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所有的录音机和安装激活装置前后花了四个星期之久。伦纳德在他的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干得很来劲,重复操作相同的工作把他吸引住了。当另外十台录音机准备就绪,就来了个年轻的军人。他把它们装在一台橡皮轮子的手推车里,沿着走廊拉到录音室里去了。录音室里已经有更多的人在那里工作,有几个还是从英国来的。没有人把伦纳德介绍给他们,他也故意回避。空闲的时候,他就爱瞌睡。在食堂里,他总是独自一个人坐一张桌子。葛拉斯一个星期来一两次,总是行色匆匆。他和别的美国人一样,也爱嚼口香糖。可是他嚼得特别起劲,这又显得与众不同。他的这副忙忙碌碌的神气,还有他眼睛下面那个半圆形的青灰色印痕,使他看上去活像一头忧心忡忡、昼伏夜出的啮齿动物。他的胡须虽然不见灰白,可是它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乌黑光亮。它变得干巴巴的,没个样儿。

可是他的态度倒没有什么变化。“我们的进度符合日程表的规定,伦纳德,”他来了就会在门口说道——显然他忙得没空进来。“我们几乎就要到舍讷费尔德大道的另外一头了。每天都有新的人手参加进来。这地方的人多得到处都听得见说话的声音!”没等伦纳德放下手里的电烙铁,他就已经跑得没了影。

不错。二月中旬以后,你想在食堂里面找到一个空位子可就并不那么容易了。在四周鼎沸的人声里,他时常听见英国人的口音。他现在要一份牛排的时候,人家会自动给他送来一杯茶,里面已经加好了三四茶匙的糖,并且已经搅拌妥当。为了避开手持双眼望远镜的东德民警的耳目,许多英国人穿上了缀有陆军通信部队领章的美国陆军的制服。垂直作业的隧道工人已经到来,他们懂得如何在柔软的泥土里向上掘进,直到电话线缆,而不至于让上面的土层坍塌下来,压在他们的头上。英国皇家通信部队也派来了人,他们负责在隧道口上装置放大器,伦纳德认出几个从道里斯山来的,其中有几个人朝他这儿点点头,但是他们没有过来和他说话。也许这是他们为了遵守安全条例的缘故,但也可能因为他只是一名技术助理,地位比他们低,所以他们不屑搭理。这种人在伦敦也从来不肯和他交谈。

食堂里的安全条例制订得并不严格,吃饭的人一多,讲话的声音也就响了起来。如果葛拉斯在场的话,他会因此而大为光火的。来自这幢房子里的各个部门的人都会各自聚在一起聊他们的本行。伦纳德独自一个占了一张桌子,他就可以毫无妨碍地想他的玛丽亚。他至今还为了生活中发生了这么巨大的变化而惊诧不已。有时候他迫不得已,也被卷进邻近一张桌子的谈话里去。他的整个世界都缩小成为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和他和玛丽亚分享的那个床垫。她屋子里的别的地方都太冷了。他使自己在这儿成了个局外人,而现在他快成了个不由自主的窃听者——一个间谍。

他听见两个挖掘垂直隧道的工人坐在他旁边的那张桌子边谈着话,他们在美国同事面前强自压抑着热烈的情绪。看来这种隧道在维也纳有过先例。我们的军事情报六处在一九四九年从施韦夏特郊外的一幢私人住宅里挖掘过七十英尺,穿过一条道路,通到了位于帝国大厦里的苏联占领当局的总部和莫斯科指挥部相连接的电缆。“他们需要掩护,你懂吧,”其中一个说道。他的伙伴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臂上,于是说话的人就把声音压低了。伦纳德只好聚精会神,仔细谛听,才能听得出来。“他们在安装窃听设备的时候,需要为来来往往的装运安排一个迷惑人的掩护,他们就开了一间哈利斯花呢进口商店。他们以为维也纳这种地方的人对这个不感兴趣。可是,你知道怎么样?当地的人竟然会迫不及待地争着想要购买世界闻名的哈利斯牌的呢绒。他们排起了长队抢购。第一批货仅几天就销售一空。那些可怜家伙就不得不整天忙于填写订单,接电话,而正经活儿却一点也干不了。最后,他们只好把那些顾客统统打发走,让那爿铺子关门大吉。”

“然后,”笑声稍息,那个美国人说道,“我们的人闯了进来。”

“对,”英国人说。“那是纳尔逊,纳尔逊,……”这名字——伦纳德还会听到它——使说话的人意识到,他们的话题违反了安全条例。于是谈话就转到了体育方面。

又有一次,另外一群隧道工人,其中有垂直挖掘的也有横向挖掘的工人,在相互交换信息。他听到的那些故事都是人家为了取乐而随便讲的。那些美国人讲的是他们怎样只好从他们自己的粪坑的下水道里挖过去,于是又招来了一阵阵哄笑,而一个英国口音说的话又让大家增添了笑声,“干这一行买卖的人可以用这句话来概括:从你自个儿的粪便里挖过去。”接着美国中士里面有一个人提到,他们有十六个人,都是挑选出来的好手,在他们出发到柏林来以前,被派到新墨西哥州去试挖一条隧道作为练习。“他们让我们去试挖和这儿相同的泥土——这是他们的打算。他们想要知道,最适宜挖掘的深度为多少英尺,而且他们还想搞清楚,地表上会不会发生塌方。于是我们就挖呀挖的……”他的朋友插了嘴,“挖呀挖的,我们挖了五十英尺,就挖到了最佳的深度,还没有发生塌方。可是他们会就此让我们停下来吗?你见到的是一个徒劳无益的景象:沙漠里的一条坑道,并不从任何地方通到任何别的一个地方,长达四百五十英尺。四百五十英尺哩!”

正在进餐的工人经常谈论的话题是:那些俄国人——或者东德人——究竟会花多少时间才会突然冲进正在进行窃听的那个房间里去,还有,他们冲进去的时候会干些什么。正在窃听室里工作的那些人还来得及逃走吗?东德人会开枪吗?还来得及把那些钢门关上吗?有人设想过,用一些燃烧器材来破坏某些机密设备。可是,火烧会引起的危险太大,这些设想没有被采纳。在这一点上,大家都一致表示同意,而且葛拉斯也已经予以证实。美国中央情报局曾经作过一次调查。如果俄国人真的闯了进来,他们也只好对此保持沉默。如果他们声张的话,他们自己就会大失面子,他们最高层的军事通信电缆竟然会被人窃听。“世界上有各色各样的掩盖,”葛拉斯对伦纳德说。“可是无论哪种掩盖,都比不上俄国人掩盖得那么彻底。”

另外还有一个故事,伦纳德也曾听人说过不只一次,他听到的内容都只是略有差异,而且它让新来的、对乔治还不熟悉的人听了印象最为深刻。所以在二月中旬里,食堂里让人讲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故事。伦纳德第一次听到它,是在食堂里排队的时候。这故事提到的是比尔·哈维,中央情报局在柏林基地的头儿,他是伦纳德从未见到过的一个离开他遥远而权力很大的家伙,他有时驾临此地来查核隧道工程的进度。因为哈维在柏林是个引人注目的大人物,所以通常他只有在晚上才会来到这儿。有一次,他坐在一辆汽车的后座,偶然听见他的司机和坐在驾驶座旁的那个士兵在抱怨,说他们缺乏社交生活。“我毫无进展,可是,老兄,我可等急了,”其中一个说道。

“我也一样,”他的朋友说。“最近唯一性交过的人就是乔治。”

“乔治真有福气。”

按照规定,在仓库里干活的人应该少和外界接触。在他们迷迷糊糊的时候,谁知道他们会对那些德国姑娘说什么话来。所以哈维听了这话就怒不可遏——至于他究竟愤怒到了什么程度,这就得看讲这故事的那个人的说法。有的人说,他只是把值日官找了来。另外一些人的说法则是:他一阵风似的冲进办公楼里,气得什么似的,而那个倒霉的值日官则站在他面前直发抖。“替我把乔治这混蛋给找来,再把他从这里撵出去。”于是大动干戈,到处调查。查到后来这才发现,乔治原来是一条狗——一条本地产的杂种狗,留在仓库里算是一个吉祥物。有的人讲起这个故事来格外细致详尽,说是哈维听了这个汇报以后,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竟然丝毫不动声色,说道,“我可不管他自以为是个什么东西。他既然惹得我的部下不痛快,就给我把他撵走。”

干了四个星期以后,伦纳德的任务算是大功告成。最后四台待装激发器的录音机被装在两个特制的箱子里,上面装有弹簧锁和帆布制的扣带,以供特殊安全的需要。这两台机器是用来放在隧道口供人监听用的。它们被放上车子,运到地下室里。伦纳德锁上房门,沿着走廊踱到录音室里。罩着罩子的荧光灯把它照得通亮。它虽然很大,可是有了一百五十台录音机,还有那么些围着它们忙着的人们,那地方可也就挤得可以了。那些机器每三台放置在上中下三格分开的金属架子上,横里共有五排。在每个架子之间的过道里,都有人趴在地上寻找着电线和别的电路。他们的四周还有不少人拿着一盘盘录音带、进或出的托盘、编了号码的标志和有黏性的纸张走来走去地忙着。两个装修工人在用电钻往墙上打洞,准备在墙上装置一排二十英尺长的分类架,另外有些人已经在每个格子上黏上编了号码的标签。门口有一大摞盛放着文具用品和备用的录音带盘子的白箱子,门的另外一边,就在屋角里,地上有个洞,电缆就从这里通到地下室里,再从竖井下去,沿着隧道直到将要装置那些放大器的地方。

伦纳德大约在仓库里待了一年以后,他才懂得了那个录音室里的工作程序。那些垂直挖进的隧道工人正进入到舍讷费尔德大道的另外一头、埋着三条电缆的一条沟渠,每条电缆里有一百七十二个线路,至少负载十八个电路。苏联指挥部每天二十四小时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没了——包括电话里的谈话和转成密码的电讯。在录音室里,只有两三条线路受到监听,那是东德民警和东德电话修理工人用的线路。他们的活动使人最为关切。如果这个隧道会被人发现的话——如果有时葛拉斯称之为野兽的那些人准备闯进来,威胁我们的人的生命——那么最早的警告就会来自东德的民警和电话修理工人使用的线路。至于其他信息,电话录音被传送到伦敦,电讯则被传到华盛顿去破译密码。这一切都在武装人员护送下由军用飞机送去。在那儿,大量的工作人员,其中不乏俄国移民,在白厅的小房间里,也在分散在华盛顿纪念碑和林肯纪念堂之间的一些临时房子里,正在孜孜不倦地进行研究。

就在他的工作结束后的那一天,伦纳德站在录音室的门口,只想替自己找一个新的差使。他和一个年纪较大的德国人结成对子一起干活。那德国人过去是格伦手下的人——也就是他到这里来的第一天看见的那个叉车驾驶员。现在德国人都不算是前纳粹分子——他们是玛丽亚的同胞。于是他和弗里茨——弗里茨的原名叫罗迪,以前他曾是一个电工,一起干的就是剥开电线,为接线盒连接线路,为电力线装上保护层并且把它们固定在地板上,以免绊倒正在这里走过的人。他们在相互介绍了各自的姓名以后,就密切配合,默默地干了起来。他们相互传递用来剥开电线的开剥器。每当他们干完了一件小小的活,就在喉咙里咕噜一声,相互鼓励。伦纳德认为,他现在居然能够和被葛拉斯描绘作魔鬼的人共事,足见他真的已经成熟了。罗迪的巨大而宽扁的手指头干起活来动作敏捷而精确。黄昏的灯光亮了,咖啡送了进来。当英国人背靠在墙上坐在地板上,吸着一支香烟,罗迪却一刻不停地仍在干着,不吃点心。

到了傍晚,人们逐渐散了。到六点钟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伦纳德和罗迪两个。他们的活儿干得更快了,想做完了最后一套接头以后就息工。伦纳德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现在他觉得自己不妨再想念想念克罗伊茨堡和玛丽亚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可以到达那里。他从一张椅背上取下他的夹克衫,这时他却听见门口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有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对他穿在身上的那件双排扣上衣来说,这个人显得太瘦了。罗迪正要出去,他就向旁边跨了一步,隔着那个陌生人对伦纳德说了声“晚安”。伦纳德把夹克衫穿了一半,就一面和陌生人握手,一面回了声“晚安”。

他在一阵慌乱之中,只能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仪态,礼貌和声音——一个英国人要想掌握另外一个英国人的身份,靠的就是对方在这些方面的表现。

“我是约翰·麦克纳米。我们有个人病了,所以我下星期需要一个人来隧道口帮忙。我和葛拉斯已经说过了。如果你要我带你去看看那儿的情况,我现在还有半个小时空闲。”麦克纳米长着一副龅牙,掉得没剩下几颗了——离得很开的一个个竖着的小桩子似的,而且还是些黄斑牙。所以他说起话来透风,伦敦腔却依稀可辨,那声音几乎透着亲热,听上去容不得他拒绝。麦克纳米已经领头从录音室里出去,可是他的领导架子倒看不大出来。伦纳德猜想,这是一个高级的官方科学家,有过一两个在伯明翰教过他,在位于道里斯山邮政总局的研究所实验室里,他们是一代毫无架子,天赋优异的专家。他们在四十年代里,由于现代战争所需要的是科学,所以他们风云际会,进入政界,成为职务显赫的官员。伦纳德对他遇到的那些官员都很尊敬。他们并不使他感到自己笨拙难堪,并不像他学校里的同学那样,会使他觉得说起话来找不到确切的字眼——就像那些不愿在食堂里和他说话的人,只要掌握了若干拉丁文和古希腊语的某些知识,就会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到了地下室里,他们只好在竖井旁边等着。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找不到他的通行证给卫兵看,正在着急。离他们站着的地方不远,泥土堆到了天花板那儿,散发着一股阴寒的恶臭。麦克纳米在沾着泥巴的水泥地上蹬着脚,拍打着瘦骨嶙峋的白手掌。在出来的时候,伦纳德从他的房间里取了一件葛拉斯给他找来的大衣,可是麦克纳米身上只穿着他的那身灰西装。

“我们下去让那些放大器运转起来以后,就会暖和了。甚至还可能变得太暖和,反而成了一个问题,”他说。“你喜欢这个工作吗?”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工程。”

“你把那些录音机都装配了起来。那一定让你感到很乏味。”伦纳德知道,对你的上级抱怨什么,绝非明智之举,尽管对方对你有所提示,也不宜向他诉苦。麦克纳米这时正在出示他的通行证并且为他请来的客人签名作保。伦纳德回答说,“其实那工作也并不怎么乏味。”

他跟着这个年纪比他大的人走下扶梯,到了坑道里面。在隧道口,麦克纳米把他的一只脚举起来搁在一根铁轨上,他弯下腰去系鞋带。他说话的声音就变得瓮声瓮气的,叫人听得不真切。伦纳德只好俯下身去才听得清楚。“马汉姆,你受过几级安全检查?”竖井边上的那个卫兵正在向下面张望着看他们。难道他像大门口的那些卫兵那样,以为他守卫的只是一个仓库或者甚至一座雷达站?这可能吗?

伦纳德等麦克纳米站直了身子,他们走进了隧道。那些荧光灯没能使隧道里的阴暗减少许多。音响效果等于零。伦纳德的声音听上去死气沉沉的,毫无精神。“受过三级。”

麦克纳米走在前面,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取暖。“哦,也许我们得让你升到四级。我明天去办这件事。”

他们在铁轨之间走在一个稍稍往下的斜坡上。脚底下有些水塘,在墙上,那些钢板连接在一起成为一条延续的管道的地方,冷凝剂在眼前闪烁。耳边一直可以听见抽地下水的水泵在嗡嗡地响。在隧道的两侧,沙袋堆到齐肩高,以此来支撑电缆和管道。有些沙袋已经破裂,沙石泄漏了出来。泥土和水在四面八方向隧道里挤压着,似乎想要重新占领这个空间。

他们来到了一处地方,这儿的一摞沙袋旁边有一捆捆缠紧了的有刺铁丝网。麦克纳米等伦纳德跟了上来。“我们现在已进入到俄国人的地界了。当他们冲到地道里来的时候——这事迟早会发生的——我们打算一面撤退一面把铁丝网张开了架设起来。迫使他们尊重占领区的边界。”他对自己的嘲讽颇为欣赏,因此微微发笑,露出了他那几颗可怜巴巴的牙齿,一颗颗东倒西歪,活像插在古老坟地里的一座座墓碑。他看到伦纳德在注视他的牙齿,他用食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嘴巴,直截了当地对着感到十分困窘的伦纳德说道,“这些是乳牙。别的牙齿从来没有长出来过。也许我从来就没想到要长大过。”

他们继续沿着平地朝前走。在他们前面一百码,有几个人从一扇钢门里出来,向他们迎面走来。他们看上去好像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可是当他们走近了的时候,他才知道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在单列行进中时,相互在队列里穿插着。等他们到了三十英尺的地方,伦纳德听见他们咝咝作声的耳语。这两队人对面相互挤近了身子交叉走过时,彼此谨慎地点了点头。

“总的原则是,不准发出声音来——尤其当你过了边界以后。”麦克纳米的声音只比耳语稍稍响一点。“你知道,低频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穿透力很强。”伦纳德低声说,“是的,”可是他的回答给水泵的声音盖住了。

沿着两旁的沙袋堆成的堤岸铺设的线路里面,排在最上面的是电线、空调设备的导管,以及从录音室里通出来的线路,全都包裹在铅制的外壳里。沿路还在墙上装配了电话机、灭火罐、保险丝箱子和紧急电闸。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盏红的和绿的信号灯,就像小型的交通信号灯似的。它是一座装备了许多孩子气的发明的玩具城。它使伦纳德想起了他小时候玩的那些秘密营地——他和他的游伴一起穿过他家附近的那片小小的树林里的矮树丛构成的一条条隧道。他还想起在伦敦哈姆利玩具店里的那套巨大无比的列车交通的玩具,玩具商店——静止不动的羊和牛在陡峭的绿色的山上啃啮着青草的平安无事的世界,那些山只是为了开挖隧道而设计出来的。隧道是个悄无声息的和安全无虞的处所,男孩和列车在这里爬了进去,瞬间影踪全无——也无法让人照顾。然后,你瞧,他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毫无损伤。

麦克纳米又在他的耳边喃喃地说了起来。“我对你说,我干嘛喜欢这个工程。我喜欢的是这股子精神。美国人一旦决定要干一件事情,他们就认真把它做好——不惜工本。我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抱怨。从来没有听到过‘你能不能节省点开销而仍然把它办得一样好’这类屁话。”

伦纳德承蒙上级如此信任,感到受宠若惊。他想要用幽默的方式来表示他有同感,于是他说道,“你看他们在烹饪方面也不厌其烦。我就爱他们在土豆丝上面舍得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

麦克纳米听了却掉首他顾。看来这句孩子气的话一直陪伴着他们,沿着隧道走到那座钢门那儿。

钢门的另一侧是空调设备——架设在隧道的两侧,为铁轨留出了一条狭窄的走廊。他们侧身让过了一个在那里干活的美国技师,然后又打开了第二扇门。

“现在,”麦克纳米把门在他身后关上,说道,“你看这儿怎么样?”

他们现在是在隧道里的一段灯火辉煌,清洁整齐,井井有条的地区。墙上铺着漆成白色的胶合板。铁轨消失在铺了漆布的混凝土地板的下面。从上面传来了舍讷费尔德大道的来往车辆和行人发出的声音。夹在一排排的电子仪器中间的是小小的供人工作用的地方:胶合板桌面上放置着一台台头戴送受话器以及监听用的录音机。整齐地堆放在地上的是伦纳德在这一天送下来的箱子。他知道,人家不是想让他称赞那些放大器的,他在道里斯山见到过这种型号的机子,它的性能好,体积小,重量不到四十磅。他在那里干活的时候,它是实验室里价格最为昂贵的一种器材。使他为之惊叹的不是那台机器,而是它们的数量,以及那些转换装置,全都安装在隧道的一侧,延伸大约长达九十英尺,堆到齐头那么高,就像电话交换机的内部结构一样精致而巧妙。麦克纳米引为自豪的是机器的数量,处理的容量,扩大的能量,以及它涉及的回路工艺之卓越非凡。在门口,给铅罩裹着的电缆分散成为不同颜色的无数股电线,以扇状展开,通到各连接点,再在那里结合成为较小的、由橡皮夹子夹在一起而成的一束束电缆。有三个英国皇家通信部队的人员在这儿忙着,他们对麦克纳米点了点头,却没有理睬伦纳德。他们两个人沿着那排机子迈开步子走着,就好像他们正在检阅一支仪仗队似的。麦克纳米说道,“这儿是差不多值二十五万英镑的器材。我们是在监听俄国人的极小一部分信号,所以我们需要最好的设备。”

自从他对土豆丝发表了他的高见以来,伦纳德只用点头或者叹息来表示他的赞同和欣赏。他在思索,如何问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问题,所以他对麦克纳米在滔滔不绝地描绘回路方面的技术问题时,他却似听非听,心不在焉。其实他也根本不必全神贯注地仔细谛听。这间明亮、洁白的增幅室使麦克纳米感到自豪,可是这种自豪与个人情感无关,只是要让一个没有到这里来过的人见识见识而已。所以任何一个人都行——他只要带了眼睛来看看就得了。当他们来到了第二扇钢门前面的时候,伦纳德还在心里盘算着他想要以此来显露才华的那个问题。麦克纳米在钢门的前面停住了。“这是一扇双重门。我们得在窃听间里加压,防止氮气外溢。”伦纳德又点了点头。俄国人在电缆里灌了氮气后密封,这样就可以防止潮湿,并且有助于检查泄漏。在电缆周围加压以后,就可以切割电缆而避免让人发现。麦克纳米推开钢门,伦纳德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他们好像走进了一个正在被什么野人捶打着的一面大鼓,街上的种种喧闹的声音充斥在垂直的竖井里并且在录音室里回响。麦克纳米抬腿跨过堆在地板上的空了的隔音器材的袋子,从一张桌子上取了一个手电筒。他们站在进口隧道的底部。就在它的顶上,被狭窄的横梁衬得很显眼的,就是那三条电缆——每条四五英寸粗,裹在烂泥里面。麦克纳米正想说话,可是喧闹的声音响得厉害,他们就只好等待。喧闹声减轻了以后,他说道,“是马车在上面,这是最糟糕的了。当我们一切就绪了以后,我们就会用一台液压千斤顶来把那些电缆拉下来。然后我们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在顶上抹上水泥来使它加固。在所有与此有关的辅助性工作都已经做好以前,我们不会动手切割。我们将会先连接好回路,然后切割进去,接通出来。每根电缆里大概有一百五十个回路。会有一个军事情报六处的技师负责按上窃听器,一个由三个人组成的支援组站在旁边做好准备,以防出现什么问题。我们有一个人病倒了,所以也许你得来参加那个支援组。”

麦克纳米说着话,把他的手搁在伦纳德的肩膀上。他们从竖井下面走开,离开了最喧闹的地方。

“我有个问题,”伦纳德说道,“可是你也许不愿意回答。”

那位官方的科学家耸了耸肩,伦纳德觉得自己得需要他的许可。“当然,所有重要的军事方面的通信都会用密码通过电报传送。我们怎么能够读得懂它?据说现代的密码安排得非常巧妙,别人都无法破解得出。”

麦克纳米从他的夹克衫口袋里取出一个烟斗,把烟斗柄咬在嘴里。当然,要想在这里吸烟,根本无此可能。

“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个工程吧?”

“没有。”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叫纳尔逊的人?他叫卡尔·纳尔逊?替中央情报局的通信办公室工作的?”

“没有。”

麦克纳米带头朝那扇双重门走了回去。在他们继续向前面走以前,他先把门栓拴好。“这就是四级安全检查。我想我们会让你参加进来的。你将会加入到一个对它的成员挑选得非常严格的团体里来。”他们又停住了,这次他们停在第一排增幅设备的旁边。在另一头,那三个人还在静静地工作,不会听见他们说的话。麦克纳米在说话的时候,他的一个手指头沿着一台放大器的表面轻轻地移过去——也许那是为了使人觉得他是在讨论这台机器。“我来按照那个简单的方式来对你说说其中的道理吧。有人发现,当你把电文译成密码并且把它从电线传送出去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个微弱的电子的回声——就是电文的原文的影子。它会和那个密码电文一起被传送出去。它很微弱,传到了二十英里左右就会渐渐消失。可是,有了适当的设备,而且如果你能够在电报的始发点二十英里以内就对它进行窃听的话,无论它被译成了多么不易破译的密码,它都可以被直接送到电信打印机上打出来,而你就能够得到一份可以让你读得懂的电信稿。这就是我们的整个工程的基础。我们不会建造这么大规模的工程来窃听别人的无关紧要的电话上的闲聊。这就是纳尔逊发现的,而且这套设备也是他发明的。有一天,他在维也纳的街上到处逛,想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在俄国人的通信电缆上试试他的理论。这时他偏偏闯进了我们正在营造的、就是用来窃听那些电缆的那个隧道。所以我们就非常慷慨地让美国人到我们的隧道里来,给了他们种种设备,让他们使用我们的窃听装置。可是你猜怎么样?他们甚至不把纳尔逊的发明告诉我们。他们把东西都拿到华盛顿去读出了明码的电文,而我们则绞尽脑汁,想要破译密码而未能。可他们还算是我们的盟友哩。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你不这么想吗?”他停下来等伦纳德对他表示同意。“现在我们参加了这项工程。他们让我们参与了他们的秘密。可是我们只知道一个轮廓,你记住,我们不知道底细。这就是我唯一能对你讲的最简单的原因。”

有两个皇家通信兵朝他们走了过来。麦克纳米把伦纳德领回到窃听室那个方向去。“就你的工作需要让你知道的情况而言,我本来不必把这方面的事情告诉你。你现在已经感到奇怪,我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打算。好吧,我对你说。他们答应会把他们得到的情报都和我们分享,我们只好拿他们说的话作准,可我们不想吃他们的残羹剩饭,这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伙伴关系。我们在发展我们自己的那套纳尔逊的技术。我们也发现了一些奇妙的、很有前途的东西。可是我们不让美国人知道这些。速度很重要,因为那些俄国人迟早会发现这个秘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改进他们的设备。有一支道里斯山的队伍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可是我们需要在这儿有个自己人,让他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我们认为,这儿也许有一两个美国人知道关于纳尔逊的设备的事情。我们需要一个懂得技术的人,而且他的地位又不能太高。他们一看见我,就逃之夭夭了。我们需要得到的是有关的那些细节,关于电子技术方面的点点滴滴的闲聊——随便什么,只要对这个有所帮助就行。你知道,那些美国佬有时候会变得多么麻痹大意。他们的嘴不紧,随身带的东西丢三落四,随便乱放。”

他们已经停在双重钢门的门口。“就是这么回事。你怎么想?”他的牙齿漏风,好像在说“你告什么密?”(麦克纳米把“think”(想,认为)一词念成了“fink”(告密)。)

“他们都爱在食堂里闲聊,”伦纳德说道。“我们自己的伙计也是这样。”

“那么你愿意干?好吧。我们以后再细谈。我们上去喝茶吧。我快冻死了。”

他们沿着隧道走了回去,来到了美国占领区,走上了斜坡。你不想为了这个隧道感到自豪,简直是不可能的。伦纳德记得,战前他的父亲在厨房外面造了一间与之相连的小小的砖房。伦纳德在一旁当了个象征性的帮手——向他爸爸递过一把铲子什么的,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去五金店里买点儿东西等等。当它造好了以后,还没有等桌子和椅子拿进新屋里去,他站在那间有着涂满泥灰的墙,电力装置,和自己做的窗户的房间里,为了自己的成就而感到非常快活。

伦纳德一回到仓库里,就找个藉口没有到食堂里去喝茶。现在他得到了麦克纳米的同意——甚至得到了他的感激——他觉得信心十足,自由自在。他在离开这幢房子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房间望了望。架子上的那些录音机都已经被搬走了。这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他锁上了房门,把钥匙送到了值日官的房里。他穿过天井,经过大门口的卫兵,就动身到鲁道去。那条路很暗,可是他现在已经对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很熟悉了。他的大衣在御寒方面帮不了他多少忙。他感觉得到,他的鼻毛冷得发硬了。当他用嘴呼吸的时候,冰冷的空气刺得他的肺部生疼。他感觉到周围的冰冻了的平坦的田野。他走过了那些从东德逃过来的难民住的棚屋,黑暗里有些孩子在玩耍,当他的脚步在寒冷的地上橐橐地作响的时候,他们彼此“嘘,嘘”地警告着静了下来,直到他走了过去。他从仓库那儿每走远一步,就离玛丽亚近似一步。他在干活的时候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她。他也不能对她说起他干的是什么样子的活。他并不能够确定,他在他的这两个秘密的世界之间跋涉时所消耗掉的这段时间里,他才是那个真正的自我,才能够把他的这两个世界不偏不倚地放在他的手心里端平,而且知道它们和他自己毫无关系。他也不能确定,这是那个他空无所有的时光——在两点之间飘荡着的一个虚空。只有当他抵达终点的时候——在这一头或者在那一头——他才会承担或者被指派一个目的,然后他才重新成为他自己,或者重新成为他的那些众多的自己里面的一个。他毫无疑问地知道的只是:当他乘坐的这趟地铁接近他的那个克罗伊茨堡站头的时候,这些念头也就渐渐淡去。他还知道,当他匆匆地穿过那个天井,两步甚至三步作一步奔上那五层楼梯的时候,这些念头也就会全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