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以后,伦纳德正坐在餐桌边上替他的自来水钢笔灌墨水。他拿一块特别准备的布片擦干了钢笔尖,把面前一张纸摆正。现在他有了一个差使,他也就感到满意了——尽管葛拉斯弄得他心烦意乱。他有个难以更改的习惯,总想把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现在他正打算开列出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张购物单子。他在头脑里仔细思考着他需要的东西。可现在要他思考吃的东西的话,那可不行,因为他现在一点不饿。事实上,他已经有了他他觉得这张单子开得恰如他之为人:无牵无挂,果断泼辣,严肃认真。

他安步当车,来到总理广场,发现就在他吃罢晚饭的那间酒馆附近的街上有一排店铺。原来位于沿街人行道旁的那排房子被炸塌了,露出了六十英尺开外的第二排建筑物。它们的上面几层空荡荡的屋子都被炸裂了墙壁,露了出来,让人看得非常清楚。一些三面有墙的房间吊在半空中——电灯开关,壁炉,墙纸等等一应俱全,丝毫无损。有一间空房里,有一个锈迹斑驳的床架子。另一间有一扇门半掩着,显示出门里边的一个空洞的去处。再过去一些,有个房间只剩下一堵墙,看上去活像一张巨大无比的邮票,印在凸起来的泥灰墙上,由于风吹雨淋而变得污秽不堪,贴附在湿漉漉的砖头上。在它隔壁是一片白色的浴室里的瓷砖,下水管道横七竖八,疮痍满目。在一堵尽头的墙上,还可以看见每一层楼的楼梯在墙上留下的锯齿形的印迹——曲折而上,直抵五楼。屋子里还剩下的最为完整的东西,就是烟囱下侧的那个炉膛。它们从一个个房间里穿过去,把那些以前似乎互不来往的壁炉连成了一个网络似的机构。

那些房子里,只有底层才有人住。固定在人行道的边缘的两个柱子上,高高地挂着一块漆得很内行的招牌,宣告着每间店铺的名称和行业。曾有无数人留下过他们的足迹的一条走道,在瓦砾和一堆堆砖头中间蜿蜒而过,一直通往那些悬空吊着的房间下面的入口处。店铺里光线明亮,看上去几乎可以算是兴旺发达。店里的货物也应有尽有,可供顾客任意挑选,品种之多不亚于托特纳姆的街角上的那些铺子。每间店铺里排着一个短短的队伍。只有速溶咖啡缺货。售货员给他的是磨碎了的咖啡。食品店里的那位小姐只肯卖给他两百克咖啡。她对他解释了原因,他也点着头,好像听懂了似的。

在他回去的路上,他在路边的一家铺子里吃了小香肠,喝了可口可乐。他回到了梧桐林荫道,在等电梯的时候,有两个穿着白色连衣裤工作服的男人从他的身边走过,上了楼梯。他们手里拿着油漆桶、梯子和刷子。他和他们的目光相遇,听他们从旁边走过时咕噜了一声“白天好”。他正站在自己的家门口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他听见那两个男人在他下面那层楼梯口说着话。他们的声音被水泥的梯级和楼梯间里光滑的墙壁弄得走样了,他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那些确切的字眼,可是从他们讲话的节奏和腔调来判断,他们讲的,毫无疑问,一定是伦敦腔的英语。

伦纳德把他买来的东西放在他的门口,然后朝着楼下叫道:“喂!……”他一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他才意识到他多么寂寞。其中一个人放下了手里的梯子,抬起头来朝上面望着。“喂,喂?”

“那么,你们原来是英国人,”伦纳德从楼梯上下去。第二个男人从伦纳德下面的那套公寓里走了出来。“我们还以为你是个德国佬,”他解释道。

“我也以为你们是德国人哩!”伦纳德这时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他们对他看着,既不表示友好,也似乎并无敌意。

第一个男人重新拿起梯子,把它搬到那个房间里去。“你住在这儿?”他掉转头来问道。

看来他不妨跟在后面进去。“刚到这儿,”伦纳德说。

这套房间比他的那套要考究得多。天花板更加高些,门厅很宽敞——他那套房间里的门厅窄得像条走廊。

第二个人搬进来一叠防尘罩。“这些活儿大多承包给德国佬去干。可是这套房间里的活儿却一定得由我们自己动手。”

伦纳德跟着他们走进一间很大的起居室,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他看着他们把那些防尘罩铺在光滑的木制地板上。他们似乎为了有此机会谈自己的情况而感到很高兴。他们以前在英国辎重部队里服役,他们这些士兵都并不急于想要回国。他们喜欢这里的啤酒和香肠,还喜欢这里的姑娘。他们接着就动手干起活来,用裹在橡皮块上的沙皮纸擦着屋子里的那些木制的结构。

第一个男人是从沃尔瑟姆斯托来的。他说,“只要你不是俄国人,这儿的姑娘都会听你的——这个你尽管放心。”

他的朋友——他是刘易舍姆那儿的人——表示同意。“她们恨俄国人。俄国人在一九四五年五月打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干出来的事情像禽兽——像下流的畜生。这些姑娘,她们都有自己的姐姐,或者母亲,甚至她们的祖母,给那些俄国佬强奸,被他们用刀子捅死。她们都认识几个给他们糟蹋过的女人。她们都还记得。”

第一个男人正跪在地上擦那护壁板。“我们有几个伙计在一九五三年的时候在波茨坦广场那儿值勤,亲眼看见那些俄国佬对着人群开起了枪来(一九五三年六月,东柏林的工人举行罢工和示威,后为苏联和东德的军警镇压。)。就那样,都是些带着孩子的女人。”他抬起头来看着伦纳德,神情愉快地说道,“他们都是些人渣。”接着,他说道,“这么说,你不是个军人。”

伦纳德说他是邮政局的一个工程师,到这里来改进陆军的内部通信线路。这是和道里斯山那儿的人商量好了的说法——他这是第一次有机会把它给用上。当着这两个说起话来坦坦荡荡的人面前,他觉得自己这么哄骗人,真像个小人。他倒很想把他到此地来的目的对他们和盘托出,以此来表示,在对付俄国佬方面,他也在作出他自己的一分贡献。接着他们又攀谈了一会,然后那两个人把背对着他一个劲儿干起活来。

他们说了声再见,伦纳德就回到楼上去,把他买来的那些东西拿进他的房间里。由于他得在架子上找个地方放这些东西,使他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他替自己沏好了茶,在那张座位很深的扶手椅里无所事事地坐着。尽管他从来就不太喜欢看书,可是,如果有一本杂志可以让他看看的话,他也会津津有味地读起来的。不久他就在他坐着的地方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可以让他为今晚的约会做些准备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