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饭桌上,昏黄的灯光下,晴艳又敬又畏地偷眼瞧着二奶奶。www.miaokanw.com

这个女人好厉害,是她逼出了卫展翼的潜力。不然,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那间天覆地灭,对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来说,犹如从天堂云端摔到地狱泥沼,日子要怎么过?

「一直看我做什么?」二奶奶突然发声。

「没、没事。」她赶快把脸埋进碗里。

「吃饭要专心,细嚼慢咽,才能消化。」二奶奶亲手舀了一碗汤。「把这汤统统喝下去,要不是卫展翼要我熬药汤,我连鸡都懒得宰……」最后几句话,喃喃消失在她口中。

「好。」她乖得像只小喵,心里满满是暖意。

原来他带她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二奶奶替她补身子啊……她偷看了他一眼,卫展翼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饭后,他们携手去散步。

屋外,虫鸣唧唧,往远处望开,灯火只是零星几点,没有光害的情况下,天上的星子每一颗都是那么耀眼。

星辉洒在她的身上、他的身上,她合眸,深呼吸了几口气,觉得住院一周以来被浸泡到肺里的药水味,统统消失。

空气是凉凉的,在她周身温柔流动,有种好舒服好舒服的感觉。

「下午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她忽然想起。

「-还真是锲而不舍。」不能乖乖让他搂着,望尽星华吗?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就像打不死的蟑螂?」她偎进他怀里。

身子很温暖,肩膀也不痛,空气很新鲜,她的脑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卫展翼最敌人疑窦的,就是他已经一贫如洗了……好吧!就算他曾经努力打工,但他的确身无恒产,要从一个nobody,变成somebody,他需要筹码。

筹码从哪里来?

「我研究所毕业之后,本来打算去找工作,但二奶奶把我叫进房里,告诉我,外公去世之前,给了她几千万存款,以及几座未开发的山头。」

哗!看不出来二奶奶是有钱人啊!

「你接收了?」

「刚开始不,我认为那是她一生辛劳的代价,在那个年代,虽然她大事小事一把抓,但身为妾,还是矮了人家一截,那些是外公给她的补偿,我不能拿。」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可是二奶奶坚持,钱放着只会愈变愈薄,她打算开始投资。」

「她也懂投资?」二奶奶还真时髦啊!

他笑了笑。「她要投资的人,是我。」

「耶?」她不禁惊讶地低叫起来。

几千万可不是小数目,光是每个月的利息,养他们一家子都绰绰有余。但--当初二奶奶如果这么做,就不会有今天的卫展翼。

她仰头看看他,不管正面看、反面看,他总是英姿焕发的模样。

人的个性,天生各有不同,如果没有二奶奶的「魔鬼训练」,他或许不会变成另一个王佑安,但也许他只会是个循规蹈矩的上班族,工作,结婚、生子,一生顺遂,却让他父亲蒙受的冤屈,成为永远的遗憾。

「我只有接受,并且告诉自己,一定要成功。」他微微一笑。「我知道那些年,王金强还是不断监视我们。他们夺了不义之财,生怕有什么动静,也怕有一天我会去复仇,所以,我必须伪装我自己。」

她瘪了瘪嘴,想起杂志上的花边新闻。

「我进股市,首次就让资金翻了几倍-不得不说人性是丑恶的,我家原有很多亲戚朋友,在我们困难时,一间间敲门请求收留,却一个个被踢了回来。

可是,当我在股市一战成名,那些亲友又回到我面前,彷佛不曾在大风大雨的夜晚将我们赶出去,每个人都带着笑容,像蚂蚁见到蜜一样黏了上来。

不久后,征海也出了社会,我们一起打天下,把赚来的钱用来并购一间间有潜力的中小规模公司。」

从这里开始,她就很清楚他们的商场动态了,于是接口道:「你们并购的公司,在业界的成绩都不够亮眼,而且好像漫无目的,东并一间、西并一间。」

那时,很多商界人士都笑说,卫展翼会赚钱却不会经营,老把钱往水沟里扔。

「直到最后,你们将这些小公司一一串连起来,组成翼海集团,大家才知道,原来之前乱无章法的并购,只是在收集一片片集团的拼图。」

现在的翼海集团是两岸三地数一数二的媒体集团,旗下有网际网路、文化出版、电子媒体等单位,版图还在持续扩张当中。

「这种作法速度是慢,但够审慎,不然怎能一举扳倒王金强?」他苦笑。

她语气酸溜溜。「三年达到复仇目标,已经算快的了。」她怨怼地瞟他一眼,「你们还得感谢何千千等一干美人花,替你们制造花花公子的形象,免于打草惊蛇,不然你现在还在努力、奋斗着要报仇哩!」

晴艳长年收集他的资料。几乎每本杂志、每份报纸,乃至于她最不齿的八卦周刊,只要有他的消息,统统被她买回家,做成了几大本厚厚的剪贴簿。

她每天翻看,试着想要从「花花公子卫展翼」的浪荡情史中,找出她记忆中那挺直不屈的背脊,与沉稳冷漠的神情。

但,始终不能如愿。

「我们不只要帮父亲洗刷冤屈,还要让当年的加害者一尝痛苦的滋味。不过他们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不会轻易被骗过,所以我们不断制造假消息。」

「比如说,到澳门赌场一掷千金,醉卧美人膝?」

他假意吸吸鼻子。「我是不是闻到了酸酸的味道?」

她转身捶他一拳,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啊啊啊……好痛!」

「不要太激动。」他轻拥住她,仔细触摸纱布上,有没有渗血。「医生交代过,不要做太大的动作,记得吗?」

「记得,那就请你不要太欠扁。」她龇牙咧嘴,频频深呼吸。

等她的呼息渐趋轻缓,不再痛苦地直抽气,卫展翼一颗提到半天高的心,才终于安了下来。「那时候,我们忙到快要翻过去了,哪来的时间赌博?到了澳门赌场,还是在饭店房间里工作,至于醉卧美人膝嘛……」

晴艳白了他一眼。「你有胆子敢跟我描述香艳火辣的细节,你就试试看。」

卫展翼嘴角有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真正「香艳刺激」的细节,还在后头呢!今晚定让-领略几分。

「细节就是,那些女人都签了保密合约,她们负责陪我演戏,假扮我的情人,虽然有时候我也会夜宿香闺……」声音渐渐隐去了。

晴艳又瞪了他一眼,准备给他扭、下、去。

他不敢挑战运气,知道说错话绝对非死即伤。

「但我从没跟她们同床共枕过。」他发誓。

「沙发也没有吗?」

「没有。」她喜欢在沙发上做吗?改天一定要试试。

「情趣椅也没有?」

「没有。」好吧!情趣椅也买一张,放在未来的新房。

「车震也没有?」

他手长脚长的,要玩车震还真不方便,卫展翼默默自忖。

「统统都没有,我跟她们真的都很清白。」

她点点头,邪恶的眼神随即瞄过去。「不会觉得很难受吗?」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玩不起风花雪月。」这是实话百分百。「我们悄悄收购那三个人的公司股票,买他们的债权。当他们看着报纸,庆幸卫家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时,却不知道我们已经收集了他们的罪证,而他们安眠的卧房、为他们大量进钞的公司,全都是我们的囊中物了。」

「这个消息,你们在一天之内全部揭露。」她帮忙接腔。

「一天之后。我父亲的忌日。」就是她穿直排轮,冲到他面前,只录到「无可奉告」四个字的那一天。

她静静地偎回他胸前,把他的手臂抱在自己胸前,摇啊摇。

「复仇成功的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耸耸肩。

「你没有踹他们、揍他们、打他们、骂他们,让他们痛哭流涕、下跪忏悔?」

他几乎失笑。「我才没那种闲工夫。」

「你也没有到他们面前去耀武扬威,历数这几年来所受的苦,然后撂下狠话,要让他们尝尝永世不得翻身的滋味?」她开始有点不满了。

「事实上,我连他们的脸都懒得见。」他倒是镇定如常。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那样做,我一定骂得让他们下辈子宁可当狗,也不肯当人,我一定要买通管道,亲脚踩着他们的胸口--用钉鞋踩喔!叫他们大声跟我说对不起,我还要押他们到父亲坟上祭拜忏悔……」

这么凶恶?「提醒我,这辈子都不要得罪。」

他收紧双臂,嗅闻她的发香,彷佛这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为什么不?所有的复仇戏码都是这样演的,不是吗?」

「复仇是个枷锁,一旦我达到这个目的,枷锁就解开了。」

在复仇烈焰中并不好过,体内像有一根弦,随着岁月流逝愈绷愈紧,每次想到父亲都是一身冷汗,深怕自己达不到目标。

「这个枷锁已经囚禁了我十几年,让我尝到痛苦难当的滋味,我不打算一辈子活在这种痛苦之中。」

她的不满少了一点点,小脑袋主动在他颈窝里摩挲。

「正义得胜,邪恶惨败,于是你就过起自己的生活。」

「没错,二奶奶当初投资我,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另一个是,一旦复仇成功,就必须把它抛到脑后,去过自己的生活。」

她懂了,唯有如此,才能让被扭曲的生命回到常轨。

「复仇成功,只是让我们一家重生,让我父亲在九泉之下安息,如此而已。」

「但……怎么只有这样?」她还是有一点懊恼,总觉得不够痛快。

「什么?」

「你不觉得这样的复仇太平淡无味了吗?」她有时还挺讲究戏剧效果的。

「我相信对对方来说,就像坐了一列最恐怖的云霄飞车,惊险刺激。」

晴艳想了想。「对了,你没有把那种情绪宣泄出来。」难怪之前总是对她阴阳怪气的。「如果你有的话,就不会带我挥着大铁锤,去打垮那座别墅。」

「我只想跟特别的人,一起把那里毁掉。」不可讳言,那是最后一个梦魇。

她算是「特别的人」?晴艳脸一红,在心里偷偷愉快,却不想主动问起,免得他又说出那种坏坏的话,害她无力招架。

「你想在那里盖一个新家吗?把二奶奶、你母亲一起接过去?」

「不,她们住惯了乡下,这里空气好,二奶奶不希望搬走,至于我母亲……」卫展翼遥望星空。「我不认为她想回到繁华世界。」

「你不想让她接受治疗吗?」

「她治疗过了,效果很不好。现实太残酷,她是个从小没吃过苦的大小姐,已经完全缩到她的保护壳里去了。」

「那……那块地放着要做什么?」她委实很好奇。

他的表情显得很神秘。「我想过最阴毒的点子。」

「说说看、说说看。」千万别再让她失望啊!

「盖灵骨塔,广纳各地冤魂。」

她呆了一下。「……哇,你真的没让我失望耶!」

「吓到了?」

「也不是,只是有点惊讶。」如果他愿意,耍狠段数可以比她高好几级!

「那是在最愤怒的时候做的打算。」

「他们在你父亲去世的地方,过着快乐的日子,连一点愧疚都没有,如果把那栋房子摧毁,改建灵骨塔,想必他们知道后,一定会毛骨悚然。」晴艳愈讲愈激动,愈讲愈像有那么回事。「最好是他们死了以后,也把他们的骨灰放在那里,那么爱开party就让他们以后开个够……」

他打断她的滔滔不绝。「不,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她又一呆。「你不觉得这个点子不错吗?兼具惊吓效果耶!」

「那栋别墅是我父亲迎娶母亲时,特别请人建造的,他们在那里有很美好的回忆,对我们三兄妹也是。虽然它与我们最后的交集点,是个悲伤的句号,但就冲着这一点,我不会把它变成阴气汇集的地方。」

她细细听着,说不动容是骗人的。他再次以深沉的温柔,抚平了她躁动的心。

她嘟着嘴。不公平!为什么他对谁都那么宽怀,唯独对她霸道又强势?

「那你要拿那块地来做什么?」她虽然不情愿问,但还是想知道。

「安养中心,让像我母亲这样的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晴艳心中有一圈又一圈奇异的感受。他们的个性真的很不同,他想得深,她想得浅;他深谋远虑、通盘考量,她爱逞一时之快,泄一时怒气。

但是,她爱他。

听了他内心剖白,她的心情跟着起起落落,她再不能对自己说谎,告诉自己,他对她毫无任何意义。她爱卫展翼,爱他一路走来,谨慎敏捷:爱他不陷于复仇的窠臼;爱他目光远大,就像鹰一样,在天空盘旋,没有什么逃得过他的目光。

她想要跟他比翼双飞,展翅在他的身边,拥有他有的气度、他有的目光、他有的一切一切。她想要当一个站在他身边,也丝毫不逊色的女人。

他也爱她,但如果她没有长进,得到这样的女人,只是辱没了他而已。

他们悄悄地环拥着,享受片刻的宁馨。

「卫展翼?」

「嗯?」他把下巴顶在她的头顶。

「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我可以写成专访吗?」

她不是想抢独家,只是想让全世界知道,他是一个有深度的男人。虽然他都说了跟那些女人没什么,但她就是下意识地想要洗脱他的花名。

他沉默了一下。「如果-想写的话,那就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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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进到屋里,刚好九点整。

二奶奶关掉电视,从藤椅上颤巍巍地起身。

「早点洗澡、早点去睡觉。」她看了晴艳的肩膀一眼。「-身上有伤口,小心不要碰到水,不然又会化脓。展翼,你帮帮她。」

二奶奶拉起布帘,摸摸索索地走回她房里去。

洗澡?!她呻吟一声。她忘记了,她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洗澡!

「走吧!去洗澎澎。」他抿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干笑。「今天天气还凉,我、我先不洗澡。」

「之前几天也很凉,-天天拜托-二姊过来帮-沐浴。」

「那是因为有我二姊在啊!」她理直气壮。

「我也在啊!」他更理直气壮。

她要翻脸-!「卫展翼,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随心所欲,那你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