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问我春风

宝瓶洲南岳之巅山君神祠之外,临时搭建出一片类似军帐行宫的粗糙建筑,大骊文武秘书郎、各国藩属武将在此川流不息,人人脚步匆匆,且都悬佩有一枚暂时被视为通关文牒的玉佩,是老龙城苻家老龙布雨玉佩样式。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地带,有老少四人凭栏远眺南方战场,都来自中土神洲,其中一位老者手攥两颗兵家甲丸,轻轻旋转,如小国武夫把玩铁球一般,他一手抓起布雨玉佩,笑道:“好绣虎,赚钱省钱花钱都是一把好手。姜老儿,省钱一事,学到没有?大骊战场内外,先前你我粗略算来,约莫三千六百件大小事,挣钱花钱居多,省钱一道不过两百七十三事,类似玉佩这样的小事,其实才是真正显现绣虎功力的关键所在,以后姜老儿你在祖山那边传道授业,可以着重说说此事。”

另外一个被称为“姜老儿”的老人,粗布麻衣,腰系小鱼篓,点点头,然后看着远处战场上层层叠叠的繁密布局,感慨道:“攻有立阵,守有坐镇,纵横交错,错落有致,皆契兵理,此外犹有兵书之外兵法之内的国家储才、合纵连横两事,都看得到一些熟悉痕迹,脉络清晰,看来绣虎对尉老弟果然很推崇啊,难怪都说绣虎年轻那会儿游学途中反复翻烂了三本书籍,其中就有尉老弟那本兵书。”

尉姓老者抚须而笑:“其余两本,略显多余了,估计只算添头,就是两碟佐酒菜,我那本兵书才是真正醇酒。”

不是这位中土神洲老修士经不起夸,事实上姓尉的老人这辈子得到的赞誉,书里书外都足够多了。

老人又诚心诚意补了一番言语:“以前只觉得崔瀺这小子太聪明,城府深,真正功夫只在修身治学一途,当个文庙副教主绰绰有余,可真要论兵法之外,涉及实战,极有可能是纸上谈兵,如今看来,倒是当年老夫小觑了绣虎的治国平天下,原来浩然绣虎确实手段通天,很不错啊。”

两位老人都来自中土神洲兵家祖庭,按照规矩是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上宗,那座与武运关系极大、渊源深远的祖山,更是天下兵家正宗所在。姜姓和尉姓老者当然就是当之无愧的兵家老祖。只不过姜、尉两人只能算是两位兵家的中兴祖师,毕竟兵家那部老皇历空白页数极多。

两位老人身边站着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男的是许白,由于精于象棋,有“少年姜太公”和“许仙”的美誉。少女名为纯青,身穿一袭细密竹丝编织的青色长袍,扎一根马尾辫,马尾辫绕过肩头,挂在身前,腰间悬佩竹刀竹剑。纯青来自竹海洞天,是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既是开山弟子又是关门弟子。

许白轻声问道:“宝瓶洲山下山上,竟然都半点不乱,当真是人心可以大用?我们从北往南,一路行来,其间还特意沿海游历万里,好像连几个想要试图逃离宝瓶洲的修士都没有,岂不是怪事?不提桐叶洲,只说已算敢死敢打的扶摇洲和金甲洲,山上修士也远远做不到这种夸张地步,多有流窜修士成群结队偷偷离开一洲陆地。”

姜姓老人笑道:“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修士不敢不能不愿而已。不敢,是因为大骊律例严酷,各大沿海战线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震慑人心,山上神仙的脑袋,又不比凡夫俗子多出一颗,擅离职守,不问而杀,这就是如今的大骊规矩。不能,是因为各地藩属朝廷、山水神灵,连同自家祖师堂以及各地通风报信的野修,都相互盯着,谁都不愿被株连。不愿,是因为宝瓶洲这场仗注定会比三洲战场更惨烈,却依旧可以打,连乡野市井的蒙学稚子、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都没太多人觉得这场仗大骊,或者说宝瓶洲一定会输。”

许白望向大地之上的一处战场,找到了一位身披铁甲的武将,轻声问道:“都已经身为大骊武将最高品秩了,还要死?是此人自愿,还是绣虎必须让他死,好当个大骊边军表率,用以战后安抚藩属人心?”

姜姓老人微笑道:“大骊边军的武将,哪个不是死人堆里站起来的活人,从宋长镜到苏高山、曹枰,都一样。如果说官帽子一大就舍不得死,命就值钱得不能死,那么大骊铁骑也就强不到哪里去了。许白,你有没有想过一点,大骊上柱国是可以世袭罔替的,而且未来会不断趋于文官头衔,那么作为武将头等品秩的巡狩使一职呢?大骊皇帝一直从未言说此事,自然是因为国师崔瀺从无提及。为何?当然是有巡狩使,或者是苏高山,或者是东线主将曹枰,轰轰烈烈战死了,绣虎再来说此事,到时候才能够名正言顺。想必大将军苏高山心里很清楚……”

许白忍不住说道:“可是苏高山如今不过五十多岁,就要人死战场,哪怕借此恩荫子孙,世代荣华,又如何能够确保巡狩使这个武勋往后继承几代人?人之常情,不得不忧……”

说到这里,许白自顾自点头道:“明白了,战死之后荣升武庙英灵,如那袁、曹两大上柱国一样,有高承、钟魁运转神通,不但可以在战场上继续统率阴兵,哪怕战死落幕,依旧可以看顾照拂家族几分。”

纯青说道:“崔先生,雄才伟略,洞悉人心。”

年轻时候的儒士崔瀺,其实与竹海洞天有些“恩怨”,但是纯青的师父,也就是竹海洞天那位青山神夫人,对崔瀺的观感其实不差。所以虽然纯青年纪太小,从未与绣虎打过交道,但是对崔瀺的印象很好,故而会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崔先生”。按照她那位山主师父的说法,某个剑客的人品极差,但是被那名剑客当作朋友的人,一定可以结交,青山神不差那几壶酒水。

许白突然瞪大眼睛。一个白衣少年从远处凫水而至,看似优哉游哉,实则风驰电掣,戒备森严的南岳山头好像见怪不怪,对此人故意视而不见,许白立即想起对方身份,是个云遮雾绕身份诡谲的存在,这个家伙顶着一连串头衔身份,不但是大骊南方谍子的领袖人物,还是大骊中部那座陪都和一条大渎的幕后督造使,虽没有任何一个台面上的大骊官身,却是个极其关键、地位超然的人物。

崔东山在一行四人身边继续凫水游弋,一脸毫无诚意的一惊一乍,嚷嚷道:“哎哟喂,这不是咱们那位象戏真无敌的姜老儿嘛,还是这般穿着朴素啊,钓鱼来啦,没有问题没有问题,这么大一水塘,什么鱼虾没有,有个叫绯妃的婆姨,就是顶大的一条鱼,还有尉老祖帮忙兜网,一个绯妃还不是手到擒来?怕就怕姜老儿腰间那只小鱼篓装不下……”

一个双鬓霜白的老儒士突然出现,一手按在崔东山脑袋上,不让他继续,崔东山砰然摔落在地,装模作样怒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却没能起身,折腾了几下,摔回地面几次,好似最拙劣的江湖武馆武把式,却弄巧成拙,最后崔东山只得悻悻然爬起身。看得一向规矩恪礼的许白有些摸不着头脑,大骊绣虎好像也没有施展什么术法禁制,少年怎就如此狼狈了?

崔瀺以儒士身份向两位兵家老祖作揖行礼。两位先前言笑轻松的老人也都肃容抱拳还礼。

尊敬这个东西,求是求不来的,不过来了,也拦不住。

崔瀺微笑道:“姜老祖,尉先生,随我走走,闲聊几句?”

两位兵家老祖一同跟着崔瀺远去,只留下三个看似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崔东山的“真实”岁数,如果从神魂剥离进入骊珠洞天开始计算,确实与纯青和许白相差不多。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约莫万里之外,就是宝瓶洲最南端与大海的水陆交界处了。

如今除去一座老龙城的整个南岳地界,已经成为宝瓶洲继老龙城之外据守战的第二座战场,和蛮荒天下源源不断涌上陆地的妖族大军的战事一触即发。

南岳以南的广袤战场,山脉峰头皆已被搬运迁徙一空,大骊和藩属精锐早已集结在此,大骊嫡系铁骑三十万,其中轻骑二十五万,重骑五万,轻骑人与马一律身披水云甲,每一副甲胄上都被符箓修士篆刻有水花云纹图案,但不刻意追求细节上的精益求精。

大骊三十万铁骑主将苏高山,大骊王朝寒族出身,先前凭借赫赫战功,成功跻身大骊历史上首次设立的巡狩使,品秩官身与大骊旧上柱国头衔等同。

八十万步卒分成五大方阵,各大方阵之间,看似相隔数十里之遥,实则对于这种战争、这处战场而言,这点距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足足八十万重甲步卒,从旧白霜王朝在内的宝瓶洲南部各大藩属国抽调而来。清一色的重甲步卒,按照不同方阵不同的驻守位置,披挂不同颜色的山文五岳甲,与浩然天下的山河社稷五色土相同。所有五色土,皆来自各大藩属山岳、储君山头,早年在不伤及国势龙脉、山河气数的前提下,在大骊边军监督之下,数以千计的搬山之属山泽精怪、墨家机关术傀儡和符箓力士合力开凿大小山脉,所得悉数交由大骊和各大藩属工部衙门统筹,其间又调动各藩属无数劳役,在山上修士的带领下,日以继夜铸造山文五岳甲。

三十万骑军分成五支骑军,轻三重二,位于步卒间距之内,与五大重甲步卒军阵形成山水相依的战场格局。

大将军苏高山列阵大军之中,手握一杆铁枪。三十年戎马生涯,他从一个寂寂无名的边军小卒,已崛起并荣升为一洲即一国的武官最高品。

苏高山高坐马背之上,回望一眼,可惜有南岳高山阻碍视线,不然一路北望,大好河山,尽收眼底,眼力所及之内外,皆是我大骊辖境山川国土。一介匹夫,人生至此,可谓生逢其时至极,死得其所至极。

苏高山一手轻拍刀柄,一手抬起重拍头盔,这位大骊边军当中唯一一个寒族出身的巡狩使,眼神坚毅,沉声低语道:“就让苏某人为所有后世寒族子弟蹚出一条阳关大道来。”

在骑、步两军之前,此处战场最前方,犹有一线排开的拒马阵,皆由藩属国当中膂力惊人的青壮边军集结而成,人数多达八万;身后第二条战线,人人手持巨大斩马刀,两线上的人与各国朝廷签订军令状,担任死士,构建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拒马斩马桩。

位于骑步和刀阵之间,是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大阵,还有弓弩手十二万人,投石车一万两千架,大致以弧月形状排列,此外光是床子弩就有三千架,根根弩箭大如铁枪,去势若奔雷,声势不弱于地仙之外的中五境剑修飞剑。

在这条战线上,真武山和风雪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的兵家修士担任主将。真武山修士最是熟谙沙场战阵,往往早就投身于大骊和各大藩属行伍,大多已经是中高层武将,列阵其中,除了陷阵厮杀,还需调兵遣将,风雪庙修士的厮杀风格则更类似游侠,多是各国边关随军修士。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身处此地战场,敕令出十数尊真武山祖庭神灵,并肩屹立在左右两侧。

披麻宗女子宗主、虢池仙师竺泉,佩刀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她与骸骨滩鬼蜮谷内的一位白骨剑修蒲禳并肩而立,后者身材修长,穿一袭漆黑法袍,施展出一门白骨生肉的障眼法,首次恢复生前真容,竟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子。

竺泉笑道:“蒲禳,原来你生得这般好看啊,美人,大美人,大圆月寺那秃驴莫不是个瞎子,若是能够生还归乡,我要替你打抱不平,你舍不得骂他,我反正一个外人,随便找个由头骂他几句,好教他一个秃子更加摸不着头脑。”

竺泉言语刚刚落定,就有一僧一道腰悬大骊刑部头等太平牌联袂御风而至,分别落在竺泉和蒲禳左右一侧。正是小玄都观的真人和那位在大圆月寺不解心结、不得成佛的僧人。

僧人站在蒲禳身侧,蒲禳竟是撤去了障眼法,重新以白骨面容现世。

僧人只是转头望向她,轻声道:“成佛者成佛,怜卿者怜卿。若因此成不得佛,必须有一误,那就只好误我佛如来。”

蒲禳只是先转头再转身,竟是背对僧人,好像不敢见他。

竺泉跺脚道:“娘亲呀,酸得哟。”

老真人笑道:“竺宗主又大煞风景。”

竺泉一手按住刀柄,高高仰头望向南方,嗤笑道:“放你个屁,老娘我,郦采,再加上蒲禳,咱们北俱芦洲的娘们,不管是不是剑修,是人是鬼,本身就是风景!”

一大拨修士驻扎在南岳几条山脉之上,境界相对较低的练气士绝大多数身在南岳祖山,从山脚往半山腰一路蔓延而去,天地灵气浓郁充沛得直接凝为茫茫水雾,让一些下五境练气士好似“醉酒”一般。再往上,是一艘艘悬空的剑舟。

身穿蟒袍的藩王宋睦亲自坐镇南岳山巅神祠外的军帐。

老龙城一役,宋睦撤退极晚。藩王守国门。

南岳半山腰处,京观城英灵高承、桐叶洲书院君子出身的鬼物钟魁,站在一位双手正摸着自家一颗光头的老和尚身边。高承身后还有个孩子,孩子望向高承背影,喊了声“哥”,然后告诉高承,主人崔东山到了南岳。高承对此置若罔闻。

南岳储君之山,两位十境武夫,李二和王赴愬并肩而立,此外还有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鱼凫书院山长周密,与王座大妖托月山文海同名同姓,所以周山长在书院撂下一句“制他娘的怒”,就带着一大拨书院儒生联袂南下宝瓶洲,不过周密让书院弟子都留在了中部陪都,自己独自南下,如今与好友李二以及老莽夫王赴愬,一起负责坐镇南岳储君山头。

在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地位仅次于山巅神祠的一处仙家府邸,老龙城几大姓氏势力目前都暂住于此,除了老龙城苻家、孙家、范家,正阳山几位大剑仙、老剑仙,还有清风城城主许浑,当下他们都在不同的雅静院落落脚,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在和云霞山元婴境祖师蔡金简叙旧。

老龙城几个大姓家族都已搬迁出城,只是损失依旧不可估量。所幸大战之前,几条商贸路线积攒家底不薄。即便伤筋动骨,也还不至于一蹶不振,只要宝瓶洲守得住,一切好说,这本身就是一场要么赌大赢大、要么输了赔个精光的豪赌,再者大骊也由不得老龙城不答应。何况作为领头羊的老龙城苻家,表现得最为不遗余力,几大附庸姓氏自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平日里还要挤出笑脸,摆出一副处之泰然的架势,不敢流露出半点怨气。毕竟万一真赢了这场大战,可就要一本万利了。

至于老龙城的那几条跨洲渡船,桂花岛和山海龟在内都早已迁徙去往宝瓶洲北部地带。

许氏夫妇二人,还有嫡子许斌仙,则与正阳山陶家老祖、护山供奉以及女子陶紫,一起秘密议事。

城主许浑如今已是玉璞境兵家修士,身披瘊子甲。早年有一位风姿卓绝的道姑云游清风城,亲自为许浑嫡子赐名许斌仙,寓意“文武双全山上人”。

正阳山与清风城双方的关系不仅仅是盟友那么简单,书房中在座几个,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密切关系。

许浑面无表情,望向惴惴不安前来请罪的妇人,语气并不显得如何生硬:“狐国不是一座城池,关了门,开启护城阵法,就可以隔绝所有消息。这么大一个地盘,占地方圆数千里,不可能凭空消失之后,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早先安排好的那些棋子,就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清风城?”

许氏妇人摇摇头:“不知为何,始终未有半点消息传出。”

许浑微微皱眉:“那个叫颜放的外乡人,到底是不是朱荧王朝独孤氏余孽?”

许氏妇人小心翼翼说道:“朱荧王朝覆灭多年,形势太乱,那个剑修如云的王朝,早年又是出了名的山上山下盘根错节,高人逸士一个个身份晦暗难明。那个化名颜放的家伙,行事太过鬼祟,朱荧王朝许多线索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拼凑不出个真相,以至于至今都难以确定他是否属于独孤余孽。”

这倒不是妇人狡辩,比如旧白霜王朝山河,那个名为曹溶的下山道人,出现在老龙城战场后,施展出来的诸多玄妙神通,就让宝瓶洲修士大为吃惊,竟有这等神通广大的得道真人。虽然曹溶具体境界依旧难测,但是手段之玄、术法之高,完全可以视其为仙人。曹溶的一身道法,丝毫不弱于宝瓶洲的新晋大天君神诰宗祁真。曹溶的出现,使得宝瓶洲参战之人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与有荣焉。我宝瓶洲,果然藏龙卧虎,山高不可攀,水深不可测。所以老龙城哪怕沦为战场废墟,暂时落入蛮荒天下畜生之手,宝瓶洲山上修道之人,和山下铁骑藩属边军,士气不减反增。这种仗,哪怕死人再多,可到底半点不憋屈不窝囊,所以有得打,完全可以打!

至于那个桐叶洲,真的是一捅就破,亏得早年将自家宝瓶洲视为小门小户,总觉得南边那个高门大户的邻居有多了不得,以至于众多山水邸报常有言语流转,说桐叶洲的金丹境可杀宝瓶洲元婴境,还真就有很多练气士信了,并且深信不疑。结果原来自家山河才是厚底子、大气魄。

可是对于如今的清风城而言,半数财源被莫名其妙截断挖走,而且连条相对准确的脉络都找不到,自然就没有半点好心情了。

“哪怕正阳山帮忙,让一些中岳地界本土剑修去查找线索,还是很难挖出那个颜放的根脚。”妇人泫然欲泣,拿起一块帕巾,擦拭眼角。

许浑摆摆手:“那就再议。”

某些真正的内幕,还是关起门来自家人商议更好。

陶家老祖笑呵呵道:“到现在为止,落魄山还是没有个人出现在战场。”

“可能有,但是没挣着什么名气。”许斌仙笑道,“好像就给了大骊军方一条龙舟渡船,也算出力?假仁假义的,做生意久了,都晓得收买人心了,倒是好手段。沾披云山魏大山君的光,凭借一座牛角山渡口,抱上了北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这些仙家的大腿,如今竟然成了旧骊珠地界最大的地主,藩属山头的数量都已经超过龙泉剑宗了。”

正阳山那头搬山老猿一身白衣,身材魁梧,双臂环胸,讥笑道:“好一个时来运转,使竖子成名得势。”

许斌仙忍不住说道:“北岳披云山,委实是底蕴深厚得可怕了。只是之前魏檗摆明了是被大骊舍弃的,早先神位不过是棋墩山土地公,崛起得太过古怪,这等冷灶,谁能烧得。落魄山好运道。”

许氏妇人怯生生道:“只是不晓得那个年轻山主,这么多年了为何一直没有消息。”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一个泥瓶巷贱种,不到三十年,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我求他来报仇。以前我在正阳山,他不敢来也就罢了,如今出了正阳山,还是藏藏掖掖,这种胆小怕事的货色,都不配许夫人提及名字,不小心提了也脏耳朵。”

许氏妇人大概自认为是戴罪之身,所以今天议事,言语嗓音都不太大,柔柔怯怯的:“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山上意外多。若是那个年轻人没有涉足修行也就罢了,如今已经积攒出偌大一份家业,不容小觑,尤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与别家山头的香火情颇多,怕就怕那家伙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谋划,说不定狐国消失一事,就是落魄山的一记先手。加上那个运道绝好的刘羡阳,落魄山又与龙泉剑宗攀上了关系,亲上加亲一般,以后咱们处置起落魄山,会很麻烦,至少要注意大骊庙堂那边的态度。毕竟不谈落魄山,只说魏山君与阮圣人两位,都是我们大骊皇帝心中很重要的存在。”

老猿大笑不已,双掌交叠,轻轻捻动:“真要烦那些弯弯绕绕的琐碎事,不如干脆些,正阳山和清风城分些战场军功给我,一拳打碎半座落魄山,看那小子还舍不舍得继续当缩头乌龟。”

一位不知是玉璞境还是仙人境的风流剑仙,中年面容,极为英俊,此人横空出世,自称来自北俱芦洲,山泽野修而已,在老龙城战场出剑之凌厉、剑术之高绝,令人叹为观止,战功极大,杀妖娴熟得好似砍瓜切菜,而且专门喜好针对蛮荒天下的地仙剑修。

拜剑台崔嵬,走过飞升台后,打破金丹境瓶颈,已是元婴境剑修,暂时对外宣称是披云山储君之山的客卿。他赶赴东岳辖境沿海,负责一处战场,出剑极快,杀妖极多。云林姜氏希望将其招徕为家族供奉,但是被用了化名的崔嵬婉拒。

远游境巅峰武夫种秋以北俱芦洲武夫身份,身在宝瓶洲西岳地界数年之久,现已经是风雪庙老祖的座上宾。

还是在老龙城战场,相传有个书简湖真境宗谱牒仙师、一个姓隋的女子金丹境剑修,出剑杀伐果决,对敌心狠手辣。关键是这位女子风姿卓绝,倾国倾城。据说连郦采和竺泉两位北俱芦洲女子宗主,都对她刮目相看。

这些不是山泽野修,就是来自北俱芦洲的人物,确实看上去都和落魄山没什么关系。

一个名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刚刚到达南岳储君之山,找到了曾经帮忙喂拳的前辈李二。其实她与清风城、正阳山几位当家人物距离很近了。

在这座仙家府邸外边,一个鬼鬼祟祟蹲在墙根、耳朵紧贴墙面的白衣少年,用脸蹭了蹭墙面,小声赞叹道:“不谈道行拳脚,只说胆识一事,几个王座袁首加一起都没你大,应该认了你做那当之无愧的搬山老祖!也对,天底下有几个强者,值得我先生和师娘一起联手对敌还要搏命的。”

崔东山身旁还蹲着个青衣法袍的少女纯青,纯青深以为然,想起自己师父对那个年轻隐官以及飞升城宁姚的评价,点头道:“佩服佩服,厉害厉害。”

那场群雄聚首的议事终于散场,崔东山背靠墙壁,盘腿而坐,以心声与纯青闲聊起来:“青神山夫人为什么不等个十几年,好歹等你跻身上五境和山巅境,再让你离开竹海洞天?如今世道这么乱,天才最不值钱,说没就没的。夫人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事先说好,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返回中土神洲,别轻易跌境,更别随便死。”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崔东山都不愿意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在宝瓶洲身死道消。

对于那位青神山夫人,崔东山还是很敬重的,信得过。当年崔瀺沦为整个浩然天下的过街老鼠,中土郁家、皑皑洲刘氏、竹海洞天都对崔瀺伸出过援手,而且郁泮水与刘聚宝,难免还有些人之常情的私心,希望绣虎既当朋友,又当个辅弼之人,唯独青神山夫人无所求,就只是瞧见了朋友落难,自家山头刚好有酒管够,仅此而已。

纯青蹲在一旁:“山主师父说技击一道,止境武夫帮忙喂拳再狠,下手再重,到底不会死人,所以不如跟一个山巅境搏命厮杀来得有用。放心吧,我离开家乡之前,师父就与我约定好了,要么活着回去,以后继承青神山祠庙,要么死在外边,师父就当没我这么个弟子。”

崔东山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你要是对上我先生,也就是我先生两剑外加一拳的事。而我先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也遇到过几位同道中人,比如有望跻身王座的妖族剑仙绶臣,还有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斐然,两个剑修,都擅长抽丝剥茧,以伤换死,专门针对所谓的年轻天才。”

纯青问道:“我与你先生,差距有这么大?”

隐官陈十一,年轻十人的最后一位。但是中土神洲公认一事,年轻十人与候补十人,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纯青早已是远游境武夫,同时还是一位元婴境瓶颈练气士,精通五行术法、雷法符箓、刀剑技击、扶乩降真、驭鬼敕神,而且她还是位造诣极高的阵师,所以捉对厮杀、追踪、隐匿、远遁,无所不精。青神山夫人将少女纯青视若己出,亲自栽培,而且竹海洞天山巅好友遍天下,在短短十数年间,为纯青指点武学技击的止境宗师就多达四位。最可怕的地方还在于纯青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早年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列时,她才十四岁,是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崔东山笑道:“你跟我先生,差距其实不在境界上,准确说来,如果境界只是纸上算术,当年登榜之时,还是你稍高些。只不过山上厮杀,往往高下立判,生死一瞬,纯青姑娘所学驳杂且精通,当然是好事,和人分生死,可以打消很多意外,可惜遇上我那个最喜欢琢磨‘万一’二字的先生,纯青姑娘还是会死。我说得直白,你别生气啊。”

纯青摇头道:“不生气,就是有点不服气。”

崔东山笑嘻嘻道:“我就喜欢纯青姑娘这种直爽脾气,不如咱们结拜当个异姓兄妹?咱俩在这里斩鸡头烧黄纸都成,都备好了的,下山行走江湖,缺啥都不能缺这礼数。”

纯青还是摇头:“如此一来,岂不是矮了隐官一个辈分,不划算。”

崔东山拍胸脯道:“好办啊,咱们认了姐弟。”

纯青忍不住转过头,看着满脸诚挚神色的“少年郎”崔东山,她一脸疑惑不解,是他傻啊,还是当自己傻啊。可是一个傻子,怎么来的仙人境修为?如果不是临行之前,兵家老祖姜太公以心声提醒她,此人是千真万确的仙人境修士,纯青都要误以为对方只是个地仙。不过从南岳祖山赶来采芝山途中,崔东山坦诚相见,还大骂了一通某人与绣虎早年在竹海洞天的胡作非为,纯青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亲近的,至于崔东山为何一直强调崔瀺的人生巅峰只在少年时,纯青就完全想不明白了。

纯青看了崔东山好一会儿,可崔东山只是眼神清澈与她对视。纯青只好收回视线,转移话题:“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跟你先生切磋剑术和拳法,分个胜负。”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切磋好啊,你是不晓得不知道,我先生那可是出了名的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翩翩公子,尤其是与女子切磋拳法道术,一向最守规矩,从来点到即止。不过我先生忙得很,如今又尚未返乡,就算回了家,也一样不轻易出手,最喜欢讲理嘛,远远多过出手,寻常人就休想找我先生切磋了,但我跟纯青姑娘是啥关系,所以问剑问拳都没问题,我作为先生最器重最欣赏的得意弟子……之一,还是能够帮忙说上几句话的。”

纯青抱拳道谢一声,收拳后疑惑道:“点到即止?不需要吧。别的不敢多说,我还算比较扛揍。你可以让你先生只管全力出手,不死人就行。”

崔东山神色古怪,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崔东山不愿死心,继续说道:“以后我带你走趟落魄山,回头弄个挂名供奉当当,岂不美哉。而且我家那邻居披云山,其实与竹海洞天有些渊源的,山君魏檗有片竹林,对外号称半座竹海洞天,还有什么小青神山的美誉,我苦劝无果,希望魏山君收敛点,魏山君只说自家竹林气象万千,称之为半座竹海洞天,怎就名不副实了。”

纯青倒是不太介意什么半座竹海洞天、大小青神山的说法,只是问道:“就是那个很喜欢办夜游宴的魏山君?”

崔东山仗义执言道:“胡说,什么喜欢办夜游宴,不许你冤枉我家魏山君,办夜游宴,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情吗,哪次不是北岳地界山水神灵、谱牒仙师上杆子要为披云山道贺,魏山君能怎么办,盛情难却,难道要自顾清誉名声,不惜寒了众将士的心?”

崔东山大袖一挥,慷慨激昂道:“两袖清风魏山君,略收薄礼夜游宴,绝非浪得虚名!”

纯青小声问道:“你与魏山君有仇啊?”

崔东山侧过身子,身体后仰,一脸惊慌:“弄啥咧,纯青姑娘是不是误会我了。”

纯青说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个人,不实在。”

崔东山哀叹一声,突然又把脸贴在墙壁上,纯青好奇道:“那位气吞山河的正阳山搬山老祖,不是都已经跟清风城那边散了吗,你还偷听个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前边是称兄道弟的尔虞我诈,这会儿才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推心置腹,都很精彩的,他们又没说不许偷听,不听白不听。”

纯青说道:“不厚道。”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你去问问京观城高承,我那高老哥,我要是为人不厚道,能帮他找回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纯青将信将疑,不过却说道:“老法子,你借我神通一观,确实挺有趣的。”

崔东山笑容灿烂,双指并拢,虚拈一物,递给纯青。崔东山轻轻一放,纯青摊开手掌,掌上悬空寸余,有山水涟漪阵阵,再以一粒心神芥子游历其中,就可以亲耳听亲眼见,如身临其境,而且是和崔东山一起分心两观。

下榻于这座府邸里边的各路神仙,多是正阳山、清风城这类宝瓶洲宗门候补山头,不然就是距离宗字头还差一线的二流仙家门派,不过目前偌大一座庭院深深的府邸,境界最高的只是清风城许浑这么个新鲜出炉的玉璞境,而许浑只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其余术法神通和旁门左道其实并不擅长,当然察觉不到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隐秘窥探。何况如今崔东山比较喜欢放在台面上的身份之一,是大骊绿波亭二等谍子,公文、信物都有,此外崔东山其实还有一大堆头衔,比如老龙城苻家的供奉兼迎亲郎、云林姜氏的客卿、北岳储君之山的香火使节,要啥有啥,啥都不缺。就算让崔东山一炷香内掏出个采芝山庙祝谱牒,崔东山一样拿得出来,山神王眷只会双手奉上。

崔东山他们脚下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名为采芝山,山神王眷曾是一国南岳大山君,成为大骊藩属国之后,采芝山降为南岳储君山,看似贬谪,实则是一种山上官场的巨大抬升,在一洲南岳地界,可谓一山之下万山之上。采芝山出产一种名为幽壤的万年土,是阴物英灵之属开辟自家道场的绝佳之物,也是修士养鬼一途梦寐以求的山上至宝。

一个中年面容的观海境练气士,刚好脚步匆匆路过墙角,瞧见蹲墙根的少年少女之后,他放缓脚步,转头数次,越看越皱眉不已,如此不讲究山上忌讳,既没悬佩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牌,也没有老龙城铸造、交由藩邸分发的布雨佩,莫不是哪个小山头的祖师堂嫡传子弟,下山历练来了?可如今这采芝山上,规矩何等森严,况且这座鹿鸣府更是一洲山巅仙师齐聚之地,岂可造次,他们俩的师门长辈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的,就由着俩孩子出来撒野?

这位出身大仙府停云馆的修士停下脚步,脸色不悦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来自哪座山头,到底懂不懂规矩?你们是自己报上名号,我去与鹿鸣府管事禀报此事,还是我揪着你们去见楚大管事?!”

崔东山一边偷听,一边瞪眼瞅着那个观海境老神仙。纯青伸手指了指崔东山,示意身边白衣少年做主。然后她站起身,蹲到了崔东山另外一边。

崔东山屁股不抬,挪步半圈,换了半边脸贴墙壁上,用屁股对着那个来自停云馆的百岁老神仙。停云馆修士中前三代的老祖师,都是骨头极硬的仙师,境界不算高,却敢打敢骂敢跌境,和无敌神拳帮差不多的作风,只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从馆主到供奉再到祖师堂嫡传,一个个谱牒仙师都是出了名的狗拿耗子。他们早年攀附朱荧王朝一个剑术卓绝、飞剑无双的老剑仙,如今好像又开始寻思着抱正阳山的大腿,靠砸钱靠求人,靠祖辈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死皮赖脸才住进了这座鹿鸣府。而当年那个一路逃离书简湖的元婴境剑修,其实刚好就死在阮秀和崔东山手上。

停云馆观海境修士恼火不已,却未喊打喊杀,只打算去和担任采芝山山神祠庙祝的楚大管事告一状,纯青瞥了眼对方,观海境修士竟是当场消失无踪了,且毫无蛛丝马迹,半点气机涟漪都无,这就很古怪了,纯青只瞧见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估计是被收入上五境修士独有的袖里乾坤当中。

纯青好奇问道:“怎么做到的,一般仙人境运转神通,我都能察觉个大概。”

崔东山只是轻轻抬起那只雪白袖子,纯青凝神定睛一看,发现两串蝇头小楷一般的细微文字在法袍之上犹如两棵水草随水摇曳,文字是“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纯青也曾精研符箓一道,顿时神采奕奕,问道:“你方才拘押此人,是用上了符阵?”

崔东山笑嘻嘻道:“没呢,抓个观海境,帮他砥砺道心,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就是向纯青姑娘显摆一下我的法袍,不比你身上那件青竹衣差吧?”

纯青不再言语。

正阳山三位离去后,许浑一直坐在书房内闭目养神,既不向妇人兴师问罪,也不开口言语。

他身上披挂的这件瘊子甲,和外界想象中类似神人承露甲的兵家宝甲其实截然不同。瘊子甲并非一件防御重宝,而是一件玄之又玄的攻伐之物,这使得许浑在跻身玉璞境之前,更加坐实了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身份。

嫡子许斌仙靠着椅背,从袖中取出一本在山上流传极广的山水游记,百看不厌。

许氏妇人缓缓站起身,欲言又止。

许浑睁开眼睛后,不见他如何出手,屋内就响起一记清脆耳光,妇人一侧脸颊瞬间红肿。

许斌仙抬起头,各看了眼爹娘,然后又低头翻书。

这位从未有过出手厮杀记录的年轻修士,腰间同一侧悬配有一把短剑和一把法刀,一条紫艾绶系挂在刀剑两端。

许氏妇人伸手覆住那边脸颊,并未现出半点愤懑神色,反而嗓音轻柔,以心声向丈夫提醒道:“还是隔绝天地吧,免得接下来谈事,被正阳山陶家老祖偷听了去,正阳山喜好暗中行事,一向百无禁忌,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许浑嗤笑道:“当我的玉璞境是摆设吗?陶老贼不过元婴境,你傻他不傻。”

许斌仙继续翻书页:“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总觉得正阳山处处透着古怪。”

许浑想了想,还是施展了一道清风城独门术法禁制,然后盯着妇人,脸色阴沉道:“一座狐国,等于清风城半数财源,沛湘还是一个元婴境,狐皮符箓除了挣钱之外,更为清风城挣来山上人脉,此外狐国真正的意义,你不会不清楚,辛苦积攒了数百年的文运,许斌仙的姐姐,如今还在袁氏家族那边眼巴巴等着这份文运!”

许氏妇人默不作声,暗自垂泪。

许氏以嫡女嫁上柱国袁氏庶子,图谋极大,是奔着“文臣上柱国姓氏也要、武将巡狩使官职也拿”而去的。

许浑叹了口气,神色缓和几分:“坐下聊。你那师兄柴伯符,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清风城名义上有许浑和狐国之主沛湘两大元婴境修士坐镇。其实许氏妇人还有个性情诡谲身份隐蔽的师兄柴伯符,道号龙伯,是一名山泽野修,行踪不定的老元婴,资历老,修为高,尤其精通水法,能够与书简湖刘志茂掰手腕,为了抢夺一本《截江真经》差点儿分出生死。

柴伯符此人倨傲至极,尤其擅长障眼法,在宝瓶洲历史上曾以各种姿容、身份现身各处。柴伯符也确实有眼高于顶的雄厚本钱,毕竟宝瓶洲没有几个修士能够先后与刘志茂、刘老成和李抟景交手,最后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柴伯符腰间系挂的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上面悬挂一大串玉佩和瓶瓶罐罐,更多还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撒手锏还在于那条白玉带实则是一条从古蜀国仙府遗址得到的酣眠小蛟。当年正是因为这桩机缘,柴伯符才与刘老成结下死仇,甚至敢独自袭杀数位宫柳岛祖师堂嫡传,胆大心狠,保命手段更多。

许浑赢柴伯符不难,杀他不易。柴伯符私底下曾经多次秘密会见妻子,甚至还擅自传道嫡子许斌仙,许浑其实是起过杀心的。柴伯符这个道号龙伯的著名野修,和妻子是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兄妹,两人早年联手害死传道之人,各取所需,一起叛出师门,只不过两人的传道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最后柴伯符彻底走上闲云野鹤的野修道路,妇人则嫁入清风城。

如果不是柴伯符所传水法对许斌仙大道裨益极多,许浑绝不会对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外,柴伯符等同于半个清风城客卿,比如许浑一次闭关,恰逢狐国动乱,柴伯符出力不小,不然等到许浑出关,狐国就会是个稀烂的摊子。

妇人点头道:“师兄一向谨慎,当年分道修行之后,直到后来在清风城重逢,我其实就一直没见过他的真实面容。”

其实那个跟在柳赤诚身边的龙伯老弟,不是没有想过给清风城留下线索寻求援手,但是根本无须故意当睁眼瞎的柳赤诚出手,两次都被顾璨抓了个现行。至于下场,可想而知。落在比柴伯符更像野修魔头的顾璨手上,绝对不比落在柳赤诚手上轻松。所以在之后的跨洲远游途中,龙伯老弟几乎已经是躺着装死了。柳赤诚、顾璨你们这对师兄弟,要么打死我柴伯符一了百了,此外跌境什么的就根本不算事,我辈修道人,境界攀升不就是拿来跌境的吗?

许浑突然问道:“先不谈内容真假,只按照这本游记上的描述,这个陈凭案如今大致身在何处、境界如何?”

许氏妇人轻声说道:“在罄竹湖,或者说书简湖,陈平安确实在青峡岛当过几年的账房先生,这个年轻人当时战力,大致可以按照一个金丹境修士计算。”

许浑皱眉道:“剑修?”

许氏妇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视为金丹境剑修,目前不好说。但是此人年纪轻轻,就城府深沉,擅长藏拙,这种货色,肯定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当年我就觉得此人比刘羡阳更留不得。只是正阳山那边太过托大,尤其是那头护山老猿,根本瞧不上一个断了长生桥的废物,不愿意斩草除根。

“珠钗岛刘重润,如今就是金丹境修士,落魄山好像对刘重润十分礼敬,照理说可以推测出落魄山底蕴一二,但极有可能是落魄山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唯一一个确凿消息,是前些年落魄山与玉液江水神府起了一场冲突,最后好像是披云山对此十分不满。从此,魏檗以山上官场手腕对水神府压制颇多。冲澹江水神李锦在州城隍宴席上一次酒后失言,说落魄山上有个纯粹武夫坐镇山头,是个有望跻身远游境的大宗师,负责传授后辈拳法。而玉液江水神娘娘,也曾私底下对落魄山怨怼极多,说若无披云山魏山君的庇护,她定要折损些功德,也会水淹落魄山。”

许斌仙突然插嘴笑道:“万一这两位江水正神,外加那个龙州城隍,其实早就被落魄山收买了去,故意演戏给咱们看,我们清风城与坐拥十大剑仙的正阳山,岂不是一直都在鬼打墙?”

妇人笑道:“老猿有句话说得不错,短短二十几年工夫,一个断过长生桥的年轻人,此后修行路上机缘再多,再顺风顺水,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我们担心归担心,吓唬自己就算了。鬼打墙?那本山水游记哪怕只有五六分真,这个落魄山山主,一直在宝瓶洲无头苍蝇一般乱逛,其实更是鬼打墙。既要实惠,又要虚名,再要艳遇,什么都要,一路上什么都舍不得,这种人,大道高不到哪里去。”

“不管如何,清风城跻身宗字头,才是最紧要事。”许浑死死盯住妇人,哪怕设置禁制,依旧以心声与她说道,“在这之外,狐国沛湘那边有些事情我从不过问,不代表我被蒙在鼓里。这场大战之前,宝瓶洲任何一个元婴境,何等金贵,再寄人篱下,沛湘都不至于对你一个龙门境如此忌惮!”

妇人脸色微白。

许浑摆摆手:“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返回正阳山自家一处雅静院落,陶家老祖立即施展神通,隔绝天地。

白衣老猿将陶紫护送至此,就自行离开了。白衣老猿作为正阳山唯一的护山供奉,地位尊崇,哪怕是陶家老祖这般在祖师堂坐头几把交椅的老剑仙,依旧需要处处以礼相待。更何况正阳山上,谁不清楚这头白衣老猿最宠溺陶紫,简直就是陶家这脉山峰一姓之护山供奉,陶家老祖自然为此颇为自得。

陶紫已经从早年初次游历骊珠洞天的那个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白衣老猿告辞离去之时她刚落座,就又起身,一直将白衣老猿送到小院门口,魁梧老猿伸手拍了拍陶紫的脑袋,示意她不用这么客气,女子一双秋水眼眸眯成月牙儿。对这位打小就护着自己的猿爷爷,陶紫确实打心眼里亲近,视其为自家长辈一般,甚至许多言语,与自家老祖都未必说得,偏能毫无顾忌地向猿爷爷吐露心扉。

都不用陶家老祖“开门”,白衣老猿一手推开山水禁制,径直大步离去。

陶家老剑仙眼神晦暗不明,亲近归亲近,这位护山供奉于自家一脉而言,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天然盟友,只是除了对陶紫之外,这头老猿确实太不讲究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讲。

白衣老猿离去后,陶紫折返落座,轻声笑道:“猿爷爷一旦成功破境,必有一份额外仙缘在身,天大好事。”

陶家老祖笑着点头。

例如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的山泽野修,冥冥之中就会有气运在身,庇护大道,如今果然成了真境宗的首席供奉,传闻跻身仙人境,跟上神诰宗大天君祁真的脚步,只是时间而已。风雪庙魏晋更是好似独占剑道气运的绝佳例子,如此看来,当年风雷园李抟景为情所困数百年之久,确实太过暴殄天物,太不知珍惜福缘了,不然李抟景只要破开元婴境瓶颈,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仙他唾手可得。只不过如此一来,遭罪的就是正阳山了,所谓的开辟出十条登顶剑道,只会沦为宝瓶洲最大的笑柄。不然李抟景只需要独自一人御剑登顶正阳山之巅,到时候谁敢上去送死?

白衣老猿打算去山巅神祠最高处赏景。

鹿鸣府门外墙根那边,纯青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立即起身,一本正经道:“既然不可力敌,只能避其锋芒!”

两人一起溜走了。

在一处临崖的观景凉亭,纯青踮起脚尖,眺望远方,尘土飞扬,黄沙万里,如潮水席卷而来。纯青皱眉道:“蛮荒天下要扰乱南岳战阵。你们大骊安置的那些御风修士,未必能够完全挡下对方冲阵。”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视线掠过那些现出妖族真身的庞然大物,多是地仙境界,还有一些天生身形巨大的山泽妖物,但是真正棘手的,是极远处一尊身后拖曳着琉璃光彩的远古神灵余孽,哪怕是崔东山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拦住对方前进的脚步。一场山上修士山下铁骑混杂在一起的战争,最关键就是双方相互压胜,不允许任何一个存在能够例外,比如崔东山一旦现身战场,必然会招惹来剑仙绶臣之流的刻意针对,就像之前绯妃出手,运转本命神通搬海冲击老龙城,宝瓶洲这边就有王朱现出真身,与之针锋相对,打消对方大部分的水法神通,先前白也仗剑扶摇洲,就属于最大的一个例外,所以文海周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会选择围杀白也。在这之前,白也剑斩王座曜甲,曜甲打杀周神芝,都是此理。

一场涉及天下走势的战争,任你是飞升境修士,甚至是十四境大修士,其实谁都无法做到力挽狂澜于既倒。真正能够决定战场胜负的,还是人心,唯有人心才是大势所在,山上神仙,山下铁骑,藩属边军,将相公卿,江湖武夫,市井百姓,缺一不可。

纯青下意识伸出双指,轻轻捻动青色袍子:“如此一来,妖族送死极多,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只要打乱南岳山脚那边的大军阵形,蛮荒天下还是赚的。”

崔东山笑道:“崔瀺后手还是有一些的。”

白衣老猿没有碰到白衣少年和青袍少女,独自去往山巅,结果瞧见了三个纯粹武夫,其中还有个年轻女子,女子微皱眉头,独处一地,正眺望南方战场。

三人中的一人,白衣老猿认得,是旧骊珠洞天的李二,传闻此人曾经与宋长镜打过一架。至于其余两个,化名郑钱的裴钱,以及北俱芦洲年岁最大还曾走火入魔的止境武夫王赴愬,白衣老猿就不认识了。

白衣老猿嗤笑一声,一个九境武夫了不起吗?至于那个眼神闪烁不定的年轻女子,金身境,还是个藏藏掖掖的远游境?看样子,还是个耍刀的小娘们?

李二转过头,白衣老猿视而不见。

王赴愬啧啧说道:“李二,郑钱,有人半点不给你们俩面儿啊。搁咱们北俱芦洲,这不是问拳是个啥。”

李二说道:“人?”

白衣老猿终于转过头。

只不过白衣老猿突然脸色剧变,阴晴不定,再顾不得与一个莽夫李二计较什么。

因为一洲山河气运骤变,先是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披甲神人,身形缥缈,身负宝瓶洲一洲武运,转瞬之间就从大骊陪都掠到南岳地界,步步踩踏虚空,往南方飘荡而去。

而崔东山呆呆无言,突然开始破口大骂崔瀺是个王八蛋,后手后手,下棋有你这么先手就无敌的吗?臭棋篓子,滚你的蛋,敢站我跟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甩你脸上……

纯青一头雾水,只是她很快就知道缘由了。

原来此外又有一个面容模糊的文士穿一袭青衫,从齐渎祠庙现身,起先身形与常人无异,只是一步就缩地山河半洲之地,且蓦然就已万丈高,直接现身在旧老龙城废墟遗址上,一手按住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的头颅,微笑道:“遇事不决,问我春风。”

南岳储君采芝山上,李二深吸一口气,远眺南方,对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遥遥致敬。

战场实在太过遥远,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终究没掌观山河的神通,加上老龙城旧址战场气象已经变得混乱不堪,瞧不见了。

在家乡骊珠洞天,李二是与齐先生喝过酒的,当时李二没想到齐先生会登门,家中只有几碗劣酒而已,好在齐先生不介意。

虽说眼前这个读书人,其实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齐先生了,却不耽误李二抱拳致礼。

李二突然聚音成线跟裴钱说道:“要信得过你师父,他与齐先生,都是真正的读书人,不是只会以德报怨。何况你师父这一脉,上一辈的恩怨,就没有让下一辈承受的习惯。”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文圣一脉,也最护短。

文圣老先生护短,哪怕欺师灭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脉之后,老秀才依旧护短,不惜自囚功德林。齐先生护短,左先生护短,齐先生代师收徒的小师弟也护短,以后文脉第三代弟子,也一样会护短。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见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早一拳过去了。当年这头老畜生追杀陈平安和宁姚时,横行无忌,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当时蹲门口长吁短叹,担心出手坏规矩,被师父责罚,也会给齐先生以及阮师傅添麻烦,这才忍着。于是妇人骂天骂地,骂他最多,最后还要连累李二一家人去妇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时日,受了不少窝囊气。一张饭桌上,靠近李二他们的菜碟里边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夹一筷子“远在天边”的荤菜,都要被念叨几句什么“没家教”,什么“难怪听说你家槐子在学塾次次课业垫底,这还读什么书,脑子随爹又随娘的,一看就是读书没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争取给桃叶巷某个高门大户当那长工算了”……当时看着儿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长板凳,憨厚汉子李二的心都快碎了。可毕竟是自家亲戚,一家四口还寄人篱下,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真要硬着头皮大吵一架,最后还不是自家媳妇难做人,李二就只能受着。好在当时闺女李柳不管不顾,径直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们桌子旁边,夹了满满当当一大碗荤菜放在弟弟身边,这才让李二心里好受许多。

裴钱轻轻点头,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那股杀意。

如果说师娘是师父心中的天上月,那么裴钱很清楚,齐先生对于师父意味着什么,是师父从不与人言说的心神往之。

裴钱先后看过师父两次心境,只是她从不曾对谁提及此事,师父对此其实心知肚明,也从来不说她,甚至连栗暴都没给一个。

裴钱这趟远游归来的心境,有点类似当年师父从书简湖归乡后的心境,师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风彪悍的北俱芦洲,用以压下心井的龙抬头,所以裴钱才会刚回落魄山就又远游南岳战场,反正在战场上,出拳不用计较什么对错是非,没什么轻重、生死的讲究,越重越好,敌死我活,很纯粹很简单。

在金甲洲战场上,裴钱对“身前无人”这个说法越来越清晰,其实就两种情况:一种是学了拳,就要胆子大,任你强敌在前,依旧对谁都敢出拳,故而身前无人,这是习武之人该有之气魄;二是习武学拳,要务实至极,要吃得住苦,最终一拳数拳百拳递下去,身前之敌,悉数死绝,更是身前无人。

裴钱聚音成线,好奇问道:“这头正阳山护山供奉,境界很高,拳头很硬?”

瞧着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钱通过各色山水邸报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晓得这头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那十条剑道十剑仙的正阳山,都不太服管束,好像还一直想要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头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嚣张气焰,就好似一头王座大妖了?偷学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嚣张不成?只是一想到师父和师娘在少年少女岁数时,需要联手对付这头老畜生,裴钱其实难免有些小怕。虽说出拳不含糊,无碍拳意巅峰,可到底会犯怵几分。

李二笑答道:“凑合,当年还能靠着体魄优势跟藩王宋长镜切磋几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过天,拳法要大过地,拳术得有一颗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过这是郑大风说的,李叔叔可说不出这些道理。”

裴钱点头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郑大风确实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却没有李叔叔好。师父曾经私底下与我说过,李叔叔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书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眼光更好,因为当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师父有习武资质的人,还想要送给我师父一只龙王篓和一条金色鲤鱼。我师父说可惜当时自己运气不好,没能接住这份馈赠,但是师父对此一直感恩在心。”

当裴钱说到自己师父时,神色就会自然而然柔和几分,心境也会趋于安宁平静。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谈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当年就是看草鞋少年最顺眼,毕竟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当陈平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与杨家药铺打交道多,李二其实都看在眼里。有些时候杨老头还会让李二帮忙看着点陈平安上山采药。就像裴钱所说,李二是骊珠洞天最早看重陈平安的人,事实上李二对裴钱,这位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师重道,学拳吃得住苦,学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轻易出拳,像谁?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们俩嘀咕个啥?郑丫头,当我是外人?”

裴钱笑了笑。

王赴愬问道:“郑丫头,真不再考虑考虑,更换门庭,随我练拳?当了我的关门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北俱芦洲女子武神。”

裴钱摇摇头,再次婉拒了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辈武夫,学拳一途,大敌在己,不求虚名。”

王赴愬愣了愣,气笑道:“你那师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钱,单凭王赴愬这句混账话,这会儿连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被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钱却只是心平气和说道:“王老前辈,师父说过,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练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较劲,才有资格与外人、与天地较劲。”

王赴愬咦了一声,点点头,大笑道:“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你师父莫不是个读书人?不然如何说得出这般文绉绉话语?”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当然是读书人。”

王赴愬有些遗憾,这些天没少拐骗郑钱当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终不为所动。

这个名叫郑钱的丫头,可了不得,也不说她的拳法根脚来历,却是个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痴,时时刻刻都在练拳,遇到李二后,主动跟狮子峰止境武夫讨要了四张古怪至极的仙家符箓,瞅着轻飘飘的一张符箓,实则分量极重,被裴钱分别张贴在手腕和脚踝上,用以压制自身拳意,砥砺体魄,所以乍一看裴钱,就像个学拳未曾遇到名师以至于走桩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对那符箓很感兴趣,只是李二这家伙脾气不太好,说花钱买不着,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赢过他李二的拳,赢了,别说四张,四十张都没问题。王赴愬一想到狮子峰地界那场没规没矩的问拳,就一阵头大,还是算了吧。拳怕少壮,一个年轻小伙乱拳打死老师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气量大,容得晚辈放肆,不与你李二一个体魄神魂都位于巅峰的年轻人计较,不然老夫若是年轻个一两百岁,多挨你十几拳,再倒地不起,轻松得很。

王赴愬问道:“你那师父,多大岁数?”

裴钱以诚待人:“比我岁数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辈年纪都小。”

王赴愬大为讶异,忍不住又问道:“那就是他擅长压境喂拳喽?”

裴钱使劲点头:“当然!”

王赴愬向李二问道:“宝瓶洲当真有这么一号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为何半点消息都无?连那皑皑洲都有个阿香妹子,名声传到我耳朵里,宝瓶洲离着北俱芦洲这么近,早该名动两洲山上才对。”

李二不客气道:“跟你不熟,问别人去。”

王赴愬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气上头,搓手道:“李二,找地儿打一架?”

李二说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装死?”

李二确实不太会聊天,拆祖师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与李二问拳一场,只是如今身边有个郑钱,就暂且放李二一马。

裴钱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着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剑仙如云的正阳山是吧,且等着。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们那位剑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龙城那边的异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这点不好,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傍身。”

储君之山这边,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战场的异象横生。

凉亭内,纯青赶紧取出一壶青神山酒酿,喝了口酒压压惊,大骊王朝,或者说绣虎崔瀺,到底是如何才能够如此完整炼化一洲文武气运,最终化为己用?

凡人之躯,终究难以比肩真正神灵。此役过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论了。

那尊身高万丈的金甲神人,从陪都现身,手持一把铁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毫无征兆地屹立人间,一左一右,两位披甲武将,好似一户人家的门神,先后出现在战场中央,阻滞那些破阵妖族如过境蝗群一般的凶狠冲撞。

事实上这两位享受无数人间香火的武运神灵,正是大骊上柱国袁、曹两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处,人人最熟悉不过的两张面孔。

两尊等同于飞升境的武运神灵几乎同时朗声道:“犯我国土者,斩之。”“践我山河者,诛之。”

但是比这更匪夷所思的,还是那个一巴掌就将远古神灵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青衫文士又一脚踩下,掀起滔天巨浪,将那原本仿佛无可匹敌的远古神灵踩入海床当中。

那个从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灵,想要挣扎起身,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显现出这尊神灵惊世骇俗的巨大战力,结果却被青衫文士一脚踩入海底更深处。

两尊披甲武运神灵,被妖族修士无数术法神通、攻伐法宝砸在身上,虽然屹立不倒,可依旧会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损。唯独老龙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无视那些攻势。他虽身在妖族大军集结的战场腹地,数以千计的璀璨术法、攻伐凌厉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简单来说,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镇压那头远古神灵余孽,甚至可以将那些光阴长河的琉璃碎片化为攻伐之物,碎片如一艘艘剑舟不断崩碎,无数道飞剑肆意溅杀方圆千里之内的妖族大军,但是蛮荒天下的妖族,却好像在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对手对峙。

这一幕让远离战场的纯青看得惊心动魄。比飞升境更高?岂不是十四境?照理来说,哪怕是那飞升境崔瀺,一样都会承载不住的,武运还好说,大骊宋氏武运昌盛,袁、曹两尊门神又随处可见,遍及一洲人间,但是文运一物,可不是什么随便装入箩筐就可以装满的物件,对于英灵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实在太高了,连中土文庙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贤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内四人,除去至圣先师不说,礼圣、亚圣和老秀才,这三位当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远行,等于断绝了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这等手段对敌蛮荒天下了。文庙一正两副三教主倒是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时候桐叶洲一个十四境,扶摇洲再一个,南婆娑洲还有一个。

纯青再取出一壶酒酿,向崔东山问道:“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大笑道:“喝啥酒,这会儿我就在喝酒啊,已经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蹦跳着一次次振臂高呼:“师伯牛,师伯强,师伯猛,师伯才是真无敌……”

纯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个齐先生。文圣一脉,除了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刘十六,其实齐静春的两位师兄,浩然锦绣三事的崔瀺,练剑极晚却剑术冠绝天下的左右,更加声名卓著,老秀才最喜欢的反而是齐静春。而关于齐静春,更多是一些与学问深浅、修为高低都关系不大的山上传闻,比如白帝城城主郑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动出城,邀请一个外人去往彩云间手谈一局。

崔东山突然沉默下来,转头对纯青说道:“给壶酒喝。”

纯青丢给他一壶酒,崔东山揭了泥封,仰头大口灌酒,以至于满脸酒水。

那一袭青衫一脚踩在宝瓶洲老龙城旧址的陆地上,将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禁锢在海床底部,后者每次只要挣扎起身,就会挨上一脚,庞大身形只会凹陷更深。宝瓶洲最南端海域,风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蛮荒天下原本衔接有序的战场阵势被齐静春一人拦腰斩断。

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巅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战,他双拳紧握,差一点儿就要现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几分。

青衫文士身形越发缥缈,好似一位山巅修士的阴神远游复远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宝瓶印,再先后结说法、无畏、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再在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宪,却言说佛家语:“作狮子鸣。”

宝光流转天地间,大放光明,照彻十方。

另外一位青衫文士,则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终凝为一道雷局。文士抬起一手,言语“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随,却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转天机,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处显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证果圣人现身人间,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大天师同在此施展神通。

雷局轰然入海,先前是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远古神灵余孽,现在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将其炼化。

此外佛门将近四百法印,半数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纷纷凭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当中。剩余半数悉数落在两洲之间的广袤海域,漩涡不断,可见海床,使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疯狂避难,要么试图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涡。

南岳山头上,鸡汤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肩头蓦然一歪,身形踉跄,似乎袖子有点沉。

桐叶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个年轻道士会心一笑,感慨道:“原来齐先生对我龙虎山五雷正法造诣极深,单凭拘押琉璃阁主的一座阵法,就能够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齐先生可谓学究天人。”

纯青又开始喝酒,山主师父说得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纯青虽然年纪小,但是归功于青神山的山巅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赋异禀,故其所学驳杂,更有术法精纯之美誉,只是如今亲眼见了青衫文士的手段后,纯青就难为情了。不管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纯青如何谦虚,如何早早知晓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见的壮阔画卷,还是让她心神摇曳,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难以走到那座老龙城了。

崔东山大笑道:“纯青姑娘,别气馁啊,毕竟是我先生的师兄嘛,术法高些,很正常!”

纯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学都学不来。”

崔东山拎着没几口酒好喝的酒壶,一路脚步横移,等到肩靠凉亭廊柱,才开始沉默。

齐静春早就是十四境了。合道,合什么道,天时地利人和?齐静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柢!

当年一战,那是打不还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罢了。

崔瀺为何要自己去骊珠洞天,就是为防万一,怕真正惹恼了齐静春,激起他某些久违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盘,在棋盘外直接动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难免,事实证明,的的确确,大大小小的无数苦头都落在了他崔东山一个人身上和……头上,先是在骊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离开了骊珠洞天,还要挨老秀才的板子,站在井底纳凉,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被小宝瓶往脑袋上盖印,到了大隋书院,被茅小冬动辄打骂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叫蔡神京的孙子欺负,一桩桩一件件,辛酸泪都能当墨汁写好长几篇悲赋了。

不过当时崔瀺对齐静春的真实境界也未能确定,仙人境?飞升境?直到崔东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检光阴长河图卷,无意间发现了齐静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树下的那一幕……

再联系之后齐静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远游莲花小洞天,与道祖坐而论道,最后为老剑条取来遮掩天机的一枝荷叶。

若是一位飞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残余魂魄,还怎么能够飞升去往青冥天下?齐静春又如何能够随便一指作剑,劈开斩龙台?齐静春又不是剑修,手中更没有称手兵器,就一指断去斩龙台,让同为坐镇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试试看?

崔东山蹲下身,脑袋斜靠亭柱,怀抱一只酒壶,一身雪白颜色,静止不动,就如山上堆出了个雪人。

中土文庙亚圣一脉圣贤,兴许忧心忡忡,需要忧虑千秋文脉的最终走势,会不会混淆不清,会有伤“正本清源”一语,故而最终选择袖手旁观,这其实并不奇怪。那么至圣先师,以及很早就对齐静春极为欣赏的礼圣,为何同样不出手拦阻?为何当时就有人希望齐静春能够去往西方佛国?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齐静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无须文庙来救。不是“逃禅”就能活,也不是避难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就能活,而是齐静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还能赢。但是如此一来,齐静春倾力对敌,除了难免殃及一洲山河气运,骊珠洞天积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因果劫数,更要落地。

这就是绣虎与齐静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过整整百年光阴不断完善的事功学说,为人为己,为天下为世道,齐静春好像都绝对不该如此选择。但是齐静春不愿如此算账,外人又能如何?

崔东山当时不信邪,反而落个里外不是人,在袁氏祖宅,一定要与齐静春比拼谋划,结果跌境不休,惨淡收官,一塌糊涂。

对于骊珠洞天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而言,齐静春逝世之后,宝瓶洲的武运如何?文运又如何?都不用去谈文运,只说武运,李二跻身十境,还有差点儿就要跻身十一境的竹楼老人,老龙城的郑大风,此后还有陈平安、裴钱、朱敛……

这就是齐静春的算账。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间凡人,心灯依次亮起千万盏。

世道好,独善其身,书斋治学,世道没那么好,兼济天下,舍生忘死,当仁不让。

崔东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哀伤不已,以心声喃喃道:“齐静春到最后,还是将十四境修为留给了老王八蛋,还是当崔瀺是师兄。崔瀺这个挨千刀的,都这样了,还要设置那么个书简湖问心局,还要写那本山水游记,老王八蛋竟然也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故意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比如开凿齐渎一事,以及那几张字帖,崔东山只当是齐静春的一记后手。比如让王朱走渎成功,世间重新出现第一条真龙,大渎使得宝瓶洲水运暴涨,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实就是隐藏的一座山水阵法。崔瀺其实暗中炼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条大渎就是水字印,一点一点积土而成的大骊南岳则是一方山字印,或者严格意义上说来,是一方翻天印。最终钤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龙城旧址!会将包括整座老龙城旧址在内的广袤地界,也就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绝不让蛮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气运浸染宝瓶洲一寸土地!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谁敢做?谁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绣虎敢做。做成了,还能让山上山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东山自个儿都怕。

这些崔东山都清楚,因为这些深远谋划,是神魂剥离的崔瀺与崔东山,自己与自己对弈,早早计算好的既定策略。所以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崔东山心甘情愿很卖命。

唯独齐渎神祠内,藏着一个既像无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齐静春”,崔瀺半个字都没有跟崔东山提及。

齐静春这个当师弟再当师伯的,连师兄和师侄都骗,这也罢了,结果崔瀺这个人竟然连自己都骗。

崔东山原本以为皇帝宋和诏告天下,大举兴建寺庙道观,依旧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承想一切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今天,都是为了让今天“齐静春”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那朵以宝瓶洲一洲之地作为花盆的金色莲花,加上让他崔东山厚着脸皮去邀请鸡汤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为大骊铁骑南下的关键棋子,为何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由他南下朱荧王朝?为何有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崔瀺这个臭不要脸的,连那位不在儒家文脉之内的老先生,儒释道三教,加上神诰宗、贺小凉、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实早就都给一并算计了。

不过崔东山可以确定一事,齐静春注定不会与崔瀺多说一句话。

昔年文圣一脉师兄师弟两个,从来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别看左右脾气犟,不好说话,事实上文圣一脉嫡传当中,左右才是那个最好说话的人,比师弟齐静春好多了,好太多。

齐静春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盘上,崔瀺接手棋盘后,和整个蛮荒天下进行对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凭绣虎本事。甚至连自己身死道消后茅小冬却只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最终才让崔瀺接任山长,再带着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齐静春早早算好的。

崔东山怔怔地坐在栏杆上,早已丢掉了空酒壶,脸上酒水却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齐静春当年将此印送给了弟子赵繇,又被崔东山中途拦截,将其轻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风道意四散天地间。而那一年整个浩然天下,因为一个人的逝世,天时极怪。

自己应该是被齐静春和崔瀺一起算计了。

崔瀺,齐静春,两个早已反目不再言语半句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就像是相互落子,却是身处同一阵营,共下一局棋,这当然更讲究两位棋手的棋力。最终两人与两座天下大势面对面为敌。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曾有一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崔东山突然转头问道:“纯青,知不知道一个‘春’字,有几笔画?”

纯青一头雾水:“难道不是九笔?”

崔东山又问道:“浩然天下有几洲?”

纯青无奈道:“明知故问,有九洲啊。”

崔东山点点头,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南岳山巅,被崔瀺敬称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两位兵家祖师,在看过老龙城旧址的异象后,立即对视一眼。

崔瀺先前讨要了一大摞纸张,这会儿正低头一张张翻阅过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子弟在先前一场大考中的答题考卷。姜老祖给出的考题,很简单:如果你们是大骊国师崔瀺,如何让宝瓶洲应对来自桐叶洲的妖族攻势。崔瀺好似担任一场科举主考官的座师,每当看到措辞得当的语句,就心意微动,在旁批注一两行文字,崔瀺翻阅、批注都极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将其余一大摞考卷还给姜老祖。

崔瀺微笑道:“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来大骊效力,我会让人护道几分。但是希望他们来了这边,别坏规矩,入乡随俗,一步一步来,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万一谁年轻气盛,要与我大骊谈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只会把山靠倒。丑话先与姜老祖和尉先生说在前头,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这就完啦?”

崔瀺笑着反问道:“尉先生难道又编撰了一部兵书?”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经读透,宝瓶洲战场上就不用再翻书页了。

姜老祖叹息道:“只论纸面上的底蕴,桐叶洲其实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个绣虎嘛。”

不承想崔瀺摇摇头:“人力终有穷尽时,桐叶洲有两个崔瀺都不济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会很有意思,却未必多有意义;等到了乱世当中,会很有意义,却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问道:“我很清楚,这个‘齐静春’身上那些文运,只是你绣虎的障眼法。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许久,双手负后,凭栏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也想问春风,春风无言语。”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来:“再这么下去,那个一直藏头藏尾的贾生,终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远游阴神即将重返陪都上空,只为两位兵家老祖师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该撤掉了。”

崔瀺阴神重返陪都上空,与真身合一。

今日不传道讲学,云海上空无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悬起曾经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只是被崔东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从陪都城外的大渎祠庙御风而来,他可能是如今大骊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时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够临时担任齐渎庙祝,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礼,然后正襟危坐在国师崔瀺、师伯绣虎不远处的云海上,轻声问道:“师伯,先生?”

崔瀺说了一句佛家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齐静春身已死,绝无任何悬念,只是大道却未消。他运转一个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静”,再以佛家禅定之法门,以无境之人的姿态,只保存一点灵光在“春”字印当中,存活至今,最终被放入“齐”渎祠庙内。

林守一热泪盈眶:“先生有三个本命字?”

崔瀺点头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崔瀺将那方印章轻轻一推,破天荒有些感伤,轻声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间、水中、书上、人心里,人间处处有春风。

九道浩然春风,从宝瓶洲一处学塾内率先出现,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无声无息汇聚在九处,最终八洲八道春风,齐齐来到宝瓶洲,萦绕青衫文士双袖旁。最终凝聚成一个本命字:春。

浩然两得意。白也诗无敌。春风齐静春。

万丈法相消逝不见,出现了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叶洲某处。法相凝为一个“静”字。

绯妃以一记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龙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个身形渺小的读书人。文士双指并拢,以“齐”字一斩而下,破碎一头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随手一挥袖,将一分为二的大海之水驱散更远。

三个本命字,一个十四境。

这个从不以术法神通、境界修为打架厮杀名动天下的文圣一脉嫡传,根本无视绯妃,读书人两袖春风,朗声笑问道:“贾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