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风得意

穗山之巅,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台阶顶部。

那位其实坐着都要比老秀才站着高的穗山正神问道:“也不看几眼宝瓶洲南边?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正神右手边,好像这样就能躲着东宝瓶洲更远些,他摇摇头:“不看不看,一个人心肠再硬,心碎又能有几回。”

金甲神人突然举目眺望远方,惊讶道:“有个稀客造访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见?如果你嫌他烦,我就不开门了。”

老秀才说道:“如果是文庙董、韩、朱这三位,你就说老头子亲自发话了,不要烦咱们至圣先师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家,于儒家道统文脉的薪火相传,均有大功。

儒家学问集大成者、文庙教主董老夫子,提出天人感应,整合繁杂文脉,除了为后世制定出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框架,还在山下王朝设置太学、推广官学,并且为学宫书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门。还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灾异象、发现治国过错,就要向天下人颁布罪己诏。历朝历代,各国帝王,颁发的每份罪己诏初稿原本,悉数被书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终存放在中土文庙。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桩壮举,就是差一点儿就罢黜百家,只是被礼圣拒绝了此事。这位文庙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评点诸子百家学问得失、根柢高下,世俗开国君主往往会为辖境一国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谱品第,董老夫子却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垫底的术家、商家,对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礼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这位文庙教主的学问对后世诸子百家当中地位极高的法家和阴阳家影响最大。故而董老夫子被誉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韩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个梳理、重塑整个儒家的道统文脉,而且更加细分了君子、贤人的界线。韩老夫子天然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甚至可以说亚圣在文庙地位的崛起,这位韩老夫子有一半功劳。另一个则别开生面,再起文脉一座高峰,演化“礼”为“理”。

老秀才这一脉学问,恰好与三位文庙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分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脉却推出了事功学问,最终引发了那场从幕后走到台前的三四之争。虽说事功学问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统各条文脉,自然会视其为老秀才继“性本恶”之后,第二大正统学说,所以当时中土文庙都将事功学说视为老秀才本人学问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议改“灭”为“正”字,更为妥当,惹来朱老夫子这条文脉的不喜,他们还以“恶”字拿来说事,并反过来质问崔瀺,你我双方文脉,到底谁更故作惊人语……

学生不认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学生的。

金甲神人当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胆识,以往平时就他们俩在穗山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这会儿至圣先师可就在旁边坐着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承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老秀才有本事瞎说,就不怕秋后算账,自有本事在文庙扛骂。况且到时候一吵架,谁骂谁还两说。

金甲神人无奈道:“不是三位文庙教主,是白帝城郑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丢了个眼色给身边好友,大概是信不过对方会立即开门,而是会让自己浪费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长脖子,发现大门确实打开了,这才故意转头与金甲神人大声道:“郑先生?生疏了不是,老头子要是不高兴,我来担待着,绝不让怀仙老哥难做人。你瞅瞅,这个老郑啊,身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来见至圣先师了,光凭这份气魄,怎么当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换成别人来坐这把交椅,我第一个不服气,当年如果不是亚圣拦着,我早给白帝城送匾额去了,龙虎山天籁老弟家门口那楹联横批,晓得吧,写得如何,一般般,还不是给天籁老弟挂了起来,到了郑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诗兴大发,只要发挥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压天师府了……”

穗山正神打开大门后,一袭雪白长袍的郑居中从地界边缘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脚门口,就此停步,先与至圣先师作揖致礼,然后抬头望向那个口若悬河的老秀才,后者笑着起身,郑居中这才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耳边的两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这位白帝城城主,显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白费功夫的老秀才愣在当场,这个郑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脸,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篓子”四个大字。

金甲神人问道:“还见不见?”

老秀才哀叹一声,点点头,被穗山正神伸手按住肩膀,两人一起来到山门口。

郑居中说道:“我一直想要和两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个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带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数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会以白帝城独门秘术潜入蛮荒天下妖族当中,窃据各大军帐的中等位置,半点不难。”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往伤口上撒盐了,那两洲你爱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会去的,说不定白帝城已经做了此事。

郑居中的行事路数一向野得很。

“看来文圣先生你的两位弟子,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郑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说道:“当年和绣虎在彩云间分出棋局胜负后,绣虎其实留下一语,世人不知而已。他说自己师弟齐静春棋力更高,赢他崔瀺是赢他一人,不算赢过文圣一脉,所以我当年才会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齐静春,邀请他手谈一局。因为想要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心高气傲如绣虎,也愿意自认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声,但是郑居中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言语:“可我一直觉得崔瀺在棋盘外棋力更高,当年输棋,尤其是没有流传开来的最后一局,棋盘纵横二十三道,崔瀺输棋,依旧是因为对弈双方的棋盘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齐静春落子,终究是断断续续,散落各处,崔瀺此后既要独自落子,又要能够处处衔接棋盘上的既定棋子,处处后手接得上,最终使得整块棋盘同气连枝,此间大不易,一般人无法想象。”

老秀才还是不说话。

郑居中突然问道:“当年董老夫子进入文庙之前,曾在乡野传道讲课,那位听闻经义颇不以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头寻常精怪的山野老狐,还是陆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轻声道:“回头我帮你问问看。”

郑居中问道:“老秀才真劝不动崔瀺改变主意?”

老秀才摇头道:“弟子个个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说,说了也没用。”

郑居中站起身,这位白帝城城主会马上重返扶摇洲,这是他与崔瀺的一桩秘密约定。

崔瀺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交换,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失而复得来换此人。

而那个郑居中确实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传弟子,正是在书简湖被崔瀺拿来问心陈平安的顾璨。

那场问心局,道心之砥砺,既在失魂落魄的陈平安,也在死不认错,但是学会尊重“规矩”的顾璨。

若是顾璨认得错,无非是大骊王朝或者宝瓶洲多出一个半吊子的读书人顾璨,心中偏不去认错却愿意在事情上改错,那么浩然天下就会多出一个白帝城顾璨,会让后世许多自认聪明的旁门左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谓绣虎崔瀺、白帝城郑居中两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采芝山这处凉亭旁,攲松大百围,根在古崖缝间,枝叶横斜在观景亭额处,如仙师为小亭画眉,风起松涛阵阵山更幽,阳光透过古松枝叶,洒落在地,亭内细细碎碎的金色随风而动,作无声唱和,又有白衣少年与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栏杆两端,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谪仙人。

崔东山身体蜷缩,脑袋靠着亭柱,又跟纯青要了一壶名动天下的青神山酒酿,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纯青这趟出门,没少带酒水,咫尺物里边,大大小小搁放了几百坛。山主师父说过,出门在外,若有相见投缘,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还是市井的贩夫走卒,都不用吝啬自家酒水。纯青动作轻柔,给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丢过去一壶,只见白衣少年崔东山一个扭转脖子,以头顶住酒壶,再脑袋一晃,酒壶前倾下坠,以手接住。

纯青年纪不大,见识却多,可像崔东山这样的,她是真没见过。

崔东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长脖子看了眼崖外,啧啧道:“人间几人平地上,看我东山碧霄中。”

纯青说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就别做了吧。”

崔东山转头笑道:“纯青姑娘会不会下棋?围棋象棋都行。”

纯青摇头道:“会下,兴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经常拉着许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话棋局,会站在许白那边,希望许白赢棋,喜欢问我许仙这一手妙不妙,许仙那一棋绝不绝,我哪里知道好不好,怎么个好,所以有些烦人。到后来,尉先生只要一转头,我就立即点头,说对对对是是是,妙妙妙绝绝绝,本来以为尉先生见我如此敷衍,就该消停些,可到最后还是不管用啊。”

崔东山感叹道:“纯青姑娘你还是吃了不够以诚待人的亏啊,只要到了咱们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骑龙巷铺子那边待几天,与一位姓贾的老神仙学习言语之术,不出一旬光阴,肯定受益匪浅,功力大涨,从此无敌。”

纯青说道:“算了吧,我对落魄山和披云山都没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个立竿见影的法子,我就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去。”

崔东山立即笑嘻嘻道:“这有何难,传你一法,保证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儿再烦你,你就先让自个儿神色认真些,双眼故意望向棋局做深思状,片刻后抬起头,再一本正经告诉尉老儿,什么许白被说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对不对,应该换成姜老祖被山上誉为‘老年许仙’才对。”

纯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东山道:“那咱们打个赌,成了,你送我一百坛青神山仙家酒酿,不成的话,就当我欠你一百坛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酿?到时候你去骑龙巷自取。”

纯青想了想,自己总共存了七百多坛酒水,输赢不过一百坛,数量是增是减,好像问题都不大。只是纯青就不明白了,崔东山为何一直怂恿自己去落魄山,当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吗?纯青觉得不太需要。而且亲眼见过了崔东山的怪诞行事,再听说了披云山声名远播的夜游宴,纯青觉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会水土不服。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脚,哼唱一首佚名的《龙蛇歌》:“有龙欲飞,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独怨,槁死于野。”

纯青问道:“是说骊珠洞天的那条真龙?”

崔东山却没有解释,只是转去碎碎念道:“白诗苏词在,光焰万丈长。熔铸千万象,即是一文心。”

纯青突然说道:“齐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脾气……不算太好?”

崔东山想了想:“别说年轻时候了,他打小脾气就没好过啊。跟崔瀺没少吵架,吵不过就跟老秀才告状,最喜欢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没赢过,有些时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脸肿的少年还非要继续挑衅左右,左右被崔瀺拉着,他给傻大个拖着走,还要找机会飞踹左右几脚,换成我是左右,也一样忍不了啊。”

纯青感叹不已。

崔东山自顾自说着些怪话。

隆冬时节,荷塘水涸,枯叶败尽,残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半夜发雷,天转车毂,穷老翁睡难寐,恰逢稚子起惊哭,叹息声与哭啼声同起。

世路羊肠,鸟道已平,龙宫无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门外梅花梦,白发老叟拄杖看到忘言处,浑疑我是花,我是雪,雪与花并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桐叶洲中部大泉王朝桃叶渡。

渡船之上,赊月依旧煮茶待客,只不过喝茶之人,多了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修斐然。

赊月对打打杀杀从不感兴趣,先后两场架都打得没头没脑,好没道理,而且都是对方一直在蛮横纠缠,两个王八蛋玩意儿,一个姓姜,一个姓陈,还都喜欢说些戳人心窝子的怪话,难怪能够成为好兄弟。姜尚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陈平安更是赊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货色,年纪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与姜尚真相当,估计那个年轻隐官只会下手更狠。

斐然却是众多军帐当中唯一一个与赊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芦花岛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叶洲,斐然只是将蜃景城收入囊中。过了剑气长城,斐然好像从头到尾,就都没怎么打仗杀人死人,所以赊月觉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个所以,圆脸姑娘就从长颈锡制茶罐里边多抓了一大把茶叶。

片刻之后,瞅着茶叶约莫也该熟了,赊月就递给斐然一杯茶,斐然接过去,轻轻抿了一口,忍不住转头望向圆脸棉衣姑娘,赊月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问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无奈道:“算是吧,饮茶不苦,确实不像话。”

赊月有些高兴,跃跃欲试道:“我煮茶的手艺,其实比较一般,但是烧菜真是不错,这桃叶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几条肥鳜鱼,清蒸红烧炖煮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齐全,你和周先生尝尝鲜?米饭要不要?我咫尺物里边有几百斤仙家米,正愁吃不太完。”

周密笑着点头:“行啊,想必总比喝白水吃茶叶好。”

赊月有些恼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伪装去往那月宫,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道的。可这煮茶喝茶,多大点事儿,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计较?”

周密笑道:“好好好,为喝茶一事,我与赊月姑娘道个歉。鳜鱼清蒸滋味好些,再帮我和斐然煮一锅米饭。其实臭鳜鱼,别有风味,今天就算了,回头我教你。”

赊月点点头,自顾自忙碌去了。赊月去到船头那边,要找几条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鳜鱼,煮茶这种事情,太心累还不讨喜。

斐然有些佩服这个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万事不上心只顾吃喝游玩啊。

先前赊月在桐叶洲镇妖楼外边被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来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个外人担忧,赊月自己反而浑然不当回事。这么一位奇女子,不晓得以后谁有福气娶回家。

赊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问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师兄切韵为何舍得赴死?在蛮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韵赶赴扶摇洲战场之前,与斐然的那番笑谈原来就是遗言。

周密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丢给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过去,并无玄妙。

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文海周密,最喜欢的一方私人藏书印,边款篆文极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则是:饥不果腹老书虫。

只是这方印章,周密从不轻易取出钤印书籍。

斐然曾经跟随周密求学多年,见过那方印章两次,印章材质并非天材地宝,抛开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说,真要单论印章材质的价格,恐怕连寻常书香门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当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质,是我昔年离乡路上随便拾取的一块山脚石,相较于白也赠剑,此物确实要礼轻几分。”

斐然心弦紧绷,如临大敌,问道:“周先生到底有没有想过打赢这场仗?!”

周密笑问道:“还真没想到斐然会是先有此问。”

时至今日,斐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仙剑太白一分为四,白也竟然愿意将其中一份机缘送给自己这个蛮荒天下的异类妖族。斐然自认与白也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乡的师承,一样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没有半点渊源。师尊和代师收徒的师兄切韵,都从未去过浩然天下,白也也从未登上过剑气长城城头,事实上白也此生,甚至连倒悬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递出的最后一剑,气象大乱,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几分天机,兴许是看到了某幅光阴画卷,场景是光阴长河的未来渡口处,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极为重要。”

斐然将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手边几案上,说道:“周先生嫡传弟子当中,剑修极多。”

周密收徒,眼光独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众嫡传弟子当中,首徒绶臣和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甲申帐流白,皆是剑修,并且都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只有新收的一个关门弟子,被赐姓改名为周清高的木屐才不是剑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书往往以外借他人为戒,有些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往往在家族藏书首尾训诫后世翻书的子孙,宜散财不可借书,有人甚至还会在家规祖训里边专门写上一句吓唬人的重话,‘鬻及借人,是为不孝’。”

斐然说道:“劳烦周先生,有话就直说。”

周密摇摇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出现了一幅好似尺牍的山水画卷。

天外战场。由无数颗星星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涡当中,出现了一条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间最为精粹的剑光,直奔那位护着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书生而去。

这幅悬在周密和斐然之间的画卷,只是被些许大道真意的涟漪触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脸色铁青。因为他内心深处,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礼圣!关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师兄切韵那边都从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旧,帮着斐然说出一番心声言语:“天地有序,人间有法,众生立命。万事万物,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一切融洽!礼圣此举,当然值得钦佩。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当年与你几乎一模一样,一样最为尊敬礼圣。几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声道:“在我眼中,儒家这位礼圣,才是三教所有圣人当中,最让我佩服之人。因为他希望天地万物、一切有灵众生,用一种相对最小的代价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获得更多的自由,且在规矩之内,满足适度的兽性,人性逐渐趋于纯粹,最终近乎神性,却又非神性,有灵众生,还是有情众生。人间灯火,缓缓上移,渐次登高,强者庇护弱者,引领弱者,礼圣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那个不增不减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后直视周密,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礼圣更好。”

周密笑问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为何不去换一条道路,走得更高?或者干脆打碎重建,从头再来,岂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钝刀子打杀万年,无缘无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怼,冤魂厉鬼不得解脱,一个个不知所谓的修道之人,还要衍生出无穷无尽斩杀不绝的化外天魔,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罢了,其实比起一场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烦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斩:“快刀斩乱麻,乱麻皆碎去,天地重归清明。”

斐然咬牙说道:“传闻那位至圣先师,觉得世间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的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凭本事来说服我,我在这里,就可以先答应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礼圣,同时又是新的白泽,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蛮荒天下的妖族,由你来一视同仁。因为将来天地规矩,到底会变得如何,你斐然会拥有极大的权柄。除了一个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脉络,所有细节,都由你斐然一言决之,我绝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礼圣吗?那你现在要不要抓住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自己来当?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说出一句心中积攒已久的言语:“我根本信不过一个‘大行问路斩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会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时代,礼圣亲自定天象、法地仪、设五量,观象授时,铸鼎立文,创制历书,是谓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泽敬称为“小夫子”的礼圣,首次确定了有据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计量长短,计算大小,测量轻重。此外还需要确定光阴刻度,勘验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阴长河,测算天地灵气之多寡,订立天干地支、时辰、十二月与二十四节气。

度长短者,不失毫厘。命名五权,将五件器物分给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诸子百家当中的阴阳家、术家、地理家的开山鼻祖。亲手铸造出人间第一枚铜钱和雪花钱。天成象,地成形,人成运,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汇聚,道法融洽。大小、长短、轻重、高低、光阴、灵气,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词语,在礼圣手中皆得以大道显化为一件件实物。

所以在文庙内部,礼圣也会被笑称为大账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圣贤,被誉为小账房先生,挣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财,精于此道,不让商家专美于前。

周密游历蛮荒天下,在托月山和蛮荒天下大祖论道千年,双方推衍出万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过是天翻地覆,万物昏昏,阴阳无凭,无知无识,道无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由周密来重新制定天象法仪,重作干支以定日月之度。在这等大道碾压之下,裹挟万事,所谓人心起伏,所谓沧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过了米饭就炖鳜鱼,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没来由笑道:“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

当宝瓶洲那位只存一点灵光的青衫儒士笑问“贾生何在”之后,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顾自说道:“确实得做点什么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话说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赊月。

赊月说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的印章,轻声道:“是开卷有益。”

三教诸子百家,藏书三百万卷。

扶摇洲王座大妖白莹、蛮荒天下切韵恩师“陆法言”,几乎同时缩地山河,来到桐叶洲一座桃叶渡,踩在水面之上。

周密一步跨出,与枯骨大妖白莹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悬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贾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资敏捷,年幼时读书便数行并下,且过目不忘,废寝忘食,日夜读书抄书,以至于形销骨立,大病一场痊愈后,开始转去修道,只为了有更长的阳寿,可以读更多的书,偏要以有涯求无涯。儒生开始在心中书山修道登高之时,身边没有传道人,手边无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仙家秘籍,单凭心中所记的三教百家书籍,从浩然书海当中撷取精粹,将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硬生生拼凑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练气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此后在心中显化出无涯学海,以阴神远游之姿,分出心神始终沉浸其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在漫长的远游求学、修道生涯当中,继续大肆搜罗书籍,追问百家学问根本宗旨,不断扩大心中学海天地,以儒家学问,跻身玉璞境,却以道家“太虚为炉,日月为烛”之秘法,跻身仙人境,返璞归真,又转去精研佛家十六观想,最终选择白骨观,得以跻身飞升境,再复以心中驳杂学问合道十四境,秘密吞并切韵恩师。

如今蛮荒天下新补了几位王座,扶摇洲一役过后,老面孔的那拨王座其实所剩不多了。

在蛟龙沟与穗山遥遥对峙斗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将王座抬升为第二高位的剑修萧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剑客刘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针对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镇海楼,至于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则交给刘叉对付。

绯妃依旧位于宝瓶洲和桐叶洲之间的战场。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镇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持一杆长枪、以一具高位神灵尸骸作为王座的家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战场。

负责针对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这头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边崔东山和纯青嘴上所说的“咱们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切韵、白莹,再加上蛮荒天下那个十四境的“陆法言”,都已经被周密“合道”。

在这其中,其实还有个金甲洲的飞升境人族完颜老景。

要知道作为周密阳神身外身的王座白莹,在蛮荒天下数千年间炼化妖族修士傀儡无数。

饥不果腹老书虫?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贾生也罢,一吃再吃,确实饥肠辘辘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赊月将碗筷放在小桌上,盘腿而坐,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笑道:“你也会怕啊?”

赊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装不怕,没问题;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陈平安再加上个周先生,读书人一个鸟样,都可怕。

斐然还真没办法反驳。

赊月突然问道:“仙家米,炖鳜鱼,鱼汤拌饭,滋味咋样?”

斐然无奈道:“不错。”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饭喝汤。

只说亲眼见到传道恩师,让他斐然作何感想?还怎么去恨周密?师父已是周密了。何况连师兄切韵都是周密了。事实上,若是将来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还给斐然一个师父和师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确定,将来之斐然,到底会是谁。直到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个离真的可悲之处了。

赊月有些遗憾:“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也没句文绉绉的好话。”

斐然躺在船头,好像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心气全无、颓然无力。

赊月说道:“别想太多,吃饱喝足走得远。”

斐然说道:“很羡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张有些戴习惯了的面皮,赊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饭、鱼汤都吐出来!”

斐然打算御风升空,要看一看那场大战。一场极有可能是十四境……巅峰的捉对厮杀。

一瞬间,斐然和赊月几乎同时身体紧绷,不单单是因为周密去而复还,就站在斐然身边,更在于船头另外那边,还多出了一个极为陌生的青衫文士。然后两个读书人,各自将斐然和赊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会活过来。”

齐静春说道:“书看遍,全读岔。自以为已经惟精惟一,内圣外王,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

周密提议道:“你舍不得半座宝瓶洲,我舍不得半座桐叶洲,不如都换个地方?哦,忘记了,如今的齐静春,心起一念都很难了。”

天地转换,两人身处一座浩瀚书海当中。

周密说道:“转益多师是吾师。”

齐静春哦了一声,淡然说道:“那我替历代先贤对你说句话,去你娘的。”

于是下一刻,两人又重返船头两端。

周密似乎早有谋划,除去两人所立渡船依旧毫无变化,此外所有天地,连同一条载船的桃叶渡,桃叶渡所在的大泉王朝,桐叶洲,浩然天下,仿佛都化作了一片太虚境地,唯有日月悬空作两盏灯烛,照彻之下,犹如一叶虚舟,两位仙人联袂蹈虚空,一同跨过千秋万古之光阴长河。

一幅幅走马观灯图在渡船上变化不定,绽放出光阴画卷独有的七彩琉璃色,映照得对峙的两个读书人熠熠生辉,恍若两尊寂然无心的远古神人。

齐静春站在浮舟一端,环顾四周,看倏忽出现、蓦然消逝的众多光阴画卷。这位青衫文士,其实生前远游不多,算是文圣一脉嫡传当中,走过山河最少的一个。年少求学,少年治学,后来只是陪着想要转去练剑的师兄左右一起散心,游历过一趟中土神洲,不过短短数年光阴,其实也未曾去过太多山水形胜之地,再之后便是文脉遭遇浩劫,叛出文圣一脉道统的绣虎崔瀺最终选择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齐静春则看似与之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直接带着文圣一脉的两个记名弟子茅小冬和马瞻,三人一同赶赴宝瓶洲,在大骊王朝京畿之地开创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处处事事掣肘崔瀺。在那之后,齐静春又担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一甲子。

周密一样在打量四周,探查一些微妙的大道显化以及泄露的天机,很快就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在那些光阴画卷的间隙,有星光点点的微妙异象,如烛火飘摇,哪怕灯烛远去,原地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微弱火光残存,最终勾连成一条路线清晰的道路,就像是一条承载光阴流水的河床。若是放在桐叶洲的真实山河当中,这条道路就是起始于扶乩宗喊天街桓家飞鹰堡,由西及东。北晋国与大泉接壤处,埋河水神庙,桃叶渡,照屏峰,北去天阙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观道观旧址作为最重要的中枢渡口。

周密虽说奇怪齐静春为何不做半点遮掩,但反正暂时闲来无事,便随口道破天机:“这条陈平安当年走过桐叶洲的路线,就是师兄崔瀺帮你选择的‘船锚’灯火?所以半点不怕我先前在扶摇洲驾驭光阴长河针对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说,如今齐静春心中仅存数念,其中一个大念头,便是你那师弟陈平安?看来你们两人的师弟,也未曾让两位师兄失望,游历途中,有意无意,心念颇重,好似在与某人共游山河。这个最终成为你们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读书人,估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书,便是这部山水游记,好个无巧不成书,恰好与今日齐静春远游桐叶洲遥遥呼应。”

齐静春浑然不觉,只是在那边打量光阴画卷。

周密不认为这是齐静春的手笔,多半还是那头绣虎的谋划,毕竟崔瀺行事更加功利。

难怪齐静春一现身,就敢将战场选择在桐叶洲这个已算周密囊中物的大天地,因为退路都已经被师兄崔瀺和师弟陈平安合力铺好了。

这条退路上又像有稚子嬉戏,无意间在地上搁放了两根树枝,人已远走枝留下。又像是一条陋巷道路上的泥泞小水滩,有人边走边放下一块块石子。

如今的齐静春,比较古怪,既无身躯皮囊,也无真实魂魄。可虽是个一切实物皆空空荡荡的无境之人,却又有十四境修为。所以齐静春不太能够分心起别念,不然就自己打破这种玄之又玄的境地了。简而言之,就是齐静春早已画地为牢,只存下几个可以称之为信念的想法,其余全部斩尽,化作傀儡,这么多年来,齐静春始终将自己拘押在某一截光阴长河中,此间煎熬,世上几人能懂,不超过一手之数,三教祖师、崔瀺、周密。此外十四境,哪怕修为足够,但是对于光阴长河的了解,终究不如他们五人透彻。

所以齐静春其实很容易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一切都以几个残存念头作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头,齐静春就会折损道行。

故而双方接下来这场厮杀,与以心中诗歌合道的白也大不相同,仗剑白也是心中诗篇不用尽,就一直是修为巅峰,眼前齐静春十四境的境界,却只会越来越“下山”。

齐静春都不着急,周密当然更无所谓。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骊珠洞天果然因为齐静春的甲子教化,曾经孕育出一位文武两运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只是你的选择,算不得多好。为何不挑选神仙坟那尊更合适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选破损严重的这一尊?道缘?念旧?还只是顺眼而已?”

同样是圣人一般的言出法随,被周密一语道破天机后,齐静春身后便自行显现出一尊隐秘法相,是一尊彩塑斑驳、金身破碎不堪的五彩披甲神人,却头别玉簪。铠甲鳞片连绵,甲胄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连串宝珠颗粒圆润饱满,断臂极多。齐静春以一种另辟蹊径的法门,依托金身小人凝聚出来的山河气运,达到一种暂时重塑完整魂魄的境界,再以一尊道门灵官神像作为栖身之所,又以佛性稳固“魂魄”,最终契合“明虽灭尽,灯炉犹存”这句佛理。

这既是儒家读书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佛家所谓的远离颠倒梦想、断除思惑、住此第四焰慧地,更是道家所谓的蹈虚守静、虚舟空明。

齐静春始终对周密的言语置若罔闻,他低头望向那条相较于大天地显得极为纤细的道路,或者说陈平安昔年游历桐叶洲的一段心路。齐静春稍稍推衍演化几分,便发现昔年那个背剑离乡又归乡的人间远游少年,有些心路是在开怀,是与好友携手游览壮丽山河;有些是在伤心,例如飞鹰堡街巷小路上,亲眼目送一些孩子的远游;有些是难得的少年意气,例如在埋河水神府,小夫子说顺序,说完就醉倒……

本不该另起念头的齐静春,微笑道:“心灯一起,夜路如昼,天寒地冻,道树长春。小师弟读了好些书啊。”

齐静春强行打破自己当下某种程度上所谓的精诚心境,喃喃道:“先生太忙,崔瀺太狠,左右太倔,年纪太小,担子太重,天底下哪有这么劳心劳力的小师弟。”

齐静春也不看周密:“是不是欣喜且奇怪,我会如此自毁道行,教了你何谓惟精惟一,我却又主动退出此境。你这种读书人,别说做到,懂都不会懂。知道你不信,这一点跟当年刚到骊珠洞天的崔东山很像。不过你也别觉得自己和绣虎是同道中人,你不配。崔瀺再离经叛道,那也是文圣一脉的首徒,还是浩然书生。”

周密笑道:“又不是三教辩论,不作口舌之争。”

齐静春一笑置之,先抬袖一挡,将周密心相大日遮掩,我不见,天地便无,身为这方天地主人的周密你说了都不算。

再双指并拢,齐静春如从天地棋罐当中拈起一枚棋子,原本以日月作烛的太虚夜幕顿时只剩下明月,被迫显现出一座无涯书海,月光映水,一枚雪白棋子在齐静春指尖迅速凝聚,好似一张宣纸被人轻轻提拽而起。整座无垠书海水面瞬间漆黑一片如墨池。

齐静春松开手指,白子静止悬空,又将明月遮掩,齐静春转去拈起一枚黑子,使得原本仿佛墨池的天地气象重现光明,变成只剩下大日照彻、雪白一片的景象。

齐静春说道:“皆碎。”

悬在他身边的黑棋白子,一个轻轻磕碰,砰然而碎。周密先前悄然布置的两座天地禁制,就此破开,荡然无存。

周密微微皱眉,抖了抖袖子,同样递出并拢双指,指尖分别接住两个轻描淡写的黑白文字,是在周密心湖中大道显化而生的两个大妖真名,分别是荷花庵主和王座曜甲的真名。

周密同样还以颜色,摇摇头:“山崖书院?这个书院名字取得不好,天雷裂山崖,因果大劫落顶,以至于你齐静春躲无可躲。”

齐静春一躲,大道因果就会殃及整座骊珠洞天,还要连累整座宝瓶洲的山河气数,如今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的文武气运会减少三四成,那么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如今应该身在陪都附近了,而不是被硬生生阻滞在南岳地界上。不过绣虎崔瀺依旧是不太介意此事,无非是收缩战线,使得一洲防御阵形更加紧密,最终屯兵在那条多半会改个名字的中部大渎两岸,死守陪都。一旦如此,蛮荒天下折损更少,却反而让周密觉得更加棘手。

“那我就听命古人,敕令鬼神磨山崖。”

周密言语落定之时,四周天地虚空之中先后出现了一座白描的宝瓶洲山河图,一座尚未前往大隋的山崖书院,一座位于骊珠洞天内的小镇学塾。

三处景象皆是周密的心相假象,却极有可能是十四境齐静春的心湖真相。

这等不落实处半点的术法神通,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名其妙的白费功夫,唯独对付如今的齐静春反而有用。

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脚踩一洲山河,瞬间陆沉,一场疾风骤雨落在山崖书院,掩盖琅琅书声,一颗凝为骊珠的小洞天被天劫碾压崩裂开来。

齐静春由着周密施展神通,打杀他自以为是的三个真相,笑道:“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读书确实不少,三百万卷藏书,大小天地……嗯,万卷楼,天地不过寥寥三百座。”

周密点头道:“不算什么本事,只是难免念旧。”

齐静春笑问道:“就这么无头苍蝇乱撞?是舍不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不愿让我见一见师弟在你心中的形象,还是在担心谁做更长远的谋划?”

周密笑答道:“又不是学塾夫子与蒙童,学生有问,先生解惑。”

照理说周密已经察觉到了那条灯火心路,第一个打杀的就该是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周密通过离真在对岸年复一年的观察、对话和挑衅,事后再反过来翻检离真和“陆法言”一近一远所见的两条光阴长河景象,对陈平安的了解不算浅了。何况还要加上一个周密的嫡传弟子剑修流白。当初甲子帐设置的山水禁制,本就是“陆法言”或者说是周密的手笔,年轻隐官不见天日,周密看他却完全无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心境变化,都无缺漏。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陈平安不知是误打误撞运道好,还是谨小慎微惯了,让周密无法找到一个他的心扉切入口,不然周密阴神远游的落脚之地就是陈平安的心湖,以年轻隐官的人身小天地,帮周密隔绝剑气长城大天地,“陆法言”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新的陈平安。

这桩谋划,周密不敢说一定能成,可只要陈平安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而在此期间,那部山水游记其实坏事极多。那部山水游记本该成为崔瀺和周密各展神通的一记共同神仙手,当时周密之所以授意离真交出此书,让困居一地无聊至极的陈平安借阅一番,就因为周密觉得这会是个打破僵局的契机所在,至少会让陈平安心境出现涟漪,不承想反而使陈平安道心更加坚韧,好像只不过翻书一遍,就立即察觉到了绣虎崔瀺的用心。

读书人逃得过一个“利”字牢笼,却未必逃得出一座“名”字天地。所以离真交出那本山水游记之时,周密其实早就在陈平安之前先行炼字六个,将四粒灵光隐匿其中,分别在第四章的“黄”“鸟”和“鱼”“龙”四个文字之上,这是为了提防崔瀺。除此之外,还有“宁”“姚”二字,更分别藏有周密剥离出来的一粒神性,是为了算计陈平安的心神,不承想陈平安从头到尾,炼字却未将文字放入心湖,只是以伪玉璞境神通收藏在袖里乾坤当中。

当时已经沦为周密合道阴神的“陆法言”破例现身,前往城头与陈平安闲聊,其中一事,就是彻底打消那些灵光和神性,再借助光阴长河的倒转逆流使陈平安浑然不觉。

不过由此可见,绣虎是真不把这个小师弟的命当一回事,因为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陈平安就不再是陈平安。又或者那本游记上“陈凭案”和“罄竹湖”的问心局,也算崔瀺一种匪夷所思的护道?那么早就让一个少年置身于人心鬼蜮险象环生、本我道心随时会崩溃的处境当中?

萧愻身上法袍是三洲气运炼化,左右出剑斩去,就等于斩在先生身上,左右依旧说砍就砍,出剑毫不犹豫。齐静春又是如此的十四境。再加上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陈平安,宝瓶洲的绣虎崔瀺。文圣一脉嫡传弟子,都不用谈什么境界修为,怎么修的心?都是什么脑子?

周密有些由衷佩服,撤去那三座徒劳无功的心相天地。

周密双手负后:“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好多隐藏后手世人都无从知晓,输了怪命,赢了靠运。齐静春只管放眼看。”

这座一望无垠的无涯书海,看似完整如一,实则纵横交错,而且不少大小天地都玄妙重叠,错落有致,在这座大天地当中,连光阴长河都不复存在,只是失去两道既是天地禁制又是十四境修士的“障眼法”后,就出现了一座本来被周密藏藏掖掖的阁楼,接地通天,正是周密心中的根本大道之一。阁楼分三层,分别有三人坐镇其中,一个形销骨立的青衫白骨读书人,是失意贾生的心境显化;一个相貌清癯腰系竹笛的老者,正是切韵传道之人“陆法言”的容貌,寓意着文海周密在蛮荒天下的新身份;最高处顶楼是一个约莫弱冠之龄模样的年轻书生,但是眼神幽暗,身形佝偻,意气风发与暮气沉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象轮流出现,如日月交替,昔年贾生,如今周密,合而为一。

齐静春根本无须举目远眺,那处阁楼景致就已纤毫毕现。第一层书籍堆积如山,摆放颇有讲究,很花心思,其中一座书山正是穗山形制。周密除了用书山摆放出一幅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笔下的天下最古老的五岳真形图,还异想天开,炼字无数,数以千万计,在阁楼第一层矗立起了九座雄镇楼,其中以镇剑楼和镇白泽最为用心堆积,所选书籍大有学问。阁楼第二层,一张金徽琴,残局棋局,几幅字帖,一本专门收集五言绝句的诗集,悬有文人书房的楹联,楹联旁斜挂一把长剑。

齐静春不理会周密,只是好似心游万仞,随意翻看那三百万卷书。

以静字凝神,以春风翻书。

三百余座高高低低、交错重叠的大小天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搁放的先贤书籍,有不少都是齐静春生前未曾有机会翻阅的古籍孤本。

周密微笑道:“生平最喜五言绝句,二十个字,如二十位仙人。如果刘叉只顾自己的感受,一次都不愿听命出剑,就只好由我以切韵姿态帮他问剑南婆娑洲醇儒。我心中有显化剑仙二十人,刚好凑成一篇五言绝句,诗名《剑仙》。

“远古时代总计十人,其中陈清都、观照、龙君三人活命最久,各自都被我有幸亲眼见过出剑。后世剑修剑客十人,依旧无高下之分,各有各的纯粹和风流,白玉京余斗、最得意白也、敢去天外更敢死的龙虎山祖师赵玄素、如今敢来桐叶洲的当代大天师赵天籁、舍得借剑给人的大玄都观孙怀中、独自游历蛮荒天下的年轻董三更、差点儿就要跟老瞎子问剑分生死的陈熙、大髯豪侠刘叉、最不像亚圣一脉读书人的阿良,还有出身你们文圣一脉的左右。

“此外,无善无恶心性自由的萧愻、大道可期的飞升城宁姚、未来的刘材,以及被你齐静春寄予厚望的陈平安,都可以算作候补。”

齐静春好像难得有在听周密的言语,只不过依旧分心翻书不停歇。

周密望向阁楼顶楼的那个年轻的贾生。

顶楼内,一只香炉放在一部书籍之上,书籍又放在一个草编蒲团之上。

周密自言自语道:“人间不系之舟,斩鬼斫贼之兴吾曾有。天地缚不住者,金丹修道之心我实无。”

齐静春看了眼阁楼:“你选择以书与世为敌,与古作伴,与天为友,只是看着人心自由罢了。不要觉得中土文庙接纳了太平十三策,就当真万世太平了。做不到的。”

崔瀺年轻时代师授业,曾经有一语,说一个真正的强国,是在太平盛世有侵略别国的实力,却选择相安无事,是一国之内耕读传家、人心凝聚,是人与人之间的互为卯榫,是每个远游人与家乡人从未人心疏远,是让更多不曾读过圣贤书的人,都在做不知书也达理的事。

老秀才悄悄站在门口,轻轻拊掌而笑,好像比赢了一场三教辩论还要高兴。那是左右第一次主动提出今天可以喝酒。

老秀才那天喝酒后,心情格外好,也借着酒劲,一脚踩在长板凳上,高高举起手臂,洒了酒水都不顾,兴高采烈说了一番言语,是先生的一场自问自答。什么叫赤子之心?其实是与所做之事壮举与否,与一个人年纪大小都关系不大,无非是有人过河拆桥,有人偏要铺路修桥,有人端碗吃饭放筷骂娘,有人偏要默默收拾碗筷,还要关心桌凳是否稳当。有人觉得长大是世故圆滑,有人偏觉得成长是可以为己为人承受更多的苦难。有人觉得强者是无所拘束,是一种唯我独存的纯粹自由,有人偏觉得我要成为强者,是因为我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那也是左右第一次说明儿也可以喝酒,不过补了一句:“让小齐摆摊挣钱去,我和师兄负责配合暖人气,傻大个别凑热闹,只会吓跑客人。”

许多被春风翻过的书籍,都开始凭空消失,周密心中大小天地,瞬间少去数十座。

换成是一位上五境剑修,估计哪怕是倾力出剑,且不耗半点灵气,都要出剑数年之久,才能打消如此多的天地禁制。

周密似乎有些无奈,道:“借此分心起念,读书人窃书当真不算偷吗?”

齐静春瞥了眼阁楼,周密一样想要借助他人心中的三教学问砥砺道心,以此走捷径打破十四境瓶颈,就此更上一层楼,登楼更登天。周密想一人高过天。

至于那些所谓的藏书三百万卷,什么大小天地,一座心相三层阁楼,都是障眼法,对于如今的周密而言,早已可有可无。

周密摇头道:“不太容易。”

齐静春微笑道:“蠹鱼食书,能够吃字无数,只是吃下的道理太少,所以你跻身十四境后,就发现走到了一条断头路,只能吃字之外去合道大妖,既然如此费劲,不如我来帮你?你这天地参差不齐,巧了,我有个本命字,借你一用?”

周密摇头道:“借那‘齐’字就算了,我怕被召陵许君拼了身家性命不要,联手崔瀺,坏我道行。不过是被你吃掉三百万卷藏书,兼并所有天地,再一同彻底消散在浩然天地间,还是我再吃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十四境,打破瓶颈,你我双方,确实可以一赌。”

齐静春终于开始第一次翻检三教书籍,先挑孤本善本,然后读或未读过,都一并被春风翻过,一本本书籍就此消失,融入十四境齐静春大道中。

周密微皱眉头。

齐静春翻书一多,身后那尊法相就开始渐渐崩碎,身边左右两侧则出现了两位齐静春,模糊身形逐渐清晰。一个宝相庄严,一个身形枯槁,居中之齐静春,依旧是双鬓霜白的青衫文士。

周密渐渐松开眉头。

等齐静春吃书足够多,任由对方“三教合一”,在周密心中立教称祖便是。

齐静春还真就一鼓作气翻完再“借走”了三百万卷藏书。

周密突然心弦紧绷,二话不说,首次全力施展神通,三百六十五座气府,皆有蛮荒天下大妖、剑气长城剑修、神灵余孽转世,他们早已悉数被周密炼化为本命物,负责坐镇各大人身洞天福地之中。

原来周密合道,将自己魂魄、肉身都已彻底炼化出一副洞天福地相衔接的气象。故而周密本身,已经等于是一座当之无愧的崭新天下!一旦齐静春在此天地三教合一,哪怕跻身十五境,肯定并不稳固,而周密先手,占尽天地人,齐静春的胜算确实不大。但是周密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对师兄弟,竟然会来这么一记失心疯的无理手。

齐静春的十四境确实撑不了太久,但是那头绣虎一旦跻身十四境?借助周密的三百万藏书,双方境界选择以一旧换一新呢?

宝瓶洲中部陪都那边,“绣虎崔瀺”一手抬起,凝为春字印,微笑道:“遇事不决,还是问我春风。”

而身在桐叶洲周密心相中的这个“齐静春”,突然摇头,放声大笑道:“贾生计谋,果然让人失望。”

采芝山凉亭内,崔东山喝过了纯青姑娘两壶酒,有些过意不去,摇晃肩头,屁股一抹,滑到了纯青所在栏杆那一端,从袖中抖搂出一只竹编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间水汽凝为白云作案,打开食盒三屉,一一摆放在两人面前,既有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各色糕点,也有些地方吃食。纯青挑选了一块杏花糕,一手拈住,一手虚托,吃得笑眯起眼,十分开心。

一旁崔东山双手持吃食,歪头啃着,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泽金黄,崔东山吃得动静不小。

纯青问道:“是那个书上说‘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的油炸馓子?”

崔东山指了指身前一屉,含糊不清道:“来历都是一个来历,二月二咬蝎尾嘛,不过和你所说的馓子还是有些不同,在我们宝瓶洲这儿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锦夹馅的最贵,是我专程从一个叫黄篱山桂花街的地方买来的,我先生在山上独处的时候,爱吃这个,我就跟着喜欢上了。”

无法想象,一个听老人讲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变成说故事给孩子听的老人。

当年老槐树下,就有一个惹人厌的孩子孤零零地蹲在稍远的地方,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却又听不太真切。一个人蹦蹦跳跳回家,在路上却也会脚步轻快。从不怕走夜路的孩子,从不觉得孤独,也不知道何谓孤独,就觉得只是一个人,朋友少些而已,却不知道,其实那就是孤独,而不是孤单。

不单单是年少时的先生如此,其实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这般不遂心愿,过日子靠熬。

崔东山拍拍手掌,双手轻放在膝盖上,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嬉皮笑脸道:“纯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们落魄山老厨子的家乡手艺。好吃吧,去了骑龙巷,随便吃,不花钱,可以全部都记在我账上。”

崔东山突然沉默起来,低下了头。

纯青在片刻之后才转过头,发现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两人身后,凉亭内的绿荫与稀碎金光一起穿过那人的身形,此时此景此人,名副其实的“如入无人之境”。

纯青想要跳下栏杆,落入凉亭与这位先生行礼致敬,齐静春却笑着摆摆手,示意小姑娘坐着便是。

崔东山没有转头,闷闷问道:“被你们如此戏耍,周密肯定气得不轻,崔瀺逃得出来吗?”

齐静春点头道:“事已至此,周密只会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取其轻,暂时还舍不得与崔瀺鱼死网破,一旦在桐叶洲遥遥打杀齐静春,崔瀺不过是跌境为十三境,返回宝瓶洲,这点退路还是早有准备的。周密却要失去已经极为稳固的十四境巅峰修为,他未必会跌境,但是一个寻常的十四境支撑不起周密的野心,数千年长远谋划,所有心血就要功亏一篑,周密自然舍不得。我真正担心的事情,其实你很清楚。”

崔东山说道:“我又不是崔瀺,你与我说什么都白搭。齐静春,你别多想了,留着点心念,可以去见见裴钱,她是我先生、你师弟的开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还可以去南岳祠庙,与变了许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边,一样可以指点林守一修道,唯独不用在我这边浪费光阴和道行,至于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崔东山心里有数。”

齐静春笑道:“我就是在担心师侄崔东山啊。”

骂架无敌手的崔东山,破天荒一时语噎。

齐静春始终站在少年少女身后,崔东山自顾自道:“人间景色总是看不够的。”

崔东山蓦然怒道:“学问那么大,棋术那么高,那你倒是随便找个法子活下去啊!有本事偷偷摸摸跻身十四境,怎就没本事苟延残喘了?”

齐静春摇头无言。不知不觉,原本只是双鬓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头发已经白过少年衣袖,是一种枯无生机的惨白色。

崔东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乡,也会伤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谁知道?先生很少犯错,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却要一错过再错过。”

崔东山察觉到身后齐静春的气机异象,抬起头,却还是不愿转头:“那边还是动手了?”

齐静春点头道:“大骊一国之师,蛮荒天下之师,双方既然见了面,谁都不可能太客气。放心吧,左右、君倩、龙虎山大天师都会动手。这是崔瀺对扶摇洲围杀白也,送给周密的回礼。”

崔东山皱眉问道:“萧愻竟然愿意不去纠缠左呆子?”

齐静春解释道:“萧愻看不惯浩然天下,一样看不惯蛮荒天下,没谁管得了她的随心所欲。左师兄应该答应了她,只要从桐叶洲归来,就与她来一场干脆利落的生死厮杀。到时候你有胆子的话,就去劝一劝左师兄,不敢就算了。”

崔东山不置可否,只是松了口气:“好像将三百万卷藏书变成了贴门上的春联,用来辞旧迎新。也就你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齐静春摇头道:“是崔瀺一个临时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愿,本不该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当个临时门神的……罢了,多说无益。也许崔瀺的选择会更好,也许希望是这样。”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到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崔瀺。”

齐静春突然说道:“既是如此,又不仅仅如此,我看得比较……远。”

崔东山说道:“一个人看得再远,终究不如走得远。”

齐静春笑道:“不还有你们在。”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已经有了那么多张椅子。既然如此,夫复何言。

从大渎祠庙现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向齐静春暂借十四境修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齐静春本人,为的就是算计周密的补全大道,既是阴谋,更是阳谋,算准了浩然贾生会不惜拿出三百万卷藏书,主动让“齐静春”稳固境界,使得后者学究天人、钻研极深的三教学问在周密人身大天地当中大道显化。最终让周密误以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镇天地,以一位类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压齐静春一人,最终吃掉使得齐静春成功跻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学问,使得自身天道循环,更加衔接紧密、无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师都打杀不得的存在,成为那个数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想要蒙骗过文海周密,当然并不轻松,齐静春必须舍得将一身修为都交予与其恩怨极深的大骊绣虎。除此之外,真正的关键,还是独属于齐静春的十四境气象。这个最难伪装,道理很简单,同样是十四境大修士,齐静春、白也、蛮荒天下的老瞎子、鸡汤老和尚、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相互都大道偏差极大,周密同样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么容易糊弄。

但是文圣一脉,绣虎曾经代师授业,书上的圣贤道理,怡情的琴棋书画,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极好。对于三教和诸子百家学问,崔瀺本身就研究极深。加上崔瀺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唯一一个陪同老秀才参加过两场三教辩论的人,一直旁听,而且身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圣身旁。所以镇压那尊试图跨海登岸的远古高位神灵,崔瀺才会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轻时齐静春的行事作风,数次脚踩神灵,再以闭关一甲子的齐静春三教学问清扫战场。

齐静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确实与崔瀺同在,以三个本命字凝聚而成的“无境之人”作为一座学问道场。

只不过如此算计周密,代价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齐静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来换取崔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捷径”跻身十四境,既借助齐静春的大道学问,又窃取周密的书海,用作修缮、砥砺自身学问,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处,就在于没有将战场选在老龙城旧址,而是直接涉险行事,去往桐叶洲桃叶渡小船和周密面对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气用事。

最好的结果,就是当下的处境,齐静春还有些心念残余存世,依旧可以出现在这座凉亭,来见一见不知该说是师兄还是师侄的崔东山。与此同时,还能为崔瀺重返宝瓶洲中部陪都的大渎祠庙铺出一条退路。

最坏的结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么十三境巅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阴有限的十四境巅峰齐静春,两人一起和文海周密往死里干一架,一炷香内分胜负,以崔瀺的脾气,当然是打得整个桐叶洲陆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宝瓶洲失去一头绣虎,蛮荒天下留下一个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两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凉亭内,青衫文士与白衣少年,谁都没有隔绝天地,甚至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纯青尴尬至极,吃糕点吧,太不尊敬那两位读书人,可不吃糕点吧,又难免有竖耳偷听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齐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离开这儿?我是外人,听得够多了,这会儿心里边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东山好似赌气道:“纯青姑娘不用离开,正大光明听着就是了,咱们这位山崖书院的齐山长最君子,从不说半句外人听不得的言语。”

齐静春身形一闪,竟然坐在了崔东山身旁栏杆上,转头望向这个其实并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目不斜视,只是远眺,双手轻轻拍打膝盖,不承想齐静春好像脑壳儿进水了,看个锤儿看,还没看够嘛,看得崔东山浑身不自在。崔东山刚要伸手抓起一根黄篱山麻花,不承想就被齐静春捷足先登拿了去,齐静春开始吃起来。崔东山小声嘀咕:“除了吃书还有点嚼头,如今吃啥都没个滋味,不是浪费铜钱嘛。”

齐静春说道:“方才在周密心中,帮着崔瀺吃了些书,才知道当年那个人间书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东山知道齐静春在说什么。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我不想看的书。

崔东山轻声道:“其实也有人说过。”

齐静春也知道崔东山想说什么。我不想再对这个世界多说什么。

所以少年崔东山这么多年来,说了几大箩筐的怪话气话玩笑话,唯独真心话所说不多,大概只会对几个人说,屈指可数。先生陈平安除外,好像就只有小宝瓶、大师姐裴钱、莲花小人儿和小米粒了。

齐静春笑着收回视线。其实崔瀺少年时长得还挺好看,难怪在未来岁月里,情债姻缘无数,其实比师兄左右还多。起初是当年先生学塾附近的沽酒妇人,只要崔瀺去买酒,价格都会便宜许多。后来是书院学宫里边偶尔为儒家子弟授课的女子客卿,以及许多宗字头仙子,都会变着法子向崔瀺求一封书信,或是故意寄信给文圣老先生,美其名曰请教学问,先生便心领神会,每次都让首徒代笔回信,女子们收到信后,小心翼翼装裱为字帖,好好珍藏起来。再后来阿良次次和崔瀺游历归来,都会哭诉自己竟然沦为了绿叶,天地良心,姑娘们的魂儿,都给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看阿良哥哥了。

纯青小声提醒道:“齐先生。”

齐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损就多。

齐静春转过头,伸手按住崔东山脑袋,往后移了移,让这个师侄别碍事,然后向纯青笑道:“纯青姑娘,其实有空的话,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里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纯青点点头:“好的!听齐先生的。”

崔东山满脸悲愤道:“纯青,你咋回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把你拐骗去落魄山,怎么姓齐的随口一说,你就爽快答应了?!”

纯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说一,实诚道:“你这人不实在,可齐先生是君子啊。”

齐静春望向桐叶洲那边,笑道:“不得不承认,周密虽然行事乖张悖逆,可独行向上一路,确实惊骇天下耳目心神。”

崔东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齐静春那份衰弱气象,道:“扶摇洲和桐叶洲都是蛮荒天下版图。难道方才?”

齐静春点点头,证实了崔东山的猜测。

崔东山叹了口气,周密擅长驾驭光阴长河,这是围杀白也的关键所在。

看来是已经掰过手腕了,齐静春最终没有让周密得逞。

崔瀺哪怕跻身十四境,也注定无此手段,更多的是增加那几道筹划已久的杀伐神通。

齐静春站起身,要去见一见小师弟收取的开山大弟子,好像还是先生帮忙挑选的,小师弟定然劳心极多。

崔东山欲言又止。

齐静春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肩膀:“以后小师弟如果还是觉得愧疚,又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个时候,你就帮我跟小师弟说件事,说一说那个金色香火小人儿契机从何而来。”

崔东山嗯了一声,病恹恹提不起什么精气神。

齐静春突然使劲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打得崔东山差点儿没摔落在凉亭内。齐静春笑道:“早就想这么做了。当年跟随先生求学,就数你煽风点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场架,至少有八十场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后来养成的许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东山怒道:“告刁状呢?喜欢记账本呢?我先生和大师姐的这些习惯,都是跟谁学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一笑皆春风,身形消散,如人间春风来去无踪。

崔东山喃喃道:“怎么不多聊会儿。”

纯青默默吃完一屉糕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那位停云馆的观海境老神仙咋办?就这么关在你袖子里边?”

崔东山白眼道:“你在说个锤儿,就没这么号人,没这么回事!”

这小娘们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点待客了。

纯青说道:“到了你们落魄山,先去骑龙巷铺子?”

崔东山立即谄媚道:“必须的。”

纯青突然善解人意地说道:“还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沉默起来,摇摇头。

在采芝山之巅,白衣老猿独自走下神道,但他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迅速环顾四周,又无半点异样,奇了怪哉。

裴钱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着摇头,示意她不要作声,而是以心声询问她有何心结,能否与师伯说一声。

南岳山君祠庙外,宋集薪独自坐在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书房,揉着眉心,这位位高权重的大骊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骊陪都外的齐渎祠庙内,林守一刚要收起《云上琅琅书》下卷,青衫文士笑着落座,让林守一取来纸笔,他来做文字批注。

附近一座大渎水府当中,已成人间唯一真龙的王朱看着那个不速之客,满脸倔强,高高扬起头。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在打盹,心神正在游历一场惊世骇俗的古战场,并不知道身旁一张小竹椅上坐着一位同样闭目养神的齐先生,正在为他最后护道一程。

小镇学塾那边,青衫文士站在学堂内,身形逐渐消散,齐静春望向门外,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个羞涩腼腆的草鞋少年,壮起胆子开口言语之前,会先偷偷抬起手,手心蹭一蹭老旧干净的袖子,再用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神望向学塾内,轻声说道:“齐先生,有你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