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花太白虎头帽

龙虎山天师府摘星台。

在背剑小道童现身后,又有一位故意以水云烟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台阶底部施了个万福,然后得了天师法令,女子这才缓缓登高。她踏上台阶之后,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了真容,虽然一身羽衣女冠装束,却仪态万方,天然妩媚,眉心处有一颗红痣。

她不但是浩然天下,也是数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头天狐,担任龙虎山天师府的护山供奉已经三千年之久。她在龙虎山山中化名炼真。

早年龙虎山大天师下山云游,炼真就假装成一名村姑,偷偷跟在只是弱冠之龄的年轻大天师身边,大天师也故意不揭穿她的身份,准许她远远跟随,更默认她旁观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后,年轻天师云游四方,一路斩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阴,她借助天师的功德庇护,得以避过数次天劫,最终自愿跟随大天师一起进入龙虎山修行,作为回礼,大天师亲手钤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至台上,高临天极,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星揽月。

天狐炼真登上摘星台后,立即止步不前,并没有走近那位年轻容貌的大天师,主要还是因为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无累的背剑道童。

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尤其是剑仙的飞剑斩头颅,一剑破万法,杀敌也好,斩妖除魔也罢,可不是那些志怪小说和稗官野史的凭空杜撰。

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剑万法化身成的人形。

炼真被摘星台禁制压胜,又不好运转神通与之抗衡,便取了个折中法子,现出半数真身,十条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台阶,几乎将整条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给掩盖住了。

大天师转头与天狐炼真微笑点头致意。炼真赶紧还礼,很见外地打了个道门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天师身边婢女自居;登台之后,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剑灵无累身侧,炼真只得勉强以道友自居,省得惹来对方不快。

炼真与无累几乎从不言语,双方打照面的机会其实也不多。

大天师对他们两位都称呼以道友,平辈相交,从不视为侍从、婢女。

炼真知道为何今天大天师要与无累相聚此地,登高远望那座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摇洲。不过如今扶摇洲是蛮荒天下版图,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师的道法,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依旧会看不真切。

大天师继续先前话题:“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叶洲,你留在这里看护山门。”

无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势,已经值得你涉险行事不假,但是千万别死在周密手上,不然还要我来斩你不成?”

炼真忧心忡忡,她想要劝说一番,又哪里敢在这种大事上对主人指手画脚。

就如主人昔年亲口所说,人间时时玄妙,处处被压胜,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脚下道路只会越来越少,山上天上则风越大。每一个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与光阴长河万古同寂寥。

至于那个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语内容,炼真倒是见怪不怪了。剑灵虽说是名义上的侍从,但是大道纯粹至极,几乎没有后世所谓的半点善恶之分。

大天师伸手轻轻虚提一物,腰间便现出一支青竹笛,铭文却取自世间仿古风字砚的八字开篇:“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龙虎山当代大天师赵天籁。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犹在符箓于玄之上。哪怕争论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万法之首的无上赞誉。龙虎山历代大天师本身就是当之无愧的世间雷法第一人。

一剑破万法。可四把仙剑之一的万法,本身又被赵天籁持有。

赵天籁不但是龙虎山历代天师当中最长寿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仅次于那位远游天外、不再归来的开山祖师,况且赵天籁还被浩然天下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几人之一。

只不过世事无常,拥有一把仙剑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剑次数远远不如一位山上的寻常剑修。

有好事者专门算过三把仙剑的现世次数,白也从大玄都观孙道长那边借取仙剑太白之后,递剑次数,应该不会超过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无敌,在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更是撑死了只有一手之数。此外与那些已算山巅强者对敌,依旧根本用不着带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剑落玄都观。道老二身披法衣,与号称道门剑仙一脉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观问剑。至于和飞升天外天的阿良,双方较劲,更是赤手空拳,一个无称手佩剑,一个舍了仙剑不用。

摘星台上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出剑次数相较于前两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云游后,在每一境递出三五剑。

至于第四把仙剑,浩然天下知晓内幕的山巅修士一样屈指可数,赵天籁因为拥有一位剑灵,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刚好算一个,不但知道那把仙剑名为天真,还清楚此剑既不在南婆娑洲镇剑楼,也非三千年前斩龙之人所持长剑,而是遗留在了剑气长城,万年之久。

至于那位横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陨落的斩龙之人,身份名讳,都是不小的忌讳,只知道他来自一座至今还是封禁闭关的上等福地,却与兵家初祖有着牵扯不清的大道渊源。不管如何,斩龙期间,还能够教出白帝城郑居中这样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说不得在后世繁杂野史,此人都会一直占据着极大篇幅和极多笔墨。

赵天籁转头笑道:“炼真道友,桐叶洲好像有位与你算是同道。”

炼真轻轻点头:“她与我同道不同脉,与白先生身边的青婴是同脉。”

炼真始终嗓音轻柔,不敢高声言语,委实是无累道友蕴藉的剑意太过惊人。

作为四位剑灵之一,本身杀力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存在,又绝无人之性情,对于一旁炼真这类精怪魅物而言,实在是有着一种天生的大道压制。

远古神灵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现之前,碾压斩杀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众多妖族。

其中唯独那些真龙,才被神灵稍稍高看一眼,收拢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麾下。

天庭共主。

持剑者。地位类似后世剑气长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师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类似剑气长城的隐官,洞察天地万事万物。

火神。管辖万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阴长河。

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尊高位神灵,动辄提挈天地,拖曳星辰。其中又有两位,掌管飞升台,负责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为神道真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位列仙班。

先有剑术和神通落人间,人族不断崛起登高,通过飞升台跻身神灵的存在数量越来越多。然后出现了一场水火之争。这就是杨老头对阮秀、李柳说的你们双方罪责最大。再有持剑者负责破甲。传闻两者皆已陨落,而且按照常理,确实理当如此,这也是杨老头为何始终将她视为以剑灵姿态延续万年的缘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剑侍姿态存世。最终三教祖师与兵家老祖,四人联手登天最高处,打碎旧天庭。

无累难得有些犹豫。

赵天籁说道:“不得不承认,跻身十四境,确实比较难。”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凭借圣贤功德与山河合道,与天地共鸣。

亚圣更早凭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却是白也自己心中诗篇,简直就是让人叹为观止,某种意义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让人更学不来。后世唯一一个被读书人视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誉为万词之宗的风流人物,却也要感伤一句“诗到白也,堪称人间幸运,诗至我处,可谓一大厄运”。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转诗为词,还让旁人与后世,如何敢以诗词合道?

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与心中圣贤道理真正合道。

蛮荒天下那位已经死在战场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炼化月魄,是想要进入浩然天下,与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断合道为一。

火龙真人,身为龙虎山天师府半个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师,被浩然天下练气士誉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绝,反而合道不易。

符箓于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芦里半真半假的那条心相“星河”。

远古道家曾有楼观一派,结草为楼,擅长观星望气,故而名为楼观,于玄对这一脉道法造诣极深,而且楼观一脉,与火龙真人大道缘法不浅。火龙真人和符箓于玄,两人成为挚友,不单单是性情相投那么简单,切磋道法,相互砥砺,未尝没有大道同行、联袂跻身十四境的想法。

赵天籁轻轻叹了口气,轻轻一挥袖,稍稍打开禁制,免得到时候给某人找到由头叫苦喊冤。

无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炼真最为后知后觉,她也最是无奈。

炼真小声问道:“我去待客?”

大天师没好气道:“待什么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学宫,中土穗山,镇白泽楼,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为主,表现得比主人还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来帮忙待客。

龙虎山天师府内宅禁地。此地禁制森严,犹胜符箓于玄的祖山。

一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来,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在心中默喊几遍,主人不应,就当是答应了,他直接来到大天师的私邸内宅,总算没好意思直接跨门而入,而是站在前厅外停步仰头,对悬有赞颂当代大天师仙风道骨、道德清贵的一副对联,啧啧称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有这等生花妙笔。当代大天师也是个眼光好的,舍得摘下原先那副内容一般般的楹联,换上这副。

楹联内容,口气极大:

道尊德贵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剑危坐,仙风契清凉,我不知道谁知道。

镇妖伏魔心系凡间,万邪退散去。黄紫贵人悬印御风,神骨压五岳,谁不修行我修行。

横批则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门再去中厅,就是那头天狐的修道之地了。后厅则是当代大天师的问道之地。

遥想当年,先生跟几个弟子一个个在墙根那边喝了酒,拿手当扇子使劲散酒气,就聊到了天师府的这头天狐,有猜是九条还是十条尾巴的,也有猜测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与大天师结成道侣而求之不得的,最后便问先生答案,老秀才当时还声名不显,哪里有钱去游历天师府,一些个说法,都是从野史杂书上边搬来的,连他自己都吃不准真假,又不好胡乱与弟子瞎掰,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教一个少年大失所望。后来老秀才成了名,出门都不用花钱了,自有人出钱,隆重邀请文圣去各地讲学传道,老秀才就专程走了一趟龙虎山,偏不乘坐仙家竹筏渡船,而是选择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摇大摆上了山。当时天师府摆出那阵仗,真真了不得,前无古人不敢说,前无几个古人,老秀才还是自认问心无愧的。

当时那条神道两旁皆是黄紫贵人和各大宫观、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惊且喜,惊讶的是文圣在这之前从不踏足儒家学宫书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这算是为龙虎山破了例,而且据说还是文圣主动与天师府递交文书,饶是龙虎山这般道门圣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几分。喜的是文圣主动驾临龙虎山,而且当时正值再次赢过三教辩论,更有接连两桩惊世骇俗之举——一桩是文圣去往天幕,伸长脖子请道老二往这里砍往这里砍,再就是辩论结束后,文圣有请释道两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庙第四神位,连赢两场争论,故而那时候文圣出人意料莅临龙虎山,以至于连大天师都破天荒亲自在山门迎接。

最终老秀才与当代大天师一起坐在前厅,老秀才以诚待人说着天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却一直斜瞥中厅,每喝一口茶,就嘿嘿笑一声。

老秀才总算没好意思径直跨过门槛,转去别处逛荡起来。将龙虎山祖山当作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与主人太过客气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楹联和横批,不枉费自己当年连刷子、糨糊都一并带上了山,都不劳驾大天师费力张贴。

什么叫客人,这就叫贵客!

老秀才去了龙虎山祖师堂所在的道德殿,道德殿中悬挂历代祖师挂像,还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师的两位高徒之外,其余都是历史上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祖师堂内大柱上盘踞有八条符箓金龙,传闻仙人只要帮忙点睛,再嘘以白云,便有龙从云生,出门镇压一切入山犯忌的妖邪。

老秀才唏嘘一番,龙虎山的开山祖师确实豪杰,当年礼圣率领众人远游征伐神灵余孽,虽然成效不大,毕竟天外之大,无法想象,禁制之多,更是无比夸张,可其实惨烈厮杀是很有几场的,龙虎山第一代大天师就是在归途陨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龙虎山在后世最终失去了“符箓为首”的说法,不过也绝对算不得符箓于玄乘人之危,大道补缺罢了。

老秀才便在门外作了一揖,权当遥遥祭拜先贤。

一口天井,名为镇妖井,井口悬有一块玉璞镜。关押着被天师府各地镇压、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天井四周围有一圈白玉护栏,雕刻有雪白蛟龙在内的九尊异兽,是历代天师府黄紫贵人炼化的雷电之精。

一座从不开启的大殿,大门上张贴有历代大天师以信物天师印层层加持的一道符箓,传闻里边镇压着无数凶祟邪魔。历代大天师,一生中会有前后两次钤印,分别是在接印时与辞印时。

大天师私宅后院,种植有一棵树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墙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还是没能找到一块石子。这棵桂树,是大天师昔年仗剑游历宝瓶洲之时,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统月宫种。用桂子酿造出来的桂花酒,埋在水云间,拿来待客,山上一绝。

至于那次跨洲远游,赵天籁当然是去砍那个一路远遁的琉璃阁阁主粉袍客。他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小师弟又如何,天籁老哥照砍不误。

龙虎山大天师背剑下山,本身就是一种对白帝城的遥遥威慑。当然,那位怀仙老弟,也极少讲究什么同门之谊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胆识,但是这个如今化名柳赤诚的家伙,相当可以,与陆沉半个首徒的桂花岛老舟子是同道中人。惹过龙虎山大天师,挨过符箓于玄的一道龟驼碑符箓,在宝瓶洲好不容易脱困,又陆陆续续惹过小齐和小平安,还有道老大之一的李希圣、水神李柳……

真是条好汉,真是个人才啊。下次见面,先喊郑居中一声老弟,再喊你柳赤诚一声柳兄都成。

毕竟白帝城与文圣一脉,一向关系不错。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难免悲从中来,与魔道巨擘关系好,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

敕书阁是保存中土文庙圣贤、各大宗门仙府所赠匾额、楹联,储藏各国皇帝圣旨诏文书信以及请神宝诰之所。阁内珍藏金书玉牒青章无数,文运之浓郁,龙气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让人只看一眼就要转头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馋。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尴尬。负责看守此处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轻,却在天师府辈分极高,她本身就坐镇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所以她敏锐察觉到老秀才的一丝气象后,立即在门口现身,打了个稽首,非但没有向擅闯此地的老秀才兴师问罪,反而以心声轻声问道:“文圣老爷,敢问左先生是否无恙?”

老秀才跺脚道:“我这弟子猪油蒙心睁眼瞎啊。当年如何舍得对赵姑娘的那位嫡传出剑,将那剑仙坯子带回龙虎山,与赵姑娘好好商量有那么为难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过自己的弟子,老秀才这才收敛神色,小声安慰道:“左右那痴子还好,让赵姑娘担心了。”

女冠松了口气,笑道:“我那嫡传,身为黄紫贵人,却滥施道法,出剑无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会责罚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个儿逛去,不耽误赵姑娘清净修道。”

女冠轻轻点头。

龙虎山大天师是她的兄长。

其实天师府可谓枝繁叶茂的黄紫贵人们,绝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辈分一事,比较特殊,分祠堂家谱和道牒辈分,更奇怪之处,在于后者需要迁就前者,而不是前者为后者让道。所以她与赵天籁在两个辈分上都一致,在龙虎山天师府极其罕见。

老秀才离去后,还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开点窍,自己这位先生就要跟着小小沾光,勉为其难当赵天籁的半个长辈了,那么你左右的小师弟,岂不是就与龙虎山大天师是半个平辈?再使得落魄山与龙虎山成了半个姻亲,这龙虎山还不得开心坏了?

有一座百花园。相传历任大天师游览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们将精心培育的一种种花卉作为礼敬天师府的礼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于一方巴掌大小的砚池当中,底部铭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实则有第三池的说法,品秩仅次于倒悬山那座洗剑池,以及一座传闻遗落在北俱芦洲某地的雷池。此物一直被搁置在大天师书案上,天师府每年都会有开笔仪式,若是大天师闭关或是远游,就交由天师府黄紫贵人嫡传,代为持笔“蘸墨”,书写一封封金书符箓,除了自家之用,其余或赠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张五雷正法符箓,无论是帝王君主用来转手赏赐给山祠水府,镇压山河气运,还是被宗门祖师堂赐给谱牒嫡传,当作一件护身的攻伐至宝,都功效极为显著,被奉为至宝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不谈那几座牵连众多龙脉、山峰的山水阵法,光是来历不明、用途难测的二百仙蜕悬棺在崖,就是一种莫大震慑。

只说摘星台外边三座高低不一的云海,便各有讲究,各有一尊某种意义上属于大道显化而生的雨师、雷将、电君,分别负责坐镇云海其一。

这就是一座山巅仙府苦心经营数千年的深厚底蕴。

历史上龙虎山声势最为鼎盛时,有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此外犹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国,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他们纷纷耗费巨大财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扬道法,将国内最拔尖的修道种子送入此山修行。所以那个时候的龙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誉,还在名义上主领三山符箓,掌管天下道教。

符箓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龙虎山。

香火道脉悠长,绵延八千年。

论摩崖石刻和题咏碑碣之多,不计其数,龙虎山只输穗山。

论家底,比起自家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龙虎山确实暂时还是要略胜一筹。

问题是龙虎山藏着这么多不太用得着的好东西,借也借不来,搬也搬不走啊。说到底,还是串门次数太少,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不够。

也亏得左右不在身边,不然先生肯定有话要说,老秀才有道理要讲。当学生没话说,顶好顶好,可是怎么当的师兄?

一个心湖涟漪,龙虎山大天师问道:“看够了没?”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阶,见着了那十条雪白狐尾铺地的绝美画卷。他哎哟喂一声,高声大呼道:“炼真姑娘,越发俊俏了,美不胜收,龙虎山十景哪里够,这般雪压摘星阁的人间美景,是龙虎山第十一景才对,不对不对,名次太低……”

炼真赶紧运转神通,收起那十条狐尾,瞬间来到台阶底部,稽首行礼,与管着敕书阁的女冠仙人一样,敬称老秀才为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摆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炼真姑娘如此客气作甚,都要让我心中惴惴了。”

赵天籁来到第一级台阶上,与老秀才并肩而行,一起缓缓登高。

无累盘腿坐在摘星台边缘,自顾自远眺云海,只当没老秀才这个人。

老秀才轻声问道:“当年为何拒绝火龙真人的提议?不让那小道士继任外姓大天师?龙虎山亏,天师府更亏。凭那火龙真人的脾气,哪怕就此卸任了职务,却肯定只会比以往更加护道龙虎山。”

赵天籁反问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境,一个年纪轻轻且境界不够的外姓大天师,空有其名,却需要早早挑起许多山上恩怨,对他们师徒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与其被大势裹挟其中,还不如让年轻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来,火龙真人也不用对龙虎山心怀愧疚。当是一场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竞秀,各有各高。赵天籁对符箓于玄,对火龙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许多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至今仍是看不开一个“符箓”头衔,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为大天师的赵天籁都要一门心思拘泥于此,龙虎山道统才是真正的危机暗藏。非是全然不争,而是争在大道更大处。不然若有别家山峰高起平地间,龙虎山就要一剑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于玄一枚符箓压山巅,火龙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来,浩然天下本土道统数脉,干脆认了白玉京三脉做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对对对,豪杰不谈利弊,只认定心中是非,大道大道,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脚下却偷偷使绊子。”

老秀才这种话听了就算。

赵天籁直接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没有藏藏掖掖,和龙虎山大天师抖搂什么小心机,只会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老头子在穗山的作为,你肯定看得出来,我那弟子左右,被萧愻掣肘太多,离开南婆娑洲的陆芝,终究难敌刘叉,所以说来说去,扶摇洲战场,最后就只是白也和于玄两人面对蛮荒天下的七头王座。刘叉一旦倾力出剑,定会使得一洲山河变色。”

跟在两人身后的炼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让大天师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嘴歪心斜,大义不真,念不正‘道德’两个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师尽力而为,就已经足够,很够了。比如哪怕救不下白也,好歹也救一救于玄,龙虎山单凭此举,以后浩然天下,尤其是你们道门符箓派内部,关于‘符箓’二字之归属,就不会吵得那么面红耳赤了。吵来吵去,真会死人的。这么多年以来,山上人山下事,惹来多少笔大大小小的糊涂账了?当然,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大天师如何不为难如何来。”

赵天籁更无藏掖,说道:“我打算走一趟桐叶洲,不会更改了。”

老秀才点点头:“好极了。当得起那横批。我相信龙虎山道脉,当真会如《龙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赵天籁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弯腰坐在无累身边,说道:“忙忙碌碌,不至于庸碌到一事无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错了。”

赵天籁盘腿坐在一旁。

无累已经站起身,不愿与老秀才凑一堆。

老秀才问道:“要不要喝酒?”

赵天籁说道:“你请我喝?”

老秀才不说话。

赵天籁手持青竹笛,说道:“那些桂花酿,你喝一坛,当我请你的,其余的都劳烦给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这句话了,抬起手,立即从袖中滑落一壶酒,当然不是贪图这点山水草木灵气,而是真馋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实白也当初剑落一洲,我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现在一心所求,就是让那个最糟糕的情况,变得稍稍好些。”

比如于玄能活,最好还是那个符箓于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于全死。哪怕从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剑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还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壶心碎酒。白也在哪里,都是白也,还是那个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赵天籁吹奏竹笛,果真天籁。

黄鹤盘旋众山巅,青鸾翱翔云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黄珠子,滚动点缀着白珠帘。

老秀才一边喝酒,一边以诗词唱和酬答:

“凿开风月长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黄衣天上籍,碧桃开出天下春。”

“三峰和雨作龙飞,扶摇觐见五雷君。一涧琉璃万堆烟,真人登山即为仙。”

无累摇头道:“拽文打油诗,不如天籁笛子曲。”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远远不如。果然文庙圣贤,要论诗词曲赋功夫,输给世间文豪骚客多矣。”

炼真先前姗姗然施了个万福,然后坐在了大天师一侧。

等到赵天籁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坛天师府桂花酿。

老秀才没舍得丢了酒坛抛入云海,而是收入袖中,说道:“不做什么神灵,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文海周密要以最简单的强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绝天地众生,所以你这趟桐叶洲之行,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白也坐镇扶摇洲,要小心那贾生啊,小心再小心。”

赵天籁笑而点头。

年轻面容,道气古朴。山风拂面,清俊非凡。

炼真好奇问道:“文圣老爷,我能问那飞升台一事吗?”

老秀才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远古天庭位于一处遥远星河之中,如今所谓的仙人御风,说不定穷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灵莅临人间大地,除了极少数神通广大,能够全然无视光阴长河外,其余绝大多数神灵也需要走那飞升台往返,所以飞升台不单单是接引地仙飞升这么个用途。青童天君负责其中之一,因为其实有两座嘛。”

至于另外一座,便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了。只是早已名不副实,当初陈清都与龙君、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可不是做那意气之争。

不过剩余这些内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赵天籁自己都不与炼真道友讲,一坛桂花酿而已,可买不了几页老皇历。何况那个独自站着不嫌累的无累道友,作为远古四位剑灵之一,恐怕比大天师赵天籁更知晓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虽然没有遂愿,可真真是托了炼真姑娘的福气,上次是喝了一壶好茶,今儿又在这里喝了一壶好酒,我这人登门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涩,却也一向是最讲究礼数的,上次送了楹联横批,今天还要送龙虎山某位结茅问道数年的年轻人一方印章,有劳大天师或是炼真姑娘,以后转交给他。”

赵天籁站起身:“说来说去,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个昔年乘坐牛车离开骊珠洞天的赵繇,是齐静春嫡传弟子之一。后来游历中土神洲,在龙虎山一座道宫修行过一段岁月,都不算龙虎山不记名弟子,身份依旧是儒生,最终赵繇去了第五座天下。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飞升城。

因为些许蛛丝马迹,按照道宫真人的推衍,赵繇竟然与白也关系不浅。

赵天籁只是双手持笛,笑而不言。

炼真知道主人不愿沾染过多红尘姻缘,只好她来代劳,从文圣手中接过那方白玉材质的印章。事实上,她和那年轻人赵繇也算不得什么陌生人。

老秀才笑呵呵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炼真姑娘只管看印文内容,反正又不着急转交给赵繇,需要代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炼真也就不再客气,双指拈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心灯不夜。

赵天籁看了一眼,会心而笑:“丘壑精神,云水陈人。心灯不夜,道树长春。”

老秀才大笑道:“天籁兄,人间书都快要给你读完了!”

赵天籁其实原本还有一句好话,是称赞刻刀做笔字不错,烟火气里边生出一股仙佛气。结果被老秀才这么一说,便算了。

老秀才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马屁拍马蹄上了?我可以改。把话收回都成。”

炼真收起印章后,闻言忍俊不禁,文圣老爷这般读书人,世间少有。

赵天籁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忙碌?”

老秀才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回头我让关门弟子专程帮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写这‘一个不小心,读完人间书’,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数多留白少,没问题啊,可以只刻四字,‘将书读遍’。”

赵天籁依旧不答话。

老秀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云流水,转折如意,他已经开始抚须而笑:“两位再传弟子,一个是小齐找的,一个是我为关门弟子找的,就成了一个辈分,俩孩子刚刚凑巧汇合,我当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个眼色,大天师赵天籁只得施展神通,帮老秀才缩地山河,去往遥远处。

无累问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赵天籁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弟子太出类拔萃,当先生的也会忧愁不已。只不过这等心累,别有滋味,寻常人求也求不来就是了。”

无累突然眉头紧皱。

那个老秀才,没还酒水!

赵天籁笑道:“所以我还了一个不小心。”

老秀才在极远处落脚,笔直撞入一条江河中。

老秀才凫水上岸后,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再次御风远游。他找到了在一处王朝书院碰头的小宝瓶和裴钱。

老秀才却没有立即现身,只是远远看着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昔年小姑娘,如今都已亭亭玉立。

她们的小师叔和师父,小心翼翼跋山涉水,救过很多人,很多了。没有主动害过谁,一个都没有。

青山绿水千万重,翩翩少年思无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话,老人都不舍得说给外人听。怕人知道,偶尔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头看了眼浩然天下的西南方位。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刚刚开辟出一处距离飞升城极远的飞地山头,不过暂时还只是城池雏形。

飞升城剑修众多,但是哪怕吸纳了相当一拨远游依附飞升城的扶摇洲练气士,厮杀之外,还是人手不够,处处捉襟见肘。在这个过程当中,出身皑皑洲的供奉邓凉确实功劳不小,肩负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拢扶摇洲修士的职责,待人接物,远远要比刑官、隐官两脉滴水不漏。不但如此,邓凉还帮忙完善了飞升城泉府的部分机构。高野侯为首的泉府,如今风气如何,举城皆知,简直就是见钱眼开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什么“泉府修士驾到,天高三尺地薄一丈”,什么“寸草不生、见好就收”,一个个口头禅流传无数。

邓凉又是隐官一脉剑修出身,那么自然是得了上任隐官几分真传本事的,所以邓凉在个个嗷嗷叫大肆四处搜刮山河捡破烂的泉府修士那边,稳稳妥妥的座上宾。

由于这处无形中又圈画出一大片广袤辖境的山头,几乎已经位于飞升城与天下南方的中间位置,所以飞升城与那些不断向北推进、一路疯狂割据山头的桐叶洲修士,先后起了数场争执。

这处飞升城精心挑选的飞地,实在是一处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除了一条万里大江,还可以打造出五岳之势,山水相依,搁在桐叶洲,说不定就是一个王朝的龙兴之地。其余三处用以帮助飞升城大范围开疆拓土的飞地,其实都不如南方这一处如此霸道蛮横,只是相对更加靠近位于天地中央的飞升城。

用暂领隐官的某位女子大剑仙一场问剑过后撂下的那句话,就是“欺负的就是你们桐叶洲”。

齐狩和高野侯作为刑官、泉府两脉领袖,对此也无可奈何,况且剑气长城对桐叶洲印象确实糟糕至极。

最终按照第二场祖师堂议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头最高处矗立一碑,单单篆刻一个“气”字。此外东方立碑刻“剑”,西边刻“长”,北边刻“城”。

最大的意外还是在“剑”字碑地界,一位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不但剑劈石碑,还将飞升城剑修全部驱逐出境。

在那“剑”字废墟,宁姚赶到山巅,然后御剑直去,找到那个山青,到了青冥天下地界,宁姚一场二话不说的问剑,最终一剑将那枚曾是倒悬山的山字印斩落在地,不但如此,宁姚还剑挑山字印,搬回“剑”字碑山头,她在搬印离去之前,和脸色惨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话:“以后再有问剑,与我打声招呼,剑分生死。”

那位剑毁“剑”字的道祖关门弟子默认此事,然后不得不暂时闭关养伤。

经此一役,原本还小有异议的崭新天下的第一人是宁姚无疑了。

宁姚返回“剑”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飞升城的飞剑传信,他们在南方“气”字碑地界,与一大群桐叶洲修士起了争执。

由于先前那场气氛凝重的祖师堂议事,其间隐官一脉提及如何与外界打交道一事,难免让许多剑修束手束脚,不太敢倾力出剑杀伤对手,所以宁姚只好御剑南游,再次对外出剑。

在那之后,连同南方建城剑修在内,整座飞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独对桐叶洲修士不用太客气,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气”死这帮桐叶洲谱牒仙师不偿命。

邓凉对此要比齐狩和高野侯看得更远,私底下主动找他们两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说宁姚出剑,不但解气,更划算,因为如此一来,与整个桐叶洲修士结怨不假,但是无形中会拉近飞升城与扶摇洲修士的关系,能让后者心中越发舒坦几分,对飞升城会有一种额外的天然亲近,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于桐叶洲那些谱牒仙师,别看如今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将来飞升城的外门谱牒身份只要开出一个口子来,对方只会一个比一个更愿意砸钱。

宁姚返回飞升城后,却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里,宁姚难得去了一趟酒铺。昔年骊珠洞天小镇的看门人,如今当起了酒铺代掌柜,混得很是风生水起。铺子每天酒鬼赌棍一大堆。

宁姚端着酒碗,在酒铺里边看墙壁上的无事牌。

郑大风只是笑着与宁姚招呼一声,就继续压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边和那帮客人侃大山,具体说他那晚到底是如何梦了个好梦,梦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个个如何的国色天香。最后感慨一句:“我们老男人啊,哪个心里边不关押着个女子,光棍什么,天底下其实就根本没什么光棍,尤其是喝过了我家铺子的酒水,就更不是光棍了。”

其实方才宁姚出现后,酒铺这边气氛就骤然一变。只有当宁姚进了铺子后,才稍稍恢复几分正常。

没办法,宁姚剑术越来越高,威望越来越大,所以飞升城自然而然已经将她当作第二位老大剑仙来看待了。

刑官、隐官和泉府三脉之上,犹有宁姚一人独一份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幸宁姚去了铺子,不然这酒喝得就要拘谨了。

有少年听不太懂郑大风的言外之意,只是傻乐和,就问郑掌柜:“到底咋个说法,怎就关押了个女子,是你们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不成?能不能学?”

郑大风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赶紧满上,郑大风痛饮一大碗,然后瞧向邻近酒桌一处,是位旧玉笏街豪门女子剑修坐处,她如今经常拉着几位女子剑修来此喝酒,出手阔绰。郑大风使劲剐了几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着转移了视线,然后同时点头,会意会意了,难怪酒铺的长凳好像越发窄了,郑掌柜果真是个读过书的学问人哪。

在那女子转头之际,郑大风立即收回视线,轻轻抹嘴,转头与少年说:“老弟你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里是什么术法神通,男子心中挂念某位女子,便是一双自顾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侣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还是山下女子,都会永远是十几岁的模样,或是二十几岁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众人顿时恍然。还真有那么点道理啊。

郑大风一手挠头,一手抬碗,又被旁人倒满了酒水,然后说道:“兄弟们都起来!搔首走一个。”

郑大风喝着酒,笑容依旧,只是偶尔低头喝酒的眼神当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不可言说,不见酒水,遥遥见人。

宁姚喝过酒后,第一次主动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缝衣人捻芯。

可能隐官一脉任何剑修来见捻芯都是忌讳。宁姚当然是例外。

捻芯住处在一条僻静小巷,十分简陋。

夜幕中,宁姚入屋落座后,开门见山道:“捻芯前辈,他是不是留了信在这边?”

身披一件宽大法袍的捻芯点点头:“确实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陈平安的约定,暂时还不能交给你。事实上,这封密信,宁姑娘最好这辈子都不用打开。”

捻芯言语之间,双指轻轻拈动桌上一粒灯芯。

宁姚点点头,只是瞥了眼那盏古怪灯火,没有向捻芯讨要那封密信。

不承想捻芯从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早早拆开得了,说不定还可以讨个好兆头。”

宁姚有些犹豫。

捻芯将密信搁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实上,陈平安先后给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给捻芯的这封,还有一封交给太徽剑宗翩然峰嫡传剑修白首。当时私底下跟少年只说在你师父比较伤心,以至于一个人会主动喝酒的时候,再将此信交给你师父。那封信上,陈平安只是恳请了刘景龙一事,即帮忙和嫁衣女鬼讲道理。关于此事,陈平安觉得刘景龙只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当时在春幡斋交给了韦文龙,其实算是一个信封装有两封信,都算家书。一封转交朱敛,一封转交刘羡阳。

那封落魄山家书事无巨细写了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让曹晴朗担任下任山主,同时一定要照顾好裴钱。

宁姚手中这封交由捻芯的密信,是年轻隐官最早提笔却又是最晚写好的一封。

宁姚拆开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话,她便立即转过身去。

捻芯幽幽叹息一声。那个年轻隐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混账话,能让宁姚这样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捻芯默默起身,将桌上那盏灯火一并带走,将屋子独自留给宁姚一人。

宁姚依旧转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话。

“宁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后一刻,亦是如此。”

此后有些信上内容,宁姚会少看几遍,有些言语,会多看几遍。

“对不起,明明大势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处境又像是年少时上山采药,来到溪涧旁,只不过当年跨过去了,然后有幸遇到了你,这次没能做到,让你伤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去剑气长城找你。只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再给我一万次机会,也会去找你一万次。

“没办法,陈平安不可能永远是泥瓶巷的孤儿,也不可能永远是学什么都慢的窑工学徒,一样不可能永远是大骊龙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远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欢宁姚的陈平安了。其实长大以后,这些年远游也好,歇息也罢,都没觉得如何不自在,没觉得怎么吃苦头。失望难免会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话,你总是听了就羞恼,我就只好一句句余着了。你曾经问我,喜欢一个人,有那么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对你说,陈平安喜欢宁姚,宁姚喜欢陈平安,当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啊。人间万万年,就只有我们相互喜欢啊。

“遇见宁姚,是陈平安在四岁之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你好,宁姑娘,我爹姓陈,我娘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宁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宁姚收起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于起身来到门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捻芯从厢房那边走出,以心声问道:“这就是你无法破开仙人境瓶颈的原因?”

宁姚点点头。

这把温养多年的仙剑天真,竟然想要让她宁姚成为剑侍,由本该是剑灵的她来当剑主。所以跻身仙人境后,宁姚在心境中两次差点儿将其直接拘禁起来。这些年天真就像个顽劣丫头,一直四处逃遁,哪怕宁姚都很难寻觅踪迹,至于先前异样,是同样作为剑灵的仙剑太白,与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相信其余两把仙剑,龙虎山万法,与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捻芯说道:“慢慢来吧。”

宁姚默不作声。

捻芯看着宁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伤心。”

宁姚说道:“因为我相信他。”

老秀才依旧只在自家人眼前现身,笑呵呵道:“小姑娘都变成大姑娘喽。”

裴钱下意识抱拳,然后觉得不太对,见宝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着向文圣老爷作揖行礼。

裴钱是前不久跟随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后听说了郁氏附近的这座书院,她就独自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远游至此,至于那个小哑巴阿瞒,死活不愿意挪窝,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边继续当哑巴。裴钱只好叮嘱他别忘了练拳,孩子当时依旧没说话,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座书院不在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如果是,裴钱反而就不来了。只是裴钱没有想到竟然能够碰到宝瓶姐姐。

老秀才和她们摆摆手,疑惑道:“怎么,又跟人吵架了?”

李宝瓶点点头。

书院山长就是那位最早点评何谓醇儒之人,不但如此,还写了诸多文章,慷慨激昂,针砭时事。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书院山长,专骂自家圣贤,为自己赢得山下无数赞誉,只是听说有些扶摇洲和南婆娑洲的返乡修士和士子,想要来此与山长争辩,好像都被拒之门外了,一来二去,山长就又写了篇文章,写世风日下,实在堪忧。此文一出,与山长同忧同虑者更多。

李宝瓶与那位山长的某位嫡传学生争论过,李宝瓶先认可了山长言论的一个个可取之处,说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肯定容得人人说心里话和难听话……然后李宝瓶只是刚说到第一个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长之真心言语,所谓的真话,便一定是真相了吗?读书人读到了书院山长,是不是要自省几分,稍稍耐心几分,听一听持有异议的年轻人到底说得对不对……不承想对方立即满脸讥讽,甩袖离去。

李宝瓶当时只是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当时裴钱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李宝瓶身旁,对着那个背影当场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那位书院山长嫡传这时耳聋又变耳尖,立即转头,质问裴钱在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于是裴钱就又说了句“去你妈的”。

大概是不愿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转头跟李宝瓶说:“你瞧瞧,这些就是你们持有异议之人的态度,值得我们山长先生听半句吗?”

老秀才听过了李宝瓶简明扼要却又一五一十的阐述,笑眯眯点头:“小宝瓶讲理说得好,裴钱骂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圣一脉,除了关门弟子,嫡传都是拿来骂的,可是再传弟子,老秀才当然是怎么夸都夸不够的。

裴钱微微赧颜,习惯性挠挠头。原本还担心文圣老先生会责怪自己几句。骂自己再多都没关系,可如果连累师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让她们稍等,去找了那骂天骂地骂圣贤、忧国忧民忧天下的书院山长。结果那个山长起先没能认出老秀才,争论一番后,山长嫡传嘀咕了一句:“你算老几?”

老秀才立即回骂了一句:“我算老四!”

山长愣了愣,有些了然,反而越发书生意气,一身的大义凛然,质问早已不是文圣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经的圣贤身份让他闭嘴不言?

老秀才就懒得多说什么了,重新找到李宝瓶和裴钱,一起去往郁氏家族,那个郁老儿果然是个臭棋篓子。

老秀才猛然抬头。

壮哉!一剑率先离开龙虎山天师府,直去扶摇洲。随后又有一剑,破开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的接壤天幕。再有第三把仙剑,同样是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去往扶摇洲。连破扶摇洲三层天地禁制。

与白也所持仙剑,四把仙剑,首次齐聚浩然天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龙虎山大天师,万法。

剑气长城,第四把仙剑,天真。

一人身侧,仙剑齐聚。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离开桐叶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后找到了赊月和斐然:一个在随便逛荡山野,在异乡和家乡接连吃过两个亏,棉衣圆脸姑娘越发小心谨慎,开始勤勤恳恳收拢、炼化各地月色;一个正在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巅赏月。周密随手将两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拘到身边,让他们陪着他一起来此欣赏一座法相显化的建筑,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后的梧桐树。

绣虎崔瀺擅长不与他人最强处争胜,喜欢先补齐短板,再将某些自身长处发挥到极致,这就使得宝瓶洲之争夺,周密再如何耍心机、使手段,意义都不大了,只能以攻对攻。

斐然和赊月各自与周先生行礼。周密笑着点头,然后望向斐然,微笑道:“终于舍得搬出师兄切韵的名头了?”

斐然道:“让周先生看笑话了。斐然事后愿意主动去与戊子帐赔罪,按照军功大小,交换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够,就与师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暂时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阵法如何难以撼动,不是大泉边军聚拢收缩一城之后如何难攻,而是斐然先前离开桃叶渡后,临时起意,在照屏峰异想天开,竟然飞剑传信旧戊子帐,要求将大泉蜃景城作为他在桐叶洲的最新地盘,而且是斐然独自一人占据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帐索要此地,这就与驻扎在南齐旧京城的戊子帐起了极大冲突,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头衔,还不至于让整座军帐如何忌惮,最后双方之所以没打起来,是斐然用一句话就说服了对方。

“切韵是我师兄。”

斐然都不用说什么拿师兄切韵的战功换取蜃景城,戊子帐数位上五境修士就已闭口不言,默默离去,一个字的狠话都没撂下。

甲申帐剑修涒滩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绯妃尊称为公子,加上斐然与切韵是师兄弟的关系,这些都是甲子帐的头等机密。

在蛮荒天下,讲理最轻松。只不过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调侃,斐然当然也就愿意换一种法子讲理。

在蛮荒天下,之所以讲理简单,当然是规矩太浅显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对错是非皆可覆盖。

周密摆摆手,说了一番让斐然不明就里的言语:“小事。回头我会亲自帮你算账。别说一座蜃景城,就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该得之物。”

桐叶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几乎都察觉到了一洲的天时变化。所幸谈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宽慰几分。

桐叶洲中部出现了一座早该出现却不出现、晚不该出现偏出现的雄伟建筑,正是儒家文庙建造的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妖楼,是压胜桐叶洲一洲之物。

这座镇妖楼圈画出一条囊括千里山河的圆形地界,周密刚好与赊月、斐然站在界线外,周密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抵住那个天地禁制的阵法屏幕,涟漪微起,以至于千里之地都开始景象摇晃起来,斐然和赊月作为妖族修士,瞬间察觉到一种大道压顶的窒息感,斐然以剑气消去那份天然压制,赊月则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密依旧浑然不觉,却不是因为这位贾生并非妖族的关系,恰恰相反,不知为何,哪怕周密还不曾涉足镇妖楼辖境之内,在那股激荡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阴涟漪中天地气象好似凝为实质,不断凝聚在周密手指处,威势大小,只看斐然和赊月各退数步便知,这还是镇妖楼阵法始终被周密镇压的缘故,不然斐然和赊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离此地了。

周密收起双指,禁制异象渐渐消散。他仰头望去,与赊月说道:“荷花庵主是必须要死的,只不过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边对你一直比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传弟子新妆,早年经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却对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从来都是冷眼旁观。新妆昔年真身曾是月宫中浇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妆对荷花庵主当然看不上眼。”

赊月说道:“有猜过想过,一直不确定。”

周密突然笑道:“劝君高举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谋,胸堵万冰炭,冷却一副热肝肠,烧掉心中圣贤书。

赊月听了也当没听见。

斐然问道:“这座雄镇楼,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偿失,所以目前没必要。不过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当花架子的雄镇楼,确实碍眼又碍事。”

斐然对这位来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确实由衷钦佩。早年斐然曾经在周密身边求学数年,只不过双方没有什么师徒名义就是了,临别之际,周密曾经与斐然笑言,说圣贤书,要只读半本。少了装不成圣贤,多了就是真圣贤。半本刚好,名利双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么。

斐然骤然间剑心震颤,下意识就要远离周密。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释重负了,只是赊月却不知所终。

周密轻轻抖袖,一只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辉,他望向浩然天下那轮明月,微笑道:“以防万一。”

扶摇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撒手锏,除了围困白也,更在于周密以通天手段,强行拘押那一洲的光阴长河,成为一座几乎静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声跟斐然说道:“你师兄要我捎话给你,代师收徒这种事情,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以后就看你的了。”

斐然脸色漠然,死死盯住这位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身形却瞬间消逝不见。

一道剑光劈开天幕,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间仙人御风,极难快过飞剑,这是常理,而作为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此次远游,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处,陆沉去而复还,一屁股坐在栏杆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听劝的二师兄。

道老二微微皱眉不悦,问道:“作甚?”

陆沉抬起双手,扶了扶头顶那顶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微斜莲花冠:“就不怕与太白剑落得一个下场?真无敌是真无敌,八千载不坠的美名,难道要被师兄自个儿弄丢了?白也再念旧情,也得白也能活下来,才能还上这份天大人情,我看悬。师兄这笔买卖,做得让师弟糊涂了,敢问师兄赠剑的理由?”

一旦没有了那把很称手的仙剑道藏,师兄真无敌的头衔说不定就会花落别家。

道老二反问道:“将那化外天魔潜入姜云生道种,师弟这般违例行事,需要理由吗?”

陆沉一脸无奈道:“当然有啊,只是晓得师兄肯定懒得听,师弟善解人意,才不愿意讲的。”

道老二说道:“那我丢剑浩然天下,确实没有理由。算计来算计去,以有为近无为,累也不累。这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只不过你一向是个听不见别人看法的,我这当师兄的,以前一样懒得对你多说什么。”

陆沉扭头望向仙气缥缈的五城十二楼,感慨道:“师兄做事无须理由,大概这就是我与师兄道不相同,却还是认了师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三位掌教,其实关系极为微妙,从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势,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条大道,尤其是陆沉和师兄道老二,更是让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头雾水,捉摸不定。

当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听从白玉京的规矩,最不服约束者,当初以大玄都观那位收拢了无数道脉的天纵奇才最为著称于世,结果就被道老二亲自问剑,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与大玄都观就此彻底结下死仇。

轮到陆沉坐镇其中,天下百年就又会自行其道,聚散、乱平皆不定,脉络繁杂,一团乱麻。而陆沉与大玄都观,或是岁除宫这些白玉京三脉道统之外的道门圣地,其实香火情都不差,他经常游历其中,肆意谈天说地,饮酒赏景作乐,就是不切磋道法。传闻岁除宫宫主闭关多年,以及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够与一位死敌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女修最终结为一对神仙道侣,其实都与这位最逍遥游的白玉京三掌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潜在形势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诸多道统道官、王朝豪阀和仙家府邸,得以休养生息,各自壮大。

倒是他们这两位师弟,与代师收徒的道祖首徒,关系都相对融洽,陆沉从家乡天下飞升来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将未来的大掌教师兄与道祖一起并列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陆沉在乘舟出海之前,专门跑去找到了一处遗落在光阴长河当中的古天水遗址,因为在那里,昔年道祖驾青牛薄板车过关,有人强使著书,才为后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后来的道祖首徒,一个让陆沉都要赞誉一句“天象地理,仰观俯察,莫不洞彻”的古之真人。

简而言之,陆沉觉得大师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几近于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眼中,陆沉却未必如何认可那个自称“文有第一,武无第二”的道老二。

陆沉闭上眼睛,以秘术通过一位嫡传弟子的眼观山河,感知了片刻浩然天下的命数流转,睁眼后,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天师赵天籁,比师兄送剑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个不小的笑话。”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仙剑更早进入那座扶摇洲。”

道老二随手挥袖,一股气势磅礴的青冥道气如银河挂空,浩浩荡荡追随那把仙剑而去,再次破开天幕。

陆沉忍不住转头问道:“师兄这也要争个先后啊?”

道老二反问道:“真要我搬出师尊,你才肯老老实实去往天外天?”

陆沉正要缓缓起身,悠悠御风,缓缓离去,突然笑呵呵道:“我这牵红线的月老,当得真是没谁了。”

原来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剑天真,紧随久负盛名的万法和道藏。其在剑气长城沉寂万年,终于第一次现世了。当年陆沉在骊珠洞天辛苦摆摊,为了牵上这条红线,可是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板车推到了泥瓶巷。只不过后来在剑气长城,宁姚那边的一半红线被陈清都斩断了。只是不知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有意无意一直留着不斩红线。

人性之复杂难测,本就在神性和兽性之间游移不定,在人心间相互拔河,才能够让人族最终成为打碎远古天庭大道的那个一。神灵将其视为最坏,人族却做到了最好,各走极端,此消彼长,从而更换了一个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扬扬的师弟陆沉。

陆沉正要继续说话,一位少年面容的小道士出现在栏杆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与陆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无察觉。

陆沉立即闭嘴,收敛神色。

道老二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弟子余斗,拜见师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乡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载。

陆沉赶紧一个后仰,翻转落地,直腰后打了个稽首:“弟子陆沉,拜见师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陆沉,道号逍遥,家乡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过道祖在莲花小洞天的观道容貌却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亲眼见到白也出剑。”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坏了规矩。至圣先师和道祖佛陀,当年三教祖师共同为天地订立规矩,此后万年,各自都不曾违例一次。

在这“少年”身边,稍晚一步,出现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乡来客——浩然天下桐叶洲东海观道观老观主。

对于十四境老观主,道老二余斗显然并没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陆沉笑道:“老观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与我师父掰手腕了,当年怎就输给了老秀才,以至于先输了一枚簪子,又输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实在让晚辈备感意外。”

老观主嗤笑道:“输?道有先后?法有大小?虚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随口言语,却言出法随,以至于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皆有感应,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暂时空悬的神霄城最是摇晃不已。

陆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余斗冷哼一声,神霄城异动随之停歇。

道祖说道:“陆沉。”

陆沉立即心领神会,笑道:“谨遵师尊法旨。”

不过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观。

道老二余斗则去往天外天,近期注定要帮着师弟陆沉收拾烂摊子了。

老观主说道:“第五座天下,要变天。”

一座天地初开的崭新天下,大道压胜最重,谁高压谁肩头。但是宁姚先前实在“气盛”,锋芒无匹,以至于连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暂时避其锋芒,原本没有意外的话,宁姚会跻身飞升境,到时候才是大道关键所在,毕竟天下第一位飞升境,与天地间第一位十四境积攒下来的天道劫数大小,云泥之别。

但是当那个小丫头祭出一把仙剑,远游浩然天下时,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变数极大。那些蠢蠢欲动的远古存在,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极有可能不再蛰伏各地,而是会蜂拥而起。

道祖说道:“不然。”

老观主点头道:“天变未必变天。”

道祖笑道:“然也。”

飞升城。

捻芯看着脸色微白的宁姚,问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捻芯实在不认同宁姚的选择。太冒失,太激进。她都有些后悔将那封密信提早给宁姚看了。

龙虎山天师府的出剑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剑也罢,犹大有余力,但是宁姚如今毕竟只是仙人境剑修瓶颈,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飞剑,远游别处天下不说,还要掺和那场当之无愧的神仙打架,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一旦仙剑天真遭受破损,受伤而归,就已经是莫大损失,仙剑若是就此崩碎遗落在扶摇洲战场,说不得宁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境,飞升城等于失去了那个稳居天下第一宝座的大剑仙宁姚,宁姚则距离崭新天下的飞升境第一人不近反远,最终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宁姚自身大道受阻,飞升城极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争天下的大好先机。

宁姚坐在门槛上,默不作声,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处的鲜血。

不管如何权衡利弊,宁姚都不该如此意气行事,捻芯摇头道:“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会拦阻你。”

“为飞升城,该做的事,我都会做。”宁姚说道,“但飞升城是飞升城,我是我。如果飞升城没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势,我不觉得飞升城有了宁姚,就真的可以争得天下。飞升城真要就此失势,我一样不亏欠飞升城半点。”

只是亏欠了陈平安那么多的辛苦谋划。而宁姚也不觉得他在身边,会拦阻自己出剑。

再说了,如果有陈平安在飞升城当隐官,她只会更闲,哪里需要这么劳心劳力,出剑就是了。

宁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剑,非同小可。

在这之前,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只有董三更、陈熙在内的寥寥几位老剑修,知道她其实拥有斩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飞剑。何况即便是那把本命飞剑斩仙,宁姚也不太愿意祭出,因为很容易被天真牵引,导致她剑心失控。到时候她就真要沦为仙剑天真的剑侍了。一把仙剑剑灵桀骜不驯,剑心纯粹至极,修道之人,要么以境界强行压制,要么以坚韧剑心砥砺,别无他法,什么善恶人心,什么大道亲近,都是虚妄。

宁姚温养两把飞剑本身,就既是炼剑,又是以斩仙问剑天真。

事实上,宁姚曾经私底下询问过老大剑仙一个问题,那个甲子之约,陈平安真的没事吗?当时陈清都答非所问:“看那位前辈到时候的心情吧。”

捻芯突然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要小心这座天下的大道针对。”

宁姚转头望向这个缝衣人。似乎这句话,是有人在提醒捻芯,然后捻芯再来提醒自己。

捻芯摇头道:“这件事情,我还是要信守承诺的。”

宁姚点点头:“没有天真,我还有斩仙。”

捻芯突然笑了起来:“能让他喜欢,果然只有宁姚。”

当年在牢狱,关于和宁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轻隐官从不和谁提及,就像个……守财奴吝啬鬼,好像多说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银钱。倒是那头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为与年轻隐官相互算计的缘故,得以知道些内幕,实在憋得慌,就与捻芯多说了些。

霜降其实也不曾真切看清陈平安近乎迷宫的复杂深邃心境,只是和捻芯说了两个相对模糊的心相景象:一个是少年脚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内犹如有一盏灯火点亮,光明,温暖,草鞋少年在门口那边略作停顿,看了一眼屋内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开怀起来,这让少年跨过门槛后,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少年却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舍得走快了。再就是少年独自走向一座廊桥,步履蹒跚,天地间越发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当死气沉沉的少年缓缓抬头,见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坠古井深渊的一双眼眸,如蓦然瞧见日月光明。

宁姚告辞离去。捻芯重新将那盏灯火放回桌上。

龙虎山天师府。

老秀才离开摘星台后,赵天籁说道:“有劳无累道友,走一趟扶摇洲,总不能教几座天下笑话我们天师府有剑等于没剑。”

小道童点点头,化作一道剑光,率先去往扶摇洲。

老秀才在天师府现身之时,其实正是扶摇洲战场最为形势险峻之际。

故而老秀才离开穗山,故地重游天师府,当然不是无头苍蝇乱撞,只不过老秀才火急火燎赶往龙虎山之前,至圣先师却给了个奇怪说法:“到了天师府那边,先随便逛逛,不着急叙旧。”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赵天籁一点酒咋了,那副楹联写了多少个字?尤其匾额横批“天人合一”四个字,是能随便给的?

文庙那边当年为此不是没有吵闹,觉得会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统文气,关键是与礼不合,尤其是那两位有重塑文脉道统之功的文庙正副教主,最终道理是听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秀才我不过喝你一坛桂花酿而已,都补不回来与人吵架的那几大缸口水。至于其余几十坛不小心忘了放回原处的桂花酿,当是帮你天师府余着啊,何况退一万步说,送谁喝不是喝,天师府贵客络绎不绝又如何,可这里边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吗?能有白泽吗?有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吗?做人得讲点天地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什么好习惯,改改。

老秀才被赵天籁丢出摘星台之后,扶摇洲战场一分为二。

在白也心相显化一部分的古战场天地当中,中土符箓于玄与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捉对厮杀。

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与浩然十人之一对峙,撒豆成兵的符箓傀儡与麾下白骨大军的厮杀无处不在,战场遍布天地。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于玄以数以万计的符箓支撑而起,这等缝补天地的仙家术法,不可谓不神通广大,其实比单独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旧持剑太白,一斩再斩五王座,剑诗俱风流。

仰止终于说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这位“浩然诗无敌”之心中诗篇。几乎同时,和符箓于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莹座下剑侍龙涧,手持那把以观照魂魄炼化而成的长剑轻轻抖出一个剑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颤而出,化作灰烬,天地间却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灵气。

切韵无奈抚额,笑眯眯道:“我的亲娘唉,仰止妹妹你总算瞧出来了啊。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吗?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还剩下几篇诗文,剩下几句诗文?”

十四境的合道。大致可以分为天时、地利与人和三种。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属于地利,类似浩然天下的亚圣和文圣。

荷花庵主、符箓于玄则属于合道天时,与那亘古不变、仿佛不被光阴长河侵扰的日月星辰有关。

白也合道十四境,则属于人和。

此外剑修想要跻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时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则毫无意义。何况剑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无拘我剑”,岂会主动去与天地契合证道?

白也出剑不停,不但无视光阴长河的凝滞万物万法,剑光反而无迹可寻,更重要的是使得白也灵气消耗得极为缓慢,出剑次数再多,除了些许递剑消耗的灵气,真正消耗的,其实只能算是心中诗篇。

有一条瀑布之水天上来,黄河落天走东海,落在人间与仰止大道显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画卷当中,万里化水泽,声势不弱于仰止与绯妃的大道之争。

白也一剑将仰止那尊不再维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斩为二。

袁首以万丈真身持棍杀至,距离白也不过百余里,成为最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剑横扫,以开天地一线的璀璨剑光硬生生挡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长棍再次崩碎,他右手抖腕作势一攥,手中又出现铭文定海的长棍,吐出一口血水。亏得白也心中诗篇无法重复祭出,不然这场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剑意余韵又有心相生发,让越发凶性大发的袁首挥棍乱砸,恨不得将天地一并打碎。

至于那个最早近身持剑白也的五嶽,与白莹处境类似。

浮云落日,青泥盘盘,悲鸟绕林,枯松倒挂,磴道盘峻,砯崖万转……大道青天,独不得出。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况心相天地中的那头大妖五嶽,更不得出。

这般天地异象让五嶽尽管三头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顶天立地,依旧拳与兵器,皆开不得天。

访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黄河之水,不承想白也又是一剑斩至。

白发三千丈,我昔钓白龙,抽刀截流水,放龙溪水旁。

雪白飞剑三千,如雨齐齐落在溪涧中,剑斩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涧一侧远方,更有将军白马,旌节渡河,铁骑列阵,密若雪山,饮马断水。

箭矢攒射,铁枪突进,剑气又如雨落。

边塞白也。

仰止苦不堪言。

已经从金甲牢笼当中脱困的大妖牛刀,刚要近身白也,天地一变,朔云横天,万里秋色,苍茫原野,凛然风生。

风起处即是剑气起处,剑气重重如山攒岭叠,一一连峰碍星河、横斗牛。

切韵纹丝不动,再次扯开皮囊,稍稍避开白也一剑,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为是天落白玉棺的剑气砸地,再低头看一眼人间,猜测会不会是三月麦垄青青的乡野景致,不承想皆不是,而是一处闹市酒肆旁。少年学剑术,醉花柳,同杯酒,挟此生雄风。年少侠客行,杯酒笑尽,杀人都市中。

游侠白也。

切韵这一次没能躲开少年游侠的一剑。

下一刻,切韵刚刚合拢身躯,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他苦笑不已,连自己都要觉得烦不胜烦了,估计其余几头王座就更是杀心坚定、杀意盎然了。

梦骑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随云空。高咏紫霞神仙篇,诸君为我开天宫。真灵炼玉千秋,桥蹑彩虹,谪仙人步绕碧落,遗形无穷。太白苍苍,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剑依靠万古松,谁道脚下天河此水广,眼中狭如一匹练。蓦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处战场。

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亲自动手,加上白莹是差不多的路数,所以符箓于玄教会了白莹不少俗语,什么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蛙儿要命蛇要饱,什么老子这叫没毛鸟儿天照应,你那是母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

胡言乱语之际却不耽误于玄办一件头等大事。

于玄先将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悄无声息掩藏在数千张品秩各异的符箓当中,悬在小天地东西两端,分别是日符、月符,各悬东西,最终变成一枚明字符。日月交相辉映,大放光明照彻天下,无幽不烛,所以山上有赞誉:于玄此符一出,人间无须点灯符。

只不过于玄祭出这两张符箓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扶摇洲天地禁制当中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还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的确切差异。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张明字符,依旧是勘验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笼当中精准看出光阴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艰辛。

符箓于玄再丢出两张青色材质的符箓,一心两用,分别念咒,一袖两乾坤,祭出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辍运,香雨旁注,甘露上悬。日影现光阴,流水定时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烛,水之在箭。当空发耀,英精互绕,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敕!”

于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丢掷出了一张青色符箓,是他自创的亭立符。

山中无刻漏,仙人于清泉水中,立十二叶芙蓉,随波流转,定十二时,晷影无差。

三符一出,刹那之间,大道尽显。

虽然三张青符瞬间燃烧殆尽,可是于玄哪怕不过惊鸿一瞥,就已经窥得天机,跟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

符箓于玄蓦然哑然。原来在他喊出半句心声之时,刚好先后有三把仙剑破开扶摇洲天地三重禁制,三把仙剑刚好打消了符箓于玄“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三个说法。

不但如此,那个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韵刚好对白也微笑道:“人间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实。”

切韵当然驾驭不了三把仙剑,但是切韵却能够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阴长河。所以要符箓于玄勘破了天机,也无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说道:“贾生。”

替死之法,在白莹;但是替身之法,却在切韵。所以目前这个切韵,说生说死都可。

另外一个天地,或者另外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

四把仙剑齐聚白也身侧,白也先后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万法,各自一剑倾力递出,四剑斩杀白莹、切韵之外的四头王座。四剑斩杀,让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韵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剑,却是身死道消的那种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来剑,杀现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后说道:“以后再与我问剑一场,如果你我都还有机会的话。”

一剑斩至。白也毫不犹豫以现在剑斩眼前王座切韵。

周密竟是任由剑光斩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转,光阴长河紊乱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理解为何自己还能活;牛刀和五嶽则神情凝重,望向那个不知为何大道突然崩散开来的白莹。最大的疑惑,则是白也何在?再者为何切韵的气息与白莹如出一辙,好似大道彻底断绝,却又稍稍藕断丝连,好像切韵莫名其妙变换成了周密?

至于符箓于玄和四把仙剑何去何从,更是让一群死而复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着头脑。

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斩杀的切韵和白莹?

刘叉收剑归鞘,神色复杂。

浩然天下再无十四境白也。

至于那把仙剑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却不知所终外,长剑本身已经一分为四,分散各地,去势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剑尖去往倒悬山遗址附近。灰衣老者龙君好像被一巴掌拍在头颅,坠入脚下漩涡当中。

中土神洲,邹子突然伸手一抓,从刘材那边取过一枚养剑葫,将其中一道剑光收入葫内。之后将养剑葫还给刘材,让这位嫡传剑修,向那位读书人作揖致谢。

自认只是出于无聊才护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眼前悬停有一截剑身。

第三道剑光追随那把仙剑天真,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个急坠,最终轻轻落在青衫儒士赵繇身边。

看门的大剑仙张禄对过门而入的最后那道剑光视而不见,守门只拦人,一截碎剑有什么好拦的,再说张禄自认也拦不住。于是那道剑光去往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猛然抬头,虽然隔着一座甲子帐天地禁制,依旧察觉到了那股剑气的存在。

离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一袭灰袍第一次身形掠过北边城头,就为了阻挡那截仙剑落入陈平安之手。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陈清都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一袭灰袍:“龙君接剑。”

陈清都此生最后一剑,竟是在身死之后多年为了剑斩龙君。

离真蹲在城头上,双手捂住脑袋,不去看已经看过一次的画面。

中土神洲一处,李花白也,花开太白。

树下,一个凭空出现的稚童环顾四周,略显茫然,最后抬起头望向那树李花。

一个虎头帽蓦然拍在孩子脑袋上,一个老秀才摸着那顶精心准备的虎头帽,大笑不已:“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带你喝酒去?”

剑气长城,陈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团灰白破布裹着一截剑尖,悬停在自己眼前。这是什么情况?龙君老狗与离真小贼,都会用计谋了?瞅着本钱不小啊。

一个老人身影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弯腰一掌拍在年轻隐官脑袋上,说了一句:“当是失约的补偿了。”

陈平安转过头,却只看到老大剑仙消散的光景,不等陈平安起身,陈清都就已主动坐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握拳。老人笑问道:“这一剑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管他呢,诚心道:“厉害。”

陈清都笑道:“真是张嘴就来啊,像我当年。”

昔年河畔,年轻剑修说了一句“打就打啊”。

陈平安说道:“放心。”

陈清都点点头:“很好。”

陈平安不再言语。

陈清都就此消散人间。

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片刻之后,陈平安身上法袍蓦然变作一袭白衣,他站起身,来到城头上,望向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

然后一个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剑,是剑客刘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