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 厌火

他把自己裹紧在黑色斗篷里,以躲避街道上的一片混乱。www.miaokanw.com长街很窄,兼而弯曲不规则,因此显得拥挤不堪。一个挂着两块陈旧的鲸鱼肉的小摊横伸出来,占了足有三分街面,三两只苍蝇围绕着发红的臭肉飞舞。运送货物的滚轮大车一辆挨着一辆,铺街道的青石古老而光滑,已经被这些包铜的车轮磨损出一条条深深的车辙了,车子翻过这些坎沟的时候,车辕下的铃铛就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横穿街道的时候,他碰上了一队翼民贵族的车仗,于是耐心地让在路边。拉车的十二个奴隶面无表情,低着头绷紧了他们肩膀上的纤索。他们的脖颈上套着枷锁,一个连着一个。地面上蹿起一股股细小的尘土,粘附在他们黑色细弱的脚踝上。车窗挡得严严实实,以免卑微的平民看到翼民贵族那高贵的脸。

他离开阳光,走入小旅店里,立刻陷入了一片阴影中。他没有和柜台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板娘打招呼,径直顺着厅堂后面那道又陡又直的木头梯子上了二楼。楼道又小又黑,散发着一股经年的霉味,他推了推客房的门,门被反锁着。他捅开了锁。那位仿佛总是拥有无穷宝藏的矮小的河络躺在床上,枯干的手垂在地上,从钉着木板的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中,他可以看到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指头。

他从窗口让开一步,光线更亮了,他看到那个河络的喉咙被割了开来,血已经快流干了。他在床前沉默了一会儿,这位乖戾的老河络,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口袋就仿佛一个永远掏不完的皱巴巴的灰色无底洞,如今他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

血浸透了整张床,在床下,一圈发黑的污迹正在缓慢地扩大。他离开屋子,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趴在柜台上的胖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咕哝着垂下了头。这位臃肿的女人有一头蓬松的黑发,像刺猬一样支棱在头上。他知道,她在这条街上是位著名的难惹的人物。除了头发之外,她还算风韵犹存,只要不笑,年纪看上去就不很老——要是她笑起来,来往的客商就会估摸她在二百岁左右。

他仿佛不想理会她,目视前方往外走去,行过柜台时却猛地伸出左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提离柜台。他低下头,把嘴巴对着依然懵懂的老板娘的耳朵道:“他死了,好好安葬吧!”他朝柜台上扔了块金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

西斜的阳光射进他的眼里。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飞快地转身消失在厌火城那些成百上千的歪扭盘曲、鱼龙混杂的巷陌中。

太阳依然在喷吐火焰,但是已经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尘土色。在明亮然而缺乏热量的阳光笼罩下,整个宁州最伟大的港口——厌火城的黄昏就要来临了。

夜色降临的时候,这位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城里巷陌深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一堵青砖照壁挡在半开的黑漆大门后,让人看不清院子里面有几进几出,这儿大概是前朝的豪绅高官的府第,油漆剥落的门前蹲伏着的石头狰狞像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头脸。黑衣人走到院前,就看到狰狞像前的青石台阶上蹲坐着一位高约十五尺的威武巨人,正在漫不经心地用团干草擦拭着一面大斧,他虽然只蹲坐着,那庞大的身躯却几乎堵住了整个出入口。门里半伸出一条板凳,板凳上躺着一位干瘦得像蛇一样的年轻人,闭目而寐,却把一柄长得同样像蛇的长剑枕在头下。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儿出了什么事。这两位保镖看似懈怠,暗地里的杀机却似一张拉开的弓,绷得又紧又直。这儿还弥漫着另一种情绪,他感觉到了,那就是愤怒,一种尊严被凌辱被嘲弄后的愤怒。黑衣人无声地轻笑了一声,他当然猜到了这种愤怒的源泉,因为原来看门的那八位武士已经了无踪迹。

黑衣人知道夸父在宁州地面上可不多见。夸父右肩虬结的肌肉上烙着一道青色火焰纹,只有一等一的兽心战士才可能有这样的烙印。凭借这个烙印,无论在殇州哪个部族,他都可以随时拿到一支夸父勇士组成的万人队。

他把一块铁牌放在巨人面前。这位高大强壮的夸父点了点头,凳子上的年轻人始终没有睁眼,黑衣人却能体会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杀气,冰凉得彻骨。不但如此,他还知道这个看似平常的小院里其实步步杀机,每一块灰砖,每一根椽子,每一盆绿栽,只怕都安有瞬间致人死命的机关。

两位婢女提着灯笼正在等他。她们领着他穿过一条又暗又长的青砖甬道,他可以看到两侧屋顶上晃动的黑影,他们手里的利刃在月下闪着光。甬道的尽头又是一条甬道,他感觉自己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围墙、稠密的花木、铺满碎石的小径,终于来到了一进三开间的小屋中。

屋中梁上吊着两盏精致的铜油灯,往屋子里洒下橘黄色的跳动的光。二十名手扣弩弓的武士站在两厢,他们全身披着厚铁甲,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婢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退走了,两名没穿上衣露出一身精壮肌肉的大汉走过来想要搜他的身,没注意到斗篷下他的脸上一道怒意火焰般一闪。

大汉伸出了满是绒毛的手,却没有碰到他的身子。屋子里的人们只觉眼前一晃。那名大汉就轰隆一声躺在了青砖地面上。

只是一瞬,二十支锋利的闪着蓝光的利簇就对准了黑衣人的全身上下。他负手而立,仿佛对那二十名箭士视若无物。他抬首望着油灯跳动的火焰,他的影子随着它在墙上和箭士们的脸上晃动。

众人环拱的后厢传来了两声咳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穿铁甲吗?”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说,“因为他们怕射伤了自己——”声音继续慢悠悠地说,虽然说话的人就在屋中,这声音却仿佛要跋涉穿过数百里的驿道才能到达屋内,“即使这样,他们一起对着屋子中央发射的时候,还是会有一半的人被自己人的箭射死。”

“是云中城的铁云弩吧,听说它可以连发30支箭,箭势如狂风暴雨。”黑衣人淡淡地说,每个人都可以听出他的疲惫之意,“确实很难有人在这么狭窄的地方躲过它。只是不知你的箭士比鹤雪如何?”

那个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放他过来。”黑衣人听出了其中隐约的怒气。

铁甲仿佛一道移动的城墙般分开,厌火城里的无冕之王从阴影中慢慢浮现,刀一样的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短胡碴,卷曲的黑发怒狮一样披散,遮住了他的脖颈和肩膀。他一手握着剑,君王一样坐在符合他身份的巨大铜椅里。这位港口的实际统治者、天生属于黑暗的君王、拥有各行各业无数死士的厌火保护神铁问舟——仅剩的那只右眼正在对他怒目而视。

这位厌火城的教父满脸怒容地瞪着他,慢慢地道:“你到底惹了什么人?你的仇家居然有能力调动鹤雪团?你到底是谁?”他这三个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声调一个比一个缓慢,充满威胁之意。明白他脾气的铁弩战士都在这话语里颤抖。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举起手,把斗篷的风帽摘下,露出一头纯银白色的长发。长发下面,是一张年轻、清瘦、俊朗的脸,眼珠子居然是淡淡的,几乎接近银白色,显得有几分诡异。他脸上满布疲惫风尘之意,却难遮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确实,在宁州羽人部落中,只有纯正王族的血统才可能拥有如此浅色的瞳仁。

铁问舟的独眼对着那双象征王族的高贵眸子凝视片刻,那一时刻里,他左眼上的黑皮眼罩仿佛也在黑沉沉地望着它。最后,他终于“嘿”了一声道:“我帮不了你——明天天亮以后,你在这座城里将不再受到我的保护。”

“你接受了我的1000金币。”黑衣人淡淡一笑,说。

“这笔买卖无效了,”铁爷做了个不容置辩的手势,“你有东西瞒着我——我要照看整座港口,这座港口有无数的穷人在艰苦生活,他们需要平静。我可不想带着我的城池搅到什么鬼玩意儿的政治里去。如果只是鹤雪团,我还能应付。可是从昨天到现在,我手下已经死了二十八个人。”

年轻人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不紧不慢地问:“我才不管你死了多少人,厌火城里,铁爷的话难道是可以不算数的吗?”

铁爷往椅子背上一靠,重新上下打量这位年轻人。从一开始,他就发现了他身上的危险,但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漏掉了一些东西。

他讨厌眼前这个人的笑,无所顾忌的笑,戏谑一切的笑,冷漠从容的笑。

他抬了一下手,制止那些愤怒而躁动的弩手。他压下自己的怒火,抬起左手,手中拈着一根羽毛,“你认识它吗?”他说。那根羽毛纯白无瑕,靠近羽梢的地方却是一抹青色。在灯光下,白羽毛闪动着点点青光。他满意地看到年轻羽人脸上的肌肉猛地一跳,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她也来了么?”

铁爷点了点头:“要不是她,还会有谁在这间屋子里留下这根羽毛又能全身而退?”

羽人抬起脸。惊异只是一瞬间,他的脸又回复到当初的高傲和冰冷上。他说:“既然铁老爷子心有所虑,那就算了,我走了。”

他转身要走,两名铁甲卫士踏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喝道:“要走?铁爷还没让你走呢。”

铁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羽人的高傲,继续问:“你在这里,还有何处可去?”

“没有了。”年轻的羽人据实说道,他微微而笑,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个时辰前,我刚刚失去了最后一位朋友。我原来还以为此处没有人认识他。”

“那么你还能去哪儿呢?”

年轻的羽人伸手入袖,把一串鲛珠握在手里,轻轻地抚摸那十二粒光滑的圆珠。那些珠子在他的手指间滚动,叮当相击,仿佛滚烫一般烧灼着他的手指。他心不在焉,愣愣地想了半晌,方才道:“不知道,我无处可去。”

“宁州不是你呆的地方,”铁爷淡淡道,“你得离开这座城市。昨天,风铁骑的轻装骑兵已经渡过了封凌河,他们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达厌火城。黑翼风云止也来了,他的舰船封锁了整个厌火湾,正在挨个搜查出港的船——你还是走陆路吧,往西面走。”

羽人一愣,道:“西面是勾弋山,从来没有人在冬季越过月亮山脉……”他停了停,突然放声大笑,“那又有什么区别!好,我听你的,就走勾弋山。”

“既然要走,你就连夜走吧。”铁爷挥了挥手道,“你往北走,趁夜先过三寐河,天明就能赶到万象林。如果你命大,进了勾弋山脉,到灭云关去找一个叫向龙的人,告诉他‘铁问舟’三个字。他欠我一条命,会送你出关的。”

他犹豫了很长一会儿,方才对赤裸上身的精壮大汉道:“把丁何在和虎头叫来。”那大汉匆匆而去,不一会引来两人,正是羽人在门口碰到的夸父勇士和瘦小剑士。那两人望也不望羽人,朝铁问舟一揖手,往屋外一站。夸父那庞大的身影让屋子里的人都不由一窒。

铁问舟对他们道:“你们两位往瀚州跑一趟吧,把这位客人送过灭云关就回来。”他看了羽人一眼,继续对丁何在说:“既然收了钱,我铁爷就不会轻易撒手。可是要记住,傲慢的羽人并不会真正成为我们的朋友。虎头实在,你多担当他。”

那名瘦小剑士正是丁何在,他斜着眼看了那羽人一眼,向铁问舟道:“我明白了。我会带虎头回来的。”

那羽人哈哈一笑,也不道谢,只是一拱手,转身扬长而去。丁何在与虎头冲铁问舟拱了拱手,也是转身而去。他们的身影转眼融入如漆的夜色中,只有羽人那淡淡的让人觉得希望不在的笑,仿佛依旧在这间密室的每个人心尖萦绕。

夜色越来越浓,海风夹杂着雪花席卷过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城门紧闭着,在雪光映衬下仿佛一个黑洞洞的大嘴。裹着老羊皮袄的门卒和一队衣甲光鲜的士兵围坐在城墙下烤火。那是些厌火城里不常见的士兵,他们身形修长,背着长枪和紫杉木大弓,有的人身侧还倚靠着一张漆皮盾,盾上绘着黑色的图案——张开的黑色羽翼。

厌火城的老居民看到那副恐怖的黑色翅膀都会大吃一惊,厌火城在铁问舟的铁腕之下,一向太平安稳,因此手握政权的羽族也乐得不掺合这座难以管辖、庞大得迷宫一样的野蛮港口城市的事务,没想到今天护卫国都的精锐近卫军黑翼军居然屈尊来此守门,定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那些穿着破旧皮袄的门卒们正忙着添柴倒酒,却不敢太往火堆前挤。他们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城墙上,不停变幻摇动,显得高大异常。与羽人军不同,这些门卒都是些无翼民雇佣兵,他们虽然在江湖上磨炼出一副好身手,在宁州却地位低下,不能和那些黑翼军相比肩。

雪花纷飞中,一名蹲在后沿边上的门卒听到零碎的叮当声,他转过头去。看见一辆黑色马车正转过街角,辚辚而行,朝城门而来。车左走着名年轻汉子,身子像绷紧的钢丝般笔直,肩头已是薄薄一层雪花,左肩后露出一柄长剑的剑柄。马车遮着青布,后面有一座缓慢移动的黑影,仿佛小山一样庞大。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座小山是一名肌肉虬突的夸父,他披着件鞣制粗糙的兽皮,露出腰间那面石磨一样大小的斧子,每走一步就震得青石板街道一阵颤动。

车子行近了。门卒扬了扬手让他们停下:“城门关了!统领大人有令,要出门得等天明。”

年轻人拉住缰绳,大步上前,他的脸从阴影中跃出,眉毛下的目光让门卒的心里猛地打了一个颤。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伸手扔过来一串铜钱:“弟兄们辛苦了。这是铁爷的车,行个方便吧。”

听到“铁爷”二字,那门卒脸色一变,正待要开口,一名老门卒抢上前拉了他一把,道:“铁爷的车子要出门,自然没有问题。我这就去开门。”

“慢着!”一名坐在火堆旁的黑翼军头目突然嘎声嘎气地喊道,“摇老三,你玩的什么把戏?统领大人的话难道算个屁吗?你说开门就开门!”

那摇老三面露为难之色,走过去与那位头目低声说了半晌。那头目横了年轻剑士一眼,把手里的酒往火里一泼,挺胸走到年轻人面前,又盯着他看了几回,目光在他露出肩头的剑柄上停了片刻,方才翘了翘下巴道:“要出门可以,把车子打开来看看装了什么东西。”说罢伸手便要去掀窗帘。

他的手已触到帘布,那稳立不动的年轻人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在他肩头一拔,那黑翼军头目只觉身不由己,往后直跌出去,连退了五六步,肩头在城墙上重重一撞,方才立定脚步。

年轻人把两手往胸前一抱,仍然是笑嘻嘻地道:“铁爷的车子,谁敢打开来看!”

羽人头目青白了脸,打了个呼哨,火边的士卒登时都跳了起来,举枪拿弓,站成一排,矛尖闪闪,都对着车子和车旁的年轻剑士。那羽人头目喘了口气,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怒道:“臭小子,你想一个人和我们一整队人斗吗?”

年轻人一笑:“军爷,你眼花了么,我可不是一个人。”

羽人头目眼珠一转,还没转出来他这话什么意思,猛听得一声暴喝,仿佛雪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他的耳膜轰轰乱响,城楼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一团山一样的黑影从车后直扑出来,手中黑光闪动。羽人只觉得飓风扑面,将他压在城墙上动弹不得,他想要张嘴狂呼,那一刻居然叫不出来。火堆、马车、年轻人、摇老三,那一瞬间“唰”的一声直退到百米之外,他的眼中只见那面旋转如风的巨斧呼啸而来,斧刃寒光,有若弯月般银亮。

要不是那年轻人在夸父的肘下一托,这一斧势必将这位黑翼军头目直捣入城墙中去。那年轻汉子看着虽比夸父纤细弱小得不成比例,这一托却让势若奔雷的巨斧一倾,贴着那羽人的耳边,直撞到墙里。厌火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青城砖垒成的城墙直上直下地裂了丈多长的一道口子,黑色的门楼在他们的上方发出喑哑撕裂般的吼声,它摇摇欲坠,土石砖块雨点般落下,将仍然呆瓜般站在城墙下的羽人头目埋了半边。

这一击之威良久方逝,那巨人用手指轻轻一勾,将深嵌在城墙里的斧子起了出来,转身面对城门边的一小队黑翼军。黑翼军的副头目脸色阴晴不定,想要仗人多势众下令拿下这二人,又见摇老三和其他那些雇佣兵全都闪到一边,手摸短弯刀的刀柄,却是目光闪烁。他知道这帮肮脏的流浪汉素来不可靠,未必和羽人站在一边,多半还是和那个什么铁爷沆瀣一气。

那夸父却不等他,自顾自用一根指头一顶,将两人才能抱起的门闩木抬起,拉开了两扇坚木包铁叶做成的城门。那黑翼军副头目手举起,眼睁睁看着年轻剑士喝起驾马,顶着风雪,与夸父昂然而出,却始终不敢动上一动。

城外大道上空旷寂静,显得夜色越发浓厚,这辆遮挡严密的小车和它边上小小的护卫队四周弥漫着团团浓雾。一个人自车中探出头来,回望着雪夜中那座庞大沉默几乎是永恒的城池叹了一口气。铃声叮当,雪花点点而落。静夜之中,只听得夸父“嚓嚓”的踏雪之声。他坐回车中,对帘布外问道:“小丁,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出来,岂非自暴行迹?”

那丁何在满不在乎地大步前行:“你放心,铁爷既然让我们出北门,自然会有安排。”正说着,只听得一阵轰响,火光冲天,却是城中西门的位置。过不多时,暗夜里其余几个城门也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直映得厌火城上空一片通红。

他们就着夜色走到天明,在河边停下来打尖。三寐河到了入海这一段,变成了三条纵横交错的宽阔河道,因为土质和藻类的不同,让三条河水分别带上了青绿、淡紫和绛红三种颜色。在三色河水之间,则是成片成片的芦荡和沼泽围绕成的河汊。纵然有船,一时半刻也难以不在其中迷路。丁何在也不歇息,他显然极为熟悉这儿的地形,三拐两拐,已经深入芦荡中看不见了。

只见千里芦荡,一片萧索。干枯的芦苇头上顶着瘪瘪的白色花絮,犹如独脚鬼孑然而立。风起处,万千芦花飘零而起,随风慢悠悠而荡,也不着急落下,只是借着风儿,忽儿东飘一下,忽儿西落一下。

两只哨鸟扑哧哧飞出芦荡,虎头握住了自己的斧柄,羽人抬眼望去,却是丁何在回来了。

他露着满脸笑容说:“运气不错,遇到了阿四。他是这一带最著名的水鬼,有他带路,一晌就能过河。”他转头打了个呼哨,河汊深处果然荡出一支扁舟来。一名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蹲在船头,一身的紧身水靠,青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透出股精明气。

那船,没有船舱,只在后艄有一支橹,一名少年掌着它。那少年顶多12岁上下,眉眼倒和阿四有七分相像。船中还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怀抱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娃。丁何在看那妇女却是身形修长,身骨秀弱,发色浅淡,只怕是位羽人呢——未到展翼之时,羽人看上去和无翼民也并无太多不同。

看到羽人飘扬在风中的淡白头发,阿四不禁一愣,但也没有吭声。

“马车不能用了,把马卸下来吧。”丁何在说。

虎头解下三匹马,将它们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入船中。丁何在和羽人先后上了船,那夸父却一手举起马车,尽力往芦荡中一扔,直抛出去五六丈远,随即陷入绛红色的泥沼之中,转眼只剩下几个泥泡。

“好,虎头,你也上来吧。”丁何在叫道,那阿四也不多问,举起长篙,往岸边一点,船缓缓离开了岸。

那虎头应了一声,迈步往上一跳,众人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脚下一沉,河水几乎要没舷而入。阿四“嘿”了一声,露出真工夫,竹篙在水上轻点,那船稳若泰山,直荡出去。阿四带着他们在芦荡河沟中左穿右行,一会儿冲过青绿如墨的急流,一会儿破开蕴紫如梦的静水,一会儿又滑回到绛红如血的沼泽中——每次竹篙提起,上面就滑落一串殷红的血珠。那阿四驾船东转西转,羽人只觉他在原地绕着圈子,然而不到半晌,船已经靠了西岸。

虎头先跳下渡船,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那丁何在道:“虎头,你到前面探探。阿四,麻烦你将我们的马牵上来。”

那阿四脸露不甘,但还是牵马上岸了,眼看他离了水,在陆上微微摇晃,同鹅一样伸颈而立,颇有几分局促不安,竟然像是不会走路一般。

“阿四,这人你也见了。要是有人问你,怎么说?”丁何在不去伸手接马缰,却正色对阿四道。

阿四一愣,连忙道:“铁爷的客人,我怎么敢胡说。”

丁何在却不依不饶,脸色沉得像块铁:“若是他们抓住了你的女人孩子,要挟你呢?”

那阿四脸色一变,正要回答,嘴张了两张,却说不出话来。

“莫怪我哄你上岸,到了水里,只怕会让你跑掉。”丁何在缓缓抽出那柄蛇形剑来。

就像一只蝴蝶飞过,翅膀上的磷末在阳光下闪了两闪。丁何在微笑着拍了拍阿四的肩膀,他手中的剑像蛇一样缩回鞘中。

少年“呀”地叫了一声,想往水里跳,丁何在只动了一步,那少年还是跃入了水中——下半身却留在了船上,两只干瘦的脚丫翻转过来,让人看到被水泡得雪白的起皱的脚底板。

羽人瞄着丁何在手上的剑看,就像在看一条活蛇一般,丁何在的手每一摆动,剑光犹如巨蛇一吐信,只一瞬间,哼的一声又缩回鞘中。

那妇人在船上站起身来,身子绷得笔挺。她脸色苍白,一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丁何在没有看她,只是拄着自己的剑。虎头回来了,站在岸边的小丘上,望了望河里那圈越洇越大的血迹,按着斧柄却不吭声。

丁何在偏头看了看日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走了。”他说。

那妇人身子一哆嗦:“这孩子还不会说话。”

“这个自然,”丁何在说,他缓缓地抽出剑,“你放心,铁爷会照看好她的。”

他的剑青光闪耀,上面从不沾血。

丁何在将那三人尸体都撺入河中,大哭不已的女娃却放于船上,在她怀里塞上一块金锭,转身牵了马,当先而行。

那羽人嘿了一声,道:“好个铁爷。”

他们每天要走很长的时间,朝起夕宿。他们穿过了低矮的红松林,琴未鸟在他们的头上欢唱,它们抖动尾羽的时候,清亮的响声和细微的秋毫就像细雨般散落在地。他们穿过了蒿草蔓生的沼泽地,成串的水泡从地底深处缓缓冒出,马蹄踏过泥泞的地面,就留下海碗大小的坑印,绿色的水会慢慢地注满它们。

他们离万象林越来越近了。万象林覆盖着一座山峦的顶端,但没有人知道那山的名字,只知道这林子叫万象林。它的所在高耸入云,却只算是他们踏上勾弋山的一个台阶。他们确实走近了,已经能看到雾气朦胧的幢幢山影在地平线上翻滚。灰白色的路像一条被太阳晒干的蛇,横亘在他们身后,看不到尾,蜿蜒在他们面前,望不到头。

路上没有一个人,身后尚且没有一点追兵的迹象,他们仿佛被遗忘在这块宽广无垠的大地上。年轻羽人的心里却明白,追兵不但来了,而且正在日渐迫近。鹤雪团绝不是浪得虚名,在这个刺客团体中,每一位鹤雪战士都像狼一样敏锐,像獾一样狡猾,像狰一样凶残,那拥有青白色羽毛的主人更是拥有着神一样的传说,据说在任何情势下她也不会放弃,据说她从未有过失败的记录。

纵然整座厌火城都是铁问舟把玩在手中的机关,他的伎俩也只瞒得了一时。他们会寻找到每一条蛛丝马迹,组成机关的万千零件运作之后总有迹可查,一根折断的草茎、一滴渗入泥中的血迹、一个没有意义的词,都将把他们带向目标。他们会慢慢地跟踪其后,像水银渗入沙砾一样,像死神窥伺,他们很有耐心,他们将慢慢收拢铁爪,让逃跑者窒息而死。

他能听到那些零碎的脚步像猫踏在树上一样,尖锐而没有声音;他听到羽毛在风中飘动,像弓弦在微微鸣响。这些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放肆。他心里明白,追兵们逼近了。

那天傍晚,他们到了上万象林必经的长剑峡。说是峡谷,其实只是巨斧在山体上劈开的一道直上直下的缝隙,陡峭的台阶夹在其中。他们一人牵着一匹马,顺着滑溜松动的台阶小心翼翼地上行。台阶在他们的头上越升越高,直入云霄。风呼啸着擦过他们的头顶,让他们的头皮发紧,汗水瞬间吹落深渊,他们的四周随处可见碎裂的骨骸,随处飘散着夏季冒险登山的商旅那些摔死的驮马发生的腐烂臭味。他们必须使劲拉紧缰绳,才能让马匹一步步踏上那些高耸的台阶。雪花又开始飘下来了。

丁何在走在先头,他牵的马一脚踏入石阶的缝隙中,闪了一下腿。丁何在一把没拉住,那马长声嘶鸣,直滑了下来,铁蹄在石壁上擦出一溜火星,势必要把跟在后面窄小山道上的黑衣羽人和夸父连人带马一起撞落山崖。

事发突然,那丁何在却反应极快,他头下脚上地直扑下来,伸手拉住马的前蹄,只是石阶上都是冰雪,滑溜异常,无处借力,坠马带动着他一路滑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黑衣羽人闪在一边,如同一团紧贴石壁的阴影,轻飘飘的不占位置,虎头放了马缰,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阵风穿过他的身畔,自下而上地迎击上去,只听他怒吼一声,一拳击在马腹上。那马翻着跟斗,直飞过他们头顶,一路翻滚下山,轰隆声不绝于耳,顺着山道下去,渐轻渐小。

丁何在卧在山道上,气息稍定,哈哈一笑道:“没想到,险些为了这匹马死在路上。”

羽人立在石阶上,冷冷道:“我要是摔下去,你也会替我去死吗?”

丁何在从地上坐起身来,多处被锋利如刀的山石割得破皮见血,他却满不在乎地答道:“不是替你去死,而是替铁问舟去死。”

“他给了你什么,”羽人冷笑,“非得用命去报答不成?”

“我只有这条命。”丁何在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他挥了挥手,拨开那些雾气,“天太黑了,我们不能走了。”

他们在道旁发现了一块小小的平台,刚刚能容三人两马挤下,“我们就在这儿露宿吧。”丁何在说,自顾自地收拢枯木,准备起柴火来。羽人走到平台边缘往下望了望,估计这两个时辰,他们只爬了有二百来米高。

夜里他们围着微弱的火光而坐,马匹在他们的耳侧喷着白气。丁何在坐在一块大石上吹起芦笛,夸父侧耳而听,他们的脸隐没在阴影里。

笛声里雪花簌簌而落,在夜色中沙沙有声。鲛人的歌唱在雾中美酒一样荡漾,搅动了清晨冰冷的水面。她从镜面似的水中探出头来,水珠一串串地从她的发梢滴落。给你,她说,把一串晶莹剔透的鲛珠塞入他的手中,你要走了么,这个给你作纪念。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他也是孩子,他们还不知道分别意味着什么。

虎头转头凝听,“你们听过冬天里的雷声吗?”他在笛声里说,跳起来,一脚踏灭了篝火。羽人知道夸父族常年在冰天雪地里捕猎,耳目敏锐,异于常人。他们侧耳不动,静静凝听。他们都听到了,那是一阵阵的滚雷在慢慢地横过山下的冰原。他们相对而视,大气也没出一声。只一转眼间,山下已经盛满了密集的马蹄、碰撞的兵甲。他们放眼而望,山下的黑暗中,无数的马匹在涌动,组成了黑色的潮水,它们背上那些士卒手中的兵刃发出的点点寒光,就仿佛是大海的浪尖上闪动的月光。

是风铁骑的骑兵。他们终于追上来了。

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海潮撞击在坚硬的山崖上,随即又退回去,从山脚下传出去一道道微弱的抖动,仿佛荡漾起一圈圈的黑色漩涡。有人在山脚下吹响银牛角号,号声低沉,好像水面上的风,四面传了出去。大军终于收住了脚步,成千上万的马儿踏动马蹄,抖落一身的寒气,在雪光映衬下,正如一大片起伏不定的黑潮。他们站在平台上,垂首而望,山脚下除了号角的回响,居然一片寂静无声。

蓦地,一个人的长声咆哮从谷地响起,倏忽扑到他们面前。那声音显得有点苍老,却如金铁相击,铿然有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山林猛虎的啸声。它咆哮着:“逆贼!我知道你躲在上面,快快投降吧,你可知若不回头,便是血流成河——”

虎头和丁何在眼望向黑衣羽人,却见他缩在斗篷内,立在崖旁,默不做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声音继续高叫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已至此,你何苦坏了这许多性命?你十八年未回青都,你……今日忍心祸害宁州吗?”

黑衣人听到这话,眉头一杵,丁何在和虎头只觉一股杀气从他身上冲出,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下落的势头都是一滞。黑衣人那冰雕般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道:“风将军,念你本是三朝元老,辅佐先皇有功,这附逆之罪,朕便从轻发落了——翼在天重握王权之日,只杀你一人,你家人无涉。”

这几句话说得温文尔雅,却透出一股浓重的杀气。语音虽轻,却是如风般顺着狭窄的山道缓缓而下,山脚下这数万人马听得清清楚楚。

丁何在和虎头见过的世面再大,此刻也不禁悚然动容。同行日久,却不知道黑衣人竟然是位如斯人物。要知道,在宁州,只有羽人嫡亲王室,才能姓翼啊。此刻听他口气,更有南面称王之意,难怪惊动了宁州羽族精锐中的风铁骑和风云止来追缉他,就连鹤雪团和黑翼军也为他而出动。

他们只听得那风铁骑在下面暴跳如雷,声如霹雳,大声喝道:“下马!吹号!”

他们听得军中传来三声嘹亮的号响。那号音清越,犹如凤鸟长鸣,激昂之中隐隐有悲壮之意。正是羽人的夙令进军号。听得此号,便是有进无退,否则只要有一人转身逃了回来,就是全军斩首。随着那号声,便见前军中有数千火把点起,它们亮闪闪地挤在宝剑峡的缝隙中,火龙一般蜿蜒而上。

丁何在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翼在天,只见他一双手笼在袖中,脸上毫无表情,竟是对山下大军一副视而不见之色。他望了望虎头,却见他蹲踞在地,双手放在斧柄上,支着下颏沉思着什么。

“虎头……”丁何在尚未说完,巨人突然摇了摇头,大踏步而起。他站在了台阶上,便如一座山,将那山道隘口堵得死死的。他冷冷地道:“你不用说了。要百万军中刺杀上将,自然非你不可;若要一夫当关,一千人来便敌住一千人,一万人来便敌住一万人,那便非我不可。你们先走吧。”

说完这话,他又蹲下身来,默不做声,只是望着山下独自出神。肌肉块块在他背上和臂上隆起,那团刺在臂上的火焰标志仿佛在熊熊燃烧,肩头落满的雪花竟然悠悠融化,化成几道雪水滑落下来。火把在他的脚下顺着山道蜿蜒而上,便同血红的毒汁顺着血管上行。

丁何在知他性格鲁钝,不爱说话,一旦打定了主意却无法更改。

“好,虎头,若留得命在,我们厌火城见。”丁何在双手一揖,不再多言。他转头盯着翼在天看了半晌,目光闪亮,火光映在其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末了只淡淡地道:“把马弃了,我们走。”

他当先而走,不再回头。羽人也不搭话,只是随后跟上。不用带马之后,他们的速度快了许多。那丁何在低头咬牙,全力奔行,知道每一分每一丈都是虎头舍了性命换来的,指头一扣,脚尖一点,就窜上丈余。他们渐升渐高。后头忽地忽喇喇一声巨响,如山塌了半边。丁何在心中一凛,手上一停,立住脚步往下望去,只见半山中雪雾奔腾,滚石如同奔雷般滚滚而下,其下夹杂马的嘶鸣人的惨呼之声。虎头定是毁了山道,这梯道一毁,风铁骑的士卒要想从宝剑峡上山,那是比登天还难。

“何况,这个季节没有羽人可以飞——”丁何在喃喃地说,“除了雪鹤。”他的脸色沉得像块铁。

他们转过一处小山脊,顶峰隐隐在望。雾气从峰顶升起,正驾着山脊的风往下蔓延,转眼之间,已将他们团团拢住,便是他们两人之间,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丁何在定了定神,暗想这雾气若能往下走去,鹤雪来了也无用武之地了。就这一刻,他猛然听到山下传来羽翅的拍打声,羽箭的飕飕破空声遮天蔽地。丁何在心里冰凉。

他们慢慢行入云中,把身后的咆哮和金属碰撞声尽数裹在身后的风中,吹下谷中去。

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们虽然先行了一日,虎头又毁了山道,但他们知道,任何天堑在羽人族的精英——鹤雪团面前也只如大道上车辙里的一洼积水,不用一刻钟,这些飞翔的空中武士就将飞临他们头顶,向下倾泻成百上千的毒箭——就像对付虎头一样。

翼在天望向丁何在,丁何在已经停下了脚步,双目迷离,负手而立,仿佛遇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他的双眼便不望向上空,而是紧盯着前方,那里是一片茂林,厚厚的积雪压弯了它们的枝条,郁郁的雾气缭绕其中,也不知道有多深多远。

翼在天觉得自己那已冷硬如铁的心居然也抖了抖。他问道:“这便是万象林么?”

“不错,”丁何在依然如被催眠般痴痴呆呆地盯着那片林子,“进林子前,你得做好准备。你可以看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埋藏于你心中最隐秘最渴望最黑暗的沼泽深处的秘密,都会被赤裸裸地揭露,被曝露在空气中。如果你拿捏不住,就永远也走不出这林子——你准备好了吗?”他转过头来冲翼在天又是一笑,白亮亮的牙齿在他眼前一闪。

翼在天发现自己心头竟然又是一动,这个年轻人果然厉害。可惜跟了铁问舟,他日后重登宁州宝座,这些人是能用还是不能用呢?他要杀了他们吗?还是留他们一命以报今日之恩?可是君王又怎么能接受他人的恩惠呢。他哈哈一笑,把这点软弱的多愁善感抖落在脚下踏得吱嘎作响的雪窝中,“还等什么?”他的手仿佛在身后动了一下,随后伸出斗篷,指间夹着一枚三尺长的铜棱翎箭,箭羽兀自微微发颤。鹤雪团的杀手已经到了。

“好,我们走。”丁何在咧开嘴大喊了一声,笔直地冲入林中。

积雪在他们的脚下簌簌作响。他们穿入林中,却不觉得憋暗。树上到处闪动着荧荧的亮光,像是积雪正在月下慢慢融化。

一种难以言述的气氛让他们沉默不语,寂静压榨得他们难以呼吸。翼在天希望出现什么来打破这种铁一样的寂静,哪怕是一只迷路的鹿、一坨掉落的雪块,甚至是从后面追来的翅膀拍打声也好,然而除了脚步声外,什么也没有。他们走了半里来地,夹杂着期盼和恐惧。他们知道自己踏在一片禁地上。它是在沉睡吗?你看那些树根交互盘错,仿佛是一个个沉睡的人。他们仿佛听得到那一阵阵娇慵的呼吸声,那是真的吗?是谁在那儿?

他们肯定看到了一些身影在树的后面晃动,那都是些全裸着的漂亮姑娘,她们的笑声像水晶一样又轻又脆,一忽儿冲出来,一忽儿消失。

是有孩子在那儿嬉戏吗?那是一名男孩把一捧雪掬到了小女孩的头上,她被雪末呛得激烈地咳嗽了起来,画面里又跳出了另一个大一些的男孩,他扑了过去把先前的男孩按倒在地,他们三个人就在那儿滚了起来。他们以前多么喜欢雪啊。那些白净的没有污染过的六角晶体。

是有人在哭泣吗?他仿佛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在朝他点头微笑,蓝色的落叶漩涡一样盘旋着掉落在花园里,从画面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抛入了深谷。

是有人在威严地咳嗽吗?那是一位威仪的王者啊,他端坐在宝石和橡木的王座上,皱眉远望,脚下是延伸到天边的密如林木的长戟,乌云一样的战马群用前蹄敲打着地面,与这一豪迈的景象极不协调的却是,在国王的身边依偎着一匹装饰华丽眼神柔媚的小红马驹。

他们拖着脚步,知道自己走经了过去、现在,正在走向将来。

翼在天猛地站住了脚步,他惊讶地发现了,那儿确确实实地站着一位女人。那绝非幻觉。月光顺着她银白色的头发流淌,她的衣裙下摆长长地拖在乌黑潮湿的地上,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他眨巴掉眉毛上的雪末,想要更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十八年已经过去了,她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我知道,那就是我最希望得到的,他说。一瞬间里柔情蜜意充满了他的胸臆。有人在他的耳边慵懒地叹着气,一阵阵,仿佛喷泉水满溢而出,那语调里荡漾的春光让他面红耳赤。她缓慢地转过身子。他已经看到了她光洁的下颏处那道动人的曲线,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下翻了个个儿。他看到一个暗影笼罩在她身上。

虽然早有提醒,他还是发觉恐惧仿佛一条冰冷的蛇,从他心底深处慢慢爬了出来。怒火从他的胸中升腾而起,但他发觉自己无力改变任何东西,“不。我不想看到它。不是这样的。”

在她身后。他看到了更多的暗影。干瘪的、枯瘦的、软绵绵的、不成比例的,都在悄悄地冒出来。它们的形体并不让他害怕,它们确实让人不愉快,但他曾经和它们相处过不少时间。那不是让他恐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