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之卷 一卷全

第1节:故意使坏

武藏根本想不到说要改过自新的又八竟又干出这种事来。武藏猜测,若非战后失业的浪人就是不得志、投机取巧的鼠辈所为。要不然就是人口贩子,或是这地方剽悍的野武士,才会做出此等下流之事。武藏虽然担心,眼前却犹如大海捞针,惟一的线索便是往野妇池寻找。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天空虽布满星光,地面上却是伸手不见五指。武藏照茶屋老板的指示前往野妇池,但怎么也找不到像池子的地方。

武藏在下总村的法典草原从事垦荒工作。他深信拿锄头也是剑道的修行之一。亲近大地、亲近农民的武藏,他的剑不再以征服和杀人为目的,转而追求保护世人、治理百姓的剑道。同时,本书亦以朝气蓬勃的新开发地——江户为舞台,描述小次郎周遭的事物,为他与武藏日后在岩流岛不可避免的一场对决写下了前奏曲。

1

木曾路一片白雪皑皑。

白雪覆盖了整座驹岳山,山脊棱线有如一把弯刀,从凹陷的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阳光照着白雪反射出光芒,山上的树木已萌生淡红的芽苞,残雪开始融化,露出的地面看起来斑斑点点。

雪融化了,田里也露出浅绿色的田埂。当春天来临时,万物欣欣向荣,到处长满嫩绿的青草。

城太郎的体格日渐强壮,身体如头发般快速发育,可以看出他长大的模样。当他稍微懂事的时候,就涉足江湖,随波逐流。尤其抚养他的又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人,这使他尚未成熟就历经颠沛流离的生活。因此,个性上他比较老成世故,这些皆因环境所造成,无可厚非。但是,最近他已渐渐成长,却还不懂克制自己的任性叛逆,常常搞得阿通啼笑皆非。

"我为什么老拿他没辙呢?"

阿通时常对他摇头叹气,有时甚至两人怒目相向。

不管阿通怎么责备城太郎都无效,因为城太郎太了解她了。他知道阿通表面上生气,其实心底很疼爱自己。

而眼前这个季节又令他胃口大开,再加上他一向任性,不管走到哪儿,只要一看到食物就食指大动。

"喂!喂!阿通姐,买那个给我吃!"

他们来到须原之宿。以前木曾将军的四大天王之一今井兼平曾在此处修筑要塞,现已成为古迹,因此招来贩卖"兼平煎饼"的摊贩。阿通拗不过他,只好说:"只买这个,下不为例。"

可是城太郎走不到半里路就吃个精光,又是一脸饥饿状。

今早起床后,两人便在客栈的茶馆里提早吃了午餐,所以这会儿城太郎早饿了。爬过了一座山,来到上松,城太郎又开始打主意。

"阿通姐,有人在卖柿子干,你想吃吗?"

阿通骑在牛背上,充耳不闻,城太郎只好眼巴巴望着柿子干过去。没多久,来到木曾比较热闹的地方,也就是信浓福岛的街上,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刻。

城太郎又按捺不住了。

"在那里休息一下吧!"

"好不好嘛,拜托啦!"

城太郎死缠活缠开始耍赖,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

"嘿!嘿!吃点麻薯吧!你不喜欢吃吗?"

到后来也搞不清是在央求阿通,还是胁迫她。反正城太郎拉着牛缰绳,而阿通骑在牛背上,城太郎停在麻薯店前,阿通也拿他没办法。

"你稍微收敛一点,好不好?"

阿通终于忍不住生气了。城太郎赖着不走,连那头牛也与他狼狈为奸,一直嗅着地面寻找食物。阿通坐在牛背上瞪着城太郎。

"好,你再耍赖我就要告诉走在前面的武藏喔!"

阿通假装要跳下牛背,城太郎一直笑着,根本无意阻拦她。

城太郎故意使坏:

"我才不相信……"

因为城太郎吃定阿通绝不会向武藏打小报告。

阿通既然下了牛背,只好走进麻薯店。

"好吧!那就吃快一点吧!"

城太郎摆架子。

"老板,买两盒。"

城太郎大声交代完,到外面将牛拴在屋檐下。

"我不吃。"

"为什么?"

"老是吃个不停,会得'吃'呆症。"

"好吧!那阿通姐那一份就给我吃吧!"

"唉!真拿你没办法。"

城太郎只顾着吃,根本听不进话。

城太郎一蹲下来,木剑就会碰到肋骨,妨碍他享受美食。因此他把木剑拽到背后,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眼睛还盯着来往的行人。

"还不吃快一点,别边吃边玩了。"

"奇怪?"

城太郎把最后一块麻薯塞入嘴里。突然跑到大马路上,用手遮着阳光,似乎在找人。

"你吃够了吗?"

阿通付了钱跟出来,却被城太郎推回去。

"等一下!"

"你又在耍什么把戏了?"

"刚才我看到又八走到那边去了。"

"骗人。"

阿通不相信。

"又八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

"可是我明明看到他往那边去了。他还戴着斗笠,阿通姐,你没注意到刚才他一直盯着我们看呢!"

"真的?"

"不相信的话,我去叫他。"

这怎么行呢?阿通光听到又八这名字就吓得脸色苍白,像个病人。

"不必,不必,如果又八要欺负我们,我们就去叫走在前面的武藏来对付他。"

但如果因为害怕碰到又八而老躲在这儿,那就会离前面的武藏越来越远了。

阿通不得已只好再骑上牛背。刚大病初愈的她,又遭此刺激,内心的悸动一时无法平息。

"阿通姐,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城太郎走在牛前,突然回头问阿通。

"我觉得在我们到达马笼山的瀑布之前,师父和阿通姐一路上有说有笑,我们三个人相处融洽。可是,为什么你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太开口了呢?"

阿通没有回答。

"为什么呢?阿通姐,你跟师父赶路时离得那么远,晚上也不睡在同一个房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城太郎又多嘴了。

本以为他不再要东西吃可以松一口气,可是这会儿又唠叨个没完。这不打紧,他还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讨论阿通和武藏之间的情感。

"小孩子懂什么?"

阿通伤心之余无心回答。

阿通骑着牛赶路,体力恢复不少,但是她的心病尚未痊愈。

在那马笼山下的女瀑男瀑下的浅滩,当时阿通的哭泣声和武藏的怒吼声,犹如湍急的水声打在双方的内心,成为二人之间生生世世的误会,只要这个心结未解,深深的怨恨将永远无法消除。

当时的情景依然鲜明地映在阿通的脑海里。

"为什么我会那样呢?"

当武藏向自己表白强烈的情感和欲望时,自己竟然用尽全力拒绝他。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阿通除了深深后悔之外,百思不解自己为何会拒绝武藏的求爱?脑子里整天都在想这件事。

难道男人都是用强硬的方式向女人示爱吗?

阿通既悲伤又烦恼。长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恋爱圣泉,在经过旅途中的女瀑男瀑之后,也像瀑布般狂野奔腾,搅乱了她的心湖。

除此之外,尚有一事更令阿通矛盾。虽然自己逃开了武藏亲密的拥抱,现在却又跟随其后,惟恐见不到武藏,好不矛盾。

第2节:爱恨交织

因为发生这件事,所以两个人不讲话了,也不走在一块。

武藏虽然走在前面,但刻意放慢步伐配合牛的速度。当时他们相约一起到江户,武藏是不会食言的。有时城太郎在半路上逗留,武藏一定会等他们。

他们经过福岛闹区之后,来到兴禅寺。转个弯,爬上山坡,望见远处有座关卡。乌丸家发给他们的通行证非常管用,关兵立刻准许他们通过。道路两旁的茶屋里坐着不少人,看着他们走过去。

"普贤?阿通姐,什么是普贤?"

城太郎问阿通。

"刚才那茶馆有个像和尚的旅客,指着你说——那个女人好像骑马的普贤……"

"大概是指普贤菩萨吧!"

"原来是指普贤菩萨啊!这么说来,我就是文殊!因为普贤跟文殊两位菩萨都是形影不离的啊!"

"你是贪吃鬼文殊菩萨!"

"那你就是爱哭虫普贤菩萨,我们是绝配!"

"你又来了。"

阿通红着脸,不太高兴。

"文殊和普贤菩萨为何老是形影不离呢?又不是一对情人。"

城太郎又提出奇怪的问题。

阿通是在寺庙长大的,当然知道详情,但又怕说多了,城太郎会问个没完,只简单扼要地说:

"文殊代表智能,普贤代表行愿。"

话才刚说完,牛后有一名男子像苍蝇般尾随过来,那个人高声喊住他们。

"喂!"

他就是城太郎在福岛瞥见的本位田又八。

又八想在此拦截他们。

这个男人真卑鄙。

阿通一见到又八,恨意涌上心头,无法抑制。

"……"

又八一见到阿通,内心爱恨交织,热血沸腾。情欲形于脸,几乎要丧心病狂了。再加上从京都一路尾随阿通和武藏,看着他们出双入对。虽然后来他们互不理睬,也不并肩走,但又八自己推测,他们一定是怕大白天引人注目才会如此。到了夜晚,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必是干柴烈火不可收拾了。

又八胡思乱想,更加深了他心头的怨恨。

"下来!"

又八命令牛背上的阿通。

阿通不想回答。在她心中这个人已经死了。数年前,又八叫自己另寻对象嫁人,毁了两人的誓言。而且,前几天又八在京都的清水寺山上,持刀追杀自己。又八已是个面目可憎的人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谈的?"

阿通心想。也毫不隐藏心中的憎恨和轻蔑。

"喂,你不肯下来吗?"

又八再次咆哮。

又八和她母亲阿杉婆一模一样,不改往日在村子里的嚣张跋扈。现在又用命令的口吻对解除婚约的阿通说话,使阿通更加气愤。

"有何贵干,没事的话,我不想下来。"

"什么?"

又八走到阿通身边,伸手扯她的衣袖。

"不管怎样都给我下来。你没事,我可有事。"

又八无视于路人,大声叫喊威胁。

城太郎本来不吭气,在一旁静观其变,这时他丢下手上的牛绳,开口说道:

"她说不下来,就不要勉强她!"

城太郎声音洪亮盖过又八。假如光是动口,本来是没事的,没想到城太郎竟然还出手推了又八一把,使得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咦?你这个小毛头。"

又八被城太郎一推,踉跄了一下。他重新穿好草鞋,挺着胸膛对城太郎说:"哦!我本来就看你这鼻屎眼熟,原来是北野酒馆的小伙计啊!"

"谢谢你的抬举,你当时还不是常常被艾草屋的阿甲骂得抬不起头来。"

这话揭穿了又八的疮疤,而且是在阿通面前。

"你这小鬼。"

又八正要出手,城太郎立刻躲到牛背后。

"你说我是鼻屎,那你就是鼻涕!"

又八气急败坏地追打城太郎,城太郎用牛当挡箭牌,在牛腹下来回穿梭,闪躲又八,最后还是被又八给逮住。

"你敢再说一次。"

"我当然敢。"

城太郎还没完全拔出木剑就被又八像抓猫般地甩到街边的树下。

城太郎跌到树旁的阴沟里,像只落汤鸡,好不容易才爬上路面来。

"咦?"

城太郎四处搜寻,终于看到牛摇晃着笨重的身躯载着阿通往远方走去。

他看到又八抓着牛绳,并不断鞭打牛背,奔跑的时候扬起一阵尘土。

"哼!畜生!"

城太郎见状,急得手脚慌乱,只想到自己该负责,竟忘记赶紧向他人求救。

话说武藏这边。

白云漂浮于无风的空中,肉眼根本看不出它是否在移动。

耸立云霄的驹岳,正无言地俯视着山坡上歇脚的旅人。

"奇怪,我一直在想什么呢?"

武藏从沉思中惊醒,看看四周。

他的眼睛虽然望着山峰,内心却纠缠着阿通的身影。

武藏自己也解不开这个心结。

女人心犹如海底针。尤其是清纯少女,更难以捉摸。

武藏穷思苦想,甚为恼怒。坦白向她表明自己的情感,难道错了吗?勾起自己内心欲火的人,难道不是她吗?自己只是毫不保留地对她尽吐热情罢了。她竟然用力推开拒绝,甚至像厌恶自己似地躲开了。

武藏内心交织着惭愧和耻辱,他感到无地自容。尝着男人苦闷的滋味,本来决心把这些烦恼付水流,洗净内心的污垢,然而这份迷惘却与日俱增。有时武藏自我解嘲:

"为何不把女人甩开,向前迈进?!"

武藏也曾鞭策自己,但这都是表面的借口罢了!

有一天晚上,他对阿通发誓,只要到江户,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走的路,而武藏也要追求自己的志向——因此他们才离开京都的。武藏有责任遵守诺言,怎能中途弃阿通于不顾呢?

"两个人再如此下去,我将如何练剑?"

武藏仰望山岳,紧咬嘴唇等着。看着雄伟的高山,更显自己的渺小,连面对驹岳都令他伤感。

"还没来?"

武藏等得不耐烦,最后站了起来。

因为阿通和城太郎应该在这个时间赶上才对啊!

说好今夜要在薮原过夜,而离宫腰的旅馆还有一段路,眼见天就要黑了。

武藏从山冈回望一公里远的山路,根本不见人影。

"奇怪?他们会不会在关卡耽搁了?"

本来武藏还犹豫不决要不要管他们,现在看不到他们,反倒心乱如麻,一步也无法往前走了。

武藏于是沿原路跑回去。原野上有一些野马被他惊吓得四处奔窜。"喂!这位武士,你是不是那位骑牛女人的同伴呢?"

武藏一跑回街上,便有个路人向前问他。

"咦?那个女子是不是出事了?"

武藏没等对方说完,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2

本位田又八在关卡的茶屋附近,鞭打阿通所骑的牛,将人、牛一并劫走的消息,立刻经由目击的路人传开,现在这整条街道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情的大概只有留在山冈上的武藏吧!离出事的时间已过了半刻钟,要是阿通发生任何危险,还来得及救她吗?

"老板!老板!"

下午六点时关卡木栅关闭,茶屋的老板也准备收拾摊子。他回头看背后气喘吁吁的人:

"你是不是把东西忘在店里了?"

"不,我在找半刻前经过这里的女子。"

"你是指坐在牛背上像普贤菩萨的女子吗?"

"没错,有人说她被一名浪人劫走了,你知道往哪里去了吗?"

"我没亲眼目睹,不过听来往的人说,那名浪人从店门前的坡道转入别的岔路,往野妇池的方向走了。"

老板刚要伸手指方向,武藏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浓浓的暮色中。

综合路人的说法,也判断不出是何人为何要掳走阿通?

武藏万万没料到下手的人是又八。之前他跟又八约好在前往江户的途中碰面,或是到江户城再相见。武藏从睿山的无动寺前往大津途中,在路边茶屋巧遇了又八,终于化解两人五年来的误会,再次重拾昔日的友谊。

"不愉快的往事全让它过去吧!"

武藏的鼓励令又八感激涕零。

"你也要认真努力,对未来充满希望。"

又八满心喜悦:

"我要学习、改过自新。请你视我如手足,引导我走上正途吧!"

武藏根本想不到说要改过自新的又八竟又干出这种事来。

武藏猜测,若非战后失业的浪人就是不得志、投机取巧的鼠辈所为。要不然就是人口贩子,或是这地方剽悍的野武士,才会做出此等下流之事。

武藏虽然担心,眼前却犹如大海捞针,惟一的线索便是往野妇池寻找。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天空虽布满星光,地面上却是伸手不见五指。

武藏照茶屋老板的指示前往野妇池,但怎么也找不到像池子的地方。眼前一大片田地和森林都是斜坡地,道路也变成上坡了,似乎已到达驹岳山脚下,武藏裹足不前。

"好像走错路了?"

武藏迷失了方向,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只见驹岳巨大的山壁前,有一户被防风林环绕的农家。透过树林可见熊熊燃烧着炉火。走近一看,院子里有一头身上有斑点的母牛。武藏一眼就认出那是阿通所骑的那头,虽然不见阿通人影,但是牛被拴在厨房外面,正哞哞地叫着呢!

"哦!那头牛在那里。"

武藏松了一口气。

阿通的牛被拴在这里,毋庸置疑阿通也一定在这里。

可是——

到底是何方神圣住在这防风林内的屋子里呢?武藏小心谨慎,生怕打草惊蛇反会对阿通不利。

武藏躲在外面窥探屋内状况。

"阿母,您该休息了!您总说眼睛花了,却又老爱摸黑工作。"

有一个人从堆满薪柴和米糠的地方大声说话。

武藏屏气凝神地聆听其他动静。厨房隔壁点着烛光的房间,或是再隔壁有着破格子门的房间,隐约传出纺织声。

那位母亲听到儿子的话,马上停工收拾东西。纺织声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的儿子在角落的屋里做完事,关上门之后又说:

"我现在要去洗脚,阿母快点做饭好吗?"

那儿子提着草鞋走到厨房坐在一块石头上洗脚。牛将头探到那儿子肩膀后。那儿子摸摸牛鼻,又对着屋内始终没吭声的母亲大声说道:

"阿母,您待会儿忙完就出来看看,我今天可捡到宝了。您猜猜是什么?是一头牛!而且是头品种优良的母牛,不但可以犁田,还可以挤奶呢!"

武藏站在篱笆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如果当时他够冷静,了解那个人之后,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鲁莽行为。但是武藏一感到不对劲,就立刻找到入口溜进去,并躲在房子外的水沟旁。

这个农家非常大,墙壁破旧,看得出是栋老房子。里面似乎没有工人也没有其他女人。茅草的屋顶长着青苔,无人清理。

"?……"

武藏来到亮着灯火的窗前。他脚踩着石头,探头看屋内的情形。

他首先看到墙上挂着一把剃刀。一般老百姓不可能使用这种刀。至少也是颇有来头的武将所拥有的物品,因为皮革刀鞘上的金箔花纹虽已褪色,仍依稀可辨。

看来——

武藏思前想后,更加狐疑。

刚才那位年轻男子在屋外洗脚时,虽然灯火微弱,但仍可看出他的长相并非泛泛之辈。

那人身着及腰粗布衣,裹着沾了泥的绑腿,腰上系着一把大刀。他的脸很圆,头发用稻草向上扎起,眉梢看起来更为上扬。身高虽不及五尺五寸,但胸肌宽厚,足腰动作扎实。

"可疑的家伙!"

武藏在一旁窥视。

屋里果然有一把和一般农家不相称的剃刀。铺着蔺草的卧室空无人影,只有大灶的炉火啪啪燃烧着。炉火的烟从窗户吹了出来。

"呵!"

那股烟冲着武藏而来。他赶紧用袖子掩住口鼻,但已呛到喉咙,忍不住咳了一声。

"是谁?"

厨房里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武藏赶紧蹲到窗下躲藏。那老太婆好像进到灶房来对她儿子说:

"权之助,仓库的门关好了吗?好像又有小偷来偷粟米了。"

"来了最好!"

武藏打算先擒住莽汉,再逼问他把阿通藏到哪里了。

老太婆的儿子看起来非常勇猛。除了他之外,也许还有两三个人会突然冲出来呢!可是,只要先抓住这个男子,就不必担心其他的人了。

武藏趁老太婆喊着"权之助、权之助"的时候,赶紧逃离窗下,躲到篱笆树林里。

一会儿,那个叫做权之助的男子从后面大步飞奔过来:

"在哪里?"

他大声地问:

"娘,刚才是什么事?"

老太婆靠着窗边:

"刚才我听到咳嗽声。"

"您听错了吧!娘,您最近不但老眼昏花,连耳朵都重听了。"

"才不是,刚才确实有人在这里被烟呛到才咳嗽的。"

"真的吗?"

权之助在附近来回走了二三十步,就像士兵绕城郭巡逻一样。

"娘这么一说,我也嗅到人的气味了。"

武藏小心谨慎,不敢立刻现身。因为在黑暗中,仍可看出权之助炯炯的目光充满敌意。

而且权之助全身上下戒备森严,无懈可击。武藏看不出那人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所以屏气凝神专心注视对方的身影。最后终于看出他的右手外侧到手肘之间,藏着一支四尺长的圆棒。

那不是支普通的擀面棍或棒子。也不是树枝,而是经过精心打造闪着光芒的武器。不止如此,在武藏眼里,那人与棒已经合为一体,可见这个男子平常随身携带武器,片刻不离。

"嘿!谁在那里?"

棒子猛然挥过来,掀起一阵强风。武藏受强风袭来,身子向旁一斜闪开了棒子的攻击。

"我来向你要人。"

对方直瞪着武藏默不吭声。

"你快把从街上掳来的姑娘和男孩还给我。要是你不乖乖交出来并向我道歉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武藏郑重地说着。

这里的天然屏障驹岳山积雪的溪谷中,经常吹着刺骨的寒风,阵阵向人袭来。

"交出来,把他们交出来。"

武藏再次警告。

武藏比刺骨寒风更加冷峻的语气,令这个手握木棒、两眼直瞪着武藏的权之助的毛发因愤怒而竖了起来。

"你这混账,你说我掳走的?"

"没错,你一定看他们妇孺好欺侮,就把他们掳走了。快把人交出来!"

"你,你说什么?"

权之助突然挥出四尺余长的棒子,速度之快,令人分不清打过来的是手还是棒子。

武藏除了闪躲之外,别无对策。眼见这名男子精湛的技巧,加上勇猛的体力,武藏心中暗惊,只能望着对方:

"不肯交出人来,你可别后悔!"

武藏说完,往后退了几步,而棒功高强的对方却吼道:

"少啰嗦!"

对方直逼过来,间不容发。武藏退十步,对方就逼近十步;躲五步,对方即紧追五步。

武藏在闪躲之余,有两次几乎可以握住刀柄,但他觉得这样做太危险而放弃。

因为即使是在短时间内握住刀柄,手肘也会暴露在敌前。这情况因人而异,有的人不会察觉这种危险,有的人则会有所戒备。由于对方的棒子攻击速度比武藏预备反击的动作还快,要是逞一时之勇,小看对方是个乡巴佬,可能就要吃一记闷棍了。更何况光从呼吸就可感受到对方的强劲,稍有闪失,便会露出破绽。

武藏小心谨慎的另一个理由是他尚未摸清权之助的底细。

对方挥动棒子有固定的章法,而且步伐稳健,看起来浑身无懈可击。这个充满泥土味的农夫,连指尖都散发出高超武艺,非武藏以往所碰到的对手所能匹敌。而且这男子身上洋溢出武道精神的光芒,正是武藏梦寐以求却尚未达到的境界。

如此详述武藏内心的思绪,仿佛他们对峙良久。事实上,一切均在弹指之间,权之助不断挥棒攻击武藏。

"噢!"

对方发出怒吼,拳打脚踢,全力攻击武藏。

"嘿!"

他还口出秽言:

"你这混账东西!"

"王八蛋!"

对方时而单手,时而双手持棍。或打、或抽、或刺、或旋,变化万千。

一般的大刀,分为握柄和刀刃,只能利用刀刃伤人。而棒子不分方向皆可攻敌。权之助的棒子功,已达出神入化,就像拉面师傅在拉面条一样,忽长忽短,令武藏眼花缭乱。

"阿权,小心喔,对方可不是泛泛之辈哟!"

他的母亲突然从主屋窗口喊道。武藏如临大敌,对方母子也视他为大敌。"娘,您别担心。"

阿权得知母亲在一旁观战,更加勇猛。但武藏却趁此空隙,飕——的一个闪身抓住阿权的手。阿权霎时有如巨石落地般咚——的一声背部着地,跌个四脚朝天。

"等等,浪人!"

那母亲担心儿子安危,猛捶窗台大叫。凄厉的声音穿过竹窗,传入武藏耳中。这一喊,阻止了武藏下一个攻击行动。

母子连心,骨肉之情使老母急得毛发竖立。

那老母看到儿子阿权被打倒在地,颇感意外。而武藏在摔倒权之助之后,本想砍他一刀的。

然而武藏并未下手。

"好吧!我等你。"

武藏骑坐在权之助胸前,并用脚踩住权之助仍握着棒子的右手,回头看了一眼那老母站立的窗口。

"?"

武藏面露讶异。

因为,老母已不在那窗口了。被压倒在地的权之助不断地挣扎,试图挣脱武藏的手。没被压制的双脚不停地弹踢,企图以腰力和脚力来扭转败势。

老母觉得大意不得,便离开窗户从厨房旁的门跑过来。虽然儿子已经被敌人制服在地,那老母依旧破口大骂:

"瞧你这副德性,为何如此不小心呢?老母来助你一臂之力了,你可别输了。"

武藏本来以为那老母从窗口处叫自己等一下,想必是到跟前跪地求饶,不料她是来激励战败的儿子,要他继续努力奋战。

武藏瞧见老母的手上藏了一把没带鞘的剃刀,映着星光闪闪发亮。她站在武藏背后观战,并说:

"你这个臭浪人,以为自己有两下子,就可以欺负种田人吗?你以为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吗?"

以武藏目前的处境,几乎无法再应付背后的敌人。因为被他压倒在地的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他无暇分神转身。权之助不停地扭动,几乎快磨破背上的衣服和皮肤了。他企图藉全力的挣扎,帮母亲制造有利的情势。

"这浪人算什么?!娘,您别担心,可别太靠近啊!我现在就打倒他,让您瞧瞧!"

阿权呻吟地说:

"别急躁!"

老母又摇旗呐喊着:

"本来就不能输给这种野浪人,拿出我们祖先的英雄本色。木曾家族鼎鼎有名的太夫房觉明的血液流在哪里啊?"

这一说,权之助大叫:

"流在我身上。"

说完,抬起头咬住武藏的大腿。

权之助的棒子已离手,双手活动自如。现在又用力咬住武藏的大腿,使他无法施展身手。老母则趁此机会,拿起剃刀,朝武藏背后砍去。

"等等,老太婆。"

这会儿,换武藏喊停。因为他知道争强好斗是愚昧之行,再如此下去,必有人伤亡。

如果这般作为救得了阿通和城太郎的话也就罢了,问题是无法确定。总之,先得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武藏考虑再三,才要求那老太婆把刀放下,但她并未马上答应。

"阿权,你说怎么办?"

儿子虽然被制伏在地上,但老母还是要征询他是否要妥协。

炉中的柴火熊熊燃烧着,这一家的母子和武藏,双方把话说开之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

"哎呀!哎呀!刚才真是好险啊!真是天大的误会。"

老母这才放心地坐下来,他儿子也正想坐下。

"喂,权之助。"

"娘,什么事?"

"先别坐下,带那位武士好好地看一下屋内,好证明我们并未藏匿那位女子和少年。"

"对了,他还怀疑是我在街上绑架他们呢,真是太冤枉了。这位武士,请你跟我来察看屋内吧!"

武藏接受他们的招待,脱掉草鞋进到屋内,坐在炉前。这会儿又听到母子二人的对话。

"不,我知道你们是清白的,我不该怀疑你们,请原谅。"

武藏不断地致歉,权之助也觉得过意不去。

"刚才我也不对,应该先向你问明白再生气也来得及啊!"

说完,靠到炉边盘腿而坐。

话虽如此,武藏仍心存疑问。刚才在外面看到那头有斑点的乳牛正是自己从睿山带过来,交给城太郎,好让体弱多病的阿通骑乘的。

那头母牛为何会拴在这里呢?

"怪不得你会怀疑我。"

权之助回答道:老实说,虽然自己在这一带有一些田地,但在傍晚都会到野妇池捕鱼。今天返家途中,看见池边有一头母牛陷在泥淖里。

泥淖很深,牛愈挣扎就陷得愈深,所以我便把那头牛拉上来,一看是头母牛。我到处问人,怎么也找不到饲主。所以猜想这条牛一定是哪个盗贼偷出来丢在这儿的。

"当时我心里盘算着,一头牛抵得上半个人工。因为我太穷了,无力供养母亲,老天怜悯我,才送给我的吧!所以我就将它拉回家了。现在既然知道你是主人,我一定还给你。至于阿通和城太郎之事,我一无所知。"事情说清楚之后,武藏才了解权之助不但是个坦诚率直的年轻人,而且是个纯朴的乡下汉子。也因为他这种个性,才发生刚才的误会!

"如此说来,你一定很担心他们了!"

老太婆以母亲的口吻,对儿子说:

"权之助,快点吃,好快点帮忙寻找那两名可怜的同伴吧!如果他们还在野妇池附近的话就不打紧。但若已进入驹岳山区,恐会遭到不测。因为那里有很多山贼出没,专偷别人的马匹,甚至别人的农作物,万一碰上这些无赖汉就惨了。"

火把迎着晚风飘忽不定。

一阵强风从巨大的山岳直吹山脚下,席卷草木,引起一阵巨响。风吹过之后又是风平浪静,武藏不禁屏气凝神,倾听四周的动静。然而四周寂静得可怕,惟有闪烁的星星高挂在天空。

"朋友!"

权之助手上拿着火把,等待后头的武藏。

"真不幸,问不到结果。从这儿到野妇池途中,就是那座丘陵的杂木林里,有一户以狩猎和耕种为生的人家,如果向他们打听也没结果的话,就无法可想了。"

"谢谢你热心的帮助。我们已经问了十几家,仍毫无线索,可能是我走错方向了。"

"也许吧!那些诱拐人口的恶棍非常狡猾,不太可能会往有人烟的方向逃走。"

这时已过半夜。他们两人整晚几乎走遍驹岳山脚的每个村落——野妇村、毋口村以及附近的山冈和树林,四处都走遍了。

武藏本以为至少可以打听到城太郎他们的消息,不料根本没有人看到。

而阿通姿色出众,如果有人见过,一定印象深刻。

但是,无论到那儿询问,那些农民都斜着头说:

"没看过吔!"

武藏因担心他们二人的安危而黯然神伤。与自己毫无交情的权之助竟如此卖力帮忙,令武藏更加过意不去。况且权之助明天还得下田工作呢!

"我给你增添太多麻烦了。再问一家,如果依然没有结果的话就别找了。""走几步路对我而言毫不费力气。但我很想知道那两位朋友是您的仆人还是手足呢?"

"他们是——"

武藏开不了口告诉对方那女子是自己的情人,少年则是自己的徒弟。所以便回答道:

"他们是我的知交。"

也许权之助同情武藏缺乏骨肉至亲而为他感到寂寞吧!只见他默不作声,径自走向通往野妇池的杂木林小路。

武藏虽然担心阿通与城太郎,但在他内心深处不由得感谢制造此机缘的命运——即使是个恶作剧。

要是阿通没碰到这个灾难,自己可能也无缘认识权之助了。当然更无缘一窥棒子功的秘籍。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与阿通走散,假如她平安无恙,武藏认为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灾难。但如果今生无缘亲见权之助的棒子功,在武藏的武艺生涯里将是一大遗憾。

是以武藏打从刚才就暗自盘算,一有机会定要问出权之助的家族姓氏,进而向他讨教棒子功。但是以武道规矩而言,不应随便询问别人,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只得默默跟随在后。

"朋友,请你在那里等一下——这里有一户人家,我去叫醒他们,打听此事。"权之助用手指着隐藏在树林中的一间茅草屋,并拨开杂草走近叫门。

过没多久,权之助回到武藏身旁,告知询问的详情。

住在那儿的是以狩猎营生的一对夫妻。他们的回答有如天马行空,不知所云。但那人妻子说她在傍晚外出购物的归途中,在街道上曾看见一件事,也许能提供一些蛛丝马迹。

根据那人妻子的描述,当时天色已暗,微露点点星斗。阵阵晚风吹着不见人影的街树,更衬托出道路的寂静。只见一个小男孩哇哇大哭,像只无头苍蝇般飞奔过来。

他的手脚、脸上都沾满了泥巴,腰际挂着一把木刀,正要跑向客栈的方向。那名妇人便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被这么一问哭得更厉害,问道:"可否告诉我村长住在哪里?"

那名妇人继续追问,找村长做什么?他回答:

"我的朋友被坏人抓走了,我想请村长帮忙找。"

那名妇人告诉他,这种事找村长无济于事。因为村长只有在权贵人士经过此地,或是有上级命令之时,才会慌慌张张清除道路上的马粪,甚至铺上容易行走的沙子。至于市井小民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更甭提帮忙搜寻了。尤其是像诱拐女子,或是被剥削得身无分文的这类小事,更是不足为奇。

因此那妇人告诉男孩,还是先到客栈再到奈良井比较妥当。奈良井街上有一个十字路口,很容易便可以找到住在那儿的大藏先生。他取百草制药,开了一间药铺。可以向那位大藏先生求救,说明事由,请他帮忙寻找。这个人不同于一般的官员,向来济弱扶贫,态度和善。只要是正当行径,他都乐于助人,即使花光身上的钱财也在所不惜。

权之助一五一十地转述那位妇人所说的话,又说:

"那名腰佩木刀的小男孩听完之后,便停止哭泣,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说不定那个小男孩就是你要找的同伴城太郎。"

"噢,一定是他。"

武藏脑中浮现出城太郎的影子。

"这么说来,我根本就找错方向了。"

"没错,这里是驹岳的山脚,离往奈良井方向的道路还很远。"

"谢谢你的鼎力相助,我也赶紧去向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探听。托你的福,这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反正你一定要折回原路,不如先到我家过一夜,明早吃过早饭再上路吧!""那就叨扰了。"

"如果渡过这野妇池,从池尾回家的话,可节省一半的路途。刚才我已经借到一艘小船,我们渡船回去吧!"

他们来到一个长满杨柳、洋溢上古风韵的大池子。大约六七百米方圆的湖面上,映着山岳以及满天星斗的倒影。

不知为何湖的四周长满了这一带不易见到的杨柳,权之助将火把交给武藏,自己则拿起船桨划向湖心。

船上的火把映在黑幽幽的水面上,明亮异常。那时候阿通也看见了这个在湖面上移动的火把。是命运捉弄人?还是阿通和武藏缘浅?两人相隔这么近却不知道。

3

夜深人静,往湖心移动的火把和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从远处看来,宛如两只火鸳鸯在水面上游水般。

"啊?"

阿通发现火把。

"啊!有人来了。"

又八惊叫出声,抓紧绑住阿通的绳子。又八自己干了坏事,现在碰到突发状况,开始焦躁不安。

"怎么办?……对了,你过来,躲到这边来。"

湖边有一座四周长满了杨柳的祈雨堂。乡里的人也不太清楚这堂里祭祀的是什么神,只知道夏季旱灾的时候来此祈雨的话,就会有丰沛的雨量从后面的驹岳山上,宛如天降甘霖,落至野妇池。

"我不要。"

阿通不肯动。

又八把阿通抓到这儿之后,将阿通绑在祈雨堂后面,并斥责阿通的不是。

阿通双手被绑,动弹不得,要不然真想与又八一拼死活,但她毫无办法。阿通真希望自己能跳入眼前的湖水里,变成祈雨堂里的雕梁画栋上那条蟒,那条蜷在杨柳树干、嘴里即将吞噬一个被诅咒男子的蟒蛇,但是她无能为力。

"你不站起来吗?"

又八手上拿着树藤鞭打阿通的背。

阿通越是被打意志越是坚强,反倒希望又八最好能将自己打死。因此阿通默不吭声,瞪着又八,这让又八无法得逞。

"嘿,快点走。"

又八再度催促。

见阿通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又八用力抓住她的领子。

"过来。"

被又八拖着走的阿通,正要对湖心的火把大声求救时,又八立刻用手巾堵住她的嘴,然后扛在肩上把她抛入堂中。

又八靠在格子门上偷窥远处火影的动向。湖上的小船最后在离祈雨堂约两百米处转入一个河口,火把也渐渐消逝了。

"啊!太好了。"

又八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尚未平静。

阿通人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仍未属于自己。又八从昨天傍晚开始,感到自己有如带着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倍觉辛苦。

若是强占阿通,她必会以死相向,也许会咬舌自尽也说不定。又八从小就了解阿通的个性。

(不能杀了她啊!)

又八盲目的冲动和情欲都大受挫折。

(阿通为何如此讨厌我,只爱慕武藏呢?以前在她心中,我和武藏刚好处在相反的地位啊!)

又八无法了解。他深信自己比武藏还受女人欢迎。事实上,在他与阿甲以及其他女子相处之后,他更加信心十足。

由此可见,一定是武藏诱惑了阿通之后,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的坏话,让阿通更加讨厌自己。

武藏如此中伤自己,却又在与自己见面时说两人友谊情深。

(我人太好才会上武藏的当,竟然会为了他虚伪的友情而掉眼泪……)

又八靠着格子门,想起了在膳所的青楼时——佐佐木小次郎对自己忠言逆耳的告诫。

他好像恍然大悟。佐佐木小次郎曾经耻笑自己个性太懦弱,并责骂武藏黑心肝。

"你连屁股上的毛都会被他拔去喔!"

如今他才顿悟到这个逆耳的忠言可真是一针见血。

同时又八对武藏也完全改观。以往,无论两人间有再大的巨变,都能恢复友谊。但是这回,又八是恨上加恨。

"武藏竟然如此对我……"

又八打从心底诅咒武藏,恨得咬牙切齿。

又八的个性虽然爱憎分明,好诅咒他人,却不怀恨别人。

然而发生这件事之后,对武藏憎恨至深,甚至恨起他的祖宗八代了。

武藏与自己有同乡之谊,两人一起长大,为何会结下世仇呢?

因为又八现在认为——武藏是个伪君子。

每次武藏与自己见面时,总是要自己认真做人,奋发图强。还说让我们携手并肩迈向光明的前途!现在想起武藏这些话,又八更觉得他面目可憎。

又八更是懊悔自己为武藏的话而落泪。就因为自己是个烂好人,才会被武藏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八想到这里更是悔恨交加,血脉贲张。

(世上所谓的善人,全都像武藏一样,挂着伪君子的面具。等着瞧吧!我一定要奋发图强,努力学习,发誓要超越武藏,绝不与这个伪君子做朋友。就算被人说是坏人也无所谓,即使做尽坏事,这一生也要阻止那家伙出人头地。)

本来又八是个直肠子的个性,但这回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事情藏在心底。

又八暗下决心之后,突然用脚"咚"的一声踢翻了背后的格子门。把阿通关进寺庙前的又八,与刚才在门外拱手沉思后走入屋内的又八,在须臾之间已经判若两人,有如小蛇变成了巨蟒。

"哼!你哭什么!"

又八望着祈雨堂中黑暗的地面,冷言道:

"阿通……"

"快点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快回答!"

"……"

"你光哭不说,我怎能知道?"

阿通看又八抬脚正要踢过来,肩膀赶紧闪开。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快点杀了我吧!"

"说什么傻话?"

又八嗤之以鼻——

"我刚才已经下了决心。你跟武藏误了我一生,我也将终生对你和武藏报仇。"

"没这回事。误你一生的,是你自己还有那个叫做阿甲的女人。"

"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或阿杉婆都要如此憎恨他人呢?"

"废话少说,我只要你回答是否愿意当我的妻子。"

"这种答案,我可以说好几次!"

"胡说八道。"

"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心里只有宫本武藏这个名字,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何况是像你这种懦弱的男人,我阿通最讨厌这种人,厌恶得起鸡皮疙瘩了。"

任何一名男人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杀死或吊死对方的。

阿通说完,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哼!你可是全说出来了。"

又八忍着颤抖的身体,勉强挤出一丝冷笑。

"你这么讨厌我吗?你明讲就好。但是,阿通,这回我要明白的告诉你了。无论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今天晚上我都一定要得到你。"

"?……"

"你在发抖吗?你刚才不是有相当的觉悟才敢说出那些话吗?"

"没错,我在寺庙长大,是个不知身世的孤儿,对于死丝毫不畏惧。"

"别开玩笑了。"

又八蹲到阿通身旁,不怀好意地望着阿通避开的脸。

"谁说要杀你了?杀了你不足以泄恨,我要这么做!"

又八说完,突然抓住阿通的左肩膀,并用牙齿紧咬阿通的手臂。

阿通一声惨叫。

她躺在地上挣扎,越想挣脱,又八的牙齿就咬得越深。

鲜血沿着袖子流到被捆绑的双手指间。

又八像只鳄鱼般紧咬住猎物不放。

"……"

阿通的脸映在月光下更为惨白。又八见状赶紧松开牙齿,然后解开绑住阿通嘴巴的手巾,检查她的嘴唇,因为又八生怕她会咬舌自尽。

剧烈的疼痛使阿通一时昏厥过去。她的脸上汗水涔涔,像一面起了雾的镜子,但是口中并无异样。

"喂,你醒醒啊!阿通,阿通!"

又八摇晃着,阿通回过神来,突然又倒在地上大喊:

"痛,好痛啊!城太,城太!"

"痛吗?"

又八脸色也变得惨白,耸着肩膀,喘吁吁地说:

"你的伤口即使止血了,再过几年齿痕也不可能消失。要是有人看到我所留下的齿痕,他们会作何想法呢?武藏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反正再过不久,你的身体还是我的,所以我就先做个记号。你想逃就逃吧!我会公告世人,要是有谁敢碰有我齿痕的女人,便是我的情敌,我一定会报仇的。"

"……"

黑漆漆的堂内,屋梁上偶尔散落一些灰尘,地板上传来阵阵饮泣声。

"好了,要哭到什么时候?都被你哭倒霉了,我不再骂你了,你给我安静点……我去给你打些水来吧!"

又八说完,从祭坛上取下一个容器,正要走出门外,发现有人站在格子门外偷看。

"是谁?"

又八心中一惊,门外的人影仓皇逃走,又八立刻拉开格子门。

"你这家伙。"

又八大叫一声追了过去。

又八抓住那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附近的农民。他说自己用马驮了一些谷物,正准备连夜赶到前面的一家店铺。说完,还吓得浑身发抖。

"真的,我没别的居心,只是听到堂中有女子的哭声,觉得奇怪才过去偷看的。"

对方极力解释,跪地求饶不断道歉。

又八遇弱则强,立刻摆起架子。

"只是这样吗?你没别的目的吗?"

他的语气如官僚般耀武扬威。

"是的,只是这样而已……"

对方颤抖不已。又八说道:

"嗯!那就饶了你吧!但是你得把马背上的货全卸下来,载着那堂里的女子,照我指示的方向走,一直到我的目的地为止。"

像这般无理的要求,即使不是又八,任何人听了也会反抗。

对方却毫无反击之力,乖乖让阿通坐上马背。

又八拾起一枝竹子来鞭打拉马的人。

"嘿!种田的。"

"是。"

"不准走到街上去。"

"那您要往哪里去呢?"

"尽量走人烟稀少的小路,我要到江户。"

"这……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只要绕小路就可以了。你给我乖乖的避开中山道,从伊那往甲州去。"

"那必须从姥神山穿越权兵卫山,这条山路崎岖不平很不好走。"

"爬过去不就好了吗?你要敢偷懒,小心我揍你。"

又八不断挥响鞭子,警告拉马的人。

"我会给你饭吃的,你不必担心,尽管走就是了。"

那位农夫哭丧着声音:

"先生,我陪您走到伊那,过了伊那之后请你放了我吧!"

又八摇头。

"啰嗦!我说行了,你才能离开。还没到目的地之前,若是你敢轻举妄动,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我只是需要这匹马,我还嫌你碍手碍脚呢!"

道路昏暗,越往上走山路越加险峻。人马一路行来,疲惫万分。最后终于爬到姥神山的山腰处,微弱的晨曦照着脚边的云海。

阿通被绑在马背上,一路上不吭一声,现在望见晨曦,心情渐渐平息下来。

"又八,拜托你,放了那农夫吧!也把这匹马还给他。我绝不会逃走,那农夫太可怜了。"

又八虽然怀疑阿通的话,但经不起她数度请求,终于将她自马背上松绑,然后说道:

"你一定要乖乖跟着我走。"

又八再次确认。

"好,我绝不逃走。手臂上的这不名誉的齿印尚未消失之前,逃了也没用。"阿通说完紧咬着嘴唇,并用手压住手臂上的伤口。

4

武藏现在已经练就一身功夫,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倒头就睡。虽然他的睡眠时间非常短暂,却能常保精力充沛。

昨夜亦是如此。

回到权之助家里之后,借了一个房间,没换衣服倒头便睡。翌日清晨,小鸟开始鸣叫时,武藏已醒来。

昨晚从野妇池绕到池尾回到此地,已过半夜。想必权之助也是疲惫万分,他的母亲一定也还没起床。武藏想到这,并未起身。他躺在床上听鸟鸣,安静地等候有人起床的开窗声。

接着——

有人在细声饮泣。那声音不在隔壁房间,而是从另外一个稍远的房间传过来。"奇怪?"

武藏竖耳聆听,这才听出来:原来是那位精悍的儿子在哭泣,有时甚至像小孩般号啕大哭。

"阿母,您这么说就太过分了,难道我就不懊恼吗?难道阿母您不知道,我比您还懊恼吗?"

武藏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儿子的只言片语。

"一个大男人在哭什么——"

他的母亲就像在责备三岁孩童一般,语气果敢且平静。

"你要是觉得后悔,今后就必须更加戒备,一心钻研武道……光哭有什么用,真难看,快点把脸擦干净。"

"是的……我不哭了。昨天我太疏忽大意,请母亲大人原谅。"

"我虽然责备你,但是仔细思量,应该说武功高低自有差异。而且,如果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人就会渐渐迟钝,也许你本来就是会输的。"

"阿母这么说我,让我觉得好难过。平常早晚都接受您的庭训,至昨夜才知道自己尚未成熟,才会输得如此凄惨。我这种人竟然还立志要在武道上功成名就,简直自不量力。所以我决定这一生都要当个农夫,与其练武不如荷锄耕种,才能让阿母您过快乐的日子。"

武藏本来纳闷他们在感慨何事,还以为事不关己。细听之下,原来这对母子讨论的人正是自己。

武藏心头一惊,坐了起来。没想到他们对于胜败竟然如此执著。

武藏原以为昨晚造成的错误,是因为双方的误解所引起,事情谈开之后便已了事。不料,这对母子竟然认为输给武藏是天大的耻辱,甚至为此痛哭流涕、懊恼万分。

"……这种输不起的人,令人骇怕。"

武藏自言自语悄悄地躲到隔壁房间,透过微薄的晨曦从门缝中偷窥另一个房间的动静。

仔细一看,原来是这家的佛堂。老母背对佛坛而坐,儿子伏在佛坛前哭泣。那位勇猛精悍的大男人权之助,在母亲面前竟然哭得涕泗纵横。

他们并未察觉武藏正在偷看,老母动怒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权之助,你刚才说什么了?"

老母抓住儿子的衣领,尖声责问。

儿子竟然说要舍弃几年来学习武道的志向,决定明天开始终生务农,以孝养老母。儿子的这番话,不但不中听,而且更加激怒了老母。

"你说什么?一生要当农夫?"

她抓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拉到膝前,就像在责备三岁的孩童一般。她咬牙切齿不停地责骂权之助。

"我本来还期待你能出人头地,重振家声,不料你竟这么没出息。我长年抱持的期望,看来要与这草屋一起老朽,寿终正寝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必为了让你念书,鼓励你学武而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

老母手抓儿子的衣领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

"你大意而失荆州,为何不洗雪耻辱?幸好那个浪人还住在家里,等他醒来,向他要求再比武一次,以讨回你的信心。"

权之助抬起头来,面有难色。

"阿母,要是我有能力的话,又何必在此对您吐露我的心声呢?"

"这不像平常的你,你为何变得如此颓废呢?"

"昨晚我也一直想趁半夜与那浪人同行之时,给予一击,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机会下手。"

"那是因为你太懦弱了。"

"不,不是如此。我的身体流着木曾武士的血液,我曾经在御岳的山神前祈愿二十一天。在冥想当中体悟棒子功的精髓,怎能输给一个默默无闻的浪人呢?我自己也想了好几次,但是只要一看到那浪人,我就无法出手,因为在出手之前,就已丧失斗志。"

"你曾经手持棍棒在御岳山神前发誓,一定要习得一流棒子功。"

"但是反省过去都是独自闭门造车。我是如此不成熟,又如何能创出一流的武功呢?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连累家里,让阿母贫穷挨饿,倒不如放弃习武。今天我已下定决心,专心耕种才是为人子的义务。"

"以前你与人交手,从未曾败过。昨天虽被打败,我认为那是因为你过于高傲自大,山神要惩罚你,所以即使你放弃习武、专心奉养我,在我心里,也无心享受丰衣足食。"

漫长的庭训之后,老母意犹未尽,不断怂动儿子,等睡在后面的客人醒来之后,要求再比武一次。要是再落败了,才能心甘情愿务实耕农,放弃习武的志向。

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武藏,内心暗忖:

这下子麻烦了……

武藏困惑不已,悄悄回到床上。

这该怎么办呢?

自己若是露脸,那母子准又会提出比武要求。

果真比武的话,自己稳操胜券。

武藏如此确信。

但是,那位权之助万一又输了,恐怕往昔他所抱持的自信心将为之瓦解而断送他一生的志向。

还有,他的母亲虽然生活贫困,却不忘对其子谆谆教诲,望子成龙,是她一生惟一的愿望。如果儿子又被打败了,她将是何等伤心呢!

"对!避开这场比武。我偷偷地从后门溜走吧!"

武藏轻轻打开后门,溜出屋外。

这时,泛白的朝阳已穿透树梢。武藏回头看见仓库门外的角落,拴着那头昨日与阿通分散而被捡来的母牛,它正悠然自得地沐浴在晨曦里,轻松自在地吃草。

祝你们平安幸福!

武藏满心祝福,即使是对那头牛亦是如此。他走出防风林的围墙,沿着山脚下的田埂大步快走。

虽然山岳的阴影,使他半个人笼罩在寒意中。但是今晨山岳展现全貌,令人为之亮眼。武藏脚步轻快地迎着山风向前走,昨夜的疲劳和焦虑霎时间一扫而空。

仰望苍穹,白云悠悠。

悠悠白云一望无际,千变万化怡然自如,逍遥自在与蓝天嬉戏。

不必焦急,不必担心。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乃命中注定,不可避免。城太郎和阿通虽然柔弱无能,但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有善心人士保护他们的。也许应该说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庇佑他们吧!

昨日武藏心头的迷惘,不,应该说从马笼的女瀑男瀑之后,一直彷徨踌躇的武藏——很奇妙的,今早突然心平如镜。他已能看清自己该走的道路,不但能豁达于阿通和城太郎的芝麻小事,甚至能洞悉未来,知道这一生所要走的生涯之道。

过了午后。

他出现在奈良井的闹区。此处商店林立,有卖熊胆的商店,屋檐下栅栏里养着活生生的熊。也有店里挂着兽皮的百兽屋,还有木曾名梳店等等。

武藏走到其中一家叫做"大熊"的熊胆屋前。

"请问一下。"

武藏往内探头。

熊胆屋的老板正在里面舀锅里的开水喝。

"客官,有何贵干?"

"请问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店在哪儿呢?"

"啊!大藏先生的店吗?从这里直走过一个十字路口——"

那位老板端着水走到门外指给武藏看,正好店里的小徒弟从外头迎面回来,老板便吩咐他说:

"喂!这位客官要去大藏先生的店,他的店不好找,你带他走一趟吧!"

小徒弟点点头,在前面引路。武藏感怀对方的亲切和善,同时想起权之助所说的话,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确德高望重。

武藏原先听说大藏先生开的是百草铺,认为应该与一般路旁的店铺没两样,不料竟出乎人意料之外。

"先生,这里便是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家。"

原来如此,这栋宅邸若非有人带路的确不易寻找。为武藏带路的熊胆屋小徒弟,指着眼前的大宅邸说完便转身回去。

虽然这是一间店铺,门外却未挂店名的布条或招牌,只有涂上防锈漆的三面格子门,旁边有两个土墙仓库,四周高墙围绕。门口上挂着遮阳篷,这家老店庭院深深,确实不好找。

"有人在吗?"

武藏拉开大门问道。

屋内一片昏暗。宽广的泥地屋不亚于酱油店,冷湿的空气迎面而来。

"是哪一位?"

有人从柜台角落回话,并走了出来。武藏带上门。

"我叫宫本,是位浪人。我的同伴城太郎,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小男孩。听说昨天或今早曾到贵府求助。不知他是否来过此地?"

武藏话还没说完,掌柜的直点头,一脸清楚城太郎行踪的表情。

"嗯、嗯……"

他亲切地递一个坐垫给武藏。打过招呼后,他的回答却让武藏非常的失望,他说:

"实在很遗憾。那位小孩昨天半夜来敲门。刚好我家主人大藏先生正要出门远行,大家为了打点行李都尚未就寝——听到敲门声,有人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正是你所说的城太郎。"

在老店铺工作的人大都为人正直,是以这位掌柜巨细无遗地描述,内容大意如下——

"在这街上若有事发生时,可以去拜托奈良井的大藏先生。"

有人这般告诉城太郎。于是他哭着跑来大藏先生的住所,诉说阿通被坏人掳走一事。主人大藏先生回答他说:

"这种事情很棘手,为了慎重起见,我会派人去调查。如果是这附近的野武士或是挑夫所干,立刻便能查出来。但如果是流浪汉所为的话,那可就难查了。不过无论是谁干的,这些人一定会避开闹区抄小路的。"

大藏先生如此推测,立刻派人向四面八方追查,一直搜索到今天早上。但就如大藏先生所言,他们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城太郎眼见他们查不出端倪,又哭了起来。正巧今早大藏先生要出远门,于是他说: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也许一路上可以边寻找那位阿通姑娘,说不定还能碰上你的武藏师父呢!"

大藏先生如此安慰城太郎,使他有如绝处逢生机,就决定跟随。大藏先生便带他启程了——掌柜一五一十地告诉武藏,并替武藏惋惜而一再地说——他们才刚离开二刻钟呢!

的确,差了两刻钟再怎么追赶也来不及。武藏好不惋惜,即使如此,他仍不放弃地问:

"请问大藏先生是要上哪儿去呢?"

他这一问,掌柜的回答毫无头绪。

"就像您所看到的,店前不但没挂出招牌,而且草药都是在山上采好,一年分为春、秋二季出去贩卖。主人带着草药到各国去行商,常有很多的空当,闲暇之余到神社、佛堂参拜,或是去泡温泉养身,或走访各地民所,享受旅行之乐——这次主人的旅程大概会从善光寺经越后路到达江户。"

"这么说来,你并不清楚他到哪里了?"

"主人从未把他的行程告诉过我们。"

说完,掌柜的又说:

"对了,您喝杯茶吧!"

掌柜的突然改变话题,转身进去拿茶。店面很深,看来得花点时间,而武藏根本无心在此逗留。

终于,掌柜的端出茶来,武藏立刻向他询问大藏先生的容貌和年龄。

"是,是,你在半路上若是遇见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是我们主人。他大约五十二岁,身体强壮,方形脸。面色红润,有些痘疮的疤痕,右边的小鬓微秃。""身高呢?"

"跟您差不多高。"

"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噢!他这趟旅行,听说穿了一件在国买的唐木绵条纹衣服。这种衣服稀少,鲜有人穿,你若是想追赶的话,他的衣服将是很好的目标。"

武藏已约略了解此人特征,如果继续与掌柜的谈下去,将会没完没了。因此掌柜殷勤倒来的茶水,武藏只喝了一口,便立刻起身赶路。

在天黑之前无法赶上,但是如果连夜从洗马赶过盐尾的客栈,在今夜爬上那里的山腰等待的话,应该可以追上两刻钟的路程的。在明日天破晓之前,从后面而来的奈良井大藏先生和城太郎将会通过那山腰。

"对!我先超过他们,在前面等候。"

当武藏经过贽川、洗马,到了山脚下的客栈时,已近黄昏时刻。袅袅炊烟笼罩着街道,家家户户已点上灯火。虽时值晚春时节,这个山国却弥漫着寂寞幽静的气氛。

从山脚爬到盐尾的山顶还有二里多的路程。武藏一口气便登上山顶,在深夜之前就踏上伊宇高原。他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置身于星空下的武藏,疲惫得昏昏欲睡。

5

武藏沉沉入睡。

他躺在一座小寺庙里,庙檐上悬挂"浅间神社"的匾额。

这间小寺庙正好位在高原上一个像拳头般的岩石上,是盐尾山的最高点。

"喂!快上来啊!这里可以看到富士山呢!"

人声传入耳际,本来以手当枕躺在寺庙屋檐下的武藏跳了起来。只见灿烂的晨曦映着彩霞,却不见有人影爬上来,遥望云海远处,富士山头已被朝阳染红。

"啊!是富士山。"

武藏如少年般发出惊叹。以往只在图画里见过富士山景,在内心描绘过它的景色,此刻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富士山。

尤其是在惊醒的一刹那,突然望见与自己同高的富士山,感觉上仿佛与它正面相逢似地令武藏一时浑然忘我,只有不停地赞叹。

"啊!"

武藏目不转睛地眺望富士山。突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他不拂拭眼泪,迎着朝阳的脸庞,泪水泛出红光。

人类何其渺小。

武藏深受冲击,与宏伟的宇宙相较之下,更相形见秽、益显渺小,不禁又悲从中来。

凭心而论,武藏在一乘寺下松时,吉冈几十名弟子全都慑服于自己的剑下,是以让武藏自以为——

世上也不过如此。

自负的幼苗在他内心滋长,普天之下拥有"剑人"盛名者不在少数,但他们的实力也不过如此!此种傲慢心态,使武藏更加趾高气扬。

但是,即使剑法高超、闻名于世的人再伟大!又能拥有多少的生命呢?

武藏感到悲伤。尤其看到富士山的亘古屹立和怡人风貌,更令他羞惭懊悔。毕竟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无法如大自然般长存不朽,比自己优秀者就是比自己伟大的人,而落后者为凡夫俗子,武藏无可能如富士山般宏伟,不自觉中他已双膝跪地。

"……"

武藏双手合掌。

祈祷母亲在九泉之下能享冥福。感谢大地之恩,并祈祷阿通和城太郎平安无事。他还暗自许下心愿,那就是——虽然无能如天地神明般伟大,虽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但也要鞭策自己成为伟人。

"……"

他又再次合掌——

我真笨,为什么认为人类是如此渺小呢?

他喃喃自语——

大自然是因为映在人类眼里才显得伟大。透过人的心,神才存在。因此人才是最伟大的,能做出最大的行动。况且,人类还是万物之灵呢!——

人类、神和宇宙之间的差异,事实上相距不远,甚至就在你腰间佩戴的三尺长刀前罢了。不,应该说这三者之间还存在差异时,那离伟人和名人的境界还相当遥远。

武藏合掌祈祷,心头闪过无数念头。这时,耳际又传来旅人的声音。"哇!看得好清楚啊!"

"很少有机会能如此膜拜富士山神啊!"

四五名登山旅人以手遮阳观赏风景。这些人当中,有人望山见山,有人望山见神,各有千秋。

来自东西方向的旅人在拳头山下交会之后,各自上路。这时旅人们的身影渐渐如蚂蚁般渺小。

武藏走到池塘后面,注视这条山路——奈良井的大藏与城太郎应该会沿这条山路上来。

如果没在此相遇,他们也应该会看到自己的留言才对——因此武藏非常放心。

因为武藏为了慎重起见,在山下的路边拾了一块石板,留言之后立于山崖边。上面写着:

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我在山上的小池塘边等待您经过。

城太郎之师父武藏

可是已经过了清晨人潮多的时刻了,高原上艳阳高照,依旧不见像大藏先生的人路过,也无人看见他的留言板而从下面呼唤他。

"奇怪了。"

武藏满心狐疑,都快按捺不住。

"他们应该会来的。"

武藏深信不疑。

因为这条道路以此高原的山岭为分界,分别通往甲州、中山道、北国街道三个方向。而且河水全往北流入越后的海边。

无论奈良井大藏是到善光寺的平原,或是通往中山道方向,必定经过这里。

但是,世事变幻莫测,常出人意料之外。说不定有突发状况,或者对方突然改变主意,改往他方去,还是在前一个山脚下便投宿旅馆了。武藏虽然随身带有一日的粮食,考虑结果还是回山脚下的旅馆把早、午餐一并解决了。

"就这么办!"

武藏正要走下岩石山。

岩石山下方忽然传来怒斥声。

"啊!他在那里。"

那声音就像前天晚上突击自己的棒子一样充满杀气。武藏心头一惊,抓住岩石往下看,碰巧眼光与喊叫者四目相交。

"朋友,我可追到你了。"

原来是驹岳山下的权之助和他母亲。

那母亲骑在牛背上,权之助的手上握着那支四尺长的棒子和牛绳,两眼直瞪着武藏。

"朋友,在这里碰面太好了。想必你已知悉我们的计谋,才会不辞而别。如此一来,我也失去了立场。我们再来一次比武!来尝尝我这根木棍的厉害。"

武藏正走在岩石之间的狭窄山路上。这时,他停下脚步,靠在岩石上向下望。在下面的权之助见武藏不肯下来,便说:

"母亲,您在这儿守着。比武并不是非在平地不可,我爬上去把他打落山下让您瞧瞧。"

他放开手中的牛绳。并重新握好腋下的木棍。正要爬上岩石山。

"儿子啊!"

他的母亲再次交代。

"你上次就是因为太疏忽才会失败。这次你在采取行动之前,还是没先摸清敌意,要是他从上面推落岩石攻击,那你该如何是好呢?"

接着,母子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武藏只闻其声,不辨其意。

武藏在他们讨论时决定——必须避开这个挑战。

因为自己已然获胜。并且也已见识过对方的棒子功,根本无需再次比武。而且,这对母子虽然失败,却咽不下这口气,竟然追赶自己来到此地。可见这对母子不但输不起,而且瞋恨之心令人生畏。正如同自己与吉冈一门的宿怨一样,这种比武只会增添怨恨。害多利少的事能免则免,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武藏看到无知的老母盲目溺爱自己的儿子而胡乱诅咒别人,深觉恐怖。此种畏惧深植于心,让他害怕。

那便是又八的母亲阿杉婆的阴影。

武藏没必要再去惹另一位母亲的诅咒。所以,无论如何这场比武必须避开,除此之外,再无更好的方法了。

他默不吭声,本来已经从岩石山上下了一半,现在他又折回去,一步一步往上爬。

"啊!武士!"

背后传来的呼叫声,并非气喘吁吁的权之助,而是他母亲,她刚从牛背上跳下地。

"……"

那声音有股威严,武藏停下脚步。

武藏回头看到那母亲坐在山脚下,抬头直望着自己。那母亲一见武藏回头,立刻双手伏地行礼。

武藏不得不急忙回身。毕竟她对武藏有借宿一宿之恩,况且自己未曾致谢便从后门溜出来,现在又怎能让长辈伏跪向自己行礼呢!

"老母亲,我承受不起,请您起身。"

武藏正要开口,不觉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

"武士,也许你轻视我儿子,认为他惹人厌,我引以为羞。但是我们并非怨恨,也不自暴自弃地钻牛角尖。我的儿子成长以来便无师自通地使用棍棒,但却苦无朋友或对手可以互相切磋,我觉得甚可惜,希望你能指导他。"

武藏仍不吭声,那母亲自山下大声说话,深怕武藏听不到。她的语气诚恳,令人不得不洗耳恭听。

"若是我们就此分别,那就太教人遗憾了。所以才会决定再来找你。假如就此失败,我们母子将无颜面对以武学享誉盛名的祖先。假如不能从失败中求取教训,追根究底,终究不过是一介平凡农夫被人打败罢了!如今难得遇到您这种高手,若不向您好好讨教,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令人扼腕。此所以我才会教训儿子,并带他来此。请你再与他比武,拜托你!"

那母亲说完,又再次双手伏地对着武藏的脚跟膜拜。

武藏走下来,走到跪在路旁的母亲身边,牵起她的手,将她送上牛背,说:"阿权先生,你牵牛绳,我们边走边谈。让我考虑是否与你比武。"

于是,武藏默默地走在这对母子前面。虽然武藏方才说要边走边谈,却始终沉默不语。

武藏在犹豫什么呢?权之助无法明了。只是以狐疑的眼神凝视武藏的背,并紧跟住脚步,不停吆喝慢吞吞的牛只快步走。

武藏会拒绝吗?

会答应吗?

骑在牛背上的老母也忐忑不安。他们走在高原的小路上大约一两公里以后,走在前头的武藏:

"嗯!"

他突然停下脚步。

"我跟你比武。"

武藏终于开口。

权之助丢开牛绳。

"你答应了吗?"

武藏也察觉自己的决定太仓促,无视于权之助兴奋的眼神。

"可是,这位老母亲。"

他对牛背上的母亲说道:

"如果有什么闪失,也没关系吗?比武与生死决斗只是差在使用的武器不同而已,其他可说毫无差别。"

武藏如此慎重其事,老母亲脸上首次露出微笑。

"这位武士,你毋须如此谨慎,我儿子学棒子功已有十年,竟然还输给年纪比他轻的你,丢尽我武家颜面。如果我们放弃武道精神,就等于失去活着的价值。所以就算他因此而丧生,那也是他自愿的,我这母亲绝不怨恨。"

"既然您已有此觉悟。"

武藏说完,脸色一正,捡起权之助丢下的牛绳。

"此处来往人多,最好将牛系在偏僻的地方,我俩也能专心比武。"

在伊宇高原中央,有一棵快枯萎的巨大落叶松。武藏将牛拴在松树下,说道:

"阿权先生,请准备好。"

武藏催促着。

等待已久的权之助立刻应声并握好棒棍,站在武藏面前。武藏屹立不动,静观对手。

"……"

武藏手上并无木剑,也无意就近捡拾任何物品权当武器。他的肩膀不紧绷,轻松地垂下双手。

"你不准备吗?"

权之助问他。

武藏反问:

"为什么?"

权之助气急败坏,瞪大眼睛说:

"你得使用武器,任何东西都行。"

"我有。"

"赤手空拳吗?"

"不是。"

武藏摇头,左手缓缓地移到武士刀的护手下方。

"在这里。"

武藏回答。

"什么?用真剑?"

"……"

武藏撇嘴微笑以示回答。此时,双方对峙,气氛紧张凝重,必须全神贯注,不可疏忽大意。

那老母亲气定神笃地趺坐在落叶松树根上。听到这番话,脸色霎时铁青——

用真剑!

当老母亲听到武藏如此回答时,浑身一阵战栗。

"啊!请等等。"

老母亲突然开口。

但是武藏和权之助都紧瞪着对方。不动如山,对于老母亲的惊呼声充耳不闻。

权之助紧握在手的棍棒仿佛纳尽这高原精气,蓄势待发。而武藏手握住刀鞘,锐利的目光直逼对手眼眸。

其实二人已在精神上缠战厮杀一番了。各自的眼神炯炯发光,比大刀和棍棒更加犀利地交锋,企图以眼神慑人再运用武器对决。

"等一等。"

老母亲再次喊叫。

"什么?"

武藏往后退四五尺后回话。

"你要用真剑比武吗?"

"没错——对我而言使用木剑或真剑毫无差别。"

"我并非阻止此事。"

"您了解最好,只要我的手一握上剑,就别要求我只能使五成或七成实力了。要是害怕,现在就快点逃吧!"

"没这回事。我阻止你并非此意,而是在比武之前若未先自我介绍,恐怕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我才会喊暂停的。"

"我了解了。"

"我一点也不怨恨。但你们有此良机能彼此切磋,是你们的缘分。阿权啊!由你先自我介绍。"

"是的。"

权之助恭敬地行礼。

"据传,我的祖先乃太夫房觉明,曾经为木曾殿下的幕下大臣。觉明在木曾殿下灭亡之后,便离家侍奉于法然大人麾下。我的祖先想必是这一族出身的,经过一段长远的岁月,薪传至我这一代,却是一介乡下农民。而父亲因为曾经遭受耻辱,深感遗憾,因此到山岳神社发誓,必将武道发扬光大。又在神明前将自创的棒子功命名为梦想流,大家便以'梦想权之助'称呼我。"

权之助语毕,武藏也回礼,并说:

"在下来自播州赤松的支流,乃平田将监末代的家臣,住在美作乡宫本村,父亲是宫本无二斋。我是独生子武藏,无亲无友,独闯江湖,所以即使在此比武命丧于你的棍棒下,也无需为我善后。"

又道:

"开始吧!"

武藏重新摆好架势,权之助亦再度握好棍棒。

他响应道:

"好。"

权之助的母亲坐在松树根上观战。此时她屏息凝神,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要说这是天降灾难的话,也是自找的。因为是自己追上来,让儿子面对白刃的挑战。这位母亲的做法异乎常人,这时她的心情却笃定自若。不管将来别人会怎么说,她自有一套信念存在。

"……"

这母亲双肩微倾地稳坐着,双手扶膝,犹如端坐行礼似地。不知道她养育了几个儿女,又有几个儿子早逝,她的身体不知忍耐过多少贫困煎熬,使得外表看来更是羸弱瘦小。

但是这时眼看武藏和权之助在咫尺之间互相对峙。

"开始了!"

当他们出口开战时,母亲的眼神闪耀着光芒,仿佛天地诸神全都聚此观战。

她的儿子已将生命暴露于武藏的剑前。武藏拔去刀鞘的那一瞬间,权之助似乎也觉悟到自己的宿命,全身一阵冰冷。

奇怪,他跟前几天判若两人。

权之助突然察觉差异处。

前几天在家里与武藏搏斗时的印象和现在完全不同。若以书法来形容的话,可说那天武藏动如行云流水的草书;但是在今日严肃的气氛中,武藏又像一笔一画丝毫不含糊的楷书,字迹端正。权之助察觉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在权之助察觉之后,原本自信十足的棒子功,这会儿却只能举棒于头上,根本无法出手。

"……"

"……"

伊宇高原草地上的薄雾,慢慢聚拢,又慢慢散去。远处山头可见孤鸟潇洒地飞过。

"啪"——一声,两人之间发出空气的声响,这个震动极其迅速,犹如飞鸟被击落地,肉眼难辨。这声响不知是棍子还是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无从判断。犹如禅学上弹指之间的细微声音。

不仅如此,双方形体与武器合而为一,行动迅捷,两人的位置早已异位。

权之助挥棒攻击,没打中武藏。武藏还手,由下往上攻的刀刃,虽未击中,却削过权之助的右肩,几乎要削掉他的小鬓毛。

这时,武藏所使用的刀法非常独特。他的刀刃击向对手身体之后,一个闪光犹如松叶形般收回刀刃。这个收回刀刃也是攻击的一招,足以置对手于死地。

权之助根本无力反击,只能紧握棍棒两端举在头上抵挡武藏的攻击。

"铿"的一声,大刀击中他额前的棍棒。在此情形下,棍棒通常会被砍成两段。但如果刀刃未斜砍的话,棍棒就不会断裂。因此权之助接招时心里有数,他双手横握棍棒挡在额前,左手手肘深深推向武藏手边;右手肘弯曲抬高,企图只以棍棒一端击向武藏的肋骨。如此虽然挡住了武藏的大刀,但是权之助卯上全力的快速一击并未成功。

因为在权之助头顶上方的棍棒与刀垂直触击而卡住了。棒子的一端直逼武藏胸前,只可惜尚差一寸就可击中武藏。

现在双方拉也不是。

推也不是。

若欲勉强推拉,势必是急躁者落败。

假如是刀与刀的对决可能平分秋色。但是一方持刀,一方持棍棒,两人一时无法取舍。

棒子既无护手亦无刀刃,又无刀尖和刀柄。

但是这把四尺长的圆棒子,可以说整支都是刀刃,也全是刀尖或刀柄。只要火候够的话,千变万化的棒子功并非刀剑所能匹敌。

如果对方以剑术接招——

棒子会攻过来吧?

果真如此推测的话,恐怕会遭遇不测吧!因为棒子可以因地制宜,同时兼具短枪特性。

武藏的刀与棍棒垂直交击,他之所以未拔回大刀乃因他一时无法预测。

权之助更显谨慎。因为他的棒子在头顶上撑着武藏的大刀,处于挨打劣势。别说拔回,只要身体的气势稍有松弛,可能就让武藏的大刀——有机可趁。

这一打可能头破血流了。

权之助虽然在山神前领悟梦想流的棒子功,且运用自如,但此刻却一招半式也使不出来。

双方在对峙中,权之助脸色转白。他咬紧下唇,眼尾汗水涔涔。

"……"

在权之助头顶上纠缠的棒与刀,如波浪般推动。站在下方的权之助呼吸愈来愈急促。

在这时,坐在松树下屏息观战的老母亲脸色比权之助更显苍白。

"阿权!"

她大叫一声。

当她呼叫阿权时,想必是忘我了。她挺直腰杆,不停以手拍打自己的腰部。"腰部!"

老母亲斥喝一声后,仿佛力竭气尽般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去。

武藏和权之助有如化石般纠结在一起的刀与棒,在老母亲叫了一声之后,倏然分开。其力量比刚才砍在一起时还要强劲。

这股力量来自武藏。

即使武藏往后退也不会超过两三尺。但后劲太强,使得他的脚跟宛如挖土般倒退,强烈的反作用力使他被逼退了七尺左右。

但是权之助连人带着四尺长的棍棒瞬间逼近这个距离,使得武藏猛然受压迫。

"啊!"

武藏虽受攻击,仍将权之助甩向一旁。

本来权之助起死回生,转守为攻,欲趁机攻击。不料反被一甩,头差点栽到地面,整个人往前踉跄。而武藏有如一只面对强敌的老鹰做殊死搏斗,权之助这么一踉跄,背部毫无防备的弱点全部暴露在敌人眼前。

一道像丝般细微的闪光,划过他的背部。唔、唔、唔,权之助发出小牛般的哀鸣,往前走了三步便仆倒在地。

武藏也用手按住肋骨下方,一屁股跌坐在草丛中。

"完了!"

武藏大叫一声。

权之助则无声无息。

权之助往前不支仆倒之后,毫无动静。他的老母亲见状伤心欲绝。

"我是用刀背打的。"

武藏对老母亲说明,但是老母亲并未站起来。

"快点给他水,你儿子应该没受伤才对。"

"咦?"

老母亲这才抬起头来,心存怀疑地观察权之助的身体。正如武藏所言,并未见血。

"噢!"

老母亲跌跌撞撞地爬到儿子身边,给他喝水并呼叫他的名字,不停地摇晃他的身体。权之助这才苏醒过来。看见茫然坐在一旁的武藏。

"承蒙手下留情。"

说完便对武藏磕头。武藏还礼之后,急忙握住他的手。

"不,输的人不是你,是我。"

武藏掀开衣服给他们看自己的肋骨下方。

"这里被你的棒子打中,已经淤血了。如果力道再大点,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说完武藏仍感困惑,不解自己为何会输。

同样的,权之助和他母亲也都张口结舌,望着武藏皮肤上的淤血,不知说什么好。

武藏放下衣襟,询问老母亲。刚才二人在比武当中,为何大叫一声"腰部"呢?当时权之助的架势上有何疏漏?

这么一问,老母回答:

"实在很羞愧,犬子用棒子拼命抵挡你的大刀时,双足钉在地上进退两难,陷于垂死边缘。虽然我不懂武术,但旁观者清,看出一个破绽,那就是权之助全心全意在抵挡你的刀刃,才会陷入僵局又犹豫不决要将手拉回好还是推出,根本未注意此破绽。依我看来,只要他保持架势再蹲低腰部,棒子自然就会击中对手的胸膛,所以我才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武藏点点头,由衷感谢有此机缘得以学习。

权之助一旁默默地听着,想必心有同感。这回不是山神的梦想流,而是在现实中的母亲眼见儿子处于生死边缘,因了母爱而激发"穷极活理"的道理。

权之助本来是木曾的一名农夫,后来得"梦想流权之助"的名号,是梦想流棒子功的始祖。在他的传书后记上写下了秘籍——《老母亲的一步棋》。

记录着伟大的母爱,以及与武藏比武的经过,但并未写"赢了武藏"。在他一生中,都是告诉别人,自己输给了武藏,并且将输的过程一一详记下来。

武藏祝福这对母子,与其分手后,也离开伊宇高原。这时大概快到上诹访附近了。

"有没有看到一名叫武藏的人经过这里呢?他的确是走这条路的——"

一名武士在马子驿站向来往行人打听武藏的下落。

6

"真痛!"

武藏被梦想流权之助的棒子击中横隔膜到肋骨边缘,至今仍隐隐作痛。

此时他来到山脚下的上诹访附近,寻找城太郎的踪影并打听阿通的消息,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后来他到了下诹访一带。一想到下诹访有温泉可泡,他便急忙赶路。

这个位于湖畔的小镇,大约住了千余户人家。有一家客栈的前面,搭了一间温泉小屋,背向来来往往的大马路,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泡温泉。

武藏将衣物连同大刀、小刀一齐挂在一支木桩上,全身泡在露天浴池里。

"呼!"

武藏把头倚靠在石头上,闭目休憩。

今晨,受伤的肋骨就像皮革般肿硬。此时浸泡在热呼呼的温泉里,以手轻揉,全身血液舒畅地循环,令他昏昏欲睡。

夕阳西下。

住在湖畔的多为打渔人家,家家户户隔着湖水,湖面笼罩着一层淡橙色的雾气,好像是温泉蒸发上升的水汽。隔着数区田地外有条车水马龙的道路,人声熙攘。

路边有家卖鱼和日用品的小杂货店。

"给我一双草鞋。"

一名武士坐在店里的地板上,正在整理他的绑腿和鞋子。

"顺便向你们打听一下,传闻有一名男子在京都的一乘寺下松,单挑吉冈一门。类似这种精彩的比武近来罕见,听说他会路经此地,你们可曾遇见?"

看来武士在越过盐尾山之后,便一路探听有关这名男子的消息,虽然被询问的人有些迷惑,追问这名男子的装扮和年龄。武士却含糊地回答说:

"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大家七嘴八舌追问武士干吗要找这么一个人?但当武士知道此处并无对方踪影后,神色有些黯然。

"真希望能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武士绑好草鞋后,仍一个人喃喃自语。

难不成他是在找我?

武藏泡在温泉里,隔着一片田区端详那位武士。

那名武士因长途跋涉,全身晒得黝黑。大约四十岁左右。看来并非浪人而是某官家的人。

他的鬓毛被斗笠的带子磨擦得有如杂草丛生。若在战场上,想必是位威猛的武士。如果他赤裸身子,一定全身肌肉发达,孔武有力。

"奇怪……我不认识此人啊?"

武藏正纳闷着,那位武士已经走远了。

刚才听他提到"吉冈"二字,也许他是吉冈的弟子吧!

吉冈规模甚大,有些门人颇有骨气,但也有老奸巨猾、试图复仇者。

武藏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走出街头。刚才那位武士不知打哪儿又冒出来。

"请问……"

那人猛然站在武藏面前,瞪大双眼仔细打量武藏脸孔。

"阁下莫非就是宫本先生吧!"

武藏面露困惑之色,点点头。

武士立刻欢呼。

"哇!果然是您。"

他为自己的直觉好不得意,无限怀念地说:

"终于让我找到您了,实在是值得庆贺……打从我一开始外出旅游,就预感能遇见您。"

他自得其乐,未待武藏回话,便邀请武藏今晚与他投宿同一家客栈。

"我绝非坏人。这种说法听来有些可笑。我出门时一向都有十四五名随从和备用马匹的。我先自我介绍吧!我是奥州青叶城的城主,是伊达政宗公的大臣,名叫石母田外记。"

介绍过后,武藏接受他的好意与他同行。外记选择在湖畔一家大客栈投宿,柜台登记之后,他问武藏:

"您要沐浴吧?"

说完又自己否定:

"喔!阁下方才已在露天温泉泡过澡了,请容我失礼先去盥洗。"

他脱掉旅装,轻松地走了出去。

这男子颇有趣。但武藏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底细。为何他要寻找自己?还如此殷勤款待?

"这位客官,您不更衣吗?"

客栈的侍女拿来客栈提供的便服给武藏。

"不用了,我尚未决定是否在此投宿——"

"噢!是吗?"

武藏走到走廊,望着暮色渐浓的湖面。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眼眸仿佛映着阿通悲伤含泪的眼神。在他身后,客栈侍女准备晚餐的声响已渐渐安静下来。侍女点上灯,栏杆前的水波慢慢地由深蓝转为漆黑。

"奇怪,我是不是找错方向了。如果阿通真的被人掳走的话,歹徒想必不可能来到如此繁华的街道吧!"

正当武藏反复思虑时,耳畔仿佛传来阿通的求救声。虽然武藏一向秉持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此时却感到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我沐浴太久,实在失礼了。"

石母田外记回到房间。

"来吧!快吃!"

他立刻坐在餐桌前,邀请武藏也一起用餐,这才发现只有自己换了客栈的便服。

"您怎不换上轻松的便服?"

他的语气略带强求。

武藏也不甘示弱地推辞。说明自己早已习于风餐露宿,无论睡觉或旅行都是这身行装,假如更换宽松的衣服,反倒不自在。

"嘿!就是这点。"

外记拍手叫好:

"政宗公他所欣赏的就是一个人的行住坐卧,并猜想您必定拥有独特的风格。嗯!果然不出所料。"

外记忘我地打量武藏映着灯火的侧脸,仿佛要看透他的一切。

回过神之后:

"来吧!让我们干杯。"

他洗了酒杯,对武藏殷勤招待。看来他是想把握今夜良宵,畅饮一番。

武藏双手依然放在膝上,向对方行过礼之后,第一次问道:

"外记先生,您为何如此好意?又为何一路打听在下的行踪呢?"

武藏这一问,外记才警觉到自己的做法似乎太过于一厢情愿。

"噢!我的做法的确会令你奇怪。但是我别无恶意。不过,你若追问我为何会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亲切……简而言之是因为我对你的敬仰之情。"说完之后——

"哈哈哈!这就叫英雄惜英雄啊!"

他又重复说了一次。

石母田外记赤裸裸地表达内心的情感。但武藏并不认为他已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就算是英雄惜英雄吧!活到至今武藏尚未遇见能让自己敬仰的人。若要讨论令人敬仰的对象的话,泽庵似乎令人生畏;而与光悦又各自拥有不同的天地;至于柳生石舟斋则因过于自视清高,不易亲近。

回顾以往的知交之中,似乎找不到能有英雄惜英雄之人。然而,石母田外记竟如此自然地表白出:

"我敬仰你!"

如果这句话是随便脱口而出的话,反倒会被人视为轻薄之人。

但是,凭外记的刚毅风貌,并非轻薄之徒,武藏似乎隐约了解其心境。

于是,武藏又问道:

"刚才您所说的敬仰是什么意思?"

武藏严肃地问着,而外记好整以暇地回答:

"老实说,从我听说阁下在一乘寺下松的战绩以来,我完全陷入尚未谋面的思恋之情。"

"这么说来,从那时起您一直都在京都逗留了?"

"我是在一月份来到洛城,住在三条的伊达家里。就在阁下如入无人之境的比武第二天,我照惯例前往乌丸光广卿家拜访时,听说了有关阁下的种种传言。光广卿说他与你见过面,提及你的年龄和阅历种种,更加深我对你的思慕之情,企盼能见你一面。而在这次的旅程当中,不料竟然在盐尾山的山崖上看见阁下的留言牌子。"

"留言牌子?"

"阁下曾在一块牌子上留言——等待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并将它挂在路旁的岩石上呢?"

"啊!原来你是看到那个啊!"

武藏忽然觉得人世间好不讽刺——自己要找的人未找到,反倒引来一名毫不相干的人如此苦苦追寻自己。

听完外记的自剖之后,对于此人的一片真情颇感惋惜,因为自己对于三十三间堂的比武和所向无敌的血战,充满无限惭愧和懊悔,丝毫无半点夸耀之情。而此事似乎已震惊世人耳目,传闻已蔓延全国各地。

"不,这件事让我觉得有伤颜面。"

武藏由衷说着,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够格让英雄思慕。

然而,外记却说:

"领俸百万石的伊达武士当中,不乏优秀的武士。走遍世间,所见所闻的剑法高手亦不在少数,但是能如阁下这般的人实为罕见,更可贵的是,阁下竟然如此年轻,更令我仰慕不已。"

外记赞不绝口,又说:

"今夜我的一夕之恋得以如愿,即使有为难你之处,也希望能邀你共度今宵,把酒言欢。"

说完,洗净手中的酒杯。

武藏开心地接受那杯酒。酒一入口,如往常般满脸通红。

"雪国的武士个个都是酒中豪杰。政宗公更是海量,想必强将之下无弱兵。"

看来石母田外记毫无醉意。

送酒来的侍女剪了数次蜡烛的烛芯。

"今夜让我们把酒言欢,通宵达旦吧!"

武藏也真心回道:

"好。"

又笑着问:

"外记阁下,刚才您提到经常造访乌丸官邸,您与光广卿交情深厚吗?"

"还不到深交的程度。因为我的主人经常派我跑腿,而光广卿个性豪爽,亲和力强,所以渐渐地跟他也熟悉起来。"

"以前本阿弥光悦曾经介绍我在柳镇的扇店与他见过面。印象中,他不像一般的公卿架势十足,而是个性开朗的人。"

"开朗?不止如此吧……"

外记对这个评语似觉稍嫌不足。

"若你有机会与他长谈,必定能感受到光广卿的满腔热血和聪明睿智。"

"可能因为地点是在青楼吧!"

"原来如此,您只见到他应酬世俗的一面而已。"

"那么,他真实的一面又如何呢?"

武藏顺口问道,外记挺直身子,认真地说:

"富有忧患意识。"

说完又补充道:

"他的忧患意识在于幕府的横行暴力。"

房间里的烛光似乎配合一阵阵的水波拍岸声而摇曳不止。

"武藏阁下,你认为你磨炼剑法是为了谁?"

从未有人如此问过武藏。他率直地回答说:

"为了自己。"

外记用力地点点头。

"嗯,这样很好。"

又问:

"那你自己又是为了谁呢?"

外记追根究底。

"……"

"难道也是为了你自己吗?像阁下如此剑法精湛的高手,该不会求得小我的荣耀就能满足吧!"

两人的谈话,自此导入正题。不,应该说这是外记预先设定好的话题,表达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据他所言,现在的天下在家康掌控之下,大致算得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但人民是否得到真正的幸福呢?

经过北条、足利、织田、丰臣等人长期的争权夺利,蹂躏之余,饱受虐待之苦的岂不是人民与皇室。皇室受他们利用控制,而百姓则惨遭奴役之苦——而介于两者之间的武家,只知谋求一己之繁荣昌盛,此乃赖朝以后武家所追寻的武家政道——当今的幕府制度不也是仿效此武家政道吗?

信长稍有注意到此弊端,所以兴建大内里以示大众。秀吉后来也敬仰阳成天皇的行幸,制定能增添庶民福祉之政策。然而到了家康时,所有的一切全以德川家为中心,庶民的幸福和皇室又再次被牺牲了。幕府权势日益坐大,可预期专横的时代已不远矣。

能洞悉此一利害局势者,于天下诸侯当中,除了我家主人伊达政宗公之外,别无他人。而众公卿里也惟有乌丸公广卿一人罢了。"

石母田外记如此告诉武藏。

当我们听到别人自夸自耀时,总觉刺耳。然而,若是推崇自己的主人时,情形倒不尽然。

这个石母田外记似乎颇以他的主人为荣,他明白表示在当今诸侯中能真心为国担忧,尽忠皇室者,只有政宗公。

"噢!"

武藏只能点头。

对武藏来说,听到正直的话题只能点头称是。关原之役以后,天下的分布图改变了很多。但是武藏却只知道——

这个世界变了不少啊!

对于以秀赖为中心的大阪派系的大将军们是如何变动?德川体系的诸侯究竟抱持何种企图?岛津或伊达等人暧昧的立场,在这些势力当中是如何维护尊严地生存着?武藏从未注意过这些大局势,相关的常识甚至非常浅薄。

另外对于加藤、池田、浅野、福岛等势力,武藏仅有他二十二岁年轻人的看法。对于伊达则仅略有所闻。

这位内陆的大藩主,表面声称领俸六十万石,实际上却享有百万石的俸禄。

除此之外,武藏对他毫无概念。

所以武藏除了频频点头之外,只能时而流露怀疑之色,时而仔细聆听。他心里想:

原来政宗是这般人物。

外记更举了好多例子:

"我的主人政宗,每年必定两次拿出藩内的农作物,经由近卫家献给皇上。即使在战乱之年,仍不忘进贡。此次他亦亲自携带贡品上京,来到洛城,并已呈献给皇上。只有于归途中稍有闲暇,能独自沿途旅游。现正于回仙台的途中。"

接着又继续说道:

"众诸侯当中,城内设置有皇座专属屋舍的,只有我们青叶城吧!这设有皇座之处,乃于御所改建之时,自远处以船舶运来古老的木材所建筑而成的。虽然房内摆设朴实,我家主人依然早晚遥拜皇室。他更以武家政道的历史为鉴,无论何时,只要世上出现暴行,主人一定会以朝廷之名讨伐武家的。"

外记说完,意犹未尽地说:

"对了,我曾听说在朝鲜之战时——"

外记继续说道:

"在那次战役中,小西、加藤等人为争权夺利,败坏了家声。而政宗公的表现又是如何呢?当时在朝鲜战役中,背上插着太阳旗奋勇作战的,只有政宗公一人而已。有人问政宗,有自己的家徽为何还要插太阳旗呢?政宗公回答:我政宗率军至海外作战,并非只为伊达一家的功名而战,也不是为太合而战,而是以太阳旗为我故乡之标志,愿意为它牺牲奉献。"

武藏听得津津有味,外记更是忘了喝酒。

"酒冷了。"

外记拍手叫来侍女,准备添些酒菜。武藏见状急忙推辞。

"已经够了,我也想喝点热汤。"

"怎么了?酒还没开始喝呢?"

外记有些扫兴,又不好过于勉强,便说:

"那就送点饭上来吧!"

他重新吩咐侍女。

外记吃饭的时候仍继续夸耀他的主人。其中让武藏倾心的是,以政宗公为首的伊达藩下的人,都会互相切磋琢磨,并追求——

真正的武士道。

也就是追求武士的真谛和"士道"。

当今世上,是否存在"士道"呢?武术兴盛的远古时代,士道的确存在。但其定义含糊不清,即使如此,那也是古老的道德观。后因乱世不断,道义涂地。现在连用刀剑的人都已失去这种古老的士道精神了。

他们大概只抱持一种观念:

我是武士。

我是射箭高手。

这种观念随着战国风暴,日益增强。在新时代渐渐来临,新的士道尚未成形。因此那种自负于自己是个武士或是射箭高手的人,渐渐地落后于一般的农夫或商人,而越来越低劣。当然这种低级武将终将自取灭亡,而那些能够觉悟,并能钻研真正"士道",求取富国强兵的根本之道的武将却又凤毛麟角——甚至于丰臣派或德川派的诸侯当中,也鲜有其人。

以前——

武藏曾受泽庵影响,在姬路城天守阁里的一个房间闭关三年,与世隔绝,埋首苦读百家群书。

在池田家汗牛充栋的藏书当中,武藏记得曾经看过一册手抄本。书名叫做——《不识庵先生日常修身手册》。

不识庵指的便是上山谦信。书的内容乃是谦信亲手所写平日修身养性的心得,以告示家臣。

武藏读过这本书之后,除了了解谦信的日常生活之外,也知道在当时越后这个国家的富国强兵之道。但是,那本书上还没提到"士道"这件事。

现在有此机缘能听到石母田外记这一席话。武藏除了深信政宗比谦信更为杰出之外,更了解到伊达全藩上下在这乱世当中,不知不觉间也孕育了不畏惧幕府权势的"士道"精神,并互相砥砺,士气蓬勃。光看眼前的石母田外记便能略窥一二。

"哎呀!就只有我滔滔不绝……如何?武藏阁下,想不想来仙台一趟呢?我家主人广纳贤能,只要是抱持士道观念的武士,无论是浪人或无名小子,他都一定会亲自接见。就说是我的引荐吧!请您务必来一趟。我们刚好趁此机会,可以同行回去。"

侍女收拾残羹之后,外记更热切地游说武藏。武藏只是说道:

"我会考虑看看。"

然后便在房门口分手。

武藏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之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眠——

士道。

武藏在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剑而悟出一个道理:——

剑术。

非我所愿,我要追求的是:——

剑道。

无论如何,剑必立于道之上。谦信或政宗等人所提倡的士道,大都指军队纪律;若将此道理运用得更深入、更透彻——小我该如何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大自然,并与之融通和谐?要如何与天地宇宙生息并存,达到安身立命的境界?武藏领悟之后,下定决心要尽己所能地完成此誓愿。一心一意贯彻始终,将剑提升到"道"的境界。

武藏下定决心之后,便沉沉入睡。

7

一张开眼,武藏马上想起一件事——阿通不知如何了?还有,城太郎又在何处呢?

"昨晚谈得真愉快。"

石母田外记与武藏共进早餐,还不忘提到昨夜的话题。吃完早餐,两人走出客栈,走在往返于中山道的人潮当中。

武藏留意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地四处张望。

看到背影像阿通的人便心头一震。

(是不是她啊?)

武藏猜测着。

外记察觉异样。

"您是不是在找人呢?"

他问武藏。

"没错。"

武藏搔搔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说给他听。又说自己前往江户的途中想一路寻找他两人的下落。便在此地与外记分手,另走别道,并为前一晚的款待致谢。

外记好不遗憾。

"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路人,但也不勉强你。诚如我昨夜所说的,请您务必来仙台一趟。"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打扰的。"

"我希望您能来看看伊达的士气,要不然来听听祈雨歌也不错。若您不喜欢听歌,可以来欣赏松岛的风光,我们期待您大驾光临。"

说完,与这位一夕之友道别,朝和田山的方向先行离去。武藏望着他的背影,内心颇为感动,决定将来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伊达的藩地。

在那个时代,旅途中巧遇有缘人的情形,不只武藏一人吧!因为当时的天下风起云涌,诸国雄藩不断招揽人才,而身为家臣者更是极力于旅途中物色人才,推荐给自己的主人。这是他们最大的职责。

"客官,客官。"

后面传来呼叫声。

武藏本来往和田的方向走,又回头改走下诹访的方向。在甲州街道与中山道的分岔点踌躇不前,不知该走哪条路是好。客栈的伙计见状,追过来叫他。

这些客栈的伙计当中,有扛行李的,有拉马的,而且这里正好是往和田方向的上坡路,所以还有专门爬山的轿夫。

"有何贵干?"

武藏回头问道:

伙计们像螃蟹般拱着手腕走向武藏。

"客官,刚才您好像在找人。您的朋友是由别处来的?还是与您同路的呢?"

武藏既无行李可扛,也无意叫轿子。

武藏觉得他们很啰嗦。

"没什么……"

他摇摇头,默默地离开这群人。正想走开,心里不免犹豫。

往西?还是往东?

当他下决心要往江户时,就决定一切听天由命。但是一想到城太郎和阿通仍下落不明,实在无法放任不管。

对了,今天就在这附近一带找找看……若仍未寻获,只好放弃,自己先走了。

当他做此决定的同时——

"客官,反正我们也只是在这儿晒太阳,闲着没事干。如果您是在找人的话,何不让我们帮忙呢?"

其中一人如此说道,又有一人开口说:

"抬轿费用由您随意给就是了。"

"您在寻找的人,是年轻女子或是老人呢?"

他们追根究底,问个不停。武藏只得回答:

"事情是这样子的——"

对他们说明来龙去脉之后,并询问他们可有人曾在街上看过这样的少年和年轻女子。

"这个嘛!"

大伙儿互相对望。

"好像还没有人见过您要找的人。这样吧!客官,我们可以分三路往诹访、盐尾方向帮您去找。掳走女子的人不可能往荒郊野外去。而那些偏僻小路,到处是龙蛇出没,除非是像我们熟稔地势的人,是无法避开这些险境的。"

"原来如此。"

武藏点头同意,他们的话的确有理。自己对这一带地形并不熟悉,盲目搜寻,效果不彰,凭添焦虑罢了。不如找这伙人帮忙,也许很快就能查出两人的下落也说不定。

"我就拜托你们帮忙寻找。"

武藏语气干脆。伙计们齐声说:

"没问题。"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该如何去找,最后终于推出一名代表。那个人出列,搓着手说:

"嗯!客官,真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是生意人,而且都尚未吃早餐,我们保证在天黑之前能打听到你要找的人的下落,可否请您先预付半日工资,就当做是买草鞋的钱好了。"

"噢!这是应该的。"

武藏认为理所当然。点了一下微薄的盘缠,就算全部掏空也不足对方开出的价码。

因为武藏孑然一身并四处旅行。他比别人更了解金钱的重要性。但他对钱财看得很轻,又是单身,并无任何负担。形单影只的他,时而住宿寺庙,时而结交知己,共享一杯羹,若空无食物时,不吃就算了。这便是他浪迹天涯的生活写照。

回想来此途中,所有费用俱由阿通在打点。乌丸家给阿通一笔为数不少的盘缠,阿通拿出来当旅费,也分一些给武藏。

(这些您收着吧!)

这时候,武藏将阿通给他的钱,全部都付给这群伙计。

"这些够吗?"

武藏问他们。

伙计们均分了这些钱后:

"可以,就算您便宜一点吧!这样好了,请您在诹访门神的牌楼那边等候。天黑之前,我们必定捎来好信息。"

说完,犹如一群小蜘蛛般各自散去。

虽然已派人四处寻找,但是自己也不能一整天在此空候,武藏从高岛城出发绕了诹访一周。

为了寻找阿通和城太郎,漫无目的的游走了一整天。武藏觉得就这样子过一天太可惜了,便随地将这一带的地理形势和风土人情牢记在脑海里,并且到处询问是否有武学家等等……他的心里除了寻找他们两人之外,还包括这些事情。

但是这两件事皆无斩获。眼见夕阳西下,武藏来到和伙计们约定的诹访门神寺庙里,然而牌楼附近杳无人踪。

"啊!好累啊!"

武藏一屁股坐在牌楼的石阶上。

可能精神太疲惫了,他的自言自语听起来仿佛是在叹息,武藏很少如此。

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

武藏好生无聊,便在宽广的寺庙里逛了一圈,又回到大门前。

相约在此碰面的伙计们,依然不见人影。

黑暗中,有时候可以听到喀喀喀,好像是在踢什么东西的声响,武藏被这个声响唤过神来。

武藏颇在乎这个声响,他走下门前的阶梯,来到林中一栋小屋前。窥视屋内,看见里面系着一匹人们奉献给神社的白色骏马,刚才耳闻的声响,正是这匹骏马踢地板的声音。

"这位浪人,有何贵干?"

一名正在喂马的男子瞧见武藏,回头问他。

"你到寺庙里来有何贵事呢?"

男子流露出苛责的眼神。

武藏对他说明原委,也解释自己并非坏人。穿着白褂子的男子听完之后,捧腹笑个不停。

"啊哈哈!啊哈哈哈……"

武藏心底一阵愤怒,问对方何事可笑。那名男子一听,更加笑得人仰马翻。"亏你还是个旅人,竟然会遇到这种事?像那种食人苍蝇般的坏蛋,先拿了钱,难道会老老实实的花一整天的时间为你找人吗?"

听完男子的说法,武藏问道:

"那他们说要分头去找,是骗我喽?"

武藏又再确认一次。这回那名男子颇为同情武藏,便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被骗了。对了,我今天在后山的杂木林里看到十几名跑腿的伙计,围坐着喝酒赌博,搞不好他们就是你所说的那群人吧!"

说完,这名男子又告诉武藏,在这诹访、盐尾一带来往的人群当中有很多跑腿的伙计向旅客使诈,剥削他们的盘缠。这名男子还举出了好些例子。

"不管你走到哪里,都可能遇到同样的事情。今后你最好多注意一点。"男子说完之后,提着空的马粮桶子,兀自离开了。

武藏一脸茫然。

"……"

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还这么天真。

本来他对自己的剑法颇为自负,认为他人无隙可乘。不料,在与凡夫俗子打交道时,竟然被客栈这些跑腿给捉弄。很明显的,自己的历练还不足以应付复杂的社会。

"这也没办法。"

武藏自言自语。

虽然他并不惋惜这些钱,只是他的历练如果不够成熟,将来在带军统兵时,也会呈现出不成熟的作风。

武藏决心今后要谦虚地放下身段,向世俗人间多加学习。

他又回到牌楼处,看见一个人站在那儿。

"噢!客官。"

那个人在牌楼前四处张望,一看到武藏便走下阶梯。

"我打听到您要找的两人当中其中一人的下落,这就赶紧回来向您报告。"那人告诉武藏。

"咦?"

武藏面露讶异。细看之下,正是今天早上拿了酬劳应允帮忙找人的伙计之一。刚才自己被马房里那位男子嘲谑:

"你受骗了。"

因此,武藏感到非常意外。

同时也了解到,虽然有几十个人骗了酬劳去饮酒作乐,不过——

世界上并非全都是骗子。

武藏心中一阵欣慰。

"你说打听到的一个人,是那名少年城太郎?还是阿通姑娘呢?"

"我打听到那位带着城太郎的奈良井先生的消息了。"

"真的吗?"

即使只是这点消息,武藏还是放心不少。

这位老实的跑腿伙计述说事情的始末——

今早,同伴们虽然拿了酬劳,却并非真心去寻找。一伙人不做事,沉溺于赌博,只有自己听了武藏的遭遇,颇为同情。便独自从盐尾到洗场的每一个驿站,都一一询问。打听的结果,无人知晓那女子的下落。倒是奈良井的大藏先生今天中午才经过诹访,越过和田山岭。这是午餐时从客栈的侍女那儿听来的消息。

"谢谢你的通报。"

武藏很想送点酒钱给这位老实的跑腿伙计以示感谢,只可惜口袋里的盘缠都已被那群狡猾的伙计们拐骗一空,算计一下就只剩今晚的饭钱了。

可是,真想谢谢他。

他又想到这一点。

然而随身无一物值钱。最后他决定即使今晚自己挨饿,也要将此仅有的饭钱付给对方。因此他掏出口袋里仅剩的钱全送给那名男子。

"非常谢谢您!"

老实的伙计尽了自己的本分,又从武藏那儿获得赏钱,好生感激。他将钱贴在额头上再三地向武藏道谢,然后离去。

武藏这会儿身无分文了。

他下意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钱全给了别人,又觉得自己走投无路,而且从傍晚起就已经饥肠辘辘。

但是,话说回来,把钱给那位老实的伙计所得到的正面效益,一定比给自己果腹来得高。何况,那伙计明白忠实处事所得来的酬劳,以后在街道上一定更能忠实地为其他的旅客工作。

"对了……与其在此过夜,不如赶紧越过和田岭,去追赶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和城太郎。"

若是能在今夜越过和田岭,也许明天在某处与城太郎会面——武藏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他立刻离开诹访的客栈街,暗夜里踽踽独行,武藏很久没尝过这种滋味了。

武藏喜欢暗夜独行。

也许是他生性孤僻所致。听着自己的足音伴着天籁。无言独行,可以使他忘却世俗的烦恼而自得其乐。

当武藏身处热闹的人潮中,总会无来由地感到寂寞。而独行于寂寞的暗夜时,内心反变得沸腾汹涌。

这是因为在人群当中,无法表达的心情这时全都浮现出来。除了能够冷静地思索世俗琐事之外,甚至可以跳开自己的形体,犹如观察他人一般地冷静看自己。

"噢!那儿有灯火。"

虽然——

武藏走一步算一步,但在夜路中突然望见灯火,还是让武藏松了一口气。

那是人家的灯火。

返回自我之后,他的内心因对人的依恋和怀念而悸动不已。此时已无暇自问为何自己会如此矛盾。

"好像有人在烤火。我也过去借个火,烘干被夜露沾湿的袖口吧!啊!肚子好饿,若是有残粥剩饭那该有多好。"

武藏快步向灯火处走去。

此时应该是半夜了。

他是在傍晚时离开诹访街道,越过落合川的溪桥之后,几乎全是山路。虽已越过一座山岭,但离和田的大岭,大山岭和大门岭,还隔着好几层星空。

这两座山岭的尾脊相连接,形成一面广大的湿地。就在那湿地尽头上,可望见闪烁的灯火。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间驿站茶棚。厢房门前立了四五根拴马匹用的木桩。在此深山夜里,似乎还有客人。客栈里传来劈劈啪啪的柴火声,混杂着粗野的谈话声。

"这下子怎么办?"

武藏一脸茫然站在屋檐下,不知所措。

如果这只是普通的农家或樵夫家,大可拜托对方让自己歇歇腿休息,想讨杯粥果腹不难。但这是做生意的茶屋,即使是一杯茶水也必须付钱才能离开。

武藏身上一毛钱都没了。可是空气中不断飘来阵阵饭菜香,更令他饥饿难耐。他已无法离去。

"不妨据实以告……"

武藏想到可以抵付饭钱的,便是他背后包袱里的一样东西。

"对不起。"

武藏叫门前,内心挣扎好久。而对正在屋内喝酒聊天的那些人而言,武藏的出现显得异常唐突。

大家都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下来,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武藏。

厨房中央的天花板上垂下一个大挂勾,下面挖了一个小炉,客人不必脱下草鞋就可以围坐在火炉四周。那挂勾上挂着一个大汤锅,锅里是热腾腾的猪肉萝卜汤。

有三名野武士装束的客人坐在地板和酒桶上,喝着肉汤。并将酒壶埋在炭火里温酒,他们互相传递酒杯畅饮着。背对门口的店老板正在切小菜,一边和客人聊天。

"有何贵干?"

代替店老板回话的,是三名客人当中,目光犀利且剃着半月形束发的男子。

肉汤的香味加上屋内温暖的灯火,让武藏饥渴难耐。

刚才回话的那名野武士,不知又问了什么。武藏并未回答,径自进入屋内,坐在一个空位上。

"老板,快点给我来碗汤泡饭!"

店老板端上凉饭和肉汤。

"客官,您要连夜爬越山岭吗?"

"嗯!我晚上也在赶路。"

武藏已经拿起筷子,又叫了第二碗肉汤。

"白天时,你们可听过一名住在奈良井的大藏,带着一名少年越过山岭呢?"

"嗯,没听说。喂!藤次,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路人呢?"

店老板隔着炉火上的锅子向大家询问。

本来促膝在喝酒闲聊的那三个人,异口同声地摇头回答:

"不知道啊!"

武藏吃饱又喝完最后一碗肉汤,身体也暖和了。这会儿他想起该如何付饭钱的事。

要是在吃饭之前先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可是刚才其他三名客人正在喝酒,而且武藏也想祈求对方的怜悯施舍,所以就先填饱肚子。可是现在,万一店老板不肯接受,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最后他决定如果不行的话,就以刀篦(译注:插于刀鞘,类似女人之发插,武士戴帽或甲胄时,用以搔痒)相抵。

"老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老实说在下身无分文,但我决非存心白吃白喝,可否以物品抵押饭钱呢?"

没想到店老板非常和气。

"没问题。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座观音像。"

"这种东西?!"

"这并非名人之作,是在下于旅途中用梅树雕刻而成的小观音像。也许不值这一顿饭的价值,但仍请你过目。"

当武藏正要解开身后的包袱时,坐在炉子对面的三名野武士们也都忘了喝酒,直望着武藏的双手。

武藏将包袱放在膝上。他的包袱是以雁皮树的纤维沾上麝墨编织而成。一般的侠士包袱里都带着贵重物品,而武藏的包袱里除了刚才他提到的木雕观音之外,只有一件内衣和寒酸的笔墨用品而已。

武藏抖一抖袋子想拿出木雕观音,不料从袋子里掉出一样东西在地板上。

"咦?"

茶棚老板和坐在炉边的三名野武士不约而同地脱口叫了出来。武藏看着掉在身边的东西,一时哑口。

那是一个钱包。

银色、金色的庆长大头散落满地。

这是谁的钱?

武藏心中纳闷。其他四个人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大家噤不作声,魂魄仿佛被地上的金钱慑住了。

武藏又再抖一抖包袱,这一来除了掉出更多的金子之外,里头还夹着一封信。

武藏满脸狐疑地打开书信一看,原来是石母田外记所留的。

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请当作阁下路上的盘缠。

外记

只有一句话。

钱数却不少。武藏似乎了解这行字的本意。不只是伊达政宗,各国大将军都在施行这种政策。

要招募有才干的人并非易事,可是时势所趋,越来越需要有为的人才。关原之役以后,四处流窜的浪人比比皆是。他们到处游走,求取功名利禄,然而能称得上人才的却是少之又少。若能遇上可造之才,就算花几千石或几百石的高俸来收揽也在所不惜,甚至照顾其一家老少。

只要战争号角一响,要聚集多少杂兵都不成问题。然而平时各个藩所仍然极力招揽难得的人才。每当藩所找到这种人才,一定会想办法施予恩惠,或与他订下默契。

提到人才,大阪城的秀赖不惜为后藤又兵卫花费巨资。这是全天下众所皆知的事。而关东的家康也非常清楚。大阪城每年花不少金银财宝给归隐于九广山上的真田幸村。

游手好闲的浪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生活费。但是那些金钱又从幸村手中,分散给好几千人,成为他们的生活费。是以在战争爆发之前,有许多人隐藏于市井街道,游手好闲。

伊达政宗的臣下,听了武藏在下松的事迹后,当然会想要极力招揽他——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笔钱乃代表外记的心意——

这笔钱也让他好生困惑。

如果使用了便是欠他人情。

若是没有的话?

对了,因为见着了这些钱才会迷惘,不如把它收起来,就当做没看见吧!

武藏想着,立刻拾起掉在脚边的金子,放回包袱里。

"这样吧!老板,这东西拿去抵我的饭钱。"

武藏将手上自己雕刻的木雕观音拿给店老板,店老板面露不悦之色。

"不行啊!客官,这个我不接受。"

老板拒收。

武藏问他为何拒收,老板回答:

"你还问我为什么?客官你刚才说身无分文,所以才用观音像来抵押……可是你身上竟然携带大笔金钱呢!你别光献给人看,还是请你付钱吧!"

旁边那三名野武士,从刚才看到掉了满地的金钱,早已从酒醉中清醒,抿着口水在一旁观望着。这会儿听到店老板的抗议,也跟在他身后不断点头附和。

如果向对方解释这并非自己的钱财,简直是愚笨至极的做法。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取出一枚银元,交给店老板。

"哎啊!我没零钱找你……客官你有没有更小额的银子?"

武藏找了一下。但是包袱内除了庆长大头之外,并无更小额的银子。

"不必找了,就当茶水费用吧!"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店老板的语气立刻缓和下来。

武藏已经动用了这笔钱。他将金子绑在裤腰上,并拿起店老板拒收的木雕观音像,放回包袱里,背在背上。

"哎呀!客官身体暖和了再走吧!"

店老板在炉上添加木柴,武藏趁机走到屋外。

夜已经深,而武藏这才填饱了肚子。

武藏打算在天亮之前,越过这座和田岭和大门岭。若是大白天,应该看得到这一处的高原上盛开着石楠花、龙胆花,以及薄雪草。但此刻的夜空下,眼前一片渺茫的雾水,像洁白的棉絮般覆盖着大地。

地面上开满了花朵。满天星斗的夜空,犹如一片星辰花田。

"喂!"

武藏离开驿站茶棚大约二公里之后,听到有人喊他。

"刚才的客官啊!你掉了东西了。"

原来是刚才在茶棚吃饭的野武士中的一人。

他跑到武藏身旁。

"您脚程好快啊!您走之后没多久,我们发现这枚银子,是您掉的吧!"那名野武士将一枚银片放在手掌上给武藏看,说明是为了要把钱还给他,才追赶过来的。

武藏表示那不是自己的钱,而那名野武士却坚持把钱推回来。并说,这枚银子一定是您刚才钱包掉地的时候滚到墙边的。

武藏由于不知身上钱数多寡,听对方如此一说,也觉得或许如此吧。

武藏道谢之后,便将钱收入袖口里。但武藏自己一点也不感激这名男子的行为。

"请问您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男子换过话题,一直跟在武藏身边。

"我是自我流派。"

武藏语气略带不耐烦。

"我现在虽然流落在山里干这种行业,但我以前也是个武士喔!"

"哦!"

"刚才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些人都是如此。就像龙困浅滩一般,有些人当樵夫在山里采草药维持生计。一有战事,虽然不像佐野源左卫门那么神勇,但我们还是准备腰系山刀,身披旧盔甲,藉着有名的大将军阵营,一展昔日雄风。"

"你是大阪派?还是关东派?"

"哪一派都可以。若不能见风转舵,只怕一生皆无出人头地的机会。"

"哈哈哈!的确如此。"

武藏不想继续与他周旋,便大步快走。然而那名男子亦快步紧随在后。不但如此,更令武藏心生厌烦的是,那名男子任意跟随在自己左侧方。这个位置乃有心者最忌讳之处,因为这会影响自己拔刀自卫的行动。

武藏明白这位凶暴的陌路人在打什么坏心眼,因此故意将左侧露出空隙,让对方以为有机可乘。

"怎么样?这位武士。如果您不嫌弃,今夜就到我家来过夜……这和田岭后头还有一座大门岭。想要在天亮之前攀越过这两座山岭,恐怕您会因路况不熟而备加辛苦。何况前面的路越来越崎岖不平,容易发生危险的。"

"非常谢谢你。那么我就接受你的建议,到府上借住一宿吧!"

"可以,可以,没问题——但是我们可能没什么东西好招待你。"

"只要有个地方能让我躺下来休息就行了。你住哪里呢?"

"从这山谷往左约爬五六百米的地方。"

"你住在深山里啊!"

"刚才我也说过,在时势尚未来临之前,我们隐姓埋名,靠采草药、打猎为生。我跟刚才那两个人一起生活。"

"那么,我走了之后,那两位在做什么呢?"

"还在驿站喝酒呢!他们老是喝得烂醉如泥,每次都是我把他们扛回家。今晚我就不管他们了……噢,侠士,下这山崖就是溪川的河边了,路不好走,你要小心一点。"

"要渡河到对岸吗?"

"嗯……过了溪流上的独木桥之后,再沿着河川往左上山……"

那名男子说完之后,在小山崖途中停了下来。

武藏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前走。

当他正要过独木桥的时候。

那男子突然跳下小山崖,用手抓住武藏所站的独木桥,并举起木头欲将武藏甩入激流中。

"你做什么?"

这时武藏已跳离独木桥,宛如金鸡独立般伫立于飞沫上的岩石。

"啊!"

那男子抛开的独木桥落在溪中,溅起了水花。就在这些水花尚未落回水面之际,那独立于岩石上的金鸡,啪的一声反跳回来,才一眨眼间便砍死了这名老奸巨猾的坏蛋。

在这种情况下,武藏通常绝不再看被自己砍死的尸体。尸体犹在滚动,武藏的剑已经准备下一个动作了。他怒发冲冠,犹如满山皆敌般地眼观四面,严加戒备。

"……"

"砰"一声,从溪流对岸传来巨响,击向山谷。

不用说,那是猎枪的子弹。子弹咻的一声穿过武藏刚才站的位置,打在后面的悬崖上。子弹打中悬崖之后,武藏立刻扑向落弹之处,并仔细观察对岸,望见闪烁有如萤火般的红光——

两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爬到河边。

先去见阎王的那名男子骗武藏说那两名朋友还在驿站的茶棚喝得烂醉如泥,原来他们早就先行绕到前面埋伏,准备攻击武藏。

这早在武藏的意料之中。

方才,野武士说他们是猎人和以采草药为生。当然是一派谎言。毋庸置疑的,他们个个都是山贼。

不过,刚才那名男子所说的——

时机未到。

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没有任何一个当盗贼的希望自己的子孙也干盗贼的勾当。他们是在乱世波涛中,为求生存不得不出此下策。现在各国到处都是山贼和强盗,等到哪一天天下大乱,战争爆发,这些人全都会扛起生锈的武器,穿上破旧的盔甲,跟随军营恢复昔时铁铮铮汉子的本性。可惜的是这些人在生命的雪天里,没有为客人焚梅煮茶的优雅情怀。

8

二人中的一名将火绳衔在口中,似乎重新上膛装弹。另外一人屈着身子注视武藏的动静。他的确看到武藏的身影扑倒在对岸的悬崖上,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没问题吧!"

他小声询问伙伴。

重新装妥子弹的人回答说:

"没问题。"

他点头。

"打中了。"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踩着刚才那座独木桥想渡河到对岸来。

拿枪的人才走到独木桥中间,武藏突然一跃而起。

"啊!"

那名男子虽然扣了扳机,当然不可能打中目标。轰的一声,子弹射向空中,在山谷里回响。

啪嗒啪嗒地两个人连滚带爬,沿着溪流逃跑了。武藏紧追不放,就在此时——"喂、喂,干嘛!抱头鼠窜啊?对方只有一个人,光是我藤次就足以应付他。快点回来帮忙。"

没带枪的人说完,停下脚步。

那名自称"藤次"的男子,从他身上的配件来看,似乎是这山寨的头目。

被他叫住的另一名山贼,受到了鼓动,便回答:

"噢!"

本来以为他已经把火绳丢掉了,不料却又拿起猎枪攻击武藏。

武藏马上察觉到对方并非只是单纯的野武士。光看这名男子挥动山刀的架势,就知道绝非泛泛之辈。

虽然如此,这两名山贼才刚靠近武藏便被他打得飞了出去。拿枪的男子,肩膀上的衣服被武藏划破,下半身已经跌入溪流中。

名叫藤次的盗贼头目,压着手腕上的伤口,死命地往河岸上逃。

他逃走时脚边的土石不断崩落,武藏依然紧追不舍。

此处是和田和大门岭的边界,山上长满了山毛榉,这个山谷因之名为山毛榉谷。武藏爬上河岸时,看到一户屋外四周围绕着山毛榉的人家。那是一栋山毛榉木盖成的小屋子。

木屋里透出灯火——

武藏看见灯火是由一个人拿着纸蜡烛站在屋前,照得屋里屋外一片通亮。

盗贼头目逃向小木屋,边逃边怒斥道:

"把灯吹熄!"

站在屋外的人立刻用袖子遮住火,并问道:

"怎么回事?"

那是女人的声音。

"哎呀!你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被砍了?刚才我听到山谷里传来枪声,正担心着呢!"

盗贼头目回头注意追赶而来的脚步声。

"笨、笨蛋!快点熄灯,屋里的灯也全部熄掉。"

他气喘吁吁的怒斥道。

整个人连滚带爬进入屋里,女人立刻吹熄灯火急忙躲藏起来。

武藏终于追到小木屋的外面。此时屋内已无灯光,武藏试着用手推门,发现所有的门户都紧闭着打不开。

武藏非常地愤怒。

但那并不是因为对人的虚伪和卑劣而愤怒,而是像这些吸血虫般的鼠贼竟然存在于这社会,才让武藏如此愤愤不平。它可说是一种公愤。

"开门!"

武藏咆哮着。

门当然不可能打开。

门户破旧不堪,一脚便可以踹破。但是武藏为了谨慎起见,一直与门保持四尺左右的距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不是武藏,只要是一个稍有常识的人,根本不会贸然去做敲门或摇晃门户的蠢事。

"还不开门吗?"

屋内依然一片寂静。

武藏两手抱起一块岩石,猛地抛向大门。

武藏是瞄准门缝砸过去的,因此两扇门向屋内倒下。这时门板下突然飞出一把山刀,接着一名男子连滚带爬地逃到屋后。

说时迟,那时快,武藏跳过去揪住他的衣领。

"啊!请饶命。"

坏人被抓到必定会说这句话。

那名男子虽然口中求饶着,却非真心投降,而是趁隙与武藏展开肉搏战。一交手,武藏便警觉到此人不愧是盗贼头目,拳头的确勇猛锐利。

武藏严阵以待,紧紧地封住对方打过来的拳头。最后,武藏正要制伏他的时候——

"混、混账!"

男子猛然使出吃奶力气,腾空跃起,并拔出短刀刺过来。

武藏一个闪躲。

"你这个鼠贼!"

武藏顺势抓住他的身体,咚——的一声,将他丢到隔壁房间。大概是四肢撞上炉子上的挂勾,使得挂勾上腐朽的竹子断裂开来。霎时炉口有如火山爆发似地扬起一阵白灰。

从白雾迷蒙的烟灰当中,锅盖、柴火、火钳和陶器物等不断飞向武藏,以防武藏接近。

那阵烟灰慢慢散开来之后,仔细一看,眼前的人并非盗贼头目,原来的那名头目刚才被武藏用力一甩撞上柱子,奄奄一息地跌落地面了。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还拼命地大骂:

"畜牲、畜牲。"

看来是盗贼的妻子。她只要手边能抓到的东西,通通往武藏丢去。

武藏以脚压制住那名女人。女人虽被压制在地,却反手拔出发簪。

"畜牲!"

大骂一声后,发簪刺向武藏,武藏用脚踩住她的手。

"老公,你到底怎么了,竟然会败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那女人咬牙切齿,一副不甘心地斥骂已经昏倒的丈夫。

"啊?"

武藏突然不自觉地放开那女人。她却比男人更为勇猛,立刻爬起身子,拾起丈夫掉落的短刀,又砍向武藏。

"噢!你是伯母?"

那名贼婆闻言愕然。

"咦?"

她倒吸一口气,屏息注视武藏的脸孔。

"啊!你是……哦,你不是阿武吗?"

除了本位田又八的母亲阿杉婆之外,还有谁会叫自己的小名呢?

武藏怀疑的表情,仔细端详这位能顺口叫出自己小名的盗贼妻子。"哎呀!阿武,你可成为一名道地的武士了。"

女人的声音听来颇令人怀念。她就是住在伊吹山的艾草屋——后来将自己的女儿朱实推入京都青楼、经营茶室的那位寡妇阿甲。

"你怎会在这种地方?"

"你问这个会让我羞愧难当的。"

"那么,倒在那边的那个人……是你丈夫吗?"

"你可能也认识他,他是以前吉冈武馆的祇园藤次。"

"啊!这么说来,吉冈门下的祇园藤次竟然……"

武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藤次在吉冈没落之前,卷走武馆所募捐得来的金钱,与阿甲私奔。当时在京都为人唾弃,都骂他是个胆小鬼,不配当一名武士。

此事武藏也略有耳闻。但是没想到藤次竟然落魄到如此下场。虽然事不关己,但武藏心底一阵凄然。

"伯母,你快去照顾他吧!我若是知道他是你丈夫,绝不会出手这么重的。"

"哎呀!要是地上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呢!"

阿甲来到藤次身边,给他喝水并包扎伤口。然后告诉仍处在半昏迷状态的藤次有关武藏的事。

"啊?"

藤次从迷糊中惊醒过来,望着武藏。

"如此说来,他就是那位宫本武藏喽?啊!我真没面子。"

藤次抱着头表示歉意,久久无法抬起头来。

武道中落,躲在山林为贼。从大处看来也是一种求生之道,就像是飘浮于人生大海中的泡沫一般。然而,一想到竟须藉此种方式来求生存,甚至落到这般田地,真让人觉得既可悲又可怜。

武藏忘记憎恨。这对夫妻则连忙清扫尘土,拭净炉灶,重新点燃炉火,就像欢迎贵客到临一般。

"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武藏看到他们正要温酒,说道:

"我已经在山上的驿站吃饱了,你们就别忙了吧!"

"可是,在这山上好久没彻夜闲聊了,你就尝尝我做的酒菜吧!"

说完,阿甲在炉子架上锅子,并拿出酒壶。

"这令人想起在伊吹山上的日子。"

屋外山风呼呼作响。虽是门窗紧闭,强风仍自门缝钻进来,吹得炉中火焰张牙舞爪,火舌直往上窜。

"让我们听听分别后你的遭遇吧!……还有朱实不知如何了?可有听过她的消息?"

"听说她从睿山往大津的途中,在山上的茶馆盘桓数日。后来抢走同行的又八的财物逃跑了……"

"这么说来,这孩子也真可怜。"

看来朱实的遭遇比自己还要坎坷。

不只阿甲感到惭愧,祇园藤次也觉得好不羞愧。他希望武藏能将今晚所发生的事抛之脑后。他日重建江山之后,必定以昔时祇园藤次的身份向武藏致歉,今夜之事就请付诸东流吧!

虽然武藏认为沦落为山贼的藤次,即使恢复昔日的祇园藤次,也不会有何大改变。但是,既然对方如此恳求,同是天涯漂泊人,此事就算了吧!

"伯母,你也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武藏略带酒意地提出忠告,阿甲听了便说:

"什么啊?你以为我喜欢做这种事吗?本来我们看见京都没落,想要到新兴的江户去讨生活。到了半路,这个人竟然在诹访赌博,把身上的盘缠全输光了。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想到重操旧业,在这儿采草药去城里卖……今夜我们已经受到了惩罚,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了。"

阿甲一喝醉酒,就会流露出昔日婀娜多姿的媚态来。她不知几岁了,年龄似乎没影响她的姿色。她宛如一只驯养的猫会在主人膝盖上撒娇,但如果放到野外山里,暗夜会露出炯炯眼神,觊觎行人甚至生病的路人的血腥味。即使是野外出殡的棺材,她也会扑上去剥得精光。

阿甲就是这种人。

"哎呀!老公。"

阿甲回头望着藤次。

"听武藏刚才的话,好像朱实也到江户了。我们也该回到人群,起码过着像人样的生活。而且,若能找到朱实这丫头,说不定可以帮我们出一些做生意的点子……"

"嗯、嗯!"

藤次抱着膝盖敷衍地回话。

这男子和这女人同栖之后,可能也会像被这女人抛弃的本位田又八一样,抱着后悔的心情吧!

武藏望着藤次的脸,觉得他实在很倒霉。同时武藏也很同情又八的遭遇。他又想起自己也曾经被这女人诱惑,差点陷入魔窟里,想到这,他不由得全身一阵颤栗。

"那是雨声吗?"

武藏抬头望向黑色的屋顶。

阿甲抛着醉眼对武藏说:

"不是,因为山风太大,树叶和树枝会被吹断。山里一到了晚上,没有一天不落点什么东西下来。即使明月皎洁,满天星空,也会有落叶或土石崩落下来。有时起大雾,有时瀑布还会喷溅过来呢!"

"喂!"

藤次抬起头来。

"夜已深沉,武藏先生可能也累了,你快去帮他铺床让他休息吧!"

"那就这么办吧!武藏,这边很暗,请小心跟在我后面。"

"那么我就打扰一宿了。"

武藏起身随阿甲走在昏暗的屋檐下。

武藏下榻的小木屋是架在山谷之间的横木上。夜晚因为天色暗看不清路况,也许地板下面便是千仞万丈的悬崖。

山雾渐渐浓了。

瀑布的水也溅在小木屋上。

每当水一泼溅过来,小木屋便像船只般摇晃。

阿甲踮着白皙的双脚,踩着竹片铺成的地板,悄悄地回到前面有炉火的房间。

藤次坐在房间里盯着闪耀的火沉思,一见阿甲进来便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她,问道:

"睡了吗?"

"好像睡着了。"

阿甲跪在藤次身边。

"要怎么做呢?"

她问藤次。

"把他们叫来。"

"决定这么做吗?"

"那当然。这不但可以满足我们抢他钱财的欲望,而且杀掉他还可以报吉冈一门的大仇。"

"那么我这就去。"

到底要去哪里呢?

阿甲卷起袖垂走到门外。

夜已深沉,迎着暗夜晚风,飞奔出去的身影,白晰的双足和身后飞扬的长发,简直就像一只着魔的山猫。

栖息在深山巢穴的,不全都是飞鸟走兽。阿甲奔走过的山峰或沼泽,或是山上的田地,立刻冒出二十几个人,纠结在一起。

他们训练有素,比飘滚在地上的落叶还要安静。大家悄悄地聚集在藤次的屋前。

"只有一个人吗?"

"是名武士吗?"

"他带着钱吧!"

众人指手画脚地交头接耳,互使眼色,各自依照平常的部署在自己的岗位上。

有些人拿着打猎用的长矛或枪以及大刀,在武藏所睡的卧室外窥伺。另一些人从小屋旁走下悬崖峭壁,似乎已经埋伏到山谷底了。

尚有两三名盗贼匍匐地上,爬行到武藏睡觉的小屋正下方。

一切准备妥当。

悬架在山谷上的小屋,原来就是他们布下的陷阱。这栋小屋虽然铺着席子,还堆放很多晒干的药材、磨药器以及制药器等等。但是这些是一种让进到小屋里来的人昏昏欲睡的安眠药。本来他们就不是从事采草药、制药的工作。

武藏在屋内躺下之后,闻着药草味感觉好舒服。加上他身心疲惫不堪,连手指、脚尖都觉得疲倦。然而在山中出生、在山中长大的武藏,对这个悬架山谷上的小木屋有几许猜疑。

自己的出生地美作乡里的山上,也有采草药的小屋,可是药草是非常忌讳湿气,照理不可能把烘干药草的小屋盖在这种树木苍郁、杂木丛生的树阴下,况且还有瀑布的水会溅湿呢!

在他枕边的磨药台上放着生锈的灯盘。武藏望着微弱而摇曳不已的灯芯。他又发现不合理之处。

那就是屋内四个角落的木头与木头之间的接缝。这些接缝虽钉着铁桩,但是铁桩的洞穴参差不齐,而且接缝和这些新木材之间都间隔了一两寸左右。

"啊!我懂了。"

他昏昏欲睡的脸露出一抹苦笑。但是他的头仍躺在木枕上。

在滴滴答答的露水声中,武藏感到一股诡异的气氛不断袭来。

"武藏……你睡了吗?已经睡着了吗?"

阿甲轻轻地靠到格子门外,小声地问着。

她仔细聆听屋内睡着的呼吸声,轻轻地打开房门,潜至武藏枕边。

"我把水放在这里喔!"

说着,阿甲还故意凑近武藏的脸,放了水盆之后,又悄悄地退到格子门外。

祇园藤次则将整个屋子的灯全熄了。

"可以吗?"

他小声询问阿甲,阿甲以眼神示意。

"他睡得可熟了……"

藤次一副已经得手的样子,立刻飞奔到屋檐下,窥视山谷的黑暗处,并一闪一闪的挥动手中的火绳。

那是他们的信号。

随着这个讯号,武藏所睡的那栋临时搭盖的小木屋,原本悬空架在崖上的柱子被拔掉了。"轰隆"一声发出凄厉的声响,整栋房子连着地板支离破碎,立刻为千仞山谷所吞噬。

"干得好!"

盗贼们就像捕获野兽的猎人一般,发出胜利的欢呼,并像猿猴般各自滑下谷底。

原来他们如果看到可以抢劫的旅人,便将这些人拐骗到小木屋里,再将小木屋与旅人一起摔入谷底,然后从尸体上轻而易举地抢夺财物。

第二天,他们又会在悬崖峭壁上再架起另一座简单的小木屋。

预先在谷底等待的盗贼,一看到小木屋四分五裂地往下坠,立刻像猛虎扑羊般聚集过来寻找武藏的尸体。

"怎么样?"

上面的几个人也下来了。

"尸体呢?"

大家一起寻找。

"没看到啊!"

有人说道:

"没看到什么?"

"当然是尸体啊。"

"怎么可能?"

说这句话的人也开始觉得奇怪了。

"真的没有!奇怪了。"

藤次比任何人都着急。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断地怒骂着。

"不可能,也许是掉落的途中撞到岩石,被弹开了,再到那边找找看。"

他这话尚未说完,目光所及的山谷、岩石、溪水和山坡上的杂草,一大片山地全都照得红通通,犹如夕阳的余晖。

"咦?"

"发生了什么事?"

盗贼全都抬起头往上看。悬崖峭壁大约有七十尺高,藤次的住屋便架在上面。整栋房子从门窗四面八方喷出红色的火焰。

"哎呀!哎呀!快来人啊!"

发出哀叫声的正是阿甲。

"糟了!快去看看。"

盗贼们沿着山路抓着藤蔓爬回去。悬崖上的房子四周空旷,刚好风助火势,燃烧得旺盛。而阿甲则灰头土脸,双手被反绑在一旁的树干上。

武藏到底什么时候逃走的呢?盗贼们简直无法相信。

"赶快追,他一定尚未逃远——"

藤次根本没有勇气说这句话。但是其他不了解武藏的喽罗则像阵旋风般立刻追赶上去。

已经不见武藏的身影了。不知他是逃到小路上,还是已经逃到树上熟睡了,大家一阵混乱。山上这场小火灾燃烧着的火花,显得异常凄美。就在此刻,和田岭及大门岭在旭曦中渐渐露出晨妆。

9

甲州街道的两旁并无像样的街道树,而且驿站的交通和制度也颇不完备。

很早以前——说来也不太久,就是在永禄、元龟、天正年间,武田、上杉、北条、以及其他人曾在此交战。当时所使用的军事道路,后来的人只用来往返,所以这里并无里街道和表街道之分。

从都城来的人,感到最不便的地方便是旅馆,举例来说,客人早上从旅馆出发的时候,若麻烦旅馆准备便当,通常只用竹叶把糕饼一卷,或者是用树叶包饭团——也就是说从藤元朝时代的原始习惯一直沿袭至今。

然而,现在在世子、初守、岩町一带比较偏僻处的客栈,已经门庭若市,不同往昔,而且是下行的旅客比上行的还要多。

"你看,今天又有旅行队伍通过——"

坐在路边小石佛(译注:用石头雕刻而成的佛像,用以祭祀早夭的小孩)上面休息的旅人,看到一群游客沿着自己刚才走过的山坡爬上来,觉得很有趣,便在路旁观看,迎接他们。

最后,人群吵吵嚷嚷地来到他们面前,这才知道人数竟然如此可观。

这群人当中有三十几名是年轻女郎,清纯少女大约有五人左右,再加上中年妇人以及男人们,总约四十人左右的大家族。

除此之外,他们所带的行李有竹箱、长箱……箱子堆得满满的,其中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看起来是这个大家族的主人。

"你们穿草鞋要是长水泡就换穿拖鞋,绑紧鞋带继续走。什么?你走不动了!嘿!快点看好小孩,看好小孩啊!"

那人对动不动就坐下来休息的女人们大叫,口气尖酸刻薄,直催她们上路。

"今天也会通过。"

就像刚才路旁的人所说的,像这种都城女郎的运送,每隔三天就会出现一次。她们的目的地当然就是新开发的江户。

自从新将军秀忠镇守江户城后,都城文化突然移向此地,以进贡新开发的将军膝下。而东海道或船路,几乎是官用运输,而且建筑材料的搬运和大小将军们的往来,往往占用这些路线,所以像这样的女郎队伍只好忍受不便,取道中山道,或甲州道路。

今天带领这群女郎来到此地的主人是伏见人。他本来是一介武士,不知为何沦落成妓女院的老板。由于他生性机灵,颇有才干,与伏见城的德川家攀上关系,取得移驻江户的官方许可,不只他自己如此,更向其他同业者推荐后门,将女人陆续由西部移往东部,这个人叫做庄司甚内。

"好了,休息吧!"

队伍来到路边小佛像之处,顺利找到休息的地方。

"现在离吃饭时间还早,就吃便当吧!阿直婆,分便当给这些女人和小女孩们!"

阿直婆立刻将一大箱的便当从行李车上卸下来,把用干树叶包着的饭团一个个分给大家,女郎各自散开,狼吞虎咽着。

这些女人个个皮肤被晒得焦黄,尽管她们的头发戴着斗笠或包着头巾,仍沾上白色尘埃。中餐无茶无汤,但个个都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团,啧啧有声。瞧见这般光景,任谁也无法想到她们将来会是卖笑的红花——因为现在她们看起来既不美也不香。

"啊!真好吃啊!"

要是她们的父母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伤心落泪的。

当中的两三位妓女看到一名旅装的年轻人路经此地。

"哟!穿的可真体面啊!"

"可不是吗?"

女人品头论足,其中一位说:

"我跟那个人可熟得很哦!他经常跟吉冈武馆的门徒到我店里来玩呢!"

从都城来看关东的话,感觉上关东人比北方人还要疏远。

将来要在什么地方开店呢?

女郎对于将来毫无头绪,内心好不孤寂。因此一听到是在伏见城熟悉的客人经过这里,立刻引来一阵骚动。

"你说哪一个人啊?"

"到底是哪一个呢?"

大伙儿全都张大媚眼四处张望。

"就是那个背着大刀,威风凛凛的年轻人啊!"

"啊!就是那位蓄刘海的武士吗?"

"对,对!"

"你叫看看啊!他叫什么名字呢?"

佐佐木小次郎走在小石佛的斜坡上,并不知道自己引来这么多女人的注意,只是向她们挥挥手,便穿过驮马和驮夫之间。

这时,有个娇嫩声音呼唤他。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即使如此,佐佐木小次郎浑然不觉得是在叫自己,仍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着。

"刘海先生!"

听对方这么一叫,小次郎觉得岂有此理,皱着眉头往回看。

而坐在驮马脚边,正在吃便当的庄司甚内,见状斥骂妓女们。

"干什么?不得无礼。"

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小次郎,他记得这个人曾经和大批吉冈门人来过自己伏见的店里,也曾与他打过招呼,因此立刻说:

"这可真巧啊!"

他拍一拍身上的杂草。

"您不就是佐佐木先生吗?您上哪儿去?"

"哎呀!原来是角屋的老板。我要下江户,你们上哪儿?看来是大迁移啊!"

"我们跟您一样,舍弃伏见前往江户。"

"为何要舍弃那么古色古香的大宅第,移居陌生的江户呢?"

"唉!混浊的水里不断涌出腐败物,水草无法开花哪!"

"到新开发的江户去,可以找到修筑城池或是制造枪炮的工作,但一时还无法优闲地经营青楼生意吧!"

"没这回事。就连大阪也是妓女比太合(译注:指丰臣秀吉)先生还早去开发呢!"

"可是你们到那里要先找落脚处吧!"

"现在江户不停地盖房子。上面已经将一平方公里名叫葭原的沼泽地赐给我们了。其他同业者已经先行到那里铺路,打好关系了,所以我们不必为打头阵而操心。"

"什么?德川家竟然会赐给你们一平方多公里的土地?都是免费的吗?"

"有谁会花钱去买杂草丛生的沼泽地呢?不但如此,我们也申请了石材和木材,应该就快批准下来。"

"噢!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是带着全家大小从都城下行到江户了。"

"阁下是不是也想觅得一官半职呢?"

"不,我一点也不期望当官。江户是新将军的落脚处,也是新的施政中心,所以我想去见识见识。我本来也打算如能当将军家的武术指导,也未尝不可……"

甚内听完默不吭声。

对江湖内幕、经济动向和人情世味相当老练的甚内,虽然不知对方的剑术如何——但从他刚才的口气听起来,甚内知道自己最好闭嘴别继续往下谈。

"好啦!差不多要走了吧!"

甚内不顾小次郎,催促大家上路。负责管理女郎人数,叫做阿直的人说道:"奇怪,少了一位,到底是谁不见了?是几帐还是墨染呢?喔!她们两人都在那里。奇怪,到底是谁不见了?"

小次郎心想,自己怎能跟这群妓女们同行?因此独自先走了。而留在后头的角屋大家族,因为有人不见踪影,大家都站在原地等待。

"刚才还在我们身边啊!"

"到底怎么了?"

"搞不好逃跑了。"

大家交头接耳,两三个人还特地回头寻找。

老板甚内在这场骚动中,与小次郎道别后,也回头看着大家。

"喂!阿直!你说到底是谁逃跑了?"

阿直婆认为自己必须负起责任,回道:

"就是那个名叫朱实的女人……就是老板您在木曾路上碰见的那位旅行女子,您问她愿不愿意当妓女的那个人啊!"

"找不到人吗?"

"刚才我已叫年轻人到山脚下寻找,看是不是逃走了。"

"我与那女孩一没订契约,二没收她赎金,是她自愿当妓女,只要答应带她到江户即可。我看她容颜姣好,是一块可成气候的璞玉,才答应带她走。这一路行来虽然付了不少住宿费,但是算了,这也没办法,不管她了,我们赶快动身吧!"

今晚若能赶到八王子住宿,明天便可到达江户。

老板甚内认为无论多晚也都要赶到八王子,所以急着赶路,便走在前头。

这时,路旁传来声音。

"各位,真抱歉。"

让大家找得昏头转向的朱实竟然出现了。她走入已经启程的队伍中,尾随众人出发。

"你刚才去哪里了?"

阿直斥骂道。

"你不可以不吭不响地就离开队伍。"

阿直还大声地说所有的人都在担心她呢!

"可是……"

朱实不管别人怎么骂,怎么生气,都陪着笑脸。

"因为刚才有一个熟人经过这里,我不愿意见到他,所以急忙躲到后面的芒草丛中。不料竟然滑到悬崖下,变成这副德性……"

她将划破的衣服和受伤的手肘给大家看,并口口声声道歉,但是她的表情毫无歉意之色。

走在前头的甚内听到后面传来的动静,便叫道:

"喂!小姑娘!"

"你叫我吗?"

"你是不是叫朱实啊?这名字真难记。如果你真想当妓女,最好改个顺口的名字,不然挺绕口的。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当妓女吗?"

"当妓女还需要觉悟吗?"

"这种行业可不是做一个月之后,不喜欢就能停止的。一旦当上妓女,对于客人的要求就毫无拒绝的余地,若你无此决心,最好早点放弃。"

"反正像我这样,女人最重要的生命已经被男人摧残得七零八落,也无所谓了。"

"但你也不能因此而自暴自弃啊!到江户之前你最好考虑清楚……我不会向你要回这一路上的花费。"

10

昨夜,有一名老人在高雄(编注:位于京都市右京区梅的一部分,是欣赏红叶的名胜区。)的药王院落脚。

除了仆人挑着衣箱之外,他还带了一位年约十五岁的少年。

他们在黄昏时刻,来到药王院大门口。

"我想在此借住一宿,明天再去参拜神明。"

这位老人今天起个大早,带着同行的少年,在山上绕了一圈,近午时分,回到药王院。眼见该院历经上杉、武田、北条等战乱之后,已经破旧不堪。因此他说:

"这些请拿去整修庙宇。"

他捐献三枚黄金,正准备穿上草鞋离去。

药王院的住持看他竟然奉献这么大笔金钱,非常惊讶,忙仓皇地送出门。

"请问尊姓大名?"

一旁的和尚听到住持的问话,立刻回答:

"噢!我已经记在账簿上了。"

说完便取出给住持看。

上头写着:

木曾御岳山下百草房奈良井屋大藏

"原来您就是……"

住持猛然抬头,对于昨晚草率的招待深感歉意,不断地致歉。

在全国神社、佛堂的捐献簿上,到处都可以看得到奈良井大藏这个名字。此人好捐黄金,甚至曾经在一个灵堂捐了几十枚的黄金——这是他好乐施,抑或沽名钓誉?除了他本人无人知悉。总之,当今世上,他的作风非常独特,住持早有耳闻。

这会儿住持急忙留住他,邀他欣赏庙里的宝物,但是大藏已经带着随从走出了大门。

他推辞道:

"我会在江户待一阵子,以后再来拜访吧!"

"那么我送您到山门吧!"

住持尾随其后。

"今夜您要在府中住宿吗?"

"不,我想赶到八王子。"

"那就不必急着赶路了。"

"八王子现在由谁管辖呢?"

"最近才改由大久保长安大人管辖。"

"啊!他是从奈良县府调来的。"

"听说佐渡的金山县府也是由他管辖。"

"那他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太阳仍然高挂在天际的时候,大藏等三人已下了山,来到热闹的八王子二十五宿街道。

"城太郎,你看住哪里比较好?"

城太郎像粘皮糖般一直跟在大藏身边。

他率直地回答:

"大伯,我可不想住在寺庙里啊!"

于是他们找到一家看起来似乎是城里最大的客栈。

"掌柜的,要偏劳你了。"

掌柜的看见大藏人品高雅,而且还带有仆人挑衣箱,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客官,您到的可真早啊!"

掌柜安排他们住在隔着中庭、靠里面的比较安静的客房。

夕阳西下时,客人熙熙攘攘地进来了。客栈老板和掌柜的一起来到大藏房间,非常惶恐地拜托他们说:

"真是不情之请。由于突然有一大批旅客住进来,楼下恐怕比较吵杂,想请您移到二楼房间。"

"没关系。客栈生意兴隆,这是好事。"

大藏轻松地答应了。仆人带着行李换到二楼的房间。就在此时,与他们错肩而过、进到这房间的原来是角屋的妓女们。

"哎呀!跟这些人住在同一间客栈,这下子可惨了。"

大藏来到二楼自言自语着。他四处张望,寻找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地方。

一阵忙乱中,客栈的伙计怎么叫也不上来,也无人送饭菜。

好不容易等到饭菜送上来了,吃过以后,又无人来收拾。

楼上楼下不断传来啪嗒啪嗒忙碌的脚步声。大藏虽然有些不悦,但是看见那些伙计们忙得昏头转向,也颇同情,所以也不好对他们发脾气。

房间无人来收拾,奈良井大藏只好以手当枕躺下来,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呼叫仆人。

"助市!"

没听见回答,他坐起身又叫道:

"城太郎、城太郎!"

这个城太郎也不知跑到哪里了,不见踪影。大藏走出房间,正好看见二楼的旅客们围着走廊的栏杆,仿佛赏花似的争看楼下靠里面的房间。

大藏看到城太郎也混在人群当中,窥视楼下的动静。

"喂!"

大藏把城太郎抓回房间里。

"你在看什么?"

大藏流露出责备的眼神。城太郎将随身携带的木剑摆在榻榻米上并坐了下来。

"可是大家都在看啊!"

城太郎理直气壮地回答。

"大家,大家在看什么啊?"

大藏似乎也感到好奇。

"在看什么……嗯,大概是在看住在楼下里面房间的那群女人吧!"

"就这样吗?"

"对,就只有这样。"

"她们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知道。"

城太郎摇摇头。

大藏不得安静的原因并非伙计的脚步声,也不是住在楼下的角屋妓女,而是二楼的旅客们群聚窥视造成的骚动。

"我到城里走走,你最好待在房间里。"

"可不可以带我到城里去呢?"

"不行,晚上不行。"

"为什么?"

"我平常不是说过了吗?我晚上外出并非为了游乐。"

"那是为什么呢?"

"为了增加信心。"

"你白天到处行善,不是建立了很多信心吗?神明和寺庙晚上不也在睡觉吗?"

"光是参拜神社是无法建立信心的,我还有别的心愿。"

大藏不理城太郎。

"我想拿衣箱里的布施袋,你能打开吗?"

"没办法。"

"钥匙在助市那儿,助市到哪里去了?"

"刚才他到楼下去了。"

"还在澡堂吗?"

"他在楼下偷窥妓女。"

"那家伙?"

大藏连呼啧啧。

"快叫他上来。"

大藏说完系紧腰带,整理衣衫。

一群四十多人,旅馆楼下的房间几乎被他们占满了。

男人们住在靠柜台的房间,女人们则住在面向中庭的里间。

总之,一阵热闹之后也渐渐地安静下来。

"我明天可能走不动了。"

有些妓女白玉般的脚被太阳晒伤,正涂着萝卜泥呢!

精神还不错的人借来破旧的三弦琴,就地弹唱起来。

而那些累得脸色发白的人,已经对着墙壁蒙头大睡了。

"好像很好吃,也给我一点吧!"

有女孩在抢食,有的则在灯光下挥笔写信给留在故乡的男友。

"明天是不是能抵达江户呢?"

"天晓得。我问过旅馆的人,听说还有十三里路呢!"

"晚上到处都点着灯,实在很浪费。"

"嘿!你可真会替老板设想。"

"可不是吗?哎哟!累死我了,头发好痒,发叉借一下。"

男人的眼睛很容易被这种景象吸引,尤其是京都来的女郎们。男仆助市洗完澡之后,也不怕着凉,站在中庭的花丛前看得出神。

突然有人从后面拉扯他的耳朵。

"你别看得那么久啊!"

"啊!好痛。"

回头一看。

"什么啊?原来是你城太郎。"

"阿助,有人在叫你!"

"谁?"

"你主人啊!"

"骗人。"

"我没骗你,你主人说他又要出去走走。那个老伯伯一整年都在到处走走啊!"

"啊!是吗?"

城太郎正想跟着助市后面跑回去,突然听到树阴下有人叫他。

"城太,真的是城太吗?"

城太郎大吃一惊,循声回头。虽然他这一路行来,似乎不在乎一切,只跟随命运的脚步走。然而,他内心深处还是牵挂着走失的武藏和阿通。

刚才年轻女子的叫声,说不定是阿通。他吓一跳,往树丛后面的阴影望去。"谁?"

城太郎慢慢走近那棵树。

"是我。"

树后露出一张白晰的脸庞,绕过树来到城太郎面前。

"原来是你啊?"

城太郎一副失望的口吻,令朱实咋舌。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

朱实刚才自作多情,一下子失去立场,便恼羞成怒地敲了城太郎的头。

"我们不是很久没见面了吗?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自己才奇怪怎么会在这里?"

"我啊!你知道吗?我已经跟艾草屋的养母分道扬镳,后来还吃了不少苦头呢!"

"那……你跟这群人是一伙的吗?"

"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啊?"

"考虑要不要当妓女。"

朱实虽然认为跟这种小孩商量无济于事,又苦无他人可以听她心声。

"城太,武藏近况如何?"

朱实终于开口。打从一开始她想问的便是此事吧!

"我不知道啊!"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

"我跟阿通姐和师父在半路上就失散了。"

"你说阿通姐是谁?"

朱实突然对他的话感到好奇,又像想起什么似的。

"哦!对了,那个人还在到处寻找武藏吗?"

朱实自说自话。

在她心目中的武藏是一位行云流水、风餐露宿的武士。所以无论她再如何思念武藏,总觉得无法将这份情感寄托于他,尤其是想到自己坎坷的遭遇。

我的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

朱实经常陷于消极绝望的心境。

然而一想到在武藏的生活里,竟然还存在另一位女人的身影——朱实本来消极绝望的心境,突然像覆盖在余烬下的残火般,随时会复燃。

"城太,在这里谈话会引人侧目,要不要到外面去?"

"到城里去吗?"

城太郎正想出去,想得发慌。朱实这一邀,他当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两人走出旅馆庭院的侧门,来到夜晚热闹的街上。

人称八王子为二十五旅店,一到夜晚,灯火通明。秩父和甲州边境的群山环绕在城的西北边。灿烂的灯火下,到处弥漫着酒味,呼卢喝雉、纺织店的纺车声和拍卖场的吆喝声,还有路边卖艺者萧条的音乐声,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

"我从又八那儿听到阿通姑娘的点点滴滴,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朱实似乎非常在意。

武藏之事先摆一旁,朱实的内心对阿通萌生一股强烈的嫉妒烈焰。

"她是个好人。"

城太郎接着又说:

"她亲切、体贴、又漂亮,我最喜欢阿通姐了。"

朱实听完更加如芒刺在背,但女性绝不会把这种威胁表现在脸上,反而呵呵地笑着回答。

"喔!这么好的人啊!"

"是啊!而且她什么都会。不但歌唱得好,字也写得漂亮,还会吹笛子呢!""女人会吹笛子有什么用处呢?"

"可是大和的柳生大殿先生,还有其他人都夸奖阿通姐呢……但是我认为她有一个缺点。"

"女人任谁都有很多缺点啊!不同的是,有些人像我一样诚实地将缺点表现出来,有些人则是把缺点巧妙地掩饰起来。就是这两种了吧!"

"没这回事,阿通姐只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呢?"

"她动不动就哭,她是个爱哭鬼。"

"爱哭?……哎呀!为什么那么爱哭呢?"

"她一想起武藏师父的事就会哭,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常为此而郁闷不乐,这是我最讨厌的了。"

若是城太郎注意到朱实的脸色,就会留意自己所说的话。可是城太郎口无遮拦,毫不避讳地说个不停,更燃起朱实内心的嫉妒之火,焚遍了她全身。

虽然朱实浑身上下充满嫉妒之火,却又想知道更多。

"那个阿通姑娘几岁了?"

城太郎看了一眼朱实。

"跟你差不多吧!"

"我?"

"可是阿通姐比你漂亮、年轻。"

话题若是至此打住就好了,可是朱实又问:

"武藏比一般人更有骨气,一定不喜欢这种爱哭虫。那个阿通故意用眼泪来博取男人的情感,就像角屋那些妓女一样。"

朱实似乎极力想让城太郎对阿通起反感,结果却适得其反。

"也没这回事,我师父外刚内柔,他是真心喜欢阿通姐。"

朱实甚至套出城太郎这句话。这时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心中妒火熊熊。假如路旁有条河,恐怕她会当城太郎面前跳河自尽呢!

假如城太郎不是个小孩,朱实希望他能透露更多,但是望着城太郎天真无邪的表情,只好作罢。

"城太郎你过来。"

朱实看见前面岔路挂着红色灯笼,便拉着他走。

"啊!那不是酒店吗?"

"是啊!"

"女人最好别喝酒。"

"我突然想喝嘛!一个人喝多无聊啊!"

"可是我也不能喝酒啊!"

"城太郎你只要吃喜欢吃的东西就行啦!"

两人窥视店内,幸好没别的客人,朱实并无决心,她盲目地走入店里,喊道:

"拿酒来。"

然后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城太郎心生害怕,想制止她时,已无计可施了。

"啰嗦,你这小孩在干吗?"

朱实用手臂挥开城太郎。

"再拿酒来,拿多一点。"

朱实像着火似地满脸通红,趴在桌上喘着气。

"不能再喝了。"

城太郎担心地站在她旁边。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喜欢阿通……我啊,最讨厌那种以泪水来博得男人同情的女人了。"

"我最讨厌女人喝酒了。"

"是我不好……可是,你这个小毛头根本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我只好借酒浇愁啊!"

"你快点去结账啊!"

"你以为我有钱啊?"

"你没钱吗?"

"你去向住在旅馆的角屋老板要钱吧!反正我的身体已经卖给他了。"

"哎呀!你哭了。"

"不行吗?"

"可是,你说了好多阿通姐是爱哭虫的坏话,现在自己反倒哭起来了。"

"我的眼泪跟她的眼泪不一样。真讨厌,我死给你看好了。"

朱实突然跳起来,冲向黑暗的屋外。城太郎吓了一大跳,立刻跑去抱住她。酒店的人对这种女客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只在一旁看笑话。然而,原本躺在酒馆角落的一个浪人,张开醉眼看着他们跑出去。

"朱实姑娘,朱实姑娘!你不能死啊!你不能寻死啊!"

第二部分

城太郎以为是个小布包,原来是个皮革背心。那皮背心是由一层如帷幕般的布包住。里面装满了金元宝,数量多得惊人。大藏用对切的竹片将黄金倒入洞里,就像一条流动的黄金河,共有好几条。本来以为只有这些黄金,没想到他解开腰带,将藏在腹部及全身各处的庆长大头等钱币抖下几十枚来。他用手将钱币兜集在一起,跟刚才放在地上的金元宝,用皮革背心包住,再像埋狗尸般地将它踢入洞中。

城太郎紧追在后。

朱实跑在前面。

他们的前方是一片漆黑。

朱实宛如一只无头苍蝇,无视于前面有多暗,或是有泥淖,一味往前奔去。不过她知道城太郎在后面边哭边叫着自己。

少女情怀已经在朱实内心萌芽滋长,可是这个嫩芽却被一个男人——吉冈清十郎所蹂躏——迫得她在住吉海边跳海自杀,当时她是真的存着必死的决心。然而现在的朱实即使口中嚷嚷,心底已失去那种一死殉情的纯真了。

"谁会去找死啊?"

朱实对自己说着。只觉得城太郎在后面追赶自己,非常有趣,更想捉弄他。"啊,危险!"

城太郎大叫。

因为他看到朱实的前方有个大水池。

城太郎奋力从后面抱住朱实。

"朱实姑娘,不要,不要。死了什么也做不成了。"

城太郎把她拉回来,可是朱实却更变本加厉。

"可是你和武藏都认为我是个坏女人。我要怀抱着武藏而死去……我才不会让那种女人独占武藏呢!"

"你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快点把我推到水池里……快点,城太。"

朱实双手掩面,号淘大哭起来。

城太郎见状感到莫名的恐惧,自己也快被吓哭了。

"回去好吗?"

城太郎安慰朱实。

"啊!我真想见武藏,城太郎你帮我找他来好吗?"

"不行,不行。你不能再过去了。"

"武藏。"

"我说你这样太危险了。"

当城太郎和朱实从酒馆跑出来的时候,一直尾随在后的浪人,突然出现在水池边,他慢慢地走过来。

"喂!小孩子,这女人我会送她回去,你先走吧!"

说完便用手抱住朱实的身体,把城太郎打发走。

这个男人年约三十四五岁,身材高大,深邃的眼睛、浓密的鬓发,颇具关东风格。越靠近江户越可看到与关西不同的穿着,短上衣和巨大的佩刀是他们的特色。

"咦?"

城太郎抬头一看,对方从下巴到右耳的方向有个刀疤,看起来像桃子的凹痕。

"这家伙好像很厉害。"

城太郎咽着口水。

"不必,不必你管。"

说完,正想带朱实回去。

"你看这女人才停止哭闹,在我手肘中睡着了,我带她回去。"

"不行啊!大叔。"

"回去!"

"……"

"你不回去吗?"

那浪人慢慢地伸手抓住城太郎的领子,城太郎用力踩住地面,就像罗生门的钢索,忍耐魔鬼的腕力一般。

"你,你要干什么?"

"你这小鬼想喝水沟的臭水才肯回去吗?"

"你说什么?"

此刻城太郎手握比身体还长的木剑,一扭腰,拔剑打在浪人腰上。但是他自己的身体也反弹了出去。幸好没掉到水沟里,却撞到附近的石头,哀叫一声,不能动了。

不只是城太郎如此,其他的小孩也经常会撞昏了头。他们不像大人会考虑再三,只要碰到事情一定勇往直前,率真的行为经常使自己徘徊在生死边缘。

"喂!小孩子。"

"姑娘!"

"小孩。"

城太郎恍惚中,似乎听到叫声。他慢慢苏醒过来,看到一群人围着自己。

"醒来了吗?"

经大家这么一问,城太郎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捡起自己的木剑走了。

"喂,喂,跟你一起出去的姑娘怎么了?"

旅馆的人急忙抓住城太郎的手腕问道。

城太郎一听,方才知道这些人是住在旅馆后面的角屋的人和旅馆的伙计。他们是出来找朱实的。其中有个男子提着灯笼,这种灯笼不知谁发明的,在京城被当成宝物。看来已流传到关东,人群当中还有一名带着棍棒的年轻人,问道:

"有人来通报说,你和角屋的那名姑娘被一名浪人抓走了……你可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城太郎摇头。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别骗人,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好像被那个人抱着跑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这些。"

城太郎不耐烦地回答,要是再跟对方扯下去,待会儿恐怕又要被奈良井大藏责骂了。另外就是,如果在大家面前承认自己被对方一丢就撞昏头,那就太失面子了。

"那浪人到底逃往何方?"

"那里。"

城太郎随手一指,大伙儿便赶紧追过去。没多久,跑在前面有人大喊"在这里,在这里"。

大家提着灯笼和棍棒一拥而上。一看,朱实被丢弃在一间茅草盖的农家前,惨不忍睹。看来好像被压在旁边的干草堆上,朱实听到脚步声,踉跄站了起来,头发和衣服上沾满干草。她的领巾敞开,腰带已经松散。

"哎呀!怎么回事?"

灯笼一照,众人见状立刻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哑口无言,也忘了要追赶作恶的浪人。

"……走吧!回去吧!"

朱实甩开扶她的手,靠在小屋的木墙上,哽咽地哭泣着。

"她好像喝醉了。"

"为什么又在外面喝酒呢?"

众人只能看着她哭泣。

城太郎从远处看着朱实,无法了解她的遭遇。却使他想起过去一段无缘的经验。

那时他住在大和柳生庄的旅馆,跟旅馆里名叫小茶的女孩在马粮小屋的干草堆中,互相抓来抓去、滚来滚去。又怕被人看到,又感到非常刺激——他联想起这个经验。

"走吧!"

城太郎觉得无趣便跑开了。刚才自己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小命,能够回魂,觉得非常幸运,因此边跑边唱着歌。

野外的野外的

金菩萨

是否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迷路的姑娘的下落

敲着木鱼叩

问着神叩……

11

城太郎以为自己知道旅馆的位置,因此未假思索地跑回去。

"啊!走错路了。"

城太郎这才想到自己可能走错了,前后左右看了一回。

"来的时候好像没走过这里啊!"

他确定自己走错路了。

这附近有一处以老旧石墙为中心的武家街道。石墙以前曾被他国军队占领,残破荒废,现在管辖此地的大久保长安大人将其中一部分修复之后,就居住在里面。

此处与战国以后流行的平地城池迥异,极为古式。就像土豪时代的石墙,没有护城河。因此看不到城墙。也无唐桥,只有一面山壁而已。

"啊,有人来?"

城太郎所站的位置旁边正好是一道武士住宅的石墙。

另一边是田地和泥地。

那泥地与田地的尽头突然高耸起来,是一片险峻的树林。

此处既无道路也看不到石阶,也许这附近是石城的后门吧!虽然如此,刚才城太郎却看到有人垂下绳子,从长满树丛的山壁上下来。

绳子前端用铁钩挂在山壁上。那个人一下子就溜到绳子尾端,用脚尖寻找岩石或树根。站稳之后,从下面挥扯绳子,拆下铁钩。再将绳子往下垂,滑了下来。

最后,那个人影来到田地和山的边缘,藏身到杂木林中。

"那是什么?"

城太郎充满好奇,连自己已经偏离旅馆一事都忘记了。

"……"

但是,即使他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到动静了。

就因为如此,他的好奇心更使得他不想离去,他躲在街道树阴下等待。他甚至觉得那个人影会走过田埂,来到自己面前。

他的期待并未落空。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人果然从田埂走了过来。

"原来是捡柴的人啊!"

有些人常会摸黑爬上危险的山崖,到别人的山区偷砍木柴。城太郎觉得若是这种人就太乏味了。但是出现在他眼前的,让他更为惊讶。现在,他的好奇心已经超越满足阶段,变成恐怖和颤栗了。

从田埂走上马路的人影,并不知道城太郎的小身影躲在树干背后,悠哉游哉地经过城太郎身边。那时,城太郎差点没叫出声来。

因为那个人正是城太郎一直追随的奈良井大藏先生。

城太郎又想:

"不,一定看错人了。"

城太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打消刚才的念头。

念头打消之后,他相信自己一定看错人了。因为从逐渐走远的背影看来,那人用黑巾覆脸,穿着黑裤黑袜,一身轻便劲装。

而且他背上背着重物,看他强壮的肩膀和腰身,哪像五十几岁的奈良井大藏先生呢?

刚才过去的人影,又从马路往左边上坡方向走了。

城太郎虽无其他的想法,却不自觉地尾随其后。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找出回旅馆的路,偏偏又无人可以问路,只好茫然地跟在那名男子后面,也许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城里的灯火。

然而,那名男子一走到小路上,便将沉重的包袱放到路标旁,并看了看石头上所刻的文字。

"咦?……奇怪了……还是很像大藏先生。"

城太郎越来越觉得奇怪。这回他决定一探究竟。那男子已经爬到小山坡上,城太郎走到路标旁看了一眼碑文,上面刻着:

首冢的松树

在此上方

"啊,是那棵松树吧!"

松树的枝叶从山坡下也可以看得到。城太郎悄悄跟过去,看到先前的男子已经坐在树根上,抽着烟。

"看来是大藏先生没错。"

城太郎自言自语。

因为那时候的乡下人或商人很少人抽得起烟。烟草是由南蛮人带进日本栽培,价钱昂贵,即使在京城,除非有钱人才能抽烟,而且不只价钱昂贵,日本人的身体还不习惯抽烟,有人一抽便晕眩或口吐白沫,所以既使觉得美味,大家还是觉得那是一种魔药。

因此,像奥州伊达侯这种六十余万石的领主,听说喜好抽烟,根据他的日记所记载:

早上抽三根

傍晚抽四根

睡前抽一根

并非城太郎知道此事,而是他知道香烟不是很多人都抽得起的。而且城太郎也见过奈良井大藏经常用陶烟管抽烟。大藏先生是木曾的首富,所以他抽烟的时候,城太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但是现在看着首冢的松树下,像萤火虫般明明灭灭的烟火,令城太郎觉得既怀疑又恐怖。

"他在做什么?"

城太郎勇于冒险,不知不觉爬到那个人附近的阴暗处。

他终于看到了。

那名男子优闲地抽完烟之后,站了起来,脱下黑衣,摘去面巾。城太郎清楚地看到那张脸。没错,正是奈良井大藏。

大藏将覆面用的黑布塞在腰间,绕着松树根走了一圈。之后,手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圆锹。

"……"

大藏先生将圆锹当拐杖,站在那里眺望夜色。城太郎此时也注意到这个山丘刚好位在城镇和客栈街之间,到处是石墙或房屋的住宅地。

"嗯!"

大藏点头。然后用力将松树根北侧的一块石头翘开,拿圆锹开始挖石头下面的土。

挥动圆锹的大藏,全神贯注地挖土。

不久,挖出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洞穴。他拉出腰间的黑面巾擦汗。

"……?"

躲在杂草和石头后面,像个雕像般瞪大眼睛的城太郎目睹这一切。虽然他确信那个人真的就是大藏,但是他跟自己所认识的奈良井大藏简直判若两人。他突然感觉到世上好像有两个奈良井大藏。

"……好了……"

大藏跳到洞穴里,只露出头来。

他用力踩着洞穴的底部。

城太郎想,如果大藏是要活埋自己,就非去制止他不可。但是不必担这份心。因为他看到大藏从洞穴里爬出来将松树下那包重物拖到洞穴旁,解开包袱的麻绳。

城太郎以为是个小布包,原来是个皮革背心。那皮背心是由一层如帷幕般的布包住。里面装满了金元宝,数量多得惊人。大藏用对切的竹片将黄金倒入洞里,就像一条流动的黄金河,共有好几条。

本来以为只有这些黄金,没想到他解开腰带,将藏在腹部及全身各处的庆长大头等钱币抖下几十枚来。他用手将钱币兜集在一起,跟刚才放在地上的金元宝,用皮革背心包住,再像埋狗尸般地将它踢入洞中。

然后覆上土。

再用脚把土踩实。

又把石头挪回原处。并且为了掩饰新翻过的泥土,他找了一些枯木和树枝盖在上头,自己则恢复平常奈良井大藏的装扮。

他将脱下的草鞋、绑腿,跟圆锹绑在一起,丢到人烟罕至的杂草丛中。然后穿好衣服,胸前挂着类似和尚所用的布施袋,连草鞋也都换过了。

"啊!累坏了。"

说完便往山丘的另一方疾步下山去了。

城太郎随后踩在刚刚埋好的黄金上面,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刚埋上去的。他望着这块土地就像望着魔术师的手掌一般。

"对了,如果我不先赶回去,大藏先生一定会怀疑的。"

城太郎看到城里的灯火,已经知道回家的路。他选择和大藏先生不同的方向,疾风般快跑下山。

回到旅馆之后,他若无其事地爬到二楼。赶紧钻进自己的房间,幸好大藏先生尚未回来。

只看到男仆助市坐在灯光下,孤单地靠着衣箱,淌着口水睡着了。

"喂,阿助,你会着凉喔!"

城太郎故意摇醒他。

"啊!原来是城太啊……"

助市揉一揉眼睛。

"这么晚了,你到底去哪里,也不向主人禀报。"

"你在说什么啊?"

城太郎装蒜。

"我老早就回来了。你自己睡着,怎会知道我在不在。"

"骗人,你不是拉着角屋的妓女到外面去吗?你这么小就会撒谎,看你将来怎么办啊!"

过没多久。

传来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声音:

"我回来了。"

接着,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不论走得再快,这里离江户还有十二里路。如果想在天黑之前到达江户就必须趁早上路。

角屋那一群人天未亮就离开八王子,奈良井大藏等人则优闲地吃着早餐。

"走吧!"

他们离开旅馆时已是艳阳高照。

挑衣箱的男仆和城太郎按规矩跟随在大藏身后,可是今天的城太郎由于昨晚所发生的事情,对大藏先生总觉得有些别扭。

"城太!"

大藏回头看城太愁眉苦脸的表情。

"你怎么了?"

"嗯……"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

"你今天好像闷闷不乐。"

"是的……老实说,如果一直跟随您,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我师父。所以我想跟大伯分手,自己去找……您恐怕不会答应吧!"

大藏毫不犹豫地回道:

"当然不行。"

城太郎本想和以往一样,拉着大藏的手耍赖要求,却突然把手缩回。

"为什么?"

他心里怦怦跳。

"休息一下吧!"

大藏说完便坐在武藏野的草地上,对挑衣箱的助市挥挥手要他先走。

"大伯,我想尽快找到师父,所以我想一个人走会比较好。"

"我说不可以。"

大藏一脸为难的表情,拿出陶烟管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你今天要变成我儿子。"

这是件大事,城太郎吓了一大跳。但是大藏先生满脸笑容,城太郎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我不要。我不喜欢当大伯的儿子。"

"为什么?"

"大伯你是城里人,可是我想当一名武士。"

"我奈良井大藏认真说来也不算城里人。我一定让你成为一名伟大的武士。你就当我的养子吧!"

大藏好像很认真,城太郎有点不安。

"大伯为什么突然提出这种事呢?"

这么一问,大藏突然抓住城太郎的手,把他拉过来。用双手紧紧抱住他,嘴巴凑近城太郎耳边,小声地说:

"你看到了喔!小毛头。"

"喔?"

"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看……看到什么?"

"昨晚我做的事。"

"……"

"为什么偷看!"

"……"

"为什么偷看别人的秘密!"

"对不起!大伯。对不起!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讲的。"

"不要那么大声。你已经看到了,我不会骂你。条件是你要当我的儿子。如果不答应,虽然你长得很可爱,我还是必须杀了你。怎么样?你选择哪一个?"

太郎暗忖,搞不好真的会被杀掉。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怖。"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不要被杀,我不要死。"

城太郎像一只被捏住的云雀般,在大藏的手中轻轻地挣扎。因为他担心自己要是奋力抵抗,可能立刻就会被捏死。

虽然如此,大藏的手并未用力得足以捏碎城太郎的心脏。他轻轻地把城太郎抱到自己的膝盖上。

"这么说你要当我的儿子喽!"

他杂乱的胡子靠到城太郎的脸颊上,如此问着。

胡子刺得城太郎非常疼痛。

虽然他动作缓慢,可是那股手劲却令人生畏。大人独特的体臭更使城太郎浑身不舒服。

城太郎不了解自己为何如此束手无策。以前也遇见过比现在更危险的事情,每次遇险,城太郎必定奋不顾身,勇往直前,面对挑战。可是,现在他却像个婴儿似的无助。无法出声,更无法伸手,无法从大藏的膝盖上逃跑。

"哪一个,你到底选哪一个?"

"……"

"你要当我儿子,还是要被杀掉?"

"……"

"嘿!快点说。"

"……"

城太郎被逼哭了。他用脏手揉着眼睛,连眼泪都是黑的。乌漆抹黑的眼泪流在鼻子两侧。

"你哭什么?当我儿子不是很幸福吗?你如果想当武士,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一定让你成为一名最伟大的武士。"

"可是……"

"可是什么?"

"……"

"你说清楚。"

"大伯你是……"

"怎么样?"

"可是……"

"你可真让人心急,男子汉应该有话就说。"

"可是……大伯你做的生意竟然是当小偷。"

如果大藏稍一松手,城太郎一定会趁机逃跑。然而大藏的膝盖就像一座深渊,让他无法逃脱。

"啊!哈哈哈!"

城太郎哭得背部直抽搐。大藏"砰"的一声拍在他背上:

"所以你才不愿意当我的儿子吗?"

"……嗯!"

城太郎点点头,大藏又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道:

"也许我是天下大盗,但是跟一般剥削贫穷人或闯空门的小偷不一样。你看家康和秀吉以及信长,不都是剥夺天下的大盗吗?只要你跟着我,把眼光放远,将来你会明白的。"

"这么说,大伯你不是小偷了。"

"我不会做这种生意的——我可是胸怀大志呢!"

以城太郎的理解程度,看来是无法详尽回答。

大藏将城太郎抱离膝上。

"走吧!别哭了。快点上路,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会疼爱你。相同地,昨晚之事可别对任何人泄漏。要是你说了,我可会把你的头摘下来喔!"

12

本位田又八的母亲五月底左右来到了江户。

此时气候异常酷热。看来今年又是干旱的梅雨季,连滴雨水都没有。

"为什么有人会把房子盖在这种杂草丛生的湿地呢?"

这是阿婆来到江户的第一个印象。

她离开京城的大津之后,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来到此地。经由东海道来此途中,有时生病,有时到神社参拜,一路上大小事情诸多。回首来时路,有如"都城远在彩云间"般遥远。

高轮街道上最近种了街道树以及一里冢。这是由河口通往日本桥的新市街干道,非常便利。也因此经常有拖石头和运木材的牛车,或是搬运、修屋、埋地、砂石的牛车来往于路上,路面滞碍难行,再加上干旱无雨,白色的灰尘满天飞扬。

"啊!这是什么?"

她张大眼睛望着一栋正在兴建的新房子。

里面传出笑声。

原来是水泥工正在涂墙壁。刚好壁土飞过来沾污了她的衣服。

这老太婆虽然年事已高,对这种事情却无法忍让。她拿出以前在故乡,以本位田家的老前辈身份惯用的权威口气,破口大骂:

"你们把壁土溅到路人身上,不但没道歉还在笑,有这种事吗?"

要是在自己家乡的田里对路人或是农人,以这种口气说话,对方一定会慑服于她,然而在新开发的江户似乎行不通,正在搅和混凝土的水泥工人,边动着铲子边嗤之以鼻。

"你说什么?奇怪的老太婆,你在那里嘟囔什么?"

阿杉婆更加生气。

"刚才到底是谁在笑?"

"我们大家啊!"

"你说什么?"

工人们齐声大笑,使得老太婆更加生气。

经过的路人看到了,都认为老人家不必如此计较。但是,以老太婆的个性却无法善罢干休。

她不吭一声进入屋内,把手放在水泥工们用来垫脚的木板上。

"是你们在笑吧?"

说完,把板子抽开。

水泥工们从板子上跌落下来,摔得浑身泥水。

"混账!"

水泥工们握着拳头跳起来,作势要殴打老太婆。

"走,到外面去。"

老太婆说完,手插着腰。丝毫无老人的胆怯。

工人们看老太婆来势汹汹有点害怕了。他们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凶悍的老太婆。从她说话的语气看来,像是武士的母亲。要是轻举妄动,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大家多少有些忌惮,面露惧色。

"以后要是再如此无礼,我可不饶你们!"

老太婆这下子才甘心地走到路上。路人望着她威风凛凛的身影离去才散开。

这时候,有一个脚上沾满泥巴和木屑的水泥工小学徒突然从施工房屋旁跑了出来。

"你这个臭老太婆。"

说完,猛然将水桶里的水泥泼了老太婆一身,并迅速躲了起来。

"干什么!"

老太婆回头的时候,恶作剧的人已经溜得不见人影了。

当她发现自己背上被泼了水泥之后,眉头深锁,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

"你们笑什么?"

这回她瞪着一旁看笑话的路人。

"你们在笑什么?年老体衰的又不只我一个人,总有一天你们也会老。你们不但没有善待我这异乡的老太婆,还泼我水泥,甚至嘲笑我。这就是你们江户人的作风吗?"

阿婆似乎没察觉到越责骂就越多路人停下脚步,笑声也愈来愈多。

"日本全国现在大家口口声声江户、江户的,好像无其他地方比得上江户。这是怎么回事?我到这儿,只看到你们挖山埋土,掘河填海,到处尘埃满天飞。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你们人品低下,哪能跟我们京里人相比。"

说完,阿婆不顾讪笑她的群众,悻悻然离去。

城里到处都可看到新建材和墙壁,闪闪耀眼。空旷的大地,有很多芦苇根从尚未掩埋好的土壤里长出来。到处是晒干的牛粪,多得几乎让人窒息。

"原来这就是江户啊?"

她对江户的每件事似乎都不满意。在新开发的江户,最古老的东西好像就是她自己的身影了。

事实上,活跃在这块土地上的几乎都是年轻人。店东也是年轻人,以马代步的公职人员和戴着斗笠大步通过的武士、劳工、工匠、商人、步卒甚至将领们全都是年轻人,这是年轻人的天地。

"要不是为了找人,我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多逗留一天。"

老太婆自言自语,又停下脚步。这里也在挖土,她必须绕道而行。

挖出的土像座小山堆,有车子不断地将土运走。另外,木工正在一处芦苇和杂草的掩埋地旁边盖房子。还没盖好就有一个擦着白粉的女人在门帘后面刷眉化妆、卖酒,或是挂上卖药的招牌,有时则整理出售的和服。

这里以前介于千代田村和日比谷村之间。由奥羽街道的田间小路开拓而成。靠近江户城的周边有很多从太田道灌以后到天正年间所开辟的大街小巷和住家,自成一个闹区。阿杉婆尚未走到这些地方。

昨天到今天,她看到仓促开发的新生地,就认为是江户的全貌。因此觉得一颗心无法平静下来。

她从正在挖掘的空沟桥上,看到一栋简陋的小屋。小屋四周由细竹子撑住的草席围住。入口挂了一个门帘,门帘处插一枝小旗子。

旗子上写着:

澡堂。

老太婆拿着一枚永乐钱币递给澡堂上的门房,便进去泡澡。她到此并非为了要洗去汗臭。她借来晒衣竿,将简单清洗的衣物挂在小屋旁。在衣物晒干之前,她只穿一件内衣站在晒衣竿下,望着来往的行人。

她不时地用手摸晒衣竿上的衣服。她认为太阳高照,应该很快就会干,却一直干不了。

阿婆只穿内衣外加一件浴袍,绑着腰带,等衣服晒干。原本不拘小节的老太婆也很在意自己的装束,为避免让路人看到,一直躲在澡堂小屋后面。

路上传来谈话声。

"这里有几坪啊?如果价钱合理我们可以谈。"

"总数有八百坪以上。我刚才已经讲过价钱,没办法再便宜了。"

"太贵了,这样太敲诈人了。"

"没这回事,搬土的工钱也不便宜,更何况这边界一带已无其他土地了。"

"什么?那边不是还在整地吗?"

"但是,当此处还是杂草丛生时,就已经被大家分光了,没有剩余的土地等人来买。如果是靠近隅田川的河滨地带,要多少土地就有多少。"

"这土地真的有八百坪?"

"刚才我不是说过,如果你不相信用绳子量量看嘛!"

四五名商人正在交易。

阿杉婆向路人打听价钱后,不禁目瞪口呆。因为这里一两坪的价钱,可以在乡下买好几十区种稻的田地。

江户商人间,现在是土地买卖的热潮期。如这般景象,随处可见。

"不能种稻米的土地,为何在这城镇里那么抢手呢?"

阿杉婆实在无法理解。

那群人好像已经谈妥了。手一拍便散开。

"奇怪?"

阿婆看得正出神时,背后突然有只手插入自己的腰带里。阿婆立刻抓住那只手,大喊:

"小偷!"

一名像土木工人或是轿夫的男子,已经扒走她腰带上的钱包,往路上快速逃走了。

"小偷啊!"

阿婆有如自己的头被偷走一般,紧追不舍,最后终于抱住那名男子的腰部。

"来人啊!这里有小偷啊!"

那男子打了阿婆几个耳光,还是无法甩开阿婆。挣扎时,大喊一声:

"啰嗦!"

并抬腿踢向阿婆的肚子。

这小偷简直太小看这位老太婆了。阿杉婆被踢之后,呻吟一声,蹲下腰去,虽然她只穿一件内衣,但还是随身带了小刀。她拔出小刀反击,向对方的脚踝砍去。"啊!好痛啊!"

抢了钱包的小偷,脚一拐一拐地还是逃了二十多米。但是他看见自己血流如注,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路上。

刚才在附近谈妥土地买卖的人,叫做半瓦弥次兵卫。他还带了一名随从。"啊!这家伙前一阵子不是逗留在我家的那个甲州人吗?"

"好像是的,他手上还拿着钱包呢。"

"刚才我听到有人喊小偷,原来他从我家离开后,手脚还是不干净……喔!那边有位老太婆跌倒了。我来抓甲州人,你去扶老太婆过来。"

半瓦说完,一把抓住正要逃跑的男子,就像摔蚱猛一般把他掼到空地上。

"老板,那家伙一定拿了老太婆的钱包。"

"钱包我已经抢回来,先放我这儿。老太婆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伤,只是昏迷。醒来之后还大喊钱包、钱包呢!"

"她还坐在地上起不来吗?"

"老太婆被那家伙踢到肚子。"

"这个坏家伙。"

半瓦瞪着小偷,吩咐身边的随从:

"阿丑,给我打个木桩。"

小偷一听到打木桩,比被人用刀抵住喉咙还要害怕,吓得浑身发抖。

"老板,请别这样做,请原谅我!以后我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那小偷匍匐跪地求饶,半瓦却直摇头。

"不行,不行。"

这时候随从已经找来两名修桥的工人。

"把木桩打在这里。"

那随从用脚在地上示意木工。

两名木工打好一枝木桩。

"老板!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把那混账东西绑在这里,在他头上绑一块板子。"

"您要写字吗?"

"没错。"

半瓦向木工借来黑墨,用尺当笔,蘸上墨汁,写着:

此窃贼

以前是半瓦家的寄生虫

由于累犯

将他缚绑于此,受风吹雨打七天七夜

不准为其松绑

木工街弥次兵卫

"谢谢。"

他将黑墨还给木工。

"麻烦你们,如果有便当的剩饭剩菜,就拿来喂他吃,免得他饿死了。"

弥次兵卫嘱咐修桥工人和在附近工作的人。

大家异口同声回答:

"知道了,我们会不断地嘲笑他的。"

在工商社会中,没有比嘲笑更为残忍的制裁了。长久以来,武家之间一直战乱不断,无法施行民治及刑法,商人阶级为了整顿自己的秩序,于是产生这种私刑惯例。

新兴的江户政体已经有县府的组织。而乡镇制度虽然沿用以往严格的职制或体制,但是民间的旧习惯也不会因为上面的组织建立,就能立刻改革的。

县府也认为在新开发的阶段中,社会混乱,私刑的存在亦无不可,所以并未特别加以取缔。

"阿丑,把这钱包还给那老太婆。"

半瓦将钱包还给阿杉婆之后,又说:

"看她年纪一大把了,还独自四处旅行,实在可怜,她的衣服怎么了?"

"她在澡堂小屋洗好衣服,正挂在那里晾干。"

"那你去替她收拾,再把她背过来。"

"您要带她回去吗?"

"当然,不能说已经惩罚了这个小偷,就丢下老太婆不管。她可能又会碰到别的坏人呢!"

随从拿着晒干的衣服,背起老太婆跟随半瓦身后离去。围观的路人也作鸟兽散。

日本桥竣工至今未满一年。

虽然桥上画着五彩缤纷的图画,但是宽广的河面和两岸新砌的石墙,还有新的白木栏杆,更加醒目。

河面上穿梭着来往于镰仓或小田原的船只。河岸上浑身鱼腥味的鱼贩大声招揽客人买鱼。

"……好痛,哎哟!痛死了。"

老太婆让随从背着,虽然痛得直皱眉头,却还是四处张望鱼市场的人潮。

半瓦听到随从背上的老太婆不断呻吟,回头对她说:

"已经快到了,你再忍耐一点。您的伤并无大碍,不要叫得那么大声。"因为路人不断地回头看,所以半瓦才如此叮咛老太婆。

老太婆听了像个婴儿般安静下来,把脸靠在随从背上。

这个城市分为打铁街、枪炮街、染房街、榻榻米街以及公职人员宿舍区等等。半瓦在木工街的房子有点奇怪,大家都能看到屋顶的一半覆盖着屋瓦。

两三年前发生一场大火之后,街上的房子大部分改盖木板屋顶。在那之前几乎都是茅草屋顶,而弥次兵卫的房子的屋顶,只有面对马路那边是用屋瓦盖的,因此大家便称呼他"半瓦、半瓦",而他自己也颇为得意。

弥次兵卫移居到江户初期,只是一名浪人。由于他才气、侠气兼备,善于领导,便开始从商,以盖屋顶为业,最后还当上诸侯的修筑工领班。另外他也做土地买卖,现在只要双手抱胸、不必做事,还能博得"老板"的特别尊称。

有"老板"尊称的,在新兴的江户除了他之外,人数正不断增多。这些人中数他是人面最广的老板。像称武家为武士一般,街上的人也尊称他一族为"男伊达"。可能因为这些人处于武家的下风,藉此称呼为自己找到靠山。

这个男伊达来到江户之后,不管在风俗和精神上都有巨大的变化,却非江户城土生土长。早在足利末期的乱世中,已经有叫做"茨城组"的恶徒。不过,那时他们尚未被称为男伊达。《室町殿物语》记载:

他们赤裸上身,红腰带上又系了好几层锦绣腰带。三尺八寸的红鞘佩刀,柄长一尺八寸,刀长二尺一寸。头发散乱,随以麻绳扎绑;脚穿黑皮袜。经常是二十余人同行,手持铁爪斧头等物……

路人只要看到这种人,便会恐惧地说:

"名闻遐迩的茨城组来了,赶快肃静回避。"

立刻让路,让他们通过。

这个"茨城组"满口仁义道德,可是经常会说:

"掠夺物品是武士惯用的伎俩。"

他们经常出外掠夺财物。当这个城市有战乱时,他们趁乱罔顾节操,投靠己方和敌方。因此,当战乱平息后,被武家和民众所唾弃。本性恶劣的人便躲在荒郊野外,掠夺路人财物。有骨气的人则发现江户这片新开发的天地。他们提倡——

骨带正气,肉带百姓,皮带正义与侠义,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新兴的男伊达,在各行各业及各阶层中,开始崭露头角。

"我回来了,快来人啊!我带了一位客人回来了。"

半瓦一回到家里,便对着广大的屋内大喊。

13

阿杉婆在半瓦家生活得非常惬意,不知不觉中日子已经过了一年半。

在这一年半当中,阿杉婆到底做了哪些事呢?除了身体更加硬朗之外,她也不过口中念着:

"长时间受你们照顾,我必须告辞了。"

虽想告辞,却很少见到主人半瓦弥次兵卫。偶尔碰巧他在家里,半瓦便会说:"哎呀!别这么急着走。我家里的人也常替您留意,要是找到武藏的下落,一定为您拔刀相助!"

半瓦如此说,老太婆也无意离开这栋房子了。

初抵江户时,非常看不惯此地的风土民情。可是,在半瓦家逗留一年半之后——

"江户的人很亲切。"

她感受深刻。

日子过得真惬意!

渐渐地,阿婆笑眯眯地观察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尤其是半瓦的家庭,更是如此。这里有农夫出身,好吃懒做的人,也有关原之役战败的浪人,也有将父母家产挥霍殆尽,逃亡来此的不肖子,更有前年才出狱、满身刺龙绣虎的人——这些人在弥次兵卫这位户长的带领之下,过着大家族的生活。虽然有些杂乱无章,但散漫中仍存在一套井然有序的阶级制度。

磨炼男人。

正是这家的神旨。"六方者武馆"的生活方式。

在这六方者武馆里,老板之下分为师兄弟阶级。其下有随从阶级,随从之中,元老和新手的区别非常严格。另外还有食客身份,以及相处的礼仪之道,虽无明文规定,却非常严谨。

"如果您觉得无所事事很无聊的话,就请您帮我照顾这些年轻人吧!"

老太婆依弥次兵卫的嘱咐,在一个房间里帮忙家中大小洗衣服、缝补衣物、整理家务。

不愧是武士家的老人,看来本位田家的确有严格的家风。

家中上下对阿杉婆的风评很好。阿杉婆严格的起居作息、以及整理家务的态度,都令他们极为佩服,而且此事又可端正六方者武馆的风纪。

六方者也叫做无法者。六方本来指的是男人佩着长柄大小二刀,不穿袜子,大摇大摆威风凛凛的走路方式,现在已成为这条街的别名。

"要是看到宫本武藏,立刻通知老太婆。"

半瓦家的人都有此共识。然而已经过了一年半载,江户里仍无人听过武藏这个名字。

半瓦弥次兵卫从阿杉婆口中得知她所抱持的意志以及过去的遭遇,非常同情。而他对武藏的观点,当然也就是阿杉婆对武藏的观点。

"阿婆真不简单,武藏这家伙真令人憎恶。"

他还在后院的空地里盖了一间房屋给阿杉婆住。半瓦只要在家的日子,早晚一定前去请安,待她如上宾,非常仰重这名老婆婆。

部下们曾经问他:

"善待客人是件好事,可是身为老板的您为何对她如此礼遇呢?"

半瓦回答说:

"最近我看到老年人,就想略尽孝道……你可以想见,以前我对于死去的双亲是如何不孝了。"

街旁开满野生的梅花。江户此时尚未种植樱树。

只有在山手附近的悬崖边可见白色的山樱花。近年来,浅草寺前有些比较特别的住家将樱花移植到路边,虽然枝干还小,但听说今年也长出花苞了。

"阿婆,我陪您到浅草寺逛一逛吧!"

半瓦如此邀她。

"喔!我也信仰观世音菩萨,你一定要带我去。"

"那我们走吧!"

除了阿杉婆之外还有一名随从菇十郎,以及一名叫小六的少年。半瓦让他们携带着便当同行,从京桥圳乘船。

少年的称呼听起来满文雅,可是他却是一个生性好斗,遍体伤痕的年轻人。他善于划桨。

他们的船从圳河进入隅田川之后,半瓦叫他们打开便当。

"阿婆,老实说,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虽然想去扫墓,但是故乡遥远,因此到浅草寺拜拜之后,想做点善事再回去……所以我准备整天游山玩水。先敬您一杯吧!"

说完拿起酒杯,从船舷处伸手舀起河水,洗净酒杯,为阿婆斟酒。

"是吗?你实在太亲切了。"

阿杉突然想到自己的生日,这令她又想起又八。

"来,阿婆。您酒量不错吧!在船上我们会一直陪着您,请安心喝,喝醉了也无妨。"

"在令堂的忌日不太好吧!"

"六方者最讨厌虚情假意和表面仪式。何况这些都是自己的门徒,他们不会介意的。"

"好久没喝酒了。以前喝酒也不像今天这么畅快。"

阿杉婆又喝了一杯。

这条宽广的大河从隅田川的方向流到此地。沿着下总岸边,树木苍郁。受河水冲刷露出树根的附近,水面清澈,映着树的倒影,一片宁静。

"喔!黄莺的歌声好美啊!"

"梅雨季节时,连白天都有杜鹃的啼叫声……现在还没听到杜鹃的啼声呢!"

"我不喝了……老板,今天我老太婆受你招待,非常感谢。"

"是吗?只要您高兴就好了。来吧,不再喝点吗?"

摇桨的少年以羡慕的口吻说:

"老板,能不能也赏我一点酒喝啊?"

"就因为你们善于划桨才带你们出来。现在还没划几下就喝酒,太危险了。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再让你们喝个够吧!"

"教人忍耐好辛苦啊!连河川的水看起来都像酒了。"

"小少年,把船划到在撒网的那艘船旁,买一些鱼来。"

少年划过去和渔夫打招呼。那渔夫打开船板说,要买尽管买。

住在山城的阿杉老太婆,看到那些鱼,眼睛瞪得斗大,觉得非常稀奇。

船舱里的鱼还活蹦乱跳,有鲤鱼、鳟鱼、沙鱼、鲷鱼还有长脚虾以及鲶鱼等等。

半瓦将生鱼片沾上酱油吃了起来。他也招呼老太婆吃。

"我不敢吃生的。"

老太婆摇头,一副恶心状。

不久,船抵达隅田川的西岸。水波拍岸,一上岸便是一片森林。这里就看到浅草观音堂的茅草屋顶。

一行人上了岸。老太婆微醺,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关系,从船要上岸的时候,身体摇摇晃晃。

"危险!"

半瓦伸手牵阿婆。

"别牵我。"

阿婆甩开他的手。

老太婆的个性就是不喜欢人家把她当成老人。菇十郎以及少年小六拖着船跟着爬上布满石头的河岸。

河岸上有些小孩正翻开石头抓螃蟹。好不容易看到有人上岸,立刻跑过来。

"大叔,买一个。"

"阿婆,买一个,买一个吧!"

他们跑到半瓦和阿杉婆身旁纠缠不清。

半瓦的弥次兵卫似乎非常喜欢小孩,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烦人。

"什么啊?原来是螃蟹,我不要买螃蟹。"

那些小孩异口同声说:

"不是螃蟹。"

他们从袖口或怀里拿出他们的宝贝。

"是箭,是箭啊!"

大家七嘴八舌。

"看来是箭的矛头。"

"对!是矛头。"

"在浅草寺旁的草丛中,有埋死人和马尸的坟冢,去参拜的人都会拿这种箭的矛头去供奉。大叔,您也买去供奉吧!"

"我不要矛头,但我会给你几个钱,行吗?"

小孩们拿了半瓦的钱之后,一哄而散,又去挖箭的矛头了。

这时,住在附近茅草屋的小孩父亲,立刻拿走他们的钱。

"啐!"

半瓦见状非常不高兴,弹弹舌头,斜眼瞪着,而老太婆也恍恍惚惚地望着广大的河岸。

"这一带那么容易挖到矛,可见这个河边以前曾经打过仗呢!"

"我不清楚,这里以前叫做荏土庄的时候,经常发生战事。再推得远一点,远在治承年代,源赖朝从伊豆渡海而来,也是在这个河岸召集关东兵马。另外,南朝的御世时代,新田武藏太守从小手指原战场逃到此地,遭到足利军队的乱箭攻击。最近则是天正年间,太田道灌一族或是千叶氏一党,几度兴亡的遗迹也是在前面石头滩的河边。"

二人边说边走。而菇十郎和少年二人已经先到达浅草寺的正堂,坐在那里等待。

原来这座寺庙虽然名气大,实际上却只是一间破茅草堂,以及盖在正堂屋后供和尚居住的破寮房。

"什么啊!这就是江户人口中的金龙山浅草寺吗?"

老太婆非常失望。

跟奈良京都附近的古文化遗迹相比,这里实在逊色多了。

大川的河水在洪水期会侵蚀整座森林,平常也有支流流过正堂旁。围绕正堂四周的都是千年的乔木。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砍伐乔木的斧头声,有如怪鸟的叫声似的,咚咚咚的响个不停。

"啊!你们来了。"

不知谁在上头向他们打招呼。

"谁啊?"

老太婆吓了一跳,抬头往上看,原来是观音堂的和尚们正坐在正堂屋顶上修葺茅草屋顶。

看来连这郊外地区也都知道半瓦弥次兵卫,半瓦从下面对他们打招呼。

"你们辛苦了,今天是在修屋顶吗?"

"是的,这附近的树林里有大鸟栖息,所以不管我们如何费心维修屋顶,那些鸟还是会来叼茅草去筑巢,因此雨漏得厉害……我们马上就下来,请先在寺里休息一下。"

半瓦等人进到室内点上神灯。坐在堂中仔细一看,原来如此,怪不得会漏雨。墙壁和屋顶上破了好几个洞,白天阳光宛若星光般筛漏进来。

如日虚空住

或被恶人逐

堕落金刚山

念彼观音力

不能损一毛

或值怨贼绕

各执刀加害

念彼观音力

旋即起慈心

或遭王难苦

临刑欲寿终

念彼观音力

刀寻段段坏

……

阿杉婆与半瓦并肩而立,从袖口拿出念珠,心无旁骛地念起《普门品》。

阿婆刚开始时低声细念,渐渐地似乎忘了半瓦以及随从们的存在,高声朗诵,脸上一副忘我的表情。

阿婆诵完一卷经之后,便数着念珠:

"众中八万四千众生,皆发无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请看在我老太婆诚心念佛的分上,保佑我早日手刃武藏。杀武藏报仇。杀武藏报仇。"

然后身体和声音又突然低沉下来,五体投地趴在地上。

"请保佑我儿子又八当个乖儿子,荣耀本位田家。"

守堂的和尚看到老太婆祈祷完毕。

"我在那边已经烧了水,请过来喝杯茶吧!"

半瓦和随从们为了等老太婆祈祷,脚都跪麻了,他们搓搓发麻的脚站了起来。

随从菇十郎趁此机会说道:

"在这里可以喝了吧!"

得到半瓦的允许,他立刻跑到堂后寮房的屋檐下,打开便当,并请和尚为他烧烤在船上买来的鱼。

"这附近虽然没有樱花,但我们好像出来赏花似的。"

现在菇十郎面前只有少年小六,整个人轻松多了。

半瓦拿着香油钱。

"请拿去修筑屋顶吧!"

半瓦献上一些香油钱,突然看见墙上参拜者的香油钱捐献牌,眼睛瞪得斗大。大部分人的捐献都差不多,只有一个例外。

黄金十两

信浓奈良井宿大藏

"老和尚!"

"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黄金十两是笔巨款,奈良井的大藏真的那么有钱吗?"

"我不太清楚。前年年底他来参拜的时候,认为关东第一名寺不应该这么寒酸,便捐了一大笔钱,说是修筑寺庙时添购木材用。"

"世上也有这么慷慨大方的人啊!"

"可不,后来我们也听说那位大藏先生也曾经捐献汤岛的天神黄金三两。神田的明神是祭祀平家的将门公的寺庙,大藏先生说,传闻将门公是谋叛的人,这是极大的错误。因为开辟关东,将门公也有贡献,竟然捐了黄金二十两。世上真有一些奇特的人吶……"

就在此刻,一阵仓促、狼狈的脚步声从河原及寺庙境内的森林里传了过来。

"小孩子,要玩就在河边玩,不可到寺内来捣蛋。"

看门的和尚站在屋檐下斥骂。

跑过来的小孩子就像麻雀般聚集到屋檐下,口口声声地叫着:

"和尚大师啊!糟了!"

"有一名不知哪里来的武士和一群不知哪里来的武士在河边打起来了。"

"一个人对付四个人喔!"

"还拔出刀来呢!"

"快去看啊!"

守门的和尚一听,立刻穿上草鞋,说道:

"又打架了。"

和尚自言自语。

和尚正要跑出去,又回头对半瓦和阿杉婆说道:

"各位施主,失陪一下。不知为何这附近的河边好像很适合打架。一有什么事,大家便来此地决斗。有些是被骗来的,有些则相约在此决斗,因此经常会看到流血的场面。每次发生这种事情,县府一定会要求我们写报告书,我得去看一下。"

小孩们已经跑回河岸,还大声喧哗着。

"是决斗吗?"

半瓦的两个随从也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立刻与半瓦跑了过去。阿杉婆跑在最后面。出了林子,站在河边的树下观看。她跑得太慢,以至于当她到达时,已经看不到决斗的人了。

而刚才不断鼓噪的小孩和跑来观看的人们,以及附近渔村的男女,大家都躲在林子后,鸦雀无声,咽着口水,谁也不敢吭气。

"……?"

老太婆虽然觉得奇怪,但她也一样屏气凝神、不敢妄动。

一眼望去,这偌大的河原只有石头和水。水面澄清与青天共一色。燕子剪影独自翱翔于天地之间。

仔细一看,一位面色平静的武士踩着清澈的河流和石头,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名武士是位年轻男子,背上背着一把大刀,穿着牡丹色外国制的武士背心,打扮豪华。不知道他是否察觉自己是树林中众目的焦点,反正他毫不在乎。突然,他停下脚步。

"哎呀!"

就在此刻,在阿婆附近的旁观者低声叫了出来。

老太婆眼睛随之一亮。

原来他们看到距离牡丹色背心武士身后约二十米处,有四具横尸。决斗已然分晓。这名穿着武士背心的年轻人已经赢了这场比试。

然而,四人之中有一名似乎尚未断气。当穿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猛一回头,看到尸骸中一名浑身是血,像鬼魂般的人追了过来。

"胜负尚未分晓,你别逃!"

穿着背心的武士回过头去,平静地站着。而那名全身是血的伤者口中不断呼叫:

"还有,我、我还活着。"

武士在负伤者砍过来的时候,后退一步。

"这下子看你还能不能活。"

那个人的脸就像西瓜一样被切成了两半。砍过去的那把大刀,是武士背上叫做"晒衣竿"的长剑。他的手越过肩头握住剑柄并砍向对方的手法,简捷有力。速度之快,眨眼不及。

武士掏出怀纸擦拭刀刃上的血迹。

然后走到河边洗手。

连那些经常来此看决斗的人,对于武士平静的表情都不禁叹息。也有些人因目睹如此凄惨决斗而脸色苍白。

"……"

无人敢出声。

穿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擦干手伸伸懒腰。

"啊!这水像岩国川的水……让我想起故乡啊!"

他自言自语,站在原地欣赏宽广的隅田河岸和燕子纷飞在水面的美妙姿态。

随后,他疾步走开,虽然不会有人再追杀过来,但他好像考虑到事后的麻烦。

在河原的水滩旁,他发现一艘有桨的小舟,正好可以搭乘。他一跃跳上船,正要解开绳缆。

"嘿!武士。"

半瓦的随从菇十郎以及少年小六发出叫声。

他们从林间大叫,立刻跑到河边。

"你要做什么?"

他们以责备的口吻说道。

穿背心的武士身上传来阵阵血腥味。他的裤子及草鞋上,都溅满血迹。

"……不行吗?"

武士放下即将解开的缆绳,微微一笑。

"当然,这是我们的船。"

"是吗?那我付租金给你们,可以吧!"

"别胡说,我们可不是船东啊!"

面对才刚砍死四人的武士,竟敢用如此不客气的口吻说话,可说是关东的勃兴文化藉由少年及随从口中说了出来,也可说是新将军的威势以及江户的土地所造成的气势。

"……"

穿牡丹色背心的武士并未道歉。

他大概认为如此一来事情会摆不平,因此下了船,默默地往河的下游走去。

"小次郎先生,你不是小次郎先生吗?"

阿杉婆跑到那武士前面停了下来。小次郎一看到阿杉婆,惊讶地叫了一声。脸上的苍白这才消失,露出笑脸。

"您竟然也来到这里。分手后,我一直在想您不知怎么样了?"

"今天我和收留我的半瓦主人和年轻人一起去参拜观世音。"

"我忘了是何时了?对了!我在睿山遇见您时,您说要到江户。我心想可能会再见面,没想到竟然在此相遇。"

小次郎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两名随从:

"那么,他们是跟您一起来的人喽!"

"没错。老板是位正直人,这些年轻人言行粗暴、不懂事。"

老太婆站在那里与小次郎闲谈,不只令众人惊讶不已,连半瓦弥次兵卫都感到意外。

半瓦见状走了过来:

"刚才我的随从对您失礼了,真对不起。"

半瓦客气地道歉,并说:

"我们也正要回去,就让我们送您一程吧!"

14

在归途的船上。

有一句话叫"同舟共济",意思是说:同一艘船的人,即使彼此不喜欢,也必须互相帮助。

何况有酒。

还有鲜鱼。

再加上老太婆和小次郎不知为何打从以前就气味相投,他们谈了很多分别后的种种。

"你仍然四处游历吗?"

老太婆问小次郎。

"您的愿望尚未达成吗?"

小次郎也回问老太婆。

老太婆的大愿当然是指杀武藏报仇这件事。可是她说最近毫无武藏的消息。小次郎听了便说:

"不,听说前年秋冬之际,他曾经去拜访过两三位武学家。我想他大概还在江户吧!"

小次郎给阿婆打气。

半瓦也开口:

"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在听过阿婆的遭遇之后,也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毫无武藏的消息。"

彼此的话题以阿婆的境遇为中心,大家似乎有了共通点,因此半瓦说:

"今后请多指教。"

小次郎也回道:

"彼此,彼此。"

小次郎说完,洗净酒杯,除了对半瓦之外,也依序地给随从斟酒。

小次郎的实力,刚才已经在河岸上见识过了。所以少年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也希望刚才的误会能云消雾散,打从心底无条件地尊敬小次郎。另外,半瓦弥次兵卫认为自己所照顾的阿婆,对彼此来说都算自己人,应该肝胆相照。而阿婆仍是阿婆的想法,她现在又多了一位靠山。

"有人说乱世无鬼魂。可是,好像冥冥之中我受到了保佑,才有小次郎先生与半瓦老板如此照顾我……也可能是观世音菩萨的保佑吧!"

老太婆说得老泪婆娑。

半瓦见气氛低沉,便换了话题。

"小次郎先生,刚才你在河边砍死的四人,是哪里的人?"

小次郎早就在等半瓦问他,因此他得意洋洋地叙述一切。

"啊!他们啊——"

小次郎先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

"他们是出入于小幡门下的浪人。我曾经拜访过小幡五六次,与他们切磋兵法。这些人经常从旁插嘴,自认在军事以及剑法上都颇有成就。因此我便说,那就到隅田河岸来,无论你们多少人来都无妨,让你们见识一下岩流的秘术,并尝尝晒衣竿的滋味。今天对方通报有五名要前往河岸……可是,双方才对峙,就有一人先逃跑了。哈哈!江户的浪人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

小次郎耸肩大笑。

"小幡是谁?"

半瓦问他。

"你不知道吗?就是甲州武田家的小幡入道日净的末代,名叫勘兵卫景宪。他受皇室征召,现任秀忠公的军事指导,还开班授课呢!"

"啊!原来是那个小幡先生啊!"

小次郎提到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家,竟如数家珍。半瓦望着小次郎,心里想:这个年轻武士前额还蓄着刘海,到底有多少能耐呢?

六方者非常单纯,市井的事务虽然繁杂,但是他们认为单纯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半瓦对小次郎由衷佩服。

此人非常厉害。

他如此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汉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件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半瓦立刻与小次郎商量。

"我的地方经常有四五十个年轻人跟随我。家里后面也有块空地,我可以在那里盖个武馆。"

他向小次郎表明心意,希望小次郎能住在自己家里。

"我可以告诉你,有很多诸侯想要出三百石、五百石聘请我,弄得我分身乏术。而我的条件是千石以下绝不接受公职。因此,还有一段的时间,我会待在目前的住处闲暇度日。但是也不能罔顾信义,突然离去。这样吧!如果每个月三四次的话,我可以前去教授。"

半瓦和随从们听小次郎这么一说,对他更加尊敬。小次郎经常话中有话,藉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半瓦等人竟然毫无察觉。

"可以、可以,一定要拜托您了。"

他们低声下气回答。

"务必请您光临寒舍。"

半瓦说完,阿杉婆立刻接口:

"我们等你来喔!"

她向小次郎再次确认。

当船转入京桥圳时,小次郎说道:

"请让我在这里下船。"

说完,便上了岸。

众人从小船上目送这位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离去。见他走入街道。

"这人真有趣。"

半瓦由衷地感叹。老太婆斩钉截铁地说:

"那才是真正的武士。像这种人物,大将军花五百石可能都还请不动呢!"

又突然自言自语说道:

"又八如果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五天之后,小次郎果然来拜访半瓦。

四五十名随从轮流进入客厅与他打招呼。

"你们的生活看来似乎很有趣。"

小次郎说着,内心似乎也跟着愉快起来。

"我想在此地建武馆,可否请您来看一下这儿的风水。"

半瓦邀他到屋后。

那里是一个两千坪左右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个染房,旁边晒衣竿上挂满了染好的布。空地是半瓦目前出租给他人,只要收回来使用,要多大就有多大。

"这块空地没有路人会进来,因此不必盖武馆,露天即可以。"

"若是下雨呢?"

"因为我无法每天来,所以露天练习就可以。只是我的练习比起柳生或城里的师父还要严厉。稍不留神,可能会缺手断脚,或打死人,希望你们能先明白这一点……"

"我们早就有此觉悟。"

半瓦召集所有随从立誓,愿遵从此意旨。

半瓦家练武的时间,决定一个月三次,每逢三日、十三日、二十三日。半瓦家就可以看到小次郎的踪影。

"他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

附近一带传说着。小次郎矫健的身手到处引人注意。

而小次郎拿着琵琶形的长木刀练武。

"下一个——下一个,上!"

他在染房的晒场大声吆喝,训练众多门徒的英姿,格外醒目。

小次郎不知何时才会穿上成人衣服。可是他看来已经二十三四岁了,仍然蓄着刘海。有时他脱去半袖,可以看到他穿着耀眼的桃山刺绣内衣。肩带也是紫色的皮革。

"你们注意了,要是被我的琵琶木剑打到,可能连骨头都会断掉,希望你们有所觉悟。下一个是谁?不敢上来了吗?"

小次郎除了身穿艳丽衣服之外,语气也充满杀伐之气,听起来更加凄厉。

再谈到他的练武。这个武术指导,一点也不打马虎眼,空地的练习场开始练武至今才第三回,可是半瓦家已经有一人断腿,四五人受伤,现在还躺在后面呻吟呢!

"没有人上了吗?你们不练了是不是?要是不练了,我就回去喽!"

他又开始说狠毒的话。

"好,我上。"

一名随从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他走到小次郎面前,正要拾起木剑。说时迟那时快,随从还没拿到木剑,就已经被打倒在地。

"剑法最忌讳注意力不集中。刚才教你们的便是这个。"

小次郎边说边望着四周三四十个人的脸。大家口干舌燥,因他严格的训练而全身颤抖。

有人把躺在地上的男子抬到井边,为他冲水。

"不行了。"

"死了吗?"

"呼吸没了。"

有人跑过去察看,引起一阵骚动,小次郎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果这点小事就让你们害怕,那最好别练剑,你们不是号称六方者的男子汉,对打架很在行的吗?"

小次郎脚穿皮袜,踩在空地上,用讲课的口吻说道:

"六方者!你们想想看。你们只要脚被人踩到,立刻就找人打架。你们的刀被人碰到,就立刻拔刀相向。然而,真正要拔出真剑一决胜负时,你们的身体就变得僵硬!你们会为了女人或意气用事之类无聊的事舍弃生命。可是,我看你们却没有为大义牺牲的大勇。碰到一点小事,立刻感情用事,这是不行的啊!"

小次郎越说越兴奋:

"要是你们没有信心能禁得起考验,就不配称大勇。来,起来!"

这时,有一个已经听不下去,从后面扑向小次郎。然而小次郎身体一低,偷袭的男子扑了个空。

"好痛啊!"

那男子大叫一声,重重跌坐在地。这时琵琶木剑已经打在他的腰骨上,才会令他如此惨叫。

"今天到此为止。"

小次郎抛下木剑,走到井边洗手。刚才被打死的随从,已经像块豆腐般躺在井边的流水台上。而小次郎在死人脸旁哗啦哗啦地洗着手,对死人连一句怜悯的话都没说。他将袖子套回,笑着说道:

"最近听说葭原一带人潮汹涌,非常热闹……你们大家也很好玩吧!今夜有谁能带我去看看?"

想玩的时候就玩,想喝的时候就喝。

小次郎这种自负又率直的个性,颇得半瓦的欣赏。

"你还没去过葭原吗?不去见识见识是不行的。本来我想陪你去,但是有人死了,我必须处理善后。"

弥次兵卫说完便拿钱给少年随从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

"你们带他去玩。"

出门时,老板弥次兵卫又再度叮咛:

"今晚你们可别顾着玩,要好好带师父四处走走。"

可是这两名随从一出了门,便把老板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嘿,老兄,每天都有这种差事那该多好啊!"

"师父,以后也请您常说要去葭原玩好吗?"

两名随从怂恿小次郎。

"哈哈!好,我会常常说的。"

小次郎走在前头。

太阳下山,江户笼罩在黑暗中。京都的夜晚从未如此昏暗,奈良和大阪的夜晚更是明亮。虽然小次郎来到江户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走在黑暗中,仍然不太习惯。

"这路真难走,应该带灯笼来的。"

"带灯笼逛花街会被人笑的。师父,那里是小土堆,请走下面。"

"可是,到处都是积水。刚才我还滑到芦苇丛中,把鞋子踩湿了。"

他们走着,忽然看见前方圳河的水面映着红光。抬头一看,河对岸的天空也映得通红。原来前面就是闹街,天空上悬挂一轮镜子般的明月。

"师父,就是那里。"

"喔……"

小次郎张大眼睛。三人走过一座桥,小次郎快过完桥,却又折回到桥头。

"这桥叫什么名字啊?"

他看看木桩上的字。一名随从回答:

"叫做老板桥。"

"的确写着老板桥,但是为何叫这名字呢?"

"大概是叫做庄司甚内的老板开辟了这条街,才取这个名字吧!花街里还流行这么一首歌呢!"

随从十郎望着花街的灯火,低声吟唱。

父亲是竹连枝

每一节都令人怀念

父亲是竹连枝

一夜订下卖身契

父亲是竹连枝

千代万世就是卖身女

已经订下了契约

无法再后悔

再拉住我的衣袖

也是徒增悲伤

"我这个也借给师父用吧!"

"什么东西?"

"用这个把脸遮住。"

少年和菇十郎拿着红色的手巾,包住头脸。

"原来如此。"

小次郎也学他们,拿出卷在裤腰带上暗红色的手巾,盖住刘海,在下巴打了结。

"真帅啊!"

"很适合您啊!"

他们一过桥,便见沿途灯火通明,格子门内人影如织。

小次郎等人沿着茶室一家一家的走过。

有些茶室挂着红门帘,有些挂着浅黄斜纹的门帘。有些茶楼的门帘上挂着铃铛,客人只要一拨开门帘便会叮当作响,姑娘们闻声会聚集到窗口。

"师父,你遮着脸也没用。"

"为什么?"

"您刚才说第一次逛这里,可是本楼的姑娘有人一看到师父,便大惊失色,躲到屏风后面。所以,师父您还是从实招来吧!"

菇十郎和少年都这么说,小次郎却无印象。

"奇怪,是什么样的女子?"

"别睁眼说瞎话了,我们就到刚才那家酒楼吧!"

"真是的,我真的是第一次来。"

"进去就知道了嘛!"

两人把小次郎拉回刚才经过的门帘内。那是三大叶柏树花纹的门帘,旁边写着"角屋"二字。

这家酒楼的柱子和走廊盖得很粗糙,犹如寺庙。而且,屋檐下还埋着一堆潮湿的芦苇。房子既不醒目也不引人入胜,家具和拉门、室内摆设,全都新得令人眼花缭乱。

三人来到二楼面对马路的大厅。前面客人留下的残肴剩饭及用过的餐巾纸都还没收拾干净,一片凌乱。

清扫房间的女人就像女工一般粗野地清理着。叫阿直的老太婆每天晚上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睡眠。若连续三年如此操劳,可能会赔上她的老命。

"这就是妓院吗?"

小次郎望着高耸的天花板上满是木头的接缝。

"哎呀,真是荒凉啊!"

他苦笑。阿直听到他的话便回:

"这是临时搭盖的,现在后面正在盖本馆,可能伏见和京都都找不到如此豪华的酒楼呢!"

阿直向小次郎解释后,又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看。

"这位武士,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喔!对了,就是去年我们从伏见往江户的途中见过你。"

小次郎早已忘记此事,经阿直这么一说,也想起在路边的石佛与角屋一行人碰面之事。这会儿他从阿直口中也得知,当时那位庄司甚内便是这酒楼的主人。

"是吗……那我们可真有缘啊!"

小次郎渐觉得有趣。菇十郎在一旁接口道:

"当然缘分不浅啊!因为这酒楼里有个女子还认识师父您呢!"

菇十郎取笑小次郎之后,便吩附阿直呼唤那名姑娘出来。

阿直听菇十郎描述那姑娘的模样和衣着。

"啊!我知道了。"

说完便走开。可是,等了好久,阿直并未带那名姑娘出来。菇十郎和少年等得有点不耐烦,便到走廊一探究竟。

"喂,喂!"

两人拍着手叫阿直,并问明原因。

"您要我去叫的那名姑娘不在喔!"

"奇怪了,为什么不见了?"

"我刚才问老板,他也觉得纳闷。因为以前在小石佛上,那位姑娘一看到武士先生和甚内先生在谈话,也曾经消失踪影,真奇怪啊!"

这里是刚上了梁的新房子,虽然已盖了屋顶,却无墙壁,也无法打上隔板。

"花桐姑娘,花桐姑娘!"

远处传来呼唤声。朱实看到寻找自己的人影便躲在像座小山般的木屑堆和木材堆后面。

"……"

朱实屏气凝神,不敢现身。"花桐"这个名字是她来角屋之后才取的艺名。"讨厌,谁会露面啊?"

刚开始,朱实因为知道来客是小次郎才躲起来。但躲着躲着,又觉得令人憎恶的不只小次郎了。

清十郎也可恶,小次郎也可恶,在八王子趁自己喝醉,而把她抓到马粮小屋施暴的浪人更可恶。

每晚玩弄自己肉体的游客们全都很可恶。

这些人全都是男人。男人是自己的仇敌。然而她这一生却又在寻找另一位男人。像武藏的男子。

即使长得很像武藏也可以。

她想,若是遇到长得像武藏的人,即使不是真爱,朱实内心也会受到安慰。但是游客当中根本没碰到这样的人。

朱实不断地寻求这分恋情。可是,她最后终于觉悟到,自己跟武藏的缘分愈来愈淡远了。只有酒量愈来愈好。

"花桐,花桐。"

紧临新楼建地的角屋后门,传来老板甚内的声音。最后,连小次郎等三名也出现在空地上。

老板不断道歉和解释,那三个人影最后终于离开空地,往马路走去。看来是放弃寻找自己了。朱实松了一口气走出来。

"哎呀!花桐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啊!"

在厨房工作的女人马上大声问道:

"嘘。"

朱实挥手示意她别作声,并探头看看大厨房。

"能不能给我一口酒喝?"

"什么?给你酒。"

"对。"

那女人看朱实脸色苍白,赶紧倒一杯给她。朱实闭着眼睛,仰脸一口饮尽。"啊!花桐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你真啰嗦,我要去洗脚,然后回房间。"

厨房的女人这才放下心,关上门。但是朱实却找了一双合脚的草鞋穿在沾了泥土的脚上。

"啊!真舒服啊!"

她摇摇晃晃的走往街道。

众多的男人,摩肩接踵走在挂满红灯笼的街上。朱实好像念着咒语般:"这些人是什么东西啊?"

她吐了一口口水,然后跑走了。

她来到一处漆黑的马路,望见圳河上浮现闪烁的星光。朱实望得出神,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啪嗒啪嗒的跑步声。

"啊!那是角屋的提灯。真是混账!这些家伙趁女人迷失自己时,剥削她的灵肉,让她替他们赚钱,再用她们肉体换来的钱拿去盖新房子。真是可恶……我才不会再回去呢!"

朱实敌视世间一切事物。这会儿她漫无目地的走向黑暗中,沾在她头发上的木屑,在黑暗中映着星光,一闪一闪。

15

小次郎喝得酩酊大醉,这无疑是在某家酒馆喝的。

"肩膀……肩膀靠过来……"

"做什么?师父。"

"我要你们用肩膀架着我啊!我已经走不动了。"

小次郎被架在菇十郎和少年小六的肩上,踉跄地走在深夜脏乱的花街上。

"我不是要您在此住一宿吗?"

"那种酒楼能住吗?算了,我们再到角屋去看看吧!"

"别去了。"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即使把那位逃跑的姑娘抓出来,您想她会陪您吗?……"

"……嗯、是吗……"

"师父,您是不是喜欢上那姑娘了?"

"哼!"

"师父,您想起什么事了?"

"我从未喜欢过女人……这就是我的个性,因为我还有更大的野心。"

"师父,您的野心是什么?"

"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吧!既然拿剑,就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我希望将来能当上将军家的师范。"

"真可惜,柳生家已经捷足先登了……听说小野治郎右卫门最近才被推荐给将军家呢!"

"治郎右卫门那种人配吗?……柳生家有什么好怕的……等着瞧吧……将来我一定会把他们全踢掉。"

"哎呀!师父您还是注意脚下吧!"

花街的灯火远远地抛在他们身后。

马路上已经看不到人影。现在他们来到刚挖过的圳河边,路面泥泞窒碍难行。圳边的土堆上露出半截杨柳,另一头是一洼积水,长满低矮的芦苇和杂草。繁星点点,更显得夜深人静。

"小心脚滑。"

菇十郎和少年两名随从,架着烂醉如泥的小次郎从土堤走下去。

"啊!"

突然被小次郎推开的两名随从,与小次郎同时大叫一声。

"是谁?"

小次郎背靠在河堤上,大声怒斥。

随着怒斥声,从小次郎背后偷袭的男子也一刀挥了个空,脚下失去重心,跌到下面的湿地上。

不知何处传来声音。

"你忘了吗?佐佐木。"

又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你竟然敢在隅田河岸斩我同门四人。"

"喔!"

小次郎跳到堤上,循着声音搜寻。定睛一看,土堆后、树阴下,芦苇丛中大约有十几个人影。这些人一看到小次郎爬上堤岸,全都举刀逼近小次郎。

"喔!原来是小幡的门人。上次你们来了五个人,死了四个。今天晚上又来了几个呢?你们自己找死,我就不客气了。懦夫,上来吧!"

小次郎手越过肩膀,握住背上的爱剑"晒衣竿"。

提到小幡门人,便要谈谈小幡勘兵卫景宪这个人。此人的住家与平河天神公背对背,四周围绕着森林。在旧家的茅草屋下又盖了新的讲堂和大门,招揽兵学的门人。

勘兵卫本来是武田家的家臣,是甲州人当中颇负武门盛名的小幡入道日净流之支流。

这个支流在武田家灭亡之后,也归隐山林。直到勘兵卫这一代受家康征召,实际参与战事。可是,勘兵卫年老体弱。因此他有一个愿望——

我希望奉献余生,教授兵学。

而搬到目前的住所。

幕府为了他,特别拨出闹区中的一角供他居住。可是勘兵卫却以——

甲州出身的乡下武士,不习惯住在豪华奢侈的宅第。

而婉拒赏赐,将房屋盖在平河天神的一个古老农地上。但他经常卧病在床,最近也很少看到他出现在讲堂了。

森林里有很多枭,连白天都可听到枭的叫声。所以勘兵卫自称——

隐士枭翁

我也是那枭群中的一只吧!

他想到自己病体羸弱,有时就如此自我解嘲,排解寂寞。

他的病是现代所谓的神经痛。发作起来,从坐骨蔓延至全身都猛烈地疼痛。

"老师,您舒服一点了吗?喝点水吧!"

经常服侍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叫北条新藏的弟子。

新藏是北条氏胜的儿子,继承父亲遗学,为了完成北条流的兵学,才成为勘兵卫的入室弟子。从少年时期开始砍柴挑水,接受磨炼,是一名苦学的青年。

"不喝了……这样舒服多了……天也快亮了,你一定很困,去睡吧!"

勘兵卫满头白发,身体像棵老梅树一般清瘦。

"请您别担心,我白天已休息过了。"

"不,只有你能够代我讲课,所以你白天不可能有时间睡觉的。"

"忍耐着不睡觉也是自我锻炼的一种方法呀!"

新藏揉着师父薄弱的背,看到蜡烛快烧完了,便起身去取油壶。

"奇怪?"

趴在枕头上的勘兵卫突然抬起削瘦的脸。

灯火下,他的脸益显苍白。

新藏拿着油壶问道:

"什么事情奇怪?"

他望着老师的眼睛。

"你没听到吗?……是水的声音……从井边传过来。"

"喔!好像有人。"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是不是这些弟子们晚上又溜出去通宵夜游了。"

"我想大概是吧!我去看一下!"

"你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

"我知道,老师您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这个病人一直要到天快亮的时候,疼痛才会停止,方能入睡。新藏轻轻地为老师盖上被子。然后打开后门。

他看到两名弟子正在井边打水,清洗手上和脸上的血迹。

北条新藏见此光景,吓了一跳,皱着眉,来不及穿草鞋,只穿着皮袜子就跑到石井边。

"你们真的跑出去了。"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我如此劝你们,你们还是去了,现在骂你们也来不及了。所以他的话里又包含了叹息和惊讶。

井檐下,躺着他们扛回来身受重伤的门人,几乎快要断气,正痛苦地呻吟着。

"啊!新藏先生。"

清洗血迹的两名门人,一看到新藏,即使是男子汉也忍不住皱紧眉头,强抑夺眶而出的泪水。

"实在很遗憾……"

他们声音哽咽,像小弟对大哥诉苦般恨恨骂了一句。

"混账!"

新藏为人随和,并未殴打他们。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

新藏再次怒责。

"我说过你们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再三阻止,为何你们又去了?"

"可是……佐佐木小次郎那个家伙,来此侮辱卧病在床的老师,还在隅田河边砍死四名师兄弟。我们怎能咽下这口气?而新藏先生您却对我们说,前去报仇也无济于事。如此划地自限、忍气吞声,我们认为这才是没出息的做法。"

"什么叫做没出息的做法?"

虽然新藏年纪尚轻,却是小幡门中的高足。他的地位颇高,老师卧病在床期间,便由他代替老师父管理众弟子。

"如果是我应付得来,我新藏一定首当其冲。小次郎这个男子,刚开始时常来武馆对卧病在床的老师口出无礼,对我们亦是视若无睹。然而,我可不是怕他才不敢去找他。"

"可是,世人并不这么认为。再加上小次郎到处散播谣言,批评老师和兵学上的种种事情,全是恶意中伤。"

"让他去讲吧!真正了解老师实力的人,会去相信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话吗?"

"不,我不管您的想法是怎样,但我们门人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你们想怎样?"

"我们准备找那小子报仇,让他知道厉害。"

"上次不听我劝阻,在隅田河边已经有四人丧命,今晚去还不是败北归来,真是耻上加耻。所以说让老师名誉扫地的,不是小次郎而是你们这些门徒。"

"啊!你说这话太过分了,怎么是我们害老师名誉扫地呢?"

"那么,你们砍了小次郎了吗?"

"……"

"今天被杀的恐怕全都是自家人吧!你们完全不了解敌人的实力。虽然小次郎年纪尚轻,也非什么大人物,而且既粗野又高傲。但他的实力,尤其他的名剑'晒衣竿'的功夫,是无法否定的。你们若小觑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门人中一人听完此话,突然逼近新藏的胸前,像要吃掉他似地说道:

"所以你才认为即使那家伙再怎么侮辱我们,我们都拿他没办法?你是这么畏惧小次郎吗?"

"没错。你们要这么讲我也没办法。"

新藏点点头。

"如果你们认为我的态度懦弱,那你们就骂我是懦夫吧!"

这时受了重伤躺在地上呻吟的男子,在他们脚边痛苦不堪地说:

"水,给我水。"

"喔,来了。"

有两个人立刻架着伤者,拿起水桶正要给他喝水。新藏急忙阻止。

"等等,要是给他喝水,他会立刻断气的。"

那两个人正在犹豫不决,受伤的人已经把头伸进水桶中喝了一口。头都还来不及抬起来,眼睛已经掉到水里面了。

"……"

此刻,月亮在晨曦中仍依稀可见。远处传来枭的啼叫声。

新藏默默离去。

一进入屋内,他赶紧悄悄地窥视老师的病房,勘兵卫已经沉沉入睡,新藏这才放心,退回自己的房间。之前他阅读的兵书,展开在书桌上。可是,每天晚上为了照顾老师,几乎没有时间看书。他坐在书桌前,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同时也感觉到一天的疲惫。

新藏挽着手坐在桌前,不觉叹了一口气。他想,现在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能照顾老师呢?

武馆里有几名入室弟子,大家都是练武的兵学书生。而从外面来此学武的人,更是耀武扬威,无人能了解师父孤寂的心情,只会在外面与人打架,惹是生非。

处理这次的事情亦是如此。

有一次自己不在家,佐佐木小次郎刚好在兵书上有些疑问想要请教勘兵卫,弟子们便为他引见。原本说是要来求教的小次郎,反而僭越身份,高谈阔论,好像是来教训勘兵卫似的。因此,弟子便将他拉到别的房间,责备小次郎的无礼。小次郎反而大放厥辞,并且摞下一句狠话——

我随时候教。

说完便回去了。

本来只是个小误会,却经常酿成大灾祸。小次郎后来到江户四处散播谣言,说小幡的兵学浅薄,甲州流是模仿古代楠流或唐书六韬捏造而成的兵学。此事传到弟子耳中,更引起大伙儿对小次郎强烈的反感。

不能让他活着。

小幡门人发誓要找他报仇。

北条新藏从一开始便反对——

不宜小题大作——

何况老师正卧病在床——

对方并非兵学家。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老师的儿子余五郎正旅行在外——

禁止门人找小次郎理论。

他不断告诫门徒。可是,已有门徒在前几天私下约了小次郎在河原决斗。昨晚他们又偷袭小次郎,反而被打得落花流水,十人当中好像没几个生还。

"真令人头痛。"

新藏对着即将烧尽的蜡烛,连连叹息,陷入沉思。

北条新藏趴在桌上睡着了。

当他惊醒时,隐约可听到远方人群骚动的声音。他马上明白过来,一定是门徒的聚会。接着又想到今晨破晓时分所发生的事,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

但是,那声音很遥远,新藏窥视一下讲堂,里面空无一人。

他穿上草鞋。

来到屋后,穿过一片长满嫩竹的绿竹林。这里没有围墙,可直接通往平河天神的林子。

新藏走过去一看,不出所料,小幡兵学所的门下学生,正群集在那里。

今天一大早在石井边清洗伤口的两个人,现在用白布将手吊在颈子上,脸色苍白,正在向同门师兄弟描述昨夜惨败的情形。

"这么说来,你们十个人去对付小次郎一个人,却有一半以上负伤回来喽?"

有一个人如此问。

"我感到很遗憾。可是那家伙耍着号称'晒衣竿'的大刀,我们使尽全力都无法挥刀欺身。"

"村田、绫部这两名平日那么热中于练剑,竟然也惨败了。"

"那两个人反而最先被砍倒。后来上去的人也受了伤,与兵卫虽然侥幸保住一命回来,但在喝了一口水之后,就在井边断了气……真令人扼腕……各位,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众人听完皆黯然默不作声。这个流派极为讲究兵学,平常认为所谓剑法只是步兵小卒的雕虫小技,并非身为将军者应学之事。

不料竟会发生此事。佐佐木小次郎一个人竟能砍杀众多同门兄弟。大家对平常所轻蔑的剑法失去了信心,更深切地感到悲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如此感叹。

"……"

在这沉默的气氛下,今天也听到枭啼声。这时,弟子中有人想到一个办法。"我的侄子在柳生家工作,靠这层关系,我们不妨到柳生家找他们商量,向他们借一臂之力。"

"不行。"

有好几个人表示反对。

"家丑怎能外扬呢?这岂不更让师父的颜面尽失吗?"

"那……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这些人就足以对付他了。我们何不发个挑战书给佐佐木小次郎呢?当然不能趁夜黑埋伏偷袭,如此只会破坏小幡兵学所的名声。"

"要是再吃一次败仗呢?"

"也不能就此退缩啊!"

"说得有理……但若让北条新藏知道此事,他又要啰嗦了。"

"当然不能让卧病在床的老师和他的心腹弟子知道。现在我们赶紧到神社那里借笔墨,写好挑战信,派人送去给小次郎。"

众人站起来正要前往平河天神的社家,走在前头的人突然惊叫一声,整个身体退了回去。

"啊!"

众人全都僵在原地,注视着平河天神拜殿后面的旧回廊。

阳光照在墙壁上,映着结了青梅的老梅树影。而佐佐木小次郎打从刚才便单脚翘在栏杆上,观看林子里的聚会。

众人一瞬间全吓破了胆,脸色惨白。

他们抬头仰望回廊上的小次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别说出声,连呼吸都快停止了,身体则吓得僵硬不能动弹。

小次郎面露傲慢的微笑,向下望着这群人。

"刚才我在此听到你们的谈话,显然你们仍未受到教训,还想给我小次郎下挑战书。这会儿,你们不必派人了。我从昨夜就没洗去手上的血迹,我猜想你们准会再来报仇,就跟踪这两名家伙,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晚上了。"小次郎一口气说完。大家慑于他的气势,无人敢吭一声。小次郎接着又说:"小幡门人要决斗之前,是不是还得问神卜卦,选个良辰吉日呢?还是像昨晚那般趁敌人酩酊大醉、回家途中埋伏偷袭,才能致胜呢?"

"……"

"为何不作声?难道你们全是死人吗?你们要轮番上也可以,就算你们披甲鸣鼓进攻,我佐佐木小次郎也不是那种临阵逃脱的武士。"

"……"

"怎么样?"

"……"

"要来决斗吗?"

"……"

"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有骨气的吗?"

"……"

"听好,你们好好记住,我的刀法是在富田五郎左卫门生前所传。拔刀术是片山伯耆守久安的秘传,我小次郎自己再下功夫,自创一流的岩流刀法。而你们光说理论,只知道六韬兵法、孙子兵法,完全不切实际。你们跟我比起来,不但手法差距大,连胆子都差得远呢!"

"……"

"我不知道你们平常从小幡勘兵卫那里学到什么?兵法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我亲自来教你们吧!我不说大道理,就拿昨晚暗中偷袭的事来说吧!要是碰到这种偷袭,一般的人即使打赢,也会尽快跑到安全的地点,直到第二天才敢放下心来。然而,我的方法却是对着敌人拼命地砍杀。要是有人侥幸逃回去,我会跟在他后面,然后,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的本营。趁他们在商量善后时,全力攻击,让敌人落荒而逃。像这种做法,才是兵学的极致。"

"……"

"我佐佐木虽然是剑术家,不是兵学家。可是,自从我来到你们兵学武馆之后,虽然有人说我外行、辱骂我,但现在你们知道我佐佐木小次郎不只是天下的剑豪,也懂得兵学道理了……啊哈哈!我竟然代替你们师父给你们上了兵学课。这一来恐怕要抢走病人小幡勘兵卫的饭碗了……好渴,喂!小六、十郎,这些人真是一群笨蛋。拿水来。"

佐佐木回头吩咐,在拜殿旁边有人恭敬地回答。原来是菇十郎和少年小六。

他们用陶皿装了水。

"师父,接下来做什么?"

小次郎将喝干的陶皿丢到不知所措的小幡门人面前。

"你看他们一脸的茫然,你去问看看吧!"

"啊哈哈!那是什么表情啊?"

小六骂道,十郎也说:

"你们走着瞧吧!没骨气的家伙……走吧!师父,我怎么看都没人能与你匹敌的。"

躲在一旁的北条新藏看着小次郎带着两名六方者随从,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平河天神牌楼外。

"……你这家伙。"

新藏喃喃自语。

他全身颤抖,好像在忍耐吞下的苦水一般。可是,他现在只能口中说着:"等着瞧吧!"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呆立在拜殿后面的门众,碰了一鼻子灰。大家脸色惨白,只能杵在原地。就像刚才小次郎临走前丢下的话一样,他们简直是陷入小次郎战术的圈套里了。

这些人被胆小的风一吹,刚才那股劲已消失殆尽。

同时,燃烧在他们心头的怒气也成灰烬,犹如软弱女人,根本无人敢追上小次郎说:

"看我的!"

这时,有一名门徒从讲堂跑过来,说是城里的棺材店送了五口棺木来,真的订了那么多吗?

"……"

大家已经懒得开口,因此也无人回答。

"棺材店的人正等着呢!"

门徒催促着,这才有人回答。

"去搬尸体的人还没回来,所以我不清楚,也许还要多一副吧!你就叫他们把送来的棺木先收到仓库里吧!"

那个人语气凝重。

棺木终于被送到仓库。而每个人脑海中也浮现出即将放入棺木的死者影像。门徒在讲堂守夜。

门徒搬棺木的时候,动作轻悄,生怕被病房知道,但是勘兵卫好像察觉到动静。

他却什么都没问。

陪侍一旁的新藏,也没向勘兵卫禀报。

原来情绪激动的门人,从那天开始不再说话,一个个变得抑郁寡欢。而一直都比别人消极,被视为懦夫的北条新藏,也露出忍无可忍的神色。

他暗自期待日后报仇的机会。

等着瞧吧!

在等待这一天到来的日子里,有一天,从卧病在床的老师枕边看到一只枭正停在巨大的榉树上。

那只枭无论何时都停在同一枝树干上。

不知为何,那只枭即使看见白天的月亮也会吼吼地叫着。

夏天一过,秋天的脚步走近,师父勘兵卫的病情更加恶化。

快了,快了。

枭的叫声,新藏听起来好像在告知老师来日不多。

勘兵卫的儿子余五郎正在外旅行。听到这个巨变,已经捎了信函告知立刻回来。新藏这四五天来一直在担心——余五郎会先回来,还是勘兵卫会先迎接死亡。

无论如何,北条新藏必须决定。他在余五郎抵家的前夜,将遗书留在书桌上,准备离开小幡兵学所。

"请原谅我不告而别之罪。"

他从树阴下面对老师的病房,慎重地行了告别礼。

"明天令郎余五郎先生即将归来,有人照顾您,我才放心离去。虽然如此,我无法确定是否能在您生前提着小次郎的首级来见您……万一,我也栽在小次郎手上,我会先在黄泉路上等您的。"

16

离下总国行德村约一里路的地方,有个贫穷的村子。不,这里人口太稀少,几乎不能称为村子。因为这里是一片荒野,到处长着芦苇、杂草,村里的人称它为"法典之原"。

这时,一位旅人从常陆路方向走过来。打从相马的将门在阪东暴行逆施,任意掠夺以来,这一带的道路和草丛始终没有改变,一片萧条之色。

"奇怪?"

那人停下脚步,站在荒路的交叉点伫足不前。

秋阳斜照着原野,即将西下。原野上的积水映着夕阳,泛出红光。脚边渐趋昏暗,草木的颜色不断变化着。

武藏开始寻找住家的灯火。

昨夜露宿野外,前夜枕山石而眠。

四五天前在枥木县一带的山上碰到豪雨之后,身体有点懒散。武藏未曾伤风过,但是下意识觉得今夜如果再露宿野外,恐怕就不太妙了。即使破旧的茅草屋亦可,武藏渴求灯火和温热的饭菜。

"好像有潮水味……看来再走四五里路就可以找到溪流……对了,循着潮风走去吧!"

他走在野道上。

可是,他的直觉不知是否正确。要是没看到海,也没找到住家的灯火,今夜只好又露宿在秋草中了。

红红的太阳西沉之后,今夜应该可以看到圆圆的大月亮吧!满地虫鸣唧唧,耳朵都听麻了。而路上的飞蛾在这寂静的傍晚,似乎被武藏的脚步声吓醒,不断扑打在武藏的裤管和刀背上。

武藏认为若自己是风雅之士,必能欣赏这趟黄昏之行,可是他自问:

"你愉快吗?"

而他也只能自问自答:

"不。"

他心底——

怀念人群。

渴望食物。

厌倦孤独。

肉体因修炼而疲累不堪。

本来,他并不以这些需求为满足。因为这一路他都抱着苦涩的反省走过来。他从木曾的中山道来到江户,寻求他的大志。可是到了江户没几天,又决定赶到陆奥(译注:泛指日本东北地区)。

也就是说,从他立志大约过了一年半左右。终于来到江户,却只逗留几天便决定离开。

武藏为何要离开江户?急着赶到陆奥呢?那是因为他要追赶曾在诹访的旅馆见过面的仙台家的家士石母田外记。目的是要将背包中那一大笔自己不知情的钱,还给外记。接受这种物质上的恩惠,对武藏而言是个很大的精神负担。

"如果能在仙台家工作的话……"

武藏亦有其自尊心。

即使疲于修炼,饥肠辘辘,露宿野地,走投无路的时候——

"我……"

他一想到此事,脸上便露出笑容。因为即使伊达公以六十余万石的俸禄招揽他,也无法满足他伟大的志向。

"咦?"

脚边突然传来清晰的水声。武藏站在一座土桥头上,他停下来,凝视桥下的小河流。

水里传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天边的云彩才映上夕阳的红光,河里小瀑布的水滩已经非常阴暗,站在土桥上的武藏,凝视水面。

"是水獭吧!"

他立刻发现那是一个当地的小孩。虽然是个小孩,面孔却长得跟水獭差不多。那名小孩在下面用奇怪的眼光望着桥上的人。

武藏对他说话。他一看到小孩就想和他说话,并无特别的理由。

"小兄弟,你在做什么?"

小孩只回他一句:

"泥鳅。"

说完又拿着小网子伸进河里沙沙地摇晃着。

"你在抓泥鳅啊!"

这种对话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在旷野当中却令人倍觉亲切。

"可以抓到很多吗?"

"已经秋天了,抓不了多少。"

"能不能分一点给我。"

"分泥鳅给你?"

"用这手帕包一把给我,我付你钱。"

"虽然你很想要,但是今天的泥鳅是要给我父亲的,不能给你。"

那小孩抱着筛网从小河的水滩爬上来,就像秋野中的松鼠般一溜烟不见人影。

"跑得可真快啊!"

武藏留在原地,一脸苦笑。

他想起自己和朋友又八也曾有如此的童年。

"第一次看见城太郎时,他正好和这小孩年纪相仿佛呢!"

和城太郎分手后,不知现在他人在何处?

武藏自从与阿通他们二人失去联络,屈指一算已近三年。那时城太郎十四岁,去年十五岁。

"啊!他也已经十六岁了。"

城太郎不嫌弃自己是如此贫穷,依然称自己为师父,一心爱慕尊敬师父。可是扪心自问,自己又给了他什么呢?只是把他夹在自己和阿通之间,让他尝遍旅途的辛劳罢了!

武藏在原野中停伫不前。

城太郎的事、阿通的事,以及过去种种回忆,让武藏暂时忘记疲惫地又走了一段路。但是现在他发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圆圆的秋月高挂天际,四处充满虫鸣声,阿通一定喜欢在如此月夜吹笛子的……现在,虫声听起来仿若阿通和城太郎的窃窃私语。

"那里有人家。"

武藏看到灯火,不禁加快脚步往灯火处走去。

走近一看,是一户独栋房舍,有些柱子已经倾斜,屋后高耸着萩树。而看起来像斗大露珠的,原来是爬在墙壁上的牵牛花。

他才靠近便听到粗重的呼息声。原来是绑在门外一匹没上鞍的马发出来的。屋内的人从马的动静似乎已察觉有人,从灯火通明的屋内大声问道:

"是谁?"

原来是刚才不愿分泥鳅给自己的小孩。武藏觉得很有缘分,便露出微笑。"能否让我借住一宿?天一亮我就离开。"

那小孩一听立刻改变态度,仔细地端详武藏的脸,然后点点头说:"可以。"

这房子破旧不堪,令人不忍卒睹。

若是遇上下雨天,这房子不知会如何。因为它破烂得连月光都从屋顶和墙壁斜射进来。

脱下来的衣服也无处可挂。床板上虽然铺着席子,但是风仍会从床板下吹透进来。

"大叔,刚才你说要泥鳅,你喜欢吃泥鳅吗?"

小孩怯怯地问道。

"……"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

"你几岁了?"

"咦?"

小孩一脸迷惑。

"你问我的年纪吗?"

"嗯。"

"十二岁。"

"……"

武藏望着他愣住了。心想土著当中还是有面焕英气的小孩。

这小孩一脸污垢,像尚未洗净的莲藕。头发蓬乱犹如杂草,而且臭如鸟粪。可是他却长得相当粗壮,满脸的污垢中露出锐利的眼神,令人欣赏。

"家里还有一些小米饭。泥鳅已经端给父亲吃了。若是你想吃的话,我再去拿来。"

"那太麻烦你了。"

"你也要喝汤吧!"

"是的,还要汤。"

"请等一等。"

那名孩子啪嗒一声打开木门,到隔壁房间去了。

随后传来劈柴和煽火声,屋内霎时烟雾弥漫,窜到天花板和墙壁上,无数的昆虫被烟熏得逃到屋外。

"好了,煮好了。"

小孩很自然地将食物摆在木床上。有盐渍泥鳅,黑面酱和小米饭。

"好吃。"

武藏吃得好高兴。小孩也觉得很高兴。

"好吃吗?"

"我想向你们道谢,这家主人已经睡了吗?"

"不,还没睡。"

"在哪里?"

"在这里。"

小孩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没有别人了。"

武藏问他如何糊口,他说以前种点田,但自从父亲生病后,就不再耕作,全靠自己当马夫赚钱。

"啊!灯油没了,大叔你也休息吧!"

虽然灯已经熄了,但是月光照得屋内一片明亮,并无不便之处。武藏盖着薄薄的草席,枕着木枕,靠在墙壁上睡觉。

正待入睡之际,可能是体内的风寒未消,全身直冒冷汗。

武藏在梦中似乎听到雨声。

夜虫唧唧,令人睡得更加深沉。那声音若非磨刀声,武藏可能一觉到天亮了。

"咦?"

他突然起身。

刷刷刷——连小屋的柱子都随之微微震动。

隔着木门的隔壁房间,传来用力磨刀的声音。

武藏立刻握住枕头下的大刀。隔壁房间传来那小孩的声音。

"大叔,你还没睡啊?"

为什么他在隔壁房间会知道自己醒来了呢?

武藏惊讶于小孩的敏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对方:

"你怎会在深夜里磨刀呢?"

小孩听完嘿嘿嘿地笑着说:

"原来大叔为了此事而睡不着吗?我看你可能是外强中干啊!"

武藏沉默不语。

他因小孩的英姿和老成的话语而受到打击。

刷刷刷……小孩又开始磨刀了。武藏对这孩子咄咄逼人的语调以及磨刀的力气不禁感到疑惑。

武藏从木板门缝偷看隔壁的小寝室。里头的房间与厨房相连,约三坪大,铺着草席。

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月光下,那名小孩准备了水桶,手上握着一尺五六寸的大野刀,专心地磨着。

"你要砍什么?"

武藏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过来,那孩子循声回头,又一言不发地拼命磨刀。

终于那把刀已经被他磨得闪闪发光,他拭去刀上残留的水渍。

"大叔!"

小孩望着刀刃。

"大叔,用这把刀可不可以把人切成两半?"

"嗯,因每个人刀法而异吧!"

"说到刀法,我可有两下子喔!"

"你到底要砍谁啊?"

"我父亲。"

"什么?"

武藏吓一大跳,立刻推开木板门。

"小兄弟,你是开玩笑的吧!"

"谁开玩笑了?"

"砍你父亲?……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你就简直不是人。虽然你住在荒郊野地的屋子里,就像野鼠或小狼般自己长大,但是也该知道父母恩重……连禽兽都有反哺的本能,你却为了砍父亲而磨刀。"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如果不砍他,根本带他不动。"

"带去哪里?"

"山上的坟场。"

"什么?"

武藏顺着小孩的眼光看了一眼墙角。从刚才他就觉得墙角有点奇怪,可是他万万也想不到竟会是一具尸体。仔细一瞧,尸体枕着木枕,上面盖着脏污的农夫装,旁边还放着一碗饭和水。另外还有一个木盘装着刚才分给武藏吃的泥鳅。看来泥鳅一定是死者生前最喜欢吃的食物。父亲一死,那少年想到父亲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虽然已过中秋,却还拼命地在那小河里抓泥鳅。

自己却毫不知情地要求他。

"可不可以分我一点泥鳅?"

武藏对自己无心的话语感到非常羞耻。同时,他又看到小孩因为抱不动父亲的遗体到坟场,而想出将尸体切成两段以便搬去埋葬。这种坚毅精神,使武藏为之咋舌,他静静地望着少年的脸。

"你父亲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

"坟场离此地很远吗?"

"就在半里外的山上。"

"可以请人送到寺庙吧!"

"我没钱啊!"

"我来帮你付吧!"

小孩却直摇头。

"父亲生前最讨厌接受别人的东西,更不喜欢寺庙。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钱。"

字字句句都流露出这少年的骨气。

仔细瞧他父亲的遗体,可猜测出他并非平凡的农夫,看来是颇有来历的后代。

武藏依小孩之意,只出力帮忙将尸体运到山上的坟场。

搬这个尸体非常简单,只要将他放在马背上运到山上就行。碰到险峻的山路时,才由武藏背着尸体前进。

虽然称之为坟场,不过是在一棵大栗树下摆着一块圆石头,别无它物。

埋好尸体之后,小孩拿着花合掌膜拜。

"我的祖父、祖母和母亲,全都埋于此处长眠。"

这是何种因缘啊!

武藏也一起祈求冥福。

"这墓碑还满新的,看来你的家族从你祖父那一代开始才落脚这一带吧!"

"听说是如此。"

"在那之前呢?"

"听说是最上家的武士。但是,在一次败战逃亡的时候,族谱全部被烧毁光了。"

"看你的家世显赫,至少应该在墓碑上刻上你祖父的姓名,可是却没有家纹和年号。"

"祖父死前交代不可以在墓碑上刻任何文字。虽然当时蒲生家以及伊达家都曾招揽祖父,但祖父不愿同时侍奉二主。后来祖父在临终前交代,如果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会使以前的主人蒙羞,再加上已经成为农夫,根本无须再刻上家纹。"

"你知道祖父的姓名吗?"

"听说名叫三泽伊织,可是父亲说我们是老百姓,只叫三右卫门即可。""那你呢?"

"三之助。"

"还有没有亲人?"

"我有一个姐姐,但却远在他乡。"

"就只有这样吗?"

"嗯!"

"你现在打算怎么生活呢?"

"还是当马夫吧!"

说完立刻接道:

"大叔,您是侠士。一年到头四处旅行,可否请您带我走?到哪里都骑我的马。"

"……"

武藏从刚才便凝视着渐渐明亮的旷野。他心里想,为何住在如此肥沃的土地上,人们还是一贫如洗呢?

大利根川的河水混杂着下总海岸的潮水,使得坂东平原几度沧海桑田。几千年之后,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此地。经过几个世纪的风化之后,杂草丛生,蔓藤滋长,自然的力量胜过人类。

当人类能自由地利用水土等大自然的资源时,便产生了文化。而人类在这块阪东平原上,仍然屈服于大自然的力量之下,人类智能的眼眸只能茫茫地眺望这天地的宏伟。

太阳高高升起,原野上,小野兽四处奔窜,小鸟在树枝上跳跃。在未开垦的天地下,鸟兽比人类更能享受大自然的一切,更能乐在其中。

小孩毕竟是小孩。

父亲一下葬,归途中就已经将父亲的事情抛诸脑后。不,不可能忘记,只是旷野中的太阳从露珠中升起,使他感动得忘记悲伤。

"大叔,可不可以呢?从今天开始无论您走到何处,都带我同行,我的马您随时可以骑。"

他们从山上的坟场下来,正走在归途中。

三之助把武藏当成客人,让他骑在马上,自己则当马夫牵着缰绳。

"嗯……"

虽然武藏点了头,但未明确回答。

在他心底的确对这小孩抱着几许期望。

可是,想到自己是个流浪之身,必须先考虑自己。到头来自己是否能让这位少年幸福,他必须衡量自己将来的责任。

在这之前,已经有城太郎的例子。虽然城太郎是个素质良好的小孩,却因为自己浪迹天涯,本身又琐事缠身,现在城太郎才会不在身边,甚至不知去向。

要是他遇到什么不测的话……

武藏常常为此自责。可是,若老顾虑这些结果的话,人生可能连一步都无法跨出去。因为人们无法预测自己的下一刻,更何况一个人子,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他的未来又有谁能保证呢?若是秉持如此微弱的意志,犹豫不决,更是不好。

如果只是依照他天生的气质加以琢磨,引导他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话……

武藏认为这是可行的。因此他告诉自己可以接受。

"好不好嘛?大叔,您不喜欢我吗?"

三之助不断请求。

武藏回答:

"三之助,你这一生要当马夫还是一名武士?"

"我当然想当武士啊!"

"你当我的弟子,能不能跟我一起吃任何的苦?"

三之助突然放下缰绳。正纳闷他要做什么,他已经跪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从马脸下方对武藏叩首行礼。

"拜托您让我成为一名武士。我父亲死前也一直抱着这个希望。可是,在今天之前,我们并未遇见可信赖之人。"

武藏下了马。

环顾四周,拣来一枝枯木,让三之助拿着,自己也拿了一枝大小适中的树枝。

"我还不能答应收你当我的弟子。现在你拿着那根棒子与我对打。我看你的手法之后,再决定你是否能当武士。"

"如果我能打到大叔,您就答应帮助我成为武士喽?"

"你打得到我吗?"

武藏微微一笑,拿着树枝摆出架式。

三之助拿着树枝站起来,突然对武藏冲过去。武藏并未马虎,三之助踉跄了几次,肩膀被打了,头被打了,手也被打了。

你快哭出来了吧!

武藏虽然这么想,三之助却一点也不放手。最后树枝断了,他干脆对着武藏的腰撞过来。

"你这个笨蛋。"

武藏故意大声骂道,并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摔在地上。

"我才不怕。"

三之助跳起来又扑了过去。武藏再次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高高提在半空中。"怎么样?投降吧!"

三之助头昏眼花,手脚在半空中乱抓。

"不投降。"

"我如果将你摔在那块石头上,你准死无疑,这样子也不投降吗?"

"绝不投降。"

"好固执的小子。你不是已经输了吗?你就认输吧!"

"……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赢过大叔您,只要活着,我绝对不投降。""为什么你能赢我?"

"如果我勤练的话。"

"即使你苦练十年,我也一样苦练了十年呀!"

"但是大叔您比我年长,一定比我先死吧!"

"嗯。"

"如果您死了,躺到棺材里的时候,我就去打您。因此,只要我能活着,就是我赢。"

"啊!你这小子。"

武藏用力的将三之助抛在地上,不过并未扔到石头上。

武藏望着一骨碌站起来的三之助,愉快地拍手大笑。

17

"我收你为弟子。"

武藏答应三之助。

三之助欣喜若狂。小孩是不会隐藏自己的快乐的。

两人又回到三之助家。由于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三之助望着住了祖孙三代的茅草屋,彻夜思恋祖父、祖母和亡母的点点滴滴,并说给武藏听。

翌日清晨,武藏准备好了先走出屋外。

"伊织,快点出来,不必带东西,你别再依依不舍了。"

"是的,我马上来。"

三之助从后面飞奔出来。他的行李就是他身上那件衣服。

刚才武藏叫他"伊织",因为武藏听他说他的祖父在当最上家的家臣时,名为三泽伊织,因此世代都以伊织自称。

"你现在已成为我的弟子,将来有机会成为一名武士,所以承袭先祖的名字比较好。"

虽然三之助离加冠的年龄尚早,但是为了给他信心,武藏从昨夜便如此称呼他。

可是现在飞奔出来的三之助,脚上穿着马夫草鞋,背着装小米饭的便当袋,只穿一件盖过屁股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武士的儿子,倒像是一只要出门旅行的青蛙。

"把马绑在远处的树干上。"

"师父,请您乘坐。"

"不,别多说了,快点绑到那边去。"

"是。"

直到昨日,三之助回答武藏时都是"嗯"。今天早上突然变成"是",小孩对于改变自己可也不犹豫。

伊织将马绑在远处,走了回来,武藏还站在屋檐下。

他在看什么呢?

伊织有些纳闷。

武藏将手盖在伊织头上。

"你在这草屋里出生。你那坚毅不屈的个性,是这草屋赐给你的。"

"是的。"

小小的头在武藏的手心下点了点。

"你的祖父节操高尚,不事二主,才躲到这荒郊野外的小房子。你父亲为了保全晚节,甘愿为农,年轻时克尽孝道,留下你而逝去。现在你已经送走父亲,从今以后必须独立了。"

"是的。"

"要当一名勇敢的武士。"

"……是的。"

伊织揉揉眼睛。

"你现在恭敬地为这带给你们祖孙三代遮风避雨的小屋道别和道谢吧!……很好,就是这样。"

武藏说完进入屋里,放火燃烧。

小屋一下子吞噬在火舌中。伊织热泪盈眶,眼眸充满悲伤。武藏对他解释说:"如果我们就这样离去的话,强盗和小偷一定会来住这里,忠贞之家怎能为社会败类所利用呢?所以我才会把它烧了,你了解吗?"

"谢谢您。"

小屋就被烧成一堆小山,最后化为十坪不到的灰烬。

"好了,走吧!"

伊织急着赶路,少年的心对于过去的灰烬毫不恋栈。

"不,还有事要办。"

武藏对他摇摇头。

"还有什么事要做?"

伊织觉得奇怪。

武藏笑着。

"现在开始,我们要重新盖一栋小屋。"

"为什么?您不是才把小屋烧了吗?"

"那是你祖先留下来的小屋,现在要重建的是你我两人将来要住的小屋。"

"这么说来又要住在这里?"

"没错。"

"不出去修炼吗?"

"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我不是只教你而已,我自己也必须多锻炼才行。"

"您要怎么修炼?"

"剑道的修炼和武士的修炼还有内心的修炼。伊织,你把大斧头拿来。"

伊织顺着武藏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知何时,武藏将斧头、锯子、农具等藏在草丛中,没有让火烧掉。

伊织扛着大斧头,跟在武藏背后。

那里有一片栗树林,还有松树和杉树。

武藏脱去外衣,挥动斧头开始砍树,木屑四处飞扬。

要盖武馆?难道要在这荒郊野外盖个武馆来修炼?

无论武藏怎么解说,伊织的了解还是有限。不出去旅行,只逗留在这块土地上,让伊织感到非常无聊。

咚——一声,树倒了下来。武藏拿着斧头不停地砍着。

武藏黑褐色的皮肤充满热血,脏污的汗水淋漓,这一阵子的惰性、倦怠和孤愁,似乎都化成汗水流了出来。

昨日他埋葬伊织的父亲尸骸后,便从那座山眺望阪东平野未开垦的荒地,萌生今天做这件事的念头。

"暂且放下刀剑,先拿锄头吧!"

他下定决心。

在研习剑道上必须打禅,练书法,学茶道,甚至学画、雕佛像。

因此,即使拿锄头也有剑道精神在其中。

何况这片广阔的大地是最佳的武馆场地。再说锄头是用来开发这块土地的,这个福泽将会流传百年,甚至可以生养许多人。

一个侠士本来是以行乞为本则,藉由布施而到处学习,借人屋檐避雨露,这在禅家和其他沙门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必须亲自栽培才能了解一碗饭、甚至一粒米或是一棵青菜的尊严。就像有很多不曾开垦耕种的僧侣,他们的理论听起来只像口头禅一般,靠布施生活的侠士虽然研习剑道,却无法习得治国之道,而且又会偏离社会,只养得一身武骨罢了——此乃武藏领悟出的道理。

武藏知道怎么当农夫,因为从小与母亲在乡下种过田。

但是,从今天开始他要当的农夫,并非为了三餐温饱而已。而是寻求精神粮食。并且从行乞的生活一变而为靠劳动的生活学习。

更进一步的,因为很多农民都任由野草和沼泽杂草丛生,对洪水及暴风雨等自然灾害无力抵抗。再加上后代子孙也都延续这种生活方式,武藏希望能将自己的想法推展到这群尚未开窍的农民身上。

"伊织,拿绳子过来绑住树干,再拖到河岸去。"

武藏立着斧头,用手肘擦拭汗水,命令伊织做事。

伊织绑紧绳子拖走树干,武藏则拿起斧头剥树皮。

到了晚上,他们用木屑生了一堆火,并以木材当枕,睡在火堆旁。

"怎么样?伊织,很有趣吧!"

伊织老实地说:

"一点也不好。如果要当农夫,何必拜你为师。"

"你会觉得越来越有趣的。"

秋意日深,虫鸣渐稀,草木慢慢枯萎了。

这段日子里,两个人已经在法典草原盖好一栋小木屋。每天拿着锄头、圆锹,从脚下的土地开始种垦。

之前,武藏曾走遍附近一带的荒地。

为何人们不懂得利用天然的地势,而任凭杂草丛生呢?

武藏观察附近一带的地理形势。

因为缺水。

首先,他认为第一步要治水。

他站在高处放眼望去,这片荒野所呈现的刚好是应仁到战国时代人类的社会形态。

雨水在坂东平原汇集成河之后,各自四处奔流,造成这个地区的土质松软。

在此并无汇集支流的主流。天气晴朗时,可以看见有个大河流,像是主流。但是它不够大到足以容纳大雨期的洪水。这些河原原是自然形成,毫无秩序和规则可言。

这里缺少一条可以汇集各小支流,引导河水成渠的重要主流。大河流常常会因气象和天气变化而移动,有时泛滥大平野,有时贯穿森林,甚至摧残人畜,破坏菜园冲成泥海。

这可不容易啊!

武藏在第一次勘察地形时,便发现了这一点。

就因为困难,更加引起他的热心和兴趣。

治水和政治有异曲同工之妙。

武藏这么想着。

以水和土为目标,将这一带灌溉成肥沃的土地,吸引人群居住。这种治水开垦的事业,就像以人为目标,促使人文开花结果的政治观,其道理是相同的。

对了,这点刚好吻合我的理想和目标。

此刻,武藏有更深一层的体悟。武藏对剑道拥有更远大的理想。本来他以为剑是用来杀人,战胜对方,才是高手。可是以剑而言,光赢对手仍嫌不足。因此他常感到无端寂寞,无法满足胸怀的大志。

大约在一两年以前,他认为剑只是——

用来制敌取胜。

后来逐渐变成以剑为道——

超越自己,升华人生。

如今他对剑道所抱持的胸怀,并不认为仅只如此。

如果剑真有剑道,藉由剑法领悟到的道心,必定能够充实一个人的人生。

他从杀戮的相对观念来考量。

好,我除了要用剑让自己更臻完美之外,还要秉持这道理来治民治国。

青年的梦是伟大的。而且是自由的。但是他的理想以现在来说,也只不过是单纯的理想。

因为要实行他这个伟大的抱负,如果未踏上政途就无法完成。

但是在这荒郊野外,以土地和河水为对象,从中领悟出来的道理并不需要政治上的职位,也不需要华丽的衣冠和权力。这使得武藏更抱着热切的欲望和欢欣,内心不断燃烧自信的光芒。

他们挖去树根,筛去大石头。

就像愚公移山,他们挖掉较高的土堆,把大石头排列成行,做为堤防之用。

如此每天早出晚归,武藏和伊织孜孜不倦,不断地开垦法典高原的一个角落。有时,从河岸对面经过的土著会停下脚步。

"他们在干什么啊?"

他们疑惑地望着这两个人。

"他们在盖小房子,竟然想住在那种地方啊?"

"那小孩是去世的三右卫门的儿子。"

渐渐地,这件事情传了开来。

不是所有的人都来嘲笑他们。其中也有特意过来,亲切地给他们建议的人。"这位武士啊!即使你们如此卖力地开垦还是没用的,只要暴风雨来,还是会被扫成一片平地的。"

说这些话的人过了几天又过来探望,看到伊织和武藏两人依然继续工作,这些和善的人也开始恼怒了。

"喂!你们干吗那么辛苦,做这么无聊的事,你们连小水洼都存不了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们又来了,看到这两个人像聋子一样继续工作。

"真是笨蛋啊!"

和善的人真的生气了。他们认为武藏是一点基本常识都没有的大傻瓜。

"要是这些杂草丛生的河原能够耕种粮食,我们早就在这里吹笛子,晒太阳了。"

"别再挖了吧!"

"别枉费你们的体力了,这里根本就是鸟不生蛋啊!"

武藏仍然继续挖土,只是对着土地笑着。

伊织有点生气,偶尔嘟着嘴巴。

"师父,好多人都在批评我们呢!"

"别管他们。"

"可是……"

伊织抓着小石头想丢他们,武藏以眼神阻止。

"干什么?不听师父的话就不是我的弟子。"

武藏责骂他。

伊织的耳朵麻了一下,心里吓一跳。但是他还不想丢掉握在手上的石头。"畜牲。"

伊织将石头丢向旁边的岩石上,那小石头迸出火花裂成碎片弹开来。

伊织不由得悲从中来,丢下锄头,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哭吧!尽量哭吧!

武藏就差没说出口,反正就让伊织哭个够。

哭得涕泗纵横的伊织,声音越来越高,到后来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哭得更大声了。

本来以为他是个刚毅的孩子,才会想到要把父亲的尸体截成两半好搬到山上坟场去埋藏。但是一哭起来,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爹啊!——

娘啊!——

爷爷、奶奶!

他的呼叫声划破天际,仿佛欲传给天上的家人,令武藏心里受到强烈的冲击。

这小孩实在太孤独了。

伊织凄厉的哭声,令草木同悲,使得夕阳下的旷野在萧瑟的寒风中,也开始跟着颤动起来。

嘀嗒嘀嗒真的开始下雨了。

"下雨了。好像是暴风雨喔!伊织快点过来。"

武藏收起圆锹和锄头往小屋方向跑去。

当他飞奔进入小屋时,天地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大雨。

"伊织,伊织。"

本来以为伊织会随后跟来,没想到却不见他的踪影,也不在屋檐下。

武藏从窗户眺望屋外,凄厉的闪电划破云层直击向原野。武藏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还来不及捂耳朵,就已经听到轰隆隆的雷声了。

"……"

从竹窗流下的雨水打湿武藏的脸庞,他恍惚地望着这一切。

每次看到这种狂风暴雨的景象,武藏总会想起十年前的往事——七宝寺的千年杉和宗彭泽庵的声音。

今天自己之所以能达到这个境界,全拜当年那棵大树所赐。

现在自己至少已经有一名弟子伊织,即使他还是个小孩。然而自己到底有没有像那棵大树一样,抱着无限宏大的力量?是否有泽庵和尚的大胸怀?——武藏回首前程,想到自己的成长历程,只有满心惭愧。

但是,对伊织而言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扮演那棵千年杉的角色。还必须学习像泽庵和尚的慈悲为怀,这才是自己对恩人所该有的报恩吧!

"伊织,伊织。"

武藏对着屋外的豪雨一再高声呼叫。

没有回答,只有雷声和打在屋顶上的雨声。

"到底怎么了?"

武藏没有勇气出去,只能被大雷雨困在小屋里。雨势稍微转小,武藏忙出外寻找。一看,才了解这小孩是多么地倔强,原来伊织一直站在刚才的耕地上,一步也没离开。

他是不是有点痴呆啊?

武藏甚至如此怀疑。

因为武藏看到伊织张着大嘴,维持刚才嚎哭的表情。全身湿透,像一个稻草人般插在泥地上。

武藏跑到最近的小丘上。

"笨蛋!"

他不觉大骂一声。

"快点进屋里,淋这么湿会生病的。你再不走的话,待会儿那儿变成一条河流,你可就回不来了。"

伊织四处张望寻找武藏的声音,然后微微一笑。

"师父,您太紧张了。这种雨很快就会停的。您看!不是已经雨过天晴了吗?"

他用一只手指着天。

"……"

武藏被自己的弟子这么一说,哑口无言。

伊织非常单纯。他不像武藏心思绸密。

"过来吧!趁天尚未黑,还可以做很多事呢!"

伊织说完又低头开始工作。

18

这四五天来,天气晴朗,到处传来小鸟和伯劳鸟的啼叫声。准备用来耕种的土地,也渐渐干爽了。可是,原野的尽头,乌云密布,不一会儿,阪东一带笼罩在黑暗中,就像日蚀般全暗了下来。伊织望着天空。

"师父,这次真的来了。"

他非常担心。

话才刚说完,一阵像墨一般的强风吹来。来不及归巢的小鸟,啪嗒一声被扫落地上。草木被吹得不断摇晃战栗,叶子翻转露出白色的背面。

"是否要下雷阵雨了?"

武藏问伊织。

伊织回答:

"才不只阵雨呢!这种天空啊——对了,我到村子一趟。师父,您快点收拾锄具,赶紧躲到屋里去吧!"

每次伊织观察天空所做的预测,几乎言无不中,他跟武藏说完,像飞过原野的候鸟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海中。

真如伊织所料,这场狂风暴雨果真异于平常。

"伊织到底去哪里了?"

武藏回到小屋,不时抬头看窗外。今天的豪雨的确不同往昔,雨量大得惊人。而且下过一阵之后,便停了,本来以为雨已经停了,接下来又比先前下得更凶。

到了夜晚,雨势增大,附近一带都快变成湖底了。才刚建好的小屋,屋顶快被掀开来,而盖在屋顶内层的杉树皮已被吹散落地。

"这小家伙真令人担心。"

伊织还没回来。

天亮了,仍不见人影。

天色渐亮,武藏望着从昨日下到现在的豪雨,更加确信伊织回不来了。

白天的旷野成了一片泥海,有些地方的草木几乎被水淹没,宛如一处浮舟。

这栋小屋因为是盖在高处,很幸运地避开洪水侵蚀。在小屋下方的河边,浊流汇集变成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

"……会不会出事了?"

武藏突然闪过念头。他看到很多东西被这条浊流冲走,便联想到伊织昨夜摸黑回来时,不小心溺毙了。

但是,就在这时,天地之间充满洪水咆哮声的暴风雨当中,传来了伊织的声音。

"师父,师父。"

武藏看到远方一个像鸟巢般的沙洲上有个像伊织的身影,不,那一定就是伊织。

到底去了哪里?武藏看到他骑着牛回来。牛背上除了伊织之外,好像还用绳子绑着一大摞东西。

"哦?……"

武藏看着伊织骑牛走入浊流。

当牛踩进充满漩涡的泥淖中,它和背上的伊织几乎全都泡进水里了,他们顺着水流,好不容易爬上这边的河岸。伊织和牛抖去身上的泥水,往小屋走了过来。

"伊织,你去哪里了?"

武藏喜怒参半的问他。伊织回答:

"您还问呢!我不是到村子里去准备食物来了吗?我猜想这场暴风雨可能把这大半年的雨全都下完了。何况即使暴风雨停了,洪水一时也无法消退呢!"

武藏惊讶于伊织的机灵。但话说回来,并非伊织伶俐,而是自己太迟钝了。眼见天气转坏的征兆,便该立刻想到准备食物。这是一般野外求生的人的常识。伊织想必打从幼年时期便常经历这种情形。

不但如此,看看从牛背上卸下来的食物也不在少数。伊织解下草席打开桐油纸。

"这是粟米,这是小豆,这是咸鱼。"

他把好几个袋子排整齐。

"师父,有了这些粮食,即使这场洪水一两个月都没退去,我们也可以放心度过。"

泪珠在武藏的眼里打转。要说伊织勇敢也不是,要说自己惭愧也不是。想到自己对于开拓这块土地时,所寄予农田的只是孤高的气概,竟然忘了饥饿,甚至连自己的民生问题也全仰赖这个小孩,今后纵使他再怎么艰辛也忍耐下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村子的人都叫这对师徒疯子,为什么会施舍食物给他们呢?想来村子里的人一定也被这洪水所困,也必须面对饥饿。

武藏感到奇怪,伊织则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拿我的钱袋去德愿寺换来的。"

"德愿寺?"

武藏这么一问,伊织便回答,离法典草原约一里路远的地方,有座德愿寺。他父亲生前经常对他说:

"我死后如果你碰到困难,拿钱袋里的碎金子去用吧!"

伊织想起父亲的话,拿着随身携带的钱袋到寺庙里换了这些食物来。

"这么说,那是你父亲的遗物啊!"

武藏如此问他。

"没错,因为旧屋子已经烧掉了。父亲的遗物只剩钱袋和这把刀了。"

说完,手抚摸腰际的野大刀。

这把野大刀,武藏曾经见过。它原本并非一把野大刀,虽未刻上刀名,确称得上是把名刀。

看来,这孩子的父亲交代给儿子随身携带的遗物,除了一些碎金子之外,还有这把意义深远的大刀——伊织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换食物,做法的确还像个小孩。但是武藏又觉得他境遇堪怜。

"你父亲的遗物不可随便交给别人。我一定会想办法到德愿寺去要回来。以后你就别再让它离开你了。"

"好的。"

"昨天晚上你在寺里过夜吗?"

"是的,因为和尚叫我天亮之后再回来。"

"早饭呢?"

"我还没吃,师父您也还没吃吧!"

"嘿!有没有柴火。"

"柴火啊!有一大堆呢!这下面全都是柴火。"

伊织剪开席子,把头伸到架高的地板下,里面储存着平日开垦土地时运回来的树木根瘤和竹子根等等,堆积如山。

连这么年幼的小孩都有经济节约的观念,这是谁教他的呢?在未开化的大自然里,稍一不留心,或走错一步路都可能会饿死。自然法则便是他们生活上的教师。

吃过小米饭之后,伊织拿了一本书到武藏面前。

"师父,水未退之前也没办法工作,请您教我读书吧!"

伊织恭敬地说着。

这一整天,门外依旧是呼啸不止的暴风雨声。

他拿的是一本《论语》。听说这也是从寺里拿来的。

"你想求学问吗?"

"是的。"

"你以前也念过书吗?"

"念过一些……"

"跟谁学的?"

"跟父亲学的。"

"都学了些什么?"

"文字学、训诂学。"

"你喜欢吗?"

"喜欢。"

说着,伊织心头燃起求知的欲望。

"好,我尽我所知来教你。我不知道的,将来你再去请教其他良师吧!"暴风雨中,只有这间屋子洋溢着朗读和讲课的声音。即使屋顶被吹走了,这师徒二人似乎也不为所动。

第二天还是下雨,再过一天,还是下雨。

最后,雨终于停了,原野变成一片湖泊,伊织照常兴奋地拿出书来。

"师父今天也来念书吧!"

"今天不念书。"

"为什么?"

"你看那个。"

武藏指着浊流。

"河中之鱼不见河之全貌。如果你困在书中,便会成为一只书虫,无法看到活生生的文字了,人类的社会也会变得昏暗。所以今天就畅快地玩乐一番吧!我也要一起玩。"

"可是,今天还不能出去啊!"

"你看我的。"

武藏躺在地上以手当枕。

"你也躺下来吧!"

"我也躺下来吗?"

"随你喜欢,就算脚任意伸展也可以。"

"做什么呢?"

"我跟你聊天。"

"好棒啊!"

伊织说完趴在木板上,双脚像游水中的鱼一样啪嗒啪嗒地拍着。

"跟我谈什么呢?"

"这个嘛……"

武藏心头浮现出自己年少时的光景,便跟伊织谈少年都喜欢的"合战故事"。

他所说的大部分都是《源平盛衰记》里面自己所记载的故事。讲到源氏的没落以及平家全盛的时候,伊织充满了忧郁。当武藏讲到下雪之日在常盘御前的时光,伊织眼光闪烁。接着武藏又说到鞍马的遮那王牛若在僧正谷时,每天都得到天狗传授的剑法,最后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高手。武藏一说到这里,伊织跳了起来,又重新坐好。

"我喜欢义经。"

然后又说:

"师父,真的有天狗存在吗?"

"也许有吧……不,世界上不可能有的。但是,教导牛若剑法的应该不是天狗。"

"那是谁教他的?"

"是源家的残党。这些残党无法公然出现于平家的社会中,因此大家都隐居山林原野,等候时机。"

"就像我的祖父一样吗?"

"对,对。你的祖父最后抑郁而终。但是源家的残党却孕育了义经,掌握了时势。"

"师父,我也代替祖父,现在等到了时机。您说对不对?"

"嗯,嗯!"

武藏颇欣赏伊织这句话,他抱住伊织的头,并用四肢把伊织举高到天花板。

"嘿,小子,立志将来当个伟人吧!"

伊织就像婴儿般喜悦,被武藏弄得其痒无比,呵呵呵地笑着。

"危险啊、危险啊!对了,师父您就像僧正谷的天狗一样。对了,天狗,天狗,您是天狗。"

伊织从上头抓武藏的鼻子,两人嬉闹成一团。

又过了四五天,雨仍未歇。最后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了。整个原野被洪水吞没,浊流不易消退。

在这自然的法则下,武藏只好浸淫诗书了。

"师父,可以出去了。"

今天早上,伊织就跑到太阳底下叫嚷着。

又隔了二十几天,两个人终于可以扛着锄具来到耕地。

他们站在那儿,放眼望去。

"啊!"

他们表情茫然。

原来他们孜孜不倦所开垦的土地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一些大石头和泥沙,本来这个地方没有河流,现在多出几道小河流,正使尽吃奶的力气奔窜过这些大小石头——

傻瓜、疯子。

武藏脑海里浮现土著们嘲笑的声音。

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伊织抬头望着武藏,不知从何下手,默默地站立在那里。

"师父,这里不行了,我们不要管这里了,到别的地方找寻比较好的土地吧!"

伊织说出自己的看法。

武藏并未答应。

"不,如果能将这里的水引到它处,仍可以灌溉成良好的农田。从一开始我就观察地形,既然决定了这个地方——"

"可是如果再来一场大雨呢?"

"我们利用这边的石头,从小山丘那里往这边筑堤,就可以预防下次的洪水。"

"这很费力气的。"

"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武馆。我在这里尚未目睹小麦结穗之前,绝对不会退缩任何一尺地的。"

他们引水改道,筑起堤防,搬开岩石。几十天之后,终于开垦出几十坪的田地。可是又下过一阵大雨之后,一夜之间又变回河床地了。

"不行啊!师父,这浪费我们的精力,绝非上上之策。"

连伊织都对武藏有意见了。

但是,武藏并不想改变耕地移往它处。

他继续与接踵而来的浊流奋斗,不断砌筑相同的工事。

到了冬天,下了几场大雪。雪融化时,这片耕地又泛滥成灾。过了年的一月、二月,两个人的汗珠和锄头,并未成功开垦寸土之地。

食物吃完了,伊织又到德愿寺去拿。看来寺里的人并无好脸色,因为,伊织回来时神情黯然。

不只如此,武藏也完全投降了。他不再拿锄头,只站着看数度被浊流泛滥的耕地,终日默不作声,独自沉思。

"对了!"

武藏好像发现新大路一般,喃喃自语说:

"我以前秉持政治观来面对土地和水利,完全依循自己的策略,只想到移山倒海。"

他又继续说:

"这是错误的。水有水性,土有土性,人们应该顺性疏导才行。我只要当水的仆人,当土地的保护者即可成功。"

他改变以往的开垦法。一改征服自然的态度,变成自然的仆人。

因此,在下一次融雪时,虽然有巨大的浊流聚集,但是他的耕地却躲过了灾害。

"这个道理也适用于政治上。"

武藏领悟到这个道理。

同时,在他的旅行手册上记载了这幺一句话——

凡事勿逆道而行。

19

长冈佐渡是常在寺庙出现的大人物之一。他是名将三斋公——也就是丰前小仓的城主细川中兴的家臣。因此,他来到寺庙里大都是为了帮亲戚命名,以及在繁忙的公务中抽空来此休闲度假的。

此处离江户约七八里路远,有时他也在此过夜。随从一直是武士三名和小仆一名,以他的身份来说,算是非常简朴的。

"大师啊!"

"是。"

"别太煞费周张了。你们盛情款待,我的确很高兴,可是我不想在寺庙里享受奢侈的生活。"

"诚惶诚恐。"

"请让我们自由自在地休息吧!"

"悉听尊便。"

"请原谅我的无礼。"

佐渡手枕在白色鬓发上躺上来。

江户的藩邸事务繁忙,令他毫无喘息的机会。说不定他是假藉参拜之名跑来此处的。在这儿他可以泡泡野趣十足的温泉,喝一杯乡下土酿的美酒,以手当枕,轻松无杂念地聆听远处的蛙鸣,这都可以让他忘却世俗的烦恼。

今夜佐渡也在寺里住宿,正听着远处的蛙鸣声。

寺里的僧侣悄悄地收拾碗盘,深怕吵到他的休息。佐渡的随从坐在墙边,每次风一吹进来,灯光摇曳,他们便会细心留意,怕主人着凉。

"啊!好舒服啊!好像在世外桃源呢!"

随从的武士趁佐渡换手枕头的时候,说道:

"晚风带着寒气,请您小心,别着凉了!"

佐渡回道:

"别担心。我这身体历经战场的锻炼,不必担心会受夜露风寒。这晚风中飘来了茶花香,你们闻到了吗?"

"根本没闻到啊?"

"你们这些鼻子不灵光的男人……哈哈哈。"

可能因为他的笑声震耳,顿时四周的蛙鸣都停止了。

就在此时。

"嘿!小孩,怎么站在那里偷看客人的房间呢?"

远处传来僧侣的斥责声,比佐渡的笑声还要大。

武士们立刻起身。

"什么事?"

他们四处张望。

听到一阵轻悄的脚步声,细碎地逃往仓库方向。刚才斥骂的僧侣低着头留在原地。

"很抱歉,他是土著的孤儿,请您见谅!"

"他在偷看我们吗?"

"是的,那孩子就住在离此一里远的法典高原上,原是马夫的儿子。他祖父以前也是位武士,所以他老是嚷着说他以后也要当武士。这会儿看到您的威武模样,才会好奇偷看,真伤脑筋!"

本来躺在床上的佐渡听到这些话,便坐起来。

"大师。"

"啊!长冈大人,吵醒您了。"

"不、不!我不是责备你……那名小孩看来颇有意思,刚好可以来陪我聊聊天。你叫他过来,说我要给他糖果。"

伊织跑到仓库。

"阿婆,我的小米吃完了,请您把小米装在这里。"

他打开大约有一斗容量的米袋说着。

"什么口气啊!你这饿鬼好像来讨债的。"

寺里的阿婆从大而昏暗的厨房里大声斥骂。

一旁帮忙洗碗的小和尚也附和地说:

"我们住持说你可怜,叫我们拿小米给你,这可是施舍给你的。别以为你的面子大。"

"我的面子很大吗?"

"想跟人要东西,就得低声下气。"

"我可不是乞丐。我是拿我父亲遗留给我的钱袋和师父交换的,里面还放着钱。"

"住在荒郊野外的马夫能留多少钱给你啊!"

"小米到底要不要给我嘛!"

"你是天下第一笨蛋。"

"怎么说?"

"你竟然甘心受一个来路不明的疯子驱使,到头来还得由你替他张罗食物。""谢谢您的忠告。"

"你们竟然在开垦无法种田的土地,村子里的人大家都在嘲笑你们呢!"

"我才不管那么多。"

"你好像也有点疯了。那个浪人像挖宝似地开垦那片荒土,只怕到头来是曝尸荒野。可是,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现在就开始替自己挖坟墓,不嫌太早吗?"

"真啰嗦!快点给我小米,快点嘛!"

"不要说小米,要说白米。"

"白——"

"白痴!哈哈!就是你。"

小和尚得意忘形,瞪大眼睛扮鬼脸、嘲笑伊织。

突然,啪嗒一声,一块像湿抹布的东西贴到小和尚的脸上。他惊叫一声,脸色铁青。原来贴在他脸上的,是他最讨厌的大蟾蜍。

"好啊!你这小鬼。"

小和尚冲出去抓住伊织的衣领。迎面正好遇上替长冈佐渡跑腿的另外一位和尚。

"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啊?"

连住持都担心地跑过来问个究竟。听跑腿的和尚说,佐渡先生想找这个小孩聊天。

"还好只是这件事。"

住持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担心,因此拉着伊织的手,亲自带他去见佐渡。

书房隔壁的房间已经铺妥被褥。老态龙钟的佐渡横躺在那儿。他似乎很喜欢小孩。当伊织坐在住持身边的时候——

"你几岁了?"

佐渡问伊织。

"十三,今年十三岁。"

伊织颇得他的欢心。

"你想当武士吗?"

伊织听对方的问话,便点头回答:

"嗯。"

"你可以到我家里来,如果你勤于应对洒扫、倒水、拿草鞋的话,将来我一定可以培养你成为一名武士。"

伊织听完默默摇头。佐渡说:

"你不可能不想去,是不是不相信我?明天我就带你回江户。"

伊织却模仿小和尚装白痴的面孔,学他的口吻讲话:

"大人殿下,您刚才说要给我饼干,不给的话就是骗人,快点给我,我马上要回去了。"

住持一听脸色大变,啪——的一声,打在伊织的手上。

"别怪他!"

佐渡不管住持。

"没错!武士不应该骗人,快点去拿饼干来。"

佐渡立刻吩咐随从。

伊织一拿到糖果,立刻收到怀里。佐渡看到了,便问:

"为何不在这里吃呢?"

"我师父还在等我。"

"哦?你师父是谁?"

佐渡脸色讶异。

伊织一副已经办完事的模样,来不及回答,便飞奔出去了。长冈佐渡边笑边躺回床铺,而住持一再频频致歉。然后跟着伊织身后,追到仓库里来。

"那小鬼,跑哪儿去了?"

"刚才背着小米回去了。"

仓库里的人回答。

外面一片漆黑,寂静中传来叶笛声——

皮——皮斯

斯——斯——

可惜伊织不谙音律,因为用叶笛子根本吹不出马夫驮马歌谣的韵味。

而且叶笛也吹不出复杂的中元节的土风舞歌谣。

所以,伊织只能拿着叶子含在嘴唇吹一些神乐杂耍的单调旋律。吹着吹着,他忘了路途的遥远,最后来到法典草原附近。

"咦?"

他口中的树叶随着口水一起吐出,同时赶紧躲到旁边的草丛里。

这里有两条河流在此会合,流往村落的方向。而河流的土桥上有三四个大男人,正交头接耳不知在谈什么?

伊织一看到那些人心中不禁暗叫:

"糟了,他们来了!"

他想起前年晚秋时,发生的一件事。

住在这附近一带的母亲们,经常会吓唬孩子:

"你再不乖,我就把你丢到山神的轿子里,送给山上的鬼。"

这种恐惧感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伊织无法忘记。

很早以前,听说山神的白色轿子每隔几年就会到此巡回一次。当轿子抵达离此八至十里路远的山上神社,土著们便四处张罗五谷,甚至连自己的宝贝女儿都妆扮得非常美丽,让一群带着松柴火把的人,把她们进贡给山神。不知过了多久,当土著们知道山神也是凡人之后,他们便不愿意再进贡。

因此,战国以来所谓山神的党徒即使把白色轿子抬到山上的神社,居民仍不肯奉献。于是他们便带着射山猪用的长矛,猎熊的弓箭、斧头和手枪等土著们最畏惧的武器,每隔三两年,就会出现于各村落。

这群土匪曾经在前年秋天来此抢劫。当时的凄惨光景,仍深深烙印在伊织幼小的心灵里,所以他一看到土桥上的人影时,这种恐怖的记忆立刻浮现他的脑海里。

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另外一群人组成队伍从别的方向跑过来。

"喂!"

他们呼叫土桥上的人。

"喂!"

原野的另一端有了回音。

这种呼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也流向夜晚的雾气当中。

"……?"

伊织屏气凝神,瞪大眼睛,从草丛中窥视这一切。不知何时,约数十名的土匪黑鸦鸦地聚集在土桥四周,一群一群地交头接耳,商议对策,最后似乎达成了共识。

"进攻。"

一名看来像是首领的土匪举手做讯号,这群人便像蝗虫般往村落方向奔去。

"糟了!"

伊织从草丛中露出头来。

在这寂静安详的夜里,正在睡梦中的村子突然传来令人胆寒的鸡飞狗跳声以及老人和小孩的哭叫声。

"对了,快点去通报住在德愿寺的武士大人。"

伊织从草丛中一跃而出。

他直觉地想去通报这件事,便往德愿寺飞奔而去。本来以为空无一人的土桥,竟然传来人声。

"嘿!"

伊织吓了一跳,赶紧拔腿就跑。却敌不过大人的脚步,原来在那里把风的两个土匪抓住了伊织的衣领。

"你要去哪里?"

"你是干什么的?"

本来伊织可以大声哭叫,也许就会平安无事,可是他哭不出来。因为他虽然被对方整个人提起来,却还是勇敢地奋力抵抗,所以土匪们对他起了疑心。

"小鬼,你看到我们的事情了,是不是要去通风报信?"

"把他的头栽到那田里。"

"不,看我怎么处理他。"

他被土匪踢下桥,另一名土匪立刻从后面飞奔过来,把他绑在桥墩上。

"好了。"

那两名土匪说完又跳回桥上,不管他了。

当!当!寺里的钟声响了,想必寺里也知道土匪来袭。

村子里起了大火,土桥下的河水映着火光染得一片通红。而婴儿的哭泣声和女人的悲鸣不断传来。

不久,车轮声喀啦喀啦地经过伊织头上的土桥。四五名土匪将掠夺来的财物满载牛车和马背上,从这儿经过。

"畜牲。"

"要干什么?"

"把我老婆还给我。"

"你不要命啦!"

原来是村民和土匪在桥上缠斗,加上凄厉的呻吟声和脚步声,混杂不清。

就在此时,满身血迹的尸体一个接一个被踢落在伊织面前,甚至还有血迹溅到他脸上。

尸体被河水冲走,有些尚存一口气的死命抓住水草爬上岸去。

被绑在桥墩下目睹惨况的伊织,大声叫喊:

"快解开我的绳子啊!帮我解开绳子,我替你们报仇。"

被砍伤的村民好不容易爬上岸,也只能趴在水草中,动弹不得。

"喂!快帮我解开绳子啊!我可以去救村子里面的人啊!快帮我解开啊!快帮我解开啊!"

伊织稚嫩的心灵忘了自己的年幼,不断大声喊叫,好像在责怪无力的村民并指挥他们似的。

昏迷不醒的人还是毫无知觉,于是伊织用力挣扎想挣脱绳子,这徒然是困兽之斗,挣脱不了。

"喂!"

伊织扭动着身体,尽量伸长脚,终于踢到昏倒的负伤者肩膀。

那村民抬起沾满泥巴和血迹的脸,干涩的眼神望着伊织。

"快点,帮我解开绳子,快解开啊!"

受伤的村民挣扎着爬过来帮伊织解开绳子后便断气了。

"走着瞧!"

伊织咬牙切齿地望着桥上。土匪把村民赶来此处杀戮,但是载满财物的牛车车轮却陷在土桥腐朽的地方,动弹不得,这时正为了要拉出轮子引起一阵骚动。

伊织藏身河岸边的阴影处,沿着河水拼命跑,渡过浅滩,爬到对岸。

他开始在原野中狂奔。在无住家又无田地的法典草原一口气跑了半里路。最后终于跑到与武藏所住的小屋附近。看到有人站在屋外凝视天空——那是武藏。

"师父。"

"喔!伊织。"

"快点去!"

"去哪里?"

"村子里。"

"那片火海是什么?"

"土匪来袭了,他们前年也曾经来过。"

"土匪?"

"有四五十人。"

"原来钟声是在示警。"

"快点去,快点去救那些人吧!"

"好。"

武藏回屋内换着武装出来。

"师父,您跟在我后面,我来带路。"

武藏摇头。

"你在屋里等待。"

"咦?为什么?"

"很危险的。"

"一点也不危险啊!"

"你会碍手碍脚。"

"可是,师父您不知道往村子的捷径。"

"那片火海就可替我带路。知道吗?乖乖地在屋子里等我。"

"是。"

伊织无奈地点头回答。本来正义贲张的小心灵,霎时失去劲道,沉默下来,一脸的落寞。

村子陷在一片火海中。

只见一个身影像鹿一般矫捷地奔向火红的野地里,他便是武藏。

20

野地里有一群女子被土匪像串念珠般地绑在一起,她们被迫骨肉分离,失去孩子,有人的丈夫已被残杀,在号啕大哭中被土匪强行押走。

"吵死了。"

"走不动吗?"

土匪扬鞭抽打。

女人尖叫一声,仆倒在地。串绑在一起的其他女人也随着倒在一起。

土匪提绳把她们拉起来。

"真是不知好歹。你们吃粗茶淡饭,还要下田做苦工,与其跟那种瘦得皮包骨的老公,不如跟着我们,包你们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哪!"

"真麻烦,将绳子绑在马上让马来拉吧!"

马背上堆满掠夺来的财物和谷类。土匪把绳子绑在一匹马上,然后用力鞭打马屁股。

女人们在不断的惨叫声中被狂奔的马拖着跑。有个女人跌倒,头发拖在地上。

"我的手要断了,我的手要断了。"

她大叫。

"哇哈哈,哈哈哈!"

土匪们见状大笑,群集在后面跟着前进。

"嘿,这次跑得太快了。慢一点吧!"

有人说着,马匹和女人都停了下来。可是刚才负责鞭马的土匪,根本没吭声。

"你看!这马可停下来等你们了。"

后面的土匪嘿嘿嘿地笑着走过来。他们的嗅觉特别发达,一闻到血腥味,立刻提高警觉。

"谁?谁啊?"

"……"

"谁在那里?"

"……"

一个人影从草地上漫步走来,手握大刀,白刃上沾染一片雾般的血迹。

"……哎、哎呀!"

前面的人不觉往后退,踩到后面人的脚尖。

武藏目测出大约有十二三名土匪,他盯上其中一名看似武功高强的男子。

土匪们立刻拔出山刀。有一个拿着斧头的土匪冷不防从旁攻击,猎猪矛自斜前方朝武藏腹部刺去。

"你不要命了。"

有一名土匪大叫。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流浪汉,竟然想抢我们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

"哇!"

在右边手拿斧头的男子仿佛咬掉舌头似的发出一声,在武藏面前踉跄几步后,倒了下来。

"你们不知道吗?"

武藏在血泊中高举着大刀。

"我是保护良民的守护神派来的。"

"放屁!"

武藏将夺来的猎猪矛丢在地上,挥动大刀,攻向手持山刀的土匪群中。

虽然土匪过于自信自己的力量,但是武藏采取各个击破的手法,也必须一番奋战。

土匪眼见自己的同伴一个个倒下,也开始乱了阵脚——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看我的。

虽然土匪奋力抵抗,仍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中。

武藏采用各个击破的方式杀入敌阵,不一会儿土匪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种攻击方式不在敌人的数量,而是要瓦解他们的团结力量。以少击众的剑法,虽然不是他的得意手法。却只有在生死之际才能真正体验这种战法,使得武藏更加兴趣高昂。因为与众敌对决时可以学到单打独斗时无法习得的剑法。

在这种情况下,一开始,他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先杀死拉着成串女人的土匪。当时他所使用的是敌人的山刀,完全不使用自己佩戴的大刀、小刀。

这并非因为杀这些鼠辈,会玷污自己的爱刀。事实上是基于爱护自己的武器的想法。对方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如果用自己的刀与对方搏斗,可能会伤及刀刃,说不定还会折断。他曾经有过几次经验,在关键的时刻因身上没有武器而险些送命。

所以他不轻易使用自己的大刀。无论任何情况,都先夺下敌人的武器杀敌。不知不觉中,这种技巧已经发挥到神乎其技了。

"哼!你等着瞧。"

丢下这句话后,土匪纷纷逃跑。

十几名土匪当中,现在只剩五六人,大家都往原来的方向逃。

想必村子里一定还有很多他们的残党,正在欺凌剥削村民。这些人一定是逃回村子纠结其他土匪,准备卷土重来对付武藏。

武藏这下子得以喘息片刻。

他先替被绑成串的女子们松绑,并叫比较有力气的搀扶站不起来的人。

这些女子吓得连道谢都忘了说,只是跪在地上仰望武藏,不断地哭泣。

"你们可以放心了。"

武藏说着。

"想必你们的亲人、丈夫和小孩都还留在村子里。"

"是的。"

她们点点头。

"我必须赶去救他们。就算你们获救,若是老人和小孩遇难,你们还是无法活下去吧!"

"没错。"

"你们应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但是因为你们不懂得如何团结一致、抵抗敌人,才会被盗贼蹂躏,现在我会帮助你们,你们各自拿着刀剑吧!"

说着,武藏拣起土匪掉在地上的武器交到每个女子手中。

"你们只要跟在我后面就行,照我的话做,我们去救陷在火海和土匪手中的村民,去救你们的亲人吧!你们的头顶上有守护神庇佑,不必害怕。"

武藏说完越过土桥,往村子跑去。

土匪放火烧村。幸好民家散落各处,火势并未蔓延开来。

路上映着通红的火光,地上窜动着火焰的影子,武藏带着这群女子回到村子附近。

"喂!"

"我们回来了。"

"你们在哪里啊?"

这时,躲在隐密处的村民们听到她们的呼叫声,都陆续聚集过来,一下子出来了几十名村民。

女人一见到自己的亲人、兄弟、孩子,立刻相拥而泣。

然后,她们指着武藏。

"是他救了我们。"

她们描述获救经过,浓厚的乡音中掩不住喜悦。

当村民看到武藏,大都露出异样的眼光。因为自己平日经常嘲笑他是法典草原的疯子。

武藏将刚才教导这些女子的方式也教导这些男人。

"大家遇上事情时——任何东西都可当武器,棒子或是竹子都行。"

武藏命令他们。

没有一个人违抗。

"掠夺村子的土匪总共有多少人?"

"大约五十名。"

有人回答武藏。

"村子里有几户人家?"

他们告知有七十户左右。由于这里的村民仍保存大家族的遗风,因此每个家族至少有十户人家。看起来应该有七八百个村民,扣掉老弱妇孺,健壮的男女大约五百名以上,可是整个村子却被土匪抢去全年的收获,并且年轻女子和家畜等都受到蹂躏。

"我们毫无办法。"

村民束手无策,武藏简直难以相信这个理由。

虽然与执政者欠缺完善的政策有关,最主要还是村民欠缺自治和自卫能力。

无自卫能力者只有惧怕武力。如果了解武力,便可明白武力并非可怕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为了和平而存在的。

一个村子如果没有维护和平的自卫武力,那灾难必然永无根绝之日。武藏的目的并非只为讨伐今夜的土匪,而是在于建立这种自卫的力量。

"法典草原的浪人先生,刚才逃回的盗贼正呼朋引伴,朝这儿攻过来了。"

有一名村民急忙飞奔通知武藏和村民。虽然村民手上已经拿着武器,但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他们认为土匪是可怕的。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开始浮躁起来。

"是吗?"

武藏为了让他们放心,吩咐他们——

"快点埋伏到道路两侧。"

村民立即躲藏在树阴或田沟里。

只留下武藏一个人。

"有我独自迎战这些土匪,然后我会先逃跑。"

武藏环顾埋伏在四周的村民,像自言自语般说道。

"但是,你们还不必出来,过一会儿,追我的盗贼一定又会逃回来,那时你们可以众声高喊,趁其不备偷袭他们。然后再躲起来,再偷袭,如此反复交替,杀得盗贼片甲不留。"

武藏话刚说完,远处一群魔鬼军团般的土匪已经扑杀过来了。

土匪们的打扮和阵式,简直就像原始时代的军队。在他们的眼中无德川、亦无丰臣的世代。山川是他们的天地,而乡里便是满足他们饥饿之处。

"啊!等等。"

带头的人停住脚步,制止后面的土匪。

大约有二十多人,有的拿着稀有的大斧头,有的扛着生锈的长矛,背对着红色火光,黑鸦鸦的一群人停住脚步。

"在哪里?"

"是不是那一个?"

其中一人指着武藏。

"喔!就是他。"

武藏在离他们约六十尺远的地方挡住去路。

这群土匪看到武藏一副视若无人地站在路中央,这群猛兽不禁怀疑自己的威势。

"哎哟,这小子是谁啊?"

他们对武藏的神态开始起疑,不由得停下脚步。

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接着两三名土匪走向前。

"就是你这小子吗?"

武藏目光炯炯,逼视靠近的土匪。土匪似乎被武藏的眼神吸住,也直盯着武藏。

"来找我们麻烦的,就是你这小子吗?"

武藏只回一句。

"没错。"

话声甫落,武藏的剑已经砍到土匪身上。

哇——的一声,土匪群中立刻引来一阵骚动,跟着一场混斗。几乎无法辨视敌我,这些土匪有如一群被吹动的蚂蚁,围成一个小漩涡开始乱打。

可是,道路的两旁,一边是水田另一边是街道路的堤防。地形对土匪非常不利,却有利于武藏,再加上土匪虽然凶猛,并无统一的武器也未受训练,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拿上次在一乘寺下松决战来相比较的话——武藏并未如上次那般陷于生死决斗的困境,所以他想到以退为进的策略。当他与吉冈门下一大群人决斗的时候,根本未曾有后退一步的念头。现在和上次相反,因为他根本不想与这群土匪缠斗,他引用兵法上的策略,诱敌入瓮。

"啊!那家伙。"

"他逃走了!"

"别让他逃走啊!"

土匪紧追逃走的武藏。武藏最后将他们引到野地的另一端。

依地形来看,比起刚才狭窄的场地,此处空旷的原野看起来对武藏相当不利。但是武藏在这空旷的原野跑东跑西,分散土匪们的武力,然后突然转守为攻。

"喝!"

一击。

又一击!

武藏的身影从一个血柱跳往另一个血柱。

用"快刀斩乱麻"来形容武藏的砍杀,最恰当不过。被杀的人狼狈不堪,几近半死。而砍杀者几乎进入无我之境,这群土匪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哇——的一声,回头鼠窜。

"来了!"

"他们来了!"

埋伏在路旁的村民听到土匪逃过来的脚步声。

"冲呀——"

大家蜂拥而出。

"可恶的土匪!"

"衣冠禽兽!"

村民们挥动竹矛、棒棍等各种随手取得的武器,向土匪冲过去,把他们打得半死。

"再躲起来!"

他们又趴低身子,远远看到零星逃来的土匪,大伙儿又群起攻之。

"混蛋!"

"可恶!"

这群村民集合力量,将盗贼一个个打死。

"这些盗贼也不怎么样嘛!"

村民突然信心大增。看看躺在地上的土匪尸体,原先还以为自己毫无反抗的力量,现在重新发现自己竟然拥有自卫能力。

"又来了喔!"

"只有一个。"

"一定要把他干掉。"

村民们严阵以待。

跑过来的是武藏。

"喔!不对,这位是法典草原的浪人先生。"

他们有如迎接大将军的兵卒一般,分站道路两旁,望着武藏那沾满血迹的身子和手上的血刀。

那把血刀的刀刃已经裂得像把锯子。武藏把它丢弃,并拣起一把土匪掉在地上的长矛。

"你们也快点拣大刀和长矛。"

武藏这么一说,年轻的村民立刻俯身拾起武器。

"各位,现在正是时候。你们团结合作,把土匪赶出村子。去救你们的家人吧!"

武藏鼓励他们,并跑在最前面领路。

村民中已无人有惧色。

就连老弱妇孺也都拣起武器,跟随武藏身后。

他们一到村子,发现古老的大农家仍在燃烧着。在火光的映照下,村民和武藏以及道路和树木,全都一片通红。

燃烧屋舍的火焰似乎蔓延至竹林,不断传来青竹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不知从何处传来婴儿的哭啼声。牛只看到火而发出狂乱的叫声,令人心惊。然而在这一片燃烧的灰烬中,连一个贼影子也没有。

武藏突然问村民。

"酒味是从哪里传来?"

村民们被燃烧的烟呛到了,根本没闻到酒味。经武藏这么一问,大家才恍然大悟。

"只有村长家里才存放很多酒。"

武藏告诉他们,土匪的大本营一定就驻扎在那里。又告诉大家一个对策。"跟在我后面。"

武藏又跑了出去。

这个时候,从各处回来的村民已经超过百名。本来躲在地板下和草丛中的人,也陆续爬出来,他们团结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村长的家在那里。"

村民遥指。那房子四周围着土墙,算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大伙儿一靠近屋子,迎面飘来酒香,犹如酒泉自此流出一般。

村民尚未躲到附近暗处的时候,武藏已经越过土墙,单枪匹马闯入土匪的大本营。

土匪头子和几个大头目,正在房间里饮酒作乐,捉弄年轻女孩。

"别慌。"

土匪头子好像在生气。

"对方才一个人,根本不必劳驾我出面,你们自行解决吧!"

首领说的似乎是这类的话,并且斥骂赶来禀报情势的手下。

就在此刻,那首领突然听到外面发出异样的声音。其他正在吃烤鸡饮酒作乐的土匪也说着:

"什么声音?"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并抓住手边的武器。

一瞬间,他们摸不清状况,不知如何应对。全被发出声音的大门口吸引了注意力。

武藏趁此时连忙跑向屋子侧面,找到了主屋的窗口,并用长矛撑住身体跳入屋内,站在土匪头子的背后。

"你就是土匪头吗?"

那头子循声回头的瞬间,已经被武藏的长矛刺穿胸膛。

面目狰狞的头目大叫一声。

"哇……"

他的胸膛鲜血如注,仍抓住长矛,试图起身。但武藏的手顺势一放,被刺穿胸膛的首领连带长矛,摔倒在地。

接着,武藏又从攻过来的盗贼手上夺下大刀,连砍两人之后,那群土匪蜂拥而出,冲到屋外。

武藏将刀掷向那群土匪,又从另一具尸体的胸前拔出长矛来。

"别动。"

武藏横举长矛的威势凌人,犹如一座铜墙铁壁,挡住土匪的去路。而土匪就像被竹竿拍打的水面,立刻分散开来。这里是屋外,非常宽广,可以自如使用长矛。武藏耍着黑木长柄,对着土匪挥、刺、扫、扑,毫不容情地攻击。

土匪一看无法抵挡,便逃往土墙的大门。在那儿守株待兔的村人,将逃出来的土匪一个个打倒在地。

大部分的土匪都被村人打死。侥幸逃跑的人,可能都已经断手断腿了。男女老少的村民一齐发出有生以来首次的欢呼,为他们的胜利而疯狂。过没多久,他们找到自己的父母、妻子,更是欣喜若狂,大家相拥而泣。

有人说道:

"土匪会来报复,很可怕的。"

这么一说,村民的信心又开始动摇了。

"不可能再来这个村子了。"

武藏向他们保证,村民们才又放下心来。

"可是,你们也别太过于自信。毕竟你们的本分不是武器而是锄头,如果过于骄傲,炫耀自己不成熟的武力,恐怕会受到比土匪掠夺更严重的天谴。"

"你们查看过了吗?"

投宿在德愿寺的长冈佐渡,彻夜等待家臣的回报。

从这里可以看到村子里的火焰出现在原野和沼泽的对岸,不过火势似乎已被控制。

两名家臣一起回答:

"是的,我们去看过了。"

"盗贼逃走了吗?村民的受害情况如何?"

"我们才跑过去没多久,村民们便自己打死大部分的盗贼,把他们赶得四处逃窜。"

"咦?这可就奇怪了。"

佐渡几乎无法相信。果真是事实的话,佐渡就必须重新思考自己的主人细川家的领土和他治民的方式。

无论如何,今夜已经太晚了。

佐渡想着,便上床睡觉。可是想到明早必须动身回江户,他又改变主意。

"我要去看一下出事的村子。"

说完骑马往村里去。

德愿寺的一名寺僧为他带路。

佐渡一到村子,回头问两名随从。

"你们昨夜看到什么?刚才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躺在地上的盗贼尸体,不像是老百姓的刀法。"

佐渡觉得奇怪。

村民连夜处理被烧的房舍和尸体,一看到佐渡骑马过来,大家都躲到屋子里。

"哎呀!大家好像误会我了,你们去找一个知道实情的村民过来。"

德愿寺的僧侣不知从何处带来一名村民,由他口中佐渡得知真相。

"是吗?"

他听完点点头。

"那浪人叫什么名字?"

佐渡这么一问,那村民侧着头答称不知其名,佐渡坚持非知道不可,因此寺僧四处打听,回来之后说:

"听说是叫宫本武藏。"

"什么?武藏?"

佐渡立刻想起昨夜的少年。

"那么他就是那位小孩口中的师父了。"

"平常那个浪人与小孩在法典草原开垦荒地,学农人耕种,是个奇怪的人。"

第三部分:

当代的主公细川三斋公,并没有镇守在江户的藩邸,而居住在丰前小仓本地。江户是由长子忠利驻守,加上辅佐的老臣,负责裁断一切事情。忠利处事英明。年约二十有几,非常年轻。与新将军秀忠移驻到此新府城的天下枭雄豪杰、大将军们为伍,一点也不失父亲细川三斋的面子。甚至可以说他那种新进的锐气以及对未来有先见之明的睿智,虽然在诸侯中属于新人,但是比起战国时代孕育出来那种只会夸耀的老将军却更为出色。

"真想见见这名男子。"

佐渡自言自语。又想起藩邸尚有要事待办。

"好吧!下次再来。"

说完,驱马回程。

他们走到村长家的大门口,突然有一样东西吸引佐渡的目光。那是一张墨迹未干的字条,看来是今天早上才贴上去的,上面写着:

村民谨记在心

锄头是剑

剑是锄头

在乡土不忘乱世

在乱世不忘乡土

将分散的力量汇集合一

不可

背世道而驰

"嗯……这告示是谁写的?"

村长出来,跪着回答:

"是武藏写的。"

"你们了解其意吗?"

"今早村民聚集在此,武藏为我们解说内容,我想大家都懂了。"

"大师。"

佐渡回头对寺僧说:

"辛苦你了。你请先回吧!很遗憾我有要事在身。我会再来拜访,后会有期。"

说完,策马离去。

21

当代的主公细川三斋公,并没有镇守在江户的藩邸,而居住在丰前小仓本地。

江户是由长子忠利驻守,加上辅佐的老臣,负责裁断一切事情。

忠利处事英明。年约二十有几,非常年轻。与新将军秀忠移驻到此新府城的天下枭雄豪杰、大将军们为伍,一点也不失父亲细川三斋的面子。甚至可以说他那种新进的锐气以及对未来有先见之明的睿智,虽然在诸侯中属于新人,但是比起战国时代孕育出来那种只会夸耀的老将军却更为出色。

"少主人呢?"

长冈佐渡在找他。

忠利不在书房也不在马场。

藩邸非常大,有些庭园根本尚未整理,一部分是林子,一部分则砍伐之后做为马场。

"少主人在哪里?"

佐渡从马场回来的路上,询问一名路过的年轻武士。

"他在弓箭场。"

"啊!在练箭啊!"

长冈佐渡穿过林间小路,往弓箭场走去——

咻。

这儿已经可以听到从弓箭场传来射箭的声音。

"啊……佐渡大人。"

有人叫住他。原来是同藩的岩间角兵卫,他是个务实且手腕辛辣的人,极受重用。

"您要上哪去?"

角兵卫走过来。

"我正要去晋见少主人。"

"少主人现在正在练箭呢。"

"我有些事情必须向他禀报。"

说完,佐渡正要走开。

"佐渡大人,如果您不急的话,我有事与您商谈。"

"什么事?"

"站着不方便说。"

角兵卫环顾四周。

"我们到那边去谈。"

角兵卫邀佐渡到林中的一座亭子。

"不是别的事,而是希望在您与少主人聊天的时候,能够帮我推荐一个人。"

"是想要到主公家任职的人吗?"

"我想,佐渡大人您那儿应该也有很多人登门求教,希望能来此任职。但是,我所要推荐的这个人,可能在您的藩邸是比较特殊罕见的人物。"

"喔……主公家里也一直在延揽人才,但大都是一些只想混个一官半职的人。"

"我要介绍的这个男子与这些人的气质完全不同。老实说,这个人与内人有亲戚关系,从周防的岩国来此已有两年,目前正住在我家,我觉得他应该是主公需求的人才。"

"岩国来的,那是吉川家的浪人吗?"

"不,是岩国村一个乡士的儿子,名叫佐佐木小次郎。年纪尚轻,却从钟卷自斋那里学到富田流的刀法、拔刀术则是传承吉川家的食客片山伯耆守久安。虽然如此,他并未因此而自满,更自创一派叫严流的刀法。"

角兵卫极尽口舌之能,想将此人推荐给佐渡。

任何人听到这番纳言,一定会采用。可是佐渡并未热心倾听。因为他心中早有理想人选。这一年半来,由于诸事繁忙,几乎忘了此事,现在他突然想起这个人。

此人就是在葛饰的法典草原从事垦荒的宫本武藏。

从那次事件以来,他内心始终铭记着武藏这个名字,无法忘怀。

这种人才是主家想要延揽的人才啊!

佐渡一直把这件事隐藏于内心。

他本来打算再次造访法典草原,亲自与武藏会面并将他推荐给细川家。

此时回顾——当初产生这个念头,而从德愿寺回来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由于公务繁忙,从德愿寺回来之后,就无暇再次造访。

那个人不知如何了?

佐渡从他人的谈话当中,突然想起这件事。然而眼前的岩间角兵卫正极力推荐佐佐木小次郎。他详细说明小次郎的旅历和作风,希望征求佐渡的首肯。

"您如果晋见少主人,希望能为他美言几句。"

角兵卫再三拜托之后才离去。

"我知道了。"

佐渡回答。

但是在他的心里,武藏的名字比起角兵卫所提到的小次郎更教他心动。

佐渡来到弓箭场,看到少主人忠利与家臣在练箭。忠利射出的每支箭都命中靶心,动作中流露着高雅的气质。

他的随从有时候会建议说道:

"现在战场上的武器大多使用大炮和枪,至于刀和弓箭都已经落伍了。弓箭逐渐成了武家的装饰品,平常只需稍做练习就行了。"

忠利听了便说:

"我的箭是以命中心脏为目的。你看我的练习方式只是为了上战场对付十几二十个人的吗?"

细川家的家臣们对主人三斋公当然是由衷地佩服。但他们并非因为三斋公的余光而侍奉忠利。忠利的贴身侍卫也不受三斋公的影响,他们对忠利忠心不二,那是因为忠利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这里有一段谈到忠利晚年的插曲,便可明白藩臣是如何敬畏忠利了。

当细川家由丰前小仓的领地移往熊本时,忠利于熊本城门口下轿,衣冠整齐地跪在新坐垫上,对着即将进驻的熊本城行跪拜礼。行礼时,忠利头冠上的带子碰到城门的门槛。从此以后,忠利的家臣们及其世代的家臣将军们,每当通过此门时,绝对不敢从门槛正中央跨过。

由此可见,当时一国之君对城池抱持何等肃穆之心,以及家臣们是何等地尊敬城主。忠利从英年时代已拥有此等气势,所以要推荐家臣之事亦大意不得。

长冈佐渡来到弓箭场,看到忠利,立刻想到自己刚才与岩间角兵卫分手时,随口答应:

"我知道了。"

此刻,他为自己竟然如此轻率答应对方,好不后悔。

站在年轻武士群中,比赛射箭而汗流浃背的细川忠利,远远望去他就像个普通的年轻武士,毫无矫揉做作。这会儿他休息了,与家臣们边走边谈笑来到弓箭场的讲台,擦拭身上的汗水,突然看到老臣佐渡。

"老太爷,你也试着射一箭吧!"

"不,你们年轻人在练习,我这老人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佐渡开玩笑地说。

"你在说什么?你老是把我们当成小孩。"

"当然,因为我的弓法无论是在山崎的那场战争或是韭山城的困城之战,全都仰赖主人的指引,已经落伍了。可能无法迎合你们这群小孩的口味。"

"哈哈哈!佐渡大人又开始谈他的得意往事了。"

其他的武士和家臣也都笑了。

忠利也在一旁苦笑。

忠利套回袖子正经地问道:

"你有何事?"

佐渡先禀报公务,然后问道:

"听说岩间角兵卫想推荐一个人进来,您是否看过推荐函了?"

忠利似乎忘了此事,他先摇头后又想到什么似的——

"对了,对了,他经常向我推荐佐佐木小次郎,但是我还没看到他的信函。"

"您见见他如何?有才能的人其他各家应该也是高薪争聘。"

"不知他是否真如此优秀?"

"总之,先请他来吃顿饭。"

"佐渡。"

"是。"

"你是不是受了角兵卫之托。"

忠利苦笑,看了一眼佐渡。

佐渡心里清楚这少主人的英明,也知道自己受人之托一事,铁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正是。"

说完也笑了出来。

忠利重新拉弓,从侍臣手中拿过箭。

"我虽然想见角兵卫推举的人,但是,我更想见有一天晚上你对我提到的武藏这号人物。"

"少主人您还记得此事?"

"我当然记得,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不,因为从那以后一直没空再造访德愿寺。"

"延揽人才,再怎么忙也要拨冗处理。顺道去办事的方式,看来也不是老太爷你的作风。"

"因为有很多人申请在此奉公,也有不少推荐来的人,再加上少主人似乎只将此事听过就算了,所以我也不敢贸然进行。"

"不、不,别人的眼光我不相信,但如果是老太爷认为优秀的人物,我也由衷地等待。"

佐渡内心非常惶恐。从藩邸回到自己家里,立刻骑上马,只带了一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到葛饰的法典草原。

今夜不能在德愿寺过夜。他打算当天往返。长冈佐渡心急如焚,未去德愿寺,驱马直奔法典草原。

"源三。"

他回头看着他的随从。

"这附近不就是法典草原了吗?"

他的随从佐藤源三回答:

"我想应该是的。而且这一带如您所见的,到处都是青翠的农田。从事开垦应该是更往内地去。"

"是吗?"

这里离德愿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夕阳渐渐西下。绿油油的田地里,成群的白鹭鸶忽高忽低飞翔着,河边及丘陵上遍植麻树,小麦如波浪般迎风摇曳。

"主人。"

"什么事?"

"那里聚集了一群农夫。"

"真的。"

"我去问他们吧!"

"等等!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轮流在地上磕头跪拜。"

"先过去看看吧!"

源三抓住马口轮,踩在河边的浅滩,将主人的马拉到对边。

"喂!"

农夫们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立刻散了开来。

仔细一看,那是一栋小屋。小屋旁边有个像鸟巢大的小佛架,这些农夫们便是在此膜拜这尊小佛像。

经过一天的辛劳之后,有五十几名农夫聚集在这里。看来大家已经准备要回家了。他们带着已经清洗干净的农具,吵吵嚷嚷,此时有一名僧侣从人群中走出来。

"哎呀!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呢!原来是施主长冈佐渡先生。"

"噢!你是去年春天,当村子里出事时,为我带路的那名德愿寺僧侣。"

"正是。今天您是来参拜的吗?"

"不、不,突然想起有急事,赶紧过来。我是直接往这儿来的。想请问当时那位在此开垦的浪人宫本武藏及小孩伊织,是否还留在此地呢?"

"武藏先生已经离开这儿了。"

"什么?"

"是的,大约半个月前,突然不知去向。"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才离开?"

"不……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天,大家都放下工作,为了庆祝这块久经洪水泛滥的荒地,终于能够开垦成青翠的田地,还举行了丰年祭。不料隔天早上,武藏先生和伊织竟然悄悄离开这间小屋了。"

那僧侣还说,感觉上武藏先生依然在此。说完,他又告诉佐渡事情的始末。

自从那时以来。

村人击退土匪,村里治安强固,大家又恢复昔时的祥和生活,可说此地无人不晓武藏的大名。

他们尊称武藏为——

法典的浪人先生。

或是,

武藏先生。

以前视他如疯子,或说他坏话的人也都来到他的垦荒小屋,请求他:

"也让我来帮忙吧!"

武藏对大家一视同仁。

"想来帮忙的人就来吧!想要丰收的人便来吧!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太自私自利了。想要为子孙留下自己勤奋成果的人,全都来吧!"

武藏如此一说,大家都异口同声。

"我要来,我要来。"

在他开垦的土地上,每天都有四五十个已经做完分内工作的人们聚集在此,农闲期更有数百人之多,同心协力开垦荒地。

这样的成果在去年的秋天时就已经可以遏阻自古以来的水患。冬天耕耘,春天插秧播种,并且开垦灌溉用的水利。今年初夏,已有一些新田地长出绿油油的稻田,麻树或小麦也长了一尺多高。

土匪再也不敢来犯。村民团结一致努力工作,年轻人的父母、妻子们都如神明般敬仰武藏。只要有糕饼或新鲜蔬菜,便立刻拿到小屋来。

明年不管是水田或旱田都会增加一倍喔!后年可能会增加到三倍。

村民们深信土匪不再来犯,对村里的治安产生信心,并且对开垦荒地也信心十足。

村民们对武藏充满感激之情。有一天工作完毕,大伙儿带着酒壶到小屋里来,围着武藏和伊织,敲锣打鼓庆农收。

那时候,武藏说:

"这不是我个人的力量,是靠你们大家的同心协力才达成的。我只不过身先士卒,激发你们的潜力罢了。"

又对一起来庆祝的德愿寺僧侣说:

"我是一介漂泊武士,无法长期与大家为伍。为了永远保有我们共同的信念,就拿此当成我们心中的鹄的吧!"

说完,从包袱里拿出一尊木雕的观音像,送给那僧侣。

翌日清晨,村民们来到小屋已不见武藏踪影。连带旅行包袱也不见了,看来是带着伊织在天亮之前不告而别。

"武藏先生不见了。"

"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村民们有若失去慈父般失落,整天无法工作,只是议论纷纷,互相惋惜不已。

当时那名德愿寺的僧侣忆起武藏的话。

"我们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不能让绿油油的稻田再枯萎,让我们来开垦更多的田地吧!"

僧侣鼓励大家,然后在小屋旁边搭了一个小佛架,将观音像供奉起来。村民们自动在早晨上工之前和傍晚下工之后,来此膜拜,仿佛是在跟武藏打招呼似地。

听完僧侣的叙述,长冈佐渡内心好不后悔。他痛心地说:

"哎呀!我来迟了一步。"

卯月的夜色笼罩着草上一片薄雾,佐渡黯然地骑马踏上归途。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

"太遗憾了……我的怠慢如同不忠……我来晚了,一切都太迟了。

22

"两国"这个地名是桥造好以后的事。在当时也没有两国桥的存在。

从下总领地延伸过来的道路和奥州分支都在此处的桥边成了尽头。

渡船口有两个严守的栅门,俨然是个关卡。

江户城的县府制度制订之后,青山常陆介忠成当了第一任的县太守。他的手下驻守于此关口盘查来往旅人。

"等等。"

"可以通过。"

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检查。

江户越来越敏感了。

武藏感受到这一点。

三年前,当他从中山道经江户转往奥羽时,出入这座城池尚未如此严格。

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戒备森严呢?

武藏带着伊织站在木栅前排队时,想了很多。

一个城市在都市化的过程中,人口势必增加,而人有形形色色千百种,善恶杂陈。都市要有制度,钻营法律漏洞的小人也会日益活络起来,因此,在上位者在促使繁荣的过程中,必须重整新文化。然而在此新文化底下,人们为了肤浅的生活和欲望开始明争暗斗,甚至互相厮杀。

这也可能是原因之一吧!

而且这是德川将军的大本营,对于大阪方面的警戒日增,才必须如此严密看守。无论如何,武藏隔着这条大河,看到江户城新增建为数不少的房屋和逐渐稀少的绿地,跟以前武藏印象中的江户相较之下,恍如隔世。

"这位浪人——"

武藏听到有人叫他,这些穿着皮袜子的官吏已经搜查过武藏全身上下。

另一名官吏在旁厉声质问。

"你要到城里做什么?"

武藏回道:

"我并无特别目的,只是一个四处游走的武者罢了。"

"没有目的?"

对方责问他。

"修行不是你的目的吗?"

"……"

武藏苦笑。

"出生地呢?"

官吏继续追问。

"美作吉野乡宫本村。"

"主人呢?"

"我没有主人。"

"那你哪里来的旅费盘缠呢?"

"无论走到何处,我都靠一些技术,如木雕、绘画、写字营生。有时住在寺庙里或教人习武,都是承蒙众人的帮助,才能四处旅行的……如果这些方法都行不通的时候,便露宿荒郊野地,啃树皮吃草根。"

"那你曾经到过哪些地方呢?"

"我在陆奥住了半年,在下总的法典草原过了两年农夫生活,但我并不想一辈子耕种,才会来到此地。"

"你带的小孩呢?"

"他是我在下总收的徒弟,名叫伊织,快十四岁了。"

"在江户可有落脚处?无落脚处,一概禁止入城。"

盘问没完没了,武藏眼见后面的旅人已经大排长龙。若是据实回答,后面的人不知还要等上多久。

因此武藏便说:

"有。"

"在哪里?住在谁家?"

"柳生但马守宗矩大人。"

"什么?柳生大人家里?"

官吏脸色一阵惨白,不敢作声。

武藏觉得好笑,因为柳生家是刚才自己突然想到的。

虽然与大和的柳生石舟斋并不相识,但曾透过泽庵而彼此有印象。因此即使官吏前去查问,柳生家也不可能回答说:

"我们不认识此人。"

说不定泽庵也来到江户了。虽然武藏并未达成宿愿,与石舟斋面晤,请益其刀法。但是他的长子——即柳生流的嫡传者,目前任职于秀忠将军的军事教练但马守中矩,武藏极希望能与他一较上下。

他平常即惦念着此事,以至于方才官吏质问落脚处时,自己竟然脱口说出柳生家。

"原来你与柳生家有交情……刚才非常失礼。但是因为上级规定必须严密盘查,阻止一些不入流的武士进到城内。"

官吏的态度和语气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接着只做了一些例行性的调查。

"请过。"

甚至还亲自送他们到栅门口。

伊织尾随于武藏身后。

"师父,为什么官吏那么啰嗦?"

"可能是在提防敌人的间谍潜入。"

"可是间谍怎么可能装扮成浪人模样通过呢?这些官吏太不聪明了。"

"小心被他们听见了。"

"哎呀!渡船已经走了。"

"那就只好等了。我们来欣赏富士山吧!伊织,从这儿可以看到富士山哦!"

"富士山一点也不稀奇,从法典草原还不是可以看得到。"

"今天的富士山不一样。"

"为什么?"

"富士山每天的风貌都不一样。"

"全都一样啊!"

"富士山会因时因地和四时的变化,以及欣赏者奇妙的内心变化,产生各种不同的风貌。"

"……"

伊织拣起河边的石头打水漂,突然跳过来。

"师父,现在我们是要到柳生家吗?"

"嗯!怎么办呢?"

"可是您刚才在栅门口是这么说的啊!"

"我是打算去拜访,但对方可是个大人物呢!"

"能当上将军家的军事教练想必很伟大!"

"没错。"

"我长大也要像柳生家一样。"

"别只抱这么小的愿望。"

"什么?"

"你看富士山。"

"我不可能像富士山啊!"

"我们不必急着想当什么。先学习富士山屹立不动,不谄媚于世俗。如果受到他人的敬仰,自然而然的,世人自会评断你的价值。"

"渡船来喽!"

小孩总喜欢抢先。伊织抛下武藏,先跳上甲板去了。

隅田川河面宽窄不一,河中有沙洲也有浅滩,而两国正好位于此川的入海口。涨潮时,浊流侵袭两岸,河水比平日暴涨两倍,变成一条大河。渡船上的船桨喀拉喀拉地划着川底的沙石。

在万里晴空的日子里,河水一片清澈,从船舷上可望见鱼群及河底石缝间的生锈钱币。

"不知道从此是否能天下太平呢。"

渡船中有人聊天。

"可能没这么顺利吧!"

另外一个人回答。

"还会有场大战吧!即使没有,也会有一场混乱。"

那人的同伴也跟着搭腔。

谈话即将切入正题,却突然欲言又止。其中有人刻意望着水面,却又暗使眼色,要大家停止话题。因为害怕被官吏的耳目听到。虽然大家都有些忌惮,却又喜欢谈论这类问题。

"这个渡船口的关卡盘查,便可证明此点。来往行人的检查,最近才变得如此严格。听说这也是因为京城方面经常派间谍来此的缘故。"

"我还听说最近有很多盗贼闯入大将军的官邸。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必然遭人耻笑,因此,被闯空门的大将军们都守口如瓶。"

"那一定要保密的。不管盗贼如何利欲熏心,都是赌上老命才能闯进大将军的官邸。可见这些人动机并不单纯呢!"

渡船上的客人简直就是江户的缩影。有满身木屑的木材商人和从京城辗转而来的艺人,还有耀武扬威的流氓、掘井工人、妓女、僧侣、苦行僧以及像武藏这类的浪人。

船一抵达港口,乘客鱼贯上岸。

"喂,浪人。"

一名男子从武藏身后追来。原来是同船的流氓。

"你掉了东西吧!这东西好像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我帮你捡来了。"

他拿着一袋红色锦囊,厚厚且发亮的油垢遮盖了它原来的光泽。

武藏摇摇头。

"不,这不是我的,可能是其他人掉的吧!"

话才刚说完,他身旁就有一个人说:

"啊!这是我的。"

那个人突然伸手抢去流氓手中的锦囊,收入怀中。

原来是伊织。他矮小的身子站在武藏身旁,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流氓生气了。

"嘿!嘿!即使是你的东西,也不该连一声谢都没说就抢去啊!快把锦囊拿出来,好好地跟我说三声谢谢,我才还给你,要不然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去喂鱼。"

那名流氓蛮横不讲理,但是伊织的行为也不对。武藏代为求情,希望对方不记小人过。可是那名流氓却说:

"无论你是他的哥哥或是主人,先报上名来。"

武藏降低嗓门。

"我是名默默无闻的浪人,叫做宫本武藏。"

那流氓一听。

"咦?"

他瞪大眼睛盯着武藏。

"你给我小心一点。"

他对着伊织丢下这句话之后,转身正想离去。

"站住!"

刚才武藏说话语气委婉,这会儿突然大喝一声,吓了那流氓一大跳。

"你,你想干什么?"

他意图甩掉被武藏抓住的袖口。

"你给我报上名来。"

"我的名字吗?"

"既然我已经报上名字,你怎能不吭一声就走呢?"

"我是半瓦家的人,叫做菇十郎。"

"好,你可以走了。"

武藏放手。

"你给我记住。"

菇十郎摞下话快步逃走。

伊织看到自己占了上风。

"活该,胆小鬼。"

伊织用钦佩的眼神望着武藏,跟在他身边。

他们来到街上。

"伊织。"

"什么事?"

"以前我们住在荒郊野外与松鼠、狐狸为伍,可以不注重礼仪,但是来到人群汹涌的大街上,可别忘了应有的礼节喔!"

"我知道了。"

"如果人与人之间能够和乐地相处,那就是一片安乐土。但是人们与生俱来两种性格,神性和魔性,只要稍有差错,魔性就会使这个世界堕入地狱。因此,为了克制我们的魔性,在与人相处时就必须注重礼貌,学习尊重他人,在上位者必须立法、维持整个社会的秩序。你刚才不礼貌的举动,虽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在这种秩序之下会激怒他人的。"

"是的。"

"将来我们要去哪里还是个未知数,但是我希望你对人要有礼貌。"

对于武藏的谆谆教诲,伊织不断点头。

"我知道了。"

伊织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有礼貌了。

"师父,这个东西搞不好又会被我弄丢,可否请师父代为保管。"

说完,将刚才掉在渡船上那破旧的锦囊交给武藏。

武藏先前并未特别注意这个锦囊,现在拿在手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不是你父亲生前的遗物吗?"

"是的,我本来寄放在德愿寺,今天住持将它还给我,钱没动用过。所以师父如果您有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使用这些钱。"

"谢谢你。"

武藏向伊织道谢。

武藏这一句淡淡的道谢,却让伊织好不喜悦。连这小孩都会体谅自己的师父是多么的贫穷。

"那么我就收下了。"

武藏收下他的锦囊,放入怀中。

他边走边想着,虽然伊织还是个小孩,但从小生长在土地贫瘠的乡下,饱受饥困之苦,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无形中养成"节约"的观念。

相形之下,武藏发现自己对"金钱"漠不关心的缺点。

虽然自己会关心社会的经济政策,但是对于自己身边的财务却毫无概念。甚至反而让幼小的伊织担心自己的"经济"问题。

这少年有的才能是自己所欠缺的。

武藏深深地期待伊织的性格能磨炼出大智慧。无论武藏本身或已分手的城太郎都缺乏这种优点。

"今天晚上要住哪里呢?"

武藏毫无头绪。

伊织一向不为热闹的市街所诱惑,但此刻却一反常态,东张西望。最后如他乡遇故知般兴奋地说:

"师父,那里有好多马,原来在城里也有马市啊!"

最近马贩聚集在此地,专为赌博而设的茶馆和客栈,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增加且杂乱无章。武藏顺着伊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无数的马匹并排在"贩马街"的十字路口附近。

一到热闹的城镇,马蝇四处飞,人声沸腾。这些噪音夹杂着关东口音的地方方言,因此武藏并不了解他们的语意。

原来是一名武家的人带着一名随从来此寻找名驹。世界上人才难觅,名驹亦复如此。那位武士说:

"好了,回去吧!根本找不到一匹好马能推荐给主人。"

丢下这么一句话,那武士正待转头大步离去时,猛然与武藏四目相遇。

"啊!"

武士一脸惊讶。

"你不是宫本先生吗?"

武藏也盯着武士的脸一样地惊叫出声。

"喔!"

原来是在大和的柳生庄曾经亲切招待武藏到庄里的新阴堂,并与武藏彻夜纵谈剑术——柳生石舟斋的高徒木村助九郎。

"你何时来到江户的呢?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你。"

助九郎望着武藏,似乎了解武藏仍处于修行途中。

"我才刚从下总过来,大和的大师父别后可无恙?"

"他很好,只是年岁已大了。"

助九郎说完,又说:

"你可以找个时间到但马守先生家拜访。我会帮你引见。而且……"

助九郎望着武藏,笑容中隐藏玄机。

"而且阁下掉了一件美丽的东西,有人送到但马守官邸,因此请你务必前去拜访。"——

掉了美丽的东西?

"奇怪?到底是什么?"

武藏摸不着头绪,助九郎已经转身与随从大步走到对街去了。

23

武藏刚才在贩马街闲逛,现在来到后街。

小客栈鳞次栉比,街上过半数都是肮脏的小旅馆,但因消费便宜,武藏与伊织便决定在此投宿。这里每家客栈都附有马舍,与其说是人住的客栈,倒不如说是给马住的客栈来得恰当些。

"先生,靠路边的二楼,苍蝇会少一点,我帮您把房间换到那里去吧!"

由于武藏并非马贩,旅馆的人对他稍加礼遇。

比起以前住的恳荒小屋,这里毕竟还铺着榻榻米。但是,武藏却喃喃自语:"好可怕的苍蝇啊!"

客栈老板察觉到武藏似乎不太满意,便提议帮他换房间。

武藏接受好意,与伊织换到二楼面向马路的房间。可是那房间被夕阳晒得炙热难耐。才刚挑剔,武藏就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奢侈。

"好、好,这里可以。"

他赶紧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人们对于周遭的感触颇令人不可思议。昨天之前,住在恳荒的小屋才认为充足的阳光可孕育幼苗,每天都在期待晴朗的天气,觉得阳光是无上光明,也是他们的希望。

而当武藏在田里工作时,汗流浃背也不在意停在身上的苍蝇,甚至会认为:

你活着,我也活着辛勤劳动呢!

武藏视苍蝇为自然界中拥有生命的朋友。可是才一过了大河,身处闹市里,马上就变得神经质。

西晒的房子好热!苍蝇真讨厌!

同时也会想到:

真想吃点美味的东西。

不只武藏如此,从伊织的脸上更可瞧出人性的巨大转变。这也难怪,因为隔壁房间里有一群马贩正在大吃大喝,菜香四溢。住在法典的垦荒小屋,如果想吃面条的话,必须经过春耕、夏耘、秋割、冬藏的辛勤耕种,才能吃得到。可是在此只要招个手,不用一刻钟,店里便会送上热腾腾的碗面来。

"伊织,我们来吃面吧!"

武藏一说,伊织立刻高兴地点头。

"嗯!"

他已经垂涎三尺了。

于是他们叫来客栈老板,询问可否擀点面条。老板回答说:因为其他客人也都点了面条,可以一起擀。

武藏在等待面条的空当,撑着下巴从西晒的窗户眺望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他看到斜对面有个招牌,上面写着:

灵魂研磨所

本阿弥门流厨子野耕介

而伊织比武藏更早发现那个招牌,面露惊色地问道:

"师父,那上头写着灵魂研磨所,到底在卖什么啊?"

"如果是本阿弥门流的话,就是磨刀师了。因为刀是武士的灵魂。"

武藏回答完又自语道:

"对了,我的刀也该磨一磨了。待会儿我们去看看。"

此刻,隔着拉门传来隔壁的喧哗声。不,好像是因赌博而起了纠纷。武藏久等面条不来,以手当枕,正待入睡,又被这些声音给吵醒。他告诉伊织:

"你去请隔壁的人安静一点。"

本来伊织只要打开拉门便可以直接进到隔壁房间,但因为武藏横躺在拉门前,伊织只好绕到外面的走廊,来到隔壁房门前。

"各位大叔,请你们别那么大声,我师父在隔壁睡觉呢!"

伊织说着。

"什么?"

马贩们已经为赌博纠纷怒目相视,这会儿大伙儿都瞪着伊织幼小的身子。

"小鬼,你说什么?"

面对马贩们的无礼,伊织嘟起嘴又说:

"本来我们讨厌楼下的苍蝇才搬到二楼来,不料你们这么大声,实在吵死人了。"

"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主人叫你来说的?"

"是我师父。"

"是他叫你来说的吗?"

"不管谁说的,你们太吵了。"

"好,跟你这种羊大便的小东西理论也是无济于事,等一下我们秩父的熊五郎会去赔不是,你们等着瞧吧!"

有两三位面目狰狞的人,不知哪一位才是秩父的熊还是狼。

这些人的怒视下,伊织跑回房间。武藏以手当枕已经沉沉入睡。他的袖子遮去了大部分的阳光,夕阳余晖照在武藏的脚尖和拉门一角。有一大群黑鸦鸦的苍蝇停在上头,伊织不敢吵醒武藏,独自默默地望着街道,可是隔壁房间依然喧闹,根本没法安静。

原先在伊织的抗议之后,隔壁的赌博纷争似乎平息下来。可是,接着他们竟无礼地在拉门上挖小洞,窥视这里,甚至口出秽言。

"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浪人,被风吹到江户。既然住在贩马街,还要嫌别人吵。我们生来就是要吵翻天的啊!"

"把他抓出去。"

"你看他还故意装睡呢!"

"也不去打听看看,我们关东可没有懦弱的赌徒会害怕一名武士。"

"光说不练没用的,把他抓到后面,用马尿洗脸。"

此时,方才自称秩父之熊或是狼的男子开口:

"好了,好了,我们不必为一两个讨饭的武士而劳师动众。我去叫他当众道歉,或用马尿给他洗脸。你们只要安静地站在一旁观看即可。"

"这太有趣了。"

马贩们全躲到拉门后静观其变。

熊五郎一副有众人做靠山的表情,扎紧腰带。

"失礼了。"

他打开拉门,趾高气扬地盯着武藏,并踏进武藏的房间。

客栈的人已经把面条送到武藏和伊织房间的桌子上。大盘子上装了六团凉面,伊织与武藏正准备开始吃。

"啊!师父,他们来了。"

伊织吓了一跳,身体往后挪。熊五郎在伊织后面大摇大摆地盘腿而坐,两手撑着狰狞的面孔搁在膝盖上。

"喂!浪人,等一下再吃吧!你明明心里害怕,却故做镇定,吃了会消化不良。"

武藏充耳不闻面露微笑,拿着筷子挑起凉面,吃得津津有味。

熊五郎再也按捺不住。

"住手!"

他突然怒斥一声。

武藏仍然拿着筷子和凉面酱的碗。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来到贩马街不知道我大名的家伙,如果不是间谍就是聋子。"

"在下的确有点重听,请你大声报上姓名。"

"在关东马贩当中,一提到秩父的熊五郎,连小孩都吓得不敢哭。我就是熊五郎。"

"哦!是贩马的啊!"

"我们做生意的对象是武士,卖的是活马,我们可是有一套的。你最好先有心理准备,好好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刚才你派小鬼到我们房间说我们太吵。这里本来就是吵杂的贩马街,不是大官住的旅馆,贩马街就是有很多马贩。"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为何在我们玩乐当中还叫人来打岔呢?现在大家都很生气,掀了桌子。正等待你的解释。"

"你说解释什么啊?"

"除非你给我这个马贩熊五郎和其他人写一份道歉书,要不然我们会把你拖到后面,用马尿给你洗脸。"

"这太有趣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太有趣了。"

"我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快点回答,你选哪条路?"

这只大熊白天喝多了酒,所以嗓门越来越大。他的额头冒汗,映着夕阳,连旁观者都替他觉得热。这只大熊可能认为威力不够,便脱去上衣露出胸毛。

"快点回答,否则我们不会走。快说,你要选哪一个?"

说着,他从肚兜拔出短刀,插在武藏的面条前,并重新盘腿坐好。

武藏一径笑着:

"要选哪一样比较好呢?"

他把碗放下,用筷子夹去面条上像是灰尘的东西,丢到窗外。

"……"

武藏全然漠视对方的存在,使得这只大熊怒不可遏。他瞪大眼睛。武藏依然自顾挑拣面条上的灰尘。

"……"

忽然,这只大熊注意到武藏的筷子。那一刻,他几乎快要窒息,七魂八魄全被武藏的筷子给震慑住了。

原来面条上无数黑色的小东西是苍蝇。武藏筷子一夹,苍蝇根本来不及飞走,便像黑豆一样被夹住丢往窗外。

"苍蝇太多了,伊织,帮我把筷子洗一洗。"

伊织拿着筷子走到门外,马贩熊五郎趁机逃到隔壁房间去了。

隔壁传来一阵骚动,过没多久,他们的声音消失了,看来是换了房间。

"伊织,痛快吧!"

他们相视而笑。吃完面,太阳已西下,一轮明月高挂在磨刀店的屋顶上空。"前面那家磨刀店看来似乎很有趣,我们去请他磨刀吧!"

武藏腰上佩带的是一把伤痕累累的无名刀,这会儿他拿着刀正准备出门。

"客官,有一名武士叫我送信给你。"

客栈的老板娘从黑梯子下递上来一封信。

是哪里送来的?

武藏看到信封背后只写着:

"送信的人呢?"

武藏问道。客栈老板娘回答已经走了,便回到柜台后面。

武藏站在梯子上打开信封,明白"助"就是今天在马市遇见的木村助九郎。

今早与您巧遇,回去禀报主人之后,但马守大人很想见您,请您尽速回信告知,何时来访。

助九郎

"老板娘,请借我一支笔。"

"这种笔可以吗?"

"可以……"

武藏站在柜台边,就在助九郎的信纸背面写:

身为一名武士并无特别要事待办,但若能与但马守大人一较高下,随时候教。

政名

政名是武藏的名号。武藏写完后,又用刚才那信封的反面写上:

柳生大人府邸

助先生

他从梯子往楼上瞧。

"伊织!"

"在。"

"你帮我送封信?"

"送到哪里?"

"柳生但马守大人的府邸。"

"遵命。"

"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边走边问。"

"嗯,很聪明。"

武藏摸摸他的头。

"可别迷路了。"

"知道了。"

伊织穿上草鞋。

客栈的老板娘听见了便亲切地说:

"谁都知道柳生府邸。但我先告诉你,你从这条大马路出去,直走过了日本桥,沿着河边靠左边走,然后问人木挽街在哪里就行了。"

"我知道了。"

伊织能够外出,好不高兴。何况是要到柳生家,使他更兴奋。

武藏也穿上草鞋来到街上。他目送伊织幼小的身影消失在贩马客栈和打铁铺的交叉路口。

"他实在太聪明了。"

武藏来到客栈斜对面的"灵魂研磨所"磨刀店。

虽是店铺却无店门,有如一般住家,也无陈列商品。

一进去便是一个工作场连着厨房的泥地房。右侧是一间地板高出一段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店面与屋内之间立着一扇屏风,武藏便站在泥地房向内喊:

"有人在家吗?"

他看到光秃秃的墙下,有个人正托腮靠在一口坚固的刀箱上打瞌睡,宛如画中的庄子。

他就是店主厨子野耕介。他的面颊削瘦如粘土般苍白,丝毫没有磨刀师应有的锐利表情。从额头到下巴,长长的一张脸,再加上口角挂着长长的口水,武藏真不知他要睡到何时才会醒来?

"对不起?"

武藏朝他的耳朵大喊一声。

24

似乎听到武藏的声音,厨子野耕介这才从春秋大梦中悠悠醒过来,他缓缓地抬头。

"……?"

一脸不解地望着武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欢迎光临。"

他这才想到自己打瞌睡的时候,客人上门,于是赶紧以手擦去嘴角的口水。

"有什么事吗?"

说着,坐直身子。

武藏心想,这男人未免也太悠闲了。虽然招牌上大言不惭写着:"灵魂研磨所",可是,真让他研磨武士的灵魂,恐怕再好的刀都会被他给磨钝呢!

不过,武藏只说了一句:

"就是这个。"

便从腰间取下佩刀。

"让我看看。"

对方说着,削瘦的肩膀更加耸立,单手扶膝,另一只手接过武藏的佩刀。并恭敬致礼。

这个男人对于上门的客人一脸冷淡,惟独面对刀剑时,不论它是名刀或钝剑,必定慎重敬礼。

接着,他用棉纸握住刀柄,拔刀出鞘,静静地将刀刃举在眉尖,从刀柄到刀锋,仔细端详,就在这时候,他的眼神突然一变,仿佛镶进另外两只眼睛,炯炯发亮。

耕介把刀收进鞘中,望着武藏。

"请坐。"

他保持坐姿往后退,并递给武藏坐垫。

"打扰了。"

武藏不推辞。

虽然武藏是来磨刀的,实际上是因为他看到招牌上写着本阿弥门流,心想必是京都出身的磨刀师。说不定正是本阿弥师的门下徒弟,也许可以打听到久无音讯的光悦是否平安,而且曾经照顾过自己的光悦的母亲妙秀是否依然健在。

耕介当然不知武藏的来意,只把他当成一般的客人,但当看到武藏的刀之后,态度一变。

"你这把刀是祖传的吗?"

他问武藏。

武藏回答此刀并无特别来历。耕介又问:这是一把战刀?还是日常使用的刀?武藏回答:

"没在战场上用过。只是聊胜于无,经常带在身边,是把平凡的廉价刀。"

武藏如此说明。

"嗯……"

耕介看看武藏。

"你想要我怎么磨?"

他问武藏。

"你说的怎么磨是什么意思?"

"你要我磨得锐利或是不锐利呢?"

"磨刀本来就是要磨得锐利啊!"

耕介一听,面露惊叹之色:

"啊!那我没办法。"

磨刀本来就是要磨得锐利,而把刀磨得锐利不就是磨刀师的本分吗?

武藏也一脸狐疑地望着耕介。耕介摇摇头,说道:

"我不能磨你的刀,你拿到别处去磨吧!"

他把刀推回给武藏。

这人好不莫名其妙,为何说不能磨呢?武藏被拒,心里有点不悦。

武藏沉默,耕介更不说话。

这时有人走到门口。

"耕介先生。"

好像是住在附近的男子走进来说:

"你有没有钓竿?有的话借我一下。现在河边涨潮,好多鱼浮出水面,可以钓很多喔!要是我今晚丰收,一定送来给你当晚餐。可不可以借我钓竿啊?"

耕介刚好心情不悦。

"我家没有杀生的工具,你到别处去借吧!"

那邻居吓了一跳赶紧走开。接着,耕介面有难色地看着武藏。

武藏渐渐觉得他颇耐人寻味。倒不是欣赏他的才能或机智。若用陶器来比喻,他就像一尊朴拙的茶碗或陶瓶,让人想一探究竟。

耕介鬓发微秃,头上长了一粒好像被老鼠咬过的肿瘤,贴着膏药。就像窑变中自然形成的变化,更增添几分古趣。

武藏越看越滑稽,却不形于色,表情也转为和悦。

"老板。"

隔了一会儿武藏才开口。

"什么事?"

耕介懒懒地回答。

"我这把刀为什么不能磨?难不成我的刀再怎么磨也是一把钝刀吗?"

"不。"

耕介摇摇头。

"你是这把刀的主人,比谁都了解它。它是肥前的好刀。但是,你要我磨得锐利有违我的本意。"

"哦?为什么?"

"每个拿刀来的人都是要我把刀磨得锐利,他们都认为只要磨得锐利就行,这令我很不满意。"

"但是既然磨刀……"

耕介用手势阻止武藏继续往下说。

"你先到门口再看一次我的招牌再说吧!"

"你的招牌上写着'灵魂研磨所',其他还有什么吗?"

"对。我的招牌上并未写着磨刀店。因为我要磨的是武士的灵魂——而此事鲜为人知,却是我磨刀师父的教诲。"

"原来如此。"

"我秉持师父的教诲,绝不研磨杀人用的刀。"

"嗯!也有道理,请问您师父是谁?"

"我已经写在招牌上了,我的师父是京都的本阿弥光悦。"

耕介说出师父的名字时,整个人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武藏回道:

"我也认识光悦先生,还曾受过他母亲妙秀的照顾。"

武藏并说出当年与光悦交往的情形,这令耕介好不惊讶。

"这么说来,您就是那个在一乘寺下松击败吉冈一门,轰动一时的宫本武藏喽?"

说着,瞪大眼睛望着武藏。

武藏觉得他的话有点夸张,浑身不自在。

"是的,我就是武藏。"

耕介一听,有如面对贵人大驾光临,立刻卑躬曲膝地说道: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献丑了!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不,听了老板您所说的话,在下也受益匪浅。光悦先生所教出来的弟子的确不同于凡人。"

"师父从室町将军以来,便以磨刀为业,连皇宫的刀剑都是他研磨的。我师父经常说:本来,日本的刀并非用来杀人或害人。而是为了维护治安、保护社稷善良百姓、消除邪恶,可说是降魔之剑。而且站在人道的立场,上位者更该自我警惕,把随时佩戴在身的刀剑看做是武士的灵魂——因此我们磨刀的人也要秉持这种精神来磨刀。"

"嗯!的确有理。"

"因此,师父只要一看到好刀,就像看到这个国家的希望之光。如果拿到恶剑,便满心厌恶,更别说拔去刀鞘了。"

"哦!"

武藏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在下的佩刀让老板您感到厌恶喽?"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来到江户也受很多武士磨刀之托,却无一人能明了刀剑真正的意义。只会卖弄他们的刀如何把人切成四断,或从甲胄砍到脑门等等,认为刀剑就是必须磨得锐利以便杀人。我对这些实在厌恶极了,几乎想要放弃这行业。几天前我改变心意,将招牌重新更改为'灵魂研磨所',可是,上门的客人还是要求将他们的刀磨得更锐利,真令人沮丧。"

"所以你看到在下提出同样的要求而拒绝吗?"

"不尽然。老实说刚才我看到你的刀刃伤得严重,上头还沾着无数死者的血迹——还以为你是那种夸耀杀人无数的浪人,才会心生厌恶。"

从耕介口中犹如听到光悦的声音,武藏不禁低头俯听。接着,他说:

"您所说的我都了解了。请您放心,今后我一定会将此大义铭记在心。"

耕介一脸和悦地说:

"那么我为您磨吧!不,应该说能为您这样的武士研磨灵魂之刀是我们磨刀师的光荣。"

不知不觉间,街上已是灯火通明。

武藏交代过后,正要离开。

"对不起,您还有其他的刀吗?"

耕介问道。

武藏回答没有。

"那么我这里有几把刀,虽然不是什么好刀,但在磨刀期间,您可以借一把去用。"

耕介带武藏到外面房间。

耕介从刀架和刀箱中选出几把刀,并列在地上。

"请选一把您中意的。"

耕介亲切地说。

武藏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要选哪一把。虽然他也希望能拥有一把好刀,但他向来一贫如洗,根本不敢奢望。

好刀必然有它的魅力。武藏光是握着刀鞘便可以感受到刀魂。

拔刀出鞘,果然是吉野朝代的名作。虽然武藏认为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不配拥有这么高级的刀,可是,在灯下他还是凝视良久,不忍释手。

"那么我选这把。"

武藏说出自己的希望。

武藏没有说要借,因为他根本不想把刀还给耕介。一把名匠冶炼的名作,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强烈魅力,不等耕介回答,武藏内心已要定这把刀。

"不愧是好眼光。"

耕介把其他刀收起来。

武藏因一时的贪念而感到烦躁,若是出价,那必是把昂贵的刀……武藏满心迷惘,却压抑不住拥有它的欲望,便脱口而出。

"耕介先生,这把刀可不可以让给我?"

"可以。"

"多少钱?"

"只要我开的价就行了。"

"那是多少?"

"金币二十枚。"

"……"

武藏非常懊悔不该有此贪念,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些钱。

"我还是还给您吧!"

他将刀放回耕介面口前。

"为什么?"

耕介觉得纳闷。

"如果您不买,我可以借给您,您拿去用吧!"

"不,我根本不想借。我第一眼看到它便想拥有它,心里面受到这种欲望的煎熬,虽然明知道无法拥有,却又要借来用,将来还的时候一定会很难过。"

"您这么喜欢它吗?"

耕介将刀与武藏相比较。

"好吧!既然您如此迷恋这把刀,我就把它配给您吧!不过,您也得送我一样东西。"

这太令人高兴了。武藏不客气地收了下来,又想到自己一贫如洗。只拥有一把剑的浪人,身无长物足以回报。

耕介说道:

"我师父光悦曾说您会雕刻,如果您有自己刻的观音像,我就用这把刀跟您交换。"

本来愁容满面的武藏听完之后,顿时心中的压力全都烟消云散。

武藏随身携带的手雕观音像留在法典草原,这会儿身边连半尊佛像都没有。

于是武藏要求耕介给他几天时间。

"不急。"

耕介毫不在意。

"您住贩马街的客栈不如住在我这里,我二楼有一间空房,您就搬来住吧!"

武藏求之不得。

武藏告诉耕介,明天便搬来此住,并雕刻观音像。

耕介非常高兴。

"那么您先来看看那个房间吧!"

耕介带武藏入内。

"好的。"

武藏尾随其后,这房子并不怎么宽敞。茶室外的走廊尽头架着一个梯子,爬五六阶便可看到上方有一间约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窗前可见杏树树梢,嫩叶上布满夜露。

"那是我的磨刀房。"

老板所指的小屋,屋顶是用牡蛎贝壳铺盖成的。

耕介不知何时已经吩咐妻子准备饭菜。

"来喝一杯吧!"

这对夫妻向武藏敬酒。

几杯下肚之后,主客已经不拘小节,敞开胸怀高谈阔论,谈的话题全与刀剑有关。

一谈起刀剑,耕介几近忘我。原先苍白的脸颊变得像少年般红润,口沫横飞,口水喷到对方脸上也不在意。

"大家只是口头上说着,刀剑是我国的神器,是武士的灵魂。然而,无论是武士、商人或神官,大家都不爱惜刀剑。我曾经怀抱志愿,花了数年走遍各地神社和大宅第,去寻找古刀中之精品。但是我发现,很少人能因为拥有自古以来著名的刀剑而心满意足,甚至没有几人能好好收藏。这使我感到非常悲哀。譬如说信州的诹访神社拥有三百多把历史悠久的俸纳刀,其中只剩五把没有生锈。另外伊予国的大三岛神社的藏刀是出了名的。我花了一个多月调查的结果,发现虽然几百年来所藏的三千把以上的刀剑,也只剩十把还闪闪发光,实在令人遗憾。"

接着他又说:

"大家对古时候传下来的刀剑和密藏的名剑,只认为它很珍贵,却不知如何爱惜它。就像盲目溺爱小孩,却不知如何教养的双亲一般。不,人类的小孩将来可能再生出优良的孩子,在多数当中,一些愚笨的小孩尚不碍事,可是刀剑就不一样。"

说到此处,耕介吞了一口口水,眼里重新燃起光芒,削瘦的肩膀耸得更高。

"除了刀剑本身之外,好像任何事都随着时代每况愈下。从室町到战国时代,冶刀的技术日趋退步,将来可能会越来越差。我认为我们必须保护古刀,因为这些是日本祖传的名刀,即使现代技术再好,也仿造不出第二把刀了。这实在是一件既可惜又令人遗憾的事。"

说完,他好像想起什么事,突然站起。

"您看这把也是别人托我磨的刀,很可惜全都锈了。"

他拿出一把很长的武士刀,放在武藏面前,证实他刚才所说的话并不假。

武藏原本轻松地流览那把长刀,蓦地,他大吃一惊,这不是佐佐木小次郎的"晒衣竿"吗?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里是磨刀店,当然会有人寄刀剑于此。

但是,武藏万万没有料到会在此看到佐佐木小次郎的刀,不禁令他想起往事。

"哦!这把刀好长啊!带这把刀的人一定是个不寻常的武士。"

武藏说着。

"没错。"

耕介同意武藏的说法。

"多年来我看过不少刀,却鲜见像这么长的刀。不过……"

耕介把"晒衣竿"拔出刀鞘,刀背对着武藏,交给武藏看。

"您看,很可惜有三四处生锈了。不过还是可以使用。"

"原来如此。"

"幸运地,这把刀是镰仓以前名匠所冶炼的。虽然要下点功夫,但是生锈的部位能磨掉。古刀即使生锈了,也只是表面薄薄一层。可是近世的新刀,若是生锈,恐怕就不能使用了。新刀一生锈就像长了恶性瘤一样,会侵蚀到刀心的部分,光凭此点便可辨别新刀的冶炼技术根本无法和古刀相比。"

"请收起来。"

武藏将刀刃面对自己,刀背向耕介还给他。

"请问这把刀的主人是否亲自来此呢?"

"不,有一次我到细川家办事时,细川家的岩间角兵卫先生要我在回家前顺便到他家去。我去的时候,他便将刀托给我,说是他客人的。"

武藏在灯下对着刀看得入神,他自言自语说:

"它的刀质非常优良。"

"因为这是一把大刀,必须扛在肩上才能携带,刀主人委托我将它改为佩在腰上的刀。若非身材魁梧而且手法高明的武士,是无法将此长刀佩戴腰上的。"

耕介望着刀,自言自语。

看来这主人在酒酣耳热之际,似乎也累了。武藏趁机告辞离去。他一走到屋外,发现街上灯火已熄,到处一片黑暗。没想到他在那儿逗留这么久的时间,现在一定是半夜了。

由于武藏的客栈就在斜对面,很快便回到客栈,他从门口摸黑走上二楼。本来以为伊织已经睡了,不料房间里铺着两床棉被,却不见伊织的踪影,枕头也整齐无人睡过的痕迹。

"难道还没回来吗?"

武藏有点担心。

伊织对江户城并不熟,也许迷路了。

武藏下楼摇醒门房。那门房睡眼惺忪地回答:

"好像还没回来,他不是跟先生您一起出去的吗?"

门房看武藏一脸的迷惑。

"……奇怪了。"

武藏睡不着,他走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屋檐下等待。

25

"这里是木挽街吗?"

伊织有点怀疑。

对于路人指点他来此更加生气。

"这种地方哪有大将军的府邸?"

他坐在河边堆积的木头上,用草搓揉发痛的脚掌。

圳河水面上浮满木材。离此处二三公里的地方便是入海口。黑暗中,只看到白色的浪花。

除此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新填埋的土地。远看点点灯火,走近一瞧,原来是一些木材工人和石头工人住的工寮。

河边堆积着山也似的木材和石头。原来江户城大事修筑,市街上房舍林立,当然到处都是伐木工人的工寮了。但是柳生但马守是何等人物啊!他的府邸怎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呢?不,根本不可能——这种事连伊织小小的头脑也会判断。

"真是伤脑筋!"

草地上布满夜露。伊织脱下僵硬的草鞋,炙热的双脚放在冰凉的草地上,全身才逐渐凉爽下来,汗水也干了。

不知道将军的府邸在哪里?夜已深沉,伊织又回不去。何况师父交代的事情没办妥就回去,连小孩都会感到可耻。

"都怪客栈的老板娘随便报路,才会走错。"

但是,他却忘了是因为自己在界街的闹区贪玩才会搞到这么晚。

无人可问路了,伊织想到必须在此等到天亮,不禁悲从中来。他的责任心使他想叫醒木挽工寮的人,希望能在天亮之前完成师父交代之事。

他往灯火方向走去。

这时,有一名肩上披着蓑衣的女人,在小屋前徘徊,并不断窥视屋内。

她学猫叫想引出屋内的工人,结果失败,便在屋前徘徊不去。她是个卖春妇。

伊织本来就不了解这种女人为何会在此徘徊。

"阿姨。"

他毫不犹豫地叫那女人。

女人回头,她的脸擦得像墙壁一样白,还以为伊织是附近酒馆的小弟,因此瞪着他说:

"刚才丢石头逃走的就是你吧!"

伊织面露惊吓。

"不是我,我不住这附近。"

"……"

女人走过来,看了一眼伊织之后,嘿嘿地笑起来。

"什么事?你怎么啦?"

"请问一下。"

"你长的真可爱。"

"我是替我师父办事的,可是我找不到地方。阿姨,你可知道?"

"你要去哪儿?"

"柳生但马守大人家。"

"你说什么?"

女人听完不知为什么突然捧腹大笑。

"你可知道柳生大人是一位大官啊?"

女人瞧伊织这样大的小孩竟然要到官邸去找人,就嘲笑他。

"就算你找到了,人家会给你开门吗?他可是将军的兵法教练,你认识里面的人吗?"

"我是去送信。"

"送给谁?"

"木村助九郎。"

"他是柳生家的家臣,你这么说我就了解了,可是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好像你是要去见柳生大人呢!"

"别提这些了,请你告诉我柳生家到底在哪里?"

"就在河的对岸。过了那座桥是纪伊大人的仓库,接着便是京极主膳大人的房子,再过去是加藤喜介大人,然后是松平周防守大人的家……"

女人指着对岸的河边仓库和围墙、房舍说给伊织听。

"再过去便是柳生大人的家。"

伊织问道:

"对岸也叫做木挽街吗?"

"没错。"

"哦!"

"向人问路不能这么没礼貌了。看你长得挺可爱,我就送你到柳生大人家门口吧!"

女人说完走在前面。

她披着蓑衣的样子好像雨伞妖怪。当她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一名醉汉擦身而过。

"唧!"

男子学鼠叫逗着女人。

这一来女人追上男人,把伊织的事抛在脑后。

"哎呀!我认识你,不行、不行,我不让你走。"

她抓住男人想把他拉到桥下,男人说:

"放手。"

"不行。"

"我可没钱啊!"

"没钱也无所谓。"

女人像牛皮糖粘着不放,忽然看到伊织傻眼的表情。

"你知道路了吧!我跟这个人还有事,你先走吧!"

女人说着。

但是伊织仍然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对男女互相拉扯。

最后不知是女人力气大还是男人故意被拉走,他们一起走下桥去。

"?……"

伊织感到奇怪,便从桥栏杆往下瞧,浅浅的河岸杂草丛生。

女人抬头看到伊织正在偷看他们。

"笨蛋。"

女人非常生气,拣起石头丢过来。

"你这小鬼,人小鬼大。"

伊织吓破了胆,拔腿就跑。在荒野中长大的伊织从来没见过比那女人的白脸更恐怖的东西。

伊织背对着河川,边走边看路边的房子。有仓库有围墙,接着又是仓库然后又是围墙。

"啊?就是这里。"

伊织自言自语。

河边仓库的白墙壁上画着二阶笠的家徽,连晚上也看得清清楚楚。伊织突然记起一首歌谣,当中说柳生大人也叫二阶笠。

仓库旁有个黑色的门,伊织猜想这一定是柳生家了,便站在门前大声敲门。

"谁啊?"

门内传来斥责声。

伊织也大声回答。

"我是宫本武藏的弟子,带信给你们。"

门房嘀咕了两三声,最后还是来应门。

"有什么事?挑这种时间来。"

伊织把信交给门房。

"请转交此信。如果有回信我就带回去,如果没有,我这就离去。"

门房拿着信:

"喂,喂,小孩,这不是要交给我们木村助九郎先生吗?"

"是的。"

"木村先生不住这里。"

"那么他住哪里?"

"日洼。"

"可是大家都告诉我,他住在木挽街。"

"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不过这里不是住家而是仓库。里面全都堆放一些筑城用的木材。"

"那么,大人和家臣们都住在日洼吗?"

"没错。"

"日洼很远吗?"

"有一段路喔!"

"在哪里?"

"在城外近郊的山上。"

"什么山?"

"麻布村山。"

"我不知道。"

伊织叹了一口气。

但是责任感又驱使他不能就此罢手。

"门房先生,你能不能画一张日洼的地图?"

"你现在要赶到麻布村,天就亮了。"

"没关系的。"

"别去了。麻布那里有很多狐狸出没。要是被狐狸拐走了可怎么办?你认识木村先生吗?"

"我师父认识他。"

"反正都这么晚了,你就到米仓去睡一觉再走吧!"

伊织咬咬指甲,考虑了一下。

这时,又有一名管仓库的男子走过来,问明原委之后也说道:

"这么晚了,一个小孩怎能独自到麻布村?而且还有强盗出没呢!你可真行,一个人从贩马街过来。"

两人都劝伊织天亮再走。

伊织像老鼠般窝在米仓的角落里睡觉。这么多的米对贫穷的伊织来说,就好比躺在黄金上睡觉一样,他沉沉地入睡了。

从伊织的睡姿看起来他还是个单纯的少年。

仓库的负责人和门房都忘了这回事。伊织躺在米仓中,一睡睡到第二天中午。

"啊?"

他一觉醒来,整个人跳了起来。

"糟了!"

他立刻想起师父交代的任务,一脸狼狈。揉着惺忪的眼睛,从米糠和稻草中飞奔而出。

他跑到阳光下,太阳刺得他眼睛睁不开。昨晚的门房正在小屋中吃便当。

"小孩,你醒了?"

"大叔,请你画一张去日洼的地图,好吗?"

"你睡过头,心慌了是不是?你饿了吧?"

"我肚子饿得两眼昏花了。"

"哈哈哈,这里还有一个便当给你吃吧!"

吃便当时,门房为他画了往麻布村的地图以及日洼柳生家的位置。

伊织拿着地图急忙赶路。他心里只惦念师父交代的任务,忘记昨晚没回客栈,武藏正焦虑万分。

他按照门房所画的地图走过许多街道,转了几个弯之后,终于来到江户城下。

这一带都是壕沟,壕沟旁新埋的土地上有许多武士的住宅,以及大官的豪门巨苑。壕沟里有无数船只载着石头和木材,来往穿梭,远处的城墙和石壁上架着许多施工用的鹰架,就像牵牛花的竹篱笆。

日比谷的原野上传来工作及斧头的砍伐声,有人歌颂新幕府的威势,伊织对这一切都充满好奇心。

花开堪折直须折

武藏野草原上

遍地桔梗花林投花

花色迷人

令人想起那姑娘

下不了手啊

花上的露珠儿

沾湿了我衣袖

石头工人边修筑城墙边唱着有趣的俚曲。伊织停下脚步,看着工人运石伐木等施工情形,不觉又耽误了时间。

新石墙、新房子,充满创新的气息。这景象吸引了少年的心,令他年轻的心为之澎湃不已,还有满心的幻想。

"啊!真希望快点长大,去修筑城墙。"

他望着监工的武士,看得出神。

不久,水面被夕阳染成红色,耳边传来乌鸦回巢的啼声!

"啊!太阳快下山了。"

伊织又急忙赶路。

今天醒来时已过中午。伊织耽误了一天的时间,这才警觉到时间紧迫,赶紧照着地图找路,终于来到麻布村的山路上。

山上的坡道在树阴遮盖下一片黑暗。伊织穿过这段路,来到山上,还可以看到夕阳。

一来到麻布山上,住户变得稀少,只有在山谷里还能看到农田和少数的农家。

很早以前,这附近也叫麻生里或麻布留山,出产很多麻。天庆年间,平将门直捣关八州时,曾经在此地与源经基对峙。之后过了八十年,也就是长元年间,平忠恒叛乱,源赖信担任征夷大将军,授赐鬼丸剑,张旗讨伐,在此麻生山布置阵营,曾于此招集八州兵马。

"累死了……"

伊织一口气爬上山来。站在山上俯瞰芝海、涩谷、青山、今井、饭仓、三田等附近的村落。

在伊织脑中毫无历史概念。可是,望着千年老树和山涧流水,险峻的山谷使他体会出在麻生时代,平氏与源氏等人出生在这片原野——也就是武家的故乡,以及当时的景象。

咚。

咚、咚、咚。

"哦?"

不知何处传来击鼓声。

伊织眺望山下。

从苍郁的树阴间,他看到一座神社的屋顶。

刚才爬上山时,一路上都看见这间饭仓大神宫。

这一带所产的米都为官用,所以也叫官田。此处也是伊势大神宫的厨房用地,饭仓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大神宫里供奉什么神呢?这个伊织很清楚,在拜武藏为师之前,他就知道了。

因此,最近江户人口中突然开始喊着:

德川万岁,德川万岁!

伊织对于江户人如此崇拜德川感到不解。

刚才也看到江户城大规模的修筑工事,以及金碧辉煌的大官门第。再看看这间寒酸的宫殿,虽然屋顶上的枥木与屏风比较特殊,但外观却与一般农家毫无两样,这使得伊织更觉奇怪。

难道德川比较伟大吗?

他单纯地感到怀疑。

对了,下次问武藏师父吧!

最后他终于将此事暂搁一旁,又想起重要的柳生家到底在哪里呢?

该怎么走,他毫无头绪。于是他又拿出门房所画的地图——

奇怪?

他歪着头。

因为自己所在的位置跟地图上一点也不符合。他一看图就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了,再看看路更不知如何对照地图——

真奇怪!

夕阳渐渐西沉,周边反而愈明亮,就如同隔着格子门更容易感到阳光的闪耀一般。薄暮袭来。无论他如何搓着眼睛,彩虹般的亮光仍然照着他的睫毛——

嘿!畜牲。

伊织好像发现了什么。

他一跃跳开,望着身后的草堆,拔出身上的小刀扑了过去。

"吱!"

一只狐狸跳出草丛逃走了。

红红的夕阳下,草上溅了一道血迹。

那只黄色的狐狸身上的毛闪闪发亮,不知是尾巴还是脚被伊织砍中,哀嚎一声,便像箭一般逃走了。

"你这只畜牲!"

伊织拿着刀穷追不舍。狐狸逃得快,伊织也追得紧。

受伤的狐狸有点跛脚,眼看它快要倒下去了,伊织往前一扑,狐狸又咻地一声逃之夭夭。

在野地长大的伊织,从小在母亲怀里就已经听过很多狐狸变成人形的故事,虽然他喜欢野猪和野兔,可是只有狐狸令他憎恶,甚至觉得恐怖。

因此,刚才看到在草丛中睡觉的狐狸时,他立刻联想到一定是这个狐狸迷惑自己,他才会迷路。不,应该说从昨夜开始,这只狐狸便缠着自己不放。

可恶的家伙!

如果不杀了它,它又要作祟了。

伊织心里如是想,更加穷追不舍,狐狸的影子突然跳下杂草丛生的悬崖。

但是伊织知道狐狸狡猾,故意用障眼法蒙骗人类,其实可能已经在自己背后了。

因此他便用脚踢踢附近的草丛,寻找狐狸。

草上沾满露水,伊织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他实在太渴了,便去舔薄荷草上的露水。

他坐在地上喘息,全身汗水淋漓,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

"……啊!畜牲,躲到哪里去了?"

虽说逃走就算了,但是受伤的狐狸令伊织觉得不安。

"它一定会回来复仇的。"

他不得不有这种觉悟。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耳中似乎传来妖怪的声音。

"?……"

伊织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以防再度被狐狸欺骗。

妖怪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听来好像是笛子的声音。

"……来了。"

伊织沾口水在眉毛上,小心地站起来。

定睛一看,有一名女子从晚霞中过来。女子身穿披风,侧坐在放着螺钿鞍的马背,马绳则挂在马鞍旁。

听说马懂音律,这匹马似乎听懂女人所吹的横笛,配合着笛声,缓慢地走过来。

狐狸变的——

伊织马上如此联想。

背着夕阳,骑马吹笛,缓缓走过来的美丽佳人,对伊织来说,绝对不会是个人类。

伊织像青蛙般蜷缩身子躲在草丛中。

此处刚好是往南边山谷的下坡道转角。伊织盘算着,等那骑马女子经过这里,便可趁其不备袭击她,把她的狐狸皮剥掉。

火红的夕阳正要西沉到涩谷的山边。朦胧的云雾笼罩整个天边,地上已是一片昏暗——

阿通姑娘。

不知从何处传来呼声。

"阿通姑娘。"

伊织口中学着叫,他怀疑刚才那呼声不是人的声音。

一定是另外一只狐狸。

一定是另外一只狐狸在叫这只狐狸——伊织坚信骑马的女人是狐狸的化身。

伊织从草丛中看到骑在马上的佳人已经来到上坡路的转角处。这一带树木稀少,所以马背上女子的身影映在地上,上半身笼罩在夕阳里,看得非常清楚。

伊织在草丛中想着。

她不会知道我躲在这里吧!

想到这里,他又握紧刀子。

那名女子往南方斜坡走去了。伊织正准备冲出去刺砍马屁股,从小伊织就听家乡村里的人说,狐狸变的人身在前面,而狐狸尾巴却藏在后面,因此伊织吞着口水准备偷袭。

但是——

骑马的女子来到路口突然停下马。她将笛子插回腰带中,用手遮着眉端。

"……?"

她在马上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阿通姑娘。

不知何处又传来同样的声音,马上的佳人白皙的脸庞露出笑容。

"啊!兵库先生。"

她小声地叫着。

伊织终于看到一名武士从南边山谷爬上来——

咦?

伊织一阵愕然。

那名武士有点跛脚,一定是刚才被自己砍伤的跛脚狐狸变的。这么一想,伊织吓得全身发抖,连尿都撒了出来。

女子和跛脚的武士说了几句话之后,武士抓着马口轮走过伊织躲藏的草丛前——

就是现在!

虽然伊织准备攻击,身体却无法动弹。不止如此,那跛脚武士好像发现伊织的动静,从马身边回头瞪了伊织一眼。

伊织感到他的眼光比火红的太阳还要刺眼,两道光直逼自己。

伊织下意识地俯卧在草丛中。打从出娘胎至今十四岁,从未感觉如此恐怖过。若不是怕被发现,恐怕他早已吓得哇哇大哭了。

26

这个斜坡很陡。

兵库抓着马口轮,侧身配合马的速度走路。

"阿通姑娘,你今天回来晚了。"

他望着马鞍又说:

"若说你去参拜,实在太晚回来。而且天色已黑,叔父非常担心呢!叫我来接你。你是不是又绕到什么地方去了?"

"是的。"

阿通前倾着身子,并未回答兵库的话,只说:

"让我骑马太可惜了。"

说着翻身下马,兵库也停下脚步。

"为何下马?坐在上面就行了。"

兵库回头望着阿通。

"我一个女子,不配让你为我牵马。"

"你还是这么客气。不过,若我骑马让女人来牵马,那才更奇怪。"

"就让我们一起牵着马走吧!"

说着,阿通和兵库牵着马并行走在马的两侧。

他们往山下走,道路越来越暗。天空上已有星光点点。山谷里有些地方可见人家的灯火。而涩谷川流经山间,传来潺潺水声。

附近人称谷川桥这头为北日洼,对岸叫做南日洼。

从桥头到北侧悬崖一带,听说有一间看荣禀达和尚创立的和尚学校。

刚才他们走过一扇写着"曹洞宗大学林栴檀苑"的大门,就是那所学校的入口。

柳生家刚好在大学林的对岸,也就是南侧的悬崖。因此沿着涩川谷居住的农夫或小商人们,称呼大学林的僧侣叫北众,称柳生家的门徒叫南众。

柳生兵库虽为门徒,却是宗家石舟斋的孙子,也是但马守的侄子,所以身份特殊,来去自由。

相对于大和的柳生本家,此处又别称江户柳生。而本家的石舟斋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孙子兵库。

兵库于二十出头时,便受加藤清正征召,打破往例,授与高薪。曾被招到肥后,享禄三千石,并曾移驻熊本。但是在关原之役后——关东派和京城派互相斗争,兵库处于这种复杂的政治漩涡下,去年提出——

宗家大祖父病危。

以这为由回到大和。之后又说:

"我还得到各处修行磨炼。"

他便没再回肥后。花了一两年的时间走遍各地修行,去年来到江户柳生的叔父家,才在此停留。

兵库今年二十八岁。在但马守的家里经常会遇见阿通。两名年轻人很快就熟络了。但考虑阿通复杂的身世和背景,也畏惧叔父的反对,因此兵库从未对叔父或阿通表明自己的心意。

在此我们得说明,为何阿通会寄住柳生家。

阿通与武藏分散之后,已经有三年无武藏音讯。而事情是发生在当年阿通由京都经木曾街道往江户的途中。

前面提过,有一个坏蛋在福岛的关所和奈良井的客栈之间等待阿通,胁迫她骑马翻山越岭往甲州方向逃逸。

那名嫌犯可能读者记忆犹新——他就是本位田又八。阿通虽然受到又八的监视和束缚,她还是护住了自己的贞操。当时,武藏和城太郎也失去联系,各自来到江户的时候,阿通也到达了江户。

在哪里?

如果要仔细描述的话,就必须回溯到两年前,在此略过这一段描写,只简单扼要地描述她被救到柳生家的经过。

话说又八到了江户。

总之,得先找个饭碗。

他开始找工作。

不过又八在寻找工作时,一刻都未放过阿通自由。

我们是京城来的夫妻。

无论走到哪里,又八都如此向人介绍。

当时正在修建江户城,极需石匠、泥匠和木工。但是又八在伏见城已经尝过修城的辛劳。

"有没有夫妻一起工作的地方?或是在家里做些记账的工作也可以。"

又八仍是优柔寡断,原先想帮助他的人也都说:

"江户可没那么好混,能让你找到这么轻松的差事。"

最后,大家都感到厌烦不再帮助他了。

因此,几个月之后,阿通只要能保住贞操,凡事都顺着又八,希望能趁其不备逃跑。

有一天她走在路上,遇见画有二阶笠家徽的箱子和轿子的队伍通过。她听到路边行礼的人们小声说着:

"那就是柳生大人啊!"

"他是将军家的兵法教练但马守先生啊!"

阿通听了突然想起大和的柳生庄以及自己与柳生家的关系,便想着,此时若大喊救命,自己便能获救了。可是又八在身边,她只能茫然地望着队伍。

"啊!的确是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后面传来呼叫阿通的名字。

正是刚才走在但马守轿子旁、头戴斗笠的武士。仔细一看,原来是在柳生庄经常见面的人——石舟斋的高徒木村助九郎。

阿通心想,这是佛祖大慈大悲派来救自己的使者,便赶紧跑过去。

"啊!是你!"

她不顾又八,冲到木村身边。

阿通当时就被助九郎救到日洼的柳生家。而又八就像被抢走猎物的老鹰,不可能善罢干休。

"有话到柳生家来谈。"

助九郎这一句话,令又八恨得牙痒痒。自己的无能加上柳生家的盛名,使他不敢吭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通随着他们一行人离去。

石舟斋从未到过江户。虽然远在本国柳生庄,但依然挂念担任秀忠将军兵法教练而移驻江户的孩子但马太守。

现在江户四处都在学习柳生流派的剑法。

"御流仪。"

只要如此一说,便知道指的是将军家所学的柳生流剑法。

"天下名人是谁?"

一谈起这个,首屈一指的便是但马太守宗矩。

即使如此,这位但马太守在父亲石舟斋的眼中仍然是个孩子。

"如果他没有坏习惯就好了。"

石舟斋会批评他:

"他那么随心所欲,能担当大任吗?"

他一直把但马太守当小孩子看。担心他的饮食起居。可见即使是剑圣名人亦如凡夫俗子,对孩子的关怀都是一样的。

尤其是石舟斋从去年开始生病,自己感觉来日不多,更加惦念儿子和孙子的前途。另外,他也挂念着多年来随侍在侧的门下四高徒:出渊、庄田、村田等人,并将他们推荐给越前家、神原家以及知己的大将军家里。

四高徒中的木村助九郎会被派到江户,也是因为石舟斋认为通情达理的助九郎将来必能辅佐但马太守。

这就是这两三年来柳生家的概况。江户柳生家虽然是个官邸,却充满着家庭温馨。但马太守身旁多了一名女子和一名侄子来此寄住。

那就是阿通和柳生兵库。

当助九郎带阿通回来的时候,但马太守想到阿通曾经侍奉过石舟斋,因此毫不考虑地接纳她。

"你不必介意,可以永远留在此地帮忙家务。"

后来侄子兵库来了之后,但马太守常说:

"年轻的一对。"

但马太守经常以长辈的身份关心他们。

然而兵库与宗矩性情不同。他生性乐观,不管叔父怎么个想法。

"阿通姑娘真好,我也喜欢阿通姑娘。"

他并不隐讳。

纵使他所说的喜欢含有更深的意思。

他却从来未对叔父和阿通表示过——

要娶她为妻。

或是——

我爱恋她。

此刻,

他们一起牵着马走在夕阳下的日洼谷,最后爬向南面的坡道,回到柳生家门前。兵库敲门大喊:

"平藏,开门!平藏,开门啊!兵库和阿通姑娘回来了。"

27

但马太守宗矩今年三十八岁。

他算不上敏捷刚毅,却是个聪明人。与其说他注重精神层面,不如说他是个理性的人。

这点迥异于年迈的父亲石舟斋,也与侄子兵库天才型的特质大异其趣。

当大御所家康命令柳生家:

"请推荐一人到江户担任秀忠的武术教练。"

石舟斋在儿子、孙子、侄子及门人当中,立刻挑选出宗矩。

"宗矩,你去吧!"

因为他认为宗矩的聪明和温和个性是最适合担任此职。

所谓御流仪剑术和柳生家的宗旨,便是:

治天下武学。

这是石舟斋晚年的信条。而能担任将军家兵法教练的,除了宗矩别无他人。家康招聘宗矩并非只为了教导儿子秀忠剑道。

家康自己也曾师事奥山某学习剑术。然而他主要的目的在于——

领悟治国的大智。

家康经常把这个理念挂于嘴边。

因此,御流仪剑法并非只是个人剑术高低的问题。它的大原则在于——统御天下剑法。

也是——

领悟治国道理。

这便是它的着眼点。

剑道始于求胜、求生存,这也是剑道最终的目标。因此御流仪不能接受在个人比武当中,输了也无所谓的想法。

不,应该说御流仪主张为了维持柳生家的威严,必须优于其他流派。

宗矩经常为此苦恼不已。表面上看来,他是光荣的被选至江户,是个幸运儿。实际上正受到最严厉的考验——

真羡慕侄子。

宗矩经常羡慕兵库——

真想跟他一样。

然而以他的立场和个性,都无法像兵库那般自由自在。

现在兵库正穿过桥廊,来到宗矩的房间。

这栋房舍豪华壮丽。不是京都的建筑师父,而是请了很多乡下的师父模仿千仓建筑而盖的。宗矩住在麻布山丘低矮的建筑中,至少可以慰藉他思念故乡柳生府之情。

"叔父。"

兵库看一看房内,在门口坐下。

宗矩已知兵库归来。

"是兵库吗?"

宗矩视线并未离开千庭的花园。

"可以进去吗?"

"有事吗?"

"没什么要事,只是想问您一件事。"

"进来吧!"

兵库这才推门进去。

柳生家家风严谨,十分注重礼仪。兵库虽受祖父石舟斋宠爱,平日与叔父不亲近,每次见面总是正襟危坐。

宗矩木讷寡言。他一看到兵库突然想起某事。

"阿通呢?"

宗矩问道。

"回来了。"

兵库接着解释。

"阿通说她到冰川神社参拜,回途时顺便四周闲逛,才会这么晚回来。"

"是你去接她的吗?"

"是的。"

"……"

宗矩望着蜡烛良久不语,最后终于说:

"我们无法将一名年轻女子久留在家里。我曾向助九郎提过此事,希望他找机会另外安置阿通。"

"话虽如此……"

兵库不太同意宗矩。

"阿通无依无靠,身世可怜,离开这里又能上哪儿去呢?"

"如果老是为她设想,就永远无法解决了。"

"祖父也曾说过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并非说她不好,可是这宅邸里清一色是年轻男子,一位美女住在这儿,会招惹许多闲话,而且也会影响武士的士气。"

"……"

兵库并不认为宗矩是在暗示自己。因为自己尚未成婚,而且对阿通并无非分之念。

兵库认为叔父刚才那番话是在对叔父自己说的。宗矩奉父母之命,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室。但是这个妻子一直深居简出,几乎不露面。不知和叔父是否感情和睦?她还年轻,又是个大家闺秀,对于丈夫身边有一名像阿通这么年轻貌美的女性,一定不好受。

今夜宗矩的脸色不太好看。

有时兵库看到宗矩心情不好,独自一人在房间默默沉思,便会猜想:

他是不是跟妻子不愉快了?

兵库以一个单身汉的心情揣测宗矩的感受。宗矩正直木讷,即使妻子有所抱怨,也不可能大声斥喝:

"你给我闭嘴!"

对外,他必须担任将军家武术指导之重任。对内,又必须应付妻室的要求。宗矩不易将心事形于色,总是独自一人沉思。

"这事我会和助九郎商量,不要再麻烦您了,阿通姑娘的事就交给我和助九郎来处理吧!"

兵库了解叔父的心情。宗矩听了,只说一句:

"愈快愈好。"

就在此时,木村助九郎刚好来到隔壁房间。

"主人。"

助九郎把一个信盒放到面前,坐在离灯火较远之处。

"什么事?"

宗矩回头望着助九郎,助九郎趋前禀报:

"本家派使者快马加鞭送信来。"

"快马加鞭?"

宗矩似乎已猜中是何事,声调突然提高。

兵库也察觉到了。

那是……

他知道此事不宜开口,便默默地从助九郎面前拿起信盒。

"什么事呢?"

他将信盒交到叔父手中。

宗矩展开信函。

那是本家柳生城的总管庄田喜左卫门所写的快信,字迹潦草:

太祖(石舟斋)最近身体欠佳,经常伤风感冒,尤其此次病情较前恶化。恐有性命之危。却强做振作,太祖特别交代,但马太守担任将军家之重任,即使病情危笃,亦不必烦劳归乡。虽然如此,臣下诸人仍希望与您商量,故先以飞函向您禀报。

某月某日

"病情危笃——"

宗矩和兵库同时喃喃自语,神情黯淡。

兵库看到叔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非常佩服叔父宗矩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一心不乱。这是他聪慧过人之处。若换成自己的话,可能已经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只会联想到祖父临终前之容颜和本家家臣们哭丧的表情,以致无法冷静地判断了。

"兵库。"

"在。"

"你立刻代我回去。"

"遵命。"

"请转告江户这边一切安好,请他老人家放心。"

"是。"

"也拜托你多照顾他。"

"是。"

"快马加鞭送飞函来,可能情况危急。现在也只能求神保佑了……你赶快回去,务必要在他临终之前赶到他身边。"

"我这就去。"

"你立刻启程吗?"

"是的,在下身无大任,至少这时候能为家里做点事。"

兵库说完向叔父告辞,回到自己房间。

当他准备出发时,本家送来的噩耗已经传遍府内,全家上下弥漫着忧伤的气氛。

阿通不知何时也准备好旅装,来到他房间。

"兵库先生,请你带我一起走。"

她哭着趴在地上恳求兵库。

"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我至少能够到石舟斋先生枕边,回报他对我万分之一的照顾之恩。我在柳生庄蒙受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现在能住在这里,也是受他老人家的余泽……所以请你务必带我一起去。"

兵库非常了解阿通的个性。虽然知道叔父会反对,但是他却无法拒绝阿通。他又想到刚才宗矩提到阿通的事,也许这正是个机会。

"好,但是这趟旅行刻不容缓。无论骑马或坐轿子你都能跟得上吗?"

兵库再次确定阿通的意志。

"是的,我一定跟得上。"

阿通高兴地擦拭眼泪,替兵库整理行李。

阿通来到但马太守宗矩的房间,说明自己的心意并感谢长时间的照顾,并向宗矩辞行。

"喔!你也要去吗?老人家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宗矩也同意。

"一路小心。"

宗矩叫人拿盘缠和临别赠礼给阿通,虽然离情依依,关怀之情仍无微不至。

家臣们立于门口两侧送行。

"后会有期!"

兵库向他们道别之后出门。

阿通用腰带扎高裙脚,戴上鲜艳的城市女斗笠,手持拐杖。若是肩膀上再扛上藤花,就活像是大津绘图中的藤娘了——大家看到她婉约的神态,对她的离去都依依不舍。

他们决定沿路再雇乘坐的工具,现在连夜可以赶到三轩家附近。

兵库打算离开日洼之后,经由大山街道,在玉川搭渡船,然后出东海道。一路上,夜雾沾湿了阿通的彩笠。他们踩在杂草丛生的谷川沿岸,最后终于来到陆面较宽的斜坡道。

"这里叫道玄坡。"

兵库告诉阿通。

镰仓时代,这里便是来往关东的要道。虽然路面已经拓宽,两旁仍围绕着苍郁的树木,一到夜晚,几无人影。

"你害怕吗?"

兵库步伐较大,走在前面,经常停下来等阿通。

"不。"

阿通微微一笑,赶紧加快脚步追赶兵库。

阿通心想自己绝对不能连累兵库而拖延回柳生城探病的时间。

"这里经常有山贼出没。"

"山贼?"

阿通瞪大眼睛,兵库笑着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和田义盛一族有个叫道玄坡太郎的人,当了山贼,就住在这附近的洞穴里。"

"别谈那么可怕的事了。"

"你不是说你不害怕吗?"

"唉!你真坏。"

"哈哈哈!"

兵库的笑声响彻云霄。

不知为何,兵库心里有点飘飘然。祖父病危,赶路途中,自己竟如此轻松,虽然有点对不住他老人家,但兵库的内心的确感到快乐。能跟阿通同行让他雀跃不已。

"——哎呀!"

阿通好像看到什么,猛然后退一步。

"什么东西?"

兵库下意识地护住阿通的背。

"……那里好像有人?"

"哪里?"

"好像是个小孩,坐在路边……看他好像不太高兴,正自言自语呢!"

"?……"

兵库走近一看,他记得这个小孩。就是今天傍晚带阿通回府邸的途中,躲在草丛里的那个小孩。

伊织一看到兵库和阿通便跳了起来。

"啊!"

"畜牲!"

伊织这么一喊,便向他们砍了过来。

"咦?"

阿通一叫,伊织也砍向她。

"你这个狐狸精。"

小孩力气小,手上的刀也小,但让人费解的是他的表情。好像鬼魂附身,没头没脑地冲过来,兵库不得不往后退。

"狐狸,狐狸!"

伊织的声音像老太婆般沙哑。兵库躲开他锐利的刀锋,站在一旁看着他,伊织最后大喊一声。

"纳命来!"

他挥刀砍断一棵矮树,树倒下的同时,自己也精疲力尽地跌坐到地上。

"纳命来,狐狸。"

他耸着肩膀,气喘吁吁。

他的样子就好像砍了敌人。兵库这才会意过来,回头朝阿通微微一笑。

"真可怜,这小孩好像被狐狸吓到了。"

"哎呀!怪不得他眼神那么吓人。"

"就像狐狸的眼睛。"

"我们可不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啊?"

"如果是疯子或是笨蛋,可能治不了。幸好他是小孩,治疗可以马上见效的。"

兵库走到伊织面前瞪着他的脸。

伊织抬头一看到兵库,又怒斥一声,重新拿起刀。

"畜牲,你还在啊?"

伊织正要起身,兵库大喝一声,贯穿他的耳膜。

"喂!"

兵库突然一把抱住伊织,跑到刚才走过的一座桥上。然后抓住伊织的双脚,从桥栏杆往下倒吊着。

"娘啊!"

伊织尖声大叫。

"爹啊!"

兵库仍不放手,伊织叫出第三声时就哭出来。

"师父啊!救命啊!"

阿通从后面跑过来,看到兵库残酷的方法,好似自己受苦。

"不行,不行,兵库先生你不能如此对待小孩。"

话才刚说完,兵库将伊织抱回桥上。

"已经好了吧!"

说完放开伊织。

哇!哇!伊织大声地哭叫。好像对这世上无人能倾听他的哭泣而感到悲伤似的,越哭越大声。

阿通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肩膀。现在,伊织的肩膀已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

"……你从哪里来?"

伊织边哭边说。

"那边。"

他用手指着方向。

"那边是哪边?"

"江户。"

"江户的哪里?"

"贩马街。"

"哎呀!你从大老远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送信的,结果迷路了。"

"这么说来,你白天就出来喽?"

"不。"

伊织摇摇头,现在他的心情比较平复了。

"我从昨天就出来了。"

"你已经迷路两天了啊?"

阿通一阵怜悯之情,脸上也挤不出一丝笑容了。

阿通又问他。

"你要送信去哪里?"

伊织好像在等阿通问他,立刻回答。

"柳生大人家。"

说着,从怀里取出自己拼命保护而揉成一团的信。他借着星光看信上的文字。"对了,我要把信送到柳生家中的木村助九郎先生。"

唉!伊织为何没将信给对自己如此亲切的阿通看一下呢?

是他尽责的表现吗?

还是命运在冥冥之中捉弄人呢?

伊织手上所握的那团书信,对阿通而言,简直比牛郎织女星更为珍贵。她万万没想到,这封信是几年来梦寐以求想见的人——也就是武藏的手笔。

而阿通也无意看那封信。

"兵库先生,这小孩说是要去找府里的木村先生。"

兵库听了说:

"这么说来,你搞错方向了。可是这里离柳生家已经很近了。你沿着这条河,走一段路之后左转,然后在三岔路口往有两棵大松树的方向去就对了。"

"你可别又被狐狸迷惑了。"

阿通有点担心。

但是伊织心里的悲伤已经烟消云散,他笃定的表情说道:

"谢谢。"

说完便跑走了。

他沿着涩谷川跑了不久,又回过头来确认。

"左转对不对?又爬左边的山坡是吗?"

他小心地指着左边的方向。

"没错。"

兵库点头目送他离去。

"那边很暗,要小心喔!"

现在已经听不到伊织的回答了。

像一片嫩叶被纳入苍郁的树林当中,伊织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兵库和阿通仍站在桥上,目送他离去。

"这小孩非常机伶啊!"

"他真聪明。"

阿通暗自拿他与城太郎比较。印象中的城太郎应该比伊织略高一点。仔细一算,城太郎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不知他变得如何了。

于是她又想起武藏,心中充满无限思念。

也许会在意想不到的旅途中遇到他。

她经常如此幻想以解相思之苦,甚至习惯于忍耐这种思念的苦楚了。

"快走吧!今晚已经耽误了。明天开始可不能再耽误时间。"

兵库如此警惕自己。现在他觉得悠哉的个性是自己的缺点。

阿通也赶紧赶路,可是她的心仍留在路边的野草上。

也许武藏曾经踏过这些野花野草呢?

她内心深处思念着武藏,却无法对兵库启齿。

28

"阿婆,您在练字啊?"

菇十郎从外面回来,探了一下阿杉婆的房间,看到她正在写字,觉得又惊讶又感动。

这里是半瓦弥次兵卫的家。

阿杉婆回道:

"是啊!"

说完,又执笔专心练字。

菇十郎坐到她身边。

"原来您是在抄经文啊?"

他自言自语。

阿杉婆充耳不闻继续写字。

"您年纪这么大了还练字干什么?难不成您死后还想当老师啊?"

"啰嗦。抄经文可要专心一志,别吵我,快点走开!"

"今天我在外头听到一些事想要告诉您,才赶回来的。"

"等一下我再听吧!"

"您要写到什么时候?"

"一字一句都是菩提心,我必须专心抄写,可能要花三天吧!"

"您真有耐性啊!"

"不止三天,这个夏天我还想写几十本呢!我准备在有生之年,至少要抄写一千本以上留给后世的不肖子孙去读。"

"要写上一千本?"

"这是我的心愿。"

"您说要把抄下的经文留给后世的不肖子孙,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否告诉我?不是我夸口,我也算得上是不肖子孙了!"

"你也是不肖子吗?"

"在这家里混吃混喝的人都是不肖孙子。若说孝顺的人,大概只有我们老板吧!"

"这世上真可悲啊!"

"哈哈!瞧您一副语重心长的,八成您的儿子也是个不肖子吧!"

"那家伙只会伤我的心,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不肖了。因此我才立志要抄写这部《父母恩重经》,留给世上的不肖子去读。"

"这么说来,您抄写一千本《父母恩重经》是打算分送一千个人吗?"

"若有一人能发菩提心,便能感化百人,百人又能感化千万人,我的志愿非常大,不只要感化一千人。"

阿杉放下笔,她从身边抄好的五六本经典当中拿出一本。

"这本送给你。有空时请多念诵。"

她郑重地交给菇十郎。

菇十郎看到阿杉婆如此认真,觉得很滑稽,差点笑了出来。但也不能把它当草纸随便塞到怀里,便拿着经典贴在额头,向阿杉婆行道谢礼。

"我要跟您讲另外一件事。"

菇十郎立刻转变话题。

"阿婆,大概是您的信心感动老天了,今天我在外面遇到一个人哦!"

"遇到谁?"

"就是您要报仇的那个宫本武藏。我从隅田川的渡船下来时遇见的。"

"啊!你说遇到武藏?"

老太婆立刻停止写经。

"武藏到哪里去了?你有没有调查清楚?"

"我菇十郎这么厉害怎么可能放过他?我假装和他分手,然后一路尾随,看到他进了贩马街的客栈。"

"嗯!那里离这儿的木工街太近了,简直近在咫尺。"

"才没那么近呢!"

"不、不,很近。我翻山越岭走遍各地到处寻找他,现在竟在同一个地区,那就算很近了。"

"说的也是。贩马街在日本桥的那头,木工街在日本桥的这头,的确不像走遍全国那么远。"

老太婆立刻起身,从架子上拿出秘藏的传家短刀。

"阿菇,你带路。"

"到哪里?"

"你明明知道。"

"我一直认为您很沉得住气,怎么这么心急,您现在就要去贩马街吗?"

"没错。我早就有此觉悟。要是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送到美作吉野的本位田家去。"

"哎呀!您等等,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此事,您若这么做,我一定会被老板骂的。"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武藏随时会离开客栈。"

"这点您毋须担心,我已经派人看住他了。"

"你能保证不会让他逃走吗?"

"您这么说好像我在跟您讨人情似的。真拿您没办法。算了,我保证就是。"

菇十郎又说:

"这个时候您不如冷静一下,去抄写经文如何?"

"弥次兵卫先生今天也不在家吗?"

"老板到秩父的三峰去谈生意,不知何时回来。"

"我无法等到他回来再商量。"

"所以我想请佐佐木小次郎来商量,您觉得如何?"

翌日清晨,在贩马街盯稍武藏行踪的年轻人回报。

(武藏昨夜到旅馆前的磨刀店,很晚才回来。今天早上便搬出旅馆,移到对面的磨刀师厨子野耕介家的二楼去了。)

阿杉婆气急败坏地说:

"你看吧!人家也有脚,可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啊!"

她对菇十郎抱怨。今天早上更是焦急得几乎无法安坐写经。

不过,老太婆性子急,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所以大伙儿并不理睬她。

"武藏再怎么厉害也不会长翅膀飞走,您不用那么心急。待会儿我交代小六去找佐佐木先生来商量就是。"

菇十郎说着。

"什么,你昨夜说要找小次郎,到现在还没派人去啊?真麻烦,我自己去吧!小次郎的家在哪里?"

老太婆回到自己房间准备外出。

佐佐木小次郎在江户的住家,位于细川藩的重臣岩间角兵卫屋内的一栋房子。而岩间的住家位于高绳街道伊皿子坡的山腰,俗称"月岬"的高原上,有着红色的大门。

半瓦家的人告诉老太婆闭着眼睛也能找得到。

"知道了,知道了。"

年轻人认为阿杉婆年老体衰,比较迟钝。

"很简单,我去去就回来,家里由你们打点了。老板不在,大家要小心火烛。"

她穿上草鞋,拿着拐杖,腰间插着传家的短刀出了半瓦家。

有事外出的菇十郎回来。

"咦,老太婆在哪里?"

他到处寻找。

家里的人回答:

"她已经出去了。我们一告诉她佐佐木先生的住处,她就走了,才刚走没多久。"

"真拿这老太婆没办法。喂!小六哥啊!"

他这一喊,本来在赌博房的小六立刻飞奔出来。

"什么事?兄弟。"

"你还问什么事呢?你昨晚喝太多了,没去佐佐木先生那里,所以老太婆生气一个人出去了。"

"她自己去不是更好吗?"

"话不能这幺说,老板回来后,老太婆一定会去告状的。"

"她嘴巴很厉害呢!"

"她嘴巴虽厉害,身子骨却很单薄,好像一折就断。虽然个性强悍,但若被马踩到可能会一命呜呼。"

"这老太婆真难侍候。"

"她才刚出门,你赶快追上去,带她到小次郎先生家。"

"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没照顾过,还要来照顾这个老太婆。"

"这样你才能赎罪啊!"

小六不赌钱了,急忙跑去追赶阿杉婆。

菇十郎微微一笑,进到年轻人的房间,躺在一角睡着了。

那个房间有三十块榻榻米大,上面铺着草席,到处散乱着大刀、手枪,以及勾棒。

墙壁上还挂着毛巾、衣服、防火衣、内衣等等,最令人惊讶的是,竟然还有女人的红绢短袖上衣和梳妆台。

有一回有人问: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正打算要丢弃它。

"不能丢,那是佐佐木师父交代要挂的。"

有人这么回答:

问起理由,那人回答:

"因为这屋子里清一色都是大男人,平常为了点芝麻小事就干戈相向,但是真正生死关头时,却又施展不出本领来。因此佐佐木师父才向老板建议挂这些东西。"

可是,光是女人的上衣和梳妆台,根本无法缓和杀气。

"嘿!你别骗我们。"

"谁骗你们了?"

"你骗人。"

"我才没骗你。"

"喂,喂!"

大家趁半瓦不在时,在这大房间内饮酒作乐,玩牌赌博,现在这群年轻人的脸上个个杀气腾腾。

菇十郎看到这副光景。

"你们怎么玩不腻呢?"

他躺在床板上,翘着二郎腿,盯着天花板,屋内实在太吵了,根本无法午睡。

可是他又不想掺一脚下去赌博,只好闭着眼睛休息。

"呸!今天手气真背!"

有一个人手气太差,钱都输光了,带着惨淡的表情躺到菇十郎身旁。接着又来一个、两个,一个个都躺了下来,都是运气不好的惨败者。

突然有一个人说:

"菇哥,这是什么?"

他捡起菇十郎怀中掉出来的一本经文。

"这不是经文吗?你怎么会带这种东西啊?"

那个人觉得很奇怪。

菇十郎正要入睡,张着惺忪的眼皮。

"嗯!这个吗?这是本位田的老太婆立下弘愿,发誓要抄写一千本的经文。"

"借我看。"

有一个识字者抢了过去。

"原来是老太婆的手笔,还有平假名,连小孩也会念。"

"那么你会?"

"我才不念这种东西。"

"你就和着节拍念来给我们听看看吧!"

"别开玩笑,这是经文,可不是歌谣。"

"你别傻了。以前人不都把经文拿来当歌谣唱。和赞韵就是其中的一种啊!"

"可是这不是和赞韵啊!"

"管它什么韵,快点唱给我们听。不然我们要打你了。"

"哎哟,哎哟!"

"那我唱喽!"

那男子并未站起来,躺在床上,把经文拿得高高的。

佛说父母恩重经

如是我闻

一时佛

于王舍城耆阇崛山中说法

菩萨声闻

比丘比丘尼忧婆塞忧婆夷

一切诸天人

龙神鬼神等

皆聚集于此听法

一心围绕宝座

瞻仰佛祖尊颜——

"这是什么啊?"

"比丘尼是不是最近脸涂白粉在花街柳巷卖笑的人啊?"

"嘘!别说话。"

彼时佛陀乃为说法

一切善男子善女人

父有慈恩

母有慈恩

人之所以能出生在世

皆缘于

宿业之因

父母之缘

"什么啊!原来是在谈父亲和母亲的事啊!释迦牟尼佛说的也不过是这些众所皆知的事罢了。"

"嘘——阿武你真吵!"

"你看,他不念了,刚才听得舒服,我正要睡着了呢!"

"好了,他已经不吵了,你再多念点吧!要押韵哦!"

人无父则不生

无母则不育

因之

禀气父胤

托形母胎

念诵的人礼仪不端,他改变睡姿挖着鼻孔继续念道:

以此因缘之故

悲母之念子

世间无比

其恩浩荡

念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下来,念诵的人反而觉得不带劲儿。

"喂!有没有人在听啊?"

"我们在听啊!"

始受胎时

十月期间

行住坐卧

蒙诸苦恼

饮食衣服

执念不生

毫无贪念

一心但求

安然生产

"好累,念到这儿就好了吧!"

"我们正听得起劲呢!继续往下念吧!"

怀胎足月

生产之时

业风吹促

如骨节痛苦

父亦身心战惧

忧念母子

诸亲眷族皆苦恼

既生堕草上

父母欣无限

犹如贫女得宝珠

刚开始大家只不过随便听听,渐渐了解经文深意,大家不禁都听得出神。

婴儿初啼

母亦脱胎换骨

尔来

母怀是寝处

母膝是游场

母奶是食物

母爱是生命

母饥中时

吐哺喂子

无母不养

及离阑车

十指爪中

食子不净

……计人

饮母之乳

一日八十斛

父母恩重

昊天罔极

"……"

"怎么不念了?"

"我这就要念了。"

"哎哟,你哭了,你竟然边念边哭啊!"

"别胡扯!"

念诵的人虚张声势又继续念。

母佣东西邻

或汲水或烧水

或臼米或磨秣

还家时

未至家门

我儿家啼哭

若思恋此

心愕胸不平

乃奔还家

儿遥见母来

弄脑晃头

呜咽向母

母曲身舒两手

我口亲子口

两情一致,恩爱如洽

两岁离怀始行

无父则不知火烧身事

无母则不知刀堕指事

三岁离乳始食

无父则不知毒落命事

无母则不知药救病事

父母往外座席

若得美味珍馐

不食藏怀

子与子

子喜亲欢

"你又哭了吗?"

"这让我回想起往事。"

"你边念边哭,害我们也都快跟着掉眼泪了。"

无赖汉也有双亲。

虽然他们言行粗暴,整日醉生梦死,但他们也不是石头里迸出来的。

这些人平常只要一提到父母亲。

(呸!没用的家伙!)

受到别人的取笑。

(哼!父亲算什么?)

他们装出不认双亲的表情,以为如此才是英勇的表现。

可是,在听过经文之后,他们的心底忆起父母,个个鸦雀无声。

刚开始念诵《父母恩重经》时,也只是随口哼哼,但经文深入浅出,念者听者渐渐了解其意。

我也有父母。

一想到这里,大家不禁忆起儿时,吮乳、跪膝爬行的情景。

虽然有的人以手当枕,或高举双脚露出腿毛,随意躺在榻榻米上听经文,不知不觉间也都流下泪来。

"喂……"

其中有一人对着念诵的人说:

"下面还有经文吗?"

"有啊!"

"再继续往下念。"

"等一下。"

念诵的男子坐起身来,擤一把鼻涕,这回他正襟危坐。

及子渐长

与友相交

父索子衣

母梳子发

美好尽与子

己着故缠弊

及子索妇

家娶他女

疏远转父母

夫妇特亲近

私房中乐语

"嗯!说得的确有理。"

有人叹了一口气。

父母年高

气老力衰

所倚者子

所赖惟妇

然从朝至暮

未敢一度来问

夜半衾冷

五体不安谈笑不复

如孤客宿泊旅寓——

或复急事

疾命呼子

十唤九违

遂不来仕

反怒骂曰

老耄残世

不如早死

父母闻之怨念塞胸

涕泪冲脸

噫汝幼少时

无吾何能养

无吾何能育

噫……

"我念不下去了,谁来念吧!"

念诵经文的男子,丢下经文哭了起来。

大家鸦雀无声,躺着、卧着、坐着的人,全都默不吭声。

同一个房间的另一边有一群人正为了赌博而争吵。然而这一边这群人却都红着眼眶。

这时,门外有一个人看到房内奇妙的气氛。

"半瓦出去旅行还没回来吗?"

原来是突然造访的佐佐木小次郎。

29

一组人忙于赌博,另外一组忙于哭泣,无人回答。

"喂!到底怎么了?"

小次郎走到仰躺且双手掩面的菇十郎身边。

"啊!是师父。"

菇十郎和其他人急忙拭去眼泪,擤去鼻涕,坐起身子。

"我们不知道师父来了。"

大家觉得很难为情,赶紧上前打招呼。

"你们在哭吗?"

"不,没什么。"

"真奇怪,小六呢?"

"跟着老太婆后面到师父您那儿去了。"

"我那儿?"

"是的。"

"奇怪,本位田的老太婆到我家里做什么?"

另外一组正在赌博的人看到小次郎,便急忙散去。而和菇十郎一起哭泣的其他人也悄悄走开。

菇十郎告诉小次郎昨天在渡船口碰见武藏的事。

"碰巧老板正出门旅行,大家商量的结果,还是去找师父您比较好,所以老太婆才急着去找您。"

一听到武藏的名字,小次郎眼睛一亮。

"这么说来,武藏此刻人在贩马街喽?"

"不过,听说他已离开客栈,搬到磨刀师耕介的家里去了。"

"哦!这就奇怪了。"

"何事奇怪?"

"我的爱刀'晒衣竿'正放在耕介那里,准备叫他磨呢!"

"啊!师父的那把长刀——这可真是奇缘啊!"

"其实,今天我出来就是想说刀可能磨好了,正要去拿呢!"

"您去过耕介的店了。"

"不,我先来这儿,待会过去。"

"幸亏遇父还没去,搞不好会着了武藏的……"

"我才不怕武藏。不过,老太婆不在,要商量什么呢?"

"我想她应该还没到伊皿子,我派飞毛腿去叫他们回来。"

小次郎到后院等待。

到了点灯的时刻。

才看到老太婆坐在轿子里,由小六和刚才的飞毛腿男子陪伴,急急回来。

那一夜,他们在后院房间商议。

小次郎认为不须等半瓦弥次兵卫回来,自己就可以替老太婆找武藏报仇。

虽然菇十郎和小六都听说武藏武功高强,但是他们不相信武藏会赢过小次郎。

"这就进行吗?"

老太婆回道:

"对,找他报仇去。"

虽然老太婆个性要强,毕竟岁月不饶人。今天光是伊皿子来回一趟,便让她感到腰酸背痛。于是小次郎决定今夜先按兵不动,明天晚上再行动。

翌日中午。

老太婆沐浴更衣,染发、染齿。

到了黄昏,各式皆已打扮妥当,老太婆决死的装扮中,白色的内衣印满了各地神社佛阁的印章,看来仿若衣服的花纹一般。

这些神社有浪华(译注:今之大坂)的住吉神社;京都的清水寺;男山八幡宫;江户的浅草观音寺,以及旅行各地的寺朝佛阁,她相信穿着这件衣服比穿上任何盔甲更为安全。

她还不忘在腰带上放一封给儿子又八的遗书,并附上一分自己抄写的《父母恩重经》。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经常把一封书信放在钱包底下,信上写着:

我虽年事已高,却抱持一分大志愿,要找武藏报仇。也许壮志未酬,半途病倒也说不定,如有三长两短,期待善心人士用我袋中钱财,为我办后事,拜托!拜托!

作州吉野乡士

本位田后家阿杉

老太婆连自己的后事都准备好了。接着,她在腰间插上一把小刀,小腿绑上白色绑腿,手戴护手,无袖上衣上又系紧一条精心缝制的腰带,一切就绪后,端来一碗水放在写经的桌上。

"我走了。"

她像在对大家告别,双目紧闭。

也许是在向死于旅途中的权叔说话吧!

菇十郎眯着眼睛从格子门缝偷窥屋内:

"阿婆,还没好吗?"

"好了。"

"该出门了,小次郎先生也在等您呢!"

"我随时可出发了。"

"可以吗?那么请到这边的房间来。"

佐佐木小次郎、少年小六还有菇十郎,三人在后面房间准备好要帮助阿杉婆。

他们为阿杉婆留了一个位子。阿杉婆来到房间,像个木头人般直直地坐下来。"为这一战干杯!"

小六拿了一只三角陶杯交给阿杉婆,并为她斟酒。

接着为小次郎斟酒。

干杯之后,四人便熄灯离去。

家里有不少随从表示愿意助一臂之力,但小次郎认为人多手杂,而且虽然是夜晚,在江户城里恐怕引人侧目,因此辞谢他们的好意。

"请等一下。"

四个人一出大门,立刻有一名随从为他们点灯。

外头正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天空上乌云密布。

黑暗中,不断传来杜鹃的啼声。

街道上陆续传来狗吠声。

连动物都感到这四个人异乎寻常。

"……奇怪了?"

少年小六站在黝暗的十字路口,频频回头。

"什么事?小六。"

"好像有个家伙从刚才一直跟踪我们?"

"那是家里的年轻人。他们一直要求要去帮忙,虽然被我拒绝了,还是有一两个人跟过来。"

听了小次郎的解释,小六说:

"这些家伙真拿他们没办法。比起吃饭,他们就是爱看杀人。怎么办呢?"

"别理他们。不管我的阻止而坚持跟来的,也算是男子汉。"

说完,这四人便不再放在心上,来到贩马街的转角处。

"嗯!那里就是磨刀师耕介的店。"

小次郎站在离店稍远的地方。

大家压低嗓门。

"师父,今夜是初来此地吗?"

"嗯!我要磨的刀是岩间角兵卫派人送来的。"

"现在该怎么做?"

"按照原先的计划,老太婆和其他人都躲到树阴底下。"

"可是,万一武藏从后门逃走了,怎么办?"

"没问题,武藏和我一样,不可能临阵逃脱的。万一他逃走了,他就失去当一名武士的资格。所以他不可能逃走。"

"我们要分躲在房子两边吗?"

"我会把武藏从屋子里引出来,并肩走在街上。大约十步左右,再拔刀砍他——那时就请老太婆来了结他。"

老太婆不断道谢。

"非常谢谢,您就像八幡宫的神明一样。"

阿杉婆合掌朝小次郎膜拜。

小次郎走向"灵魂研磨所",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正义感。

本来,他与武藏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仇恨。

但是,随着武藏声誉日高,小次郎愈感不快。何况,大家都认为武藏的实力远在小次郎之上。因此,小次郎对武藏抱着不一样的戒心。

他这种心情从几年前便开始持续不断。也就是说,当初双方都是年轻力盛、血气方刚,就像大力士比武时,容易引起摩擦。.

但是——

回想起来,除了京都吉冈一门的问题之外,尚有受痛苦煎熬的朱实,以及本位田家的阿杉婆,三者交错的情感中,小次郎与武藏即使没有宿怨,也是水火不容,扩大了敌对的鸿沟。

再加上小次郎听信阿杉婆的片面之词,对武藏存有成见。正义之心促使他必须济弱扶倾,原来扭曲的情感也变得理所当然。事到如今,这两人似乎注定是相克的。"磨刀师、磨刀师,你睡了吗?"

小次郎站在耕介的店前,敲着门大声高喊。

亮光从门缝间流泻出来。虽然店中无人,小次郎确信人一定在后面厢房中。

"哪一位?"

是主人的声音。

小次郎从门外喊道:

"我托过细川家的岩间角兵卫来此磨刀。"

"啊!是那把长刀吗?"

"没错。"

"好的。"

耕介打开门。

他盯着小次郎,挡在门口说道:

"还没磨好。"

耕介不客气地说着。

"是吗?"

小次郎反问,人已经进到屋内,坐在榻榻米的边上。

"你什么时候磨好?"

"这个嘛……"

耕介抓抓自己的脸颊。他眼尾下垂,使得脸变得更长,表情似乎在嘲笑,这让小次郎沉不住气。

"我不是托人很早就拿来了吗?"

"我告诉过岩间先生,不知何时会磨好。"

"拖太久可不好。"

"如果有事,你先拿回去吧!"

"什么?"

这不是做生意的人应该说的话。小次郎从耕介的语气和态度上看出他早已知道自己会来访,并且有武藏撑腰,才会如此强悍。

因此,小次郎决定单刀直入。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这里是下是有一位作州来的宫本武藏?"

"你听谁说的?"

耕介感到些许意外:

"他在是在。"

耕介语意含糊。

"我在京都便与武藏相识。好久没见到他了,可否请他出来?

"请教您贵姓?"

"佐佐木小次郎,这么说他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反正我帮你传达就是了。"

"啊!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我来得太唐突,若武藏对我起疑心就不好了。老实说,我在细川家听说有一位像武藏的人住在耕介的店里,所以才会前来拜访,我想找个地方与他喝酒,麻烦你转告。"

"是的。"

耕介穿过门帘到后面去了。

小次郎心里想。

即使武藏不逃走,也不会中我的计,若是他不出来那该怎么办?自己是不是应该代替阿杉婆出面向他挑战呢?

小次郎盘算着各种对策。突然从黑暗的屋外传来叫声。

"啊!"

这不是普通的叫声,而是一声惨叫,令人战栗。

糟了!

小次郎猛然从边上弹起来。

对方已识破圈套!

还是自己反中对方的计!

该不是武藏从后门绕到前方找阿杉婆和菇十郎、少年小六先下手了。

"好,既然如此。"

小次郎立刻藏身黑暗中。

时机成熟了。

小次郎这么想着。

他全身备战,浑身血液充满斗志。

期待日后一决胜负。

这是当年两人在睿山往大津的茶馆中,立下的誓言。

小次郎并未忘记。

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

小次郎决定,如果阿杉婆被杀,自己一定要用武藏的血来祭祀她。

在小次郎的脑海里,这种侠义与正义的念头,像火花迸开来。他跑了十步左右。

"师、师父!"

有人倒在路边痛苦呻吟。听到小次郎的脚步声,大声呼叫。

"啊!是小六。"

"被砍了……我被砍了。"

"菇十郎呢?菇十郎呢?"

"菇十郎也一样。"

"什么?"

小次郎看到菇十郎躺在离自己十一二米的血泊中,已经奄奄一息了。

惟独不见阿杉婆的踪影。

虽然如此,小次郎却无暇找人。因为武藏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攻击自己,他必须保持警戒。

"小六、小六。"

他大声呼叫即将断气的少年。

"武藏,武藏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武藏呢?"

"不,不对。"

小六已经抬不起头来。他趴在地上猛摇着头,终于说出:

"不是武藏。"

"什么?"

"不是武藏。"

"你,你说什么?"

"……"

"小六,你再说一次,你说那个人不是武藏吗?"

"……"

少年已经不能回话了。

小次郎仿佛被打了一拳,整个脑海混乱不堪。不是武藏,那会是谁在一瞬间杀死两个人呢?

这回小次郎走到菇十郎的尸体边,抓起被血染红的衣领。

"十郎,你振作点,对方是谁?跑哪里去了?"

菇十郎张了一下眼,用尽最后一口气,说了一些无关于小次郎问话的话。

"娘……娘……儿子不孝了。"

昨日《父母恩重经》的经义才刚渗入他血中,这会儿却从他的伤口不断涌出。

小次郎并不知情。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说着,甩开菇十郎的衣领。

不知从何处传来阿杉婆的叫声。

"小次郎先生,小次郎先生。"

小次郎循声音跑过去一看——简直惨不忍睹。

老太婆掉在水沟中,头发、脸上沾满菜屑和稻草。

"拉我上去,快点拉我上去。"

老太婆在下面挥着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次郎几乎快翻脸了,他用力拉起老太婆。老太婆像块抹布般瘫在地上。"刚才那个男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她的问题正是小次郎想要问的。

"阿婆,那男子到底是谁啊?"

"我不认识他,我敢确信他一定是刚才一直尾随在我们后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突袭菇十郎和小六呢?"

"没错。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阵旋风。他突然从树下跑出来,先砍菇十郎再砍小六。"

"后来逃到哪里去了?"

"我拄着拐杖,慌张失措,才会掉到臭水沟里。虽然没看到,但从他的脚步声判断是往那个方向跑走了。"

"往河的方向吗?"

小次郎立刻追过去。

他跑过马市的空地,来到柳原堤。

被砍下来的柳木堆积在原野上。那里有些人影和灯火。小次郎看到四五顶轿子,轿夫正在打盹。

"喂!轿夫。"

"是的。"

"刚才我的同伴在路上被人杀了,还有一个老太婆掉到臭水沟里,可否请你们把他们抬到木工街的半瓦家。"

"什么?有人在路上被杀?"

"凶手应该逃到这边来了,有没有人看到他?"

"……没看到,是刚才吗?"

"没错。"

轿夫抬来三顶空轿子。

"先生,钱向谁收呢?"

"向半瓦家收。"

小次郎说完又跑开。他到河边四处搜寻,但毫无蛛丝马迹。

是别人在路上砍杀的吗?

小次郎往回走,来到桐树田。他打算穿过桐树林回半瓦家,因为今天诸事不利,而且阿杉婆不在,也失去了讨伐武藏的意义。他并不希望在心情紊乱时与武藏对峙,选择避开才是聪明之举,若是蒙着头往前冲便太愚蠢了。

他这么想着,突然——

小次郎看到从桐树林里闪出一道白光。刹那间,头上飘落四五片桐树叶,同时,那道白光已经扫向他头上了。

"卑鄙!"

小次郎怒斥。

"才不卑鄙!"

那人迎面又是一刀。

小次郎连转三圈,躲开对方的攻击,并跳开七尺远。

"你可是武藏?怎会偷袭别人?"

小次郎话声甫落,又惊讶大叫。

"谁?……你是谁?你可能认错人了。"

与小次郎交手的男子耸动着肩膀,气喘吁吁。他挥出第四刀之后,知道自己的攻法不对,便将刀举在胸前,眼神锐利直逼小次郎。

"住口!我不会看错人。我是平河天神境内的小幡堪兵卫景宪的弟子,名叫北条新藏,你听完心里有数了吧!"

"哦!是小幡的弟子?"

"你羞辱我师父,又杀我师兄弟。"

"噢,若你不服气,随时奉陪,我佐佐木小次郎不会逃走。"

"我就是来讨回公道的。"

"讨得了吗?"

"当然可以。"

他的刀锋节节逼近小次郎。

小次郎瞧他慢慢逼近,静静地抬头挺胸,用手握住腰上的大刀。

"来吧!"

北条新藏看到小次郎的诱敌,更提高警觉。就在此时,小次郎身体——应该说只有上半身突然往前倾,他的手肘仿佛飞出去一般。

霎时——铿锵一声。

这一瞬间,他的刀已经收入鞘内。

当然小次郎已经拔出刀刃,又收刀入鞘。但是速度之快,令人不及眨眼。只见一道白光闪向北条新藏的颈部,根本看不出是否砍中对方。

然而——

新藏只是张开双脚僵立在原地。身上看不到任何血迹,好像遭到雷击,他右手握着刀,左手压住左边的颈子。

突然,一个声音——

"啊?"

黑暗中传来叫声。小次郎闻声有点慌张,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了?"

跑过来的是耕介,他看到僵立在那儿的北条新藏,正要过去撑住他,新藏的身体突然像一具朽木,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他的身体正好倒在耕介的双臂中。

"啊!杀人了,天啊!这附近的人啊!快来呀!这里有人被杀了。"

他对着黑夜大喊。

随着他的喊叫声,新藏的脖子像裂开的贝壳般露出血红的伤口,浓稠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从脖子直流到耕介的袖口上。

30

"噗通"一声,黑暗中传来院里梅子落地的声音。武藏面对一盏灯火而坐。明亮的灯火,映照他蓬乱的头发,他的发质又硬又干燥,带点红色。仔细看他的发根处有一个旧伤痕,那是小时候长疮所留下的疤。

(有这么难养的小孩吗?)

母亲经常如此感叹,而他顽强的个性,就像这道疤永难消失。

此时他心底突然忆念起母亲,觉得手中正在雕刻的观音就像母亲。

"……"

刚才店主人耕介,站在二楼的房门外,说道:

"您还这么认真刻啊?刚才店里来了一名自称佐佐木小次郎的人说要见您,您想不想去见他呢?还是要我告诉他,您已经睡着了?……无论如何,我都尊重您的意思。"

耕介在门外说了两三次,而武藏已经记不得有没有答复耕介。

后来耕介听到附近似乎有动静。

"啊?"

他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突然跑出去,可是武藏并未因此而分心,仍然拿着小刀继续雕刻,桌上和地上掉满了木屑。

武藏准备要雕一尊观音像,为的是拿它交换耕介那把好刀,他从昨日早上便开始着手雕刻。

对于这个约定,耕介有特别的期望。

那就是——

既然要武藏雕刻,就用自己密藏多年的上等木材来刻。

说完,耕介恭谨地拿出那块木材。果然是六七百年前的上等枕形角木,长度大约一尺左右。

武藏不明白这块旧木材为何如此珍贵。耕介向他说明:这是河内石川郡的东条矶长灵庙用的木材,是天平年代的古木。有一次要修缮年久失修的圣德太子御庙时,粗心的寺僧和工匠把拆下来的木头丢到厨房当柴烧。那时耕介看到,颇觉惋惜,便带了一块回来。

这块木材的木纹细致,运刀的感觉流畅。武藏一想到这木材如此珍贵,若失败了也没得替换——这么一想,运刀的手反而变得生硬不自然。

此刻,砰一声,夜风吹开了庭院的柴扉。

"……?"

武藏抬起头,心想:

"是不是伊织回来了?"

他竖起耳朵倾听。

不是伊织回来。后面的木门好像不是被风吹开的。

主人耕介高声叱喝:

"老婆,快点啊!你在发什么呆?救人分秒必争,说不定还有救,要躺哪里都可以,快点搬到安静的地方。"

除了耕介之外,好像还有其他帮忙抬伤者的人。

"有没有酒可以清洗伤口?没有的话,我回去拿。"

有人如此说着。

"我去叫医生。"

也有人这么说。一阵忙乱之后,终于恢复宁静。

"各位,非常谢谢你们,幸亏有你们帮忙,他才能逃出鬼门关,请各位放心回去睡觉吧!"

武藏听耕介这么一说,暗想是不是这家的人遇到什么灾祸?

武藏感到好奇,拍去膝盖上的木屑,走下梯子。走廊后面的房间亮着,武藏过去查看,看到耕介夫妇正坐在一位垂死的伤者身边。

"喔!您还没睡啊?"

耕介看到武藏,让出一个位子。

武藏也静静地坐到那个人枕边。

"这人是谁?"

"我也很惊讶……"

耕介以惊讶的表情回答武藏。

"我救他的时候,并不知他是何许人,带回来一看,竟然是我最尊敬的甲州流兵法家小幡先生的门人。"

"哦!是吗?"

"没错,他叫北条新藏,是北条安房守的儿子——为了学兵法,长年跟随在小幡先生身边学习。"

"嗯!"

武藏轻轻地翻开新藏脖子上的白纱布。刚才用酒洗涤过的伤口,被利落的刀法削切成贝壳的肉片在灯光下,凹陷的伤口清楚地露出淡红色的动脉。

千钧一发——经常有人如此形容。而这负伤者的生命恰可用它来形容。可是,这般利落的刀法是谁使的呢?

依伤口研判,此刀法由下往上砍,像燕尾般收刀,若非如此,绝削不出这种伤口来——

斩燕刀法。

武藏猛然想起佐佐木小次郎得意的刀法,又想起刚才耕介在门外告诉自己,佐佐木小次郎来访之事。

"您知道事情真相吗?"

"不,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我知道是谁下的手,无论如何,等伤者复原之后再问他也不迟,看起来对方是佐佐木小次郎。"

武藏点着头,充满自信。

武藏回到房间之后,以手当枕,躺在木屑上。

虽然有棉被,可是他并不想盖。

已经过了两个晚上,伊织还没回来。

如果是迷路的话,也未免花去太久的时间了。本来伊织是去柳生家送信,也许木村助九郎看他是个小孩子,留下他来住几天也说不定。

武藏虽然牵挂此事,但并不担心,只是从昨天早上开始雕刻观音像而身心俱疲。武藏并非专业的雕刻家,不懂深奥的刀法和技巧。

在他的心里已描绘着一尊观音的形像,他尽量让自己心无杂念、专心雕刻。可是就在他运刀之时,种种杂念丛生,使他精神为之涣散。

眼见观音即将成形,却因为杂念萌生,武藏只好又重新削过,雕过又雕,如此重复数次之后,那块木头就像条柴鱼,原本是一大块天平年代的古木,缩到八寸、五寸……最后剩下三寸了。

他昏昏沉沉地好像听到杜鹃鸟叫了两次,就睡着了,大约过了半刻钟,醒来之后体力也恢复,头脑更清晰。

"这一次一定要刻好。"

他走到后面井边洗脸,虽然已近破晓时分,他仍重新点燃灯火,拿起刻刀。

睡过一觉,刀法果然不同。这块古木新刻的木纹细致,显现出千年的文化。这次如果再刻坏,珍贵的木材便只剩下一堆木层了,武藏决心今夜一定要成功。

他目光炯炯拿着小刀,有如临敌时拿的剑一般,力道十足。

他未曾伸直腰背。

滴水未进。

东方已经泛着鱼肚白。小鸟开始啼唱,还有这户人家的开门声,武藏对这些丝毫未察觉,因为他已进入忘我的境界了。

"武藏先生。"

主人耕介推门进门来。武藏这才把腰伸直。

"啊!还是不行。"

武藏弃刀投降。

那块木材别说原形,连拇指大的木头也不剩,只有一大堆木屑犹如积雪般落在武藏膝上和身边。

耕介睁大眼睛。

"啊!没刻成啊!"

"嗯!不行。"

"这块天平的木材?"

"全部削光了。我削了又雕,就是雕不出观音像。"

武藏叹了一口气。他双手搁在后脑勺,似乎想要甩开观音雕像和烦恼似的。"不行,我现在得坐禅。"

说着坐下来。

他闭上疲劳的双眼,除去心中种种杂念,现在他已经达到"空"的境界。

早起的旅客陆续地走出客栈。旅客大多是马贩。一连四五天的马市在昨天是尾声,因此,今天开始客栈的客人就少了。

伊织今早回到客栈,正欲上楼。

"喂,小孩子。"

老板娘从柜台急忙叫住他。

伊织站在楼梯上。

"什么事?"

他回头看到老板娘的额头。

"你要去那里?"

"我吗?"

"没错。"

"我师父住在二楼,难道我不能上去二楼吗?"

"咦?"

老板娘愣了一下又说: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个嘛!"

伊织屈指一算。

"前天的前一天吧!"

"那不就是大前天吗?"

"对、对。"

"你说要送信去柳生家,到现在才回来吗?"

"是啊!"

"可是柳生家的府邸就在江户城内啊!"

"可是老板娘你告诉我是在木挽街,我才会绕了一大圈。你说的那里是仓库,他的家是在麻布村的日洼。"

"那也不至于花上三天吧!你是不是被狐狸精骗了?"

"你很清楚啊!老板娘你是狐狸的亲戚吗?"

伊织边开玩笑边要爬上楼去,老板娘又马上阻止:

"你师父已经不住这里了。"

"骗人!"

伊织还是跑上去,最后呆呆地下楼来。

"老板娘,师父是不是换到其他房间了?"

"我已经告诉你,他走了,你还不相信。"

"真的吗?"

"要是不信,你可以看一下账单,他已经结过账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没回来,他就走了呢?"

"因为你太晚回来了嘛!"

"可是……"

伊织哭了起来。

"老板娘,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到哪里去了?有没有留话?"

"什么也没有,他一定认为带着像你这样的小孩,碍手碍脚的才会抛弃你。"

伊织脸色大变,立刻跑到路上,在路上左顾右盼。老板娘在屋内拿着梳子刷着头顶上渐稀的头发。

"我骗你的,我骗你的。你师父搬到对面磨刀店的二楼去了。他在那里,你别再哭了,快去找他。"

话还没说完,一只草鞋从路上飞向柜台。

武藏正在睡觉,伊织恭敬地跪了下来。

"我回来了。"

耕介把伊织带来之后,便蹑手蹑脚,赶紧回到主屋的病房里。

伊织也察觉到今天屋内不愉快的气氛,再加上武藏睡觉的身边,四处散落着木屑,灯已熄灭,烛台的油也燃烧殆尽,尚未收拾。

"……我回来了。"

他担心被责骂,不敢大声说话。

"……谁?"

武藏问道:

他张开眼睛。

"是伊织。"

武藏听到立刻起身,看到安然归来的伊织,正跪在自己脚边,便放下心来。

"伊织吗?"

说完,便不再开口。

"我回来晚了。"

武藏仍不说话,伊织又说:

"很抱歉。"

伊织赔礼致歉,可是武藏并未理睬,自顾系紧腰带。

"打开窗户,把这里打扫干净。"

交代完便走出房门。

"遵命。"

伊织向主人借来扫把,清扫屋内,但还是很担心,他不知道武藏出去做什么,便偷看园里。

他看到武藏正在井边梳洗。

伊织又看到井边掉了一地的梅子。使他想起以前曾经拿梅子来沾盐吃的滋味。他又想到,如果腌起来便一整年都可以吃腌梅子,为何这里的人不这么做呢?

"耕介先生,伤者现在状况如何?"

武藏边擦抹着脸、边对着屋内说话。

"恢复得很快。"

耕介回答。

"想必你也累了,待会儿我来替你照顾他。"

武藏说完,耕介回说不必。

"我只是苦于无人可以代替我去通知平河天神的小幡景宪先生。"

武藏告诉耕介,自己去或派伊织去都行,便答应这件事。回到二楼,看到房间已经打扫干净。

武藏坐下来。

"伊织。"

"是。"

"你送信之后,是否有回信?"

本来担心会挨武藏骂的伊织终于露出了笑容。

"信已送到,柳生家的木村助九郎先生也有回信。"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

"让我看看。"

伊织将信交给武藏。

木村助九郎的回函中写着:

虽然您衷心期盼,但是柳生流只有在将军家才能学习,不准任何人公然比武。只要阁下非为比武而来,主人但马太守大人非常愿意在武馆招待您。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柳生流之真髓,最好能接触柳生兵库先生。只可惜,兵库先生因为本家大和的石舟斋大人病危,昨夜赶回大和去了。非常遗憾,现在家里上下正担心此事,请另择他日再拜访但马守大人。

他又在信上补充一句。

届时我一定帮阁下安排。

"……"

武藏微笑着把信收起来。

伊织看到他的笑容,更加放心。这才敢把跪的发麻的脚伸直。

"师父你,柳生大人的府邸不在木挽街,而是在麻布的日洼。房子既宽广又壮观,而且木村助九郎先生请我吃了好多东西。"

伊织开始滔滔不绝了。

"伊织。"

武藏眉尖露出难色。伊织瞧见,立刻把脚缩回去。

"是。"

连说话的口气也改变了。

"你说迷了路,可是今天已经第三天了,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呢?"

"我在麻布的山上被狐狸骗了。"

"狐狸?"

"对。"

"在原野长大的小孩怎么会被狐狸骗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被狐狸骗了一天一夜,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曾走过哪些路了。"

"嗯!真奇怪!"

"真的好奇怪喔!本来我是不怕狐狸的,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江户的狐狸比乡下的狐狸还会骗人。"

"对了。"

武藏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无心责骂他。

"是不是你恶作剧了?"

"没有,因为狐狸跟随着我,所以我特别留意,在被它蒙骗之前,就砍了它的脚和尾巴,所以那只狐狸来报仇了。"

"不是这样。"

"不是吗?"

"来报仇的不是有形的狐狸,而是你的内心。你仔细想想,在我回来之前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是……师父,您现在要去哪里?"

"鞠街的平河天神附近。"

"今晚会回来吧!"

"哈哈哈!如果我也被狐狸骗了,恐怕也要花上三天喔!"

今天乌云密布。武藏把伊织留在家里,自己出了门去。

31

平河天神的森林里蝉声弥漫,偶尔也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是这里吧!"

武藏停下脚步。

前面有一栋大房子,即使白天也寂静无声。

"有人在家吗?"

武藏站在门口。自己的声音好像洞窟回音传回来——他感觉这栋房子空荡荡的。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一个不像门房的年轻小武士提刀出现在武藏面前。

"你是哪一位?"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儿。

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倒有些骨气。

武藏报上姓名后,问道:

"小幡堪兵卫的小幡兵学所是这里吗?"

"正是。"

年轻人的回答简单利落。

他认为武藏是个游历诸国的浪人,并未把他放在眼里。

武藏说道:

"贵府的弟子北条新藏受了伤,正在磨刀师耕介家疗养,这是耕介托我来转告你们。"

年轻人听完。

"咦?北条新藏竟然受伤了。"

年轻人先是一阵惊愕,但马上恢复冷静:

"刚才真是失礼,我是勘兵卫景宪的儿子,名叫小幡余五郎。谢谢你来通报,请进来休息片刻。"

"不、不,我是来送口信的,说完立刻就走。"

"新藏有无生命危险?"

"今早已有起色,由于他现在不能移动身体,所以最好留在耕介家一阵子。"

"我有口信请你代传给耕介。"

"请说。"

"老实说,家父勘兵卫至今仍卧病在床,而代理父亲当教练的北条从去年秋天便不见踪影。讲堂只好关闭,由于人手不足,才变成如今光景。"

"佐佐木小次郎跟你们有何冤仇?"

"当时因为我不在,所以详情不清楚。听门人说,佐佐木趁父亲病中,侮辱家父,使门人蒙羞,虽然数次找他报仇,反被佐佐木所杀。最后,北条新藏下决心离开此地,要去找小次郎报仇。"

"原来如此。我已经了解来龙去脉了,我会替您转达。只是你们别再去找佐佐木小次郎报仇了。无论在刀法或计谋上,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佐佐木小次郎不管是剑法、口才以及策略皆非泛泛之辈。"

武藏夸奖小次郎时,余五郎年轻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快之色。武藏见状更想警告他:

"骄傲自夸的人就让他去吧!为了小小的宿怨而惹来大祸,太不值得。北条新藏已经吃了亏,你们可别再重蹈覆辙。不记取教训,那就太愚笨了。"

武藏说完这些忠告之后,便离开了。

武藏走后,余五郎双手抱胸独自倚在墙上。

他喃喃自语:

"真遗憾啊……"

他的声音颤抖。

"连新藏也被他砍伤了……"

他抬起头,迷惘地望着天花板,宽敞的讲堂和主屋现在几乎无人,十分冷清。

余五郎从旅途中归来时,新藏已经不在了。只留一封遗书。上面写着一定要找佐佐木小次郎报仇。而且发誓不成功便成仁。

现在余五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究变成事实了。

新藏离家之后,兵学的课程也无法继续。世上的评语都倾向于小次郎,认为兵学所的学生都是一些胆小鬼,只重理论毫无实力。

然而,门徒当中有些不想去澄清此不名誉之事的人,或是因为父亲勘兵卫景宪病重,以及甲州流衰微而移到长沼流门下——曾几何时,兵学所门可罗雀。最近更只剩两三名入室弟子帮忙家务。

"……这事绝不能让父亲知道。"

他暗自下决心。

"以后的事就走着瞧了。"

总之,他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重病的父亲。

但是,医生已经明讲父亲的病已无希望痊愈。

以后再说吧!

余五郎思及此,强忍着内心的悲痛。

"余五郎、余五郎。"

父亲从后房里叫他。

虽然父亲生病,但刚才的叫声似乎有点激动,不像个病人。

"——是。"

余五郎急忙跑过去。

他从门外回答。

"您在叫我吗?"

他跪下来看父亲,父亲也许累了,自己打开窗户并用枕头垫在背上,正靠着墙坐在床上。

"余五郎。"

"孩儿在。"

"我从窗户看到有位武士走出去。"

余五郎本想隐瞒父亲,所以有点慌张。

"是……可能是刚才来传信的人吧!"

"传信?从哪里来的?"

"他叫宫本武藏,来传口信说北条新藏出了事情。"

"嗯?……宫本武藏?……奇怪,他应该不是江户人。"

"他说是作州的浪人,父亲您对他是否有印象?"

"不——"

勘兵卫景宪摇着泛白的双鬓。

"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从年轻到老经历过好几场战争,也见过许多武功高强的人,但是从未遇上一个真正的武士。刚才看到那名武士离去,令我有点心动。我很想见他,很想与那名武士当面谈谈——余五郎,你快点去把他追回来。"

虽然医生吩咐病人不可说太多话。但是病人有点兴奋——

把武藏请来。

他竟然如此要求。余五郎担心这样会影响父亲的病情。

"遵命!"

但是他还是遵从病人的意愿。

"可是,父亲您刚才从窗户看到他的背影,为何就能如此看重他呢?"

"你不了解。等你像我这样苍老的时候自然就会了解了。"

"可是,一定有其他理由吧!"

"嗯。"

"请您告诉我,让我也多增加点见识。"

"刚才的武士凡事小心翼翼,连对我这个病人都是如此。这就是他厉害之处。""可是他不知道父亲在这房里吧!"

"不,他知道。"

"他如何知道?"

"当他一进门来,便仔细观察这房子的结构,哪些窗户亮着灯,哪些没有,连庭院的路径都细心观察过——而且,他态度从容,丝毫看不出他在观察。我从远处遥望他,非常惊讶他是何方人氏。"

"这么说来,刚才的武士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了。"

"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你快去追他回来。"

"可是,这会不会影响您的病情?"

"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期盼这样的知己,我的兵学并非只为了传给儿子。"

"这是父亲您经常说的事。"

"勘兵卫景宪的兵学虽然称为甲州流,但是并非只是弘扬甲州武士的方程式阵法。现在的时代已经跟信玄、谦信以及信长争霸时不同了。学问使命亦不一样——我的兵学秉持着小幡勘兵卫流的主旨,主张追求真正的和平——啊!这种兵学,应该传给谁呢?"

"……"

"余五郎。"

"在。"

"我想传授给你的,如山一般高。但是你尚未成熟,就连跟刚才的武士面对面都无法察觉出对方的气量呢!"

"孩儿惭愧。"

"以父亲严格的眼光看来,你的程度还不够。倒不如传授给真正有实力的人,再将你托付给他。我内心一直期待这个人的出现,就像花谢时一定得将花粉托给蜜蜂传播大地……"

"……父亲请别说泄气话,只要好好休养,您一定能够安享余年的。"

"别说傻话了,别说傻话了。"

父亲重复说了两遍。

"快点去追他回来!"

"好的。"

"请你好好转达我的意思,可别失礼了。"

"遵命。"

余五郎说完,赶紧奔向门外。

他追了出去,可是已经不见武藏的踪影。

他到平河天神宫附近寻找,也到鞠街的路上,全都不见武藏的人影。

"没办法——也许后会有期吧!"

余五郎放弃了。

虽然父亲很赏识武藏,但余五郎还是不认为武藏是如此优秀的人。

因为武藏年龄与自己相仿,能力再强也不会高出自己多少。

再加上武藏回去之前的那番话:

"跟佐佐木小次郎过不去是愚笨的人。小次郎非比寻常,这小小的仇恨,你们最好别计较了。"

武藏这些话在余五郎脑中回响,让余五郎觉得他是特地来长小次郎的威风。

"他算什么。"

他对武藏颇不服气。

他甚至轻视小次郎和武藏。对于父亲所言,表面看起来虽是顺从,心中却非常不服气。

(我也不像父亲眼中那么的不成熟。)

余五郎曾经花一年,有时甚至两年或三年,只要有时间,他便四处旅行修炼,也到各家拜师学艺,甚至学禅,他认为自己已经习得所有的武艺了。可是父亲却总认为自己乳臭未干,这回只是从窗户看见武藏的背影,便如此欣赏他,就差没说:

"你还要多向他学习。"——

回去吧!

在回家的路上,余五郎突然感到非常寂寞。

"父亲为何老是认为儿子乳臭未干呢?"

他真希望父亲能够夸奖自己。可是父亲病重,无法预测明日是否依然健在,这使余五郎感到更加寂寞。

"喔!余五郎先生,你不是余五郎先生吗?"

背后有人叫他。

"喔!你是?"

余五郎回头走向对方。原来是细川家的家侍中户川范太夫。以前虽然曾经来家里听过课,最近很少看到他了。

"老师的病情如何呢?我最近由于公务繁忙,一直没去问候。"

"他还是老样子。"

"大概是年纪大了……我听说教头北条新藏被杀伤了,此事当真吗?"

"你怎幺知道的?"

"今早上我在藩邸听到的。"

"昨晚才有人来通报,今早便已经传到细川家了?"

"佐佐木小次郎在藩邸的重臣岩间角兵卫家里当食客,可能是角兵卫将此事传播开来吧!连少主忠利公也都知道了。"

余五郎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无法静下心来听完此事,但也不欲人察觉自己的不悦,便故作轻松与范太夫告别。此时,他心中已暗下了决定。

32

耕介的妻子正在煮稀饭。

那是准备给后房的病人吃的。

伊织望着厨房。

"伯母,梅子已经成熟了。"

耕介的妻子说:

"啊!梅子已经熟了,蝉也开始啼了。"

她对此似乎毫无感觉。

"伯母,你们为什么不腌梅子呢?"

"家里人口少,而且腌那么多梅子要用很多盐。"

"盐不会坏掉,可是梅子不腌的话,就会全部烂掉。不能因为家里人少,而不考虑战争和洪水时的需要——伯母您照顾人太忙了,我帮您腌吧!"

"哎呀!这小孩连洪水也考虑到了。不像个孩子啊!"

伊织到仓库抱出空瓮,望着梅树。

伊织具备自立的才能,做起家事来令家庭主妇都自叹不如呢。虽然如此,现在他却被一只停在树上的蝉给吸引了注意力。

伊织悄悄地靠近,一把抓住蝉。蝉在他掌中,像老人一般惨叫。

伊织看着自己的拳头,心里突然涌出奇妙的感觉。因为蝉虽然无血液,但身体却比手心还热。

也许没有血液的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身体会像火一般燃烧吧!伊织虽未深思,但忽然觉得可怕,又觉得可怜,便将它放了。

蝉撞上隔壁的屋顶又弹回街上——伊织立刻爬到梅树上。

这棵树很大。树上有一只五彩缤纷的毛毛虫,还有甲虫,叶子里还卷着小蝌蚪。小蝴蝶正在睡觉,牛虻则到处飞舞。

犹如身处世外桃源,伊织都看傻了。他不忍心摇晃梅树,以免惊吓到昆虫王国里的绅士淑女们。因此他先摘了一个梅子咬在口中。

然后他从附近的枝叶开始摇。原先以为梅子看起来很容易摇落,其实不然。所以他只好先摘取身边的梅子,丢到地上的空瓮里。

"——啊!畜牲。"

伊织不知看到什么,怒斥一声,并对着房屋的空地丢了三四颗梅子。

本来架在围墙上的晒衣竿,随着梅子飞过来,突然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从空地跑往马路。

此时,武藏正好外出不在家。

在加工厂专心磨刀的耕介听到声音,从窗户露出脸来,瞪着眼睛问: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伊织立刻从树上跳下来。

"伯父,刚才又有一个奇怪的男子躲在空地那里。我用梅子把他打跑了。若是我们不注意,恐怕会再来喔!"

他向磨刀房内的耕介说着。

耕介边擦着手走到门外。

"是什么人?"

"是个无赖。"

"半瓦家的手下吗?"

"那人长的就像前几天晚上到店里闹事的人。"

"长得像猫的人吗?"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是来找后面的伤者报复的吧!"

"啊!找北条先生吗?"

伊织回头望着病人的房间。

病人正在房里吃稀饭。

北条新藏手上的伤已经不必绑绷带了。

"——老板。"

那是新藏的叫声。

耕介走到门前。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新藏收拾碗筷,重新坐好。

"耕介先生,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不用客气,因为我要工作所以没法照顾你。"

"我一直受您的照顾,也给您添了麻烦。半瓦家的人不断来此骚扰,要找我报仇,若我在此久呆,恐怕会给您增添麻烦,更令我过意不去。"

"你不必担心这个……"

"不,我身体也差不多恢复了,我想今天向您告辞。"

"你要回去了?"

"改日再向您致谢。"

"……请等一下,刚好今天武藏不在,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我受武藏先生不少照顾,还是劳烦您代我向他致谢吧!我现在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

"可是,半瓦家的一些无赖会因为你杀了菇十郎和少年小六而来寻仇。你一走出这家门,恐怕他们早已经在外面守株待兔了。我既然知道,就不能让你独自回去。"

"我杀菇十郎和小六是有正当理由的。他们恨我,我也恨他们,我问心无愧。"

"虽然如此,我仍然不放心你的身体。"

"非常谢谢您的关怀,但我不碍事的,尊夫人在哪里,我要向她道谢……"

新藏准备离去,站了起来。

这对夫妻心想再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便送他出门。他们走到店里,刚好武藏汗流浃背地从外面回来。

武藏看到北条,瞪大眼睛问道:

"哦!北条先生您要出门去哪里?——什么?要回家——看你恢复体力,我很高兴,但是一个人回去,可能半路会遭遇不测。我送您到平河天神吧!"

北条婉拒武藏的好意。

"别这么客气!"

武藏坚持。

北条新藏接受武藏的一片好意,离开耕介的家。

"您好久没走路了,会不会累?"

"好像有点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的。"

"别太勉强,到平河天神还有一段路,最好坐轿子回去。"

武藏这么说着。

"我刚才没对您说清楚,我已经不能回小幡兵学所了。"

"那您要去哪里?"

"……我真是没面子。"

新藏低头说着。

"我想暂时回到父亲身边。"

说完又告诉武藏:

"就在牛栏镇。"

武藏找来一顶轿子硬要新藏乘坐。轿夫也请武藏一起坐,但武藏拒绝,自顾走在新藏的轿边。

"啊!他乘上轿子了。"

"他看到我们喽!"

"别骚动,还没到!"

轿夫和武藏来到外壕沟,向右转的时候,街角有一群无赖跟在他们后面,有的卷起裤管,有的卷起袖子。

他们是半瓦家的人,一副来寻仇的样子。每个人眼睛都是盯着武藏的背和轿子。

当他们来到牛渊的时候,有一颗石头打在轿子的架子上,接着尾随在后的那群无赖大叫:

"嘿!等一等!"

"畜牲,别跑。"

"别跑啊!"

"等一等!"

轿夫早已吓破胆,见状弃轿逃走。接着,又有两三粒石头飞向武藏。

北条新藏不愿被别人认为他胆小,提刀走出轿子。

"找我吗?"

他摆出架势,准备应战。武藏护着他。

"你们有什么事?"

他对丢石头的人们说道。

无赖们就像探着浅滩,一步一步靠拢过来。

"你明知故问。"

无赖们恨恨地说道。

"把那畜牲交给我们,你要敢轻举妄动,可别怪我们连你也一起杀了。"

无赖们气势高昂,杀气腾腾。

可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人敢拿起大刀砍过来。可能也是因为武藏的眼光慑住他们,使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武藏和新藏只是默默地盯住他们。

"你们这群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做半瓦的无赖老板,在的话就请他出来。"

武藏突然迸出这话,无赖汉中有一人回答:

"我们老板不在,他不在的时候,由我这个老人掌管一切。我叫念佛太佐卫门,如果你有什么遗言,告诉我也是一样。"

这老人穿着白褂子,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他走向武藏,报上姓名。

武藏说:

"你们为何找北条新藏先生寻仇呢?"

念佛太左卫门代表大家回答:

"我们有两名兄弟被他杀了,岂能坐视不管,这有失我们的面子。"

"可是,北条说之前菇十郎和少年小六曾经帮助佐佐木小次郎到小幡家偷袭门人。"

"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我们的兄弟被杀了,我们就必须报仇,要不然我们还算是男子汉吗?"

"原来如此。"

武藏同意他们的说法,却又说:

"在你们的世界里的确如此。但是在武士的世界里却非如此。武士的世界必须讲理、不准迁怒。武士特别尊重道义,为了名声允许报仇,但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会遭人耻笑的。而你们的做法就是如此。"

"什么?你敢耻笑我们?"

"别拿佐佐木小次郎当靠山。你们若是以武士的身份来挑战,我还可以接受。但你们不过替人跑腿,就如此骚动,简直不可取。"

"我不管你们武士不武士的,我们可是无赖汉,无赖汉也有无赖汉的做法。"

"在同一个世界若要分别武士和无赖汉的做法,可能不止于此地,街道上到处都会沾满血迹的。我们只好到衙门去裁断了,念佛先生。"

"什么?"

"我们到衙门去。让他们来评断是非吧!"

"别做白日梦了。如果要去衙门,我们就不须如此大费周章了。"

"你贵庚?"

"什么?"

"枉费你年事已高,竟然带领年轻人做这种事。"

"你不必说大话。你给我看好,我太左卫门打起架来,可不输给年轻人啊!"

在太左卫门身后的无赖汉见他拔出腰间的佩刀也赶紧附和着:

"打死他!"

"老爷,可别输了。"

说着,攻向武藏。

说时迟那时快,武藏一手抓住太左卫门的腋下,一手揪住他的白发,大约走了十步左右,再把他丢到城外的壕沟里去。

武藏又转向无赖汉,在他们的乱刀中抱住北条新藏,趁着一阵骚动快步跑过牛渊草原,当他们跑到九段坡山腰附近的时候,武藏的人影越来越小。

牛渊和九段坡是后来才取的地名。当时那附近古木苍郁、悬崖峭壁、外壕内渊,到处可见险峻的溪流峡谷,由多处的沼泽形成的湿地,当时的名称非常朴实,曾经叫做蟋蟀桥或是啄木鸟坡。

武藏不理睬那些愣住了的无赖汉,径自来到坡道的中腰部分。

"可以了。北条先生您快走吧!"

武藏放下新藏,瞧他犹豫不决,赶紧催促他快跑。

无赖汉们这才回过神来。

"啊!逃跑了。"

这么一叫,立刻又气势汹汹地说道:

"别让他逃走了。"

他们从山下爬坡往上追,口中怒骂不止。

"懦夫。"

"看来不怎么厉害嘛!"

"不知耻!"

"你这样算是武士吗?"

"竟敢把我们太左卫门丢到壕沟里,畜牲,还我们公道来。"

"现在连武藏也是我们的敌人了。"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懦夫。"

"不知耻的家伙。"

"臭武士!"

"给我们站住啊!"

耳边传来各种怒骂毁谤之辞,武藏头也不回地催促北条新藏赶快走。

"现在只有逃跑了。"

武藏说完,拔腿就跑。

"要逃跑也真不简单啊!"

武藏边跑边笑,几乎甩开了那群无赖汉。

跑了一阵子之后,回头一看,已经无人追来。大病初愈的新藏跑完这一段路,已经令他脸色苍白,气喘如牛。

"您累了。"

"不,不,没那么累。"

"您会不会认为让他们如此痛骂而不回嘴,感到遗憾呢?"

"……"

"哈哈哈!等您冷静下来就会懂了。有时逃走也很令人愉快……那里有一条河,您去盥洗一下,然后我送您回去。"

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得到赤城的森林。北条新藏的家就在赤城明神的寺庙附近。

"您一定要到我家来见见我父亲。"

新藏这么说着,但是武藏站在红土墙边。

"我们后会有期,请您好好疗伤。"

说完便道别离去。

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武藏之名在一夜之间便传遍整个江户城——

他是个懦夫——

他是个胆小鬼——

他不知耻,有辱武士道的精神。那家伙在京都打败吉冈,不是因为吉冈太弱,而是武藏擅长逃跑,沽名钓誉。

武藏恶名昭彰,无人为他辩护。

除了半瓦的人到处散播谣言之外,街上十字路口竟然张贴布告,上面写着:

警告背着我们逃跑的宫本武藏,本位田又八的老太婆正在找你报仇。我们兄弟也不会饶过你,你要是不敢出面,就不配当一名武士。

半瓦家全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