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亨利的旅行车

此时此刻,在旅行车的前灯照射下,亨利正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犹如穿行在隧道中一样,艰难地驾车沿着“深辙路”朝“墙洞”开去。与此同时,他还在思考那些解决方 案。

当然,可以采用“海明威方案”——当年在哈佛读大学时,他就写过一篇文章,里面就是这么叫的。由此看来,他可能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从私人的角度,而不只是为了应付差事般地完成某门功课的要求,也就是说,甚至那个时候他就在考虑了。所谓海明威方案就是用猎枪,而亨利现在就有一支……不过他不会在这儿、在与其他人一起时动手。他们四个人在“墙洞”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如果选择这儿会不公平。会污染这个地方,对彼得和琼西——还有比弗,也许尤其是比弗——来说都是这样,所以他不能这么干。但是他不会等太久了,他可以感觉到那一刻正在渐渐临近,有点像打喷嚏。真是滑稽,居然把结束生命比成打喷嚏,不过到头来可能就是如此。只是“阿嚏”一声,然后,你好黑暗,我的老朋 友。

采用海明威方案的时候,得脱掉鞋袜。枪托顶在地上,枪口含在嘴里。大脚趾扣住扳机。“我得提醒自己别忘了”,他想,这时车尾在刚下的一层雪上有点打滑,他连忙稳住车身——那两道沟辙很管用,这条路原本也就是两道沟辙,是伐木工为了夏天滑送木材而挖出来的。“如果采用此方案的话,先服一剂泻药,等肚子完全排空再动手,没必要为那些发现你的人制造额外的麻 烦。”

“也许你最好开慢点儿。”彼得说。他的两腿上有一瓶啤酒,已经被他喝了一半,但一瓶啤酒不会让彼得产生醉意。不过,如果再来上三四瓶的话,就算亨利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在这条路上狂飙,彼得也只会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着那震耳欲聋的狗屁平克·弗罗伊德(组建于1966年的著名迷幻摇滚乐队之一,由于该乐队成员巴雷特喜欢布鲁斯歌手平克·安德森和弗罗伊德·库内尔,故将该乐队命名为“平克·弗罗伊德之声”。)歌碟唱个不停。他也许可以开到六十,而不让前保险杠碰上任何东西。顺着深辙路的这两道沟辙开车,即使沟里满是积雪,也像是在车轨上行驶。如果这雪下个不停的话,可能就不一样了,不过就现在来看,没有任何问 题。

“别担心,彼得,一切平安无 事。”

“你要不要来瓶啤 酒?”

“开车的时候不 行。”

“就连在这鬼影子都看不见的地方也不 行?”

“以后再说 吧。”

彼得没有坚持,任由亨利顺着车灯的灯柱,在两排树木之间的白色通道上穿行。还任由亨利返回自己的思绪之中,而这正是他想去的地方。感觉就像返回口腔里一处流血的伤口,用舌尖一遍遍舔触,可这就是他想去的地 方。

也可以服安眠药。还可以用那种老套的把脑袋埋进浴缸里的办法。投水自溺也行。还可以从高处跳下。拿手枪对准耳朵太不保险了——极有可能醒来时全身瘫痪。割腕也是一样,仅适合那些只想试一试的人。但是日本人有一种方法让亨利很感兴趣。拿根绳子套住脖子。把绳子的另一端拴在一块大石头上。把石头放在椅子的座位上,然后坐下来,腰部绑在椅背上,这样就不会仰面摔倒,而是会保持坐姿。把椅子侧翻,石头就会掉出来。在三到五分钟的时间里,自尽者会处于一种梦幻般由浅至深的窒息状态。灰色渐渐变为黑色;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这方法是他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居然是琼西最喜欢的一本金西·米尔霍恩(美国作家苏·格拉夫顿笔下的私家女侦探。)侦探小说。侦探小说和恐怖电影,这些是琼西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 容。

总体而言,亨利倾向于海明威方 案。

彼得已经喝完第一瓶啤酒,接着打开第二瓶,看上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你怎么看?”他 问。

亨利觉得彼得的声音来自另一个宇宙,在那里,活着的人很希望继续活下去。这使他有些烦躁,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这样。但是,他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人生疑,而且他觉得琼西已经有点儿疑心了。比弗可能也是。他们两个人有时能看透你的内心。彼得还一无所知,但他可能会对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说老亨利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是有心事,有很重的心事,而亨利不希望这样。他们曾经是“堪萨斯街的四人帮”,是三、四年级的“红海盗”(取名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著名的海盗片《红海盗》,影片讲述十八世纪时,出没于地中海的一名海盗与一名古怪的发明家联手,协助海岛上的居民反抗暴君的统治。),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墙洞”之行,他希望是一次美好的旅行。他希望他们得知消息时感到愕然,就连最理解他、最能看透他心思的琼西也一样。他希望他们说压根儿都没有想到。这样最好,而不是三个人坐成一团,垂着头,彼此之间除了躲躲闪闪的一瞥之外甚至都不敢对视,心里想着自己早该知道,想着自己看到了征兆,早该采取行动。于是,他回到这另一个宇宙,迅速装出一副真诚的关注神情。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这是他的拿手好 戏。

“怎么看什 么?”

彼得翻了翻眼睛。“在戈斯林商店的时候,蠢瓜!戈斯林老头说的那些事 儿。”

“彼得,戈斯林老头这个称呼可不是白叫的。他至少有八十岁了,如果说这些老头老太太有一样东西不欠缺的话,那就是歇斯底里。”这时,他的车——本身也不是什么小年轻,已经开了十四个年头,而里程表上早就走起了第二圈——从沟辙里弹了出来,尽管是四轮驱动,还是迅速开始打滑。亨利就势任其滑行,彼得的啤酒掉到了地板上,口里大叫一声:“哇——我×!小心!”看到他这副模样,亨利几乎要笑出声 来。

亨利松开气门,等感觉到车身渐渐平稳时,又故意猛力急踩脚刹。汽车再一次开始打滑,这一次是朝与刚才相反的方向,彼得也再一次大叫起来。亨利重新拉上气门,汽车一头冲进沟辙,然后又像是在车轨上一样,再度行驶。一旦打算自尽之后,似乎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对一切处之泰然。灯光照进白茫茫不断变幻的前方,百万片雪花漫天飞舞,没有哪两片完全相同,如果你相信人们的普遍看法的 话。

彼得把啤酒捡起来(泼出的不多),然后拍拍胸口。“你是不是稍稍开快了点 儿?”

“离快可差远了。”亨利回答,然后,就像汽车从来没有打滑(其实打滑了)、也没有打断过他的思路(的确也没有)一样,他接着说道:“群体歇斯底里在老人和孩子中最为常见。这一现象有清楚的记载,不管是在我自己的领域,还是在与我们比邻而居的野蛮人的社会历史 中。”

亨利往下瞥了一眼,发现自己开到了每小时三十五英里,在目前的状况下,这的确是快了点儿。他放慢速度。“这样行 吗?”

彼得点点头。“别误会我的意思。你的车技很棒,可是伙计,这会儿正下雪呢。再说,我们还载着粮食。”他的拇指向肩膀后面指了指,在后座上有两个袋子和两个盒子,“除了热狗之外,我们还弄到了最后三盒卡夫奶酪通心面。你知道,少了这玩意儿,比弗简直是活不下 去。”

“我知道,”亨利说,“我也喜欢这个。还记得发生在华盛顿州的关于魔鬼崇拜的故事吗?九十年代中期有过报道。那些故事追根究底源于几位老人,他们跟子女(有的是跟孙子一辈)一起生活在西雅图以南的两个小镇上。媒体对发生在日托中心的性虐待事件的报道,最早显然起于在那儿做兼职的年仅十几岁的姑娘,那都是些狼来了的故事,它们同时发生于德拉华和加利福尼亚两州。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那些故事取信于人的时机成熟了,而那些姑娘则从空气中接收到了某种信 号。”

这些话十分流畅地从他口里说了出来,仿佛它们真的有什么关系似的。当亨利滔滔不绝时,他身旁的彼得一声不响地洗耳恭听,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彼得)都不会猜到,亨利心里想的是手枪、绳子、排气管和安眠药。他的脑海里全是磁带,仅此而已。而他的舌头则是磁带播放 器。

“在塞勒姆,”亨利接着说,“老年人和小姑娘的歇斯底里合而为一,于是,就有了塞勒姆驱巫案。(1692年,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清教徒社群里,一群女孩被指控对男子施以巫术,在宗教团体和当局的严刑威逼下,女孩们不得不撒谎陷害无辜。最终有19人被以“施巫术”的罪名送上绞架。)”

“我跟琼西一起看过那部电影,”彼得说,“里面有文森特·普赖斯(著名演员,主演过许多恐怖电影,在《苍蝇》《蝙蝠》等影片中均有过杰出表现。)。吓得我屁滚尿 流。”

“这我相信。”亨利说着,笑了起来。刚才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彼得说的是《严峻考验》(又译《激情年代》,根据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1915—2005)的同名剧作改编。)。“歇斯底里的念头什么时候最有市场呢?当然是收成结束和坏天气告一段落之后——这个时候,就有时间讲故事和捉弄人了。在华盛顿州的韦纳奇,是森林里的魔鬼崇拜和儿童牺牲。而在杰弗逊林区,在唯一的戈斯林商店的所在地,则是天空中的奇怪亮光、失踪的猎人和军方的部署。更不用说树上长的红色怪玩意 儿。”

“对直升机和部队什么的我不了解,可有许多人都看见了那些亮光,所以他们准备召开一次全市特别会议。这是戈斯林老头告诉我的,当时你正在选罐头。另外,上基尼奥去的那些人确实失踪了。这事儿可不是歇斯底 里。”

“有四点站不住脚,”亨利说,“第一,在杰弗逊林区不可能召开全市会议,因为不存在所谓的市——即使基尼奥也只是一个徒有虚名、没有法人地位的市。第二,会议将在戈斯林老头的富兰克林炉(一种壁炉装铸铁火炉。)旁召开,参加的人有一半都会被薄荷酒和咖啡白兰地灌得醉醺醺 的。”

彼得吃吃地笑了起 来。

“第三,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可干呢?第四——这一点涉及那些猎人——他们可能要么感到乏味,直接回了家,要么就是全都喝高了,决定去卡拉巴西特的地下赌场发一笔横 财。”

“你这么想吗?”彼得显得大失所望,亨利不禁涌起一阵强烈的怜惜之情。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彼得的膝 盖。

“别害怕,”他说,“这世上的怪事儿无处不在。”如果这世上的怪事儿真的无处不在,亨利怀疑自己是否还会这么急于离开它。不过,如果说精神病医生在哪方面(除开在处方单上开百忧解、帕罗西汀和安必恩(均为精神科针对忧郁症、躁郁症、强迫症常用的药物。))很擅长的话,那就是编造谎 言。

“好吧,可四位猎人在同一时间一起消失,我还是觉得很奇 怪。”

“丝毫都不奇怪,”亨利说着,笑了起来,“一个不寻常,两个很奇怪,四个呢?那就是一起走了,相信我好 了。”

“我们离‘墙洞’还有多远,亨利?”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还有时间再喝一瓶 吗?”

在离开戈斯林商店之前,亨利就将车上的里程表拨到零,这是他的一个老习惯,早在就职于马萨诸塞州的时候就开始了,当时的行情是每英里十二美分,给人治疗各种精神性老年疾病。从商店到“墙洞”之间的距离很容易记:22.2英里。里程表此刻显示的是12.7英里,这就是 说——

“小心!”彼得大叫一声,亨利连忙抬头朝挡风玻璃外看 去。

汽车刚刚经过一段陡坡,爬上一道长满树木的山梁。这里的雪更厚,但是亨利在行进时打开了远光灯,他一眼就看见前方约一百英尺(约30.48米。)的路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粗呢风雪大衣,套在上面的橘红色背心被吹得鼓鼓的,就像超人的披风在大风中飘动;那人还戴着一顶俄罗斯人常戴的裘皮帽,帽子上系有橘红色飘带,也在风中飘扬,亨利不由得想起有时看到的挂在二手车停车场上的彩带。那人坐在路中间,就像一位要吸和睦烟(不同部落的首领们以同用一个烟斗吸烟来表示和睦相处。在美国,人们以在一起抽烟、吸闻鼻烟象征友谊、尊重和和睦相处。)的印第安人,当车灯照到他身上时,他仍然没有动弹。有一瞬间,亨利看见了那人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直直的,不仅发直,而且又亮又空洞,亨利想:“我的眼睛也会那样,如果我不把它们看护好的 话。”

由于积雪很厚,停车已经来不及了。亨利向右猛打方向盘,感觉到车轮再一次离开了沟辙。他又瞥见那张苍白、静止的面孔,脑海中飞快地一闪念:“哦,该死!是个女 人!”

车轮刚出沟辙就开始打滑。亨利这一次没有任其打滑,而是尽力让车轮犁进雪中,凿深车辙。他甚至不用想(也没有时间去想)也知道,这是路上那个人的唯一机会。不过,他自己也觉得胜算不 大。

彼得大叫起来,透过眼角的余光,亨利看到他把手举到面前,掌心向外,做出推挡的手势。当汽车“正要”从那人身边擦过时,亨利把方向盘往回一打,尽力控制住滑行的势头,以免车尾将那人的脑袋撞成一块平板。方向盘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中急速而熟练地转动。在大约三秒钟的时间里,汽车呈四十五度角冲进铺满积雪的“深辙路”,这一部分归功于亨利·德夫林,另一部分还归功于暴风雪。细密的雪花在车身周围纷纷扬起,车灯照在道路左侧被大雪压弯的松树上,形成两个不断移动的光圈。三秒钟,不长,但是足够了。他看见那个人影从窗边掠过,好像移动的是她而不是他们,不过她始终没有动弹,即使在汽车掀动着挟有雪花的寒气从她身旁飞驰而过,生了锈的保险杠一端与她的面孔只有一英寸之隔时,她仍然一动不 动。

“饶了你了”!亨利心中一阵狂喜,饶了你了,“臭婆娘”!接着,最后一丝控制力消失了,汽车侧滑起来。车轮重新接触到沟辙,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不过这一次是交叉接触。它仍然在试图调转头来,试图首尾换位——前后换位!过去上小学时,坐在后排的同学常常这样叫着——这时,随着“嗵”的一声巨响,汽车撞在一块看不见的石头或是一棵倒在地上的小树上,一下子翻了,副驾驶座一侧首先遭殃,窗玻璃稀里哗啦地变成了亮晶晶的碎片,接着车顶着地。亨利的安全带从一边断了,将他左肩朝下摔在车顶上。他的睾丸撞在方向盘上,顿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转向柱也断了,戳在他的大腿上,他觉得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浸湿了牛仔裤。“鲜血”,正如以前的拳击解说员大声解说的那样,“大家注意,鲜血开始流出来了。”彼得正在大呼小 叫。

在翻车后的几秒钟里,汽车的引擎还在运转,接着,地心引力发挥作用,发动机终于停了。现在,汽车只是停在路上的一个四轮朝天的车体,车轮仍在转动,车灯照着道路左侧那些盖有积雪的树木。过了片刻,一只车灯熄了,但另一只还亮 着。

琼西发生车祸之后,亨利曾经多次与他谈起此事(他其实是倾听,他的疗法就是创造性倾听),他知道琼西对被撞的那一瞬间没有记忆。就亨利自己所知,在旅行车翻了筋斗之后,他一刻也没有失去意识,而且他的记忆链完好无损。他记得自己伸手去摸索安全带扣,只想彻底摆脱掉那该死的玩意儿,而彼得则大声喊叫,说他的腿断了,说他那条×他娘的腿断了。他记得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的不紧不慢的刮擦声,还记得仪表板灯的亮光,不过亮光是在上面而不是下面。他找到安全带扣,转瞬又找不到了,然后又找到了,并用手指一推。安全带松开了,他“砰”的一声重重掉在车顶上,把顶灯的塑料盖也撞碎 了。

他伸出手去,找到了车门把手,却拉不 动。

“我的腿!哦天啊,我×他妈的 腿!”

“别号了,”亨利说,“你的腿没事儿。”他好像知道似的。他再度找到门把手,用力一拉,还是纹丝不动。接着他恍然大悟——他整个身子已经倒了过来,所以拉错了方向。于是他反其道而行,顶灯裸露的灯泡十分刺眼。门锁“咔嗒”一声开了。他用手背去推车门,确信一定会推不动:门框可能变形了,能推开六英寸就算他运气 了。

可是车门却“吱呀”地响着,突然之间,他就感觉到那冰冷的雪花正绕着他的面孔和脖子飞舞。他用肩膀顶住车门,更加用力地推着,直到他的双腿从方向盘里抽出来后,才意识到两条腿刚才被倒挂在里面。他翻了半个筋斗,猛然发现他得以近观自己套着牛仔裤的裆部,仿佛打算亲吻那仍在痉挛的睾丸,以便让它们好起来。他的横隔膜叠了起来,令他难以呼 吸。

“亨利,帮帮我!我卡住了!我他妈的卡住 了!”

“稍等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细又尖,完全不像他的声音。他看到自己牛仔裤的左腿上部被血染红 了。

他抓住门柱,暗暗庆幸自己开车时戴着手套,然后猛地一拉——他一定得出去,一定得让自己的横隔膜舒展开来,以便能够呼 吸。

车门毫无动静,过了片刻,亨利突然像酒瓶里的木塞一样直冲出来。他躺在地上,一时没有移动,只是气喘吁吁地仰望着那密密麻麻、漫天飘洒的雪花。此时此刻,天空中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他愿意在法庭上手按一摞《圣经》起誓。只有一团团低沉的乌云和如梦似幻般落下的雪 花。

彼得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惊恐不 安。

亨利翻了个身,跪在地上,觉得没问题后,才颤悠悠地站起身。他只站了一会儿,在大风中有些摇晃,同时也想看看流血的左腿会不会站立不住,让他再一次摔倒在雪地上。还好,没有那样,于是他一瘸一拐地从四轮朝天的旅行车的车尾绕过去,看看能怎么帮助彼得。他瞥了一眼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她仍然像先前那样,叉着双腿坐在路中间,腿上和风雪大衣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她的背心被吹得呼呼响,帽子上的飘带也一样。她没有转眼来看他们,而是像他们刚刚爬上山顶发现她时那样,回头望着戈斯林商店的方向。在离她曲起的左腿不到一英尺的雪地上,有一道骤然而至的弧形轮胎印。自己居然没有撞上她,他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是不可思 议。

“亨利!“亨利!帮帮 我!””

他加快步伐,在新积的雪上一走一滑地来到副驾驶座一侧。彼得这边的车门卡住了,亨利跪在地上,双手猛力去拉,终于拉开一半。他伸手抓住彼得的肩膀往外拖,却怎么也拖不 动。

“解开安全带,皮 特。”

彼得到处乱摸,却似乎找不到近在眼前的安全带。亨利只好小心翼翼地代劳,心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惊魂未定)。安全带解开了,彼得猛地掉在车顶上,头弯向一边。他又惊又痛地大叫起来,随后便胡乱挣扎着挤向半开的车门。亨利从背后拽住他的腋窝往外拖,两人一同翻倒在雪地上。亨利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犹如置身梦境。他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玩过吗?当然是的。比如他们教杜迪茨堆雪人的那一次就是如此。有人笑了起来,他不禁大吃一惊,接着发现是他自 己在笑。

彼得坐起身,圆瞪双眼,忿忿地看着亨利,他的背上沾满了雪。“你这是他妈的笑什么?那臭婆娘差点儿害死了我们!我要去掐死那狗娘养的臭崽 子!”

“那不是狗娘养的崽子,而是狗娘自己。”亨利说。他笑得更厉害了,同时猜想彼得很可能没听懂他的话——尤其是风还这么大——可是他顾不得了。他很少这么痛快 过。

彼得就像亨利刚才那样颤悠悠地站起来,亨利正想逗逗彼得,说他虽然断了一条腿,行动倒还挺正常,可就在这时,彼得痛苦地叫了一声,又猛地坐了下去,双腿伸在身前。亨利靠近去摸了摸彼得的腿。感觉似乎还好,可隔着两层衣服,谁能说得准 呢?

“根本就没有断,”彼得说,但是他痛得直吸气,“只不过是僵住了,就像以前踢足球时一样。她在哪儿?你确定是个女人 吗?”

“是 的。”

彼得站起身,捂着膝盖,踉踉跄跄地从车头绕过去。那只亮着的车灯仍然无所畏惧地照在雪地上。“我只能说,她最好是个瘸子或瞎子,”他对亨利说,“要不然,我会一脚把她她娘的踢回戈斯林商店 去。”

亨利又笑了起来。想到彼得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然后用脚去踢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要笑。像极了那些跳康康舞(纽约特色的康康舞,舞者称为Rockette,由“火箭”一词演变而来,形象地描述了这种舞蹈的特色,整齐划一的康康舞腿,正如直冲云霄的火箭。)的演员。“彼得,你可别真的伤着她!”他大声喊道,尽管他口气故作严肃,但由于说话时发疯般地笑个不停,他怀疑这话能否顶 用。

“好吧,如果她能说服我的话。”彼得回答。这句话随风传进亨利的耳朵,颇有生气的老太太的意味,亨利不禁笑得更响了。他把牛仔裤和长内裤褪了下来,只穿着三角裤站在那儿,观察转向柱给自己造成的伤 势。

大腿内侧被划开了一道较浅的伤口,约有三英寸长。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往外渗——但是亨利觉得伤口不 深。

“你以为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彼得隔着汽车对亨利叫道,这辆车虽然已经四轮朝天,可刮雨器还在来回刮擦。尽管彼得一开口就骂骂咧咧(显然主要是得自比弗真传),亨利仍然觉得他的朋友像一位老太太,像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想到这里,他又哈哈大笑,一边把裤子提上 去。

“你干吗要在这×他娘的暴风雪中坐在这×他娘的路中间?是喝醉了,还是吸毒了?你是个什么样的蠢婆娘?喂,回答我!你差点儿害死了我和我兄弟,你起码可以……哎呀,×他祖宗!”

亨利从车那边走过来,正好看见彼得倒在女佛陀的身边。他的腿一准又僵住了。她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帽子上的橘红色飘带被风吹向身后。她仰脸迎着风雪,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即使当雪花飘进眼睛、在那温暖的活晶体上融化时,仍然没有眨动。亨利觉得自己的职业好奇心不由自主被激活了。他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哎呀!×他奶奶的,真是该死,真他妈疼死 了!””

“你没事儿吧?”亨利话刚出口,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真是个愚蠢的问 题。

“我“听起来”没事儿吗,大专家?”彼得生气地问,但是亨利刚要弯腰看看,他却抬手挥了挥让他走开,“不用,我没问题,马上就好。你去看看傻呆公主。她一直在那儿坐着不 动。”

亨利在那女人面前跪了下来,一边痛得直皱眉——双腿很痛,没错,被车顶撞过的肩膀也痛,脖子也在快速变僵——但他仍然笑个不 停。

这根本不是什么落难的小姑娘。她起码有四十岁了,而且又矮又胖。尽管她的防风雪大衣很厚,而且天知道她底下还穿了多少层衣服,可是她的腹部却明显凸起,似乎是做过缩胸手术后形成的大肚腩。帽檐下被风吹起的头发没型没款。与他们一样,她也穿着牛仔裤,但是她的一条腿有亨利的两条粗。亨利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词是乡下婆娘——你常常会看到这种女人在扔满玩具的院子里晾衣服,旁边就是她的加宽房车,一扇敞开的窗户上放着一台收音机,里面传来加斯或莎妮亚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可以看到她们去戈斯林商店这种地方买几样食品。橘红色的行头表明她可能在打猎,但果真如此的话,她的枪在哪儿?已经被雪埋掉了吗?她的大眼睛呈深蓝色,直愣愣的。亨利找了找她的脚印,但是一个也没有。显然是被风刮没了。可这仍然很古怪,她只怕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

亨利取下手套,在她瞪得发直的眼睛前弹了弹手指。那双眼睛眨了眨。这算不了什么,但比他预想的要好,想想看,刚才有辆几吨重的车差几英寸就撞着她了,可她居然纹丝未 动。

“喂!”他对着她的脸喊道,“喂,醒一醒!醒一 醒!”

他又弹了弹手指,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我们现在遇到大麻烦了”,他 想。

这女人打了个嗝,尽管大风在林间呼啸,她打嗝的声音却响得吓人,在流动的空气将打嗝声刮走之前,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很像医用酒精。这女人动了动身子,皱了皱眉,接着放了一个屁,一个很长的响屁,听上去就像撕布的声音。亨利想,“也许本地人就是这样打招呼的。”想到这里,他又笑起 来。

“老天!”彼得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听那声音,她的裤子似乎都给挣破了。你喝了什么,女士?普雷斯通(美国著名汽车保养品牌,生产软蜡、防冻液、冷却液等各种汽车护理产品。)防冻液吗?”接着,他又对亨利说:“天啊,她一定是喝了什么,如果不是防冻液的话,我就不是 人。”

亨利也闻出了这种味 道。

这女人的眼睛突然动了动,迎上亨利的视线。看到那眼睛里的痛苦,他暗暗感到震惊。“里克在哪儿?”她问,“我得找到里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皱着眉头,嘴唇翘了翘,亨利看到她的牙齿掉了一半,余下的犹如一道破栅栏上的残桩。她又打了一个嗝,那气味熏得亨利的眼泪都流了出 来。

“哎呀,“老天”!”彼得几乎是在叫喊,“她这是怎么 了?”

“不知道。”亨利回答。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女人的眼睛又发直了,他们现在遇到了大麻烦。如果是一个人的话,他可能会考虑挨着这女人坐下来,再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这个解决最终问题的方案可比海明威方案要有趣得多,也有创意得多。但是他得为彼得着想——彼得的第一轮啤酒甚至还没有喝到位,尽管他能不能再喝到啤酒显然要听天由命了。

话说回来,他还非常好 奇。

彼得坐在雪地上,又在用手揉膝盖,一边望着亨利,等着他采取行动——这不奇怪,因为在他们四个人中,经常是亨利拿主意。他们没有明确的头儿,但亨利差不多就是那个领头人。早在上初中时就是如此。而这女人现在谁也不理,只是直盯着前方的 雪。

“冷静”,亨利对自己说,“深呼吸,冷静下 来”。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片刻,然后吐了出来。好些了。稍稍好些了。好吧,这女人怎么了?别管她从哪儿来或在这儿干什么,也别管她打嗝时怎么会有稀释后的防冻液的气味。她这会儿是怎么 了?

很显然,是受了惊吓。彻底吓坏了,像是一种紧张症——他亲眼看到汽车擦着她的身子疾驰而过时她都丝毫未动。可她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对刺激仍然有感觉;她对他的响指有反应,而且还说了话。询问一个叫里克的 人。

“亨 利——”

“安静点 儿。”

他又取下手套,把双手伸在她面前猛拍几下。他觉得与在林中不断呼啸的大风相比,这声音很小,可是她又眨眼 了。

“站起 来!”

亨利抓住她戴着手套的手,感觉到她本能地回握住他,不禁有些鼓舞。他弯下腰,凑近她的脸,闻到那乙醚般的气味。发出这种气味的人不可能健康无 事。

“站起来,用脚站起来!跟我一起!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站稳身子,抓住她的手。她慢慢站起来,膝盖颤抖着,又打了一个嗝,接着又放了一个屁。她的帽子歪了,遮住一只眼睛,可她并没有要扶正的意思。亨利说:“把她的帽子扶 正。”

“什么?”彼得也站了起来,看上去明显有些摇摇晃 晃。

“我不能松手。把她的帽子扶正,别挡着她的眼 睛。”

彼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帽子戴正。这女人微微弯下腰,蹙着眉,又放了一个 屁。

“非常感谢,”彼得悻悻地说,“你真是一位好听众,晚 安。”

亨利感觉到这女人的身子在往下沉,连忙抓紧 她。

“走几步!”他又凑近她的脸喊道,“跟我一起走!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开始朝车头方向走回来。这时她正看着他,他也盯着她,不让她的视线移开。他头也不回地对彼得——他不想冒险让她转移视线——说:“拉住我的皮带,牵着 我。”

“去哪 儿?”

“绕到车那 边。”

“我不知道行不 行——”

“你一定得行,彼得,快点 儿。”

没有反应。但片刻之后,亨利就感觉到彼得将手伸进他的外套,抓住了他的皮带。他们排着跳康枷舞般的队形,步履艰难地穿过狭窄的小路,穿过剩下的那只车前灯发出的耀眼黄光。到了另一边,四轮朝天的汽车起码可以帮他们挡挡风,这也算好事一桩。

突然间,这女人挣脱亨利的手,弯下腰,张着嘴。亨利退开一步,以免她的呕吐物喷到他身上……但是她没有吐,而是打了一个嗝,一个最响的嗝。接着,没等她直起腰来,就又放了一个屁。这是亨利此前从来不曾听过的声音,而他可以发誓,当年在西马萨诸塞州医院时,病房里的各种声音他都听过。不过她仍然站着,大口喘着粗气,就像马喷鼻息一 样。

“亨利,”彼得叫道,他的声音因为恐惧、敬畏而显得嘶哑,“我的上帝,“快 看”!”

他凝望着天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十来个炫目的光环正在低沉的云层中穿行,亨利的双眼几乎无法睁开。一时间,他想起好莱坞首映式上那划破夜空的聚光灯,但在这森林深处,显然没有那种灯,否则他就会看到从大雪中透过来的光芒。不管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它们应该在云层之上或云层之中,而不是云层下面。它们似乎很随意地飞来飞去,突然,亨利感觉到有一种反祖性恐惧朝他袭来……不过这种恐惧实际上更像是源于他自身,源于他的内心深处。他的脊柱猛地感到一片冰 凉。

“那是什么?”彼得问,几乎是在呻吟,“天啊,亨利,那是什 么?”

“我 不——”

那女人抬起头,一看到那飞舞的亮光便尖叫起来。那是声嘶力竭、充满恐惧的叫声,听得亨利也恨不得放声尖 叫。

““它们又来了!””她大叫道,““它们又来了!又来 了!””

接着她蒙住双眼,把头抵在四轮朝天的汽车的前胎上。她停止喊叫,只是不停地呻吟着,犹如一头掉入陷阱、无可逃脱的猎 物。

在随后不知有多长的时间里(可能不到五分钟,虽然感觉很长),他们注视着那炫目的亮光从空中飞过——它们或绕飞,或外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似乎在你追我赶。有一个时刻,亨利意识到那光环只有五个而不是十来个,接着又认为只有三个。在他的身旁,那个把脸顶在轮胎上的女人又放了一个屁,亨利突然明白他们正站在一个渺无人烟之处,傻看着某种与暴风雪有关的天体现象,这现象虽然有趣,对他们却毫无助益,不能把他们带到任何干爽温暖的地方。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里程表上最后显示的数字:12.7。他们距离“墙洞”差不多还有十英里,在最好的情况下,走起来也是一大段路程,可他们此刻却赶上一场不小的暴风雪。“另外”,他心里想,“能走路的就只有我一个 人”。

“彼得。”

“真是奇观,对吧?”彼得叹道,“那是他妈的UFO,就像《X档案》里的一样。你 看——”

“彼得。”彼得仍然望着天空,亨利握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向自己。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最后两团亮光正在渐渐消退。“那只是某种电的现 象。”

“你这么想?”彼得似乎大失所 望。

“没错,是暴风雪引起的。可如果我们在这儿变成冰棍,就算那是来自于珍珠星球的第一批蝴蝶人,对我们也毫无意义。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发挥一下你那项本事。行 吗?”

“我不知道。”彼得说着,又扭头朝天上看了最后一眼。这时只有一团亮光了,而且很暗淡,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可能难以看到。“女士?女士,它们已经飞走了。已经消失了,听见了 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脸贴着轮胎站在那儿。她帽子上的飘带被吹得呼啦啦响。彼得叹了口气,朝亨利转过身 来。

“你想干什 么?”

“还记得这条路上的贮木棚吗?”一共有八九个,亨利想,也就是四根柱子,上面再搭几块波纹铁皮当棚顶而已。伐木工们在里面存放砍伐的木材或一些设备,留到春天使用。

“当然。”彼得回 答。

“最近的一个在哪儿?你能告诉我 吗?”

彼得闭上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摆动起来,同时用舌尖顶住上颚,在嘴里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彼得从中学时代就能这样,虽然不像比弗咬铅笔和嚼牙签,或不像琼西痴迷恐怖电影和谋杀小说那么历史悠久,但也有不少年头了。而且往往都很可靠。亨利等待着,希望这一次也能可 靠。

那女人抬头张望起来,她的耳朵可能从呼啸的大风中辨出了这轻微而有节奏的“嗒嗒”声。她的额头被轮胎印上了一块很大的黑 印。

最后,彼得终于睁开眼睛。“就在那边,”他指着“墙洞”的方向说,“那道湾后面有一座小山,从那山上下去,有一段直路。直路的尽头就有一个棚子。棚顶左边塌了一半。有个叫斯蒂文森的人在那儿流过鼻 血。”

“是 吗?”

“哦,我不知道。”彼得难为情似的移开了视 线。

亨利依稀记得那个棚子……实际上,棚顶塌了一半是件好事,或者说可能是件好事;如果塌下来的方向正好,就会把没有墙壁的贮木棚变成一间披 屋。

“有多 远?”

“半英里。也可能是四分之三英 里。”

“你很有把 握。”

“是 的。”

“你的膝盖怎么样,能走到那儿去 吗?”

“我想没问题——可是她行 吗?”

“最好能行。”亨利回答。他把双手放在那女人的肩膀上,把她圆睁着双眼的面孔转过来对着自己,然后凑近她,直到两人几乎鼻子挨着鼻子。她的气息非常难闻——不仅有防冻液的气味,还夹杂着某种油腻腻的气息,以及有机物的味道——但是他仍然那样站着,丝毫没有退 开。

“我们得走路!”他对她说,虽然说不上是大喊,可是声音不小,而且带着命令的口气,“现在跟我一起走,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再度绕过车头,走到路上。她一开始不愿意,可很快就非常顺从地跟着他,似乎对朝他们迎面扑来的寒风浑然不觉。亨利把这女人戴着手套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中,走了大约五分钟,彼得突然一个踉 跄。

“等等,”他说,“这混账王八蛋膝盖又要给我找茬 了。”

他弯下腰来揉着膝盖,亨利抬头望了望天空。上面现在没有亮光了。“你没事儿吧?能走到那儿 吗?”

“我能走到,”彼得说,“好了,我们走 吧。”

他们顺利地走完弯道,又顺利地爬到半山腰,可就在这时,彼得一下子歪倒在地,抱着膝盖又哼又骂。他看到亨利望着他的眼神,便发出一声笑不像笑、吼不像吼的奇怪声音。“别为我担心,”他说,“彼得小子一定能 行。”

“你确定 吗?”

“是的。”可让亨利大惊失色的是(当然也感到几分好笑,那种阴郁的感到好笑的心情似乎一直不曾离开过他),彼得突然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握成拳头,在膝盖上猛捶起 来。

“快松开,你这蠢货,快松开!”彼得自顾自地喊道,对亨利毫不理睬。与此同时,那女人缩着肩膀站在一旁,风从背后吹来,将她帽子上的橘红色飘带吹到脸前,可她仍然一声不响,犹如一台被关掉发动机的机 器。

“彼得?”

“我马上就好,”彼得说,他抬头望着亨利,眼神显得很疲惫……但也带着几分愉悦,“这真是栽透了,是 吧?”

“是 的。”

“我想我可能没法一直走回德里,但到棚子那儿没问题。”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一把,头 儿。”

亨利握住老朋友的手,把他拉起来。彼得的腿很僵硬,仿佛行完鞠躬礼后刚刚起身。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走吧。我希望尽快避开这寒风。”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我们该带点儿啤酒来 的。”

他们爬上山顶,下山时风势小了许多。到达山脚下的直道时,亨利开始暗暗自我安慰,想着起码这段路不会有问题。可直道刚走一半,前方那个形如贮木棚的地方已经胜利在望时,那女人却倒下了——先是跪了下去,然后扑倒在地。她就那样躺了片刻,侧着头,只有张开的嘴里吐出的气息表明她还活着(“要不是这样,事情可就简单多了,”亨利想)。接着,她翻了个身,侧躺着,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响 嗝。

“哎呀,你这添乱的臭婊子,”彼得说,不过他的语气里没有愠怒,而只有疲惫。他望着亨利,“现在怎么 办?”

亨利在她旁边跪下,以最大的嗓门喊她起来,又是弹手指又是拍巴掌,还数了好几次一二三,可是都无济于 事。

“你留在这里陪着她。我也许能去那儿找样东西来拖 她。”

“祝你好 运。”

“你有更好的办法 吗?”

彼得苦着脸坐在雪地上,那条伤腿直伸在面前。“没有,先生,”他说,“我没有。我已经智穷才尽 了。”

亨利走到贮木棚花了五分钟时间。他自己腿上被转向柱划破的地方也有些发僵,但是他觉得自己没事儿。他想,如果能把彼得和那女人弄到贮木棚,如果“墙洞”里那台北极猫(一种雪地摩托车。)还能启动,也许事情到最后能顺利解决。再说,去他的,这一切还真是“有趣”。天空中的那些亮 光……

贮木棚的波纹棚顶全塌了:面向道路的前半部大敞着,而后半部则几乎被完全遮盖。飘进来的雪在地上积得不深,有块脏乎乎的灰色防水布从雪中露了出来,防水布上沾着锯屑和陈年碎木 片。

“太好了。”亨利说着,用手去拉防水布。起初防水布仍然沾在地上,但他更用力,终于把防水布拉起来,防水布发出一声嘶哑的“哧”声,使他不由得想起那女人放屁的声 音。

他把防水布拖在身后,步履艰难地回到彼得所等之处,彼得坐在雪地上,那条腿仍然僵直地伸在面前,那个女 人躺在旁边。

亨利根本不敢想象会这么轻而易举。实际上,等他们把她弄上防水布后,事情就是小菜一碟了。她是个重量级女人,但在雪地上滑行却很轻松。亨利很庆幸气温没有再高五度,如果雪变得黏乎乎,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当然,这直道也帮了不少 忙。

雪现在已经齐膝深,而且正越下越猛,而雪花也越来越大。快要停了,小时候,每当看到这样的雪花,他们就会用失望的口气彼此相 告。

“喂,亨利!”彼得听起来气喘吁吁,但是没关系,贮木棚已经不远了。彼得走路时一直僵直着腿,以免膝关节又给他捣 乱。

“怎么 了?”

“我最近常想起杜迪茨——你说是不是很奇 怪?”

“不得打球。”亨利不假思索地脱口而 出。

“没错。”彼得有些神经质似的笑了一声,“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你也认为这很奇怪,是 吧?”

“要说奇怪的话,”亨利回答,“那我们两个都是怪 人。”

“什么意 思?”

“我自己也经常想起杜迪茨,而且有好一阵子了。起码是从三月份以来。我和琼西本来打算去看 他——”

“是 吗?”

“是的。可紧接着琼西就出了车 祸——”

“那个撞他的老混账王八蛋疯子压根儿就不该开车,”彼得阴沉着脸说,“琼西能活下来真是命 大。”

““这一点”你真说对了,”亨利说,“在救护车里的时候他就没有心跳了。急救医生只能采取电 击。”

彼得停下脚步,睁大眼睛。“什么?有那么严重?都到“那一步”了?”

亨利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是的,但这事儿你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是卡拉告诉我的,不过我觉得琼西并不知道。我从没……”他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彼得心有灵犀地点点头。亨利的意思是“我从没感觉到他知 道”。

“我会守口如瓶的。”彼得 说。

“我想最好这 样。”

“你们也一直没有去看杜迪 茨。”

亨利点了点头。“当时为了琼西忙得团团转,就忘了。后来就到了夏天,你知道,事情总 是……”

彼得点点 头。

“可是你知道吗?我刚才还想到他了,在戈斯林商店的时 候。”

“是因为那个穿着瘪四与大头蛋(瘪四与大头蛋是同名喜剧片中的两位主人公。)图案衬衣的孩子吧?”彼得问,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变成一团团白雾。

亨利点点头。“孩子”这个词既可以指十二岁,也可以指二十五岁,一旦涉及唐恩氏综合征(一种先天性白痴,患儿生来两眼倾斜,头颅宽短,手掌较阔,手指较短。)患者,你就无从分辨。那孩子长着一头红头发,当时正顺着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商店的中间过道走着,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显然是他父亲——同样穿着绿黑相间的格子猎装,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也长着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头发,只不过那男人的头发已经很稀少,所以头皮清晰可见,他望了他们一眼,那意思是说“可别议论我的孩子,除非你们想找麻烦。”而他们俩当然什么也没说,他们从“墙洞”跑了二十多英里去那儿,是为了买啤酒、鸡蛋和热狗,而不是为了找麻烦,再说,他们曾经与杜迪茨有过交往,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有交往——给他寄圣诞礼物和生日贺卡,说到底,杜迪茨曾经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过,亨利无法对彼得坦言相告的是,自从大约十六个月之前意识到自己有了自杀之念以来,他的所作所为要么是与那件事相抗争,要么是为它做铺垫,而从那时起,他总是在一些不寻常的时刻想起杜迪茨。有时甚至梦见杜迪茨,还梦见比弗说“我来帮你吧”,伙计,而杜迪茨则问“帮——什 么”?

“想起杜迪茨没什么不对的,彼得,”亨利一边说,一边把载着那女人的临时雪橇拉进贮木棚,他自己也已经气喘吁吁,“是杜迪茨让我们成为了我们。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 光。”

“你这么认 为?”

“是的。”亨利一屁股坐在地上,准备歇口气,然后再做下一件事情。他看了看手表。快到中午了。此刻,琼西和比弗不会再认为是大雪让他们耽搁了,他们几乎会肯定是出了问题。说不准有谁还会开起雪地摩托车(“如果还能开的话”,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如果那该死的玩意儿还能开的话”),出来找他们。这样一来,事情就会简单点儿 了。

他望了望躺在防水布上的女人。她的头发耷拉下来,挡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冰冷漠然地看着亨利——似乎要看穿 他。

亨利相信,所有的孩子在少年时代都会面临自我定位的时刻,而处于群体中的孩子比作为个体的孩子更容易做出断然反应。他们常常用冷酷来回应痛苦,因而留下种种劣迹。亨利和他的朋友们则表现良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归根到底这算不了什么,但是,想想往事,特别是当你的内心陷入黑暗时,想想自己曾经不惧危险,行为磊落,这毕竟不会有坏 处。

他告诉彼得自己要干什么以及彼得该干什么,然后准备起身忙乎起来——在天黑之前,他要他们大家都安安全全地待在“墙洞”的四壁之内。那个干净、明亮的地 方。

“好吧,”彼得说,似乎有些紧张,“但愿她不要死在我手上。也但愿那些亮光不要再出现。”他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儿现在只有低沉的乌云。“你认为那些是什么?是某种闪电 吗?”

“喂,你才是宇宙专家呀!”亨利站了起来,“动手吧,捡些小木棍儿——你不用起身就可以捡 到。”

“要烧火,是 吧?”

“没错。”亨利回答,然后从躺在防水布上的那个女人身上迈过去,走到树林边,那儿的雪地上有许多大块木柴。九英里左右,这是他即将要走的路程。但首先,他们得燃起一堆火。一堆温暖的大 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