以上为驳心史先生《董小宛考》，以下解答我自己提出来的问题：

第一，豪家为谁?是否端敬之父鄂硕，抑其伯父，即多尔衮的亲信罗硕?

第二，端敬出身既为名妓，何以又一变而为鄂硕之女?

对于这两个问题，我可以明确解答：豪家即多尔衮。www.miaokanw.com以董小宛为鄂硕之女，乃讳其出身。鄂硕既为御前行走的内大臣，而又姓董鄂氏，因被选来顶名为小宛之父。且不说满洲从龙之臣，入关之初，本身尚多不谙汉语，何能教养出一完全汉化的女儿如端敬也者；即就姓氏而言，顺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册封皇贵妃之文，称之为quot;内大臣鄂硕之女董氏quot;，以及御制端敬行状，开头即言：quot;后董氏，满洲人也。quot;均不称quot;董鄂氏quot;，此又何说?

我在细读《同人集》后，对于董小宛被夺的经过，以及冒辟疆的心情、顾忌，与料理董小宛quot;后事quot;的经过及用心，大致都有了解。董小宛的下落，冒辟疆可为知者道，故如龚芝麓、吴梅村、杜茶村、张公亮等人，无不深悉。陈其年为陈定生之子。定生既殁，家中落，次子为侯方域之婿，往依岳家；长子其年往依冒辟疆，以顺治十五年至如皋，居水绘园数载，冒辟疆视之如子。关系如此，则数载之间，绝无不知其事之理；而以其年之才，如湖如海，又何得不以此事为题材，而寄诸吟咏?

由于坚信陈其年必有诗咏其事，因细心搜检，在《同人集》中得一诗，即《水绘园杂诗》第一首，为五言古风，共二十句，乃端敬薨后所作；兹分段录诗，并加笺释如下：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飞燕。

绮态何娟，令颜工婉娈。

quot;quot;读如quot;便quot;之平声；娟，回曲貌，即所谓耐细看。《后汉书·朱祐传赞》注：quot;婉娈，犹亲爱也。quot;故quot;工婉娈quot;者，言善于令人亲爱。此为小宛最大的魅力。

红罗为床帷，白玉为钗钿。

出驾六萌车，入障九华扇。

倾城畴不知，秉礼人所羡。

用quot;九华扇quot;一典，更见得quot;飞燕quot;非漫拟。赵飞燕初为倢伃，汉成帝废许后，立飞燕，赐以九华扇。红罗、白玉在汉朝皆非平民所能用；前四句指出董小宛入宫，明确之至。

quot;秉礼quot;亦为写实。当世祖嫡亲表妹博尔济吉特氏因妒、奢两失德被废时，不能不顾虑quot;政治婚姻quot;所带来的危机。其时南方未大定，顺治六年，永历帝所任命的湖南巡抚何腾蛟，集结左良玉、李自成旧部，进十三镇——十三名总兵，声势浩大，虽后为济尔哈朗所平定，但亦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因此，清朝须取得蒙古土默特部的全力支持，方可免后顾之忧。为了表示仍旧尊重博尔济吉特一族，因立废后的侄女为后，即世祖御制端敬行状中的quot;今后quot;。

quot;今后quot;虽立，并未得宠，顺治十五年因事太后不谨，quot;停其笺奏quot;。中宫与皇帝敌体，有所主张，可用书面表达，谓之quot;笺奏quot;；停其笺奏，即是冻结中宫的职权。以后虽以太后之命恢复，但quot;今后quot;始终不得朝太后；则势必以皇贵妃统摄六宫，代尽子妇之职，所谓quot;秉礼quot;者指此。

如何盛年时，君子隔江甸？

金炉不复薰，红妆一朝变。

quot;君子quot;指冒辟疆，其时避祸扬州，未回如皋过年，以致顺治七年正月初二，红妆生变。quot;盛年quot;指出年份。这年冒辟疆四十岁，三月十五生日那天，友好为他称觞，各赠诗文，期以远大，实在是对他的一种慰藉。他在扬州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正月初二之变，但都瞒着他不肯说破。

客从远方来，长城罢征战。

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

妾年三十余，恩爱何由擅？

此言董小宛为人所劫。远方之客来劫小宛，彰彰明甚；但此客又为谁所遣?这就要看长城的战事了。

顺治六年秋，睿亲王多尔衮统帅亲征大同，十月罢兵班师；十二月王妃薨；七年正月纳肃亲王豪格福晋为王妃，复遣官赴朝鲜选女子。可想而知的，必然亦会遣人至江南访求佳丽，此即quot;珍珠十斛买琵琶quot;。当然，访美的专使可以虚报以重金购得名姬；但冒家绝不会出卖董小宛。由吴梅村八绝句小引中，quot;苟君家免乎，勿复相顾；宁吾身死耳，遑恤其劳quot;两语去参详，董小宛可能以她的自由，换取了冒辟疆的自由。

冒辟疆于顺治七年新春，是否在如皋，由于他在诗文中回忆往事，对庚寅、辛卯两年间事，往往故意略去，因而找不到正面的证据；但反面的证据很多。《影梅庵忆语》中说：quot;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横起人面。quot;极言有中伤的谣言，以及他人的歧视冷遇。而所谓quot;谗口铄金quot;，究作何语不可知。韩菼作《冒辟疆传》有语：quot;生平好施与，与有倦，而求者无厌，隐多不满，常搆祸；坐更频，更患难。quot;由此推测，乃由所求不遂而生怨怼。又康熙五年丙午，冒辟疆有五言古风四章寄龚芝麓，第一首云：quot;谗言畏高张，烈士伤情抱，皎见谁见明，澜唇泰山倒。我生婴众逆，述之吻为噪；赵竟仇杵婴，羊乃以鸩告：不闻郭元振，助丧逢客暴。拨置勿复言，聊一为公道。quot;第二首云：quot;昌黎与眉山，磨蝎坐身命。我生胡最酷，七尺独兼并。倾人一片心，报之以陷阱；破家割千金，见少恒深病；更苦多泛爱，推解出于性。彼方起杀机，我正崇爱激。日处俦人中，所遇皆枭獍。极念如我公，读此安忍竟?quot;此中皆有本事，以赵氏孤儿竟仇公孙杵臼、程婴，则是恩将仇报；细考其事，乃其至戚成仇。

冒辟疆族孙冒广生编《冒巢民先生年谱》康熙七年条：quot;适李氏姐六十岁，为诗祝。quot;《巢民诗集》quot;寿姐六十诗quot;注：quot;姐长余二岁，长斋绣佛已十年矣。quot;嵩少公墓志：quot;女一，适封吏部主事李公伯龙孙，之才，子吾鼎，邑庠生。quot;祭苏孺人文：quot;……崩坼后，姐之夫家，覆巢几无完卵。余抵死相救，破家数千金，又割宅同居，数年中形影相依，利害与共。quot;

此即寄龚诗的quot;破家割千金quot;。冒辟疆祭妻苏孺人原文为：quot;吾姐长二岁，齿相亚也。妻爱事如尊嫜，溢恒情矣。崩坼后，姐之夫家，覆巢几无完卵，余抵死相救，破家数千金。妻不惜罄己奁、两媳奁，倾倒相助。妻媳死，含殓无具，人共睹闻。又割宅同居，数年中形影相依，利害与共。幸生全，仇视婴杵，极不可言，每午夜相对，泪下不可解。quot;

此中骨肉之惨，本人既不忍言，他人亦无可考。但当顺治七年三月十五，冒辟疆的至好为他在扬州做四十岁生日时，各方赠诗甚多，其中无锡黄传祖的一首七言古风，对冒辟疆频年行踪却有概略的透露：quot;一朝散去风烟变，死生难考金兰传。颇闻冒子困他乡，江北江南罕谋面。quot;一江之隔，知好罕得谋面，其为避人追踪，可想而知。

于此我另有一个疑问，即顺治七年秋天至八年二月，这几个月的冒辟疆，行踪不明。《同人集》中倡和诗，虽以地分，而实按时序，顺治六年冬至七年春，为quot;三十二美蓉斋倡和quot;，这是在龚芝麓家作文酒之会；然后冒辟疆移寓赵而忭家，即有quot;友云轩倡和quot;，最后一题为quot;友沂盟兄将返湘泽，寄诗留别，即次原韵奉答quot;，时在顺治七年秋天。以下便是quot;深翠山房倡和quot;，第一首为黄冈杜凯的quot;辟疆盟兄评点李长吉集歌quot;，不著年月；第二首为李长科所作，题为quot;辟疆招集深翠山房，即席和尊公先生原韵quot;，为和冒起宗的一首七律，首二句云：quot;市隐翛然山水音，草堂秋色翠深深quot;，知为秋天；又一题为顾大善所作，题为quot;辛卯嘉平月夜宿深翠山房quot;，点出年份。

辛卯为顺治八年。年谱载是年事云：quot;春，董小宛卒。《朴巢文选·亡妾董氏哀辞》：#039;余与子形影交俪者九年，今辛卯献岁二日长逝，谨卜闰二月之望日，妥香灵于南阡影梅庵。#039;quot;按：既称九年，则当殁在庚寅，而言辛卯长逝，为有所讳，已见前考。不言卜葬，而言quot;妥香灵quot;，亦即设灵，已暗示为一衣冠冢。而卜于quot;闰二月之望日quot;尤有深意。

当董小宛被劫而讳言为死时，冒辟疆说过一句话：quot;小宛死，等于我死。quot;双亲在堂，此为失言，所以他此后再也没有说过任何消极的话；但quot;小宛死，等于我死quot;这句话，却有具体的自悼的事实。巧的是，是年恰好闰二月；如非闰年，闰二月就是三月，quot;闰二月之望日quot;，便是三月十五，为冒辟疆的生日。选在这天为董小宛设灵于影梅庵，寓有心丧自葬的深意在内。

自顺治七年庚寅初冬至八年辛卯初春，约有四个月的时间，冒辟疆的行踪成谜，在他自己追忆往事的诗文中，既绝口不谈；同人投赠之作，亦无线索可寻。这一段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我有一个假设，在提出以前，必须先介绍方家父子。方家父子者，桐城方拱乾与他的长子方玄成。桐城之方有两家，与冒辟疆齐名的方以智是一家，方拱乾父子又是一家。方拱乾晚境坎坷，但行事别有苦心。当福王在南京即位后，忽然来了一个quot;朱云太子quot;，使得福王的地位很尴尬。这个所谓quot;太子quot;，实在是假冒的；事实上拥立福王的刘正宗之流，已决定假的也好，真的也好，一律当作假冒来办。但是，要证明为假太子，却不容易；只有一个人具此资格，就是方拱乾，因为他曾官詹事府少詹事，为东宫官属，见过崇祯的所有皇子。

于是请了方拱乾来认人，一看是假冒的，方拱乾却不作声，意思便是当真的看。其时为此案已闹得天翻地覆，雄踞上游的左良玉扬言将举兵清君侧，因此方拱乾的态度非常重要，只要他能具体指证为假冒，事态立即可以澄清，但方拱乾吝于一言；这自然不是唯恐天下不乱，而是：第一，福王不似人君；第二，此quot;太子quot;虽假，尚有两quot;太子quot;在北方下落不明，亦可能会到南京，神器有归；第三，为百姓留着quot;吾君有子未死quot;的希望，可以号召仁人义士，反清复明。

这个想法是不是切合实际，可以不论，但当时只要他肯说一句quot;假的！quot;富贵可以立致，否则必为刘正宗等人恨之入骨，而方拱乾宁取后者，其为人可想。

到后来果然，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方家被祸最惨，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至康熙即位，赦回，曾作《宁古塔志》，篇首慨乎言之：quot;宁古何地?无往理亦无还理，老夫既往而复还，岂非天哉!quot;

方冒两家，关系至深；方拱乾与冒起宗，乡榜会榜皆为同年，不特通家之好，两家直如一家。方拱乾为子起名，原则是quot;文头武尾quot;，即第一字为一点一横开始，第二字末笔为一捺，如玄成、膏茂、亨咸、章等皆是；冒起宗为子起名，亦复如此，虽为单名，亦是quot;文头武尾quot;，故冒辟疆名襄，其弟无誉名褒。

两家且共患难，冒辟疆以康熙五年丙午作方拱乾祭文，记其事云：

乙酉先大夫督漕上江，襄辞捧台州之檄，率母避难盐官。时年伯与伯母，俱自北都被贼难，颠沛奔走，率诸兄亦来盐官。未几，大兵南下，连天烽火，再见崩坼；两家咫尺不相顾，荒村漠野，窜逐东西，备历杜老彭衙之惨，卒各罹杀掠。幸府仰俱亡恙，蓬跣再入城，伯母亲为襄剪发。旅馆逼侧，襄与三兄寝檐隙，以一毡并以裹而坐，遂致寒症，寝疾百日，死一夜复生。年伯、伯母与先大夫、老母及诸兄，皆执襄手，悲伤惨痛。作一日襄有quot;长夜不眠如度岁，此时若死竟无棺quot;之句，年伯与盐官诸君含泪和之。

盐官即浙江海盐，甲申、乙酉避难情事，影梅庵述之綦详；易言之，董小宛与方家父子亦曾共患难。及至方拱乾遇赦而归，与冒家过从甚密。祭文中又记：

年伯母一鱼一菜必手制相贻，而年伯又继之以诗。至于扬扢风雅，商订笔墨，倡和宣炉，无一聚不尽欢，无一字不溢赞；手札频寄，亦无不淋漓尽致。一日两儿称诸兄，一如襄之称年伯；年伯愀然曰：quot;尔父齿长，当以诸叔称；且系以吾家行次，方见两家世谊。quot;其古道如此。（按：这是说冒辟疆两子称方玄成等为quot;老伯quot;，而方拱乾以为应照行次称叔，方如一家。）

两家是如此深的交情，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曾在quot;盐官quot;一起共过患难，且亦必蒙方拱乾夫人怜爱的董小宛quot;病殁quot;，以及冒辟疆以《影梅庵忆语》分送友好，题赠不知凡几时，方家兄弟始终无一诗一词之吊。这在情理上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按：自甲申、乙酉以后，方拱乾父子复成新贵，方拱乾仍入詹事府；长子方玄成顺治六年成进士，入翰林，后且为世祖选入quot;南书房行走quot;，凡行幸必扈从，是最得宠的侍从之臣。当董小宛出事时，方玄成在翰林院当庶吉士；他的诗才极富，《钝斋诗集》动辄数十的排律，果真董小宛香消玉殒，而与冒辟疆九年共患难、享清福，又是如此缠绵悱恻，遇到这样的好题目，岂能无诗?

合理的推测，诗是一定有的，而且也应该有安慰的书信，但却不能发表。因为他们的关系太深了，相共的秘密太多了。关系既深，则连遮人耳目的诗文亦不必有；秘密太多，则述及之事，唯有quot;付诸丙丁quot;，不留一字。

我相信董小宛入宫以后的情形，由于方玄成还在quot;南书房行走quot;，且亦尚未被祸，耳目所及，见闻较真，由他透露出来的真相，一定不少。至于董小宛刚刚被掠至北时，冒辟疆及他的家人，自然要打听行踪，而在北方唯一可托之人，就是方家父子。相信顺治七年由初夏至秋深，方家父子一定有几封信给冒辟疆报告调查的结果；而在顺治七年、八年庚辛之际，冒辟疆有约一百天的行踪不明，我的推断是秘密北行，跟方家父子当面商量有无珠还合浦的可能。

这个假设如果不说，则冒辟疆是亲身经历了睿亲王多尔衮身后沧桑的人；多尔衮死后抄家是在顺治八年二月，当时朝臣承郑亲王济尔哈朗之指，群起而攻，冒辟疆如果据实陈词，自必列为多尔衮的罪状之一，而董小宛亦很可能quot;遣还quot;。但终于没有。吴梅村题董小宛画扇两绝，quot;半折秋风还入袖，任他明月自团圆quot;，上句自是形同秋扇，而实未捐；下句即指放弃破镜重圆之想。至于放弃的原因，已无可究诘，或者以为没入掖庭，不易放出；或者以为可能因此贾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而言之，董小宛被掠之事，到此才算尘埃落地，冒辟疆决定了处理的原则，视作quot;亡姬quot;；而言辛卯quot;献岁二日长逝quot;，虽有讳去真相的作用，实亦不得已而云然。因为前一年始终未发董小宛quot;病殁quot;的讣闻，对至好亦只说她久病，所以龚芝麓在顺治七年腊月给冒辟疆写信时，还曾问到董小宛的病情。

我曾细检《同人集》，发现冒辟疆为董小宛设灵影梅庵，事先并无至好参加，而以《影梅庵忆语》代替讣闻，因此吊董小宛的诗，在江南者为这年秋天；在北方闻讣较迟，那就到冬天了。如龚芝麓是由赵开心回京，带去了quot;忆语quot;及冒辟疆的信，方知此事——当然，真相是心照不宣的，表面上不得不有吊唁之函。

关于董小宛入宫，方孝标深知始末，且必曾助冒辟疆寻访，今于《同人集》中获一消息，《巢民诗集》卷五有一题云：quot;方楼冈去闽，相别三年，深秋过邗，言怀二首。quot;诗为七律；此诗应作于康熙七年戊申，其时冒辟疆自苏州至扬州，《同人集》中有quot;虹桥?集quot;诗；中秋与方孝标父子同泛舟虹桥，作一七律，题为：quot;广陵中秋客随园，携具同方楼冈世五，令子长文、誉子；姜绮季、徐石霞、孙孟白及儿丹书，泛舟虹桥。夜归，楼冈重开清?赏月，即席刻烛限韵，各成二首。quot;第一首云：quot;露华浓上桂花枝，明月扬州此会奇。老去快逢良友集，兴来仍共晚舟移。青天碧海心谁见，白发沧江梦自知。多少楼台人已散，偕归密坐更衔卮。quot;结句quot;偕归密坐quot;，则知赏月之宴只方孝标两子长文、誉子及冒辟疆子丹书在座，其余姜、徐、孙三客不与。quot;密坐quot;者密谈；而由quot;青天碧海心谁见quot;句，可知所谈者必为董小宛。

至于顺治七年秋，冒辟疆曾经北上，《容斋千首诗》中，似亦有迹象可参。

《容斋千首诗》为康熙朝武英殿大学士李天馥的诗集，邓石如说他quot;安徽桐城籍quot;，而诗集标明quot;合肥李天馥quot;著。他是顺治十五年的进士，端敬(董小宛)薨，世祖崩，正在当翰林；以后由检讨历官至大学士，始终不曾外放，因而对京中时事，见闻真切，非远地耳食者可比。邓石如在《清诗纪事初编》中，介绍他的诗说：quot;其诗体格清俊，自注时事，足为参考之资。quot;诗集为其门下士毛奇龄所选；quot;别有古宫词百首，盖为董鄂妃作quot;，后来quot;因有避忌，遂未入集quot;。我所见的本子，果无此百首宫词，不知邓石如又从何得见。或者他所见的是初刻本，以后因有避忌，遂即删去。其他因避忌而有删除之迹，迄今可见。如quot;随驾恭谒孝陵恭纪二律quot;，quot;渔阳东下晓春宜，正是巡陵击quot;以下空白九字，即第二句少二字，第三句全删，然后接第一联对句：quot;到来桓表出华蕤。quot;此九字之讳，无疑地，由于quot;南山仍锢慎夫人quot;之故。

这百首quot;古宫词quot;的内容，邓石如曾略有介绍，为端敬即董小宛的另一坚强证据，且是正面的，更觉可贵。

诗前有序，邓之所引数语，真字字来历：quot;昭阳殿里，八百无双；长信宫中，三千第一。愁地茫茫，情天漠漠；泪珠事业，梦蝶生涯。在昔同伤，于今共悼。quot;我曾推断，董小宛自睿邸没入掖庭，先曾为孝庄女侍，今由quot;长信宫中quot;一语证实。quot;愁地quot;、quot;情天quot;自是咏冒、董两地相思；quot;泪珠事业quot;虽为泛写，但亦有李后主入宋，quot;日夕以泪洗面quot;之意在内；quot;梦蝶生涯quot;，加上下面quot;在昔同伤，于今共悼quot;，则连邓石如都无法解释，因为他亦只知道quot;董鄂妃先入庄邸quot;，而不知董鄂妃即董小宛。quot;在昔同伤quot;者，《影梅庵忆语》中的quot;亡姬quot;；quot;于今共悼quot;者，世祖御制文中的端敬。玉溪诗：quot;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quot;，如移用为描写董小宛入宫后冒辟疆的心境，亦未尝不可。

邓石如又说：quot;词中#039;日高睡足犹慵起，薄命曾嫌富贵家#039;，明言董鄂妃先入庄邸。quot;其实此是明言董鄂妃非鄂硕之女；若为鄂硕之女，则原出于富贵之家，何嫌之有?而八旗女子，生为贵妃，殁为皇后，又何得谓之薄命?又说：quot;云#039;桃花满地春牢落，万片香魂不可招#039;，明言悼亡。quot;其实，此是明言董小宛的出身，与quot;薄命quot;呼应；但quot;轻薄桃花quot;，殊非美词。在冒辟疆则拟董小宛为梅花，别当有说，此不赘。

现在再掉回笔来，谈冒辟疆可能北行的蛛丝马迹。容斋七言古中，有quot;行路难八首存三quot;；周弃子先生说：quot;凡以#039;行路难#039;为题者，意思是所求难达；必有本事在内，故每多不可解。quot;诚然，如李诗quot;其五quot;有句：quot;夫何一旦成遐弃?今日之真昔日伪。quot;如不知董小宛曾quot;死quot;过一回，即不知此作何语。按：quot;遐弃quot;：quot;不是恐君子二三其德而弃我，恐在外有疾病，或罹王法死亡，皆是。quot;见《诗·会笺》。这两句诗译成白话文便是：quot;怎么一下子会死了呢?如果此刻是真的死掉了，那么以前说她#039;长逝#039;，自然是假的啰?quot;

因此，这quot;八首存三quot;的《行路难》，可信其为冒辟疆所作。第一首云：

月明开樽花满堂，蛾眉迭进容仪光。

安歌飞饮欢未剧，揽衣独起思仿佛。

潇湘渺渺秋水长，维山迢递不可望。

我所思兮渺天末，欲往从之限河梁。

行路难、行路难，悲蛇盘，愁鸟道。

丈夫会应抟扶摇，安能踯躅长林草?

按：上引者为第一首，起句在《同人集》中亦有印证。庚寅年春天，先有集会龚芝麓寓所的quot;三十二芙蓉斋倡和quot;；继有冒辟疆借寓quot;友云轩倡和quot;,乡思忽动，归后乃知quot;金炉不复薰，红妆一朝变quot;;此后有赵而忭将回湖南寄别及冒辟疆和韵七律一首；接着便是quot;深翠山房倡和quot;。

此一部分一共六首诗。第一首为杜凯所作quot;辟疆盟兄评点李长吉集歌quot;,结尾一段云：quot;君有如花女校书，琉璃砚匣随身俱。海壖僻静少人至，更种梅花香绕庐；曷当著述传千秋，此卷珍重为前茅。东野玉溪不足道，还与贺也唤起谪仙才。我今作歌宁妄赞，渔舟偶过桃源岸。quot;此是谆劝冒辟疆，忘却一时相思之苦，致力名山事业，孟东野、李玉溪不足道，由李贺鬼才上追太白仙才，慰勉甚至，但观最后两语，全篇显然未完，以下必因有碍语而删去。第二首为李长科所作，题为quot;辟疆招集深翠山房，即席和尊公先生原韵quot;，而冒起宗的原唱及其他和作一概不见，独存李长科一首者，是因为唯此一首并未泄密。

第三、四、五共七律三首为一组，作者为吴绮、范汝受、李长科。吴绮制题云：quot;月夜集辟疆社长深翠山房，喜范汝受至自崇川，即席限韵。quot;所限之韵为十三元，范汝受和吴绮原韵，李长科就元韵另作，而和冒辟疆的和作。

第六首顾大善作，已在辛卯，只以题作quot;辛卯嘉平月夜宿深翠山房同伯紫赋quot;，因归刊于此，与前一年秋天的倡和无关。

所谓quot;月明开樽花满堂quot;，即指quot;月夜集辟疆社长深翠山房quot;。首四句写满座皆欢，唯有冒辟疆触景生情，益病相思，情事如见。quot;潇湘渺渺quot;则所思者为洛神，quot;缑氏quot;用王子晋仙去之典，皆指董小宛。按：此诗为李天馥于端敬薨后所作，所拟董小宛为洛神、为王子晋；而在当时，行踪固尚不尽明了，quot;我所思兮渺天末quot;，用一quot;渺quot;字可知。最后亦是劝勉之意，应出山做一番事业，不必隐居自伤。

《行路难》的第二首，标明quot;其五quot;；料想其二、三、四等四首，为描写北上及与方孝标聚晤的情形；以及董小宛被掠，多尔衮被抄家，董小宛入quot;长信宫quot;——太后所居的慈宁宫的经过。其五的原句是：quot;桃李花，东风飘泊徒咨嗟。忆昔新婚时，婀娜盛年华。尔时自分鲜更，不谓举动皆言嘉。夫何一旦成遐弃?今日之真昔日伪。辞接颇不殊；眉宇之间不相似。还我幼时明月珠，毋令后人增嫌忌。quot;

自quot;桃李花quot;起六句，当是根据《影梅庵忆语》描写董小宛在冒家的情况。起两句指董小宛为宿逋所苦，与自西湖远游黄山诸事。三、四两句，点出在冒家时为盛年；五、六两句，即冒辟疆所描写董小宛的种种长处，而亦兼指御制端敬行状，皮里阳秋，有quot;情人眼里出西施quot;之意。

quot;夫何一旦成遐弃?今日之真昔日伪quot;以下四句颇费推敲，quot;辞接颇不殊；眉宇之间不相似quot;，明明是写会面的光景，觉得董小宛说话时的声音语气与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但容貌神情不大相像。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冒辟疆北上后，竟得与董小宛相见？倘或如此，又以何因缘得有此会?凡此都是极不可解，也可说极不可能之事。

再四玩味，总觉得这不是冒辟疆眼中的董小宛；昔日爱侣，魂牵梦萦，真所谓quot;烧了灰都认得quot;，绝不会有quot;眉宇之间不相似quot;的感觉。及至读《容斋千首诗》中另一首题目叫作《月》的古风，方始恍然大悟：方孝标跟董小宛见过面。

这首诗的全文是：quot;蕊珠仙子宵行部，七宝流辉闲玉斧。蟾蜍自蚀兔自杵，影散清虚大千普。无端人间桥自举，直犯纤和御顿阻。叶家小儿甚鲁莽，为怜三郎行良苦。少示周旋启玉宇，晕华深处召佚女。桂道香开来妩妩，太阴别自有律吕。不事箜篌与羯鼓，广陵散阙霓裳舞。quot;毛奇龄在quot;叶家小儿quot;两句及最后三句密密加圈，quot;叶家小儿quot;句旁并有评：quot;使旧事如创获，笔端另有炉锤。quot;又诗末总评：quot;奇材秘料，奔赴毫端；思入云霄，如坐蕊珠深处。quot;

这首诗有个假设的故事：假设蕊珠仙子出巡，仙轪到处，光满大千。quot;纤和quot;即指仙轪，刘伯温送张道士诗：quot;电掣纤和轪。quot;quot;无端人间桥自举quot;，与quot;叶家小儿quot;合看，是活用了有关唐玄宗的三个典故。开宝年间，方士最多，quot;叶家小儿quot;指叶法善，新旧《唐书》皆有传，相传元宵夜曾携玄宗至西凉府看花灯，亦曾于中秋携玄宗游月宫，得闻《紫云曲》，玄宗默记其音，归传曲谱，易名《霓裳羽衣曲》。至于上天的方法，只言quot;闭目距跃，已在霄汉quot;；掷杖化为银桥，是罗公远的故事；而quot;上穷碧落下黄泉quot;，带玄宗去访杨贵妃魂魄的是quot;临邛道士鸿都客quot;。李天馥将罗公远、鸿都客的神通，移在叶法善一个人身上，而又渺视为quot;小儿quot;，则刺其此举，咸嫌轻率。quot;三郎quot;本指玄宗，在此则指冒辟疆；quot;叶家小儿quot;必为方孝标；而由quot;佚女quot;句，可知quot;蕊珠仙子quot;指孝庄太后。

既得人名，可解本事，大致是董小宛为孝庄女侍时，随驾至离宫；而方孝标扈从世祖，亦在此处，乘间请见太后陈情，贸然为冒辟疆请命，乞归小宛。外臣见太后，在后世为不可能，而在顺治及康熙之初，不足为异，因为孝庄奉天主教，由汤若望为其教父，而世祖又最崇敬汤若望，尊称为quot;玛法quot;，即quot;师父quot;之意，过从甚密。据德国教士魏特所著《汤若望传》说，1657年(顺治十四年)3月15日，即阴历正月三十，世祖要求在汤若望寓所过生日，筵开十三席。同时，汤若望由于孝庄母子的关系，得以在京城设立了十四处专供妇女望弥撒的quot;小教堂quot;，大多设在一般教堂的左右。因此，方孝标通过汤若望的关系，在教堂内谒见孝庄，亦是极可能的事。

以下quot;少示周旋启玉宇，晕华深处召佚女，桂道香开来妩妩quot;之句作一段。孝庄已知其来意，而且决定拒绝他的请求，但不能不稍作敷衍，延见以后，一定表示：quot;你问她自己的意思。quot;于是quot;晕华深处召佚女quot;，佚女即美女，见《离骚》注，自是指董小宛。

总之，不论南苑还是天主教堂，方孝标求见孝庄，因而得与董小宛见面，事在别无反证以前，已可信有其事；地点则教堂的可能性大于南苑。

方、董会面作何语?这就又要拿《月》与《行路难》之五合看了。首先是方孝标的感觉，此即quot;其五quot;中的quot;辞接颇不殊，眉宇之间不相似quot;。quot;辞接quot;者交谈，quot;不殊quot;者包括口音、语气、称呼在内。quot;颇不殊quot;则是与以前几乎没有两样；但quot;眉宇之间不相似quot;，容貌似乎不一样了。

这是不难理解的。申酉之际，冒、方两家一起逃难在海盐，乱中无复内外之别，方孝标跟董小宛极熟；但即使是通家之好，又共患难，方孝标与董小宛有所交谈时，亦不便作刘桢之平视，所以他对董小宛的容貌，远不及声音来得熟悉。而在此时见面，更当谨守礼节，即或不是隔帘相语，亦必俯首应答，只能找机会偷觑一两眼，要想正确印证以前的印象，本有困难；加以董小宛此时必为quot;内家装quot;，男子式的旗袍与quot;两截穿衣quot;已大异其趣，发髻的变化更大。梅村十绝第五首：quot;青丝濯濯额黄悬，巧样新妆恰自然；入手三盘几梳掠，便携明镜出花前。quot;又道：quot;乱梳云髻下高楼。quot;凡此蝉动鸦飞之美，与旗下女子梳头务求平整、贴伏，不大相同。因此，quot;眉宇之间不相似quot;，是无怪其然的。倘或容貌未变，辞接已殊，那在董小宛的本心，就有问题了。

所见如此，所闻又如何?或者问会面的结果如何?则在《月》中借quot;李三郎quot;在月宫得闻仙乐的典故作隐喻：quot;太阴别自有律吕，不事箜篌与羯鼓。quot;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旗人有旗人的想法，破镜虽在，重圆不可，强致或反招祸。结句quot;广陵散阙霓裳舞quot;，quot;佚女quot;不复落人间了；一唱之叹，耐人深思，参以梅村自谓quot;半折秋风还入袖，任他明月自团圆quot;句，颇合当时情事之说，似乎强致亦未尝不可，但对冒辟疆、董小宛来说，都不是聪明的办法，冒辟疆因而决定罢手，又因而乃有宣布董小宛quot;长逝quot;之举。至于《行路难》之五结句quot;还我幼时明月珠，毋令后人增嫌忌quot;，用罗敷的典故，当是方孝标向孝庄谏请之语。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毛奇龄对《月》的评语，quot;叶家小儿quot;两句加圈有夹批：quot;使旧事如创获，笔端另有炉锤。quot;所谓quot;另有炉锤quot;，即熔铸叶法善、罗公远、鸿都客三典而为一。又诗末总评：quot;奇材秘料，奔赴毫端；思入云霄，如坐蕊珠深处。quot;此quot;奇材秘料quot;四字，可确证有此仿佛不可思议的方、董相晤一事。

quot;行路难八首存三quot;的第三首，即原来的最后一首：quot;峨峨箕山高，孤踪邈奕世。句曲既金笼，弄云谈何易?远志徒来小草讥，东山漫为苍生计。我闻蓬岛多奇峰，金花瑶草纷茸茸。琼楼朱户郁相望，陆离矫拂凌清风。仍留刀圭赠灵液，圣石姹沙唯所逢。又闻弱水三千里，蜃楼海市参差起。圆海方诸须飞行，安得云车供驱使?辟谷老翁尚鸣珂，导引身轻徒尔尔。计穷决策卜林丘，豹嗥虎啸难淹留。更有人兮披薜荔，空山窈窕来相求。不如且尽杯中酒，醉后颓然偏十洲。quot;

这是讥刺冒辟疆之作，笔端微伤忠厚。箕山为许由隐居之处；起两句言从古至今，真正不慕荣华富贵者，只许由一人。次两句言既受羁勒，则欲如天马行空又岂可得。quot;远志quot;双关，有quot;小草quot;服之能益智强志，故名quot;远志quot;，见《本草》。quot;东山quot;则兼讥冒起宗了。

quot;我闻蓬岛quot;以下，谓冒辟疆想过神仙生活。当时水绘园中，胜流如云，歌儿捧砚，红袖添香；冒辟疆又是有名的美男子，望之真如神仙中人，因而诗中有此仙境的描写，而归于quot;安得云车供驱使？quot;为言终不过幻想而已。

quot;辟谷老人尚鸣珂quot;，这是说冒辟疆颇务声气，人品不无可议之处。quot;计穷决策卜林丘quot;谓神仙做不成，只好卜居长林，贪图丰草了。此语已嫌刻薄；下句quot;豹嗥虎啸难淹留quot;，言冒辟疆家居连番遭难，语气微觉幸灾乐祸，更欠忠厚。quot;更有人兮quot;两句，谓荐举博学鸿词。冒辟疆没有做过明朝的官，如应试入仕，本无所嫌，但他什么朝代的官都可做，就是不能做清朝的官，因为对清帝有夺爱之恨，做清朝的官即等于觍颜事敌，安得复厕于清流高士之列?

末二句言其家居多难，入仕不能，则唯有寄苦闷于杯酒，历仙境于梦中。

今按：末首既言及博学鸿词，则为康熙十八年后所作；而第五首应为顺治八年二月，董小宛初为孝庄女侍时事，前后相隔几三十年，则知《行路难》八首，非一时所作。

以上释陈其年《水绘园杂诗》第一首十八句，暂告一段落；结尾尚有两句，关系特重!恕我卖个关子，先加一段插曲。

接周弃子先生二月廿四日书：

近读报端连载大作，谈董小宛入宫事，援据浩博，论断成理，不胜赏佩。今(廿四)日引邓之诚《清诗纪事》，邓字文如，报载作石如，恐忙中笔误也。此事自孟心史考析后，世人多认为入宫不实，已成定论。孟老清史专家，宜为世重，然其quot;丛刊quot;各篇，亦非毫无疵类者，如有关quot;皇父摄政王quot;之解释，即十分勉强。小宛事，孟所持两大基本理由，即：1清世祖(顺治)与小宛年龄悬殊；2小宛葬影梅庵，且有坟墓。关于1，兄已提出quot;畸恋quot;一解，弟则以为quot;徐娘风味胜雏年quot;，小宛秦淮名妓，迷阳城，惑下蔡，以其quot;浑身解数quot;，对付草野开基之quot;东夷quot;幼主，使之quot;爱你入骨quot;，斯亦情理之可通者也。至于2，兄已提出quot;坟墓quot;之可能为quot;疑冢quot;。弟只指出吴梅村诗一句：quot;墓门深更阻侯门。quot;如小宛真葬影梅庵中，友朋随时可以凭吊，有何quot;深quot;quot;阻quot;?quot;侯门quot;又作如何说法?梅村号称quot;诗史quot;，非等闲quot;凑韵quot;之辈，孟老何以视而不见耶?兹更就兄今日所引邓文如介绍李天馥诗集云：quot;别有古宫词百首，盖为董鄂妃作quot;；quot;后来因有避忌，遂未入集quot;。此数语尤堪注意。鄙意倘此宫quot;词quot;主题果属quot;真董鄂quot;，则必不能作出百首之多。且既作矣，亦必不敢妄触quot;真董鄂quot;之忌讳，而quot;真董鄂quot;亦必无如许之多之忌讳。于此只有一种解释：quot;董鄂妃即董小宛。quot;其人其事，quot;一代红妆照汗青quot;，尽堪描画，百首亦不为多。而其中有quot;忌quot;须quot;避quot;，自亦必所不免，以此删不入集欤。quot;邓文如从何得见?quot;今固暂难质究。唯邓博涉多闻，其他著作如《骨董琐记》等，皆极详密，当信其言之必有所本。窃意孟老博极群书，于兄所征引，未必不曾览及。况如《同人集》等，与兄援用，本是一物，而结论乃若背驰。盖自来作者，论事引书，每多就对其主张有利者立言，心之所蔽，名贤亦难悉免。孟老quot;丛刊quot;主旨，意在为逊清洗冤雪谤，于自序固明言之。而quot;诗无达诂quot;，本亦quot;横看成岭侧成峰quot;者。故凡兄之持以驳孟者，虽不遽谓字字铁案，而条贯分明，确能成立。即此时起孟老于九原，正亦不易为驳后之驳。学如积薪，后来居上，孟老地下，其掀髯一笑乎。

所论警辟而持平，极为心折。如谓容斋百首宫词果为quot;真董鄂quot;而咏，则必不能作出百首之多；而quot;真董鄂quot;亦必无如许之多之忌讳，尤为鞭辟入里的看法。台北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件斗殴凶杀案，但事主为王羽，便成满版大新闻，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有鲜明的迹象显示，李天馥为对此一重公案所知内幕最多的一个。他久在翰苑，且一生为京官，于方孝标的关系为小同乡，为翰林后辈，所闻秘辛必多。李与冒辟疆气味不投，似无往还；但王渔洋与李同年至好，而与冒踪迹极密，所以闻自水绘园的秘密，亦必不在少。此未入集的百首宫词，将是细考此案，最珍贵的材料。

邓文如(笔误为石如，承弃子先生指出，附笔致谢，并向读者致歉)收quot;顺康人集部quot;，先后所得过七百种，绝无仅有者五十六种，可遇而不可求者三百余种。自谓采诗quot;但取其事，不限各家，率皆取自全集quot;，然则所收李天馥的《容斋千首诗》集，必为未删的初刻本，只不知为quot;绝无仅有quot;者，抑或为quot;可遇而不可求quot;者?读者先生中，如藏有此集，赐假一观，馨香祷祝；或知何处有此藏本，请以见示，亦所铭感。

插曲既过，归入正文，陈其年《水绘园杂诗》第一首最后两句是：

妾年三十余，恩爱何由擅?

为了一清眉目，兹将全首分段录引如下：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飞燕。

绮态何娟，令颜工婉娈。

红罗为床帷，白玉为钗钿。

出驾六萌车，入障九华扇。

倾城畴不知，秉礼人所羡。

如何盛年时，君子隔江甸?

金炉不复薰，红妆一朝变。

客从远方来，长城罢征战。

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