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故事 鸦巢决战

鸦巢客栈店如其名:乌木板壁乱糟糟地伸向天空,架着摇摇欲坠的阁楼,不但模样破败,更有上千名黑鸦在其上筑巢如云,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鸦群黑压压地飞起,就如同蹲伏的乌木怪兽头部黑色乱发飞舞。www.miaokanw.com

此处路途险恶,人迹罕至,无论前程还是后路,都只能见窄窄一线栈道,好似一条飞龙挂附在令人目眩的河谷绝壁之上。在这面光溜溜黑漆漆的石头悬崖上,有一处狂风吹出来的浅浅凹槽,鸦巢客栈就像一棵扭曲的小树,硬生生地挤在这道石缝里。

悬崖的顶部被黛黑色的丛莽掩盖着,有太阳的时候,那些粗大的树身会在隘谷对面投下巨大侧影,足有数百尺宽,至于它们有多高,那就不是平常的旅人所能知道的,他们的目光太过短浅,难以穿过数百尺高的茂密枝叶看到其上的情形。它们隐藏的秘密也从未被打破过的——所有人类的活动痕迹,不过限于栈道上的窄窄一线而已。

季风时节,这段路途的景象更是惊心动魄。那风夹带着大雨来得凶恶,鸦巢客栈有一半悬空吊挂在突崖上,被大风吹得团团乱转,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万丈深渊。

店老板白澜蹲坐在抹得油光锃亮的柜台后,愁苦的目光依次转向水如瓢泼的天井、咯吱作响的门窗、筛糠一样的柱子、抖动不休的大梁,心里头还惦记着屋外摇摇欲坠的牲口厩以及怎么都关不严实的地窖门。“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他在心里嘀咕着道。

鸦巢客栈是用当地的特产铁杉木建成的,这种木头不怕水浸,不受虫咬。为了抵御常年都有的狂风,这座两层小楼结构复杂,看似有无数的立柱飞柱在半空里与半插飞梁相互交汇,中心更有一根大柱子,粗有一抱,从楼顶通下来,穿过大堂,深深地插进岩石里去。

店堂里此刻拥挤着十多人,桌子边几乎都坐满了,生意比平日里好得不行,但白澜的眉头却皱得更深。

那一天最早来店里歇脚的是员五大三粗的军官,年纪颇大,身体健壮,皮甲外套着件浅蓝色的外衫,左肩上绣着银色云纹。这人看上去一脸晦气相,一来就要吃要喝,白澜行动稍慢,这军官一脚就踢碎了张凳子,将手指杵到白澜额头上骂个不休。

白澜陪着小心,将他哄得妥帖了,才去招呼他身边的伴当。

原来那军官带了一名女眷,大约只有十四五岁,斜戴了顶青笠,罩了件油布雨披,走进来时,仿佛有细碎的玎玲声跟随,白兰斜眼看去,原来她袖子边上挂着几枚小小铃铛,随着脚步清脆作响,后面又有两名脚夫挑着军官的行李担子进来。

白澜知道只有省城里的歌伎才会在衣饰上佩戴铃铛。他见少女年岁尚小,送热茶上去时不免多看了两眼,只见她留着刘海,长发向后梳成一束,容貌谈不上极美,却眉目清秀,看着雅致恬淡,和那个粗鲁的军官殊为不配。这般阴沉沉的天气,反倒让她皮肤更显白嫩。她端过杯子,只是浅浅地喝上一口,就望着屋外的大雨沉吟。

随后跟进的几路人却来得蹊跷。那五人面貌凶恶,衣服底下藏着刀剑,虽然是陆续进店,却相互挤眉弄眼。五人眼光贼溜溜的,一会儿瞟那边少女,一会儿瞟蹲在角落喝酒暖身的两名脚夫。

白澜看了心里直冒凉气,心想大概是这粗人在前面什么地方露了财,就如同香饵诱来成群鹰隼,自己却浑然不觉。

白澜正转着眼珠想些计较,突然轰隆一声响,两扇店门几乎被一股大力撞飞。只见一匹硕大的黑马如旋风般闯入店内,马上一名骑士全身都裹在一件宽大的黑披风下,黑骑士的肩膀上露着四把剑柄,它们从左到右并排插在背后。黑骑士斗笠下乱发茂盛,被大风吹得乱抖,剑柄上冒出的杀气也如茂盛的草木蓬勃而上。黑骑士高大异常,仿佛有着巨人夸父的血统。他的黑色斗笠遮住了额头,余下的半张脸又被一条黑色帕子蒙着,只从帽檐下露出一双剐出人心的利眼。

店堂里喝茶的人都被敞开的大门外卷入的瓢泼大雨射在脸上,一时动弹不得。

“客官,”白澜迎上去双手乱摆,“马不能进店啊。”

黑骑士没有理他,反而纵马在窄小的店堂里转开了身,黑鬓马沉重的蹄子踏得地板空空作响,被雨打湿的畜生臊味四散而起,先前进店的客人四处闪避,黑马在窄小的店堂噔噔地打着转,如海碗一般大的蹄子踏翻了一张方凳,只听得沉重的一声响,凳子碎裂一地。

白澜心痛那张桌子。

那马上骑士一翻手,用马鞭挑开了那少女的斗笠。白澜见那小姑娘脸色煞白,雨披下露出的袍角上可见绣着淡淡水印般藤草纹,在这样的狂风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骑士那副粗野的面孔如一座山倾倒下来,对着少女的脸看了一看,手上又一动,将地上的斗笠又甩回那姑娘怀里,然后直起身喝道:“上房一间。”

一粒光灿灿的东西划了道弧线朝柜台上落去,黑骑士连人带马窜上楼梯——朽烂的楼梯踏板如要断裂般吱嘎作响——如同一团魅影消失在二楼走廊里。

那军官气得目瞪口呆,觉得掉了面子,虽然想要发作,却被那黑骑士的气势压得动弹不得。这时候白澜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那粒东西,却是一枚沉甸甸的金铢。他转忧为喜,将金子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揣入怀里。

军官借机发作,指得白澜骂道:“你们这般肮脏奴才,就知道见钱眼开,什么人都往店里引,早晚引狼入室,叫你们一个个死在他手上。”

白澜吐了吐舌头,不敢回嘴,想要上前重新关上大门,却发觉屋顶上无时无刻聒噪不休的乌鸦们没了声息。

他迟疑地探出头,只见一只庞大的秃鹫展开巨翅,正在天空中盘旋。那只怪鸟一双巨翅张开足有二十四尺宽,上部是褐色的,下部是白的,很是分明。

此时,栈道上却行来了另一名客人。

那客人披着一身雨走入店中,脚后仿佛拖带着一道奇怪的暗色印迹。白澜看得分明,随着他的脚步,一些绿色的草叶飞快地冒出地面,发芽、生长、卷曲着上升,随后又缩回地里。

如同一只鸟蛋的光头上雨水横流,鹰钩鼻子好似鸟喙一样长长突出,深陷的眼窝周围一圈颜色发黑,黯绿色的瞳孔如鬼火滚动,客人伸出一只如鸟爪般的枯手,敲了敲柜台,细声细气地说:“一间上房。”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支细长的绿藤,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了桌面,吐出一小点黄花,不等完全凋谢,又顺着原路退了回去。白澜看到他手背上隐然有个金子色的文身,仿佛是一个旋转的日轮,不由得心里悚然一惊。

此时白澜闻到一股强烈的骚臭味,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光头客人的身后,还无声无息地跟着匹状如牛犊的长毛畜生。那畜生带着一身毛发上带着奇怪的绿色,一昂头露出口雪白的尖牙,原来是头巨狼。

“客官,小店不许带宠物进……”

一枝藤草从秃头袖子下穿出,如电飞起,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缠绕在柱子上。

“救命。”白澜从喉咙咯咯地挤出了一声。

秃头人不受打动地上下打量白澜,微微张嘴,同狼一样尖利的白牙上带着种急不可耐的味道。他龇着牙道:“送一壶酒、一桶热水,四十斤生牛肉到房里去。要快。”

喉咙上的压力突然消失,白澜滑落在地,他摸着脖子坐起来,发现秃头人已经消失了,只是听到厚衣袍在楼梯上拖动,以及犬科动物蹑手蹑脚走路的声响。

这声响余音未消,空气里铮铮响了两声,一名瘦骨嶙峋仿若风一吹就倒的琴师走了进来,他闭着眼睛,右手上抱着只焦尾古琴,左手上一支长竹竿笃笃地点着地面,看情形是名瞎子,看打扮显见是个游方卖唱的吟游人,除了那琴看上去较为名贵之外,倒不见什么特别,但白澜还是充满不信任地向琴师身后望去,地板上光溜溜的,确实没有其他古怪畜生。

终于来了个还算正常的人,他望着那瞎子如此想,不由吁了一口气。

那琴师走得气喘吁吁,摸着了桌椅一坐下来,慢声细语道:“店家可在?借热茶一杯,吃点东西好赶路。”从背后包裹里掏出一轮大如斗笠的锅盔面饼,吃了起来。

白澜急忙端上热茶,一个不小心,却将半盏茶水泼到这瞎子袖子上。他大惊失色,连忙用围裙去擦。那瞎子一避,嘿嘿笑道:“算了,不妨事,店里生意还好吧,店主人忙去吧。”

他的手举起来的时候,白澜眼尖,又看到他手腕上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一个仿佛六弯新月簇拥成的莲花形状挂坠在其上晃动,不断向外荡漾出金色的光纹。

白澜啊了一声。

“咦?”瞎子侧着耳朵一顿下巴,仿佛在倾听什么。

“坐下歇息片刻吧。”瞎琴师突然说。他的声音洪亮,几乎将白澜唬一跟斗,待明白过来这不是和自己说话,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扭头向店外看去,果然门外还一声不吭地立着一人,正在雨里淋着。

只看到那人面貌丑陋,驮着背,头和脖子仿佛枯树上的结子,不自然地向前探着,手脚关节又粗又大,一看就是个干苦活的农民,只是面色却如石灰一样惨白。

那驼背农民动作僵硬地走前两步,进了店门,直起身来,轰隆一声响,一个重物滑落在地。白澜张大了口,发现驼背上居然背着副棺材。

“老天,棺材不能……”白澜迎头撞上驼背农民那死人一样的目光和脸孔,不由得把“进店”两字吞入肚子里。

瞎琴师也饶有兴趣的侧着头对着这位新客人,好像在嗅探他的气息,最后微微一笑,那干瘪的笑容比死人还难看。他问那农民:“是运灵回家乡么?这样的大雨,一路辛苦呀。”

“月亮快升起来了吧?”回答他的是个瓮声瓮气死气沉沉的声音,就像是从农民鼓起的腹部发出。农民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骷髅头盖制成的碗,就着天井接了点雨水,那雨水在碗里瞬间化为红色,仿佛一碗浓浓的血水。驼农民端着就喝了下去。

我不管了。白澜绝望地在心里嘀咕着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现在一心只想钻入楼梯下睡觉的地方,给自己灌上两杯白酒,然后用被子蒙上头呼呼睡去。

而在店堂里,强盗们的屁股在凳子上的扭动也越来越多,他们在道上混的时间不少,看出来这些形象举止怪异的客人有问题。他们相互对视,不出声地埋怨自己人,最后决定扯呼。

强盗头子是个动作迅速的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丝毫也不耽搁工夫,一眨眼的工夫就和四名党羽跑了个干净,临走还偷走了酒桌上的几副碗筷。

白澜没看到这伙贼人的偷窃,他的注意力被柜台后的窗户上一阵翅膀的扑腾声吸引过去了。一只大黑乌鸦在窗台上跳跃,嘴里还叼着一卷黄纸。

白澜悄悄绕回柜台后,将乌鸦抓在手里,取下那卷黄纸。那乌鸦体型有平常乌鸦两倍大,带来了这卷黄纸,满面骄傲地呱呱叫了两声,一蹦一跳地在柜台上找米粒吃,却被白澜不耐烦地赶到一边。

白澜蹲在柜台后,对着那页纸沉吟半晌,叹了两口气,钻在柜台底下,在一大堆积满灰尘的物事中翻找,果然找到了一打发黄的纸,将它们放在一起藏好,然后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琴师正好吃完饼子,擦了擦嘴,说:“一间上房。”

“上房,上房,”白澜没好气地一遍遍抹着面前光溜溜的柜台,“上房已经满了。”

“上房一间。”那背着棺材的农民转过身来,嗡嗡地从肚子里发出声来。

一听到这阴森森仿佛骨头相互摩擦的嗓音,白澜的粗话就堵在了嗓子眼里,挤出一副苦脸,道:“真的只有两间中房了,两位客官不妨再往前走一段,不用完全天黑,就可赶到前面河骏城,许多客人都宁愿多赶一程路,到大地方住宿呀。光洁松软的大床。还有热水洗澡。还有歌姬跳舞。”

“哦?”那瞎眼琴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只是外面如此大雨声,要不要继续行进让人拿不定意。

正在此时,门上又响。白澜嘟囔着不好听的话前去开门,门扇一拉开,却见那五名逃跑的强盗又排着队灰溜溜地站在眼前。

白澜委屈地一摊双手:“几位大爷,真的没房间了,你们不是走了吗?何苦又回来呢?”

强盗头子悻悻地甩着头发和连鬓胡子上的雨水,动作好象一条狗。“你以为我们不想走吗?”他有一头又黑有长卷曲的乱发,冷笑时露出嘴角锋锐而参差的金牙;一双淡紫色的眼睛,这让他的脸显得有些轻佻。

“前面的路断了,走不通了。”他说,把沾满污泥的刀往桌子上一扔,大咧咧地坐回原先的位置上。

无奈何,白澜只得打一把破伞前去查看。

那时候雨水从天上宛如瀑布直挂下来,悬崖上不少大小石头顺泥沙滚落下来,堆在道上。万鸦山的栈道宽有约四步,是在崖壁上横向凿孔,再插入间距两步的粗木梁,有些地方还要下加斜撑,梁上再铺厚木板,又于路之旁侧加构铁链,虽然狭窄,却也相当牢靠。此刻白澜走了半里远,发现栈道果然断了有十来步长的一段,尚存的另一端远在山体拐弯处,中间只间隔剩着几根粗木梁的断茬,鱼刺一样翘在空中。只有房子那么大的石头滚落,才可能砸成这样。白澜看了也只能摇头吐舌,无计可施。

突然脚步声响,却是那位军官打完尖,和着紫色衫子的少女及两名脚夫披着雨布,从后面赶来,待见到眼前光景,不由得叫了声苦。两名脚夫歇下担子,站在雨里发愣。他们放下担子时,发出了沉重的两声响。

“娘的,这么个鬼样子……还有其他路可以绕出去的吗?”那军官探头往悬崖下看了半天。

白澜见那女孩一条藕段般白净净的胳膊从斗笠下露出,被水打得湿淋淋的,不由得分了心,愣了一愣才回答道:“没有,只有这一条道。”

女孩的斗笠这时候侧倾了一下,一串水珠落了下来,笠下那少女的眼睛也像水波一样温柔,如会说话般。白澜平生阅人无数,也不知为什么,情不自禁地为这小姑娘心动。

这丫头虽然年纪尚幼,不懂风情,但这不经意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狐媚,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呢。白澜暗地里想,前头那些山贼,也不知道是看上了这少女的色还是更看上了这蠢人的财呢。

军官兀自还在发怒:“你是当地土著,这雨水见得多了,怎么能丝毫办法也没有呢?要有心怠慢,信不信我一纸公文送到县衙,将你拖到公堂去打上一顿!”

白澜灰溜溜地道:“我……确实没办法,得等到雨停了,从神骏城过来的人发现路不通,转回去报告县城里的牙吏,才有可能找人来修。”

“或者,”他又说,“派人回头,到大城青石去找人帮忙,可这得走上一整天路程,无论如何,这天气……今天是没办法啦。”

他的目光总被那少女吸引过去,忍不住悄悄对她道:“这斗笠如此小,怎够抵挡风雨。我这把伞你先撑着吧。”那姑娘袖子上的铃铛一阵抖动,脸一红,还没说话。

“别多嘴!”那名军官已经竖起眉毛大怒,“少来讨好老爷的姑娘,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老爷我可不是道上行的雏儿。”

他扭头将那少女呵斥到后面去,自己还不死心,围绕着断茬上下查看。

白澜又道:“实不相瞒,我看刚才跟着几位进店的路数不正,似乎是万鸦山的强人,盯上你们啦。”

“啊,”军官叫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威武之气登时化作流水,连连道,“那怎么是好?我们只能连夜逃回青石去了。”

白澜叹气道:“他们难道不会跟你们后面去吗,行到半路上荒无人烟处动手,岂非更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军官没了主意,将眉心缩在一起,只是猛揪胡子。

那紫色衫子的少女怯怯地小声道:“那么……店里还有多的房间吗?”

白澜将一副摇摇晃晃的长梯子升起来,架在通往阁楼的穿人孔上,转过身递了根蜡烛给那少女。

“没有上房,只能委屈军爷你们了。有张小铺,还算干净,”他关照道,“上去后,就把木梯子抽上去,关好门窗。不是我叫你们,就千万别放梯子下来。”

那少女朝他点了点头,嘴角边似乎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一手提了裙子,另一手端着蜡烛,在微光里爬了上去。白澜无意中看到她裙下露出一段脚踝,细小伶仃,犹如丁香花的花茎。

军官只是大张着嘴,望着少女爬上去,消失在阁楼楼板的小口子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白澜又招呼着脚夫将行李都拖了上去,见那几箱行李果然沉重异常,不由担心的看了看外面,只害怕被店堂里坐着烤火的几人发现。临了又将一大包酱肉送到军官手上。

那军官拖住白澜的手不肯放。

白澜劝道:“这店里人多,就算有强人,一时也不敢怎样。”

白澜说:“军爷,两位脚夫就在这楼梯下的柴草堆里凑合一宿吧。”

白澜说:“您要有什么事,喊一声这两人也能听得见。”

白澜又说:“明儿一早,就赶紧带小姐走回头路去青石,等雨停了再想着去神骏城吧。大人行李多,又有家眷,路上可要小心照料啊。”

军官倒也实在,看着店家白澜如此尽心尽力为他忙碌,便推心置腹起来:“咳,什么家眷,不过是前面路上买的歌女,加上那几个箱子,都是送给县老爷的礼物,还不是为了请调方便。店家,再给我送些灯油和热水上来吧。还有,寻两根粗门闩来,我把那个盖板给压住。”

白澜摇着头,转出幽暗阁楼下的储藏间,眼前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刚才回来的路上,他伸过自己那把破伞,替那女孩挡了一挡雨水。那少女裣礼多谢,军官既然有求于人,哼了一哼,也就没有发作。

水晶一样的水滴不断从破伞的洞中漏下,那少女倒也嘴快,给她说了一路自己的故事。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远在天启城的皇帝与蛮兵交战,使他那个日常行走甚至没超出村头大槐树的父亲,却死在数万里外的铁线河畔,一缕孤魂难收。此后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以搜寻战场上死人的衣物为生,这行当毕竟养不活一家人,只好将她送到镇上青楼,未几又被这军官看上,买了来要送给神骏城的县官,谋求个发达之路。

白澜叹息道:“宁作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当今之世,战火绵延,强人横行,这姑娘年纪这么小就出来颠沛流离,当真是不幸啊。”

他这样一边叹息着一边走出来,刚行到通往大堂的楼梯口上,倏地有一把钢刀伸出来,逼到脖子前,将他向后一直推,直到脊背顶在墙壁上。一个黑影逼近他,低声喝道:“你把那两头行货弄哪去了?”

刀尖轻触皮肤的刺痛在脖子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白澜看到那黑影嘴里金牙的露出一点慑人的寒光。

“店家,跑哪儿去了?快端酒上来!”一个如金属般硬邦邦的声音在外面店堂闷雷一样滚动起来。

强盗头子回头望了一眼,冷笑一声,收起刀子,他竖起一根指头警告着:“我会盯着你的。”

那时候瞎琴师和驼背农民已背着棺材各自占据了二楼的两间中房。黑马骑士下了楼,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那黑骑士下了马依旧高大异常,身躯如同半扇大门,足有一个半人高,坐上去两条长腿就几乎将桌下塞满。他望着窗外连绵的春雨,一迭声地喊道拿酒来。那几名贼头鼠目的强盗则远远地缩在另一边,嘀嘀咕咕,不敢上前。

那一刻,乌鸦在外面的棚顶上呱呱乱叫个不停。雨水如道道白线,从无穷中来,落到无穷中去,如万道幻流现于眼前。白澜望着窗外,只觉心猿意马,一时间发起呆来,几乎不知身在何处,突然莫名觉得另一股阴冷冷的寒气从背后逼来,他回转头看见二层走廊上,一双狼的绿眼在阴影中忽隐忽现,一时间竟然突然放大到无比深邃,几乎要将他吞没。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冒出,在白澜肩头一拍。白澜这才彻底惊醒,却看见是光头驱狼人站在面前,冷飕飕地道:“不是让你送吃的上去吗?”眼睛却盯着窗前的黑骑士背后露出的四剑柄不放。

白澜叫苦道:“雨下了半个月,送货人都不肯过来,现在只有白米青菜,哪来的四十斤牛肉?”

驱狼人闻言大恼,转念一想,朝天上一望,不动声色地摊开双手,只见两只黑眼瞳渐渐翻了上去,只余眼白。骤然之间,他的相貌仿佛变了样,眉目宽广,嘴角深陷,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气。他低低地呼吸,从脸颊边上窜出一道道绿色斑纹,覆盖满两鬓。

瞬间满地都卷起藤草,从半腐朽的地板上爬过,然后从天井里攀附而上。一些粗藤如同巨蛇一样从他们脚面上爬过,白澜和店堂里坐着的强盗们都吓了一跳,被这些草木生长的速度所震惊。

只见那些青藤负着一圈圈对生的复叶,叶柄下眨眼一样闪着小黄花,每对叶子下面的浅纵沟里,都长着一对锋利的角质钩子,上面被这灰白色的柔毛。白澜认得那是山上多见的钩藤,最爱牵扯人衣马畜。

此时草色映衬在庭院里,整个店堂里全都是绿油油的,就连对面坐着的人脸都绿了。那些藤草的细芽就像无数三角形的蛇头,在宽大的叶面之海上摆动。

驱狼人一手立在丹田处,拇指中指相扣,另一手竖起二指朝向天空,怒叱了一声。走廊上站着的巨狼跟着翘起脖子,仰天长啸。白澜见到他手背上的文身震动,仿佛有金色的波纹在空气里摇动。

那些尚在摇摆不休的细长的藤草芽,突然僵直起身子,头部锐化形成箭头形,复生的羽状叶则成箭翎,倏地摆脱茎部,向上空射去,瞬间宛如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天空。

空中群鸦呀呀之声不断,随即如同墨雨般掉落,片刻间就在天井当中堆成一小堆,每只乌鸦的身上都穿刺着一支草箭。

驱狼人这才缓缓放手,白澜离得近,听到他轻轻地从唇中吐出四个字:“破、空、殊、胜。”

那四个字听起来毫无意义,但白澜见多识广,不由想起九州上一个行事隐秘的团体来。

他们的行踪就如隐藏在日月光亮下的晦暗星辰般难以捉摸,同时又掌握无上的秘术。任何接触过他们的人,都无法漠视这群人对权力的渴求。

这就是暗辰教。

暗辰的势力就犹如章鱼的触角,可以不断膨胀、蜷曲,静悄悄地伸向九州大陆的四面八方。众多的霸主君王如同身不由主的傀儡,被这些触角所吸附、导引,被他们操来控去,形如棋子而不自知。

这些暗辰教徒,他们一次次地接近那个最终的,最伟大的目标——统一九州,但就在他们的宿主刚刚建立起足够强大的势力,最后的胜利唾手可得之时,根据他们神秘的教义,这些神秘的术士又会将它亲手毁灭。

这帮子人行事如此隐秘,但白澜却偏偏知道那么一点。他知道暗辰的切口和暗记千变万化,他所见过的就有莲花、日轮、胜利幢、四云纹、万字纹、九日纹、右旋海螺等,而不论哪一种暗号,都会围绕十二秘字真言的一部或全部。

那十二字是:无明、破、败、名、六入、空、有、受、殊、胜、生、死。

据说这些最接近星辰意识的修炼者,依据个人修炼层次不同,拥有不同的密咒法力。这驱狼人能吐露出其中四字,已经算是修为颇深。

此刻这名辰教徒的目光,却仍然是紧盯窗口边安然而坐的那人。

任凭店堂中闹出了天大动静,那黑骑士浑若无事般自酌自饮。

这时天色将黑,客栈的许多窗口又已被绿色爬藤覆满,室内暗墨,人影都只是隐约可见。那人肩头上露出的剑柄却在这黑暗中依次显示如下:红柄微发红火。白柄寒光闪动。黑柄黑沉沉的不见光芒。青柄上显露一粒青铜骷髅的微光。

那驱狼人桀桀地笑着:“既然没有肉吃了,那就烤乌鸦吃吧。”

他说这话时,黑眼瞳慢慢回到眼眶里,脸上的斑纹也不见了。店堂里四处可见的藤草簌簌地倒卷回去,转眼消弭不见。刚才还弥漫在空中的杀气荡然无存。

店堂角落里坐着那几名强盗纷纷活动活动眼珠,转转脖子,算是醒过神来。

强盗头子虽然刚才被镇得如泥塑土偶般不敢动弹,此刻却大咧咧地要去拍驱狼人的肩膀:“我混世虎在万鸦山混了十几年,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的猎户啊,哈哈哈。”

光头的驱狼人眼神一斜,冰冷刺骨,让混世虎举着胳膊却不敢往下拍。

驱狼人却突然一笑,转头看着那几名缩在角落的强盗,喊道:“喂,你们几个,收拾收拾,将这些鸟拣起来,一块烤着吃吧。既然老天无眼,让咱们陷在这荒郊野店,就该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嘿嘿,嘿嘿,是不是?”

强盗头子混世虎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却不敢妄动,他手下那些党羽也站在原地发愣。驱狼人不耐烦了,暴雷一般喝了声:“还不快去!”

那几名强盗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子烫了屁股,朝着一地的死乌鸦就蹿上去,懒得去找柴火,于是就地劈碎桌椅,在大堂中央烧起一堆火来。

强盗确实也是饿了,就如同对付从山民家偷来的小鸡仔一样,熟门熟路地将乌鸦拔了毛,将几只乌鸦串在火上烤了起来。

白澜心疼那些桌椅,也只能忍气吞声,自己去掏米烧火,准备晚饭。

虽然店堂里闹出了绝大动静,其他几扇客房却是房门紧闭,黑咕隆咚的,连灯都不点。那军官和少女一行,更是听白澜嘱咐,躲在小房间里上好门闩,绝不出来。

那一个夜晚就伴随着烧焦的羽毛气息悠然而至。白澜拿了根粗门闩和衣倒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难以入眠。他的床安设在楼梯下面的窄小空间里,稍稍敞着门,就能看到天井和大门。他瞪着双眼,眼帘上映出鬼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在门外大风中的绝壁顶端呼啸跳跃。

白澜虽然警觉,却看不到楼梯背后的情形。他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正有一团黑影蠕蠕而动,蹑手蹑脚地向柜台摸去。

原来那强盗头子混山虎闲不住,半夜里爬起来在柜台里东翻西找,想找几个零钱,却摸到了几张发黄的纸。

强盗头子吐了口唾沫,将一张黄纸凑到眼前,接着梁上吊着的一盏昏暗的长明灯,在纸上正好看到黑骑士狰狞的脸扑面而来。原来是张画影图形,脸谱下用浓墨写着:

剑完

强盗头子正在琢磨着图纸的用意,突然听到柜台靠窗户边传来轻微的扑翅声。他打了个寒战,看见一只大黑乌鸦,转着滴溜溜的黑眼珠望着他,嘴里叼着一卷黄色东西。

临近天明时候,白澜半睡半醒中,看到边门一响,一个人影闪出。他抱着门闩,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查看,猛然间听到外面发出一声惨叫,那声音充满恐惧,尖利刺耳,如一片薄纸直飞上半空。

那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屋顶上万只乌鸦同时振羽而起,如同暴风乍起。大通铺里睡着的强人最先被吵醒,纷纷点起灯笼火把,抢出门来看,但白澜却跑在最前面。灯笼火把照耀下,只见客栈边上,一人软绵绵的半挂在栈道边的铁链上。

那人似的古怪,尸体从头到脚,都只剩下破碎的骨骼皮肉混杂在一起,被整个绞碎,又像是被重物碾压过,只有两根拖到地上的脚尚算完整。雨水顺着栈道边沿直挂下去,十步范围内成一道道红色的瀑布。

白澜高提着灯笼从左照到右,从衣物上便认出是那官家和少女雇请的脚夫之一,不由暗自心惊,这几人躲得好好的,脚夫怎么又会半夜起来死在这儿呢?

他相信自己睡得不死,晚上绝没看到或听到另有他人出门。难道另有凶手,埋伏在客栈之外?

他高提起灯笼,转着圈子看了一周,只见天空中鸦群鼓噪不已,四面风来风去,林莽呼啸,仿佛有许多影子躲在暗处窃笑。

白澜的惊惧神态影响了其他人,个人探头探脑,心虚得四处张望,不由自主地挤到一起。

“让一让。让一让。”有人在后面喊,围在一起的人肩膀被推开。听声音是那瞎琴师来了。

有人借着夜色,在暗地里讽刺道:“瞎子也能扎堆看热闹吗?”

琴师也不理他,一步一颠地行到尸体前两步处站住,歪着头好像在倾听,突然伸手在空中抄了一把,放在鼻端闻来闻去,仿佛在嗅探血腥中的秘密。

围在边上的人都瞪着双眼看她。

“唔,”他心满意足地吸着气道,“这浑人乃是半夜出来解手,中了陷阱,从死状上来看,大概是中了亘白术者中高手布下的局吧。”

亘白的颜色正如其名一样,为纯正的白色。每年两次,这位神祇从西方的地平线升起,从东方落下,其间轨迹并不通过天顶正中,它的轨迹与天顶的距离经常变化,也是星象学中的一个重要参量。

亘白所代表的是沉静、镇定和坚毅的精神。在诸神中,它以严格的约束而闻名。因为世界创始之时,精神之主神墟代表有序的力量,物质之主神荒则代表无序的力量,因此也有人认为亘白所秉承的是最为强大的精神意志。

众人在灯光下细看,见那死人的裤腰带果然是解开的,若非瞎子提醒,当真注意不到。他们暗暗佩服那瞎子厉害,看那脚夫的尸体烂如稀泥,心中都开始琢磨是亘白系的那哪一种秘术可以做到这一点。

白澜摸了摸头:“这死人怎么办,要拖回去交给主人家吗?”

混在人群里的一名黑脸膛汉子怒道:“靠,这这种不吉利的鬼东西怎么能让它回客栈去,难道我们还要和这东西睡在一起?”

白澜认得这黑汉子紧随那强盗头子一块来投店,也是强人之一。白澜摊开双手:“那如何是好,这荒郊野外,又没别的停尸处。”

那黑汉子狞笑起来,道:“这还不好办?”蹿上前去,照那尸体就是一脚,想要将它踢入脚下深渊。

无声无息的,仿佛有细细的火花在四周里闪现,如同闪电在乌云的边缘出没。他们头顶上的空气仿佛突然被压缩成整块固体,如同万吨泥沙倾泻而下,声如巨雷,朝所有的人直压下来!

幸好他们不想离尸体太近,都站在边缘地带,被这股压下来的大气向后一推,不由自主地向后飞了出去。

那名窜到前面去的强人如同被座大山当头压下,喊都没喊出来,登时被压成一团肉泥。那股大力压下,连带栈道都压垮了一大段,两具尸体随着大块的木板和断裂的横梁直落入黑暗深处,连一声也未发出来。

栈道上的人爬起身来,不由得目瞪口呆,一起喊出声来:“陷阱!”

这果然是亘白系的秘术,只要有活动的人或东西靠近,就会激发其上成吨的空气下落,将下面的物事压成粉末。架设陷阱的人手法干净利索,不着痕迹,怎么着也是个一流杀手。

强盗头子混世虎见坏了一名弟兄,又惊又怒,跳上前去一把揪住琴师的胸口,凶相毕露地道:“是你搞得鬼……”

他话还未说完,抓住琴师的手如被雷击般往外一抖,一个跟头栽倒在烂泥地上。琴师冷笑一声,掉头回走,他们也只能跟上。

客栈门口透出光来。他们看到驱狼人站在屋顶,窗口前则是黑骑士抱着胳膊的剪影。他们二人并不出门看究竟,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前面那帮人垂头丧气的回来。

众人回到店里,没有人想回去睡觉。那混世虎还不罢休,提了刀一刀剁在桌子上,发狠道:“我知道了,定是那驼子做的。”

白澜望着崭新的柞木桌子上的长刀痕,又惊慌又怀疑的问:“你怎么又知道了?”

混世虎瞪着血红的小眼睛,竖着脖子上的毛发,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黑狗:“如果不是他下的手,怎么不出来?我看他根本就不在客栈里,而是埋伏在那栈道左近,见我们过去,就下了黑手。”

他斜了眼拍着胸喊道:“我混世虎也在万鸦山纵横了十多年,怕过谁来!”扯了刀子直奔前楼而去,三名党羽也紧跟在后,闹哄哄的冲到那驼子的房门前。

混世虎人多胆壮,愣脾气上来,一脚踢开房门,如旋风般闯了进去。

白澜跟着进去,只见混世虎的金牙在嘴里得意的闪着光,叫:“看,我说的什么来,这人果然不在屋里。”

众人果然都看到床上是空的,只有那棺材躺在一边,四处看时,冷笑道:“不用找,一定是杀了人跑啦。”

一名党羽看着那棺材,突然道:“这棺材沉重,没准里面藏着金银财宝。就拿他来给二当家的抵命。”

一语提醒了混世虎,拍了拍这名手下的肩膀以示赞许,拿着刀就上前撬棺材盖。

白澜觉得他的举动大有不妥,却又不敢阻拦,只叫道:“不要莽撞。”

只听得轰隆一声,盖子被推到一边,翻倒在地。一股暗红色的蓊郁之气从中生起。大家还来不及去看棺中的尸体,就看见棺材盖子的里面,刻画着一幅鲜丽的图案,颜色猩红,描画极尽精细之能事。在蔓生的装饰性常青藤草四周,还刻着一圈鹿和羚羊、野牛、漂亮的豹子和大象。在图画的中心,是一名跌坐的人像,在血红色荆棘丛的围绕中,那些荆棘的每一根刺上都挂着一个骷髅。

白澜从来没见过如此繁杂富丽的曼陀罗图,但让众人悚然而惊的,不是那些精细的图案花鸟走兽,而是六个大字:“无明、破、名、六入、空、死。”这六个字围绕着曼陀罗图,如刀剑般鲜亮。

这扛棺人竟然也是名暗辰教徒,而他们打开了这副棺材,会有大祸降临吗?

白澜吓的后退两步,肩膀碰到了个什么,一回头不由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混世虎被他这么一叫,吓得手里兵刃几乎掉在地上,转过头愣愣的看着门后。他看到那扛棺材的农民四肢僵硬地站在门背后,脸色青白,目光呆滞。众强盗纷纷掉头,看到那驼背农民形状,哄了一声向后退去,不敢靠近。

过了良久,不见农民动静,只有那混世虎大着胆子越众而出,摸了一把农民,触手冰凉,那驼背农民如石头般坚硬,根本就是个死人。

“唉,这是个死人。”强盗头子如此断言。

猛然间却听到那死者腹部咯咯响了两声,慢慢的抬起头来,悠悠地道:“各位毁我房门,入我房间,有何贵干?”

众人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登时脚步声乱响,一窝蜂地涌出门来。只听到门后驼背那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挪出门来,他那青白的脸冒着寒气,也一点点现在惨淡的灯火下。

众人像是躲避瘟神,面对着驼背农民一步步退到楼下。

白澜大着胆子赔罪道:“这位客观勿怪,店里出了人命案子,大家也是见你房门紧闭,怕出事而查探一番。”

那农民张开巨口,呵呵大笑,声震雀梁:“你们还担心我?哈哈哈,我岂用得着你们担心!”

难道真是另有杀手躲藏在客站外,趁人落单就下手?众人如今都在店里,面面相觑,不免交头接耳,嘀咕不已。

白澜借机溜到阁楼下的储藏间,见那军官已经下了楼梯,正和那名少女及剩下的那名脚夫站在一起,脸上都是又慌张又着急的神色,见了白澜乱纷纷的劈头就问:“出了什么事?”

白澜也急道:“我还问你呢!”

剩下那名脚夫哆嗦着说:“阿二半夜内急,出去上茅厕,结果就听到外面闹将起来……阿二怎么了,是不是被那几名强盗杀了……”

军官跳着脚怒道:“他们杀了我的脚夫,我的箱子该怎么办?”

少女未说话前脸先一红,然后才低声相询道:“强盗走了没?我们该怎么办?还躲着吗?”

“大家还是都跟我出来,到外面大堂里商讨商讨。”白澜回答说。他愁眉不展的低头苦笑,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我看,此刻要担心的倒不是强盗了。”

夜雨如丝,冷入各人骨髓里。大堂之内,大家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相互猜忌的目光如同鸦羽掠过。

琴师半仰着头,将那副灵敏的鼻子探到凉丝丝的空中,慢悠悠的说:“前路已断,后路亦绝。这里四处是杀气的味道,我看该相上一相,看看此地中了什么邪运才是。”

众人听了不由愕然,乱纷纷地道:

“瞎子也能当星相师吗?”

“这鬼天气,别说星星了,连太阳在天空的何处我们都看不见,你怎么看星相?”

那琴师却冷笑一声:“正因为是瞎子,才不受天气所困,随时可知天象如何。”

他伸手在桌子前当空一抓,空中嘭的一声响,现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仿佛凝结的月华,又仿佛一面镜子。

大家好奇心起,一起朝镜子上望去,只见那光屏上一些隐约的光点来去,却看不清是什么。

下琴师捏着下巴,也不看那面镜子,仿佛低着头在想心事,过了许久方才慢悠悠的说:“大凶……凶星照耀此地……一、二、三、四、五,嘿嘿,居然是五颗,当真是大出意料啊,大出意料。”

“这话怎么解?”那强盗头子心急火燎地道。

琴师嗯了一声,眉头纠结在一起,慢慢地道:“从星相上来说,五位顶尖的星辰术者汇聚此地,他们分属两派,互相厮杀……”

听到的人心中都是突突一跳,不管看的懂看不懂,都围上去努力的看。只见那虚影镜子里光点茫茫来去,模糊不清。它们经过镜面的地方就留下细细的纹路,这些纹路越来越多,仿佛纠结在一起,随即又如散沙一样慢慢散去。大家正看得认真,那琴师突然随手一抓,那些图像星辰瞬间破灭,一切都成幻影。

琴师冷笑道:“这鸦巢客栈身处绝地,绝壁之上就是幻象森林,一座诅咒之林。没事谁会来往此地?店家,你说说,这儿往常一年内怕也未必能接待上十位客人吧。”

白澜吓了一跳,不敢接话。

琴师又问:“今日大家同时出现在这地方,当真是一句机缘巧合就可解释吗?”

他环视一圈,虽然是瞎眼,却如利刀一样剐着众人的心。每个人都低下头去问自己,是为了什么出现在此地。琴师说这话时,手腕上的那根细细的银链子晃动不已,莲花挂坠向外荡漾出金色的光纹,那光纹中竟隐隐有几个字符的模样。

白澜心头雪亮,不由喊出声来:“你也是暗辰教徒!”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忙忙碌碌,跑到那一天就突然死了,那也没什么,只是到这儿来,死之前你们都清楚自己为了什么而死吗?”瞎琴师的脸上显出一点点恶毒的神色,并不否认,“——那就让我猜上一猜,大家来此,都是得了淮南江子安的消息而来的吧?”

“你他妈的胡说什么呢?”混世虎满脸通红,举起刀子怒道,“什么江子安江爹安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老子在这条路上打家劫舍,来来去去多少年了,难不成还会被你们这些玩弄幻术的家伙胡说八道一通,就困死在这小小客栈里不成。”

“你不用着急,这位大人。”瞎琴师悠然自得的一笑,他将瞎眼转向四周站着的一圈人,那些人中有的两股战战;有的脸色苍白;有的不知所措;有的双手抱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琴师闭着的双眼,脸依次转过黑骑士、驱狼人、驮棺人、店老板、紫衣少女和军官、脚夫,三名强人,最后停留在这强盗头子的脸上,他似笑非笑的轻轻挥了挥袖子:“老虎扑击野猪的时候,利爪也会在地上掘起泥沙,你们中的某些人不过是掉入坑中的小甲虫罢了。不用再急着往前赶路了,我们的终点就在于此。鸦巢客栈,正是打开幻象森林的钥匙。”

“别装神弄鬼啦。”那黑骑士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问:“你可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你自己又是死还是活呢?”

琴师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在火把的光下看上去狰狞恐怖,像是一个人知道大难即将临头的狂笑:“问题正在于此,我不能看穿自己的命运。所有人都无法推解自己的结局,这是所有星相师的宿命所在。不过,我却知道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他仿佛在谈论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慢悠悠地道,“在这鬼地方,最后,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一方人能活着出去,而其他人……都得死。”

窗外绵绵的雨水如同柔软的丝绒,在每人的心头拂拭来去,撩拨起种种本不该有的愁虑。

刚才还围成一圈的人不仅都后退了一步,以离他人更远。他们的眼睛如冷电一样在冰冷的店堂里互相扫射。

原来不止是一名凶手,而是有五个杀手隐藏在大家中间。店里原来共有十四人,如今已死了两个,尚且还有十二人。这里头有几人是杀手而几人是无辜的甲虫呢?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黑骑士长声喝道:“嘿嘿。既然已经来了,也不用再隐藏了。大家就都出来吧。”他将头上斗篷往外一抛,露出背上四支长剑剑柄。

斗篷的边缘还在空中甩动,黑骑士已经一手抓住白色剑柄,哐啷啷一声抽将出来。四周的人眯缝起眼睛,仿佛有一股大风从中间向四面八方吹去,自己手里的火把灯笼的光斗往外一闪。骤然间白光飞舞,如群燕回翔,随即汇集一处,一头撞入客栈的柜台里。那张油光水滑的柜面砰的一声四分五裂,从碎片中飞起一叠黄纸来,扑哧一声,纷纷扬扬飞上半空。

“来得好。”驱狼人暴雷般喊了一声。众人只觉得面门一凉,几道暗绿色的草箭从面前掠过,夺夺夺几声,正好将那几张黄纸分别钉在堂里的几根柱子上。

众人在火把下看得清楚,每张黄纸上都有用墨笔画的一个头像,用笔精炼,画得甚是生动。其中四张正是黑骑士、驱狼人、瞎琴师和驮棺人。下面分别写着各人名号:

剑完

陆狼

藏音

伏师

另有一张黄纸上,也写着二字:

鬼颜

但这张画像上的人却面貌模糊,仿佛脸上被用淡墨渲染过。

五张黄纸,在柱子上摇摇摆摆的抖动,随时都会被风撕碎,但它们却在各人心头刮起一阵真正的大风。

剑完收剑入鞘,众人都觉得白光一样充斥满店堂内的风消失了。

瞎琴师藏音五指一扫桌上琴弦,焦尾古琴发出如水般光纹,私下荡漾。

棺材盖子一声震动,驼背农民伏师抬起如死人般的脸来。

驱狼人陆狼伸手抚摸脚下巨狼扎起的领毛,眼中如鬼火闪动。

四人锐利的目光同时朝白澜扫来。

“嘿嘿。”他们说,“你一个小小客栈老板,怎么会藏有这些画像?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莫非你就是鬼颜?”

白澜在这四人寒冰般的目光中叹了口气,他看见周围那些强人、脚夫、少女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带上几分畏惧,仿佛他才是那个隐藏暗处的杀人凶手一般。白澜无奈地一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紫色印章来,高高举在空中,道:“我乃江子安在此地的暗探,神器现身的消息,正是我传出去的。”

江子安乃宛州商会首领,在宛州二十四镇里势力如日中天,更兼财力雄厚,耳目众多,不论是君临天下的霸主还是暗辰或天驱这样拥有强大实力的组织,在宛州也都得买他几分账。这五张图像正是江子安飞鸦传书,告知本地坐探有多少危险角色得到了神器的消息,正在赶到。

琴师藏音冷笑一声,威胁的竖起跟瘦削的手指:“你家主人居然将消息卖到天驱手里,这算什么?”

白兰委屈地道:“家主行事,又岂是我们这些奴仆所能干预左右的。再者,怎么就能说这店里有天驱呢?”

藏音、陆狼和伏师冷笑不语,黑骑士剑完却已经从怀里掏出一枚铁青色的扳指,高高举起,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铁甲依然在!”

众人目中精光凿凿,都看着那枚扳指不语。白澜却面如死灰,知道这正是天驱武士常用的切口。

剑完举着扳指,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色:“江子安毕竟是商人,你出的价钱不低,我天驱难道就出不起价吗?”

那三名暗辰术者各自发恼,客栈里几股杀气登时激荡而起。

剑完面对环伺在侧的强敌浑然不惧,昂然叫阵道:“陆狼、藏音、伏师,你们三个既已露了行迹,是我死敌暗辰,那就一起上吧。即便还有一个鬼颜躲藏在暗处,我天驱武士又有何惧?”

白澜暗地里长叹一声。天驱和暗辰乃是天生的死对头,在九州大陆上翻翻滚滚,也不知纠斗了几千年,总是此消彼长,互有胜负,从来不能说哪一个改过了另一个。如今这两大势力现身鸦巢客栈,这座百年老店,看来是难善其身了。

“且慢,我们之间的事好办,只是这里还有其余七个人,总有几个人是对头,几个人不是。”藏音带着点犹豫地说。

“管那么多,都杀了,”陆狼无声的笑道,“一名天驱,也该有几人为他殉葬吧。”

伏师环视了一周,双眼横过众人,被他暗淡的目光扫中的人无不变了颜色。他们明明觉得他浑浊的双目看不见自己,却又觉得他的目光好像透过自己的身体直达内心般明察秋毫。其中一人受不住这压力,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就往外跑,却是死去那名脚夫的同伴。

那四名已经暴露身份的星辰术者杵在当地,也不动作。眼看着那脚夫膝盖一弯,已经越出门槛。

呼的一声,众人突然都觉得有蛇呼啸的声音从自己脚面上爬过,竟然是数十根带刺的长刺藤贴地飞行,倏地一长。那脚夫一声惨叫,血花飞溅,身体如龙虾般弯曲,被刺藤穿胸而过。那数十根长刺藤刺入他体内,将他高高举起,手脚撑开,雨水扑腾在他背上,再变成血红色的瀑布垂挂下来。就如同一张血伞撑在店前。

白澜这才发现,店里已经全变了样。巨大的暗绿色藤草不知道什么时候生长满室内,它们卷曲的藤须好像巨大的蟒蛇,盘绕在柱梁间,钩藤从中还间杂有许多奇花异草,使君子事宜点一点的红色小花,牵牛子卷起带紫色骨朵的触须,草豆蔻散发阵阵浓郁香气,各色花瓣吐露着清香。它们在奇妙的星辰力量催使下,相继绽放,只一会儿就结出厚实的果子,将白澜的客栈打扮得生机盎然。

而陆狼的脸又一次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他露出眼白,绿色蕨草就如头发覆盖满两鬓。此外,他眉目宽广,两颊圆润,仿佛向外发散着不怒自威的光芒。大家在越来越亮的晨曦下看得分明,这正是传说中的大威德相。

构成大地的荒以其物质性构成世间万物的躯体,而墟的精神——也即星辰碎片则散布生物体内,赋予它们生生不息循环反复的生命力。由于星辰的力量属性各不相同,它们及其碎片的表现形式也各不相同,在动物体上,就通常表现为形、声、色、味、触和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情五感。只有修炼深厚的武士,以秘术与天穹上的星辰力量相互呼应,到达忘我状态下,才会显示出纯粹情感的相貌来。

这就是十二星辰图:

=太阳=

=明月==暗月=

=岁正==寰化=

=印池==填盍=

=亘白==郁非=

=密罗==裂章=

=谷玄=

十二星辰,又以其下的关系互相对应:

太阳谷玄。(生长死亡)

明月暗月。(爱恋仇恨)

密罗裂章。(总体个体)

印池填盍。(精神物质)

岁正寰化。(规律无序)

亘白郁非。(平静冲突)

许多江湖术士都能习练所有系列的星辰法术,但他们永远也无法窥探墟神力量的殿堂。

这些星辰术相生相克,事实上,每一个人只真正适合修炼一种星辰术。真正的高手知道要把意识转入内心,先了解自己身上蕴藏着什么样的星辰碎片,再来选择休息的方向。

陆狼的法术,及其显露的相貌,都说明他是一名太阳术者。

在精神界中首先为地上生物所知的星辰是太阳。太阳自东向西围绕苍茫大地运行,所到之处即带来无尽的光芒与纯正炽烈的精神。太阳代表光明、生长、秩序的创造。

太阳的直径为周天的三百六十分之一,是最大的星辰之一。

驱狼人的相貌可显著改变,显示他的星辰导引已经有相当火候了。即便在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也可与运行在天穹上的天体感应,导引出太阳的力量。这种力量自然不是普通术士只是释放自己身上所蕴藏的星辰碎片所能及的。

驱狼人引导太阳的力量,不由得相由心生,显露出大威德相。太阳主导万物生长,因此陆狼本尊相庄严威武,只是施展出来的却是血淋淋的杀人之术,看得周围的人心中怦怦剧跳。

“喂,你这满头长菜一身草料味的家伙,”混世虎脸色刷白,却将一柄大砍刀横在胸口喝道,“装神弄鬼的大爷就怕了你们不成?”他横了剩下的三名强盗一眼,大声喝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白澜眼见陆狼行径凶残,杀气人来毫不眨眼,不由得一步步地后退,扯了扯那少女的衣袖,朝后缩到楼梯下。

隘谷中天亮得迟。鸦巢客栈虽可看到高处透明的晨曦,自身却处在一片推抹不开的浓黑中。

黑暗的悬崖底部,是属于永远也不会被阳光照亮的深渊。客栈所处的位置正是这么一条明暗交界线。照亮世界的阳光会慢慢下降,在正午是碰到栈道,然后又飞速地上升,将下面重新留个黑暗。

几名强盗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他们清楚自己不拼命就活不成了。混世虎大声呼叫一些听不懂的话,想来是万鸦山的黑话,他的同伙已经左右包抄而上。这三个人的目标都瞄准了靠门边坐着的藏音,正是要欺负瞎子眼睛看不见。这些在万鸦山打家劫舍的强人,可不会讲什么对决的道义。这一击他们倾尽全力,势在必得。

一个胸膛宽阔如棋盘的胖子横持钉头梢子棍,另一个脑袋方正如磐石的黑大个子手握大刀,一起扑上。在梢子棍和大刀带起的漫天影子里,另有一人却悄无声息的矮下身子,在一片漆黑里,贴着地面朝下三路扑去。

藏音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在这漫天而来的死亡威胁里表现出来的是不经意的神气。强盗头子混世虎喊叫的气势凶狠,脚下却悄悄的朝后退去。

那手持长刀攻击藏音下盘的强盗奸猾刁钻,人称黑皮蛇,虽然另两个强盗扑出去时声势浩大,但事实上他才是完成最后一击的杀手。

黑皮蛇狡诈,知道瞎子听力灵敏,并不求快,只是藏起自己的脚步声,悄悄贴近。他体型柔软,借助着大刀和如山的梢子棍影掩护,蓦地钻入桌子底下,如蛇一样肚腹贴着地面快速滑了过去。滑到近前时,黑皮蛇嘴角现出狞笑,右手一长,刀子如蛇口吐出的气息,在空气里递将出去悄然无声,眼看就要刺中正端着茶的藏音的小腹,却突然觉得背后危险降临。

这未知的危险飞速笼罩下来,使他背上如被刀子尖刺着般痛。黑皮蛇急转头,看到一根青绿色的藤草像眼镜王蛇一样高高昂着头,倏地腾空而起,锋利的梢头朝他咽喉噬来,速度比真蛇还快。

黑皮蛇以比常人快得多的反应敏捷的半扭转身子,想要用空着的那只手扭住这带刺的蛇头。他的绰号既然为蛇,对付蛇自然也有一套,刻不容缓下手如闪电,竟然一把攥住那刺藤梢头,右手一挥,将它斩断。

但与此同时,更多的青藤从地板下升起,如同青色的火焰,如同群蛇汇集,黑皮蛇纵然有千手千臂也无法摆脱这天罗地网,他被数十条青藤抓住脚踝,飞快的向后拖去。

他看着自己被拖去的方向,那里密集的藤草和突然丛生而起的灌木簇拥成一个黑暗的洞穴,无数翕动的锋利叶片如同怪兽咽喉里的针齿。

黑皮蛇不由得尖叫起来。

那名胖子和挥舞梢子棍的黑大个子也没好到哪里。他们被从天花板上突然垂挂下来的藤草攀附在身上缠绕住。那些青藤如稠密的雨衣,将他们全身都包裹起来,然后突然绞紧,将可怕的惨叫声全都闷在其中。

而藏音安然地将茶碗放到唇边,茫然瞪着前方。他丝毫也没怀疑过陆狼的能力。

混世虎一直在暗处窥伺,不等那些可怕的生长不休的植物将手下完全吞没,就朝楼梯上溜去。此刻还未出手的藏音、伏师,还有沉默寡言的剑完都挡在客栈前,逃向后面是唯一的生路。

他窜到楼梯中间,扭头看时,发现那几名凶神恶煞都站在原地未动,心中稍稍放松,却突然听到一阵可怕的嚎叫。只见一头巨狼迎面拦住,暗绿色的鬃毛如雄狮一样从脖子后一直垂到胸前。它低声咆哮,口水不断从参差不齐的巨大獠牙间隙里滴下,庞大的身躯投下的影子将他的去路完全挡住。混世虎只顾逃命,却将楼梯上这头狼给忘了。

巨狼黑色的剪影横越过天空,在朽烂的楼梯上留下一朵梅花形的脚印,一拧腰又奔上走廊,行动迅捷如闪电,几乎无法看清动作。混世虎在这一闪间,已被巨狼的獠牙带起,一声惨叫向上穿破屋顶,他被抛石子般高高的飞了上去,随后又一声巨响,撞断楼梯板,带着无数碎瓦断椽,轰隆一声落了下来,不再动弹,眼见是死了。

白澜那时候正蹑手蹑脚地带着那军官和少女,想从楼梯上的后门逃出去,不料混世虎飞落的尸体正砸落在身前,将众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落在他们三人身上。

白澜只觉那些落到身上的眼睛如十二月里掉落在脖子里的冰块一样凉。

“想跑吗?”陆狼冷笑着道。

白澜看那貌似威猛的军官抖成筛糠,少女也是脸色刷白,紧紧抱住自己双肘,一副娇怯怯不禁风的模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横身挡在面前道:“何必赶尽杀绝呢?”

他虽然摆出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脑门上却都是汗。他知道自己是江子安的人,手中握有背后那座森林的秘密,这几名寻宝人未必会这么快对他下手,但那陆狼下手狠辣,办事不留活口,自己知道的这点秘密,只相当于天平上一个小小的砝码。如果不尽快想出办法来,不但身后两人的命保不出,自己也会转眼归天。

陆狼果然有些犹豫,皱着眉头扫了下琴师一眼。琴师弹弹指甲,冷笑道:“天意如此,谁也走脱不掉。”

陆狼点点头,团了团手,那些卷藤的叶子也随着翕张。

他歪着头来回看眼前三人,道:“不是我喜欢杀人,就怪这个什么鬼颜混在你们当中,敌友不明,不挖出来,难保不是个祸害。”

他转过头来,朝那少女阴森森地问:“你是鬼颜吗?”

“我不是。”那少女张着惊惶的大眼,拼命地摇了摇头。

“你是吗?”他又转向那军官问。那军官抖抖索索地摆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啊,都不承认。”陆狼微笑着点头,突然大声吼道:“那就怪你们自己命不好吧。”大步上前,缠绕在他胳膊上的细藤摇摆不定,就要伸长绽放杀机。

陆狼先前动手时,黑骑士剑完只是冷眼旁观,带到陆狼又朝白澜三人迈过步子,剑完却突然开口道:“够了。”

他的话里有一股暗暗的藏不住的愤怒,这种愤怒与他的话意无关,只是不间断地从他的肩膀上、从他的眉毛、从他乱蓬蓬的头发间流淌出来。

这句话一完,店里的气氛就截然不同起来,仿佛有股微妙的风充盈在每个人胸臆中。

这时候鸦巢客栈正从一团浓黑中苏醒,屋顶上的乌鸦们在巢穴里轻轻地呓语,风仿佛在转小,越来越稀疏的雨点带着微茫芒的光从天井里一滴滴落下。

陆狼本来向着白澜三人,倏地顿住脚步。

“好呀,”他嘿嘿地冷笑道,“也是时候了,就让我先送你回老家吧。”

他微微举起一只手,身上生长爬动的藤草都突然滴溜溜地转了个方向,转过去朝剑完而立,四周地面上房顶上房梁上群蛇般的藤草卷须沙沙地爬行着,簇拥而上。它们吐着信子,从四面和高处探下身子,将那黑骑士包围在中间。

白色的花苞在这堵隐密的暗绿之墙间忽隐忽现,细细的芒刺闪现出一道道慑人的光芒,隐藏在柔软的叶子海之下。

剑完在这些藤草的阴影里低垂着脸,看不清模样,但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面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背上的剑也在散发不同的气息。

那四把剑各有不同的气息,它们虽然躺在鞘内,但却深深地刺痛了这些辰教徒敏锐的感知。陆狼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低下头深深的嗅着,想要探知这名对手所修炼的星辰体系。

他闻到了红剑流露着火热,白剑流露着冰寒,黑剑流露着空白,青剑流露着决绝。陆狼不免有一点迷惑,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的本相星辰呢?

剑完终于抬起了脸。

“是大愤怒相啊。”陆狼喃喃地自语道。

一道道微红的光如同火焰在剑完的背后升腾而起。那是郁非的颜色。这颗象征战争杀戮的星辰,象征血与火的征伐的星辰,十二星系中最暴烈最果敢最强悍的星辰——这就是剑完的星辰啊。

火红色的郁非,大小约为岁正的一半。它的红色光芒将其附近的天空都染上一层同样的色彩。

郁非的运行周期很长,约为二十年。它的运行轨迹并不像太阳那样是一个环绕大地的圆弧,而是走一条曲折的路线。

郁非代表雄心与志向。星象学家们猜想这位神祇给世界带来各种冲突,但很难说是郁非直接参与其中,还是它加强了地上种族无可抑制的炽热野心,才是各种争端的肇因。

有人猜测在诸神创造世界之时,就是郁非使一切智慧生物都或多或少产生了高傲的心志;但也有人认为自我与独立本来就是精神体的特征,当诸神为了封印荒而将精神的碎片注入物质后,这个特性在肉体的束缚下反而更加凸现出来。

剑完的脸此刻正淋漓尽致地展露愤怒之相。他两眼怒张,眼角如两道深深陷入地面的沟壑,两眉倒竖,鼻子上三道怒纹隆起如道道雄伟山脉,一口亮亮的白牙紧咬下唇,腮帮子上的肌肉巍然耸立。

瞎琴师藏音朝这边转过面孔,那双白眼在阴暗中格外刺目。伏师也转过脸来,只是那张从不变化的死人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陆狼已然确定无疑,剑完修习的是郁非法术。在战场上以武建功的战士都喜欢郁非,它的可怕力量可以灌输到自己手上的武器中,同时它也是火焰之神。但剑完这位天驱武士寻觅到了更多的方式来运用星辰术,他居然寻觅到了如此众多的魂印武器来增强同时也是掩盖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他背上的四把剑的由来,所以他身上的气息难以琢磨。

剑完一翻手,抓住了红色的剑柄,宝剑赤华脱鞘而出,顿时一股炽热的气息喷涌翻腾到每一个人脸上,仿佛烈焰滚落大地。剑完右手轻轻巧巧地在身周舞了一个圆,那把剑唰的一声深深插入地面。方圆四尺之内的地板上,那些密布的地衣、苔藓和潮气都顿时化为白雾腾空而起。

跟随着那团白雾,剑完站起身来,他两眼通红,如火炬一样光亮,瞳孔好像火炭。紧盯着他的陆狼从中看到了郁非的形象。

在这样扫过来的目光面前,陆狼竟然生出胆怯之心,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但毕竟心中明白,这一退就是败的开始。

他冷哼一声,露出嘴角白森森的獠牙,两脚一沉,喀嚓两声,踏破地板,直陷入地面,硬生生地顿住脚步。

那把剑依旧立在地上,缭绕的火焰放射出越来越多的热量。

客栈里的温度越来越多,仿佛盛夏突然来临。牵牛子和螺旋草成串的花儿怒放,接骨木和虎耳草绿得滴水,使君子和草豆蔻的果实则熟透的在空中炸开。

剑完拔出赤华,大步向前行进。他的铁靴踢碎了脚下的几团蘑菇。

陆狼脸色阴沉,左手舞动,挥出三四道钩藤挡在剑完去路,钩藤上无数利齿寒光闪闪。

剑完看都不看它们,转动剑柄,剑上吞吐的火舌将藤条化为齑粉。

陆狼的眼睛瞬也不瞬,右手再驱赶几条钩藤攻上。这些植物源源不绝,破开地板,将嫩芽探入空中,随后抽出一根根藤条,这些藤条的枝节上,都有一对对的对生钩刺,如同弯月一样,锋利无比。

陆狼就是一只稳坐蛛网中心、不断吐出毒丝的蜘蛛,要将对手缠绕入层出不穷的丝网里。剑完则是暗怀螯刺的长腹黄斑蜂,步步逼近。

陆狼知道遭遇强敌,不由抖擞精神,向外平摊开双臂。浓密的草木从墙角和腐朽的地板上迅速的生长起来,层层交叠,如同怒潮一样起伏呼啸,眼看如蛛网般的藤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当它们剧烈抖动时,表层上披着的细毛落下来,飞扬满天空。

钩刺藤在地面上快速爬行,围绕着剑完滚成一道道圆圈,稍进即退,从四面八方进行密不透风的攻击。

这些圆圈越缩越小,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如海涛怒涌,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剑完的剑。眼见那些藤枝上的叶子纷纷焦枯落地,陆狼烦躁起来,发出一连串的低声诅咒。

藤草在他的催促下,进逼得越发凶猛。

就连陆狼也紧张起来,紧盯着自己呼唤而起的钩藤。

这时候,那些钩藤已经膨大如一条条巨棒粗的荆棘,钩刺都有盘子大,明晃晃的。这些变粗壮了的钩藤仿佛并不畏惧炽热的火焰,它们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但藤条更显出道道金属光泽,凶狠地抽击绞挤,将剑完包容在内。它们是如此数目众多、浓密,以至于将圈中的剑完遮挡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偶尔从藤枝缝隙中飘散出一星半点的火气,说明这位天驱武士依旧在其内防守得水泄不通。

但郁非系的愤怒不会让它们的武士只是防守。钩藤拼命绞紧的时候,一道白亮亮的光华突然就汹涌地从圈子里喷涌而出。

客栈中站着的人随着这飞出的一剑,肌肉骨节全都抖动起来。

起先宛如身处盛夏的他们,此刻突然被一股冷冽的寒气所包围,汗毛冻得如冰柱一样根根立起。

剑完拔出了他的第二剑。划破天空的是那只白柄长剑月镰。

威风凛凛的天驱武士从纠葛的草木蔓藤包围中现出身来,握剑的左手手腕上铁护臂布满白霜。冰火两股气息在他双手间互相冲撞,不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鸦巢客栈里出现的这几名暗辰教徒都是星辰法术的行家,先前剑完与陆狼的搏斗绝招迭出,生死只在一呼吸间,他们却都不动声色,但在见到这一剑时皆悚然动容。

这两剑的属性一冷一热,一正一反。这名天驱武士不知从哪里搜集到这两把属性完全相反的魂印兵器,使他摆脱了自身的星辰属性局限,竟能左右逢源。此刻月镰剑出,恰似新月当空,洒满一地的光华——既然是月光又怎么能被地上的草木阴影所困住呢?

它穿过凄厉地抖动着的钩藤,这些藤蔓刚才被烤的焦枯,此刻又被冻得僵硬成冰,再也无法扭动躲闪。剑完横出的一剑割断了十来根蛇一样伸张的藤条,让它们的残骸凝固在当地。

剩下的钩藤害怕的蜷缩起来,躲藏到随桌子和板凳下,让出了一条焦黑的路。

剑完巨大的身形宛如一面石壁,头部几乎要顶到房梁。他那巨大的身体步步逼近,双足如同铁犁,踏碎一地的绿草和小花。

陆狼额头上的汗水不由滚滚而落,他的汗水是暗绿色的,仿佛那些藤草的汁液。

两大从曼陀罗草上爆出一连串紫色的花瓣,随即豆荚色的虎尾草也盛开了色彩斑斓的花,盘绕在客栈大堂两端的钩藤张开叶面,剧烈抖动,覆盖满了所有的空隙,将亮光吞噬一空。客栈众人简直身处绿藤的牢笼。

钩藤的叶子海之上浮动起许多亮晶晶的小黄花。那些花猛烈的开放,如同群星在绿色的天幕斗艳争芳,它们只是绽放了短暂的一刻,瞬间又纷纷凋谢,只在空气里留下浓烈的芬芳气味。

这香气让剑完的手上稍稍一缓,露出一道空隙。

陆狼呼啸一声,早就藏身在藤草屏风之后的那批巨狼倏地从楼梯上闪出,巨大的身躯从钩藤中硬生生挤出一道缝隙窜入。这头狼显然是匹钢筋铁骨铜头铁额地畜生,那些荆棘铁枝都被它的这一挤挤得粉碎,而巨狼就在这空隙里跳向剑完的咽喉。

剑完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笑容,他也撮唇一声呼哨。

客栈里的众人听到楼板上传来地震一样的巨大声响,一批高大得异乎寻常的黑马现身在楼梯上,鬃毛飘扬如同黑色火焰燃烧。

黑马低垂脖子,愤怒地又踢又咬,硕大的蹄子撞击着木楼板,发出轰轰的声音,踩踏在每个人的心头,看上去狂暴如狮子,而不是匹骑兽。两只猛兽翻滚着缠斗在一起,就像两团旋风互相看不清身影。

这边剑完还在大步逼近。他像一个铜铸的武士走在黑色的森林里,脚步声在松软的藤草地毯上变小了,但那庞大的不可损毁的身躯却带来可怕的压力。他悄声低语,声如寒冰:“还有什么招数,一块儿使出来吧。”

他靠的如此之近,让陆狼甚至闻到了他右手剑尖上缭绕的火的味道、左手剑尖上缭绕的冰的寒气,这双重的刺激刺疼了陆狼的鼻腔。陆狼的眼睑微微发着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吓人,他的败势如此明显,而剑完的背后还有两剑未出。

在这位挟带水火云气步步紧逼的黑武士面前,桀骜如狼的陆狼也不由得垂下了手,似乎被剑完摄人的气势给镇住。

随着他双手的落下,那些笼罩四周墙上桌椅上的花草藤蔓都垂下了枝叶,牵牛子卷须蔫了,使君子荚壳凋落,螺旋草花萼枯萎。半绿色的透明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淡淡地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在黑暗中待得久了,这淡淡的光让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轻轻透了口气。

“我输了。”陆狼不得不咬着像狼一样的獠牙承认说。他那暗淡的瞳孔在灰暗的客栈里如同两点鬼火闪亮,随着他最后的这句话,缠绕在手腕上的最后两条细藤像死去的蛇松脱开来,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

“我知道。”剑完那张愤怒如火燃烧的面具上仿佛有一点骄傲的光亮,他双手旋起,交叉握住双剑的剑柄,就要给陆狼最后的一击。

就在这当口,他突然从旁边僵坐着的藏音脸上看到一道诡异的笑容。剑完如同掉入陷阱的野兽那样突然地明白了这个笑容的意义。

原来陆狼真正的杀招就是他手腕上那两根细细缠绕着的藤草。

它们像死了一样滑落在地,被剑完的铁脚踩踏着,但一旦被剑完甩在身后,就悄悄地立起脖颈。它们从地上弹起的时候,依旧柔弱细长,但一射出就突然膨大无数倍,变成笔直僵硬的利矛,矛身上还带有许多可怕的铁刺。就像真正的毒蛇,灵动异常,快如闪电。

剑完根本就没能完成他的躲避。他瞪大双眼,看着从胸口穿出的两道沾满血迹的钩藤,后退了一步,慢慢的歪倒在地,双肘还向后抬着,摸着肩膀上的剑柄。

主人一死,他的黑马一声长嘶,举起铁蹄猛烈砸在板壁上,在侧壁上砸出一个大洞,跳了出去。

风和雨从板壁上的破洞灌入。湿漉漉的马蹄声从栈道上传来,渐渐远去。

陆狼吁了一口气,抹了抹光头上的汗,“好难对付的武士。”他嘀咕着说,羽状的复叶从他的两颊消退去,使他又恢复成人的模样。

待他回过头来要对付白澜等人,却发现楼梯下空荡荡的,那三个人不见了。

白澜一脚踢开楼梯后的暗门。

“快走,”他催促他们说,一手抓住那少女,另一只手抓住那军官,将他们向外推去。军官的麻子脸吓得煞白,尚且挣扎着扭头问:“我的那些行李怎么办?”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它们,快跑吧。”白澜道:他跟随在后,一脚跨出洞口,却突然觉得后脚被一道铁圈紧紧箍住。

白澜吓得几乎叫出声来,低头却发现一只手从崩塌的楼梯碎片下伸出,抓住了他的脚。满脸是血的混世虎正压在那些破木头瓦片下,原来他没有死。

“救命。”这强盗头子声音低微的喊道,一手推开头上压的着断椽子,另一手抓住他的脚踝不放。

白澜怕他的叫嚷会招来店堂里那几个人的注意,让谁都跑不成,只得拖起混世虎,朝店外拉去。

他们撕开那些蔓藤,逃出客栈。天已经大亮了,他们在店堂里竟然丝毫也不觉得。回头看时,客栈已经被无数草木所掩盖。白澜从来没体会过如此寂寞的早晨。栖息在客栈屋顶的乌鸦本该在清晨成群地飞起,翅膀轰鸣,如同山洪爆发,但此时那些残存乌鸦都已被疯狂生长的草闷死,一直也没留下。

混世虎傍着一块大石坐下,呼呼喘气,自己从衣襟上往下撕布条,包扎头上的伤口。

此时大雨初停,他们两侧都是客栈的黑瓦顶,脚下满是碎石泥泞,更往下则是永恒翻腾着黑色云气的深渊。他们在悬崖上一处狭窄的缝里。

白澜知道这只是极短暂的一个空隙,一到下午就会继续下雨。万鸦山的漫长雨季一旦到来就连绵不绝,没个尽头。

“喂,店家,你准备把我们带到何处?”混世虎一手揉着脚,一手扶着腰问。刚刚脱离险境,他的三角眼就开始不安分地乱溜,不离开那紫衣女孩左右。

那军官胡乱擦着汗,转头看到混世虎也在,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这人是强盗,你怎么能救他。”见到强盗落单,他雄赳赳地拔出腰刀,踏上前两步,要捉拿贼人,却一脚踩在碎石上,几乎腰滑下山崖,手中腰刀也脱手飞下。

军官攀着一丛草,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连叫:“救命。”

强盗头子呵呵大笑,踏前两步,站在军官面前,此刻他只要伸脚一踩,那军官定然就坠下悬崖,呜呼哀哉。他却不理会脸色青白不定的军官,一双色眼肆无忌惮地在那自已女孩身上转来转去,伸出一条长舌头舔了舔嘴唇,道:“说实在话,咱们弟兄从青石一路跟过来,就是想吃下这两块肥肉。如今就说给你们听,也不打紧。”

他俯下脸去看那军官,两张脸只相距一尺。军官脸色憋得通红,又转为绛紫。白澜见他命悬一线,也无计可施。

混世虎猛地伸出手去,白澜吓了一跳,强盗头子却是将那浑人拖了上来。

那军官气哼哼地盯着混世虎打量,不过他屡遭挫折,气势殆尽,想要发作却又不敢。

白澜连忙上前打圆场,对混世虎道:“要一起逃可以,但咱们的同舟共济,这位爷,你可不能再打别的注意。”

混世虎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刻我和你们一样,被人追杀,岂还有窥财之意。”

混世虎又乜斜过眼睛望望白澜,露出一丝狞笑,继续道:“那瞎子在山路上捣鬼,断了大伙儿出路,显然是要把我们斩尽杀绝。嘿嘿,这几个人为了什么事要灭大家的口,店家,你是不是也该给大伙说个明白呢?”

白澜躲闪了一下,道:“这些话我们在路上慢慢说,先逃命要紧。再不快走,等他们斗得见了分晓,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军官惊魂稍定,扶了扶自己帽子,怒道:“能逃到哪里去?你不是说前后的路都断了吗?妈的,老子也是战阵上拼来的功名,要不是趁手兵刃不在了,就从这里杀下去,将那帮子强人一个个都收拾了。你们听我指挥,勇猛作战,未必会输。”

混世虎嘿嘿一笑,又看了两眼那女孩,只是不说话。

那女孩感觉到了混世虎对他的注意,也只是低下头去,袖子上的铃铛一阵抖动。白澜见她尚且不知道害怕,一张脸清纯干净,不着心思,就如一片白色花瓣。

白澜又叹了口气,双手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抹了两抹,然后拨开混世虎身后一丛高高的蒿草,那里竟然现出一条歪扭的小路,一头搭在绝壁的缝隙里,另一头顺着冲沟上升,看不见消失在何处。

混世虎惊讶地长大了嘴,露出了那颗闪闪的金牙:“这条路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另两人也都靠着过来看这条路,问:“它到底通向何处?”

“这不是一条生路,可要想活命,”白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唯一的机会——只能逃向幻象森林。”

幻象森林。这四个字跳跃在大家耳边时,让他们的身子轻轻地震了一下。

他们不由自主地仰着脖子抬着头向上看。

他们能看到峭壁那一溜绿色的镶边,那道镶边是由巨大的看不到顶的树木组成的。他们穷极目力,也只能看到树的树干部分。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树干仿佛是些连续弧面组成的城墙,又陡又直。

在九州大陆上,至少有十二处这样的古老森林,从诞生伊始,就没有人干扰过它们的寂静,就连从峭壁顶上滑落的石头和水,都散发着古老和腐朽的气息。据说在它们的深处生活着上古的山神和神兽。这些神灵因为年代久远,都没有留下名字和面容。没有人知道这些神灵是善是恶,但进入森林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混世虎神色古怪地看看小路,又看看白澜,一副怀疑的神态坚持问道:“没有人能从幻象森林里活着出来——我们爬上去又能有什么好处?”

白澜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解释道:“如果他们不追上来,只要不触动雷音之树的封印,不深入森林内,躲藏一段时间总是没有问题的。”

“就顺着这条路爬上悬崖吗?”那军官急不可耐地问,一个箭步抢在最前面,抓住两把草,就使劲朝上爬去,但道路湿滑,他身材又胖,一使劲又滑了下来,要不是白澜托了一把,几乎将几个人都挤落下去。

混世虎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边走边东张西望,似乎还心存疑虑。那女孩身子轻巧,用手撩着裙摆,爬得倒快,只是一路上摇下许多细碎的铃声。

白澜跟在后面,他眼望三人的背影,心中依旧如战鼓擂动。他一边爬,一边想:这几人中,谁是那个隐藏的术者鬼颜呢?

小径陡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只能用手抓紧石缝里的草根,踩着浅浅的坑,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拔腿只走了两步,白澜的脚就陷入冰冷的泥浆。他们吃力地攀爬着,过了许久,仿佛也没爬多少路,但往下看去,客栈却如一粒小小的豌豆,落在了下方。

当他们真的看到小径的尽头时,雨点又开始飞落下来,落在这群人的额头和眼睛上,撞痛他们向上望着的瞳孔。在通往那道深绿色洞穴的小径顶端,小女孩停下来喘气。白澜在后面能看到她那白色的耳廓,黑色的发丝沾在她脸上。

小径尽头是一棵高的无法形容的枞树。它宽有十围,从峭壁的崖上生出,盘根错节的根紧抓着巨岩,仿佛是在洪荒时代里,从上面那片神秘之林中漏下来的一颗种子,让它生长在这里。

他们站在此地,只能看到它那灰白色的树干,无穷无尽地笔直上升。树干上齐人高的地方,是一张诡秘的脸,因为年代久远,被磨蚀得模糊了,分不清是黑熊的面孔还是人脸。正是这个雕刻出来的面孔,使它不属于顶上那个不近人间烟火的秘林,而成了世俗的产物。

路到这儿就断了,走在前面的军官停下来,看着那棵树有点发愣。一边是高高的峭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乱糟糟的岩石翻滚在路边。

树下有光溜溜的一小块三角形凹地,根本没有路可以上那座森林,也没有躲藏的地方。

“这就是路吗?这算什么?”军官不相信地朝四面看着,开始破口大骂,“这是条死路。妈的,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算什么?”

那女孩越过他走到树下,好奇地伸手去摸它灰白色的树皮。树枝上簇拥的针叶如同无数墨黑色的小爪子伸张在空中。雨水从墨黑色的树冠上洒下来,不大但是密集。

“我走不动啦。”混世虎在后面喘得跟头牛似的,血水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流下,他一骨碌坐在雨地里,斜依着一块突兀出悬崖的巨石不走了。他的眼窝很深,每次抬头看着白澜说话时里面就灌满雨水。

从离开客栈开始,这个强盗头子就在越来越好奇地打量白澜,这个看不出年龄的店老板。离他的店越远,他仿佛越有了主意,模样也从一名畏缩的生意人,慢慢变成脚步轻快、自信矫健的年轻人。混世虎越看越心惊。在这颗灰白色的树下,白澜笑了起来:“那瞎子说鸦巢客栈是打开幻象森林的钥匙,他可不是随口乱说的。看那张脸……”

他突然提高了嗓音,对那少女说:“按它的舌头,姑娘,按吧。”

紫衣女孩正站在那张脸面前,他看到那张脸深邃的眼窝里注满了忧郁和黑色的水,而那张大嘴则是一个凹陷的坑,她犹豫着探手伸进它的嘴里,仿佛摸到一个光滑坚硬的东西,她回头看了看白澜,白澜鼓励地微笑,于是依言使劲将它按下。

树皮在她的手下滑动扭曲,仿佛活了一样,巨嘴仿佛要把她的手吞入肚子。她吓得尖叫一声,抽手向后跳出。

冰冷的白光从那张脸的双眼中喷出,这种光好像有形有质的实体,它飞快地旋转开来,就如同一个吞没许多色彩的漩涡,它越转越大,最后猛地旋开,树身上现出一个圆形的洞口,里面是一道螺旋形的楼梯,如同一道轻烟,在树心里盘旋而上。

楼梯之前,有一道透明的结界,如同一帘水幕,不停地轻轻抖动,呈现出一扇大门的模样。

“这就是幻象森林的大门。”白澜静悄悄地说。他看着这一切的目光里充满赞赏和惊叹,仿佛自己也是头一次看到。

他补充说明:“从外面打开这扇门,一年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我们打开了它,那么离下一次再被打开,就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看情形,这楼梯仿佛经常有人用呢。”军官眨了眨眼,看到门前是厚厚尘土和堆积了数百年的死苔藓,楼梯上却是纤尘不染。他说,“那个什么神器,会很值钱吗?钥匙就是那枚印章吧?你还不快将它打开?”

他如着了魔一般向前走了两步。混世虎却突然一长身,当在入口面前,他从怀里倏地掏出一把短刀,用轻佻的淡紫色的眼睛扫视众人。

“干什么?莫非你又要抢劫?”那军官向后跳起,抖索着用手指着那强盗头子。

混世虎嘿了一声,看都不看那军官一眼,只是紧盯着白澜:“是时候该说清楚了,你瞒着我们什么?这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把这些术者都吸引到了这儿来?”

混世虎像钉子一样尖锐地问。他撑开右手,当在树洞面前,仿佛拿定主意,不从白澜这里掏出一个答案,就不允许任何人往前走。

白澜楞了楞神,他似乎对混世虎的举动早有预料,但提起那个回忆却让他困惑。

他挥了挥手说:“那时候我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可以看到巨大的光华,比满月的光还要亮,它把悬崖顶上的整排林莽都照亮了,在隘谷对面投下巨大侧影。大地震动不休,好像一头豹子吃坏了东西,翻肠倒肚,动荡不休。我们在客栈里,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一头通向另一头。大树被这脚步声摧垮,倒塌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混世虎被他的描述所动容。

“是灵兽。”白澜说,“它们是诸神的使者,神器的看守者。它们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它们,就是……传说中的龙?什么都有可能。总之它们在近神的行列里漫步。”

“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是被神器吸引来的。据说这块古老的土地是荒墟大战的遗迹,盘古用来凿碎混沌的巨斧碎片在那场匪夷所思的大战中随巨神分裂的身躯散落在大地四方,数百万年来随着地下的岩流到处移动。”

原来在胤王朝的极盛时期,胤王曾召集了九州范围内所有种族的所有著名星象学家,举行了“星流逆算”大典。他们从当前星空逆推回去,推想过去的真实历史。星象学家们在穷推那场神之间的大战时,能推算出来的掉落的神器位于九州大地的十二个地方。它们陷入地壳深处,等待着大陆岩层的运动将它们重新推出地面。

这些兵器碎片,拥有原神墟的强大灵力。墟的继承者对此念念不忘,他们还谋划着在即将重新到来的末日之战上,要让这些神器重新派上用场,于是派来了这些搜寻者和看守者。它们守候等待在这块大陆上的岁月至少有十万年了,等待着大地重新将这些神器吐出——而现在,它终于现形了。

白澜讲述故事的神情如此的投入,就连女孩也回过头来听他讲述。

黑色的幻象森林就在她的背后,它庞大、黝黑,如同巨大匍匐的野兽,毛发茂盛,充满活力但又危险重重。

这个关于数百万年前那个开天辟地的大战故事,在这个阴冷的雨季和陡崖上说起来,夹杂着令人害怕、恐惧同时又不禁神往的复杂调子。

“天驱和暗辰被吸引过来,难道不自量力地想要与神对抗,从它们的手底下夺取神器吗?”

白澜意味深长地看了混世虎一眼:“它们的时间概念和我们是不同的。赶在它们之前找到神器,再赶在它们发觉之前送回,对它们而言,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却已经足够俗世间安享太平或者乱世数千年了。”

据说曾经有一只地底河洛,无意中在灵兽之前找到了一块神器碎片,却运用不当,引起了地底火山的大爆发,毁灭了整个部族,连带使方圆二千拓的土地下陷,形成了现在的越中大盆地。

从幸存者的口中传述出来的故事,使神器的威力和勇名出现在历史中。不论谁得到了这样的力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扫平一切障碍。

他们站在山崖上,回望脚下那粒小豌豆一样大小的客栈,那里对立着上千年的宿仇天驱和暗辰。他们各自拥有者仿佛是渺不可及的抱负。

“哪怕他们任何一方得不到神器,也绝不会让对方得到。”在白澜如此下结论的时候,混世虎注意到这个店老板有一双灰色但是明亮的眼睛,在不经意扫过来时,仿佛要刺穿自己的肺腑。

“你只是一个下流掮客和肥胖商人的探子,平日里以卖往来客商的情报给山贼为生,为什么对天驱和暗辰的事情如此清楚呢?”混世虎冷笑道。

“你不过是个山贼,此刻逃命要紧,又为什么对这座森林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如此在意呢?”白澜反唇相讥。

他们互相对视,谁也不肯示弱。

末了还是混世虎轻轻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他眼望小径轻轻地“啊”了一声:“不好,下面有人追来了。”

众人闻言大惊。

“快躲进去。”白澜说,回身要众人逃入山洞,紫衣少女却不知道怎么滑了一跤,白澜急忙回手拉她,却几乎要被带下小路去。他们两人大半个身子悬空在外,沙石簌簌地落下悬崖。

军官回头看了一眼,眼见两人形势危急,也不上来帮忙,伸手一把推开混世虎,独自朝树洞直奔过去,伸手就要去推门。

混世虎本来站在洞边,被大个子军官一把推开,他也不着恼,负手而立,看着白澜和少女两人在危崖边摇摆,反而莫名地露齿一笑,那一笑中满是油滑古怪。

只听到“扑”的一声响,一步跨进树洞的军官那庞大魁梧的身躯突然如面饼般矮了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按捺揉搓,登时挤压成一团烂泥。

白澜觉得手上一紧,不知道怎么着就爬上了悬崖。少女稳稳当当地站在路旁一块大石上,望着军官的尸体,竟然还是没有显示出一点害怕的神色。

白澜低低地喊了一声:“亘白术!”他知道通常没有钥匙的话,这种结界法门不过是将人推回,但军官这死状和情形却与半夜里那黑胖强盗死在栈道上时一模一样。

通往幻象森林的唯一通道竟然也被亘白术者下了禁制秘术。

“还记得瞎子说过的话吗?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谁能轻易活着出去,”混世虎轻轻地斜咧着嘴道,“哪有这么容易就逃走的?”

被风撕成细雾的雨在他们之间飘忽来去。他们三人分别占据一个三角形的顶端,默默地看着另两个人。

“好个亘白术的千钧压顶,”白澜看了看尸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咬牙对混世虎道,“你是鬼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