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

姚岭之不但将师父送出了府邸,还坐上了那辆马车,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刘宗问道:“有心事?”

姚岭之摇摇头,展颜一笑:“与姚氏恩人重逢,这个恩人又恰好与师父是故友,我能有什么心事。”

刘宗笑着没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点一点温养拳意。

大泉庙堂高层以及一些豪阀世族内部其实一直有个心知肚明的看法:没有当年那因为一人而起的接连几场变故,大泉王朝的国姓绝对不会从刘换成姚。

在边境,如果不是那个年轻外乡人路过,从北晋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将军姚镇,自然就没有之后的入京担任兵部尚书,就更没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儿镇客栈,身为大泉守宫槐的御马监掌印李礼暴毙,三皇子刘茂元气大伤,等于失去了半个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没有李礼居中调度,刘茂无法服众,江湖势力被一个名叫刘宗的陌生供奉全盘接收。

更关键的是,因为独子高树毅的夭折,申国公高适真与刘茂渐行渐远。高树毅不管为何而死,终究是死在了刘茂眼皮子底下,申国公府就此对刘茂关上了大门。再加上之后的那场截杀,曾经是大泉王朝文坛领袖的书院君子王颀就此销声匿迹,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刘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徐桐的草木庵,以及许轻舟所在的蜃景城许氏在那之后都开始与大皇子刘琮分道扬镳。

环环相扣,最终使得二皇子刘璜顺利登基,所以才有了刘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话。

在刘琮看来,姚近之哪怕称帝,也终究是个女子,所以只要她愿意嫁人,大泉王朝极有可能会跟着她一起改姓。而那个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的陈平安只要愿意重返大泉,则占据大泉不过在手掌翻覆之间。更何况刘琮与盟友当初秘密赶赴桃叶渡议事,与之后的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其实都将当时露面的青衫剑客等同于陈平安了。

只不过那场渡口秘密议事,刘宗和姚岭之至今依旧被蒙在鼓里。牢狱内的刘琮不说,高适真这位国公爷不说,金顶观杜含灵不说,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了。

但是姚岭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着一个天大秘密,这件事,连师父刘宗和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当年戒备森严的皇宫内出现了一袭青衫,姚岭之起先没有认出他,但是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姚岭之错愕不已:“姚姑娘,一别多年,终于见面了。近之可还好?”

姚岭之当时就直接喊出了对方的名字:“陈平安?!”

那个青衫剑客微笑点头,伸出手指在嘴边,轻声道:“我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宽心,蜃景城有我在,万无一失。”

姚岭之当时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姐姐?”

那个从少年变成年轻男子的青衫剑客摇摇头,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然后一闪而逝,在蜃景城如入无人之境。

姚岭之到今天都觉得那是一场梦,而他所说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梦成真。

这么多年来,姚岭之一直很害怕再见到那个两次救下姚家的男人,担心那个万一。

因为大泉高层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经有个喜欢遥遥欣赏蜃景城大雪风景的青衫剑客,传闻是那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来自蛮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难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陈平安也罢,救了姚家两次,还顺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加上这个斐然在桐叶洲其实名声也不坏,好像就没出手过一次,与那个已经被文庙认可的赊月差不多。

姚岭之眉宇间尽是哀愁神色,突然问道:“师父,你觉得陈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刘宗说道:“小年纪,老江湖,老好人,很聪明,值得托付生死。”

姚岭之笑道:“师父,这会儿陈先生也不在你身边,就咱们师徒二人,劳烦您老人家说几句实在的。”

刘宗哈哈笑道:“一个有千两银子家底的人,总想与那有万两银子的人称兄道弟,而有万两银子的人又不太愿意与有千两银子的人打交道。却有那足足有十万百万两银子的人不介意与有千两甚至百两、十两银子的人打交道,而且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岭之疑惑道:“师父对那陈平安的印象其实一般?”

“师父这不是与你故意显摆几句高深话语嘛,紧张个什么劲儿。”刘宗摇摇头,打趣道,“怎么,你其实喜欢那小子很多年?不错不错,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难怪咱们能当师徒。”

姚岭之气笑道:“师父,多大岁数了,能不能正经点?”

刘宗抚须而笑:“你的那点心事,其实陈平安早就看穿了。那小子察言观色和见微知著的本事极好,师父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偷个拳,就是给他瞧几眼的事情,轻松得跟吃饭似的。”

姚岭之立即脸色惨白。

刘宗跟着神色凝重起来。自己这个开山弟子可从不会在男女一事上如此手足无措,喜欢谁不喜欢谁,其实很豪爽,所以刘宗压低嗓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刘宗沉声道:“我会立即飞剑传信皇帝陛下,这封信必须说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那么含糊其词了。而且你牢牢记住了,此事绝对不能轻易声张。确定陈平安身份一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除了碧游宫柳柔已经不能作数,大泉只要找个真正见过文圣老先生和左大剑仙的人……岭之,这件事情,牵涉太广,你绝对不能自乱阵脚,一个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庙动荡的天大风波!”

姚岭之面无人色,咬着嘴唇,重重点头。

柳柔走后,陈平安重新回到了姚仙之住处。

记得第一次见到姚仙之,对方才十四岁。

陈平安此次归乡,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叶洲天时确定梦境真假,姜尚真、崔东山、裴钱的先后出现,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经确定无误。

既然落魄山无恙,让他们多等几天也没什么问题。但是有些事情,不会等人。

孩子们着急长大,但好像急不来。老人们匆匆老去,则肯定拦不住。

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宝瓶洲彩衣国鬼宅的老嬷嬷、梳水国老前辈宋雨烧,当然还有那个大髯游侠,如兄长一般的徐远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都想要与陈先生好好说些什么,只是等到真有机会畅所欲言了,就开始犯懒。

陈平安问道:“大泉京城内外,有没有什么隐士高人?”

姚仙之摇摇头:“我好歹是府尹,所谓的世外高人,其实都有记录在册。该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窝不动隐藏很深的老神仙,我还真就不知道了。这事你其实得问我姐,她如今跟刘供奉一起掌握着大泉谍报。”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问,不用当真。”

姚仙之问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能不能帮上忙?”

陈平安说道:“真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帮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难道还要我背着你跑路,当法袍使唤啊,有飞剑术法什么的,你来扛?”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你别老拿一个瘸子调侃啊,当年你可不这样。”

陈平安笑骂道:“当年你小子也没瘸啊。”

姚仙之挠挠头:“倒也是。”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也别成天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着吧。跟你说个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选址桐叶洲,不过要比大泉更北边些,到时候你得空了,或者觉得边关马粪味道闻够了,就去我那边散散心。我就当为你破个例,直接给你小子一个不记名供奉当当。”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当真?!”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至于你当不当真,我还能管得着一个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

姚仙之刚要打趣说当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陈平安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的脑袋就直接挨了一巴掌。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丢给姚仙之一壶,然后开始自顾自想事情,在桌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姚仙之喝着酒,问道:“是仙家术法吗?掌观山河啥的。”

陈平安摇摇头:“一个臭棋篓子在随便打谱。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门道,就专心喝酒,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犯困。

陈平安说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摇摇头:“睡个啥,也没个娘儿们暖被窝。”

陈平安斜眼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邋遢汉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脸红:“陈先生,我年纪真不算小了,又没外人,还不许我说几句荤话啊。”

陈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叹一声,继续喝酒。以前陈先生真不这样的。

陈平安则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棋理还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也没少想。

下宗选址桐叶洲,护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寻访天阙峰,占据天权位,打断金顶观的七现二隐。按照棋理,这属于起手星位,棋盘上位高,注重取势,利于围空。

无意间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刘宗,以及先前主动与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龙湫元婴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时又让姜尚真帮忙,使得双方更惜命,甚至会误以为与玉圭宗搭上线。这些都属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适合取地。

星或小目,两者其实都契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说,棋手最终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争正面。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则属于陈平安的一记随缘而走,既来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谓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杀机毕露。只是被陈平安用得隐蔽,所以陈平安在芦鹰那边就一点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找到芦鹰。只要芦鹰自己不失心疯了找死,陈平安就能在棋盘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将来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上,却是需要陈平安做出某种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边这个姚仙之是例外。其余的,交情归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归利益,买卖是买卖。有些交情其实也能做好买卖,甚至让交情更好,但是陈平安对待大泉姚氏还是更希望双方能够纯粹些。

当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姚近之,哪怕是姚岭之,就又会两说了。当年陈平安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不晓得姚近之的厉害,其实后来走过更远的江湖,尤其是到了剑气长城,二掌柜的酒喝得越来越多,就越来越后怕几分。

陈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犹豫片刻,才道:“仙之,刘琮和刘茂,我能见到哪个?”

姚仙之说道:“刘琮见不着,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我姐都没办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龙洲道人嘛,有我带路,随便见。”

陈平安点头道:“那等下我们就去会一会潜心修道当神仙的前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壶:“这就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说。”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讲究?”

陈平安没好气道:“走夜路容易撞见鬼,算不算讲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壶。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

其实陈平安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他在担心造化窟三梦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梦”问心局,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关键所在。

比如最坏的结果,一旦崔瀺曾经接触过剑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顺势埋有伏笔和后手,就更麻烦,更无解。又比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触过斐然,甚至有过一桩被某座军帐记录在册的秘密盟约。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声誉斐然,就是未来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之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申国公高适真,两位藩王,或者任何一个至今还在蛰伏的“隐士高人”,都可能成为某个变数,变成陈平安的变数,再被有心人演化成整个文圣一脉的变数。

崔瀺一旦选择与人对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崔瀺的所谓护道,帮忙砥砺道心,搁谁愿意主动来第二遭?大概用崔瀺的话说就是:“这点问心程度,这种不算复杂的棋局都过不去、破不了,你陈平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他娘的,绣虎你怎么不扪心自问,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大师兄的吗?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师兄崔瀺的谋划,为浩然挽天倾。

师兄左右的出剑,一剑光寒天下。

所有这些,陈平安作为“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小师弟,在他现身浩然天下这个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额外享受到的文脉余荫,都会因为他的一着不慎而被连累,再次跌入泥泞。哪怕文庙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会饱受质疑,只会比一本胡乱编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记,一个怜香惜玉、擅长沽名钓誉的陈凭案更加不堪。

陈平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再灯下黑了。

其实姚岭之的那点微妙心境变化,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当面点破而已,所以姚岭之飞剑传信南方边境一事绝对不简单。而陈平安之所以没有拦阻柳柔说穿自己的文脉身份,其实就是一种试探。姚岭之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她虽然想隐藏,却藏得不算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姚岭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个秘密,大过了陈平安的最新身份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这件事。

崔瀺问心,会让陈平安身陷绝境,却绝对不会真的让陈平安身陷死地。所以桐叶洲之行会有一个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陈平安到了桐叶洲依旧不闻不问,直接越过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宫和大泉蜃景城,那么万瑶宗韩绛树、仙人韩玉树、金顶观山水阵法的取法天象、柳柔、姚老将军、芦鹰、姚岭之,都会错过。

陈平安一边走桩,一边分心想事,还一边喃喃自语:“万物可炼,万事可解。”

姚仙之看着练拳的陈平安,觉得玉树临风的陈先生不当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大泉王朝辈分最高的国公爷高适真如今已经老态龙钟。去过了一趟小道观,一驾马车驶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宫寺。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马车到了古寺山门外,有了下雨的迹象。

老管家担任马夫,斜背了一把油纸伞,搀扶老国公爷下车。

这些年,高适真每隔数月都会来此抄写经文,听高僧说法。姚近之还在当皇后的时候,也曾来此祈雨。

国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经是高树毅的拳法师父,按照大泉谍报记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没有僧人接待,因为这是老国公爷订立的规矩,入寺烧香抄经,他就只是个香客。

高适真蹒跚而行,笑问道:“到底是她心诚则灵呢,还是先帝故意为之,好让她找个由头出门散心?”

裴文月说道:“都有吧。”

高适真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老裴啊,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才发现你好像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没说过一句错话。怎么做到的?”

裴文月说道:“少做少说,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说应该说的话。”

高适真感慨道:“当年如果听了你的劝,不由着他早早一个人出门,或者让你偷偷跟着,是不是会更好些?”

裴文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老人在一间禅房落脚,天色昏暗,裴文月点灯,磨墨铺纸。

高适真今天手腕颤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病”字。

病,其内为何是个丙?丙,心。多心多虑易病。

高适真看着那个大字,说道:“你曾经说过,一个人有再大的福气都比不过有晚福,咱们那位卧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将军就是个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裴文月答非所问,转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老爷,下雨了。”

高适真笑了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两位藩王,我已经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闭眼,就立即有美谥送上门。”

一个求什么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刘琮,一个美其名曰潜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刘茂。

高适真搁下手中那支刚刚蘸了饱墨的鸡距笔,转头望向窗外。

屋外挂着两盏灯笼,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灯笼使劲摇晃,好像两个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怜人,夜不能寐,就只好相互埋怨。

高适真轻声道:“我也曾是个会担忧雨雪太大的人,不是个只会自顾自赏景的富家子弟。记得树毅刚记事那会儿,我陪他打完了雪仗,就告诉他,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们这些富贵门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冻,冬衣单薄,穷人门户其实遭罪不轻。”

裴文月犹豫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一个道理没讲透,等于没讲,甚至还不如不讲。”

高适真沉默良久,点头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高适真笑了起来:“老裴,你一贯惜字如金,这句话却是你难得不止说一遍的言语,与我说过,与树毅也说过。那么最早,又是谁说的?”

裴文月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道:“家乡那边的一个忘年交,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嘴上讲道理的剑客,偶尔喝高了,才会说两句难得的正经话,所以比较让人记忆犹新。”

“忘年交?到底是谁的年纪更大?”

裴文月言语之时依旧不忘身份职责,站起身,以两根手指剔灯,微挑灯芯,剔除余烬,使灯火更加明亮,这才缓缓说道:“我。”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灯市,往来如昼,无数的灯火倒映水中,好像凭空生出了无数星辰。

陈平安跟着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观,缓缓走在临水街边,怔怔看着水中灯火,再抬头看了眼北方:听说宝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经常年亮如白昼。

小道观名为黄花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姚仙之带着陈平安兜兜转转,最后凭借一枚府尹印符得以进入。黄花观是由寺庙改建,大泉刘氏历代皇帝都极为推崇道教,虽说并不排斥佛教,只是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都对佛法兴趣不大,从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庙就算建造起来,往往也是为道门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宫寺是个例外,古寺的岁数可比大泉刘氏大多了,陈平安在来的路上听姚仙之说那位老申国公如今是天宫寺的最大香客。

大概是修不起灵官殿的关系,黄花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尊灵官像。姚岭之伸手去推,一阵吱呀作响。二人跨过门槛,这位京城府尹在亲自关门后,转身随口说道:“观里除了刘茂,就只有两个扫地烧饭的小道童。俩孩子都是孤儿出身,也没什么修道资质,刘茂传授了道法心诀也依旧无法修行,可惜了。他们平日里呼吸吐纳做功课,其实就是闹着玩。不过毕竟是跟在刘茂身边,当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一个能够将北晋金璜府、松针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三皇子,一个成功帮助兄长登位称帝的藩王,哪怕转去修道了,估计也会点灯更费油。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发现北晋国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渐习惯了陈先生的跳跃想法,问道:“是那个有莲花台的北晋古寺?北晋年轻皇帝信佛,所以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许多寺庙。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刹,因为废弃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较完整,如今算是北晋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几位高僧大德陆续奉诏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那叫住锡。”陈平安先笑着纠正,然后又问,“有没有听说过里面有一个年轻容貌的僧人,不过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从北边远游南下,佛法精妙,与牛头一脉可能有些渊源?不一定是住锡北晋,也有可能是你们大泉或是南齐。”

姚仙之想了想,摇头笑道:“反正我是没听说。北晋南齐如今那些名气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岁数,还是那句话,得问岭之和刘供奉。我对牛头一脉的佛门法统完全不清楚,陈先生还懂这个?巧了,我们皇帝陛下对佛法也很精通,你俩肯定有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是要问问刘供奉。”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经路过北晋国如去寺,就是在那里遇到了莲花小人儿。之后在一座深山野林的僻远山头,陈平安见着了一个失心疯的小妖精,反复呢喃一句伤心话。当时陈平安没多想,后来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出门远游,在梅釉国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还瞧见了一只心猿攀缘崖壁间。不承想当年见到的山泽小精怪,竟然会牵扯到一场缘法。

陈平安与僧人请教过一番佛法,身在宝瓶洲的僧人除了帮忙指点迷津,还提起了“桐叶洲别出牛头一脉”这么个说法,所以在那之后,陈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头禅,只不过一知半解,但是僧人关于文字障的两解让陈平安受益不浅。

一个头戴远游冠,手捧拂尘,脚踩云履的年轻道人走出清净修行的厢房,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而后直愣愣盯住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片刻之后,好像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释然一笑,一甩拂尘,打了个稽首:“贫道拜见陈剑仙、府尹大人。”

陈平安拱手还礼:“见过龙洲道人。”

姚仙之懒得还礼,忍着笑。就这俩,一照面竟然没打起来,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间酒葫芦,准备饮酒看热闹,结果被陈平安拍了拍胳膊。

陈平安道:“等会儿进了屋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里,还是放下了酒葫芦。

刘茂听到这句话后,苦笑摇头:“陈剑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天,愣是没转过弯来:这都什么跟什么?陈先生进入道观后,言行举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让刘茂有此问了?

刘茂是真没把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里,无论是曾经的藩王,还是黄花观的现任观主,面对这个好似官场雏儿的姚仙之,给个道门稽首足够了,双方还真没什么好聊的。自己说道法、谈修行,府尹大人又听不懂,纯属对牛弹琴;府尹大人与自己说那庙堂事,则犯不着,而且太忌讳。至于自己为何能够在此修道多年,当然不是那姚近之念旧,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势由不得她顺心遂意。大泉刘氏,除了先帝临阵脱逃、避难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实没什么可以被指摘的。说句实在话,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够且战且退,哪怕接连数场大战,南北数支精锐边骑和各路地方驻军都战损惊人,却军心不散,最终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还是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

当然,也是靠着刘氏这份祖荫,才有了监国有功的藩王刘琮卧病不起,有了刘茂的寄人篱下,守着一座小道观,过得还算安稳。逢年过节,黄花观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符箓都会按时定量送往皇宫。传闻一些个念旧的前朝老臣每当瞧见那些手书符箓,都会忍不住垂泪涕零。据说还有些言语无忌的年迈老人,与老友喝高了,说哪怕为了多看一年的符箓,也要多活一年。

这就是儒家圣贤一直苦口婆心说的那个道理,名言事的正顺成。天底下连那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都会尽量求个好名声,还能有谁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这些个小道消息,都是高适真今天与刘茂在正屋闲聊时透露的。

陈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黄花观龙洲道人,用同样的一个道理,打了当年狐儿镇三皇子殿下的脸。”

刘茂沉默片刻,点头道:“修行路上,若是半点不让,要么被身后人赶上起冲突,要么撞上身前人添误会,结果都是那万一。如此一来,确实不美。”

陈平安啧啧道:“龙洲道人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除了已经贵为一观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两相契,可喜可贺,不枉费我今天登门拜访,弯来绕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刘茂一笑置之,修养极好。

一个小道童迷迷糊糊打开屋门,揉着眼睛问道:“师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需要我烧水煮茶吗?”

刘茂点头笑道:“没事,师父自己招待客人。你们俩别忘了子时吐纳的课业。”

小道童瞧见了两个客人,赶紧稽礼。今天道观也怪,都来两拨客人了。不过先前两个年纪老,现在两个年纪轻。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没来由想起了青峡岛住在账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父,一个时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纳半个时辰啊?”

刘茂摇头笑道:“不行,虽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谈不上修道了。先后有别,此间道理,多多体悟。”

小道童“哦”了一声。若非今夜有客人临门,孩子还是要与师父软磨硬泡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场,就给师父一个面子好了。

刘茂推开自己那间厢房的门,陈平安和姚仙之先后跨过门槛,刘茂最后步入其中。

陈平安打量起这间屋子,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花几,供有一小盆菖蒲。一张书案,一把老旧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拢的《黄庭经》,还有一卷摊开的《灵飞经》。刘茂先前应该是正在抄书,纸上笔墨尚未完全干涸。

刘茂歉意道:“道观小,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把椅子。”他看了眼姚仙之,“陈剑仙与贫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内就府尹大人一个当官的,不用太过拘礼,坐着喝酒便是。”

姚仙之总觉得这家伙是在骂人,只是见陈先生没说什么,他也就大大方方从刘茂手中接过椅子,落座饮酒。

喝着喝着,府尹大人终于回过味来。因为陈先生眼中没有什么龙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观,所以进了刘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随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坚信刘茂不是什么道士,依旧是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陈先生礼敬的是一座黄花观,是大与小从不在道观规模的道法,而不是什么龙洲道人刘茂。难怪刘茂方才会说陈先生是在咄咄逼人,还是有点脑子的。

陈平安绕到案后,点头道:“好字,让人见字如闻莺歌百啭之声。等三皇子跻身上五境,说不定真有文运引发的异象,一群莺从纸上生发,振翅高飞,从此自由无拘。”

刘茂摇摇头,当句玩笑话去听。上五境,此生休想了。辛苦修行二十载,依旧只是个观海境修士。

两支鸡距笔专门用来抄写经书,笔端附近分别篆刻有“清幽”“明净”小楷。笔架上还搁放着一支长锋笔,铭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制笔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之外,这间屋子里边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部《黄庭经》,忍不住翻了几页。好家伙,玉版纸质地,关键是传承有序,藏书印、花押多达十数枚,几无留白,是一部南齐国武林殿聚珍版。此经本身在道家内部也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誉,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谈名家所推崇。

除了能被练气士拿来就用的灵器,山下真正值钱的“俗物”,极为讲究版刻、纸张的善本孤本要比字画瓷器更被修士青睐。许多存世不多的珍本都是按页算钱的,不是书香门第根本无法想象文字相同的两页纸为何一张一文不值,一张却能卖几十两银子。

陈平安说道:“当年初次见到三皇子殿下,差点误认为是边骑斥候,如今贵气依旧,却更加文雅了。”

刘茂手捧拂尘,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由着这位年轻剑仙拐弯抹角言语个没完没了。

一旁还有几张抄满经文的熟宣纸,陈平安拈纸如翻书,笑问道:“原本是纵有行、横无列的经文,被三皇子抄写起来,却如排兵布阵一般,井然有序,规矩森严。这是为何?”

刘茂站在书案一旁,终于忍不住微笑道:“陈剑仙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话里有话了,陈剑仙又无心山下王朝的权柄,不必如此揪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黄花观龙洲道人不放。陈剑仙注定大道高远,何必与一个金丹都不是的蝼蚁纠缠不清?昔年恩怨,至于如此让陈剑仙难以释怀吗?何况一个改天换地的大泉,一个连藩王都不是了的刘茂,朝堂、江湖、山上一无所有,陈剑仙莫不是连一盏青灯、几卷道经、一个观海境修士都容不下?”

见那青衫文士一般的年轻人笑着不说话,刘茂又问:“如今的陈剑仙,不该是神篆峰、金顶观或是青虎宫的座上宾吗?就算来了蜃景城,好像怎么都不该来贫道这黄花观。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旧可叙的,难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那就真多虑了。贫道自知是蚍蜉,不去撼大树,因为无心也无力。大局已定,既然一国太平,世道重归海晏清平,贫道成了修道之人,更清楚天命不可违的道理。陈剑仙哪怕信不过贫道,好歹也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刘茂从来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却也不至于蠢到螳臂当车,与浩浩大势为敌。对吧,陈剑仙?”

陈平安答非所问,好像偏要与此人叙旧,缓缓道:“当年在狐儿镇,三皇子殿下说话深谙人心,曾有两问,让我哑口无言,只能事后反复推敲,果真让我学到不少。就像今夜,殿下的话就说得很讲究,蝼蚁与蚍蜉呼应,陈剑仙与容不下形成对比,无力为无心锦上添花,天命是山上事,浩浩大势是山下理,处处是玄妙,字字有学问——我又学到了。”

这次轮到刘茂不言语。

姚仙之看了眼青衫长褂的陈先生,再看了眼一身朴素道袍的刘茂,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带了一壶酒,不然今夜会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我不在乎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犹不死心,是不是还想着换一件衣服穿穿看,这些跟我一个外乡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就是个走过路过的局外人。但跟当年不一样的是,当年我是绕着麻烦走,今夜则是主动奔着麻烦来。什么都可以余着,麻烦余不得。”陈平安背靠书案,双手笼袖,环顾四周,随口道,“只不过那会儿,过客们境界低微,很多简单的道理,殿下不乐意听,翻身下马,其实依旧高坐马背,居高临下看人,没耐心。如今好了,主人还是主人,恶客登门,却不得不开门,气势凌人,不是道理的混账话,一退再退的龙洲道人,以至于一座清净小道观都只剩下间屋子的立足之地了,还是不得不听客人在说什么,小心揣摩,细细咀嚼。雪都化了,还要如履薄冰。”

刘茂笑道:“其实没有陈剑仙说的这么难堪,今夜挑灯闲谈,比起一味抄书,其实更能修心。”

陈平安收起游弋的视线,再次凝视刘茂,说道:“一别多年,重逢闲聊,多是咱俩的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不过有件事,还真可以诚心回答殿下,就是为何我会纠缠一个自认蚍蜉、不是地仙的蝼蚁。”他突然伸手指了指刘茂,再指了指姚仙之,“问题出在当年的狐儿镇三皇子殿下,答案在黄花观的龙洲道人;问题在十四岁的姚家边军姚仙之,也在如今的京城府尹大人身上。”

刘茂说道:“只听明白了一半,恳请陈剑仙解惑。”

陈平安说道:“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三皇子殿下就不能投桃报李,与我说几句敞亮话?”

刘茂倍感无奈。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手指抵住书案,说道:“化雪之后,人心炎炎,哪怕救火不难,可在成功扑火之前,折损终究还是折损。而那扑火所耗之水更是无形的折损,是要用一大笔功德香火情来换的。我这个人做买卖,挣的都是辛苦钱,良心钱!”

刘茂无奈道:“陈剑仙的道理,字面意思,贫道听得明白,只是陈剑仙为何有此说,言下之意是什么,贫道就如坠云雾了。”

姚仙之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刘茂是一伙的。

“刘茂,剑修问剑,武夫问拳,分胜负生死。技高一筹,赢了开心;技不如人,输了认栽。但是你要存心让我赔钱亏本,那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一个修道二十年的龙洲道人,参悟道经,误入歧途,结丹不成,走火入魔,瘫痪在床,苟延残喘,活是能活,至于一手妙笔生花的青词绿章,是注定写不成了。”

陈平安转过身去,拿起那支毛笔,微微蘸墨,开始在纸上抄写经文,顺着刘茂之前写的写下一行文字,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提笔之时,陈平安一边写字,一边抬头笑望向刘茂,随意分心,落字纸上,行云流水,缓缓道:“不过真要写,其实也行,我可以代劳。临摹文字,别说形似十分,就是神似八九分,都是不难的。画符也好,宝诰也罢,十年份的,二十年份的,今夜离开黄花观之前,我都可以帮忙。抄书写字一事,远在我练剑之前。”

刘茂苦笑道:“陈剑仙今夜造访,莫不是要问剑?我实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够容忍一个龙洲道人,为何自称过客的陈剑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饶?”

陈平安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笑道:“这世道,人吓鬼,比鬼吓人还多。三皇子殿下,你觉得呢?”

一个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韩绛树之流,何况一个即将成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山上宗主。陈平安这辈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无形倚仗之一,就是习惯让境界高低不一、一拨又一拨的生死大敌小瞧自己几眼,心生轻视几分。哪怕今时不同往日,可什么时候说狂言、撂狠话、做骇人眼目心神的壮举,与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得我陈平安说了算。仙人韩玉树不行,化名“陈隐”的斐然更不行。

刘茂显然在刻意压境,跻身上五境当然很难,但是如果刘茂不故意停滞修行,今夜他就该是一位有望结金丹的龙门境修士了。按照文庙规矩,中五境练气士是绝对当不得一国君主的,当年大骊先帝就是被阴阳家陆氏供奉怂恿,犯了一个天大忌讳,差点就能瞒天过海,结局却绝对不会好,会沦为陆氏的牵线傀儡。所以刘茂当下的这个观海境是一个极有分寸的选择:既是纯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跻身洞府境,太过刻意、巧合,若是龙门境,跌境的后遗症还是太大,如果表现出有望结成金丹客的地仙资质、气象,姚近之又会心生忌惮,所以观海境最佳,跌境之后折损不多,温补得当,够他当个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壶轻轻敲打膝盖,骂了一句娘,然后肩头一个歪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户,抬头瞥了眼天色,说道:“陈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后要不要祈雨,都不用问钦天监了。”陈平安丢出一壶酒给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帮观主去院子里边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观主的道袍和两名弟子的隔得有些远,大概是黄花观的不成文规矩吧,所以叠放在正屋桌上的时候也记得将三件衣服分开。正屋好像锁了门,你先跟观主讨要钥匙,然后在那边等我,我跟观主再聊会儿。”

姚仙之从刘茂手中接过一串钥匙,一瘸一拐离开厢房,嘀咕了一句:“天宫寺那边估计已经下雨了。”

刘茂笑着摇摇头。这位府尹大人还是年轻,画蛇添足。高适真造访道观一事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来说道。陈平安那几句鸡毛蒜皮言语带给刘茂的压力骤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吓,其实只是在提醒这位龙洲道人,大泉当真只有一个运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个再次路过的陈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殿下这是觉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觉得姚仙之当个瘸腿断臂的府尹大人可笑,还是觉得姚仙之在战场上活了下来,其实还不如早早给姚家祠堂添个灵位,更可笑?”

刘茂顿时心弦紧绷起来。下一刻,刘茂如腾云驾雾一般,然后双肩蓦然一沉,气机凝滞,一身灵气重如山岳,整个人不知不觉就坐在了椅子上。

陈平安一挥袖子,桌上那个已经空了的笔筒掠向刘茂,刘茂轻轻接住。这是个黄竹笔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隐逸高士图,是一件宫中旧物。

陈平安走向书架:“记得好像一国君主在每年正月里都会为一支金镶玉的御笔开封,用来辞旧迎新,这空笔筒是不是缺了什么?”

刘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剑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势在你不在我,打杀皆随意。”他一手捧拂尘,一手拿住笔筒, 冷笑,“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却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陈剑仙今日拜访如果是为了打打杀杀,震慑人心,只管出剑便是,让贫道再次领教一番剑仙风采,好与两名弟子显摆一下。当然,前提是陈剑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杀。”

陈平安环顾四周,从先前书案上的一盏灯火、两部经书,到花几菖蒲在内的各色物件,始终看不出半点玄机。陈平安抬起袖子,书案上,一粒灯芯缓缓剥离开来,灯火四散,又不飘荡开来,宛如一盏搁在桌上的灯笼。

陈平安在屋内随意散步之时,《黄庭经》和《灵飞经》便飘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书。

刘茂轻声感叹道:“陈剑仙如此疑神疑鬼,难怪能够成为如此年轻的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那两本已翻至尾页的经书便飘回书案缓缓落下。他笑道:“架上有书真富贵,心中无事即神仙。富贵是真,这一架子藏书可不是几枚雪花钱就能买下来的。至于神仙,就算了,我最多疑神疑鬼,殿下却肯定是心中有鬼……这本书不常见,竟然还是得到文庙许可的官本初版初刻?殿下借我一阅。”

陈平安将一本《天象列星图》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两事的书籍都会被朝廷官府列为禁书,民间不可私藏。

陈平安在书架前停步,屋内无清风,一本本道观藏书依旧翻页极快。他突然用双指轻轻抵住一本古书,古书立即停止翻页。这是一套叫《鹖冠子》的善本,“言辞高妙”却“大而无当”,书中所阐述的学问太过艰深晦涩,也非什么可以凭依的练气法门,所以沦为后世藏书家单纯用来装点门面的书籍。至于这部道家典籍的真伪,儒家内部的两位文庙副教主甚至都为此吵过架,还是书信频繁往来、打过笔仗的那种,不过后世更多还是将其视为一部托名伪书。

刘茂轻声叹息道:“哭泣同哀,欢欣相助,怪谍相止。”

陈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们君主南面之术,三皇子殿下怎么不学好?所以说,有钱人读书太多也不好,懂的道理越多,知道的道理就越少。”

陈平安突然沉默起来,因为他看到书架上还有《海岛算经》《算法细草》《数书九章》……他没想到刘茂竟然还是个痴迷术算一途的,瞥了某处图案几眼,只见满满当当的数字,把他看得云里雾里,可见刘茂功力不浅,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刘茂说道:“那几本书,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抢的,就更不用还了。”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术算典籍都落入囊中:“还,怎么不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众多书籍的材质、文字内容,都看不出门道。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将刘茂那把拂尘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摇晃几下,最终将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刘茂板着脸:“不用还了,当是贫道诚心诚意送给陈剑仙的见面礼。”

陈平安将失去木柄的拂尘放回书案上,转头笑道:“不行,这是与三皇子殿下朝夕相处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那圣贤书还是翻过几本的。”

拂尘只是山下寻常物,已经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丝线也是。此物虽然不名贵,可到底是那位观主的心头好。

刘茂冷笑道:“陈剑仙过谦了,很读书人,当得起府尹大人的‘先生’称呼。”

陈平安开始抬起手,轻轻拂过那些书,从一本本书当中随意炼字,同时说道:“倒是要感谢文庙禁绝山水邸报五年,不然如今我这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刘茂皱眉不已,道:“陈剑仙今天说了好多个笑话。”

陈平安缓缓而行,一个个文字被炼化撷取,又迅速消散在空中,随口问道:“我当年是不是说过,下一次见面,要你装作认不得我?”

刘茂摇头道:“忘了。”

“可能我记错了,是与刘琮说的。”陈平安点点头, “你还没有想明白,为何我会故意带上姚仙之?”

刘茂笑道:“怎么,以陈剑仙与大泉姚氏的关系,还需要避嫌?”

陈平安打了个响指,天地隔绝,屋内瞬间变成一个无法之地。

刘茂大为错愕,出现了瞬间的失神。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个个青衫背剑客,神色各异,站在不同位置,异口同声,却是另外一个男子的嗓音:“刘茂,你真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早知道当时就该选择高适真。如果我是陈平安,或者陈平安的耐心不这么好,随意翻检你的魂魄跟翻书一样,那么你这会儿其实已经死了。”

刘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间就回过神,猛然起身,又颓然落座。

总算得到了答案。

陈平安收起笼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半点不讲兄弟情谊和江湖道义。”

刘茂开始闭目养神,束手待毙。他确实有一份证据,但是不全。当年斐然在销声匿迹之前,确实来黄花观悄悄找过他一次。至于所谓的证据是真是假,刘茂至今不敢确定。反正在外人看来,只会是铁证如山。

刘茂突然睁开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陈平安脚尖一点,坐在书案上,先转身弯腰,重新点燃那盏灯火,然后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个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几个关键。你说说看,说不定能活。”

刘茂突然笑了起来,啧啧称奇道:“你当真不是斐然?你们俩实在是太像了。越确定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我反而越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

陈平安微笑道:“咱们今夜没少聊闲话,可以说几句正经话了,殿下赶紧自救。”

刘茂却站起身,好像如释重负,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听从斐然的安排,只要万一蛮荒天下打输了,重新丢掉了桐叶洲,我就该立即涉险逃离蜃景城,那么只要被我赶到那座重建的大伏书院,今天谁是阶下囚,就真不好说了。可惜我胆子太小,过于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当年刚被囚禁那会儿,我会毫不犹豫就去赌命的,赌输了,无非丢了一条烂命而已,赌赢了,就可以为刘氏夺回这份江山家业。”

陈平安耐心极好,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希望龙洲道人好好活着的那个人?”

刘茂点头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与剑仙陈平安言语。”

陈平安一脸无奈:“最烦你们这些聪明人,打起交道来就是比较累。”

刘茂一言不发,笑望向这位陈剑仙。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刘茂可以畅所欲言了。

刘茂重新落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开始将斐然的谋划娓娓道来,说得极其详细。不是刘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帮他想好了大大小小数十个细节,包括如何安置某些“念头”,如何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书院圣贤的“问心”。而且斐然明确告诉刘茂,一旦被术法神通强行“开山”,刘茂就会死,听得陈平安大开眼界。

陈平安一直竖耳倾听,只是插嘴一句:“刘茂,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庙那边其实根本不会怀疑我。”

不等刘茂说话,陈平安就又说道:“但这正是斐然的厉害之处。不着急,先等你说完,我再告诉你真相。反正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咱们这位斐大剑仙确实比你高了好几个境界。”

刘茂继续先前的话题。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联手藩王刘琮,派遣申国公高适真负责暗中串联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剑仙——癸酉帐斐然,再勾结驻扎在南齐京城的戊子帐,在桃叶渡达成盟约。两件契约信物,一件是大泉刘氏的传国玉玺,一件是文海周密的藏书印。而持印者,桃叶渡泛舟独行的青衫剑客,姓陈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经开始秘密铺垫这场谋划。

身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书姚镇不惜用十六万大泉刘氏精锐骑军、三十一万地方驻军的阵亡战死,暂时为家族赢得军心民心,作为姚近之称帝必须付出的代价。作为回报,此举会成为姚氏篡位的踏脚石,要以一座完好无损的蜃景城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的观道之地,同时让蜃景城成为蛮荒天下设置在桐叶洲的陪都之一。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真要给你办成了,老子就要一裤裆黄泥巴了。好个斐然兄,亏得我当年对他那么客气,就这么想要与我重逢啊。”

中土文庙为一个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人专门昭告天下,解释澄清?只管解释去。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不是一个个孑然一身却能够力挽天倾吗?亚圣一脉在战事中,以婆娑洲醇儒陈淳安为首,却是毁誉参半,所以各大书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复文圣的文庙神位,位置还要高过亚圣吗?不是要将事功学问遍及天下吗?敢吗?只要是个有心人,难道不都会难免多想几分?退一万步说,勘验真相,比起看热闹起哄,哪个更轻松?尤其是陈平安以后的每个动作都会是引人侧目的一种风吹草动。更别提建立宗门,尤其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了。所以对于陈平安来说,这笔买卖,就只有亏多亏少的差别。而此举最大的人心鬼蜮在于,哪怕先生文圣无所谓,二师兄左右无所谓,三师兄刘十六也无所谓,最希望文圣一脉能够开枝散叶的陈平安也最有所谓。而一旦陈平安有所谓,或者为之有所为,就会对整个文脉牵一发而动全身,上到先生和师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所有人。甚至这还会牵扯浩然天下与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更会重新扯起一场暗流涌动的“三四之争”。

总之这桩可有可无的买卖,斐然怎么都没亏。隐官大人万一真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到时候亏多亏少,好像全看他的运气和造化了。所以这场“问剑”,早已重返蛮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会输。

陈平安突然问道:“当年桃叶渡,除了刘琮和高适真,就没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刘茂摇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有,斐然也不会告诉你吧。”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刘茂说道:“至于什么藏书印、传国玉玺,我并不清楚如今藏在何处。”

陈平安双脚落地。藏书印?斐然你一个练剑的如此附庸风雅,莫不是又学我?

他突然记起方才翻看《鹖冠子》时,发现其《夜行》篇的一旁白处钤印有一枚私人印章,花鸟篆刻有“秉烛夜游者,小心火烛手”。那会儿陈平安误以为是刘茂或先前某位藏书人的钤印,就没有太过上心,反而觉得这篆文以后可以借鉴一用。此刻他又抽出那本书,翻到《夜行》篇,缓缓思量。

这不是个死局,甚至连问心局都算不上,因为陈平安轻易就能破局。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笔,根本不会是这个线索明显的龙洲道人。准确说来,更像只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离开浩然天下重返家乡之前送给隐官大人的一个临别赠礼。设身处地,陈平安觉得自己一样会为斐然来一场“接风洗尘”,恶心人不偿命。

斐然显然是押注陈平安只要返乡就会直奔落魄山,他也没有算到文庙会禁绝山水邸报,不然刘茂早就通过散布山上消息让自己立足于不败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会得到大伏书院的庇护,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刘茂都会性命无忧,伸长脖子给姚近之杀,大泉女帝都不敢动手。只不过刘茂终究是小觑了斐然的算计,所以始终都不清楚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更不清楚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陈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也可能是想但做不到,所以他只是借助浩然天下的人心,在一个“名”上针对陈平安,动点手脚。桐叶洲所有对大泉眼红的复国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内部所有对姚氏女帝心怀不满的读书人,以及浩然九洲所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亚圣一脉的儒家子弟,都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陈平安双指抵住钤印文字处,轻轻抹去痕迹,然后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阵清风拂起,印泥碎屑出现一连串的文字,每个文字刚刚现世便倏忽消逝,陈平安哪怕瞬间就重新祭出笼中雀,依旧未能挽留那些文字,显然斐然是用了独门秘术,并且将剑气蕴藉其中。

刘茂已经被陈平安禁锢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个字。

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开篇很是温情:“隐官大人,一别多年,甚是想念。”

然后就有些杀机四伏了:

“竟然能见此信,隐官大人可谓天纵奇才,当之无愧。更让我佩服之事,还是以隐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旧愿意在水不没膝的浅水烂泥塘,耐心极好,见微知著,谨慎依旧。斐然在此由衷预祝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开门大吉,始终顺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游,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远游客,难免物伤其类,故而临别之际专程留信一封。

“书页当中为隐官大人留下了一枚价值连城的藏书印,刘茂不过是代为保管而已,凭君自取,作为赔礼,不成敬意。至于那方传国玉玺藏在何处,以隐官大人的才智,应该不难猜出,就在刘琮某处神魂当中,我在这里就不故弄玄虚了。”

倒数第二句:“我是甲申帐木屐,希望以后能够在蛮荒天下与隐官大人复盘问道。”

一枚印章从《夜行》篇当中如水落石出般缓缓浮现,好像是担心陈平安不去触碰,印章开始自行旋转起来,好让隐官大人将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陈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脸色阴沉。边款篆文颇多,为“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为“饥不果腹老书虫”。

他娘的,是那个号称藏书三百万的文海周密的一枚私人藏书印!

这封书信的最后一句,则有些莫名其妙:“为他人秉烛照亮夜路者,易伤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隐官大人小心飞剑,三、二、一。”

天宫寺,大雨滂沱。

高适真低头看着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以笔锋极其纤细的鸡距笔横抹而出,反而显得极有气力。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在山上,我与那个年轻人寻仇,你为何始终藏掖不出手?这就罢了,后来在桃叶渡,那个青衫背剑客独独对你刮目相看,好像还有些忌惮,就更加验证了我心中所想,你绝对不是什么金身境武夫。所以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对你怨气不小。”老人抬起手,揉了揉枯瘦脸颊,“只是生气归生气,知道说开了,像个三岁孩子耍气性,非但没用,反而会坏事,就忍着了。总不能两手空空,除了个祖传的大宅子,已经什么都没了,到头来还失去一个能说说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点头道:“看出来了。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在等老爷问这个问题。”

高适真抬起头,极有兴趣,问道:“答案呢?”

结果老管家来了一句:“没什么可说的。”

老国公爷愣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询问此事,有些感伤:“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天宫寺,那会儿你我都还年轻。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说道:“不好说。山上山下,说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适真点点头,抬起笔,轻轻蘸墨。

裴文月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皱眉,然后说道:“老话说一个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那么一个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讲不讲规矩,懂不懂礼数,守不守底线,就比较重要了。这些空落落的道理,听着好像比孤魂野鬼还要飘来荡去,却会在某个时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比如当年在山上,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懂得见好就收,决意要斩草除根,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师兄在,可只要还隔着千里,一样救不了他。”

高适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准备落笔抄经,抬起头:“老裴,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乐意在一个小小国公府待着当下人?”

裴文月答道:“一趟远游,出门在外,得在这蜃景城附近完成与别人的一桩约定。我当时并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总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国公爷当年身居高位,年纪轻轻,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适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

裴文月摇摇头:“一个钟鸣鼎食的国公爷,一辈子根本就没吃过什么苦,当年见到你,正是意气风发的岁数,却始终能把人当人,在我看来,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为老爷你不在意,觉得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外人才觉得难能可贵。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悄无声息地替老爷挡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过没必要与老爷说这些,说了,便是个不定禅,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为此离开国公府,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怕麻烦。”

高适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纯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练气士吧?”

裴文月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会心而笑,给出一个答案:“我其实用剑,剑术还行吧。”

高适真问道:“有无上五境?”

裴文月依旧说话含糊:“老爷这话就问得俗了。”

高适真神采奕奕:“是否剑仙?”

裴文月摇头道:“用剑之人,江湖行走,剑客而已。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山上人。”

高适真知道这个老裴是注定不会泄露身份了,于是转去问道:“姚近之又没有修行,为何能够如此驻颜有术?”

裴文月说道:“她姑姑,那个曾经在边境当客栈掌柜的姚九娘,其实是浣溪夫人,一只九尾天狐。而姚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实就是姚近之。”

高适真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她和宝瓶洲的赊月都是中土文庙的一种表态了。”

裴文月突然站起身,打开屋门,拿起那把油纸伞,好像要出门去。但他就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雨幕遥遥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边出现了变故,让裴文月临时改变了想法:“我答应某人所做之事,其实有两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护着姚近之,帮她称帝登基,成为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为何如此,他自己晓得,大概就算是天晓得了。至于大泉刘氏皇族的下场如何,我管不着。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还是那么个老理儿,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样不会插手半点。不然老爷以为一个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个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当年真能护得住姚近之?”背对着申国公的裴文月摇摇头,“就算姚近之藏有后手,与那玉圭宗关系极大,但是她那会儿终究羽翼未丰,心性不够,手腕不够狠辣,只会被伺机而动的刘茂黄雀在后。当年在桃叶渡,陪着老爷去见那个……陈隐,他以心声与我聊过几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他护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后某个人会不会画蛇添足,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一个人太过聪明了,果然……有病。当然,这些都是那个陈隐的算计,所谓的画蛇添足,我看未必。不过对我而言,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不是杀人。”

高适真脸色微变。难怪刘茂在当年那场滂沱夜雨中没有里应外合,而是选择袖手旁观。一开始他还以为刘茂在兄长刘琮和姚近之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刘茂担心就算扶龙成功,事后落在刘琮手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选择了后者。如今看来,是时机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来一番言语,却让老国公爷手中的那支鸡距笔不小心甩了一滴墨汁在纸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见鬼,老话之所以是老话,就是道理比较大。老爷没想错,一旦她的龙椅因为申国公府而岌岌可危,老爷你就会死的,更何谈一个鬼鬼祟祟不成气候的刘茂。但是国公府里边依旧有个国公爷高适真,神不知鬼不觉,道观里边也会继续有个痴心炼丹问仙的刘茂,哪天你们俩该死了,我就会离开蜃景城,换个地方,守着第二件事。”

裴文月摇摇头,微笑道:“那刘茂,当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罢,这么多年下来,他眼中就只有老爷和少年。我这么个大活人,好歹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他依旧是要么装没瞧见,要么看见了还不如没看见。我都不知道这么个废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还能做成什么大事。那个陈隐选择刘茂,恐怕是故意为之。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脑子好使,心机深沉了。”

高适真抬起头,借着桌上灯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着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个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开了门,依旧没有风雨落入屋内。一年到头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终坐姿端正,不会有半点僭越姿态,气息沉稳,神色平淡,哪怕是这会儿站在门口,依旧像是在拉家常,是市井富裕门户里的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在跟自家老爷聊那隔壁邻居家的某个孩子没什么出息,让人瞧不起。

高适真突然释然,笑道:“强者擅长谨慎认可,弱者喜欢盲目否定。”

裴文月点点头:“老爷这句话说得不俗。天底下自以为是的聪明人都喜欢拿一杀万,玩儿呢?”

高适真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老裴,能不能再让我与那个年轻人见一面?”

裴文月摇头道:“多劝一句,老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高适真脸色惨然:“为何?”

“他不是个喜欢找死的人。就算老爷你见了他,一样毫无意义。”裴文月道,“那个年轻人成长极快,如今变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容易撞见的……鬼。运气好,双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就撞见了。比如今夜的刘茂。”

天底下最大的护道人终究是每个修道人自己,不但护得最多,而且护得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万一。

神仙难救求死人。

高适真依旧死死盯住这个老管家的背影。

裴文月说道:“有句话我忘记说了,那个年轻人比老爷你的平常心更长久。再容我说句大话,剑客出剑所斩,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剑术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说到这里,不再言语。

高适真在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还要做的另一件事,能不能说来听听?如果坏了规矩,就当我没问。”

“可以讲。”裴文月点头道,“我在等我的一个不记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约定,将我所学剑术倾囊相授。”

“当年那个姿容俊美的外乡贵公子?”

“直接说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在府上,那人一登高远眺就双脚站不稳。这样的人,也能与你学剑?对了,那个姓陆的年轻人到底是男是女?”

“难说。”

高适真听到这两个字,神色无奈,摇摇头:“你们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的其中一个师父,大概能解答老爷这个问题。”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裴文月不再言语,只是点点头。山上修士随便闭关打个盹,山下人间兴许稚童已白发了。

高适真突然发现老管家抬起持伞之手轻轻一抹,最终一把油纸伞就只剩下了一截伞柄。他站起身,来到屋门口,轻声问道:“这是?”

裴文月说道:“递剑。”

雨幕依旧,寺庙依旧,京城依旧,道观依旧,皆无任何异样。只是黄花观的一侧厢房内,陈平安同时祭出笼中雀和井底月,同时一个横移,撞开刘茂所在的那把椅子。然后陈平安稍稍歪斜,整个人瞬间被一把剑穿破腹部,抵在墙壁上。

陈平安面无表情拔出那把剑,竟然就只是一把伞。

都不用陈平安用剑气或是拳意将其震碎,那把伞柄长剑自行消散化作齑粉。

陈平安身形一闪,循着一丝剑气痕迹,缩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天宫寺。

在陈平安赶到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白衣少年破开雨幕,转瞬即至,大怒道:“终于给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经的浩然三绝之一,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着那个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数步,走出屋子,隔绝天地,摇头道:“半个而已,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来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袭我先生,活腻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师伯是谁?专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剑仙!晓不晓得老子还有个师伯是谁?刘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给老子跪下磕头认错……”

浩然天下的老皇历,曾有三绝:邹子算术,天师道术,裴旻剑术。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依旧凭借历代大天师的道法屹立于浩然山巅,其余两人早已不知所终。

崔东山突然闭嘴,神色复杂。先生已经炼化龙君那一袭灰袍作为剑鞘,而剑鞘所藏之剑是以四大仙剑之一太白最为锋芒的一截剑尖炼化为长剑。

礼尚往来,同样是打破对方一座小天地,一剑破开天幕,直接问剑裴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