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

黄昏里,宝瓶洲一个偏隅小国,清源郡仙游县县城内,一座武馆外边,来了个云游四方的年轻道士。年轻道士自称和徐馆主是好友。年轻道士脚踩一双千层底布鞋,干干净净的模样,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身后背剑匣,露出两把长剑的剑柄,一把桃木材质,再斜挎一个包裹。

桃木剑嘛,武馆门房认得,天桥的说书先生讲过,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游历,不管是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大都喜欢背一把桃木剑做样子。

门房是个刚进武馆没几年的弟子,因为最近这么多年外边世道不太平,就跟对方要了通关文牒,事实上这位武馆弟子斗大字不认识几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如今外乡人游历县城,无论是过路租赁马车、驴骡,还是在客栈打尖歇脚,早早就会被衙役、巡捕仔细盘查,所以根本轮不到一个武馆弟子来查漏补缺。

门房还了那份关牒,说去通报一声。年轻道士笑着点头,耐心等待。

这趟跨洲远游,一路南下,宝瓶洲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光景,别说山上修士见谁都跟防贼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谨慎。就连如今州郡县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门那边都会在更夫身边安排人手跟着,防止有歹人流窜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庙、城隍庙这些年的夜间也都开着门,因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庙,都需要保证香火不绝,遂让地方各级衙门专门派人去“点卯”敬香,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实就是鸡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谈不上如何有怨气,反正每家每户隔三岔五才轮到一回。再者县城有钱人,还轮流开了夜宵铺子,不会让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个家里贫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欢衙门此举,故而夜间烧香,越发心诚。每天都会有学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举人秀才四处奔走,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着拐杖,帮着安抚人心,大体上都说如今外边打仗打得厉害,可只要打赢了,从那个大骊宋氏铁骑,再到自家朝廷,都会在赋税一事上有所补贴,皇帝老爷都是发了公文的,绝不欺人,只要熬过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谁敢在这会儿不守规矩,不但国法要管,衙门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会被清出族谱。老百姓未必懂什么国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谱除名的厉害,自然是谁都一清二楚的。

徐远霞快步走到大门口,瞧见了门外的年轻道士,爽朗大笑,他跨过门槛,一把按住张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家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赶上徐大哥了。”

担任门房的武馆弟子有些疑惑,师父他老人家很久没有这般高兴了。师父交友广泛,喜欢散财,来武馆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但是有些笑声是从师父嘴里跑出来的,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这样了,可是今天的笑声,好像是从师父眼睛里冲出来的。

徐远霞一把搂过张山峰,以手掌轻拍他后背三两下,这才松开手,后退几步,点头道:“还是好模样,有徐大哥年轻那会儿一半的俊俏。”

见着了久别的徐远霞,张山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在山上,习惯了师父、师兄们的容貌不变,当张山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来。

徐远霞腰杆挺直,双鬓灰白,还刮掉了络腮胡子。张山峰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依旧容貌如旧的张山峰这才记起,眼前这位曾经的大髯豪侠,不知不觉,已经半百岁数,还有余头了。

这就是山下武夫和山上炼师的差异之所在。

纯粹武夫,若是能够跻身炼气三境,勉强驻颜有术,可如果始终无法跻身金身境,容貌就会逐渐老去,和世俗百姓无异,会鬓毛衰,也会白满头。

张山峰收起思绪,抱拳道:“徐大哥!”

徐远霞拉着张山峰跨过门槛,低声埋怨道:“山峰,怎么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来,我可就要喝不动酒了。”

张山峰无奈道:“我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过牛角山渡口,结果在落魄山也没能瞧见陈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芦洲,我又刚好没在山上。”

徐远霞宽慰道:“没事,不用强求,你们还年轻。”

说到这里,徐远霞大笑道:“都还年轻。”

徐远霞回到家乡后,就开了这么家武馆,其实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过徐远霞早年离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门户了。武馆小本经营,这么些年也没教出什么特别成才的弟子,武馆那些亲传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于惨淡,但也没在江湖上闯出多大名声。不过不算起眼的武馆,在这偏隅小国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陆陆续续有些传闻流传开来,说拳法不精的徐师傅认得几位山上仙师,而且以前徐师傅当边军的时候,官场上也攒下了几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徐远霞其实挺烦这些瞎话,老子有个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个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过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风捉影,事实上徐远霞返乡之后,就一直没拿武夫境界当回事,不但刻意隐藏了拳法高低,就连破境跻身六境一事,一样没有对外多说一个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类似徐远霞家乡这样的偏隅小国江湖中,已经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愿意开门迎客,与山上门派和朝廷官场稍稍打好关系,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座武林的执牛耳者。只不过越是小地方,拳术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浅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烦人。

徐远霞私底下写了本山水游记,删删减减,增增补补的,只是始终没有找书商刊印出来。

平生豪气,消磨在酒里,就留给昔年走过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与真正的朋友重逢,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过千山万水的大髯刀客才会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一名武馆亲传弟子给徐远霞拿来酒的时候,有些奇怪,师父其实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尔喝酒,也只能算浅尝辄止,更多还是喝茶。

张山峰的登门礼物是几罐茶叶,在上一处名为安吉的仙家渡口购买,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庙所植茶树叶白如玉脉翠绿,价格不贵。徐远霞当时收下茶叶,笑得不行,说巧了,如今自己还真喜欢喝茶,茶叶产自邻近家乡仙游县的安溪,却不是什么仙家茶叶,有点家底的门户都买得起喝得上。回头让陈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罢,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遥想当年,相貌,酒量,拳法,学问……陈平安那小子什么都不跟徐远霞和张山峰争高低,唯独在名字一事上,陈平安要争,坚持说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么还光棍着呢?这就不像话了啊。”张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们仨可是都说好了的,以后等你还乡,找个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认我和陈平安当干爹的,小棉袄的女儿当然得有个,再来俩儿子,一个跟我学龙虎山外门道法,一个跟陈平安学拳练剑。”

徐远霞白了一眼,自顾自大碗喝酒,没劝张山峰多喝,酒桌上劝他人豪迈,自己不豪杰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给耽误了。山峰,你这喝酒法子,文绉绉的,当是喝茶呢,连陈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的酒桌豪杰,喝酒不劝人,有个啥滋味。

徐远霞喝高了,张山峰也喝醉了。

徐远霞听了张山峰的一些山上传闻后,感慨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张山峰举起酒碗,说:“可以陪徐大哥走一个。”

张山峰突然问徐远霞:“陈平安如今多大岁数了?”

醉醺醺的徐远霞晃了晃脑袋,说:“记不清了,咱们可以先走一个。”

再不是大髯豪侠的徐远霞,彻底醉倒在酒桌之前,他望向门外,喃喃言语:“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张山峰趴在桌上,醉眼蒙眬打着酒嗝,说:“别一个不小心,下次再见面,陈平安就要比咱们个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开日,年年如此;人无再少年,人人这般。唯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总也喝不够。

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路过铁符江,走到龙须河,发现水中多有树叶。她最后看到了一个蹲在河边撒叶作船的男人。看着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但因为对方是个修道之人,真实岁数肯定不止。

刘羡阳转过头,看见这个面生的姑娘后,立即笑容灿烂起来,麻溜儿起身,开始介绍自己:“小生姓刘名羡阳,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读,虽然尚无功名,但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志向高远,小有家底,小镇那边有祖宅,位置绝佳……”

这位陌生面孔的圆脸姑娘瞅着有些迷糊啊,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呢,还是根本就听不懂话呢?不是大骊本土人氏?所以听不懂官话?

果然,姑娘开口问道:“这是哪儿?”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刘羡阳误以为圆脸姑娘是游历宝瓶洲的别洲仙子。如今宝瓶洲诸子百家当中,多有别洲年轻练气士找机会游历四方,龙州作为旧骊珠洞天遗址,当然是一处必选之地。

刘羡阳年少离乡远游求学时,路上早就见过山巅仙家阁楼,佳人独立,彩带飘远,类似这样的仙家画面见过不少了。见多了,好像也就那样。风景是极美的,可都是别人的。但是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圆脸姑娘,当她软糯言语时,或是眨巴眨巴一双水润大眼眸时,却也是相当好听好看的。

刘羡阳笑答道:“宝瓶洲,龙州。”

圆脸姑娘错愕。怎么来了宝瓶洲,刚好是她最不想来的一个地儿。

她就是赊月。

先前在桐叶洲桃叶渡,莫名其妙被拘押到了袖中,在袖里乾坤山河中,赊月刚煮了一锅仙家米,还没吃着,就发现自己重见天日了,又莫名其妙被丢到一座陌生山头,她就只好问了句,那锅米能不能还她,却没有半点回应,赊月只好跟着脚下那条道路,随便逛荡起来,于是走过三江汇流的一处繁华小镇,一直走到了这边。因为在这边有一处山头,瞧着月色好像天然就比较浓郁,都不是那种仙家收拢天地灵气的神通术法,所以赊月就比较好奇了。

赊月说道:“我叫余倩月,来自中土神洲。”

棉衣圆脸姑娘对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的说法比较满意,这就是行走江湖该有的机敏和老到了。

刘羡阳赞叹道:“姑娘好名字。”

赊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读书人?”

刘羡阳也犹豫了一下,脸色诚恳,沉声说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一些说法,比如什么“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来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读书人。那就肯定是了呗。

赊月转身就走。她打算找个僻静山头煮饭吃去,最好谁都瞧不见我。

刘羡阳屁颠屁颠跟上,离赊月有四五步远,不敢唐突佳人。他侧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几步路了,真不去咱们槐黄县城看看?骑龙巷有个名叫压岁铺子的好地方,糕点好得能当饭吃,价格还便宜。”

赊月摇摇头,刘羡阳只好停步。

赊月突然紧皱眉头,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刘……公子,你听没听过落魄山?这里离着落魄山远不远?不近吧?”

刘羡阳点头道:“不近……的吧。”

陈平安的落魄山离河边的铁匠铺子,真不算近。

赊月松了口气。她最后没让刘羡阳跟着,打算去趟小镇,她身上神仙钱和金银都是有些的,不会说这儿的官话方言,反正买东西多给钱就是了,至于什么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她是绝对不会去的,但是那座山头,还是要去远远看一眼的。

刘羡阳也没过多纠缠这个远道而来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这儿不要随便御风远游,因为有规矩在,还是个性情古板的铁匠师傅订立的。赊月向刘羡阳真诚道了一声谢,她当然不会轻易御风,这个名叫龙州的地方,太过神异,山水灵气都充沛得过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盘上,竟然聚集了那么多香火鼎盛的神灵祠庙,若是在桐叶洲,赊月倒也不会如何忌惮,井水不犯河水的,谁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还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种脑子有毛病的,她谁都不怕,但是在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宝瓶洲,赊月觉得自己走在哪里都不安稳。如果赊月不是纯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丢在哪里,就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刘羡阳回了铺子那边,继续在檐下竹椅上打盹,神游万里。

赊月在县城那边随便逛了逛,然后就去往那座月色极多的山头,在山门口那边,遇到了个第一眼瞧见了就喜欢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了一张小竹椅坐在山门牌坊底下,另一边斜靠着金色小扁担和绿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与家伙什一起当门神。

这个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两次独自巡山,一路飞奔过后,就会赶紧来山门口这边守着。

余米远游去了北俱芦洲,裴钱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哑巴湖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经不用给谁当门神了,每天都是一人巡山,不过让景清去灰蒙山、黄湖山这些藩属山头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树木,种在了落魄山上。

白云为什么不用修行就能飞。溪水跑那么远的路会不会累。风过树梢的时候,树叶是不是就会被吵醒了。鱼儿吃荷花哟,山河无恙唉,世道平顺,国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个都不好意思和暖树姐姐诉说的小忧愁了。

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被气坏了,说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说咱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竟然就只是个洞府境的小水怪。周米粒没怎么生气,当时只是挠脸,说自己本来就境界不高啊。在这之后,遇到暖树姐姐和景清他们,她还是会叽叽喳喳个不停,只是独处的时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么喜欢自言自语了,成了个喜欢抓脸挠头的小哑巴。

以前的小姑娘,会去找老厨子,说我跟裴钱学了绝世拳法,你个儿高,先让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如今的小米粒,会经常去看着那几只储钱罐,她和裴钱,还有暖树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龙州窑,不再是大骊宋氏的御用窑,在山下享有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着天数,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数。所以周米粒开始练字,裁剪春联红纸,写了些类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字条,一张张贴在储钱罐上边。

这会儿的小米粒正一个人偷偷犯愁着呢,然后她就瞧见了那个登门做客的圆脸姐姐。

赊月改变了主意,向那个小姑娘远远问道:“你会说中土神洲大雅言吗?”

周米粒其实早就在偷偷瞥那个脸蛋圆乎乎的可爱姐姐了,她赶紧起身抱拳行礼,然后飞快跑到赊月跟前,蓦然站定:“晓得嘞晓得嘞,就是还不太会说哩。”

赊月笑了起来,一个让洞府境而且还是个山泽精怪当门房的仙家门派,底蕴应该不会太深,不过挺好啊,眼前这个小姑娘多可爱。赊月第一时间就对这个山头印象大好,都愿意让一个小水怪当门房,肯定风气很好。

于是赊月问道:“这里是?”

“啊?”小米粒挠挠脸,似乎没想到这个姐姐竟然会不知道自家山头的鼎鼎大名,没有关系,自个儿说给这个姐姐听,职责所在,还能小立一功,回头跟裴钱邀功去。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脚尖,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陈,姐姐晓不得,知不道?”

宝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陈。月色洒落人间,此地仿佛占据最多。

赊月脸色僵硬,默默抬起双手,都没敢使劲拍脸,只是轻轻覆在脸颊上。没这么欺负人的。

南婆娑洲海外战场,蛮荒天下妖族屯兵极多,却依旧不着急侵袭陆地。

听说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旧址地界已经彻底破碎,是被绣虎崔瀺以无上神通,用一枚规模不输倒悬山的山字印砸碎的。南岳战场上,大骊铁骑和藩属边军联手山上仙师,更是成功阻滞了登岸的妖族大军,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处战场,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能够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山河陆沉”。宝瓶洲却做到了。

如此一来,中土神洲随之对醇儒陈淳安的非议愈演愈烈。

山河陆地与海外妖族,两军遥遥对峙,哪怕是笼罩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氛围,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谈心性”的士子书生眼中,集结了众多山上势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战之力,御敌“国门之外”,最终在陈淳安带领下,如此死气沉沉,战场上毫无建树,就只会等着蛮荒天下迟迟未有大动作的攻伐,好像换成是这些意气风发针砭时事的中土读书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临危一死报君王了。

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丢了一张文字内容乌烟瘴气的山水邸报,皱眉不已。

春幡斋剑仙邵云岩笑着解释道:“陆先生,其实中土读书人不全是这样意气用事的。只不过很多时候,能够让咱们瞧见的,往往会是些龌龊人糟心事。”

邵云岩习惯敬称陆芝一声“先生”。事实上陈淳安在女子剑仙这边,亦是如此称呼。

倒悬山梅花园子旧主人酡颜夫人头戴幂篱,遮掩她那份绝色,这些年她始终扮演陆芝的贴身婢女。酡颜夫人的柔媚笑声从薄纱里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聪明人就是傻子,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别的本事没有,就只会恶心人。”

酡颜夫人对作为家乡的浩然天下,其实没有半点好感。

邵云岩微笑道:“记得隐官大人说过,天底下最愿意被一叶障目的人,就是读过书、读书还很多的人。记得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好像藏书颇多?”

酡颜夫人立即哑然。

春幡斋和梅花园子都被年轻隐官搬去了剑气长城,猿蹂府也被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直接拆成了个空架子。只有一座倒悬山水精宫,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云生拱翻坠海,最终落入一头大妖之手。

邵云岩和这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怨怼的酡颜夫人之间的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邵云岩以前觉得避暑行宫安排自己留在陆芝身边自己可能会无事可做,现在邵云岩越发笃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颜夫人在陆芝这边每天胡说八道,看似说的都是道理,实则全是偏激言语,时日一久,是真会出事的。

酡颜夫人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陆芝这边煽风点火,实在是有些时候忍不住。被邵云岩拐弯抹角提醒后,酡颜夫人其实这会儿有些内心惴惴,委实怕极了那个手狠心黑的年轻隐官。

酡颜夫人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陆先生,齐老剑仙来南婆娑洲了。”

陆芝点头道:“多半是死了那条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准备多积攒些功德,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这是好事。”

邵云岩说道:“好像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晚辈,陈三秋和叠嶂也都游历至此,因为暂时没打仗,先前他们又没能遇见陆先生,就先去拜访大瀼水了。”

陆芝说道:“到时候你们俩在战场上,尽量多护着陈三秋和叠嶂,我可能会顾不过来。”

邵云岩轻轻点头,酡颜夫人施了个万福。

进入浩然天下的剑修,除了郦采、蒲禾这些游历剑仙收取的嫡传弟子,几乎都是年幼年少岁数,一方面孩子们尚未成长起来,另外一方面他们的传道恩师哪怕离开剑气长城后,依旧都没少出剑。这其中就有北俱芦洲郦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等等。

离开剑气长城的其余剑仙和剑修,更是无一例外,都重返战场,只不过将战场从剑气长城换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选择冷眼旁观,任由大势倾颓。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后转战于扶摇洲和金甲洲的齐廷济,一直镇守南婆娑洲的陆芝和出剑老龙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剑修当中,又有从中土神洲一起赶赴南婆娑洲的陈三秋和叠嶂,以及离开落魄山去往东岳战线的崔嵬。

这其实是一件深思之后极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有陨落在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仙元青蜀。所以先有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后有谢松花,再有陈三秋和叠嶂,到达南婆娑洲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访元青蜀所在的宗门大瀼水。大瀼水开山祖师名为龙澄,奉节郡人氏,曾在瀼水当中寻见一有神人守护的石盒,龙澄最终获得石盒当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却非后世通用篆籀,龙澄仅拿一枚留在了自家山头。在这之后,不过观海境修为的龙澄,一路跋山涉水跨洲远游,赶赴中土神洲。将其余四方印章全部赠予文庙,四方印章再被一位副教主亲自送往南婆娑洲镇海楼。

陆芝突然问道:“知道元青蜀在酒铺那边的无事牌上写了什么吗?”

邵云岩摇头笑道:“这真没注意。”

酡颜夫人斜瞥一眼邵云岩,与陆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

陆芝盯着酡颜夫人:“你真知道?”

陆芝的言下之意是,千百份惹人厌烦的山水邸报,抵得过元青蜀在异乡不惜生死的递剑吗?!

酡颜夫人脸色微变,怯生生道:“奴婢现在记起来了,是真知道了。”

一个身穿雪白长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现身,和陆芝并肩而立,说道:“黄童战死在了宝瓶洲南岳战场。”此生练剑,极少有忧愁思绪的陆芝,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宝瓶洲那边。

齐廷济一伸手,将那封随风飘远的山水邸报抓在手中,翻阅起来,说道:“董三更最后一次为剑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

齐廷济也丢了邸报,双手负后,眯眼而笑:“等着吧,如果被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输了还好说,万事皆休,谁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可要是打赢了,这帮为数不少的半吊子读书人,还要骂下去,骂得只会更起劲。一个个神采飞扬‘早知道’,骂陈淳安不作为,甚至会骂宝瓶洲死人太多,绣虎手段半点不仁义。”

陆芝默不作声。他们有脸说,我陆芝没耳听,他们开心就好。

青冥天下。

柳七、曹组尚未离去,大玄都观又有两个客人联袂造访,一个是狗能进某人都不能进的,一个则是当之无愧的稀客贵客。

孙怀中蓦然大怒道:“这个狗陆沉真是一块牛皮糖。”

女冠春晖有些头疼。

老观主孙怀中对她说道:“湛然,去跟他说我不在观内,正在白玉京和他师尊把臂言欢,爱信不信,不信就让他凭本事闯入道观,来找白仙斗诗,与苏子斗词,他要是能赢,我愿赌服输,在白玉京外边给他磕三个响头,保证比敲天鼓还响。贫道最重脸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个钉,任由他陆沉趴地上抠都抠不出来……”

董画符说道:“老观主措辞,注意些火候。家乡曾经有人说过,言语即出剑,用力过猛容易拧到腰,还会被剑气绷开裤裆。”

孙怀中问道:“阿良讲的?这个狗日的说话,果然还是有点嚼头啊。”

董画符嗯了一声。

孙怀中突然抚须沉思道:“如果只有陆沉还好说,他身边跟了个喜欢冤枉好人的讨债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观、岁除宫这样的山巅宗门,屈指可数。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最后一次闭关,沉寂多年,终于出关。由于不问世事数百年,吴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此次吴霜降收敛气象,主动寻访大玄都观。

孙怀中当然头疼,这个吴霜降,性情乖张得过分了,好时绝好,不好时,那脾气犟得厉害。

能让孙怀中都感到头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对方至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观主这出了名的“好脾气”,早就教对方如何学自己做人了。

孙怀中忍不住问道:“湛然,你师父一百遍《黄庭经》抄写得如何了?”

女冠春晖无奈道:“观主,我这不是还没说吗?”

孙怀中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欢成天捣鼓些铜钱、蓍草,还最擅长占梦,吴宫主大驾光临,就该早早备好重礼,这都算不到,测不准?你那师父,外人不是都说他早已‘感而遂通,与天地准’吗?还敢说什么天底下真正参透那部经书的人只有两个,他算其中一个,邹子加上陆沉,才能算一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这都哪来的歪风邪气,害得我这么多年,每次瞧见他这个师侄,都跟见着了师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动稽首。”

春晖无言以对。为尊者讳,既为恩师,更为观主,她就不多说什么了。受着呗,不然还能如何。自家道观就这么个门风。要知道这些溢美之词,可都是观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对山中好友胡乱吹嘘的,春晖她恩师素来为人谨慎,哪敢如此自夸。自家观主祖师这番“好心”替自家晚辈扬名的吹嘘,春晖的恩师当时听说后,汗都流下来了。

果然在那之后的修行路上,师尊每次出门远游,都会磕磕绊绊,有小道消息说,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说定要与春晖师尊请教请教,所以专门请人蹲守道观地界,只要春晖的这位传道人出门,就肯定会在远游路上闹点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晖恩师,尤其精通占梦,修道之地,悬挂一幅画卷,上边书写的内容是帝王君主、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噩梦”,听师父说出自浩然天下一个叫贾生的读书人。春晖很小就看过那幅画卷,也没觉得有多大学问,不知为何师父却很看重。春晖只觉得其中天子梦噩则修道、大夫梦噩则修官,其实与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个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观数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间激起涟漪:“孙观主在不在无所谓,我是来找柳七、曹组的。”

孙怀中嗤笑一声,真不把第五人当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却婉拒了孙怀中和苏子的同行出门,只是和好友曹组一起告辞离开,去见那位岁除宫宫主。

吴霜降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这位宫主气象外显,身后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缥缈,与真身大致重叠,虽小有偏差,但更显异象,法相却不见真容,赤天衣,紫结巾,立于云雾中。

这显然是吴霜降一只脚踏入传说中的十四境、却又未真正跻身此境的独有异象。

按照常理,吴霜降这会儿是不该离开岁除宫的,可他既然还是来了,就绝对不是小事了。

吴霜降这一生的修道历程充满了传奇色彩,所以年轻候补十人当中,那个同样姓吴的幸运儿才会沾光,有了个“小吴”的美誉。

吴霜降开门见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缘簿子一用。”

吴霜降已经知晓道侣的隐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悬山鹳雀客栈带来的那个消息。

她既是道侣吴霜降故意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头吴霜降远游天外天时亲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吴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无上神通,硬生生让道侣“活”在自己心中。但是在吴霜降一次闭生死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道侣筹划多年,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乘隙而逃。最终藏匿在大玄都观一个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所以吴霜降对大玄都观的观感好坏可想而知。

老观主孙怀中在吴霜降这边束手束脚,未尝没有心虚的成分。以至于都忘记了借没借过的一方砚台,那也叫事吗?吴宫主财大气粗,岁除宫坐拥一座大洞天,手握两座福地,缺这玩意儿?

一旁陆沉举起双手:“今日事,与我无关,更不掺和。”

陆沉跟吴霜降是好友,与柳七郎也相熟,他一些个乱点鸳鸯谱的本事,还是跟曹元宠学的。

柳七摇头道:“吴宫主应当知晓真相,何必强人所难。”

因为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曹组会沦为岁除宫的阶下囚。

柳七是货真价实的飞升境,挚友曹组却不然,是一个大道原本已经腐朽命不久矣的“伪飞升”。曹组在远游之前,真实境界其实始终停滞在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柳七得到半部姻缘簿子,就赠送给了之大道契合的挚友,曹组成功炼化了姻缘簿子,才跻身仙人境,真身才能够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飞升——柳七破开天幕,曹组尾随其后,联袂飞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词牌福地,更是柳七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处修道之地,为的就是让曹组借助文运能够跻身飞升境。

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几座天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半点不低,甚至可以说相当之高。毕竟是历史上首位真正参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词章。

如果柳七能够自己炼化那半部姻缘簿子,说不得如今数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苏子就因为早有白仙在前头,便大道断绝,最终止步飞升境,只是苏子生性豁达,看得开而已。

吴霜降说道:“说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欢有借无还。”

今天一个不小心,明天一个不认账,后天就要倒打一耙,骂人栽赃泼脏水。

早年吴霜降和孙怀中有过一番坦诚相对的言语,老道长愤懑不已,在岁除宫跳脚说:“我是那种人吗?好歹是一观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声,你别冤枉我,我这个人吃得打,唯独最受不得丁点儿委屈……”

吴霜降说:“你当然是。”

所以双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外界众说纷纭,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争,其实缘由没那么复杂。

柳七还是摇头:“我和元宠一起来此,当然要一同返乡。”

吴霜降脸色淡漠:“你们来,没问过我;你们走,就得问我了。刚好趁此机会,将礼数补上一补。若是打烂了大玄都观的瓶瓶罐罐,我来赔就是了。”

柳七笑道:“既然宫主痴情至此,这半部姻缘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吴霜降说道:“你说了不算。”

曹组突然说道:“我留下就是了。”

陆沉在一旁小声感慨道:“世俗之君子,岂不悲哉。”

门口那边,孙怀中刚露面现身,身边跟着个本该在白玉京神霄城练剑的董画符。老观主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吴霜降,抖搂威风去别处,别在我家门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场不行了,刚好陆沉在这边,这家伙本该坐镇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吴霜降如何破开天幕,可以省去些气力。

不承想陆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幅卷轴丢到道观高墙内。丢完,陆沉撒腿就跑,还不忘扭头喊道:“董黑炭,记得早些回家哈。回头小道得空了,教你画符。”

董画符说道:“不学。”

陆沉已经消失无踪。

孙道长摆摆手,示意身旁的春晖不用紧张,那陆沉没耍什么花样。

老道人将卷轴从院墙那边取回,打开绳结,画卷自行铺展开来。

老观主笑骂了一句。

那是一幅陆沉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螺壳作法图》。

董画符伸长脖子一看,款识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种藐小之人竟于螺蛳壳内大作其水陆道场,又有大厨房搬出丰盛筵席,主人与宾客横七竖八,旁观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个虎头帽孩子站在门槛里边,只是看着那个吴霜降。

吴霜降与之对视,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将来愿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缘簿子的去留,我都随意,等得起。”

白也点头道:“随意。”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她为何偏偏喜欢白也诗篇,真有那么好吗?我不觉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们喜欢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欢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吴宫主以为然?”

吴霜降变了神色,不再剑拔弩张,笑道:“与她不一样,我由衷喜欢苏子词篇多年矣。”

苏子大笑点头道:“那是真的好。”

孙怀中低声道:“白也,先前曹元宠仰慕你,这会儿吴宫主仰慕苏子,怎么我觉得你输了半筹?毕竟吴宫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转身径直走回修道之地。吴霜降则陪着苏子三人,一起悠悠然远游天幕。

苏子收起侍女点酥和书童琢玉,柳七则让好友曹组干脆去往袖里乾坤,明显依旧信不过这位吴宫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边,白也和老观主孙怀中缓缓而行。

白也说道:“其实观主不用这么麻烦。”

那座围有桃林的池塘,以及远处好似一座园林假山的小山头,其实都是孙怀中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极深,山极高,而且一把极好长剑显化而生的白鹿始终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挂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为桃花潭,长剑铭文“白鹿”,法袍名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为了那句诗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孙怀中说道:“天地何其大,修道岁月何其久,能让贫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说如吴霜降、曹元宠这般‘仰慕’的某人,又能有几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欢的就拿走,不喜欢的就搁放,反正贫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让这人间更美好罢了。”

让人意外,阮秀今天带着董谷、徐小桥和谢灵,一起离开龙泉剑宗祖山,来到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见过了刘羡阳,董谷和徐小桥会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长春宫渡船,重返大骊京畿旧山岳地界,谢灵则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

先前师父阮邛在饭桌上云淡风轻地提了一嘴:大骊已经着手准备帮助龙泉剑宗设立下宗。比起正阳山、清风城依旧还是宗门候补,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龙泉剑宗确实可谓大骊宋氏当之无愧的心头好。

董谷和徐小桥、谢灵一起御风落地,但是阮秀没有露面,董谷说师姐在石崖那边散心,等会儿再散步过来。

在规矩森严的宗门谱牒上,董谷是阮邛的开山大弟子,不知为何,阮秀的名字始终没有载入其中,但是龙泉剑宗嫡传和再传弟子,都习惯将阮秀视为大师姐,当然那个谢灵喜欢称呼她为秀秀姐。所以这次开辟下宗,董谷三人都觉得师父是要让师姐担任下宗宗主。

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报,看得他揪心。所以董谷几个到了铺子后,刘羡阳头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们随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盘。董谷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刘羡阳这种都敢跟师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性子,若是对他们殷勤客气了,肯定就是这家伙憋着坏呢。

徐小桥瞥了眼刘羡阳手中的邸报,忍着笑。

董谷以心声向师弟谢灵提醒道:“你悠着点,羡阳等会儿肯定要拿你开刀。”

说来就来,刘羡阳抬起头,望向小模样还挺水灵的谢师弟,眼巴巴问道:“你给了多少钱?”

谢灵愣了一下。

徐小桥解释道:“是问给了山上邸报多少神仙钱,才能跻身榜单,刘师弟好去送钱。”

谢灵笑着没说话,坐在竹椅上,双手轻放在膝盖上,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骊珠洞天,小镇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除了桃叶巷谢灵,督造官署出身的大渎庙祝林守一、年轻候补十人的杏花巷马苦玄,还有归乡一趟却又离乡远游的泥瓶巷顾璨,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

当然还有如今成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禄街大门户的读书人赵繇,都是在少年时就已经极为英俊。

近期宝瓶洲山上跟风,评选出了自家的年轻十人,年龄必须是四十岁以下,龙泉剑宗嫡传剑修谢灵就得以跻身其中。

刘羡阳又低下头,眼神呆滞,犹不死心,翻来覆去看那山水邸报,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对此骂了一句娘,因为他今年刚好四十一岁。

刘羡阳比陈平安大两岁,年少时和人报年龄,喜欢说虚岁。可好像年纪一大,就不再提虚岁,喜欢只讲周岁了。

刘羡阳倒不是有些在意虚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挣来的修为境界,你们这些睁眼瞎,凭啥计较这一两岁的小事?先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两份邸报,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个刘大爷,不过就是几笔的事情,你们会掉钱啊还是咋的。

不过就阮师傅那脾气,就算刘羡阳符合年龄,估计也会难得地拿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帮着压下。真是如此,刘羡阳倒是真半点不介意,阮师傅别的不说,做人这一块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毕竟刘羡阳所练剑术,太过古怪。按照阮邛的说法,在跻身上五境之前,你刘羡阳别着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说来奇怪,阮邛虽然既有风雪庙这个“娘家”靠山,又以兵家圣人身份稳坐大骊宋氏供奉头把交椅,可事实上他一直只是玉璞境。当年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倒没什么,如今宝瓶洲高人隐士、山巅大佬,层出不穷,却依旧几乎无人质疑阮邛的首席供奉头衔,大骊两任皇帝、国师崔瀺、上柱国和巡狩使在内的文武重臣,对此都极其默契,没有任何异议。

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几位正副山长,尤其是陈平安的那座山头,落魄山上下,从老厨子到裴钱,更是谁见到阮邛都客客气气的,而且绝不敷衍。尤其是那个陈灵均,每次见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

刘羡阳收起邸报,转头望向谢灵,一本正经感慨道:“谢灵,你是剑修,快剑好练慢剑难,以后一定要多坚持啊。”

谢灵点点头,深以为然。

董谷和徐小桥师兄妹两个,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刘羡阳,再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刘羡阳看着徐小桥,笑嘻嘻问道:“徐师姐想啥呢?”

右手无大拇指的女子笑道:“和刘师弟想法相反吧。”

刘羡阳叹了口气,懒洋洋背靠椅子。

清风城许氏早年从杏花巷马家手中买下了一座龙窑窑口。那个与一位琼枝峰仙子结为神仙道侣的卢正醇,前些时候还故意衣锦还乡了一趟。连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骊藩王,找谁说理去。

阮秀离开石崖,走过石拱桥,从河畔那边缓步走来,谢灵立即起身,与阮秀闲聊了几句,才远离几步,御风远游。

秀秀姐在来时路上,私底下向他传授了一门好像全然没有根脚的剑术,这让谢灵十分开怀。

秀秀姐虽然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可好像对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实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门远古妖族炼体法门,更教了徐小桥一种敕神术和一道炼剑心诀。

至于谢灵这边,阮秀只是在御风途中无意间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随便给了这个心比天高的师弟一门剑术,品秩不高,只不过相对适合谢灵修行。

董谷和徐小桥也同时告辞离去。

阮秀没坐在那几张竹椅上,而是从屋子里边搬了条凳子落座,轻声道:“恭喜跻身元婴境。”

刘羡阳挠挠头:“没头没脑的,破境没道理。”

阮秀其实知道真相,是那位齐先生的关系,却没有跟刘羡阳说破。

刘羡阳递过一把瓜子,阮秀摇摇头。

刘羡阳自顾自嗑瓜子,没来由随口说道:“如果光阴长河可以倒流的话,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骊珠洞天,是不是会过得更开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还是扎了一根马尾辫。这么多年来,偶尔会扎成麻花辫,反正大体上是变化不大的。

刘羡阳点点头。

阮秀说道:“其实抓鱼没那么难。”

刘羡阳笑道:“对我们来说,小时候会比较难,大了后,也还好,我跟陈平安,还有小鼻涕虫,其实水性都不差。”

刘羡阳突然说道:“当年被误认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这个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帮忙取的?”

阮秀摇摇头:“不清楚。”

从来不感兴趣。

刘羡阳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帝”字,再写了个“薪”字,然后自顾自说道:“在南婆娑洲求学的那些年里,我喜欢跟一个同样是外乡人的许夫子问东问西,那位许夫子比较擅长解字,只要带酒去请教,就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跟着学了些皮毛。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就什么都敢问,闹着玩,就让神神道道的许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陈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承想许夫子顺着脉落,说了一大通,当时听得我一知半解,就没当真,也没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会让后世人如坠云雾,所以那位许夫子另辟蹊径,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写“帚”字,将其解为捆束的柴薪,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拢,还和刘羡阳说了铸炼阳燧。许夫子学问极大,涉猎极多,其中又谈及《论衡篇》,说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阳燧古镜,借此向天取火,便是在远古时代,人族在统祭天上诸神时,此亦为最高规格的祭祀之一。

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许夫子当时和刘羡阳笑言,说自己有两个好友,一个姓王,一个姓郑,对此都有注疏,几个人各执己见,早些年还吵得厉害,只是后来都被列为禁书,流传不多。

许夫子最后说这些老皇历,只是读书人闲来无事的纸上学问事了。

刘羡阳心中叹息一声。五月初五,刘羡阳,宋集薪。

刘羡阳转头说道:“和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不然阴阳怪气的,我自己都讨厌。”

阮秀摇摇头:“其实没关系,既然是朋友,多说些也无妨。”

刘羡阳沉默起来:“有些怀念当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经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阮秀坐在石桥上,脚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龙须河。

远古天下,人族蝼蚁,其实人人皆在光阴长河当中,多少小鱼碧水中。

对于阮秀而言,确实“抓鱼不难”,动辄便可烹海煮湖,炼杀万物。当年水火之争,是以“李柳”落败告终。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见阮秀,双方“此生”唯一一次闲聊,其实都不算和气。阮秀还说过李柳不会做人。

阮秀沉默许久,突然抬头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见,持剑者。”

她与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后只会更加不同。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手腕上盘踞有一条酣眠火龙。

于五月初五,选江心炼镜阳燧,以取天火,大炼五行,照彻天下。

巡夜打更,是为了告诫人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用吗?

一个名叫陈浊流的外乡书生在长春宫用飞剑寄了一封信给落魄山,然后逛过了大骊京城,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游历到了小镇骑龙巷的压岁铺子,见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瞒的小伙计,在他掂量钱袋子挑选糕点的时候,隔壁草头铺子的掌柜贾晟又过来串门了。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比先前素朴多了,毕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么的都是身外物,太过注重,落了下乘。陈浊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贾晟察觉到对方打量的视线,抚须点头。

陈浊流离开压岁铺子后,去了趟杨家铺子,没能见到杨老头,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来这边聊些老皇历了。

陈灵均急吼吼御风赶来,先前收到飞剑密信,那个好兄弟说今天会准时赶到小镇,双方在骑龙巷铺子碰头。陈灵均提前一个时辰下了山,腰间一口气悬挂了三枚剑符,是下山临行之前,向小米粒和傻暖树各借了一枚,到时候好将自己那枚送给陈浊流。借?借什么借,半点不阔气。到了压岁铺子,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嗑瓜子也不是个事儿,百无聊赖的,陈灵均就逗性情孤僻的小阿瞒,说学什么拳走什么桩,太费劲,我传你一个本家不轻易外传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门外这条骑龙巷演练此拳,那是绝佳。可阿瞒只是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翻书看,根本不理睬陈灵均。

陈灵均就双手负后,去隔壁铺子找老友贾晟唠嗑,拍胸脯说要让贾老哥见一位新朋友,在约好时辰的一炷香后,陈灵均蹲在铺子门口,依旧苦等不见陈浊流,就跑回压岁铺子,问石柔今儿有没有见到个背书箱的读书人,石柔说有的,一个时辰前还在铺子买了糕点,然后就走了。陈灵均一跺脚,施展障眼法,御风升空,在小镇上空俯瞰大地,依旧没能瞧见那个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顾着御风赶路,没往山中多看,使得双方刚好错过了,其实一个出山一个入山?陈灵均又火急火燎赶往落魄山,但是问过了小米粒,好像也没瞧见那个陈浊流。陈灵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长吁短叹,到底闹哪样嘛。

其实陈浊流当下身在黄湖山,坐在茅屋外边晒太阳。

斩龙之人,到了水边,没有斩龙,就像渔夫到了水边不撒网,樵夫进了山林不砍柴。

无妨。只需要耐心等着,接下来就会有更怪的事情发生,陈浊流这次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那可是一桩万年未有之壮举。

既然杨老头不在小镇,走出了万年的画地为牢,那么当下龙州就只有陈浊流一人察觉到了这个端倪,披云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这不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够的缘故,哪怕是他“陈浊流”,也是凭着在此多年“隐居”,循着蛛丝马迹,再加上斩龙因果的牵扯,以及心算演化之术,才推衍出了这场变故的微妙迹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头绣虎知不知道此事?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中一处山巅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偻,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独占的万里山河。

他当年曾经亲手剐出两颗眼珠子,一颗丢在浩然天下,一颗丢在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万里,空无一人。太干净,太干净了。

一条老狗匍匐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站在崖畔的老家伙,“也不摔下去,干脆摔死拉倒”,这样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当年阿良刻字,离开了剑气长城,却没有返乡?”

堂堂飞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脑袋:“不清楚。”

老瞎子骂道:“真是狗脑子!”

老狗半点不憋屈,只是很想说“不然咧,还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欢说瞎话。咱俩要是境界互换一下,呵呵”。

阿良离开倒悬山后,直接去了骊珠洞天,再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边打杀化外天魔,一边跟道老二掰手腕。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后,依旧没有去往家乡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剑气长城,然后就被镇压在了托月山之下。托月山即两座远古飞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剑修问剑,斩去那条原本有望重开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谓的天地通,归根结底,就是让后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灵万千的破碎天庭。那处遗址,谁都炼化不成,就连三教祖师,都只能对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着一侧的干瘪脸颊:“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没有破境,能不去家乡老友那边……假装吹牛?那家伙还不得来上一句‘十四境的剑修,没什么了不起的’,肯定会这么说的。撅个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条看门狗点点头,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归不得,丧家犬嘛,读书人反正都这样,其实咱们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别处天下还好说,浩然天下如果有谁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整个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不管历史上站在哪个阵营,极有可能都会疯狂涌入浩然天下。难怪老秀才不愿弟子左右跻身此境,太危险不说,而且会闯下大祸,这就说得通了,那个羊角辫小丫头当初跻身十四境,看来也是周密嫁祸给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讥笑道:“倒不是猪脑子。”

老狗无可奈何,骂吧骂吧,老瞎子你就只会欺负一条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说你守着个十四境吃干饭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干一架啊,赢了,整个蛮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盘,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啊,肯定帮你把十万大山这么点家业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为何舍得让萧愻这么个天别管我、地别管我的家伙,一个连陈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隐官,在英灵殿合道十四境?原来除了让蛮荒天下多出一份顶尖战力之外,另有图谋。老狗一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就头疼得厉害,然后立即觉得老瞎子其实人挺和蔼的了,若是真会一个脚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蛮荒天下的推进路线,总觉得处处不对劲。

一个十四境大修士,其实有无一双眼珠子,还真不碍事。只是人间万年教人没眼看。不过一些个年轻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损人,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而且一个个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嘘:“是该收个顺眼的嫡传弟子了。”

老狗战战兢兢道:“别是那个隐官大人就成,那家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着一盘菜似的。”

越说越气,这条老狗扬起头颅,伸出一只爪子,在地上轻轻一划拉,只是刨出些许痕迹,显然没敢闹出太大动静,言语语气却是愤懑至极:“要不是家里边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我早去剑气长城砍他半死了,飞剑是没有,可剑术什么的,我又不是不会。”

老瞎子嗤笑道:“龙君都砍不死他,你凭什么?剐下肉当佐酒菜,撑死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声叹气道:“那个贼头贼脑的老聋儿,都不知道先来这儿拜山头,就绕路南下了,不像话,主人你就这么算了?”

老瞎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老狗旁边,抬起一脚,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连串嘎嘣脆的声响如爆竹炸裂开来。老瞎子一手揉着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宝瓶洲,帮我找个名叫李槐的年轻人,然后带回来。做成了,就恢复你的自由身,以后蛮荒天下随便蹦跶。”

老狗开始装死。相较于什么自由身,当然还是保命要紧。这会儿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宝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头绣虎炖得烂熟。

老瞎子一脚踹飞老狗,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我亲自走趟宝瓶洲,有这么上杆子收弟子的吗?”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叶渡。

离别之际,周密好像受伤不轻,一位十四境巅峰竟然都变得脸色微白。

当时周密身上有凌厉至极的剑气和雷法道意残余,还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随手丢了那枚藏书印后,先回了一趟军帐,不知为何,甲子帐木屐,或者说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早已经在那边等候,他说接下来会与斐然一起游历桐叶洲,然后再去那座芦花岛造化窟。斐然其实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只是不太喜欢这种牵线傀儡、处处碰壁的糟糕感觉,但是周清高既然来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于斐然本人是什么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问了一个问题:“大泉王朝这座蜃景城下场会如何?”

周清高笑答二字:“依旧。”

斐然就带着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后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处人间荒废城池,两人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桥上。

青衫背剑、覆盖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桥弧顶,问道:“既然都选择了孤注一掷,为何还是要分兵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拿下其中一洲,不难的。按照如今这么个打法,已经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摇洲和金甲洲不去补上后续兵马,一股脑儿涌向宝瓶洲和婆娑洲,这算什么?各大军帐,就没谁有异议?只要我们占据其中一洲,随便是哪个,打下了宝瓶洲,就接着打北俱芦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座金甲洲作为大渡口,继续北上攻打流霞洲,那么这场仗就可以继续耗下去,再打个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问题,我们胜算不小的。”

尤其是宝瓶洲,以大骊陪都作为一洲南北的分界线,整个南方沿海地带处处都有妖族疯狂涌现。

周清高说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他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向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天空。

空荡荡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修道小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天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气长城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桐叶洲,斐然不说与雨四、涒滩几人大不一样,哪怕是和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天下百家学问的周清高,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说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夫俗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小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斐然一拍他的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说。”

剑气长城城头之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登上城头之前,他就和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他输了,就当白跑了一趟蛮荒天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他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称赞说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个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他砍在自己身上,只是偶尔随手抬起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以狭刀拄地,陈平安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个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妖族修士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又收敛心神,对妖族修士挥挥手:“回吧。”

妖族修士倒也不是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说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妖族修士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说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妖族修士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妖族修士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还是会怀疑。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被换成酒杯。会不会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又好像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刹那之间,天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陈平安:“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碧玉簪子,别在发髻间,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说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儿就又要熬不过去了。”

崔瀺突然笑道:“神仙坟那三枚金精铜钱,我早就帮你收起来了。”

这是对那句“千年暗室,一灯即明”的遥相呼应,也是造就出“明虽灭尽,灯炉犹存”的一记神仙手。

人生道路上,善行兴许有大小之分,甚至有真伪之疑,唯独粹然善心没有高下之别。

崔瀺没来由想起了一番言语: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至诚则无他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寥寥两句,便一语道破“心诚”“守仁”“天德”三大事。

只是老秀才道理讲得太多,好话数不胜数,藏在其中,才使得这番言语显得不那么起眼。

老秀才在市井寂寂无闻时,便与最早相依为命的学生唠叨过这番话,最终好不容易和其他道理一起搬上了泛着浅淡油墨香味的书,刊印成册,卖文挣钱。其实当时老秀才都觉得那书商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竟然愿意版刻自己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事实上那书商真心觉得会卖不动,会亏本,只是某人好说歹说,加上那位未来文圣开山大弟子的一顿劝酒,才版刻了可怜巴巴的三百册,而私底下,光是学塾几个学生就自掏腰包偷偷买了三十册,还成功怂恿那个财大气粗的阿良一口气买下了五十册。当时学塾大弟子最为得力,对阿良诱之以利,说这可是初版初刻的善本,刊印不过三百,本本可谓孤本,以后等到老秀才有了名声,售价还不得至少翻几番。当时学塾里边年纪最小的弟子以茶代酒,说和阿良走一个走一个,还让阿良等着,等以后自己年纪大了,攒出了一两片金叶子、几颗大银锭,就走江湖,到时候再来喝酒,去他的茶水嘞,没个滋味,江湖演义小说上的英雄豪杰不喝茶的,只会大碗喝酒,酒杯都不行。那是文圣一脉先生学生,在钱财事上最为捉襟见肘的一段岁月。

师兄弟几个,和那个浪荡不羁的阿良喝酒是开心事。但是在那之前,崔瀺独自一人跟那个满脸红光的胖子书商喝酒时,觉得自己这辈子,尤其是在酒桌上,就从没那么低三下四过。仿佛把绣虎一辈子的谄媚神色、言语,都预支在了一顿酒里。年轻人站着,兜里有几个臭钱的胖子坐着;年轻书生双手持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人才笑哈哈端起酒杯,只是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去夹菜吃了。

老秀才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也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些鸡毛蒜皮,只是难免端些先生架子,讲究读书人的斯文,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欠开山大弟子一句谢,也就那么一直欠着了。又或者是先生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为先生排忧解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无须双方多说半句。

陈平安听闻此语,这才缓缓闭上眼睛,一根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开,脸上疲惫神色尽显,很想要好好睡一觉,呼呼大睡,睡个几天几夜,鼾声如雷震天响都不管了。

大雪纷飞,却不落在两人城头处。如仙人修道山中,暑不来寒不至,故而山中无寒暑。

先前陈平安犹然担心那个万一,万一这个崔瀺还是那周密的手段,那么十多年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岂不是功亏一篑。

陈平安完全不清楚周密在半座剑气长城之外,到底能够从自己身上图谋到什么,但道理很简单,能够让一位蛮荒天下的文海如此算计自己,一定是谋划极大。

复杂事往简单了去想,是拆解,是切割,就像一剑破万法,而将简单事往复杂了去想,是缝补,是搭建,是打造小天地。

陈平安年幼时在家乡藏三枚铜钱的事,极其隐秘,那个周密再神通广大,也无法知晓。

绣虎确实比较擅长洞悉人性,一句话就能让陈平安卸去心防。

崔瀺转头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陈平安,说道:“年轻时分,就暴得大名,不是什么好事,很容易让人自以为是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认可,本就是个可对可错的道理,只是由崔瀺来说,就比较有理。许多道理,是旁人看似与你只说一两句话,事实上是拿他的整个人生在讲理。有没有用,且听了,又不亏钱。若有赚,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钱的酒水。

陈平安知道这头绣虎是在说那本山水游记,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怨气:“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害得我名声烂大街,就好吗?”

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自己名声受损什么的,终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还有那么些心思单纯的孩子,若是被他们瞧见了那部乌烟瘴气的游记,岂不是要伤心坏了。估计以后回了家乡山上,有个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绕着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声总比山君魏檗好些。”

陈平安睁开眼睛,有些忧心,疑惑道:“此话何解?”

崔瀺说道:“一回便知,不用问我。”

陈平安以狭刀斩勘撑地,竭力坐起身,双手不再藏袖中,而是伸出手使劲揉了揉脸颊,驱散那股子浓重睡意,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狭刀斩勘,自行矗立城头。

崔瀺再次转头,望向这个小心谨慎的年轻人,笑了笑,答非所问:“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陈平安询问的是当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伤口上撒盐,问年轻山主的一个小问题。崔瀺所答则是当时大骊国师的一句感慨言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风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蛮荒天下就只有两个人。

终于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的困顿处境了。哪怕身边这位大骊国师曾经设置了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可这位读书人到底来自浩然天下,来自文圣一脉,来自家乡。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报平安。可惜看样子崔瀺根本不愿多说浩然天下事,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强问强求就有半点用。

崔瀺随口说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会让人在书上写不出仙人的话语。所以你们文圣一脉,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

陈平安轻声说道:“不是‘你们’,是‘我们’。”

崔瀺好像没听见这个说法,不去纠缠那个“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顾自说道:“书斋治学一道,李宝瓶和曹晴朗都会比较有出息,有希望成为你们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来,在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护道一事就要更加劳心劳力,片刻不可懈怠。”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碧玉簪子,不知道如今里边隐藏了什么玄机。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依旧不着急打开碧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亲眼验证其中内幕,还是重新散开发髻,将碧玉簪子放回袖中。

双袖中滑出两把曹子匕首,陈平安下意识握在手中,已经无须怀疑崔瀺身份,只是陈平安在剑气长城习惯了用某一件事某个心念,或者是某个动作,勉强定心神,不然杂念琐碎,一个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马,心境就会是“野草繁芜、大雨时行”的场景,使得心路泥泞不堪,白白消耗掉许多心神意气。

突然发现崔瀺盯着自己,陈平安说道:“宝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红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让人帮忙转交的两封书信上,都有过提醒。”

两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让捻芯转交宁姚,一封转交给陈平安心目中的未来落魄山山主学生曹晴朗,再让曹晴朗和李希圣主动言说此事。

崔瀺说道:“就只有这个?”

显然在崔瀺看来,陈平安只做了一半,远远不够。

陈平安疑惑不解,崔瀺微微不悦,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

陈平安越发皱眉,葫芦里卖什么药?

“观身非身,镜像水月。观心无相,光明皎洁。”崔瀺摇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抬头望向蛮荒天下那两轮明月,缓缓道,“急处回光,着力一照,云散晴空,白日朗耀!我还以为你离乡远游这么多年,身边都有了个名叫‘晴朗’的学生,剑气长城又有佛家圣人坐镇天幕,怎么都该读书读到此处,我实在不知道你翻书来读书去,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

陈平安似有所悟,也不计较崔瀺那番怪话。

崔瀺收回视线,抖了抖袖子,嗤笑道:“扫踪绝迹,当下清凉。真性湛渊,如澄止水,恬澹怡神,物无与敌。只要你在书上见过这些,哪怕你只稍稍知晓此中真意,何至于先前有‘熬不过去’之说,心境如瓷,破碎不堪,又如何?难道不是好事吗?前贤以言语铺路,你大步走去即可,临水而观,低头见那水中月碎又圆,抬头再见本相月,本就更显光明。隐官大人倒好,迷迷糊糊,好一个灯下黑,了不得。不然只要有此心思,如今早该跻身玉璞境了,心魔?你求它来,它都未必会来。”

陈平安在心中小声嘀咕道:“我脑子又没病,什么书都会看,什么都能记住,还要什么都能知道,知道了还能稍解真意,你要是我这个岁数,搁这儿谁骂谁都不好说……”

崔瀺神色玩味,瞥了眼一袭披头散发的鲜红法袍,好像在说一句:“怎么,当了几年的隐官大人,在这城头飘惯了?”

陈平安立即说道:“现在懂得这几句佛偈,也不算迟,好事不怕晚。”

揣摩他人心思一道,陈平安在崔东山那边收获颇丰。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事,身边这头绣虎好像在自己这个岁数,脑子真要比自己好不少,不然不会被世人认定一个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已是绣虎囊中物了。

崔瀺说道:“左右原本想要来接你返回浩然天下,只是被萧愻纠缠不休,始终脱不开身。”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来才好,不然左师兄此行,只会危机重重。

崔瀺望向南方远处的十万大山:“天下人事,历来如此,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山上人,是了山上人,有几境高,差别不大。凡夫俗子有凡夫俗子的事不可为,修道之人有修道之人的无可奈何。所以你错过了很多。”

陈平安问道:“比如?”

崔瀺只是说道:“很多。”

崔瀺重复道:“很多。”

之前,刘叉在南婆娑洲问剑日月;上任隐官萧愻在桐叶洲剑斩飞升境荀渊;白也去往扶摇洲,一人四仙剑,剑挑数王座;解契之后,王朱在宝瓶洲走大渎成功,成为人间第一条真龙;杨老头重开飞升台;北俱芦洲剑修南下驰援宝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巅,力压托月山大祖;礼圣在天外守护浩然。在这之后,又有一桩桩大事,让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宝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为惊骇心神。如今还有亚圣在托月山断后,崔瀺山水颠倒,身在剑气长城,与之遥相呼应,昔年一场文庙亚圣和文圣两脉的三四之争,落幕时却是三四合作。这大概能算是一场君子之争。

陈平安蹲在城头之上,双手握住那把狭刀:“错过就错过,我能怎么办。”

崔瀺笑道:“借酒浇愁亦无不可,反正书呆子左右不在这里。”

饮酒的乐趣,是在醉醺醺后的陶然境界。酒能醉人,几杯下肚,酒劲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层层卸甲。

善饮者为酒仙,耽溺于豪饮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让人跻身仙、鬼之境。所以绣虎曾言,酒乃人间最无敌。

陈平安说道:“我以前在剑气长城,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头喝酒,左师兄从来不说什么。”

崔瀺嗤笑道:“这种色厉内荏的硬气话,别当着我的面说,有本事跟左右说去。”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还真敢说。”

别说喝酒撂狠话,让左师兄低头认错都不难,只要先生在身边。

崔瀺问道:“还没有做好决定?”

陈平安说道:“再想想。反正还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挖苦言语,因为能够理解年轻人的心境,想回家乡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经崔瀺也有此复杂的心思,所以才有了被大骊先帝珍藏在书桌上的那幅《归乡帖》,归乡不如不还乡。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看着这方陌生的广阔天地:“一个人能做的,终究有限。不管是谁,都会有一条界线存在。言语,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烂了身边的条条框框、大小规矩,看似自由纯粹,实则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无序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禁锢,远远称不上真正的随心所欲,翻手天地无,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让天地万物归一,却不能以一衍化万物,依旧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轻轻跺脚:“一脚踩下去,蚂蚁窝没了。儿童稚子尚可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反地,”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轻轻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个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吗?”

崔瀺笑意玩味:“谁告诉你天地间唯有灵众生是万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脚下某条大道,我自己不愿也不敢也就不能走远,不然世间就要多出一个再换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会说三教祖师不会让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庙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干脆和贾生里应外合?”

陈平安知道崔瀺在说什么。瓷人,会诗词曲赋,会下棋会修行,会自行琢磨七情六欲,会自以为是的悲欢离合,又能自由转换心境,随便切割情绪,好像和人完全无异,却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为天生道心,无视生死。看似只是牵线傀儡,动辄支离破碎,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但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神灵,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个谁都无法估量的万一,就会令山河变色,而且只会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灭也就更快。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宝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问。

陈平安不再询问。

陈平安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崔瀺觉得自己想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

一时间崔瀺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身边不是师弟君倩,而是半个小师弟的陈平安。君倩心无旁骛,喜欢听过就算,陈平安则思虑太多,喜欢听了就记住,嚼出几分滋味来。

不过崔瀺难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当面质问自己。你不是很能说吗?才拐骗得老秀才那么偏袒你,怎么这会儿开始当闷葫芦了?

陈平安似乎心有灵犀,说道:“这些年来,没少骂你。”

话说一半。另一半是:没少打你。

反正后来自己的学生崔东山也算半个崔瀺。

崔瀺点点头,好像比较满意这个答案,难得对陈平安有一件认可之事。

崔瀺第一次直呼年轻人的名字:“陈平安,不要觉得就只有我们在为这方天地做事。并非如此,远远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做了些事情,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在我崔瀺看来,无非是陈平安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身份,做了些将书上道理搬到书外的事情,天经地义。你我自知,这还是求个心安理得。将来吃亏时,不要因此与天地索求更多,没必要。

“壮举之外,除了那些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功过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没有的人。就像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不应该只记住那些杀力卓绝的剑仙。”

崔瀺远望,视线所及,风雪让道,他穷尽目力,遥遥望向那座托月山。

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一位身处异乡的浩然读书人,和一个灰衣老者在笑谈天下事。后者对读书人说道:“请去最高处,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师学问更高处,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为何物!”

周密作揖行礼,答以四字:“岂敢不从。”

崔瀺仰头望天。天下太平了吗?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绪。

陈平安抬起双手,绕过肩头,施展一道山水术法,将头发随便系起,如有一枚圆环箍发。

陈平安眉眼飞扬,意气风发,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昔年在牢狱之中,陈平安曾经对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说了句真心话:“我们要成为强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做点舍我其谁的事情。

崔瀺笑眯眯道:“怎么说?”

陈平安沉声道:“当剑侍也好,沦为剑鞘也罢,一剑过后跌境不休,都随意了,我要问剑托月山。恳请师兄……护道一程?”

崔瀺点头道:“很好。”

刹那之间,陈平安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下一刻,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挨了崔瀺一记诡谲道法,竟是当场昏厥过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凭空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陈平安安然无恙之后,她似乎有些惊讶。她蹲下身,伸手摩挲着陈平安的眉心,抬头问绣虎:“这是为何?”

崔瀺双手轻拍膝盖,意态闲适,说道:“这是最后一场问心局。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