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之卷 一卷全

武藏在屏风上留下一幅武藏野之秋。朝阳代表武藏一颗赤忱之心,故涂成朱红色。其余则以墨水浓淡来表现秋天空旷的原野。

后来酒井忠胜坐在屏风前拱手观画,沉思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说:

"哎!纵虎归山了。"

1

早饭前先做学问,白天视察藩务,有时留驻江户城内,练习武艺。晚上则与年轻武士闲话家常。这便是忠利的生活。

"怎么样?最近有无趣事?"

每次忠利这么问,家臣们总是轻松地答道:

"是啊!有这么一件事。"

大家由此引出话题。虽然不忘礼节,却似一家人一样气氛融洽。

主从关系不容忽视,忠利在公务上也要求甚严。但是晚饭后,他喜欢穿着便服、与住宿城内的武士们话家常,如此不但放松自己,也可拉近与部下间的距离。

再加上忠利还年轻、更喜与年轻人打成一片,由此了解民情世事,这比起早课,更是一门活学问。

"冈谷!"

"在。"

"听说你的枪术进步了?"

"的确进步了。"

"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大家都说我进步,如果我再谦虚,不是落得说谎之嫌?"

"哈哈!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好!下次让我看看你到底进步多少?"

"我期待着自己能早日派上用场,可是一直没有战争的迹象。"

"没有战争才好呀!"

"少主人可听过最近的流行歌谣。"

"什么歌谣?"

"——枪手满天下,冈谷五郎次第一。"

"你乱唱。"

忠利笑着说。

大家也都笑了。

"那首歌应该是这样吧——名古谷山三排第一——"

"哎呀!原来您知道?"

"当然!"

忠利本想与部下多谈一点,好探知民情,却谨言慎行,改变了话题。他问道:

"平常你们多少人练枪?多少人练刀?"

在场七人当中,有五个人回答:

"在下练枪。"

只有两人回答练刀。

忠利又问:

"为何练枪?"

大家一致回答:

"因为在战场上,枪比刀有用。"

又问:

"那么,练刀的人呢?"

练刀的两个人回答:

"因为刀不管平时或战时都有用。"

枪有用?抑是刀有用?

这个问题经常引起争议。练枪人持的意见是:

"平常的雕虫小技,在战场上不管用。只要手持得住,武器是越长越好。尤其枪有三益:能刺、能扑,又能打。而且打斗时,即使枪柄断了,仍可当刀来使用。大刀则不行,刀弯了就不能用了。"

第四部分:

养一个武士谈何容易?尤其是新人,更得三思而后行。忠利的父亲细川三斋也经常耳提面命。第一是人;第二是和。再怎么需要这个人,也要顾虑到细川家能有今日,是世代功臣累积的成果。一个藩所,就像一座石墙。不管多巨大的石头,质地有多好,如果它无法与其他石头砌在一起,就无法使用。一个无法与他人和睦相处的人,即使再优秀也不能成为藩里的一员。天下之大,有很多伟材巨石,却被埋没于荒郊野外。

认为刀有用的人则说:

"战场并非武士活动的惟一场所。行、住、坐、卧,刀经常带在身上,是武士的灵魂。因此,练刀等于是磨炼魂魄。虽然用在战场上略逊一筹,但它本来的含意便是磨炼武士的心志。如果刀法能贯通武道的精髓,其理亦通于枪术,也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这种议论总是没有结论。忠利不偏袒任何一方,却对着刚才赞成练刀的松下舞之允说道:

"舞之允,刚才你说的不像是你的论调,你跟谁学的?"

舞之允认真答道:

"不,是我自己的论调。"

忠利却识破他的谎言:

"不可能,我听得出来。"

舞之允只好承认:

"老实说——有一次我受邀到岩间角兵卫先生位于伊皿子的住处。当时也出现相同的争议,寄居该处的佐佐木小次郎赞成练刀较好。他的言论正好与我的意见吻合,我才会把他的说词当作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并无欺骗大家的意思。"

忠利听了苦笑: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他突然想起藩里有一事尚未解决。

以前岩间角兵卫曾向他推举佐佐木小次郎,到现在他还没决定是否要聘用此人。

虽然角兵卫向他推荐时曾说:

"虽然小次郎还年轻,但也得二百石以上才聘得了他。"

但是问题不在这笔高薪。

养一个武士谈何容易?尤其是新人,更得三思而后行。忠利的父亲细川三斋也经常耳提面命。

第一是人;第二是和。再怎么需要这个人,也要顾虑到细川家能有今日,是世代功臣累积的成果。

一个藩所,就像一座石墙。不管多巨大的石头,质地有多好,如果它无法与其他石头砌在一起,就无法使用。一个无法与他人和睦相处的人,即使再优秀也不能成为藩里的一员。

天下之大,有很多伟材巨石,却被埋没于荒郊野外。

尤其是关原战后,人才更是数不胜数。然而,大部分的将军所用的是随时都可嵌入任何石墙的石头。如果碰到较奇特的石头,不是棱角太多,就是无法妥协,无法立刻用在自己的藩所。

在这一点上,小次郎不但年轻而且武功高强——有足够的资格仕佐细川家。

何况,他尚未成为一块可用的石头,还是块璞石。

细川忠利一想到佐佐木小次郎,内心自然会联想到宫本武藏。

他从老臣长冈佐渡口中第一次听到武藏的名字。

佐渡在一次君臣言欢时,突然对忠利说:

"最近我看中一位奇特的武士……"

并谈到法典草原开垦的事情。后来佐渡从法典草原归来时,叹了一口气:

"可惜,武藏已不知去向!"

但是忠利仍不死心,坚持要见此人。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只要多留意,一定找得到他。"

忠利心中不知不觉地将武藏与岩间角兵卫推荐的佐佐木小次郎相比。

依佐渡之言,武藏除了武术精湛之外,也能于山野村落教导人们开垦农地,教导农民提高自治能力,是一位富有经营策略,不可多得的人物。

另一方面,岩间角兵卫则强调佐佐木小次郎出自名门,对剑法研究深入,且精通兵法。年纪轻轻就自创岩流剑法,可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除了角兵卫的夸奖外,最近小次郎的剑名在江户到处可闻。大家都在传说——

隅田河岸,佐佐木小次郎轻松地斩杀四名小幡门人。

在神田川的堤防上,连北条新藏都难逃他剑下。

相对于此,武藏却一直默默无闻。

数年前,武藏在京都的一乘寺独自与吉冈门下几十人决斗获胜。后来有人反驳此说,说这只是一时的谣言。

"那是捏造出来的。"

也有人说:

"武藏只会沽名钓誉。平常看似厉害,一碰到状况,却逃到睿山躲藏起来呢!"

即使他有再好的表现,还是有人扯他后腿。因此,没多久他的剑名也被抹消了。

总之,不管武藏到哪里,恶评便跟到哪里。再不然就是剑名被人抹杀。连剑士之间,甚至也没有武藏立足的空间。

再加上他出生于美作乡的深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士之子,谁会去注意他?虽然尾张的中村这个小城镇,出了一个鼎鼎有名的秀吉,世人还是以阶级为重,以家世背景为用人标准。

"对了。"

忠利拍着膝盖,想到一个点子。他环视座上的年轻武士,询问是否有人见过武藏?

"在座各位,有谁认识武藏?或听过他的传言的?"

大家互相看着对方:

"武藏?"

"最近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谈论武藏,我们只是听过他的名字。"

年轻武士们几乎都知道这件事。

"哦?为何大家都在谈他?"

忠利瞪大眼睛。

"因为告示牌上写着他的名字。"

一位名叫森某的年轻武士说道:

"我看到有人抄下告示牌上的文字,觉得好玩,也顺手抄了下来。少主人,我念给您听吧!"

"好!"

"就是这个——"

森某打开一张纸,念着:

宫本武藏:你竟然背对我们逃跑,特此向你昭告。

大家听了吃吃地笑。

忠利认真地问:

"只有这些吗?"

"不,还有。"

森某又继续念道:

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正在找你报仇,我们也有兄弟的仇要报,如果你再藏头缩尾,就不配当个武士。

说完,补充道:

"这是一个叫做半瓦弥次兵卫的手下所写的,而且到处张贴。由于听起来武藏像是个无赖汉,因此,大家都觉得有趣。"

忠利苦着脸。这简直跟自己心目中的武藏相差太远。仿佛受到唾弃的不只武藏而已,还有自己的愚蠢也受到嘲笑。

"嗯……武藏是这种人吗?"

忠利仍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大家听了,异口同声回答:

"听说他只是一名无聊男子。"

也有人说:

"我看他是个胆小鬼。被一般老百姓如此侮辱,他还是不敢出面。"

钟响了,年轻武士随之退席。忠利上床之后仍在想此事。他的想法与一般人不同。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他甚至如此认为,对于武藏的深思熟虑颇感兴趣。

翌日清晨,忠利照例在书斋念完早课后,走到屋外透气。刚好在院子里碰到长冈佐渡。

"佐渡!佐渡!"

老臣听到他的呼唤,回头谨慎地行了朝礼。

"后来,你有没有特别留意那件事?"

问题来得太突然,使得佐渡瞪大眼睛。

忠利又补一句:

"是武藏的事。"

"是!"

佐渡低着头,忠利道:

"无论如何,找到他之后立刻带来见我,我想见这个人。"

同一天——

下午时刻,忠利出现在弓箭场。早就在靶场等候的岩间角兵卫立刻向忠利递上小次郎的推荐书。

忠利一边拉弓一边说道:

"我忘了这事。找个时间,把小次郎带到弓箭场来。我要看看他是否能够胜任。"

2

这里是伊皿子坡的中段,岩间角兵卫的私宅坐落在此。

小次郎的住所,就是这红门宅第内的独栋小屋。

"有人在吗?"

访客上门。

小次郎坐在屋内,静静凝视着他的爱剑——晒衣竿。

他托屋主角兵卫请出细川家的厨子野耕介帮他磨这把剑。

这中间却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小次郎托耕介磨剑之后,却与耕介家的关系越来越恶劣。小次郎请岩间角兵卫去催促,今早耕介把剑送了过来。

小次郎心想:

剑一定没磨。

他坐在房内,拔出剑一看——没想到剑不但磨好了,而且,沉积百年犹如深渊之水般苍黑的铁锈已然不见,剑被磨得光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剑上的斑斑点点,现已完全消失。沾了血迹的部分,磨过之后,犹如一轮朦胧的月亮,美丽动人。

"简直像一把新铸的剑!"

小次郎看得出神。

这栋小屋位于月岬高台。从这里可远眺品川海边的景色,也可望见从上总海岸涌向天际的云海。现在,这些景色全部映在小次郎手中的刀刃上。

"有没有人在家?小次郎先生在吗?"

外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绕到后面柴房叫门。

"什么人?"

小次郎收刀入鞘:

"我小次郎在家,有事请从正门进来。"

屋外的人立刻说:

"他在家呀!"

阿杉婆和一名大汉出现在门口。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老太婆。天这么热,您可真勤快。"

"待会儿再招呼,先让我们洗洗脚。"

"外面有一口井。这里是高地,所以井非常深,得小心一点。这位大汉,老太婆跌下去就惨了,你陪她去吧!"

那位大汉是半瓦家的下人,带阿婆来到此地。

阿杉婆在井边梳洗干净,才进了屋子,与小次郎打过招呼。阵阵凉风吹得老太婆眯起眼睛:

"这房子真凉快,住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人都要变懒了。"

小次郎笑着说:

"我可跟您儿子又八不同。"

老太婆听了讪讪然,眨了眨眼,说道:

"对了!我没带什么礼来,这是我手抄的经文,有空时多念诵。"

说着,拿了一本《父母恩重经》出来。

小次郎早已经听过老太婆的愿望,所以瞄了一眼。

"对了!"

他对着阿杉婆背后的大汉说:

"上次我写的告示牌,你是否已经到处张贴了?"

大汉身子向前微倾:

"是不是写着'武藏快出来,如果再藏头缩尾,就不配当一名武士'的那张告示牌?"

小次郎用力点头:

"没错,已经张贴在各十字路口了吗?"

"我们花了两天时间,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师父您还没见到?"

"我不必看。"

老太婆也插嘴道:

"今天我们来此途中,也看到告示牌了。人群黑压压地围着看,还议论纷纷呢!我在一旁听得心情愉快极了。"

"如果武藏看到却仍避不出面,那他等于失去武士资格,贻笑大方。老太婆您的怨恨也算有个了结了!"

"什么话?武藏脸皮太厚,任人怎么取笑也不痛不痒。我老太婆才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呢!"

"呵呵……"

小次郎看老太婆如此执著,笑出了酒窝。

"不愧是您老太婆,不因年老而失去斗志。真令人敬佩。"

一番加油添醋后,又问:

"今天您为何来此?"

老太婆表示没什么大事。因为自己寄宿半瓦家也有两年多了,本来自己就无意久留,更不想让这些男人照顾。刚好铠渡附近有人在出租房子,她打算租一间,一个人住。

"您认为如何?"

老太婆与小次郎商量:

"看样子武藏不容易露脸。我知道儿子又八一定在江户,却不知他在哪里?所以我想叫家里人寄钱来,就在这里租个房子住。"

小次郎无异议,认为这样也不错。

事实上,小次郎因一时的兴趣利用了这些人,但最近他已经很厌烦跟这群人打交道。他认为要事办完之后,不宜再深交下去,因此他几乎不再到半瓦家指导剑术了。

小次郎叫岩间的家仆从后院采来西瓜,请客人吃。

"如果得知武藏的下落,要赶紧派人通知我。最近我很忙,可能无法与你们常见面。"

天黑之前,小次郎便把两人打发回去。

老太婆一走,小次郎立刻打扫屋子,并汲来井水,撒在庭院里。

山芋和牵牛花的藤蔓,从墙边一直攀沿到洗手台上。

白色的花朵,迎风摇曳。

"今晚,角兵卫可能又要外宿了吧?"

小次郎躺在房内望着蚊香袅袅的白烟。

房内不需点灯。即使点了,也会被风吹熄。过了不久,月光从沙滩移至他窗前,照在他脸上。

就在此刻……

有一名武士打破坡下墓地的围墙,混入伊皿子坡的崖上。

岩间角兵卫每次都骑马到藩里,回来时便把马寄在坡下。

此处的寺庙前有家花店,老板每次看到角兵卫便会出来帮他牵马。

然而,角兵卫今天回到花店却没见到老板,便自顾将马系在后院的树干上。

"噢!客官您回来了?"

老板这时才从寺庙后的山上跑了下来,接过角兵卫手中的缰绳。

"刚才有一个武士举止怪异,竟然打破墓地的围墙,爬到无路可行的悬崖上。我告诉他此路不通,他竟然对我面露凶相,接着便不知去向了。"

没人发问,这个老板却越说越多:

"这种人是不是最近经常侵入大将军家的盗贼呀?"

老板惊魂未定,抬头望着黄昏下的幢幢树影。

角兵卫不受他影响。虽然谣传有盗贼入侵大将军家,但细川家根本没遇上过,何况身为大臣也不可能自暴其短,便说:

"哈哈哈!那些只是谣言罢了。混到寺庙后山的盗贼不是小偷就是经常在街上打架闹事的浪人。"

"可是,因为这里位于东海道的出入口,有些逃亡的家伙经常趁黑打劫。所以傍晚看到可疑的人,整晚都无法安宁。"

"如果出了事,尽管来找我。住在我家的客人一直希望有擒贼的机会。但一直空等待,每天枯坐屋内呢!"

"是佐佐木先生吗?听说他不但人品优雅,手法也很利落。这附近一带对他颇有好评。"

听到赞美小次郎,岩间角兵卫高兴得趾高气扬。

他喜欢年轻人。尤其目前的风气使然,家里养个年轻有为的青年,被认为是高尚的美德。

因为要是有朝一日天下发生战事,立刻可将家中的年轻人送到君主马前效命。除此之外,也可推荐家中出类拔萃的男子给主家,不但可以奉公,也可扶植自己的势力。

对于主家来说,当然不喜欢自私自利的臣下。然而在细川家这种大藩所里,完全舍弃自我利益的也没几个人。

虽说岩间角兵卫不够忠贞,但他绝不输给一介武士。他原是诸侯的侍从,只可惜没有机会出头。像他这种人反而更方便为平常的事务而奔走。

"我回来了!"

伊皿子坡很陡,每次他回到自家门前都会气喘吁吁。

妻子回娘家去了,只剩男女仆人。岩间不留宿藩里的夜晚,仆人们都会等候他回府。红色的大门和房屋入口之间的走道两旁竹影扶疏。仆人们会在这条信道洒水,等候主人归来。

"主人回来了!"

仆人出来迎接。

"唔!"

角兵卫回了一声,又问:

"佐佐木先生在家还是外出?"

"小次郎先生整天都待在家里,现在正躺在房内纳凉。"

听了仆人的回答,角兵卫道:

"是吗?那就快去准备酒菜,并请佐佐木先生过来。"

角兵卫趁此空当入浴,洗去一身汗水,换上轻松的便服。

回到书斋时,小次郎已拿着扇子,在房内等待。

"您回来了。"

仆人送来酒菜。

"先干一杯。"

角兵卫斟酒,又道:

"今天有好消息告诉你。"

"好消息?"

"我向主人推荐你,最近主人对你也有耳闻,并要我带你去见他。能有今天的成果,可真不容易啊!藩里太多人向他推荐武士了。"

角兵卫衷心期待看到小次郎高兴的表情。

"……"

然而小次郎却默不作声,喝了一口酒。

"杯子还您。"

只说了这句话,却无愉悦之色。

角兵卫不但没生气,反而更加佩服他。

"我相信藩主一定能接纳你,你也能得到应有的回报。今夜我们庆祝一下,再多喝一点。"

说着,又给小次郎斟酒。

小次郎这才稍微低下头:

"让您费心了,真过意不去。"

"不,推荐一个像你这么有为的人给主家,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把我捧得这么高,真令我为难。本来我就不求高薪俸禄。只因为细川家历代由幽斋公、三斋公,以及当今之主忠利公等三位名主一脉相传,我才会想到藩里奉公,也许能找到武士应行之道。"

"我并未向主公吹嘘,是因为江户到处流传着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我每天在此好吃懒做,为何能出名?"

小次郎自嘲,露出一排稚气的牙齿。

"在下一点也不出色,大家只是似是而非跟着散播谣言罢了。"

"忠利公说找个时间带你过去,你何时能到藩邸一趟?"

"我随时都可以。"

"那么明天好吗?"

"可以。"

小次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角兵卫见状,更为小次郎的气度倾倒。但是他突然想起忠利公附带说的一句话。

"但是,君侯说过见了你之后再做决定。这只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你百分之九十九可以在藩里奉公,几乎已经内定了……"

小次郎一听,放下杯子,盯着角兵卫,说道:

"算了,角兵卫先生!多谢您的辛劳,我不想到细川家奉公。"

小次郎情绪激动。

他的耳朵因喝酒而通红。

"为什么?"

角兵卫不解地望着他。

小次郎只说了一句:

"我不满意。"

便未再多做解释。

为何小次郎心情突然骤变?可能是刚才角兵卫补充了君侯的话:

"见过之后再决定录不录用。"

此话让小次郎不悦。

"我并非一定要在细川家任职,随便到哪里都可找到三五百石的职务。"

平常小次郎经常以此自夸,角兵卫竟然如此大意,把主公的话照本宣科地说给小次郎听,才会惹恼了他。

小次郎的个性本来就惟我独尊,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所以尽管角兵卫一脸窘相,他也无动于衷。吃过饭,他便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屋内没点灯,却被月亮照得明亮。小次郎一进房,微醉的身子立刻躺了下来,以手当枕。

"哼!"

他想起某事,不禁笑了出来。

"那角兵卫可真老实啊!"

他喃喃自语。

他太了解角兵卫了。他知道自己这么一说,会让角兵卫对君侯很难交代。但不管自己怎么跋扈,角兵卫绝不会生气。

"不求高官厚禄。"

虽然以前佐佐木说过这话,实际上却充满了野心。他不但想求俸禄,更想靠自己的能力求取功名和立身之道。

如果不为这些,那他何必苦修勤练?这些都是为了立身、扬名、衣锦还乡。此外,也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在现今这种时代,高强的武功才是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很幸运地小次郎天资禀赋、剑术高超且聪明过人,充满了自信心。

因此,他的一进一退都以此为目标。这家主人岩间角兵卫虽比小次郎年长,但在小次郎眼中角兵卫是个——

"软弱的家伙。"

小次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月光在榻榻米上移了一格,小次郎却未醒来。徐徐的凉风,吹得屋内暑气全消,小次郎更是沉醉于梦乡。

这时,躲在悬崖后面,一直忍受蚊虫叮咬的人影似乎找到了好时机。

(好!)

他像只蟾蜍般悄悄地爬向灯火已熄的房子。

他就是那个打扮得威风凛凛的武士。今天傍晚,坡下花店的老板看到一个举止怪异的武士往寺庙后山走去。他就是那个武士。

人影爬到房子旁边——

"……"

他先从屋檐下窥视屋内动静。

由于他蹲在阴暗处,又没出声,不容易被发现。

"……"

屋内传来小次郎的鼾声。曾有一时,虫鸣突然停顿,接着唧唧的虫鸣,又陆续从草露之间传出。

终于——

人影倏然立起。

刀一出鞘便对着熟睡中的小次郎冲去。

"喝!"

那人咬牙切齿,正要砍下去,没想到小次郎左手挥出一支黑棒,一棒打在他手上。

那人手掌虽受到重击,但是砍下去的大刀,力道十足,砍破了榻榻米。

原本躺在下面的小次郎,像一尾矫健的游鱼,躲过水面的一击,悠然游至它处。紧接着唰一声,靠着墙面对那个人影。

小次郎左手握着刀鞘,右手已拔出爱剑"晒衣竿"。

"谁?"

小次郎的口气平稳,看来早已察觉刺客来袭。平时,小次郎对于身边任何风吹草动都提防有加,因此他背对墙站着,神态自若,毫无紊乱之色。

"是,是我!"

相反的,袭击的人反而声音颤抖。

"'我'是谁?报出名来!趁黑夜偷袭可不是武士的作风。"

"我是小幡景宪的儿子余五郎景政。"

"余五郎?"

"哼!看你干的好事。"

"好事?我做了什么?"

"你趁家父卧病在床,到处散播不利于小幡家的谣言。"

"等一等!不是我在散播,是人们自动把谣言传得满天飞。"

"你甚至杀了我们不少门人。"

"那的确是我小次郎干的。只能怪你们刀法和实力太差了。在兵法上,我可无法故意放水。"

"住、住口!那是因为无赖汉半瓦为你撑腰。"

"那是后来的事。"

"后来什么事?"

"你真啰嗦!"

小次郎不耐烦地向前踏出一步:

"要恨就恨吧!兵法只求胜负,如果掺杂个人情感,就贻笑大方了。你是否已有觉悟要来送死?"

"……"

"觉悟吧!"

说着,向前更进一步。同时他手上的"晒衣竿"约一尺左右的刀尖,映着皎洁的月光,一道光芒射向余五郎眼睛,随即移往别处。

这把刀是今天新磨的。小次郎就像饥肠辘辘的饿鬼面对山珍海味一般,直盯对方,想攫住他的身影。

3

佐佐小次郎托人代寻官职,却又不满主人的话,甚至拒绝接受,简直太过任性了。

岩间角兵卫像泄了气的皮球。

"不管他了!"

他又自省:

"爱护后进虽是美德,但如果连错误的想法都得接受,那就太过分了!"

角兵卫原本就喜欢小次郎,认为他异于常人。虽然夹在小次郎和主人之间两头为难,也感到生气。但过了几天,他又回心转意了。

"也许这正是他的优点。"

他善意地斟酌。

"要是一般人,早就欣然前往了。"

角兵卫认为年轻人要有骨气才靠得住,何况小次郎有实力。显然,角兵卫把小次郎捧得更高了。

又过了四天。

这期间角兵卫偶尔留宿藩里,加上心情尚未恢复,几天未曾见过小次郎。第四天早晨,角兵卫到小次郎的住处。

"小次郎先生!昨天我从藩所回家时,忠利公问我怎么还没带你去见他?主公要在弓箭场见你,大概也想见识一下你的弓法,如何?你就抱着轻松的心情前去吧!"

"可是……"

"嗯!"

"如果主公看我不中意而拒绝我,那小次郎岂不成了废物。我可还没潦倒到必须强迫推销自己。"

"是我拙于口才。主公并无此意。"

"那你如何回复忠利公?"

"我还没回答。主公似乎一直都在等着见你。"

"哈哈哈!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该如此为难你的。"

"今晚我得留宿藩里,也许主公又会提及此事。你就别再为难我了。至少到藩里露个脸。"

"好。"

小次郎卖人情似的点点头。

"我就为你去一趟。"

角兵卫欣喜万分:

"那么,今日如何?"

"好,就今天去吧!"

"太好了!"

"时间呢?"

"主公说过任何时间皆可。主公下午一定会到弓箭场,在那里见面气氛比较轻松。"

"知道了。"

"就这么说定。"

角兵卫再次叮咛,便到藩里去了。

之后,小次郎悠然地准备。虽然平时口中常说豪杰不必花心思装扮,实际上他是个爱打扮的人,甚至非常讲究。

他要仆人准备罗衣,舶来裤,全新的草鞋和斗笠。

又问:

"有没有马?"

仆人告知坡下花店寄放着主人换乘用的白马。小次郎便来到花店,发现老板不在店里。

于是,小次郎左右寻找。最后看到寺庙旁,除了花店老板和僧侣之外,还有一群人聚在那里,不知谈论什么?

出了什么事?小次郎走过去,看到地上一具覆盖着草席的尸体。围观的人正商量如何埋葬。

死者身份不明。

只知道是位年轻武士。

那人肩膀被砍了一刀,伤口很深。血已凝固变黑,身上没带任何物品。

"我四天前曾见过这位武士。"

花店老板说着。

"哦?"

僧侣和群众都望着老板。

老板正要开口,有人敲他的房膀,回头一看是小次郎。

"听说岩间先生的白马寄在你这里,可否牵出来。"

"噢!原来是您。"

老板急忙行个礼,说道:

"我这就去。"

他和小次郎回那里。并从小屋牵出白马。小次郎抚着马头,说道:

"真是一匹好马。"

"是的,的确是匹好马。"

"我走了。"

老板抬头望着马背上的小次郎,说道:

"与您很相配。"

小次郎骑在马上,从口袋掏出钱来。

"老板,用这钱买些鲜花冥纸吧!"

"咦?"

"给刚才那个死人。"

说完,小次郎从坡下的寺庙前,朝高轮街道骑去。

他从马背上吐了一口口水。因为刚才看到令他不舒服的东西。四天前的一个月夜,被自己新磨的"晒衣竿"长剑杀死的人,好像掀开草席,尾随在自己背后一般。

"这不能怪我。"

小次郎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他骑着白马,在炙热的天气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无论是商人、旅客,以及徒步的武士,都赶紧让开道路,并回头看他。

他骑在马上的英姿,即使走在江户城里也很醒目。大家都会忍不住多瞧一眼,想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武士。

约定正午时刻到达细川家。他把马交给门房。进到官邸便看见岩间角兵卫飞奔而来。

"你来得正好。"

岩间好像为自己的事而高兴。

"请擦擦汗水,休息片刻,我这就去通报。"

说完,赶紧命人送上茶水、冰水和烟草等,待如上宾。过了不久——

"请至弓箭场。"

另一位武士前来引路。按规定,他的长剑"晒衣竿"必须交由家臣代为保管,只能带短刀进去。

细川忠利今日照常练箭。虽然暑气蒸天,仍每天练习射箭百支,无一日例外。众多贴身侍卫忙于为忠利取箭。然后在一旁屏气凝神,等待箭射出去时的鸣声。

"毛巾!毛巾拿来。"

忠利把弓立在地上。

汗水流进他眼里,看来已疲惫不堪了。

角兵卫趁机说道:

"主公!"

他跪在忠利身旁。

"什么事?"

"佐佐木小次郎已经来了。请您接见。"

忠利看也不看一眼。他重新架上箭,拉弓,跨脚,准备发箭。

不只忠利如此,家臣们没人瞧小次郎一眼。

最后,终于射完百支。

"水,拿水来!"

忠利大声说着。

家臣们打来井水,储在一个大脸盆里。

忠利擦洗全身,也洗了脚。身边的家臣忙着为他提袖子、拉下摆,不断更换干净的水,不敢稍有怠慢。即使如此,忠利的动作却不像个大将军风范,倒像个野人。

身在故乡的大主人三斋公是个茶人。先代幽斋则是个风雅的诗人。想来第三代忠利公也会承袭家风,像个公卿贵人,没想到竟然是这等姿态,令小次郎颇感意外。

忠利还没擦干脚就穿上草鞋,一双脚湿漉漉地回到弓箭场。岩间角兵卫已等得心急如焚。忠利看到他,才又想起此事。

"角兵卫!带他来见我。"

小次郎随着角兵卫来到忠利面前,行了跪拜礼。这个时代,主君爱才,礼遇武士,但是觐见的人还是必须遵行礼仪。忠利立刻说道:

"平身。"

平身之后便是宾客。小次郎抬起膝盖:

"恕在下无礼。"

说着,坐到席上与忠利面对面。

"详细情形,我已听角兵卫说过。你的故乡是岩国吧?"

"正是。"

"听说岩国的吉川广公非常英明。你的祖父也是吉川家的随从吗?"

"我听说很早以前,我们是近江的佐佐木一族。室町殿下灭亡后,我便回母亲娘家。所以没在吉川家仕奉。"

问过家谱亲戚的情形之后,忠利又说:

"你是第一次找官职吗?"

"我还没跟随过任何主家。"

"听角兵卫说你希望在此仕宦,你认为我藩哪一点好?"

"我想这里是武士为它殉死的好地方。"

"嗯!"

忠利似乎颇为中意。

"流派呢?"

"岩流。"

"岩流?"

"是我自创的。"

"有何渊源?"

"我曾跟随富田五郎右卫门学习富田流刀法。又向故乡岩国的隐士片山伯耆守久安这位老人学习片山拔刀术。再加上自己在岩国川畔斩燕练剑,综合成自己的流派。"

"哦!'岩流'是取自'岩国川'?"

"大人明察秋毫。"

"我想看你的剑法。"

忠利望着众家臣:

"谁来跟佐佐木比划一下?"

这男子就是佐佐木吗?最近常听到他的传言。

"没想到这么年轻。"

家臣们从刚才便不断打量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现在忠利突然开口:

"谁来跟佐佐木比划一下?"

大家有点愕然,不禁面面相觑。

大家的眼光随即转向小次郎。小次郎不但一点也不在意,甚至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兴奋使得他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未等家臣自告奋勇,忠利已经指名:

"冈谷!"

"在。"

"有一次讨论枪与刀之利弊时,坚持枪较有用的是你吧?"

"是。"

"这是个好机会,你上场试试。"

冈谷五郎次接受命令之后,转向小次郎,说道:

"在下向你讨教了。"

小次郎大大地点头。

"赐教了!"

双方表面上彬彬有礼,事实上一股凄厉之气已浸入肌肤。

本来在帷幕里打扫的人,以及整理弓箭的人也都集合到忠利身后。

平常把武功挂在嘴边,拿刀剑如拿筷子。但是一生中真正面临比赛,却是难得碰上几次。

如果问在场的武士:

"打仗可怕?还是比武可怕?"

十人当中可能十人全会回答:

"比武可怕。"

因为战争是集体行动,比武则是一对一,如不获胜,非死即残。而且必须拿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发肤当赌注。打仗则是与战友轮番上阵,得以喘口气,比武却不行。

五郎次的友人严肃地注视着五郎次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冷静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他不会输的。"

细川藩自古以来没有枪术专家。幽斋公三斋公以来,都是以君主身份,历经无数战场。步卒当中善用长枪的不在少数。善用枪术并非奉公人员必备的技能。因此,藩里一直未聘请枪术教练。

即使如此,冈谷五郎次却堪称藩里的长枪手。不但有实战经验,平常也勤于苦练,是个老手。

"恕我暂时告退。"

五郎次向主人和小次郎招呼一声,便退至它处,做比武前的准备。

大概一个奉公武士,都有一个觉悟,早晨出门,也许下午便会殉职横尸回来。今日五郎次出门前,照例全身上下都穿着洁净的衣服。现在,退到一旁做准备,想到即将面对这种觉悟,他的内心感到一阵凉意。

小次郎双脚微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手中握着借来的三尺长木刀。选了一个比武场地,已先在那里等待。

他的姿态极其神勇,任谁看到,即使憎恨他,也会觉得他威风凛凛。

他就像只勇猛的老鹰。侧面的线条俊美,表情与平时无异。

"不知结果会如何?"

家臣们开始同情起冈谷五郎次了。因为一看到小次郎的风采,大家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五郎次在做准备的帷幕。

五郎次平静地做完准备。他在枪口刀刃上,仔细地缠上湿布,才会花费这么多时间。

小次郎见状:

"五郎次先生!你那是什么准备?如果是怕伤到我,那你大可不必有此顾虑。"小次郎语气虽然平顺,但话中带刺,充满傲慢之气。刚才五郎次用湿布条缠绕的长枪是曾征战沙场,并获得佳绩的短刀形菊池枪。柄长九尺余,涂上青贝色,闪闪发光。光是菖蒲造形的刀刃,就有七八寸长。

"用真枪无妨。"

小次郎嘲笑他徒劳无功。

"行吗?"

五郎次瞪着小次郎问着。此时,连同主人忠利和他的友人内心都在鼓动着。

"就是这样!"

"别怕他!"

"把他宰了。"

小次郎有点不耐烦,用催促的语气说:

"行了。"

说着,正视对方。

"那么……"

五郎次拆去缠绕的湿布条,握住长枪,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

"悉听尊命。可是,既然我用真枪,阁下也请用真剑。"

"不,我用这个就行了。"

"不成!"

"不!"

小次郎慑住他的气息:

"我乃藩外之人,怎可在他家的主人面前使用真剑?"

"可是……"

五郎次仍不释怀,咬住嘴唇。忠利见状立刻说道:

"冈谷!不必多虑。就按对方的意思吧!快比武。"

从忠利的声音里,可知他也受到小次郎的影响。

"那么——"

互行注目礼。双方脸上已出现凄厉之色。突然,五郎次向后跳开。

小次郎的身体,像停在竹竿上的小鸟,一个箭步,已随着五郎次的枪柄,攻向他的胸膛。五郎次来不及用枪,立即转身,如击重石般扑向小次郎背领。唰!一声,这块重石弹跳开来。小次郎这回把木剑当长枪,对着五郎次肋骨直刺过来。

"喝!"

五郎次退了一步。

向一旁跳开。

来不及喘气,他被小次郎逼得到处躲闪,毫无反击余地。

他已像只被猛鹰追赶的猎物了。小次郎的木剑紧追不舍,缠着他不放。最后长枪截然断成两半,五郎次的肉体勉强挤出一声呻吟,才一瞬间,胜负已定。

小次郎回到伊皿子"月岬"上的家,便去找这家的主人岩间角兵卫。

"今天在大人面前,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不,你表现得很出色。"

"我走后,忠利公有无说了什么?"

"没有。"

"总会说些话吧?"

"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坐在席位上。"

"嗯……"

小次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角兵卫见状,立刻补上一句:

"我想近日之内会有回音吧?"

小次郎听了,回答道:

"任不任职都无所谓。……忠利公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位明君,如果要仕宦,我还是选择这里,不过这一切得靠机缘啊!"

角兵卫慢慢看出小次郎锋芒太露,从昨天开始对他有点反感。一直呵护在怀中的小鸟,不知何时竟然长成一只凶猛的大老鹰了。

昨天忠利本想让四五名武士与小次郎交手,试他的武功。没想到打头阵冈谷五郎次的比武结果,太过于残忍,忠利说了一句:

"我看到了,不必再比。"

比武因此结束。

虽然五郎次最后苏醒过来,却可能终生要跛脚了。

他左边大腿和腰部的骨头都已碎掉。小次郎暗自得意:这下子让他们大开眼界,即使与细川家无缘也了无遗憾了。

但是他心中仍有许多疑虑。将来的托身之所除了伊达、黑田、岛津、毛利之外,便是细川家了。由于大阪城的问题尚未解决,天下风云万变,如果选错托身藩所,可能终生无法避免浪人的命运。谋求奉公之地,也得把将来的时势一起考虑进去,否则,为了求半年的俸禄,可能会赔上一生的幸福。

小次郎把这些都盘算在内。只要故乡的三斋公依然健在,细川家铁定稳若泰山。如果要乘船,最好搭这艘大船,才能掌控生涯的船舵,顺应新时代的潮流。如此才是贤明的做法。

"然而越是家世显赫,越不易谋得一职。"

小次郎有点焦急。

数日后,不知想到何事?小次郎突然说:

"我去向冈谷五郎次探病。"

说完便出门去。

这天他是徒步前往。

五郎次的家在常盘桥附近。小次郎突然造访,使得五郎次非常高兴,躺在床上微笑着说:

"哎呀!比武胜负便可知高下。我恨自己技不如人,可是你为何来看我?"

说着,眼中闪着泪珠:

"你这么亲切,又劳驾来此,真过意不去。"

小次郎离开后,五郎次向枕边的友人透露:

"他真是个奇特的武士。本以为他很傲慢,没想到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小次郎内心也在揣测他会这么说。

后来又来了一位探病的客人。如小次郎所料,这位"敌友",竟向客人赞美小次郎。

4

三番两次,小次郎前后四次到冈谷家探病。

有一天,还叫人从市场送新鲜的鱼过去。

此时的江户,已是夏至时节。

空地上的杂草,掩住门扉。干涸的马路,偶尔可见螃蟹横行其中——

武藏快出面,否则不配当一名武士!

半瓦手下所张贴的告示牌,已淹没在荒烟蔓草中,有的被雨打落,有的甚至被偷去当柴烧。

"到哪里去吃饭?"

小次郎饥肠辘辘,四处张望着寻找饭馆。

这里与京城不同,连像"奈良茶"这种店都没有。只见空地的草丛旁,搭了一间苇棚,旁边立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

屯食小吃

屯食——古时候,这词是饭团的别称。指的是屯扎时的食物吧!然而,此地这个"屯食"又是何意?

苇棚旁,白烟袅袅,盘踞不散。小次郎走近欲窥究竟,却闻到烹煮食物的香味。难道是卖饭团的不成。无论如何,这家店一定是卖吃的。

"来杯茶!"

小次郎进入棚内,看见棚里有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一人拿酒杯,一人拿饭碗,正大口大口地吃着。

小次郎在他们对面坐下。

"老板!这里有什么吃的?"

"这里是饭馆,也有酒。"

"招牌上的'屯食'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问过我,可是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写的吗?"

"以前有个年老的旅客,在此休息,他帮我写的。"

"哦!原来如此,字写得真好。"

"听说这个人到处游走。在木曾是数一数二的大富翁,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给平河天神、冰川天神、神田明神等寺庙,还乐此不疲呢!真是个奇特的人。"

"那人叫什么名字?"

"奈良井大藏。"

"我好像听过。"

"他为我写了'屯食'二字。虽然我不知道它的意思,但是这么有名的人写的招牌,至少可以招财进宝吧!"

老板笑着说。

小次郎看碗里装了饭菜,便拿起筷子,边赶苍蝇边喝着汤,吃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武士——有一人不知何时从苇棚的破洞窥视草原方向。

"来了。"

他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滨田,是不是那个卖西瓜的?"

另一人听了赶紧放下筷子,到苇棚边一看:

"对!就是他。"

两人一阵骚动。

一个西瓜贩子顶着炎热的大太阳,扛着秤走在草地上。

躲在"屯食"小吃店苇棚后的浪人,追上西瓜贩子,突然拔刀,砍中秤绳。

西瓜贩子向前扑倒在地。

"嘿!"

刚才在小吃那里,叫做滨田的另一名浪人,立即上前抓住西瓜贩子的脖子。

"在护城河旁的石堆附近卖茶的姑娘,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别装傻,一定被你藏起来了。"

其中一人骂着,另一人用刀背顶着他的鼻子。

"快说!"

"你住哪里?"

并威胁他。

"长这副德性,还敢诱拐女人。"

那人用刀背拍着他的脸颊。

西瓜贩子铁青着脸,拼命摇头。后来趁隙用力推开其中一名浪人,并捡起秤锤打向另一名。

"你还打人?"

浪人大喝一声。

"这家伙一定不是个普通的西瓜贩子。滨田,小心一点。"

"哼!我才不怕他——"

滨田夺下对方的秤,把他压在地上,并用绳子把西瓜贩子连同秤绑在一起。

这时,滨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听到地上发出巨响,回头一看,一阵热风带着红色细雾,打在他脸上。

"咦?"

本来骑坐在西瓜贩身上的滨田,立刻一跃而起,瞪大双睛,一脸愕然,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情景。

"你……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只见他的剑如毒蛇般直窜到滨田胸前。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不用说就知道他拿的是那把长剑"晒衣竿"。厨子野耕介为他磨去铁锈,重现光芒之后,似乎饥渴难当,不断嗜饮鲜血。

"……"

小次郎笑而不答,绕着草丛紧追滨田。被五花大绑在地的西瓜贩子这时抬头,看到他的身影,大吃一惊:

"啊!佐佐木……佐佐木小次郎!救命呀!"

小次郎头也不回。

他直盯着节节后退的滨田,数着对方的呼吸,似乎要把他逼入死亡的深渊。对方退一步,小次郎则前进一步,对方横着跑,小次郎也横着追,刀尖一直追缠对方。

滨田已经脸色惨白,一听到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吓了一跳。

"咦?佐佐木?"

他连滚带爬。

"晒衣竿"挥向天空。

"往哪里逃?"

话声甫落,长剑已经削断滨田的耳朵,深深嵌入肩膀。

小次郎随后替西瓜贩解开绳子,但西瓜贩并未抬头。

他重新坐好,却仍一直低垂着头。

小次郎拭去"晒衣竿"上的血迹,收入剑鞘。接着似乎感到一阵好笑,说道:"老兄!"

他拍拍西瓜贩的背:

"没什么好丢脸的。喂!又八!"

"是!"

"别光说'是',把头抬起来。好久不见了。"

"你也平安无事吗?"

"当然。我说,你怎么会做起买卖来了?"

"哎!真没面子。"

"先把西瓜捡起来。对了!寄放到屯食小吃那里吧!"

小次郎站在空地上大叫:

"喂!老板!"

小次郎把西瓜交给老板保管,并借来笔墨在格子门边写着。

斩死空地上两具尸体

正是伊皿子坡月岬之

佐佐木小次郎

特此昭告世人

"老板!这样就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谢谢您。"

"不用谢了。若死者的朋友来了,请替我转告一声。就说我不会逃避,随时候教。"

说完,又对着站在苇棚外的又八:

"走吧!"

本位田又八低头跟在后面。最近,他挑西瓜卖给江户城内的石头工人、木匠、水泥匠等。

他初到江户时,希望能表现男子气概给阿通看,立志要修行或创业。然而一碰到挫折就意志消沉,毫无生存能力。他更换工作已不下三四次。

尤其阿通逃走之后,又八更是陷入颓废的深渊,最后沦落到无赖汉聚集的家里,寄人篱下,或替赌博的人把风,混口饭吃。有时则趁江户祭典或游山玩水等节庆,到处兜售食物,到现在还没有固定职业。

小次郎从以前便很清楚他的个性,所以听了这些话,一点也不觉意外。

只是想到刚才自己在屯食小吃店的留言,肯定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便问又八:

"那些浪人到底跟你有何仇恨?"

又八难以启口:

"老实说,是为了女人的事……"

又八的生活总是会跟女人扯上关系。大概上辈子跟女人有仇吧!小次郎不觉苦笑:

"嗯!你还是不改好色的本性。你跟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

要让又八吐真言,可能得花点功夫。反正回伊皿子也没特别的事,小次郎一听到女人的事,无聊的心情一扫而空。见到又八,也好像捡到失物般令人兴奋。

好不容易才从又八口中套出实情。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护城河边的置石场,有很多工人,加上来往路人频繁,因此有十几家茶店,每家都围着苇棚。

其中一家的卖茶女姿色出众。很多男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喝茶、吃饭,想一亲芳泽,其中一人就是刚才的滨田。

又八有时卖完西瓜,也会上那家店休息。有一天,那位姑娘竟向他透露:

我很讨厌那名武士,可是老板却要我打烊之后陪他出去玩。可不可以让我躲到你家,我可以帮忙烧菜缝衣服。

他不忍拒绝,便把那姑娘藏到家里。又八不断地解释,强调自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

小次郎不以为然。

"有什么奇怪?"

又八不认为自己的话奇怪。

炎热的太阳底下,小次郎无心听又八冗长又抓不住重点的话,连一丝苦笑都挤不出来。

"算了,到你家再好好聊吧!"

又八一听,面有难色。

"不行吗?"

"我的家不好请你过去。"

"什么话?我不介意。"

"可是……"

又八一脸歉意,又说:

"下次再来吧!"

"为什么?"

"今天有点不方便……"

又八一脸为难,小次郎也不便勉强,爽快地说:

"这样吗?那么找个时间,你来找我。我住在伊皿子,就在岩间角兵卫宅内。"

"近日内一定会去拜访。"

"对了!刚才你有没有看到挂在各十字路口的告示牌?就是半瓦手下写给武藏的?"

"看到了。"

"上面也写说本位田老太婆在找你。"

"是,没错。"

"为何你不去找你母亲?"

"我这副德行?"

"傻瓜!对自己母亲还要顾虑什么形象?你的母亲随时会遇上武藏,到时候你这儿子不在身边助她一臂之力,可能要后悔一辈子了。"

又八无心听他的劝告。他们母子之间感情不和睦,别人看不出来。虽然又八觉得忠言逆耳,但念在刚才的救命之恩,只好硬着头皮说:

"是的,我一定去找。"

说完,在芝区的路口与小次郎道别。

然而小次郎却使坏,与又八分手后,暗中尾随又八转进狭窄的后街。

这里有几栋相连的房屋。附近的开拓方式是先砍去杂草树丛,然后搭建房子,人们便住进去了。

本来没有马路,但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没排水沟,各户的污水随意流出,自然流到小河里。

江户的人口如雨后春笋,不断激增,生活水准无法提高。其中尤以工人最多。他们主要在此修筑河川,重建城池。

"又八,你回来了吗?"

隔壁住着一位挖井的老板。他正泡在浴盆里,四周用门板横放在地,围成一个小浴室。老板刚好露出头来。

"嗯,你在泡澡呀?"

又八刚进门,浴盆里的老板又说:

"我洗好了,你要不要来泡一泡?"

"谢谢!朱实刚刚在家里也烧好水了。"

"你们感情真好。"

"没什么。"

"你们是兄妹还是夫妻呀?这附近的人都在猜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嘿!"

朱实正好过来。又八和老板立刻住了口。

朱实提着洗澡水来到柿子树下,打开水桶盖子。

"又八,你试试水温。"

"有点烫呀!"

井边传来打水的声音,又八裸着身子跑过去,接过水桶倒入浴盆,便入浴了。

"哇!真舒服!"

老板已穿上衣服,把竹桌椅搬到丝瓜棚下:

"今天西瓜卖得如何?"

"你也知道行情不好。"

又八看到手指上干涸的血迹,不悦地用毛巾拭去。

"的确如此。与其卖西瓜,不如来挖井,每天赚点工资,日子也比较轻松。"

"虽然老板你常叫我去做,但挖井必须在城里做,不能常回家。"

"对,没有工头的允许是不能回家的。"

"朱实说过,如此她会寂寞。叫我别去。"

"嗯!你谈恋爱昏了头呀!"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别越描越黑了。"

"哎哟!好痛!"

"怎么了?"

"青柿子掉到头上了!"

"哈哈哈!因为你昏了头嘛!"

老板用圆扇子打着膝盖笑着说。他出生于伊豆半岛的伊东,名叫运平,在业界颇受尊敬。他年纪已过六十,头发蓬乱如麻,但却是日莲教的信徒,朝晚不忘诵经,也常拿年轻人开玩笑。

在他家入口处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专门开凿城池水井

堀井商运平之宅

要挖掘城郭内的井水,需要特殊的技术,非一般的挖井工人所能胜任。因为他曾在伊豆有过挖金山井的经验,才被聘请来此指导施工并物色工人。运平喜欢在丝瓜棚下晚酌一番,喝得高兴就会谈起自己的得意往事。

当一名掘井工人,如果没得到允许,不准回家,工作也受监视,留在家的亲属,如同人质,也受主人和老板的束缚。虽然如此,城内的工作较轻松,工钱也较高。

施工完成之前,都住在城内的小屋,因此不必再花费金钱。

"所以说,你先忍耐一阵子,等赚足了钱再去做点别的生意,别再卖西瓜了。"

隔壁的运平老板经常劝又八去挖井。然而朱实却反对:

"如果你到城里工作,我就逃走。"

她的语气带着威胁。

"我怎么会放下你一个人不管?"

又八也不想做这种事。他喜欢做既轻松、又有钱和面子的工作。

又八洗完澡后,朱实拿门板围住澡盆,也洗了澡换过衣服,两人聊起此事。

"为了一点钱,像个囚犯备受束缚,我可不愿如此。我也不是一直要卖西瓜。对不对?朱实,再穷也要多忍耐呀!"

吃着紫苏饭配凉拌豆腐。朱实听又八这么说,也表同意:

"当然!"

她喝着汤,又说:

"一生一次也行,做点有骨气的事给世人看看!"

朱实来此之后,这一带的邻居都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不过朱实可从来没想要这种不争气的男人当自己的丈夫。

她选择男人的眼光很高。来到江户之后,尤其置身于界镇花街的那段时间,她已见识过各式的男人。

朱实逃到又八家里,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她像一只小鸟,利用又八为踏脚石,想再度翱翔于天空。

因此,如果又八到城里工作就不好了。更具体地应该说她会有危险。因为她当卖茶女时的男人——滨田可能会认出又八。

"对了!"

饭后,又八提到了这件事。

自己被滨田抓住,正在危急的时候,被小次郎救了。本来小次郎要来家里,却被自己巧妙地拒绝了。

又八尽说朱实爱听的话。

"咦?你遇见小次郎?"

朱实脸色发白: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在此?你该不会说吧?"

又八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上:

"谁会把你的下落告诉他?小次郎那么固执,他一定会追过来的……"——

啊!话没说完,又八突然大叫一声,用手压住脸颊。

有人丢东西进来!

又一粒青柿子,从后院飞进来,打在他脸上。虽然是个又青又硬的柿子,可是打中脸之后,已破裂开来,白色的果肉喷到朱实身上。

月光下,酷似小次郎的人影走出草丛,带着冷冷的表情,朝市街走去。

5

"师父!"

伊织在后面追赶。

初秋,武藏野的杂草比伊织还要高。

"快点!"

武藏频频回头等待在草中游泳的雏鸟。

"虽然有路,可是我差点搞不清方向。"

"不愧是横亘十郡的武藏野草原。"

"我们要去哪里?"

"找适合居住的地方。"

"要住在这里吗?"

"不好吗?"

"……"

伊织不置可否,看着一望无际的苍穹:

"我也不知道。"

"等秋天到了,这片蓝天将多么清澄,这片原野将覆盖多少露水……一想到此,内心也跟着清新起来。"

"师父您还是不喜欢城里。"

"不,人群中也有乐趣。只是现在到处都贴着骂我的告示牌,任我武藏脸皮再厚也在城里待不下去啊!"

"所以才逃到这里来?"

"嗯!"

"真令人懊恼。"

"说什么话!为了这种小事。"

"可是,到哪里都有人批评师父,我真的很懊恼。"

"这也没办法。"

"有办法。惩罚那些说您坏话的人,然后我们也发出告示牌说,有种的人出来!"

"不,不必去惹这趟混水。"

"可是师父您不会输给这些无赖呀!"

"会输的。"

"为什么?"

"我会输给众人。因为打了十人,便出现一百个敌人;追赶百个敌人,就有千个敌人围攻过来,怎么赢得了。"

"难道您这一生准备让人耻笑吗?"

"我不愿意名声受到污染,那会愧对祖先。可是老让人耻笑也不行,所以才会想与武藏野的露水同住,不受污名之累。"

"这里看不到房子,有的话也是农家,或许可以住寺庙。"

"也行。或者砍些木材,铺上竹子,围上茅草,就可以盖个屋子了。"

"又要像法典草原的时候一样?"

"不,这次不当农夫了。每天坐禅亦可。伊织,你除了好好读书之外,就是练剑了。"

他们从甲州口的驿站柏木村来到这荒野。从十二所权现之丘到十贯坡,这里的草原一望无垠。他们走在夏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小道上。

最后两人走进一片松树林。武藏观察过地势。

"伊织,我们就住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在此生活自有一番天地。两人盖了一间比鸟巢还要简朴的草庵。伊织到附近一户农家,以一天的劳动借来了斧头和锯子。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盖的房屋,算不上是间草庵,但也不像个小屋,倒是一间奇妙的房子。

"神代①时期可能就是这种房子。"

武藏从屋外眺望亲手盖的房子,兴奋地说着。

房子是用树皮和竹子、茅草、板子盖成的,柱子则用附近的树干。

屋内部分的墙壁和纸门贴了棉纸,看来特别贵重又有文化气息,这点可是神代时期所不能及的。

伊织琅琅的读书声不断从蔺草帘子传出。入秋之后,不绝于耳的蝉鸣,终究敌不过伊织的读书声。

"伊织!"

"是!"

才一回答,伊织已屈膝跪在武藏跟前。

最近对伊织的训练非常严格。

以前对城太郎,同样是个少年弟子,却未如此严格。当时武藏心想让他自由发展,才是最好。

因为武藏本身也是如此成长过来的。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想法改变了。他发现自由发展人之本性,有好也有坏。

要是任其发展,可能坏的本质会盖过好的本质。

当他砍伐草木盖这草庵时,也发现这个道理。杂草或无用的灌木覆盖了应该伸展的植物,且任人怎么斩,都无法根除。

应仁之乱后,天下持续紊乱的局面。虽然信长极力斩草除根,秀吉不时地约束,家康甚至极力在各地修筑城池,然而余灰未尽,现在关西地区充满了这种随时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然而,长久以来的乱相,终究有结束的一天吧!野性横行的时代已经结束。武藏反观自己走过的地方。发现天下大势已定,人心不是归向德川,就是支持丰臣。这个情势必须快刀斩乱麻,才能井然有序。并且是从破坏进而建设。也就是说另一个文化形态已自然而然地形成,犹如一股浪潮,不断地冲击着人心。

武藏独自省思——

自己生不逢时。

又想——

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即使十年,也许英雄就有用武之地。

武藏出生的那一年是天正十年,正好发生小牧会战。十七岁时发生关原之役。之后,用武力解决的野性时代已告结束。当时自己像个大乡巴佬,扛着一支枪,梦想将来能建立自己的城池,远赴战场。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是个井底之蛙,搞不清时代动向,令人啼笑皆非。

时势的变化如洪流般快速。太合①秀吉发迹之后,各地年轻人无不热血沸腾,然而没多久局势已不允许再承袭太合秀吉的作风了。

武藏在训练伊织时,领悟到这个道理。因此,与城太郎不同,武藏对伊织特别严格。他必须训练伊织适应新时代。

"师父!有什么事?"

"太阳下山了,你照往常拿剑到外面练习。"

"是。"

伊织拿来两把木剑,放在武藏面前,并行礼:

"请赐教。"

他的态度谦恭有礼。

武藏拿长木剑。

伊织拿短木剑。

长剑与短剑对峙,也就是师徒举剑四目对峙。

"……"

"……"

武藏野的太阳自草原中升起,亦西沉至草原中。现在,天边只剩一抹余晖残照。草庵后的杉林已昏暗下来。在虫鸣声中,仰望苍芎,弯弯的月亮挂在树梢。

"……"

"……"

练剑,伊织当然只能模仿武藏的架势。虽然武藏叫他出手,伊织也想进攻,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

"眼睛——"武藏说道。

伊织赶紧瞪大眼睛。武藏又说:

"看我的眼睛!瞪着我看。"

"……"

伊织拼命张大眼睛瞪着武藏。

可是,一看到武藏的眼睛,自己的目光立即退缩,完全被武藏的目光所慑服。

如果勉强继续瞪下去,就会头晕目眩,身体四肢无法操控自如。这时武藏会再次提醒他:"看我的眼睛!"

最后伊织的眼神飘浮不定,想逃开武藏的视线。

伊织把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甚至忘了手中握着木剑。短短的木剑越来越重,简直像根铁棒了。

"……"

"眼睛!眼睛!"

说着,武藏稍向前移动。

每次在这种情况下,伊织总会不自觉地后退。为了这事,已被武藏骂过好几次。虽然伊织努力效法武藏向前移动,可是被武藏盯住眼,双脚说什么也不听使唤。

向后退就挨骂,想前进又力不从心。伊织身体发热,犹如一只被人抓在手上的蝉。

这个时候——

我才不怕你!

伊织年幼的精神上,锵然迸出火花。

武藏立即感受到他的变化,更加引诱他:

"来!"

才一出口,武藏已像只矫健的鱼,向后窜开。

伊织大叫一声,整个人直扑上去。然而武藏已不见踪影——伊织迅速回头,武藏已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接着,又回到先前的姿势。

"……"

"……"

夜露不知不觉凝结在草上。眉形的月亮已离开杉树梢。虫鸣唧唧,随着阵阵晚风,忽鸣忽停。秋草小花,白天并不起眼,此刻有如化过妆、披上霓裳羽衣般,随风摇曳生姿。

"……"

"好!今天到此为止。"

武藏放下木剑,交给伊织。这时,伊织耳中才猛然听到后面的杉林里传来人声。

"有人来了?"

"可能又是迷路的旅人想借宿吧!"

"你去看看。"

"是。"

伊织绕到后面的杉林。

武藏坐在竹檐下,眺望夜空下的武藏野。芒花随着秋风摇摆。

"师父!"

"是旅人吗?"

"不,是客人。"

"客人?"

"是北条新藏先生。"

"嗯!北条先生?"

"要是他走大路就好了,没想走入杉林迷了路。现在正系马在后面等待。"

"这房子无所谓前后,在这里见他吧!去请他过来。"

"遵命!"

伊织绕到屋旁,大叫:

"北条先生,我师父在这边。请您过来。"

"嗯!"

武藏起身迎接。看到新藏已完全康复,健壮如前,内心一阵欣慰。

"好久不见了。虽然明知您避开人群而居,却又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还请见谅!"

听完新藏的话,武藏并不介意,请他入内。

"请坐。"

"谢谢!"

"你是怎么找到的?"

"您是说您的住处?"

"是的。我未曾告诉过他人。"

"我是听厨子野耕介说的。听说前几天您已刻好要给耕介的观音像,并叫伊织拿去给他……"

"哦,一定是伊织透露了这里的住处。无妨,我武藏也还不到离群隐居的年龄。况且藏身七十五天后,那些谣言也平淡下来,看来不会移祸给耕介。"

"我向您道歉!"

新藏低下头。

"大家都被我连累了。"

"不,你的问题只算是一些枝节,主要原因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小次郎和我武藏之间的过节。"

"小幡老师父的儿子余五郎,也被佐佐木小次郎杀死了。"

"他儿子?"

"对,他听说我受了重伤,愤然去找小次郎算账,没想到反被杀死了。"

"我曾阻止他……"

武藏曾在小幡家门口见过年轻的余五郎,现在回想起来,内心感到无比遗憾。

"我能了解他儿子的心情。门下弟子全都离去,在下又身负重伤,老师又在前一阵子病逝——此刻我真想立刻去杀小次郎。"

"嗯……可能因为我没有极力阻止。……不,也许是我的阻止反而激使余五郎前去报仇。总之,结果太令人扼腕。"

"老实说,现在我必须继承小幡家的武学香火。除了余五郎之外,老师并没有其他儿子。因此等于断了香火。家父安房守向柳生宗矩先生禀报实情,几经波折,终于让我以养子身份继承老师的家名。然而我的修行尚未成熟,恐怕会玷污了甲州流兵学名家的声誉。"

武藏听到北条新藏提到其父安房守之名,便追问:

"北条安房守不就是北条流的兵法宗家,与甲州流的小幡家并驾齐驱?"

"正是。我的祖先兴于远州。祖父曾仕宦小田原的北条化纲、氏康二代。家父受大将军家康公的青睐,前往奉公。因此我的家门前后担任大将军家三代的兵法学指导。"

"你出生于兵法学家庭,为何又成为小幡家的入室弟子呢?"

"家父安房守不但得教门人,也在将军家讲授兵法学,根本无暇教导自己的儿子。因此父亲叫我先到别处去拜师学艺,尝尝世间辛苦。"

从新藏的言行举止,可看出他的修养。

他的父亲应该就是继承北条流的第三代安房守氏胜,母亲是小田原北条氏康之女。在这种家世下,自然养成高尚的品德。

"我竟然闲聊起来了。"

新藏重新正襟危坐后,说道:

"今夜突然来访,是奉家父安房守之命而来。本来家父要亲自向您致谢,刚好家里来了一位稀客,等着与您见面,家父才派我前来接您过去。"

说着,看了一眼武藏的表情。

"咦?"

武藏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

"你是说有一位客人在你家里等我?"

"没错,家父要我来接您。"

"现在就去?"

"是的。"

"那客人到底是谁?我武藏在江户几乎没有朋友呀?"

"是从小就与您认识的人。"

"什么?从小就认识?"

武藏愈发不解。

会是谁?

小时候认识的人?这太令人怀念。是本位田又八?还是竹山城的武士?是父亲的旧交?

也许是阿通呢!——武藏不断猜想,又向新藏追问。

新藏被问急了,只好说:

"那位客人特别嘱咐不能透露他的姓名,他要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您现在就动身吧!"

这使武藏更想见那位客人。会不会是阿通?他内心一再重复:

也许是阿通。

武藏起身。

"伊织!你先睡。"

新藏眼见任务完成,欣喜万分,赶紧把系在屋后的马匹牵了过来。

马背和马鞍已被秋露沾湿。

"请上马。"

北条新藏抓着马口轮,请武藏骑乘。

武藏未拒绝:

"伊织!你先睡,我也许明天才回来。"

伊织到门口送行:

"师父慢走。"

武藏骑马,新藏抓马口轮,两人走在芒草丛中,渐渐消失在满是露水的草原中。

伊织独自坐在竹檐下。他经常一人留守草庵。以前在法典草原上时,也常独自看家,所以并不感到寂寞。

(眼睛……眼睛!)

练剑时武藏的声音仍在他脑中萦回不去。他仰望星空,思考此事。

为什么?

伊织不了解为何自己无法正视武藏的眼光?这位纯真的少年极力想解开心中的疑惑。

这时,另有一双眼睛从草庵前的一丛野葡萄树里看着伊织。

"咦?"

那是动物的眼睛。锐利的眼光并不输给武藏持木剑瞪眼时的眼光。

"是鼯鼠吧!"

伊织认得这只经常来偷野葡萄的鼯鼠。它琥珀色的眼睛,反射着屋内的灯火,闪闪发光,有如妖怪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畜生!看我无精打采,连你这一鼠辈也要来欺我。难不成我会输给你!"

伊织不服输,犀利的眼光回瞪鼯鼠。

他站在竹檐下,双手叉腰,屏气凝神,对着鼯鼠瞪眼。然而不知为何,本来敏感、害羞的鼯鼠却没逃走,反瞪着伊织不放——

我会输给你这畜生吗?

伊织也僵持着。

双方僵持了一阵子,伊织的眼光终于慑服了这只小动物。只听野葡萄的叶子刷刷两声,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输了吧!"

伊织得意洋洋。

他全身满是汗水,但心情却轻松愉快。他决定下次与师父对眼时就像刚才那样。

接着,他放下蔺草帘子,准备睡觉。草庵内虽已熄灯,但银白色的露水亮光却从帘子的缝隙透了进来。

本来伊织是个容易入睡的小孩,现在他总觉得脑中老是有个光亮的珠子,闪闪发光。最后,这珠子竟变成鼯鼠的眼睛,出现在他梦中。

"……唔!……唔!"

他几次呻吟,辗转反侧。

伊织老觉得那双眼睛就在自己被窝外面,赶紧跳起、定睛一看,果真有一只小动物停在微亮的席子上,正盯着自己看呢!

"啊!畜生!"

伊织抓住枕边的大刀,却挥了个空,身体也翻滚落地。却看到鼯鼠黑色的影子停在晃动的帘子后面。

"畜生!"

伊织砍破帘子,他胡乱砍向外面的野葡萄丛,又在原野上来回追逐,最后竟然在天空上发现了那两只眼睛。

原来那是两颗斗大的蓝色星星。

6

远处传来神乐笛音。夜祭的灯火,从森林的一角,映得满天通红。

光是骑马来此地,就必须花一刻钟,可想见抓着马口轮的新藏,到牛达来的这一路上,一定走得很辛苦。

"就是这里。"

住家位于赤城坡下。

这里是赤城神社境内,一大片土墙沿着坡道而筑,围住一个大宅第。

武藏来到土豪式的门口,翻身下马。

"辛苦你了。"

他把缰绳交给新藏。

庭院的门早已开着。

在屋内等候的武士一听到马蹄声,立刻拿着蜡烛出来迎接。

"您回来了?"

那武士牵过马匹,在武藏前面引路:

"请跟我来。"

新藏也一起穿过林子,来到房子的大门口。

左右两侧都已点上烛火,安房守的仆人们鞠躬迎接客人。

"主人久候大驾,请进!"

"打扰了。"

武藏上了阶梯,随家仆入内。

这房子盖得有点奇特。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可能是沿着赤城坡而盖,两旁是节节高升的房间和工具房。

"请稍做休息。"

仆人将武藏引到一个房间,便退出去。武藏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这房间处于高地。从庭院可望见江户城的北护城河。可想见白天一定能远眺江户城内的森林。"……"

台灯旁的拉门悄悄地开了。

一位秀丽的小侍女,衣冠楚楚,送了糕点和茶水到武藏面前,又默默地退下。

她系着艳丽的腰带,仿佛从墙壁里走出来,又消失在墙壁里。离开之后却留下一股芳香,使得早已忘记女性的武藏重新想起了"女人"。

不久,这家的主人带了一名随从出现在房里。他是新藏的父亲安房守氏胜。他一看到武藏——因为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也把他当小孩看待。

"你来得正好。"

他略去严肃的礼仪。随从拿出坐垫,他便与武藏一起盘腿而坐。

"犬子新藏受你照顾,我未前去拜谢,反而让你光临寒舍,真是对不住!还请见谅。"

说完,双手扶住扇子两端,向武藏轻轻地点头行礼。

"不敢当。"

武藏赶紧回礼。眼前的安房守年纪已大。前齿掉了三颗,皮肤光泽不输给年轻人。鬓毛斑白,留着胡子,刚好巧妙地遮住了嘴角的皱纹。

这老人看起来像多子多孙的爷爷,容易让年轻人亲近。

武藏感受到他的亲和力,人也轻松不少。

"听说府上有客人在等我,不知是谁?"

"我马上请他过来见你。"

安房守表情沉稳。

"他跟你是熟人。真巧,这两位客人互相也认识。"

"这么说来,有两个客人?"

"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今天在城里遇见他们,便请他们光临寒舍。谈话中提起新藏正到山里见你,便又聊起你。其中一位客人表示久未与你联络,想见你一面。另一位客人也有同感。"

安房守只谈论事情始末,却未告诉武藏客人究竟是谁。

然而武藏心中已有了谱,微笑着试探道:

"我知道了。是不是宗彭泽庵?"

安房守拍着膝盖。

"你猜中了。"

接着又说:

"你猜得真准。今天我在城里遇到的正是泽庵。很怀念他吧!"

"我们的确很久未见面了。"

终于知道一位客人是泽庵。但武藏怎么也想不出另一位客人会是谁?

安房守起身带路。

"请跟我来。"

他带着武藏走出房间。

出了房间。又上了一段短短的阶梯,转了个弯,走到房子最里间。

安房守突然不见踪影。走廊和阶梯昏暗,武藏因而落后。由此也可看出这老人的急性子。

"……?"

武藏停住,安房守的声音从一间点了灯火的房间传了出来:

"在这里。"

"嗯!"

武藏虽然响应,却没移动脚步。

在映着灯火的檐下和武藏所站的走廊之间,约隔九尺,武藏似乎感到这一片沿墙的昏暗空地,令人不太舒服。

"为何不过来?武藏先生!在这里,快点过来!"

安房守又叫了一次。

"好!"

武藏不得不回答。但他还是不向前走。

他悄悄地往回走了约十步左右,来到后门的庭院,穿上摆在脱鞋石上面的木屐,沿着院子绕到安房守所在的房间正面。

"啊?你竟从这边进来?"

安房守回头看到武藏,吃了一惊。武藏从容地向屋内叫道:

"嘿!"

他满面笑容地向坐在上座的泽庵打招呼。

"嘿!"

泽庵也张大眼睛,起身相迎。

"武藏!"

泽庵不断地说:"这太令人怀念,我等你好久了。"

多年未见,没想会在此地重逢。两人不禁相对良久。

武藏恍如隔世。

"我先来说分手之后的事吧!"

泽庵先开口。

泽庵依然穿着粗布僧衣,毫无装饰打扮。风貌却与往日大不相同,说话也圆融多了。

武藏也从野人脱胎换骨,变得温文儒雅。泽庵眼见这个人活出自己的风格,深具禅学修养,内心一阵欣慰。

泽庵与武藏相差十一岁,已近四十了。

"上次我们在京都分手之后,正巧我母亲病危,便立刻赶回但马。"

接着又说:

"我服母丧一年后,又到处云游。曾寄身泉州的南宗寺,也到过大德寺。之后与光广卿等人不理会世事,吟诗作乐,饮茶弹琴,不觉又过数载。直到最近,与岸和田的城主小出右京进同路下行至江户,正好前来看看江户新开发的情形。"

"哦!你最近才到这里来吗?"

"我在大德寺与右大臣(秀忠)见过两次面,也经常拜谒大御所。但江户之行算是头一遭。你呢?"

"我也是今年夏初才到此。"

"不过你的名声已传遍江户了。"

武藏内心一阵羞愧:

"只是恶名昭彰……"

说着,低下头来。

泽庵盯着他看,心中想起以前的武藏。

"不,少年得志大不幸。只要不是不忠、不义、叛徒等恶名就好了。"

泽庵又问:

"你最近的修行和处境如何?"

武藏谈了这几年来的生活。

"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尚未成熟,还没真正悟道。越走越觉得道路遥远,就像走在无垠的深山。"

武藏说出内心的感受。

"这是必经之路啊!"

泽庵认为他的叹息是正直之音,感到非常欣慰:

"不到三十岁的人,如果认为已对'道'有初步的了解,那他人生的稻穗便已停止抽长。虽然拙僧比你早生十年,但若有人问我禅为何物?我可能还会背脊发寒呢!世人却喜欢抓着我这个烦恼大师,向我追问道理,向我求教。你没被世人纠缠,这点就比我过得单纯。住在佛门最害怕别人动不动就把你当活佛一样来膜拜。"

两人相谈甚欢,没注意到酒菜已摆在眼前。

"对了!安房才是主人,可否请你把另外一位客人介绍给武藏?"

泽庵这才想起。

桌上摆了四份酒菜,席上却只有泽庵、安房守、武藏三人。

尚未出现的客人会是谁?

武藏已经猜出来了,却默不作声。

听泽庵这么催促,安房守有点焦急。

"现在去叫吗?"

说完,又对武藏:

"看来你似乎已经识破我们的计谋了。这是我提议的,真是有失面子。"

安房守话中有话,想先说明清楚。

泽庵笑道:

"既然事迹败露,那就向大家道个歉,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别因为是北条流的宗家而放不下身段。"

安房守喃喃自语:

"看来是我输了。"

他仍带着些许不解的表情,说出自己的计谋,并问了武藏问题。

"老实说,犬子新藏和泽庵大师非常了解你的人品,才决定去邀你前来。不知你目前功夫到何种程度?当面问你,又觉不妥,才会想到先试探你的功夫。刚好寒舍有人可以担任这项工作。老实说,他刚才就拿着刀,躲在黑暗的墙边准备偷袭你。"

安房守用计试探武藏身手,不免羞愧难当,频频向武藏赔罪。

"刚才我故意诱你从那里过来,可是你为何绕到后面,从后院进来?……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他注视着武藏。

"……"

武藏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并未做任何解释。

泽庵在一旁说道:

"安房先生,因为你是个兵法家,而武藏是个剑士,就这个差别而已。"

"两者差别在哪里?"

"兵学以智能为基础,而剑法之道却随心神而定,全凭感觉行事。以兵学之理来看,你如此引诱他,照理他一定会过来。然而剑道的心机便是在肉眼未见、肌肤未接触之前,就已洞悉未来,避开危险。"

"心机是什么?"

"就是禅机。"

"那么,泽庵大师你是否也了解此事呢?"

"我也不太清楚。"

"总之我对此事感到抱歉。一般人察觉到杀气时,不是惊慌失措,就是想表现自己的功力,一试身手。然而武藏却绕到后面,从庭院进来。当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

武藏认为自己理所当然会这么做,对方却如此佩服,他感到没什么兴致。只是自己掀了主人的底,且一直站在外面的那个人,无法进屋来,实在可怜,便说:

"快请但马守先生也进屋来坐。"

"咦?"

不只安房守,泽庵也吃惊地问道:

"为何你知道是但马先生呢?"

武藏退到末座,将上座留给但马,回答道:

"虽然光线很暗,但我可感到墙壁阴暗处传过来的剑气,再看看这席上的人脉关系,可判断除了但马先生之外,别无他人。"

"你真是明察秋毫。"

安房守非常佩服。泽庵说:

"没错,的确是但马先生。喂!站在外面暗处的人,武藏已经猜到了。你快进来坐吧!"

泽庵对着外面说完,那人发出一阵笑声进了屋来。这是柳生宗矩与武藏第一次见面。

武藏刚才已退至末席。留了上座给但马,但马却未过去,反而来到武藏面前与他打招呼。

"我是右卫门宗矩,请多指教。"

武藏也回道:

"初次见面。我是作州浪人宫本武藏,以后请多多指教。"

"刚才家臣木村助九郎前来禀报家乡的父亲病情严重……"

"石舟斋先生现在情况如何?"

"年纪大了,老是生病……"

他突然改变话题:

"家父的信里,还有泽庵大师都常提及你。你以前曾要求与我比武,刚才没有交手,虽然不太正式,但我觉得已经比过武了,请你别介意。"

但马温厚之风,亲切地包容了武藏寒酸的容态。传言果然没错,但马是个聪明的贤人,武藏深有同感。

"我同意您的说法。"

武藏低伏身子回答。

但马一年领饷一万石,列位诸侯。论其家世,得推溯到昔日天庆年间,祖先是柳生庄的豪族,又是将军家的兵法老师。武藏只是一介野人,根本无法与他平起平坐。

在当时,能与诸侯同席而坐,侃侃而谈,实在是个例外。然而在座的除了旗本学者安房守之外,连野和尚泽庵也毫无顾忌,不拘小节,武藏因而得以轻松自如。

于是大家举杯——

畅饮。

谈笑。

这里无阶级之分,无年龄之别。

武藏认为不是自己受到礼遇,而是"道"之德使然。

"对了!"

泽庵想起某事,放下杯子对武藏说:

"不知最近阿通情况如何?"

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武藏感到很唐突,一阵面红耳赤。

"分手后毫无音讯,我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真的毫无音讯吗?"

"是的。"

"这怎么行,你不能老是不知道啊!"

宗矩一听,也问道:

"阿通是不是在柳生谷侍候家父的那名女子?"

泽庵代答:

"是的。"

宗矩表示:现在她应该已随侄子兵库回到故乡,看护石舟斋了。

"她与武藏是旧识吗?"

宗矩张大眼睛问着。

泽庵笑着回答:

"岂止认识而已!哈哈哈——"

席上有兵法学家,却不谈兵学;有禅僧,却不谈禅理;而但马守与武藏同是剑人,话题却扯不上剑道。

"武藏脸红了。"

泽庵揶揄他,话题绕在阿通身上。除了提到阿通的人生之外,也说出她与武藏之间的关系。

"这两个人的情结总有一天要解决。我这个野僧插不上手。可能要借助两位大人的力量喔!"

言下之意,想借此将武藏托但马太守与安房太守照顾。

聊到其他话题时,但马太守也说:

"武藏也该成家了。"

安房太守也附和道:

"是呀!你的功夫及修行练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

从一开始,大家便力劝武藏留在江户。

但马守认为可以将阿通从柳生谷接到江户,与武藏成亲,两人在江户落脚。如此加上柳生、小野两家,三派剑宗鼎立,在这新都府将造成一股新势力。

泽庵与安房守亦有同感。

尤其是安房守为了酬谢武藏照顾儿子新藏之恩,心想:

一定要推举武藏为将军家的兵法老师。

这件事在派新藏去接武藏来此之前,已与但马守谈过。

先看看他的人再说。

当时并未做决定,而刚才但马在高处已试过武藏,心里早有了底。至于他的家世、人品、修行的过程等等,泽庵保证绝对没问题。因此大家都没有异议。

只是要推荐为将军家的兵法老师,得先在大将军的旗下当武士,这是从三河时代便有的规定。今日的德川家虽然为了用才,也有新的规定。然而按新规定而招募的人,经常受人轻视,造成很大的麻烦。这点是任用武藏最大的难关。

话虽如此,若有泽庵在一旁游说,再加上但马和安房两人的举荐,此事并非不无可能。

另外还有一个困难,那就是武藏的家世背景。

虽然他的远祖是赤松一族,平田将监的后裔,但却没有证据。他与德川也无任何关系。反倒是关原之役时,他虽是个无名小卒,却是德川的敌人,这点对他太不利了。

不过,关原之役后,有很多敌方的浪人受德川的征召。若论家世,有个小野治郎右卫门躲在伊势松坡,原只是北富家收留的浪人,他受到提拔,担任将军家的兵法老师。从这前例看来,也许不会有太大的障碍。

"总之,先推举看看。最重要的是武藏本人意下如何?"

泽庵想做个结语。武藏听了回道:

"各位太抬举我了。我至今尚未安定下来,各方面也未臻成熟……"

泽庵听了立刻驳斥他:

"哎呀!所以我们才劝你快点安定下来。难道你不想成家,难道你一直放着阿通不管?"

阿通怎么办?武藏听泽庵这么一问,内心受到谴责。

虽然阿通经常对泽庵和武藏说:

"即使无法得到幸福,我的心志仍坚定不移。"

然而世间却不谅解。

舆论会说:这是男人的责任。

世人认为女人付出了心意,恋爱结果的好坏,却在于男人。

武藏也认为男人应该负责任。他爱阿通,阿通也爱他,恋爱造成的罪孽也必须两人一起承担。

阿通怎么办?

一想到这点,武藏内心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

成家对自己来说还太早了。

这个想法一直潜藏在他内心。因为他发现剑道越是钻研,越是深不可测。他想专心于剑道,不想受到任何的打扰。

说得更清楚些。

自从武藏开垦法典草原以来,他对"剑"的看法完全改观。对剑术者的观点也不同于往日了。

在将军家指导剑术,不如教老百姓治国之道。

以前的人追求以剑征服,以剑慑人。

武藏自从亲手开垦土地之后,开始反省"剑道"的最高境界。

剑道即是修行、即是保护人民,须不断地磨炼。剑道是跟随人的一生,直到老死——果真如此的话,难道不能以此剑道来治世安民吗?

自从他领悟这个道理后,再不喜单纯追求剑法。

后来他派伊织送信给但马守时,已不像以往为了打败柳生家而向石舟斋挑战时充满肤浅的霸气了。

现在武藏所希望的是,与其当将军家的兵法老师,不如在小藩所参与政治。教导剑法,不如布施正大光明的政令。

世人听了会笑他吧!

武士听到他的抱负,可能会说:

傻瓜!

或说:

真幼稚!

他们会嘲笑武藏。也许认识武藏的人会替他惋惜,认为——从政的人会堕落,尤其会给纯洁的剑蒙上一层阴影。

武藏知道,如果在这三人面前说出自己真正的理想,他们可能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武藏只好以自己尚未成熟来婉拒他们的好意。

"好啦!好啦!就此说定了。"

泽庵轻松地说。安房守也保证:

"总之,这事交给我们就行。"

夜已深沉——

酒是喝不完的。只是灯影渐短,摇曳不止。北条新藏进来添灯油,听到这一席话,对着父亲和客人说: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如果大家推举通过,一切都能实现就好了。为柳营的武道以及武藏先生,我们举杯庆祝吧!"

7

今早起来,看不到她的踪影。

"朱实!"

又八到厨房找人。

"不见了?"

他摇摇头。

从很早以前他就预料到朱实会不告而别。打开衣橱一看,果然,她新缝制的衣裳也不见了。

又八脸色大变,赶紧穿上草鞋,跑到屋外。

他到隔壁挖井老板运平家里找,也不在那里。

又八开始心慌起来:

"有没有看到朱实?"

他一路问人。

"早上看到她了呀!"

有人回答。

"啊!木炭店的老板娘,你在哪里看到她?"

"她和往日不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问她上哪儿去?她说要到品川的亲戚家。"

"品川?"

"她那儿有亲戚吗?"

这一带的人都以为又八是她的丈夫,而又八也是一副丈夫的姿态。

"唔!也许去品川了。"

他并没有很强的意愿去追她回来。只觉得心中很苦闷。他又气又恨,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随她去吧!"

又八吐了一口痰,喃喃自语。

他假装不在意,走向海边。过芝浦街就到海边了。

这里全是渔家。每天早上,朱实煮饭的时候,又八都会来此捡四五条渔夫漏网的鱼,用芦苇串起来提回家。回到家的时候,早饭也做好了。

今天早上,沙滩上也掉了几条鱼,有些还活着。又八却没心情捡拾。

"你怎么了?阿又!"

有人拍他的背,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五十四五岁的肥胖商人,充满福相的脸上因微笑而露出了鱼尾纹。

"啊!是当铺的老板呀?"

"早上天气很清爽。"

"嗯!"

"每天早饭前你都会来此散步,有益身体吧!"

"哪里!老板你的身份才谈得上散步养生呢!"

"看你脸色不太好。"

"嗯。"

"怎么啦?"

"……"

又八抓起一把沙,撒向空中。

以往经济拮据的时候,又八和朱实经常到当铺找这位老板帮忙。

"对了!以前我老想有机会找你同行,总是错过机会。又八!今天你要出去做生意吗?"

"做什么生意?顶多是卖西瓜或水梨,反正也赚不了什么钱。"

"你要不要去钓鱼?"

"老板——"

又八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可是我不喜欢钓鱼。"

"没关系,如果你不喜欢,不钓也行。那条船是我的,我们可以到海上散散心。你会划桨吗?"

"会。"

"那就来吧!我正想教你如何赚大钱,怎么样?"

两人将船划到离芝浦海边约五百米的海上,但水还是很浅,不到一支桨长。

"老板,你说要教我赚大钱?是怎么一回事?"

"别急,慢慢聊……"

当铺老板庞大的身躯坐在船中央。

"阿又!把钓竿抛出去。"

"怎么抛?"

"装作钓鱼的样子。海上也有不少人来往,要是他们看到我们两个人没事在船上交头接耳,不会起疑心吗?"

"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

老板把上等的烟丝装入陶烟管里,抽着烟说道:

"在我说出计划之前,先要问问你,你的左邻右舍对我这个奈良井评价如何?"

"有关你的事?"

"对。"

"一般开当铺的人都很小气,奈良井当铺却很大方,常借钱给人。大家都说老板大藏先生是位了解穷苦人家的好人……"

"不,我不是问当铺的事,而是我——奈良井店的老板本身。"

"大家都说你是好人,慈悲为怀。我不是在你面前才这么说的。"

"没有人说我是虔诚的信徒吗?"

"有啊!就因为你是信徒才会帮助贫穷人,没有人不称赞的。"

"县府和村公所那边,有没有人去查问我的事情?"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哈哈哈!你大概会认为我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做什么?老实说,我真正的职业不是开当铺。"

"咦?"

"又八!"

"是。"

"现在有个赚千万两黄金的机会,恐怕你这一生再也碰不到了。"

"你说的是……"

"想不想抓一把?"

"抓什么?"

"赚大钱的藤蔓呀!"

"怎么抓?"

"那得看约定才行。"

"是……是的。"

"想干吗?"

"想!"

"如果中途反悔,你可会被砍头喔!你想赚钱吧!好好考虑再回答我。""到底……做什么事?"

"挖井。工作很轻松。"

"在江户城里?"

大藏望向大海另一端。

江户湾满是成列的船只,载着木材和伊豆来的石头,全都是修筑城池的材料,船上还插着各家藩旗。

藤堂、有马、加藤、伊达——其中也有细川家的藩旗。

"你的头脑不错,又八!"

大藏重新装上烟丝:

"刚好挖井商的老板运平住在你家隔壁,他常说人手不够,想找你去挖井吧?现在刚好可以顺水推舟。"

"只要我去挖井,你就会给我一大笔钱了吗?"

"哎……别急,我们慢慢再谈。"

"晚上偷偷地过来,我会先给你黄金三十枚。"

大藏与又八约好之后便分手。

又八脑中只留下大藏这句话。

拿这笔钱只有一个代价。

"想干吗?"

大藏问又八。

"想!"

对于大藏提出的条件,又八只是茫然地答应。说了这话之后,脑中再也记不得其他的事了。可是他依稀记得回答时,嘴角因颤抖而麻痹的感觉。

对又八来说,金钱是绝对的魅力。况且他现在几乎到了穷途末路。

这一年来,他运气一直不好。有了这笔钱,便可还清债务,往后的生活也有保障。

虽然这是他一个欲望,但在他内心,真正的魅力是想借此向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炫耀。

又八从船上回到岸上之后,一回到家便倒头大睡,然而满脑子却都是金钱的噩梦。

"对了。我得去拜托运平先生……"

他想起此事赶紧到邻家,运平刚好外出。

"我晚上再来。"

又八回到家里,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无法冷静下来。

最后他终于想起在海上时,当铺的大藏命令他做的事。这使得他全身发抖,并走到前后院张望。

"他到底是何等人物?"

又八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同时他又想起大藏命令他做的很多事。

挖井工人都在江户城里的西城工作。大藏连这事都一清二楚。

"找机会用枪打死新将军秀忠。"

他要又八做这件事,并说会派人将短枪埋在城内。

红叶山下西城的后门,有一棵数百年的大槐树,树下埋着枪炮和火绳。大藏叫又八找机会挖出来,伺机下手。

工地的监视严密,有不少警卫站岗。可是秀忠将军年轻豪爽,经常带随从巡视工地。可趁这时将他一枪毙命。

大藏又说,趁大伙儿骚动时,放一把火,再跳到西城外的壕沟里,他会派人接应,一定会把又八救出来。

又八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大藏的话在他脑中不断盘旋。

想到这里,他全身起鸡皮疙瘩。

他急忙跳起来。

"其中必有诈!我现在就去拒绝他。"

他又想到大藏当时说:

"既然我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不答应,不出三天,我的人就会去取你的头。"大藏凶狠的眼神,立刻浮现在又八眼前。

又八从西久保路口,转向高轮街道的方向,夜半的海面,已出现在路的尽头。

又八经常来这家当铺。他沿着墙走到后院,敲敲后门。

"门没锁。"

门内有人回答。

"老板!"

"是又八吗?你来得正好,到仓库去。"

进了遮雨门,沿着走廊来到仓库。

"来!坐下来再谈。"

主人大藏把蜡烛放在桌上,手靠在桌面。

"有没有去找你家隔壁的运平先生?"

"有。"

"结果如何?"

"他答应了。"

"他什么时候带你进城?"

"后天有十个新工人会进去,到时候他会带我去。"

"那你这边没问题了?"

"只要村长和村内的五人组盖过印章就行了。"

"是吗?哈哈!今年春天,村长也推举我成了五人组的一员。所以你不必担心,一定会通过。"

"咦?老板也是?"

"怎么了?你吓倒了?"

"没什么,我没吓到。"

"哈哈哈!是不是因为我这种人竟然是村长手下的五人组之一,你才如此吃惊?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使我不喜欢这些封号,但别人自动会夸赞我是奇人,慈悲为怀等等。阿又!你也要把握赚钱的机会呀!"

"是,是的。"

又八全身发抖,连讲话都结巴。

"我、我干!先把订金给我吧!"

"等一等!"

大藏拿着蜡烛到仓库后面,抓了一把黄金过来。

"有没有带袋子来?"

"没有。"

"用这个包好,好好地缠在身上。"

他丢了一件破衣服给又八。

又八数都没数就收下来。

"要不要立收据?"

"收据?"

大藏不觉笑了出来:

"你这个老实人真可爱。不必写收据。要是出了差错,用你的头来抵就行了。""那么,老板!我这就告辞了。"

"等一等,别拿了钱就忘了昨天在海上的约定喔!"

"我不会忘记。"

"城内西城的后门——那棵大槐树下。"

"你是指枪炮的事?"

"没错。这两天会去埋。"

"谁去埋?"

又八瞪大眼睛,一脸疑惑。

光是进城,就得通过挖井老板运平取得村长和五人组的盖章证明才能通过。可见入城的管制是何等严密。为何枪炮能进得去?

依约定半个月后会有人把枪埋在西城后门的槐树下。谁能如此神通广大来做这件事呢?

又八心生怀疑,盯着大藏看。大藏则轻描淡写:

"你不必担心这件事。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行了。"

又说:

"你虽然通过了,但我猜你还是忐忑不安吧?只要进城工作半个月,自然胆量也有了。"

"我也认为如此。"

"胆子够了,再找机会下手。"

"是。"

"还有一件事。就是刚刚给你的钱,在任务完成之前,先把它埋在没人去的地方。绝不可动这笔钱……因为很多麻烦都是因钱而起的。"

"我会留意,请别担心。老板,如果我达成任务,你可得守信付尾款喔!"

"阿又!我奈良井店的仓库里有的是钱,你看那边堆满了钱箱,好好一饱眼福再走吧!"

大藏举高手上的蜡烛,在仓库绕了一圈。

食物箱、武器箱——那里堆满了各式的箱子。又八并未细看,赶紧解释:

"我不是怀疑你。"

接着,两人又密谈了半刻钟,又八终于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他一离开,就有人在叫:

"喂!朱实。"

大藏把头探进一间有灯光的房间:

"我看他一定先去埋金子了。你跟去看看。"

接着,一阵脚步声从厨房传了出去。原来是今早从又八屋子离家出走的朱实。早上她遇到邻居,谎称要到品川的亲戚家。

事实上,朱实常到这店铺来典当。也因此才会被主人大藏相中,甚至还听了她现在的遭遇和心境。

本来大藏与她也不是最近才认识的。当年她随着下行女郎,经中山道南下江户时,在八王子的客栈遇见大藏带着城太郎。大藏也在这一群喧闹的女人中,记得朱实的长相。

"我正在苦恼没有女人帮忙。"

大藏话中带话,朱实二话不说就逃到这里来了。

对大藏来说,朱实很管用,又八也有利用的价值。他与又八的约定,在前面已经提过,整个事情就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毫不知情的又八,不知道朱实跟在后面。他回家拿了圆锹,趁黑疾走在草原上,最后终于爬上西久保山,把金子埋在那里。

朱实看清楚以后,赶紧回去向大藏禀报。大藏立刻出门,直到天快亮才回来。他在仓库中检查挖回来的金子,本来给又八三十枚的金子,怎么数都只有二十八枚,损失的两枚令他不断摇头。

8

陷溺在仇恨当中的悲母,在一片秋虫唧唧,芦苇苍茫,屋前又是一条汪汪大河的环境中,即使她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也会被这大自然所感动。

"有人在吗?"

"谁啊?"

"我是半瓦家的人!葛饰那里运来了很多蔬菜,老板叫我送一些来给老太婆您。我背了一大袋来。"

"弥次兵卫总是如此照顾我,请代我谢谢他。"

"要放在哪里?"

"放在水井旁边,待会儿我再处理。"

桌上摆了一盏灯,今夜她仍提笔写字。

她曾发愿抄写一千部《父母恩重经》,现在已堆了一叠。

她在这滨海的小镇租了一间房子。白天为病人针灸,借以糊口,晚上则抄写经文。习惯独自生活之后,身体日渐硬朗,今年秋天,她甚至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对了,阿婆!"

"什么事?"

"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个年轻男子来这里?"

"是来针灸的吗?"

"不,看来不像。那个男人好像有什么事,到木工街来打听阿婆您的住处。"

"差不多几岁?"

"大概二十七八岁吧!"

"长什么样子?"

"长得圆圆肥肥的,身材不高。"

"嗯……"

"那个人没来这里吗?"

"没有。"

"听他的口音跟阿婆很像,我猜想可能是您的同乡……那么,我走了,晚安。"

跑腿的男子回去了。

他的脚步声一离开,虫鸣立刻又充满了整间房子。

老太婆搁下笔,望着灯火。

她突然想到"灯火占卜"这件事。

在她年轻的时候,战火弥漫。当时很多人的丈夫、儿子、兄弟出征不知归期,也不知自己明天的命运。所以就流行"灯火占卜"来预测吉凶。

这种方法就是,晚上点灯的时候,如果火晕美丽则有喜事;如果灯火呈紫色,充满阴气,表示可能有死讯;灯火呈松叶形,表示等待之人必来……

当时有人因此而忧伤,有人因此而喜悦。

这个卜卦方式是阿婆年轻时代流行的,所以她早已忘记。可是,今夜的灯晕异常地美丽,似乎在预言将有吉报。老太婆这么一想,更觉得那灯晕映出彩虹的颜色,更加美丽。

"会不会是又八?"

阿杉婆已无心情拿笔了。她心中恍恍惚惚地描绘着逆子的面孔,整整一刻钟,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喀喇——后门传来声响,惊醒了老太婆。老太婆心想又是松鼠钻进来偷吃东西,便拿着蜡烛走到厨房。

刚才送来的蔬菜上面,放着一封信。阿婆打开信,发现里面还包了两枚金子。信上写着:

我无脸见您,半年来的不孝,请您原谅。

孩儿只能从窗口向您告别。

又八

这时,有一个满脸杀伐之气的武士,踩着草地快速跑过来。

"滨田!不是吗?"

他气喘吁吁。

河边另外站着两名武士,正在四处张望。叫做滨田的是比较年轻的一个。

"嗯……认错人了。"

他自言自语说着,仍张着眼睛到处寻找。

"我的确是看到他。"

"不,你看到的是船夫。"

"船夫吗?"

"因为我一路追过来,看到他进了船篷。"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断定啊!"

"不,我查过了,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奇怪了。"

这回三个人转向滨海村方向。

"傍晚我才看到他出现在木工街,一路追他到这里。这家伙逃得真快!"

"到底逃到哪里去了?"

他们的耳中传来河水声音。

三个人站在原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黑暗中的动静。

接着,他们听到:

又八……又八……

过了不久,河边又传来相同的呼叫声。

"阿又呀!又八……"

起先还以为听错了,三个人都默不作声,后来才惊觉到一件事。

"那声音在叫又八啊!"

"是老太婆的声音。"

"又八不就是我们在追的家伙吗?"

"没错。"

滨田先跑过去,另外两人也跟在后面。

循着声音很快就追上了。因为对方是个老太婆,脚程较慢。而且,阿杉婆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反而朝他们跑过来:

"又八有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老太婆问他们。

三个人分别抓住老太婆的双手和衣领。

"我们也在追又八,你是什么人?"

阿婆尚未回答。

"干什么?"

她像一条生气的河豚,鼓着刺,甩开他们的手:

"我才要问你们是什么人呢!"

"我们吗?我们是小野家的门人。这位是滨田寅之助。"

"小野又是谁?"

"就是将军秀忠的兵法老师,小野派一刀流的小野治郎右卫门,你不知道吗?""我不知道。"

"你这老太婆!"

"慢点,先别动怒!问问这老太婆和又八的关系。"

"我是又八的母亲,怎么样?"

"你就是西瓜贩又八的母亲?"

"你在胡扯什么呀?别以为我们是外地人就欺侮我们。竟然说我们是卖西瓜的。我们祖先可是美作国吉野乡竹山城之主新免宗贯的部下,领乡地百贯,堂堂正正的本位田家。又八是本位田家的儿子,我是他母亲。"

对方充耳不闻。一人说道:

"喂!少啰嗦!"

"怎么办?"

"把她抓起来。"

"当人质吗?"

"既然是他的母亲,他一定会来要人的。"

老太婆一听,扭着干瘦身子不断地反抗。

佐佐木小次郎最近不但碰到太多无聊的事,而且有件事令他愤恨不平。

他最近老是在睡觉。在月岬的住处,即使是白天也是想睡就睡。

"我如此堕落,大概连长剑'晒衣竿'都要哭泣了。"

抱着长剑,仰躺在榻榻米上,小次郎抑郁寡欢。

"这把名剑,凭我这等剑法,竟然连五百石的职位都找不到,难不成我就这样老朽下去吗?"

才刚说完,突然拔出"晒衣竿":

"瞎子!"

他躺在床上将剑挥向上方,剑光画了一个半圆之后,立刻又窜回剑鞘。

"真高明!"

岩间家的仆人从窗口说道:

"您在练拔剑术呀?"

"你在说什么傻话?"

小次郎趴在地板上,捡起掉在地板上的小虫,用指头弹出窗外。

"你看这家伙飞到灯边烦人,被我解决了。"

"嗯!是虫。"

仆人靠过来,睁大眼睛看。

是一只像蛾的虫,柔软的翅膀和肚子,被切成两半。

"你来铺床的吗?"

"不是。我差点忘了正事。"

"什么事?"

"有一个木工街的使者送信来。"

"信……"

信是半瓦弥次兵卫派人送来的。

最近,小次郎对半瓦那边漠不关心,因为那边实在太啰嗦了。他躺着打开信。看着信,他的表情有点变化。信上写着:

昨夜阿杉婆行踪不明。今日出动全体门人,终于打听到她的下落。她落在别人手中,以我的力量不足以解决事情,才写信和您商量。

以前您在某家客栈的纸门上所写的告示,已经被人涂改为:

致佐佐木先生

又八的母亲在我这里

小野家臣滨田寅之助

弥次兵卫的信写得很详细,连这小地方全都写上去。

小次郎看完,心想:

"终于来了!"

他盯着天花板看。

在这之前小野家一直没有反应,让小次郎空等待。因为小次郎曾经在某客栈外,杀死小野家的两名武士,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客栈的纸门上,之后,他一直在等对方的反应。

终于来了!

他等待了这么久,对方终于有了反应,这使他露出难得的微笑。他走到屋檐下,望着夜空——天空有云,但不会下雨。

过了不久。

小次郎坐着马车,离开高轮街。马车很晚才到达木工街的半瓦家。听弥次兵卫道出原委之后,心中已有了决定。当晚即住在半瓦家。

小野治郎右卫门忠明,以前叫做神子上典膳。关原战后,在秀忠将军的阵营讲授过兵法。因这个机缘擢升为幕士,获颁江户神田山的一户宅第,与柳生家并列为兵法教练的地位。之后,才改为目前的姓名。

这是神田山小野家的由来。从神田山可清楚望见富士山。近年来,骏河①来的民众,不少人在这一带定居,因此最近这一带也称为骏河台。

"奇怪?我一路问过来,怎么不见皂荚坡?"

小次郎爬上山顶,站在那里。

今天看不见富士山。

他从崖边探视深谷,透过树梢,隐约可见山谷下淙淙的流水。这便是茶之水河流。

"师父!我去探路,您请在此稍候。"

带路的是半瓦家的一位年轻武士。他说完便跑掉了。

过了不久,他回来。

"找到了。"

他向小次郎说道。

"在哪里?"

"就在刚才我们上坡来的途中。"

"那里有房子吗?"

"听说他是将军家的兵法老师,我还以为他住得跟柳生家一样气派。没想到我们刚才看到的破旧房子就是他家。我想那是以前马奉行住的地方。"

"也许是吧!柳生家领饷一万一千五百石,小野家只领三百石啊!"

"差那么多吗?"

"两家的武术没什么差别,可是家世却不同。柳生有七成的薪俸是靠祖先之名而得的。"

"就是这里……"

武士用手指到。

"原来是这里。"

小次郎停下脚步,先端详房子的四周外貌。

马奉行时住的旧土墙,从坡道中间向山里延伸进去,占地宽广。土墙有一道门,却没有门板。小次郎向里面望去,看到主屋后面有一栋像是新盖的武馆,又像是用崭新的木头增盖的房子。

"你可以回去了。"

小次郎对带路的武士说:

"你转告弥次兵卫,如果今晚之前没有带回阿杉婆,那表示我已经死了。"

"遵命。"

武士跑向皂荚坡下,并不断地回头望。

即使接触柳生家也是徒劳无功。因为就算击败对方,自己的名声取代对方,世人也会以柳生家是御止流,是将军家流为理由,根本不可能让一名浪人剑士有出头的机会。

小野家却相反。虽然俸禄不高,却以强豪闻名,也常接受别人的挑战。再怎么说都是三百石。他和柳生的大名剑法不同,是以锻炼杀伐实战为目标。

但是,从来没有人打败过小野派一刀流的剑法。

世人虽尊敬柳生家,但大家都说小野家的刀法比较厉害。

小次郎乍到江户时,得知此事后,心中便一直在期待:

终有一天来叩皂荚坡的大门。

现在,这扇门就在他眼前。

9

滨田寅之助出身于三河,有良好的家世背景,虽然薪俸不多,但在江户,光靠他家世之名,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幕士。

现在——

同门的沼田荷十郎在武馆旁的房间里,望着窗户外面。突然对寅之助说:

"来了!来了!"

声音虽小,却说得很急促。还跑到武馆中央告知寅之助。

"滨田!好像来了。"

滨田没有回答。

他手握着木剑,正在教导一位后辈剑法。他背对着沼田。

"你准备好了吗?"

他告知面前的徒弟即将出招。他直举木剑,哒、哒、哒地劈了过去。

那位徒弟被逼得退到武馆北边的角落,被滨田用力一挥,打落了木剑。

寅之助这才回头:

"沼田,你说佐佐木小次郎来了吗?"

"是的。刚才我看到他进门了,马上会到这里。"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人质真管用。"

"怎么办?"

"什么?"

"该谁出去?怎么跟他打招呼?他独自一人前来,胆子够大了。我们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否则他若有什么举动,可就不妙啊!"

"请他到武馆中央,我会跟他打招呼。大家在一旁戒备,不准出声。"

"嗯,我们这些人够了。"

荷十郎看了一眼周围的弟子。

龟井兵助、根来八九郎、伊藤孙兵卫等人增加了不少气势。况且还有将近二十人的门徒。

这些门徒刚才已经知道事情的经纬。在某客栈空地被小次郎杀死的两名武士,其中一人便是滨田寅之助的哥哥。

虽然寅之助的哥哥不是一个好人,在武馆名声也不好,但是他被杀,小野派的人对佐佐木小次郎仍然非常愤怒。

不能坐视不管。

尤其是滨田寅之助,师事小野治郎右卫门之后,与龟井、根来、伊藤等人同是皂荚坡的名将。小次郎在客栈纸门上写下不逊的留言,并公开示众——寅之助如果坐视不管,岂不有损小野一刀流的名声。因此他暗中一直留意事件的发展。

碰巧昨夜发生了一件事。

寅之助和荷十郎等人不知从何处抓来了一个老太婆。同辈们听了原委之后,都拍手叫好:

"抓这个人质太好了。用她来钓小次郎,实在是个高明的策略。等他来了,我们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削去他的鼻子,最后把他绑在神田川的树上,晒晒太阳。"

小次郎到底来不来?今天早上大家还议论纷纷呢!

大部分的人都猜小次郎不会来。但是刚才荷十郎说:

小次郎进门来了!

"什么?来了?"

在场众人顿时脸色如土。

滨田寅之助的手下立刻向广大的武馆两旁站开,咽着口水等待。

大家都在倾听武馆门口的动静,等着小次郎上门来。

"喂,荷十郎!"

"嗯?"

"你确定看到他进门来了?"

"是呀!"

"这时候应该走到这里了呀?"

"却没看到人。"

"太慢了。"

"奇怪?"

"是不是看错人了?"

"不可能。"

大家坐在地板上严阵以待。这会儿才意识到紧张的心情使得身体疲惫不堪。就在此刻,窗外传来草鞋声。

"各位!"

有个门人从窗外探头进来。

"嗯!什么事?"

"不管你们怎么等,佐佐木小次郎不可能会来这里的。"

"可是荷十郎刚才明明看到他进了大门。"

"因为他直接走到主屋,也不知他如何进了门,正在客厅和主人谈话呢!"

"咦?和主人谈话?"

滨田寅之助听了非常惊慌。

如果要追究哥哥被杀的事,那么就会查出哥哥不轨的事迹。因此,寅之助向师父小野治郎右卫门禀报这件事时,尽量说得好听。尤其不敢提及昨夜从滨海街的草原抓来老太婆当人质的事。

"喂!你说的是真的吗?"

"谁会骗你,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主人的客厅去看个究竟。"

"糟了!"

大家听到寅之助惊慌失措的声音,更恨得牙痒痒的。不管小次郎到师父治郎右卫门的住所做什么,也不管小次郎是否玩弄诡计、笼络师父,大家不是都应该义不容辞与他堂堂对决,指出他的罪状不可吗?

"怕什么?我们去看那边的情况。"

龟井兵助和根来八九郎两人走到武馆门口,穿上草鞋,正要走出去。

住所似乎发生了事情。有位姑娘脸色惊慌地跑了过来——是阿光。两人止步,馆内的人也全跑了出来。听完她的话之后,大家都大吃一惊。

"大家快来呀!伯父和客人拔刀相向,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阿光是治郎右卫门忠明的侄女。传说是一刀流的师父弥五郎一刀斋之妾所生,由他扶养长大。但不知是真是假。

这个女孩子长得白皙姣好,亭亭玉立。

阿光又说:

"我听到伯父和客人在房里大声吵架,跑过去一看,他们已经在院子里打起来。万一伯父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龟井、滨田、根来、伊藤等人听了都惊慌不已。

"啊?"

他们来不及问个仔细,就赶紧跑了过去。

武馆与住所有一段距离。到住所之间,隔着一道围墙,有一扇竹编的中门。像这种隔墙,另有独栋住宅的建筑,是一般城郭生活常有的格局。大一点的武士家还加盖部下和食客们住的房子。

"哎呀!门锁住了。"

"打不开吗?"

门徒合力撞开竹门。走进环抱后山约四百坪的院子里,看到师父小野治郎右卫门忠明正握着平日用的行平刀,眼神微向上瞪着对方,摆出架势。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佐佐木小次郎高举着"晒衣竿",态度傲然,目光如炬。

众人倒吸一口气,看得目瞪口呆。四百坪大的庭院里,似乎拉着一条无形的绳子,令人无法越界。

"……"

门徒慌张赶来,却只能远处观望,大家急得毛发竖立。

对峙的双方之间,戒备森严,不容别人从中插手。无知蒙昧的人也许会丢石头或吐痰,但受武士教养的人并不会如此。

"啊?"

他们受到森严的剑气所感动,一时间忘了仇恨,只在一旁观看。

然而这种忘我的情形只维持了片刻时间,大家立刻回过神、恢复原来的心情。

"哼!"

"过去相助。"

两三个人跑到小次郎背后。

"别过来——"

忠明大声叱责。

他的声音异于往日,带着一股冷然的霜气。

"啊!"

这几个人只好后退,手握着刀在一旁观看。

不过大伙儿互使眼色,只要忠明一有点落败的迹象,便群起围攻小次郎。

治郎右卫门忠明还相当健壮。大约五十四五岁,头发黝黑,看来只有四十几岁。

虽然身材不高,但腰杆笔直,手脚修长,全身富有弹性,一点也没有老化现象,看起来也不算矮小。

小次郎与他对峙,尚未出招。不,应该说他无机可乘吧!

但是,忠明一开始举剑与小次郎对峙时,便感到一股压力。

这个家伙……

是个劲敌,他全身为之紧绷。

难道是善鬼再世!?

他甚至这么感叹。

善鬼——自己与善鬼交手之后,很久没有遇过如此霸气的剑风了。

当忠明还年轻,名字还叫神子上典膳的时候,善鬼与他同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的门下,是个残暴可怕的师兄弟。

善鬼是一个船夫的儿子,没受什么教养,但天性强悍。后来连一刀斋都拿善鬼的剑没办法。

师父年老力衰,善鬼踩在师父头上,自称一刀流是他自创的流派。一刀斋眼见善鬼的剑逐渐走向残暴之途,担心将成为社会的祸害。

"我这一生,错在培养善鬼。"

师父如此感叹。

"我一看到善鬼,体内邪恶的部分全部会为之跃动,因为我如此痛恨他,使我几乎像个魔鬼。因此我一看到善鬼,就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来了。"

师父也曾如此述怀。

然而对典膳来说,因为善鬼的存在,使他有了前车之鉴,不断砥砺自己练好剑法。终于在下总的金原与善鬼比武时,把他斩了。因此一刀斋将一刀流的认可和秘籍传给典膳。

现在——

看着佐佐木小次郎,使他想起了善鬼。

善鬼虽然武功高强,却没有教养。而小次郎不但武功高强,更有符合时代的锐智和武士的修养。这些优点全部集中在他的剑上。

忠明凝视着小次郎。

不是他的对手。

他内心终于放弃与小次郎对峙的念头。

对柳生,一点也不卑躬屈膝,对但马宗矩的强大实力,也不买他的账——然而今天却不一样——面对佐佐木小次郎这个年轻人,忠明真心感到自己的剑法已老耆。

我快跟不上时代了。

有人说:

追赶前人容易,

超越后人困难。

他从未如此痛切的觉悟到这句话。自己曾与柳生并驾齐驱,历经一刀流全盛期。然而随着岁月变迁,正要开始安养晚年的时候,没想到社会上已经出现如此优秀的麒麟儿。这个小次郎,简直令人惊叹不已。

双方处于胶着状态,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

可是小次郎和忠明,体内已经消耗了惊人的生命力。

他们的发根渗出汗珠,喘着鼻息,脸色发白。双方的剑看似一触即发,却还是保持最初的姿势。

"我输了!"

忠明叫了一声。接着刀和身体向后退了回去。

也许这一句话,对方并未听清楚。只见小次郎的身体跳向空中。同时挥出"晒衣竿",引起一阵旋风,像是要把忠明切成两半,结果忠明的发束被旋风卷起的同时,亦被切断。

忠明肩膀一个闪躲,手中的行平刀亦向上挥去,正好把小次郎的袖口切去了五寸,飞到空中。

"这太没道理了。"

门徒的脸上燃烧着愤怒。

忠明刚才分明说了:

"我输了!"

可见双方志不在打架,而是比武。

然而小次郎竟然趁此空隙,攻击对方。

既然他如此罔顾比武道德,门徒也不能再袖手旁观。大家的情绪已经化为行动。

"哼!"

"别动!"

大家就像雪崩似的向小次郎涌去。小次郎像只鸟般迅速移动位置,以轻功跳到庭院角落一棵大枣树下。身体半掩在树干后面,他两眼骨碌碌地转动,大声怒斥:

"看到胜负了吗?"

小次郎一副胜利的姿态。

"看到了。"

忠明在另一方回答。然后又叱责门人:

"退下。"

说完,收起刀鞘,走到书斋檐下,坐了下来。

"阿光!"

他呼叫侄女:

"帮我束好头发。"

说着,用手把散乱的头发抓在手上。

阿光帮他扎绑头发,这才喘了一口气。她注意到忠明的胸膛闪着汗珠。

"随便扎就好。"

从阿光的肩膀可看到小次郎。

"拿水给那位年轻的客人,并请他回到刚才的座位。"

"是!"

然而忠明却没回客厅,他穿好草鞋,看着门徒。

"大家集合武馆。"

下达命令之后,自己先走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门人无法理解。尤其是师父治郎右卫门忠明竟然对小次郎大叫一声——我输了。这太意外了。

无敌小野派一刀流的名声,因为这句话而一败涂地。

大家脸色发白,有的强忍着愤怒的泪水,直盯着忠明。

集合武馆——大家听到这个命令,二十几个人赶紧到武馆,排成三列坐在地板上。

治郎右卫门神情落寞,坐在上座,望着大家的脸,久久才开口:

"我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潮流。"

他又继续说:

"回顾自己走过的路,师事弥五郎一刀斋,打败善鬼的时候,是我剑法的全盛时期。在江户拥有门户,列席将军家的兵法教练,世人夸称我们是'无敌一刀流','皂荚坡的小野家举世无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剑法也开始走下坡了。"

"……"

门人还抓不住师父话里的重心。

虽然大家一片静肃,但脸上仍露出不平、困惑的表情。

"我想……"

忠明突然出声,并张大眼睛说道:

"这是人的通性,也是随着岁月年老力衰的征兆。在这段岁月里,时代不断迁移。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的一辈开拓了新的道路。这是个好现象。因为世界是不停地在变化呀!可是,剑法却不允许如此。我们必须追求百年不朽的剑道。"

"……"

"譬如,拿伊藤弥五郎师父来说,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毫无消息。但是,当我在小金原斩死善鬼的时候,他立刻授给我一刀流的绶印。并从此隐居山林,继续探求剑、禅、生、死的道理。祈求能登上大彻大悟的山峰。比起师父,我这个治郎右卫门忠明比他老得还快,今日竟然失败,简直无颜面对大师父弥五郎。以往我从未如此深切地自我反省,现在感到后悔不已。"

徒弟们已听不下去。

"师、师父!"

根来八九郎坐在地板上说道:

"您说自己输了,但我们相信师父您的武功不可能输给那个年轻人的。今天的事,是否另有隐情?"

"隐情?"

忠明笑了一下,摇摇头。

"真剑对峙,分秒必争,怎么还会有隐情?我不是输给那个年轻人,而是输给不断变迁的时代。"

"可,可是……"

"好了。"

他沉稳地阻止根来继续讲下去。又重新面对大家:

"那边还有客人在等我。我就简单地向各位说明我的希望。"

"从今以后,我将自武馆引退。也打算从世上退隐下来。但不是隐居。我想效法师父弥五郎入道一刀斋,到山林寻求各种道理,以期在晚年能有所大悟。这是我第一个希望。"

治郎右卫门忠明向弟子们表白自己的心意。

因为弟子之中的伊藤孙兵卫是自己的侄子,所以托这位侄子照顾儿子忠也。而且也会向幕府陈情,说明自己即将出家遁世的意念。

"这是第二个心愿,要拜托各位了。"

另外他又对弟子们说:

"我败给年轻后辈佐佐木,心里一点也没有恨意。可是,别处已有他这种新进之秀,而小野武馆竟还未出过俊秀之才,我感到非常羞耻。也是因为门下弟子大部分家世背景良好,有很多人是幕士,所以经常借着权势,高傲自大,常以一刀流自夸,才不容易进步。"

"师父,恕我插嘴,我们绝没有如此骄傲怠惰……"

龟井兵助用颤抖的声音说着。

"住口!"

忠明瞪着他,语气充满为师者的威严。

"弟子的怠惰,就是为师的怠惰。我自己感到很惭愧。这点我自己会有个了断。我并不是说你们全体都很骄傲怠惰,但有少部分的确是如此。你们必须扫除这个恶习,好让小野武馆成为充满活力、做事堂堂正正、孕育时代幼苗的地方。要不然,忠明引退,促进改革的努力,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沉痛的说辞充满诚意,点点滴滴渗入弟子们的肺腑。

在座的弟子都垂头丧气,听着师父的教诲,也不断地自我反省。

"滨田!"

忠明叫道。

滨田寅之助突然被叫到名字,吓了一跳。

"在!"

他抬头望着师父的脸。

忠明一直盯着寅之助看。

寅之助被看得低下头。

"站起来!"

"这……"

"站起来!"

"唔……"

"寅之助!你不站起来吗?"

寅之助从三列弟子当中站了起来。其他的师兄弟或朋友猜不着忠明的用意,不敢作声。

"寅之助!你今天已被我逐出师门。将来如果你重新修炼,努力不懈,能了解武术的真谛时,再来跟同门师兄弟见面吧!现在你去吧!"

"师、师父!请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认为我应被逐出师门。"

"你对武术之道认识错误,至今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日后你再扪心自问就会明白。"

"请您现在告诉我。如果您不说,我寅之助绝不离开这里。"

他情绪激动,脸冒青筋地说着。

"好吧!我告诉你。"

忠明只好说出将寅之助逐出师门的理由。寅之助站在原地,与其他门人一起听师父的训诲。

"卑劣——这是武士最轻蔑的行为。在兵学上也最忌讳如此。有卑劣行为时便逐出师门,这是我们武馆的铁则。然而滨田寅之助的哥哥被杀之后,寅之助竟然没找当事人佐佐木小次郎报仇,却找了一个卖西瓜的男子复仇,还抓其母亲来当人质。这是武士该有的行为吗?"

"不!这是为了引诱小次郎来此而采取的手段。"

寅之助力图辩解。

"这就叫卑劣。要找小次郎报仇,为何你不亲自到小次郎住处,直接下挑战书,堂堂正正向他挑战?"

"我,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

"你想过?那当初为何犹豫不决?你刚才说的不就是表示,你想把小次郎诱到这里,好仗众人的力量收拾他,这就是卑劣的行为。相反的,我却很佩服佐佐木小次郎的作风。"

"……"

"他只身前来,并未直接找这些用卑劣手段的弟子报仇。他认为弟子的错,就是为师的错,才会向我挑战。"

在座弟子这才了解师父最初的动机,是缘由于此。

忠明接着说:

"当我与小次郎真剑对峙的时候,我治郎右卫门也发现自身仍有诸多缺点,所以才会认输的。"

"……"

"寅之助,你还认为你是对的吗?"

"对不起……"

"去吧!"

"好的,我走。"

寅之助低着头退出武馆。约走了十步,突然双膝跪地、两手扶在地上。

"师父请保重。"

"嗯……"

"大家也保重。"

他的声音沉重,向大家告别。然后悄悄地离开。

"我也要隐姓埋名了。"

忠明站了起来。在座弟子传来了呜咽声,也有人放声哭泣。

忠明一脸愁容,望着痛哭流涕的弟子。

"今后大家要互相勉励。"

忠明最后的交代,充满了为师之爱。

"你们在难过什么?你们必须把属于你们的世界带到这个武馆来。从今以后你们要谦虚为怀,互相砥砺,更上一层楼!"

忠明离开武馆,来到客厅。

"失礼了。"

他向在此久等的小次郎道歉,然后坐了下来。

小次郎脸色丝毫没有改变,与平常无异。

忠明先开口:

"我刚才已训诫过我的门人滨田寅之助,并把他逐出师门。叫他以后要改过向善,努力修炼武功。还有,寅之助抓来当人质的老太婆,我一定会送还。是由你带回去,还是我另外派人送回去?"

小次郎回答:

"我很满意您的处置。就由我带她回去吧!"

他准备打道回府。

"既然决定,还请你将今天的怨气付诸流水,别再计较。让我请你喝一杯酒。阿光!阿光!"

忠明拍手叫侄女过来,并吩咐她:

"备酒。"

刚才双方真剑对峙时,小次郎几乎消耗了所有的体力。之后又独自在此等候良久,因此很想早点离去。可是又担心对方以为他是害怕退缩,所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拿起杯子。

小次郎已经不把忠明放在眼里,可是嘴里却说着违心之论——今天我终于遇上高人,我的剑法还跟不上您。不愧是一刀流的小野家——他借着褒奖对方,以提高自己的优越感。

小次郎年轻、充满霸气。忠明连喝酒都觉得敌不过他。

然而,忠明以大人的眼光来看小次郎的话,虽然自认敌不过他,但觉得佐佐木是个危险的年轻人。

以他的素质,如果好好培养,将会风靡天下。可是,要是他走向邪恶之道,可能要成为第二个善鬼了。

忠明感到惋惜。

如果他是我的弟子……

这话到了忠明嘴边,又咽了回去,结果他什么也没说。

对于小次郎的褒奖,只是谦虚地笑而不答。

闲聊之中,也提到武藏。

最近,忠明听说宫本武藏以一个无名剑士,受北条安房守和泽庵和尚之推举,将进入将军家担任兵法教练。

"哦?"

小次郎只应了一声,脸上掠过一抹不安的神情。

夕阳西下,小次郎准备告辞。

"我要回去了。"

忠明吩咐侄女阿光。

"你搀扶老太婆,送他们到山坡下。"

一生恬淡正直,不像柳生经常斡旋于政客间,个性淳朴的治郎右卫门忠明不久便在江户销声匿迹了。

"忠明已逐渐接近将军家了,怎么会这样?"

"如果再加把劲,不怕无法出人头地……"

世人对他的遁世,充满了不解。也有人夸大佐佐木小次郎的胜绩,到处传言:

"听说小野治郎右卫门发狂了。"

10

昨夜一场暴风雨,真是可怕。

连武藏都说他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暴风雨。

伊织对暴风雨的处理和预防,比武藏还要细心。昨夜暴风雨来袭之前,他已将竹屋顶固定好,并压上石头。可是,不到半夜,屋顶就被强风掀开,吹得无影无踪了。

"啊!我连书也读不成了。"

悬崖上和草丛中满是书的碎片,伊织只能望之兴叹。

被害的不只是书,他和武藏所住的家已经全部倒塌,无法修复了。

武藏却无视于这一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你先把火升起来!"

他交代伊织之后,便出门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师父可真悠闲!竟然跑去看稻田里淹水。"

伊织开始生火,他用房子的木板和墙壁来生火。

"今晚不知要睡哪里呢?"

浓烟不断熏着伊织的眼睛,木材潮湿,根本烧不起来。

武藏还没回来。

伊织发现一些栗子和小鸟尸体。

他将这些东西烤了之后,当早餐吃了。

中午,武藏终于回来了。过了半刻左右,后面一群披蓑戴笠的村人也跟着来了。大家感谢武藏的帮忙,水才能那么快退去。一些生病的人也幸免于水难。

村人本来都自顾自的,每次遇到暴风雨,只为自己处理善后,有时甚至发生争吵。这次却在武藏的指挥下,村人同舟共济,不分你我,互相合作,很快就解决了水患的问题。所以这些农夫才会如此感激武藏。

"原来师父是去指导他们呀?"

伊织这才了解武藏一大早出门的用意。

伊织也为武藏烤了死鸟肉当早餐。

"我们有很多食物。"

村人送来丰富的食物。

有甜点也有腌渍品。

还有伊织最喜欢吃的饼干。

死鸟肉非常难吃,伊织真后悔先吃了早餐。现在,他终于明白人们只要舍弃自我,大家同心协力,就不愁没东西吃了。

"我们会帮你们盖一栋更坚固的房子,今夜就住到我家吧!"

一位老农夫这么说着。

这位老农夫的房子是一栋古老的宅第。当天晚上武藏和伊织就住在这老农夫家里,被雨打湿的衣服也全部烘干了。

"咦?"

两人上床准备睡觉。

伊织转身问身边的武藏:

"师父!"

"嗯?"

"您有没有听到远处传来神乐的声音?"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奇怪了?大暴风雨之后,怎么会有人演奏神乐?"

"……"

此时武藏已经睡着了,伊织也昏昏欲睡。

第二天早上。

"师父!听说秩父的三峰神社离这里不远。"

"嗯,是不太远。"

"您可不可以带我去参拜?"

伊织不知想起何事,今早突然兴起这个念头。

问他原因?他说:昨晚听到神乐的声音,觉得很好奇。一早起来,便问这家的农夫,才知道附近有一个阿佐谷村。从很久以前就流传着阿佐谷神乐。有一个传统神乐师就住在那附近,每月的三峰神社祭月节时,这家的乐师便到秩父去演奏,伊织昨晚听到的可能就是这个乐声吧!

音乐和舞蹈的场面都很壮观。但伊织只知道神乐,且三峰神社的神乐是日本三大神乐之一,属古典音乐。伊织听到这个消息,很想到秩父去看看。

"好嘛,好嘛!师父!"

伊织向武藏撒娇,又说:

"反正我们的房子五六天之内也盖不好……"

伊织不断地央求武藏。

看伊织如此撒娇,令武藏想起了城太郎。

城太郎以前也经常撒娇,他不但会缠人还很任性。

然而伊织却很少如此。有时武藏甚至觉得伊织太过于沉静,令人感到寂寞,伊织实在不像个小孩。

他和城太郎的个性也不一样。他的性格大部分是武藏训练出来的。武藏对他非常严格,弟子和师父的关系分得很清楚。以前武藏只是把城太郎随意带在身边。有鉴于此,他对伊织才会如此严格,让他明白师徒的分际。

伊织很少像今天这般撒娇。

"嗯……"

武藏稍微思考了一下。

"好!我带你去。"

伊织听了雀跃不已。

"今天天气真好。"

他已经把前夜暴风雨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向老农夫告别,并带了便当和草鞋。

"走吧!"

他催促着武藏。

村人答应在他们回来之前,重新盖好他们的草庵。两人走到原野,看到大大小小的积水,前天晚上的暴风雨就像一场噩梦。现在又看到小鸟到处飞翔,蓝天万里无云。

三峰神社的祭典共有三天。武藏决定去之后,伊织也放下心来,不急着赶路,因为他一点也不担心会赶不上祭典。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田无镇的旅馆,很早便入睡。第二天仍继续走在武藏野的草原上。

入间川的水量比平常多了三倍。土桥已被水淹没,无法通过。附近的居民驾着小船在两岸之间打下木桩,开始搭桥。

伊织在等待桥造好之前,到处遛达。

"哎呀!这里有很多长矛呀!还有盔甲和武器。师父!这附近曾经是战场吗?"

伊织挖出河边的沙子,找到一些生锈的大刀,还有旧钱币。正捡得起劲,突然吓了一跳。

"啊!人骨。"

他缩回手。

"伊织!把那白骨拿到这里来。"

刚才伊织是不小心碰到的,现在根本不敢伸手去拿。

"师父,您要做什么?"

"我要把它埋在人们踩不到的地方。"

"可是,人骨不只一两根呀!"

"在桥修复之前,刚好够时间埋葬,有多少就捡多少过来。"

武藏说着,并环顾四周的河岸。

"把尸骨埋在那龙胆花的附近吧!"

"可是没有圆锹呀!"

"用那把破刀挖吧!"

"好。"

伊织挖了一个洞。

然后把捡来的长矛、战甲、古钱跟白骨一起埋葬。

"这样可以吗?"

"嗯,放一块石头当墓碑。如此一来,这堆白骨也得以供养了。"

"师父,这附近的大战发生在什么时候?"

"你忘了吗?你在书上应该读过。"

"我忘记了。"

"在《太平记》里记录了元弘三年和正平七年的两次大战——也就是新田义贞、义宗、义兴等一族和足利尊氏军队的战争,就是在这个小手指原发生的。"

"哦,小手指原之战就是发生在这里啊!我听师父讲过几次,我知道这件事。"

"那么——"

武藏要考考伊织。

"那时,宗良亲王一直秉持武士道的精神,镇守在东方。当时征东将军下了一个宣告文,命令他作战,这使他有感而发,作了一首诗歌。伊织,你还记得诗歌的内容吗?"

"记得。"

伊织看到一只鸟越过蓝天——

想了又想,手却不想去拿弓箭,大丈夫于起卧之间,该如何选择呀!

武藏听了微微一笑。

"很好。那么——在同一时期,这位亲王打下武藏国,在小手指原也写下一首诗,你还记得吗?"

"……?"

"你忘了吧!"

伊织不服输。

"等一下!"

他想起来了。这回他和着曲调朗诵:

我为了你

为了这个世间

不惜任何代价

都愿意牺牲

这便是生命的意义

"我没记错吧?师父!"

"你了解意思吗?"

"了解。"

"是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这不必我说,如果不了解诗中的意思,就称不上是武士,也称不上是日本人了。"

"嗯。但是,伊织,刚才你为何不敢摸白骨呢?"

"师父,您也不喜欢摸白骨吧?"

"在这古战场的白骨,都是受宗良亲王的诗歌感动而奋战殉死的。这些武士的白骨意义重大。虽然我们看不到它实际的作用,但是国家因为它才得以维持今日的和平。人们几千年来,才得以过丰衣足食的生活。"

"我懂了。"

"即使以前发生过战乱,但这些战乱就像前天的暴风雨一样,对这片国土并未产生多大的变化。虽然现在活在世上的人对国家也尽了不少力,但我们也不能忘记土中白骨的恩情。"

伊织对武藏的每一句话都点头称是。

"我了解了。我给这些白骨献花行礼吧!"

武藏微笑说:

"不必行礼也没关系,只要在心里向他们道谢就行了。"

"可是……"

伊织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他采来一些野花放在石头前面,正要合掌膜拜,却回头对武藏说:

"师父!"

他表情有点迟疑:

"如果这些白骨都是忠臣还好,若是足利尊氏的士兵,我可不想拜他们!"

武藏对此问题,几乎无法回答。伊织在等武藏明确的答复,才要合掌膜拜。他望着武藏,一直等待回答。

这时突然传来虫鸣声,抬头一看,望见了白昼淡淡的月亮。良久,武藏仍不知如何回答。

最后武藏说道:

"即使一个人无恶不作,然而死了之后,在佛道上仍然会得救。犹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信菩萨,佛祖也会宽恕坏人的。何况他们已经是一堆白骨了。"

"这么说来,忠臣和逆贼,死了之后都一样了?"

"不对。"

武藏严厉地反驳。

"你不可这么早就下判断。武士最重视名誉,一旦名誉受到污蔑,则世世代代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为何佛祖对忠臣和坏人都一视同仁呢?"

"人之初,性本善,受了名利欲望的诱惑,有人变坏,有人变乱贼。然而神明却不计较这些,希望能感化这些人。信神才能得救,可是,所有的善行必须在有生之年施行,人一旦死了,一切都是空。"

"原来如此。"

伊织已经了解其意。他大声地说:

"可是武士却不同,即使死了也不会成空。"

"为什么?"

"因为武士会留下名字。"

"?"

"如果留下恶名便是坏名声,留下好名就是好名声。"

"嗯!"

"即使成为白骨也是如此。"

"……"

武藏不想打断他纯真的求知欲,继续说道:

"可是这些武士必须具备悲天悯人的胸怀,否则就像一片荒地,没有月亮照耀,也没有花朵绽放。光是武术高强,就像前天的暴风雨。一天到晚只知练剑的人,则更悲哀。因此我们必须抱着悲天悯人的心,慈悲为怀。"

伊织听了之后,默不作声。

他默默地为土中的白骨献上花朵,并诚挚地合掌膜拜。

11

密密麻麻的人影像一群蚂蚁,正在攀登秩父山。山腰处时而飘来云朵,遮住了这些人影。

最后这些人终于爬上山顶,到了三峰神社。从这里仰望天空,万里无云,令人舒畅无比。

这里横跨阪东四个地区,并可通往云取、白石、妙法等山岳,可说是一座天上的城镇。山上盖了一座神社佛阁,里面有和尚的寮房、礼品店,以及供信徒休息的茶馆。另外还有少数农家,零星分布其间,大约有七十户。

"啊!听到大鼓声了。"

武藏和伊织昨夜已住进神社的别馆"观音院"里。伊织听到鼓声,赶紧把饭吃完。

"师父!快开始了。"

伊织丢下筷子。

"那是神乐吗?"

"我们去看吧!"

"我昨晚已经看过了。你一个人去吧!"

"可是,昨晚只演了两场而已。"

"好了!你别急!今夜可让你看个通宵。"

武藏的盘子里还有饭,他似乎想把它吃完。于是,伊织又游说他:

"今晚的星空很美喔!"

"是吗?"

"昨天有几千人上山来。还好天气晴朗,要不然岂不太扫兴了。"

武藏见伊织怪可怜的,便说:

"那么,我也去看吧!"

"太好了!快走吧!"

伊织跳着跑到门口,并为武藏摆好草鞋。

别馆门前以及山门两侧都架了大火把,烧得正旺盛。神社前的街道上,每一户人家也都在门前点上松枝火把。几千尺高的山上,因而一片明亮,犹如白昼。

夜空犹如一片深湛的湖水。银河的星光不断地闪烁着,加上火把的光芒,使得神乐殿前的群众,忘却了寒冷。

"嗯……"

伊织混在人群当中,张大眼睛到处寻找。

"师父到哪里去了?刚才还在这里呢!"

山峰上飘着笛音和鼓声,人们慢慢聚集到殿前,然而神乐殿里仍然一片寂静,只有灯影和飘曳的帷幕,跳舞的人还没出现。

"师父——"

伊织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才发现武藏。

武藏正站在堂中的柱子前,抬头看着捐献者的名单,伊织跑了过去。

"师父!"

他拉拉武藏的袖子,武藏仍抬着头,没说一句话。

在无数的捐献者当中,有一个人捐的钱特别多,牌子也特别大,才会引起武藏的注意。

武州芝浦村

奈良井屋大藏

"?……"

奈良井的大藏就是几年前,武藏从木曾到诹访沿路不断寻找的人。

因为他听说大藏带着迷路的城太郎到各处旅行去了。

"武州的芝浦?"

这个地方不就是自己前一阵子所住的江户地区吗?突然看到大藏的名字,武藏心里一片茫然,使他想起了与他分手的人。

武藏并未忘记。

看着一天天成长的伊织,总会令武藏想起。

"简直像一场梦,竟然已过了三年。"

武藏内心数着城太郎的年龄。

这时,神乐殿传来的大鼓声,使武藏回过神来。

"啊!已经开始了。"

伊织的心已经飞到那边了。

"师父,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伊织,你一个人去看神乐表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待会儿再去看。"

武藏遣开伊织之后,独自走到神社的办事处。

"我想询问有关捐献者的事。"

对方听了回答:

"我们这里没有记录,我带你到别馆的总务所去问问看。"

这位老和尚有点重听,他走在前面引路。

他们走到一栋房子前面,入口处写着"总别馆高云寺平等坊",气氛非常庄严。里面全是白色的墙壁,这个总务所处理寺里的一切事务。

老和尚站在门口和里面的和尚谈了很久。

一位和尚郑重地说:

"请!"

并把他们带到里面。

有人端上茶水糕点,还端来两份食物。接着,有位美丽的女孩子拿来酒杯,放在他们面前。

不久,一位地位较高的和尚出来说:

"欢迎您来。这里只有一些山菜,没什么好招待,还请见谅——"

他的态度非常殷勤。

奇怪?

武藏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因此他连杯子都没碰就说:

"我只是来询问有关捐献的事情。"

听了武藏的解释之后,这位五十上下的肥胖老和尚惊讶地说:

"咦?"

他瞪大眼睛问:

"你是来调查的吗?"

他感到讶异,毫不客气地盯着武藏看。

武藏问他捐献者当中,武州芝浦村的奈良井大藏是何时到山上来的?又问:大藏是否经常来此,身边是否带着另外一个人?

那位老和尚变得非常不高兴。

"怎么?你不是来捐献,而是来问这些事的呀?"

到底是带路的老和尚传达错误,还是这地位较高的老和尚听错了。眼前这位老和尚似乎非常困惑。

"可能是您听错了吧?在下并非来捐献,只是来问奈良井大藏的事。"

老和尚打断武藏的话,说道:

"如果是这样,刚才在门口就应该说清楚。我看你只是一个浪人,我不能将捐献者的事告诉一位素未谋面的人,如果说错话,可能会招来麻烦。"

"绝不会有这种事的。"

"哎呀!那你去问役僧吧!"

老和尚似乎损失了东西,愤然拂袖而去。

管捐款的役僧,替武藏大致查了一下。

"我这里也没详细的记录。但是这个大藏先生好像时常登山参拜。他带的人到底几岁?我也不清楚。"

那位和尚的态度并不友善。

虽然如此,武藏还是不忘礼节。

"太麻烦你了,谢谢你。"

道完谢走到屋外,来到神乐殿前寻找伊织,伊织正站在群众后面。

由于伊织身子矮小,所以爬到树上看表演。

他并不知道武藏已经来到树下,正看得入迷呢!

黑桧木搭成的舞台,四面垂着五颜六色的帷幕。内庭四面八方全用绳子围住。风一吹来,帷幕随风摇摆,庭院里的火把也摇曳不止,使得火星随风飘扬。

"……"

武藏也跟伊织一样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他也曾像伊织这样年轻。故乡的赞甘神社的夜祭,就像这种气氛。他看得恍惚了,似乎看到了阿通,以及又八吃东西的模样,还有权叔走路的样子。有一次自己太晚回家,母亲因担心而到处寻找——这些小时候的幻影,现在却包围着武藏,历历在目。

舞台上有人吹笛,有人弹琴。这些山神乐师,为了传达古雅的近卫舍人们的风俗,都穿着古装,衣服镶金花,正好与庭院里五颜六色的光彩相配,令人恍如置身于远古时代。

沉重的鼓声,使得周围的杉木墙板亦随之振动,笛子和其他的小鼓亦随之而起。舞台上有个神乐师的团长,戴着神代人的面具。面具两颊和下巴的油漆已经剥落。那人却跳得浑然忘我。除了跳舞之外,也唱着"神游"的歌谣。

神社所在的神山上

神木的枝叶

在神面前

长得极其茂盛

极其茂盛

那位团长唱完一曲歌谣之后,演奏者开始打节拍并演奏乐器。如此一来,舞蹈、音乐和歌谣合而为一,旋律也加快了。

神!用您的权杖

保佑人们长寿

至高无上的权杖

法力无边

又唱——

这把刀,是何处的刀啊!

是住在天上的丰年神

公主殿里的刀啊

是宫殿里的刀

神乐里有几首歌谣是武藏小时候听过的。这使得他想起自己也曾戴假面在故乡的赞甘神社神乐殿跳舞。

普天之下

保佑世人的大刀

供奉在神前是否得以洁净?

得以洁净?

武藏听着歌谣,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击鼓手。

"啊!这就是二刀法。"

他不顾旁人,忘情地大叫一声。

树上有人说话。

"咦?师父,原来您在这里呀?"

伊织听到武藏的声音,急忙往下看。

"……"

武藏并未抬头。他的眼神不像周围的观众,沉醉于神乐声中,而是充满兴奋的张力。

"嗯,二刀,这就是二刀的原理。击鼓时,拨弹两下,却只发出一个声音。"

武藏一直拱着手腕,凝视着舞台。然而从他的眉尖可以看出这几年来的心结已经解开了。

那就是二刀的功夫。

人生来即有双手,拿剑的时候,却只用到一只手。

如果敌对的双方都只使用一只手,就没什么大碍。但如果其中一人是用双手拿双剑,那么只会单手用刀的人该如何应付呢?

实际上武藏已经有过这个经验。那是在一乘寺下松的对决中,自己独自面对吉冈的人多势众,就是用了二刀的原理。决斗结束之后,武藏才发自己双手握着双刀——右手拿着大刀,左手则拿着小刀。

那时是受本能的驱使,在无意识之下,双手各自出力保护身体。可说是面对生死边缘时,自然习得的技巧。

大军对峙的大战,双方必倾其全部兵力才足以制敌,个人更是如此。

习惯是可以培养的,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真的有二刀法,或者可说二刀法才是最自然的。

至此武藏对二刀的理论深信不疑。

然而,日常生活是平常的所作所为,生死边缘,却是一生中碰不到几次。而剑法的最高境界必须经常仿真自己处于生死关头。

二刀法的练习并非无意识,而是有意识的动作——

在有意识的练习之下,必须做到活动自如,变成一种反射动作。

二刀法必须练到这个地步。武藏经常思考这种功夫的道理。他的信念加上理念,一直想把握住二刀法的精髓。

现在,潜藏在内心的疑惑豁然开朗。在欣赏神乐大鼓演奏时,看到击鼓手那只拨弹的手,使他悟到二刀法的真髓。

击鼓的时候,鼓棒有两次拨动,却只发出一个声音。鼓手看似有意识的左、右——右、左——挥动鼓棒,却是无意识地击出了鼓声,完全进入左右开弓,畅行无阻的自如境界。武藏胸中的心结完全解开了。

五场神乐皆以歌谣开场。最后加入舞蹈。其中也演奏了岩户神乐,以及荒尊的刀舞,轻快的笛子和摇铃在一旁伴奏。

"伊织!你还要看吗?"

武藏抬头望着树上。

"要,我还要看。"

伊织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整个人已被神乐舞迷住,好像自己也变成舞者了。"明天还要爬大岳山到后山的寺院,可别看得太晚,要早点回去睡觉。"

说完,武藏走向观音别院。

这时,一名行动诡异的男子,牵着一只大黑犬跟在武藏背后。看到武藏走进观音院后,男子赶紧回头对着后面说:

"喂!喂!"

他向暗处招手。

12

一般人认为狗是三峰的使者。所以山中的人认为狗是神佛的眷属。

其实,是寺庙希望参拜者下山时能买一些山犬的护身符、木雕或是陶制品等,以增加收入,才有这种说法。

不过,这山上也真有狗。

虽然由人饲养并受人崇拜为神的使者,然而这些狗住在山上,吃的是山中的野食,仍未脱山犬野性,锐利的牙齿更添增狰狞的表情。

这些狗的祖先在一千多年前,随着高丽民族迁徙到武藏野之后,又移居到这里。之后与当地秩父山的坂东种山犬交配,成为目前这种猛犬。

刚才尾随武藏到观音院的男子也用麻绳牵着这种猛犬,这条黑犬对着暗处不断地嗅着。

那只狗闻到了它熟悉的味道。

"嘘——"

饲主拉近绳子,打了一下狗屁股。

饲主的脸与狗一样,露出狰狞的表情,脸上有深刻着的皱纹,年约五十。骨架粗犷,看起来很年轻,应该说比年轻人还要精悍。身高五尺左右,四肢充满弹性,也充满斗志。可说这饲主与他的狗一样,仍未脱山犬的野性。犹如野兽变成家畜之前的过渡期——他是一个山野武士。

然而,因为他在寺院工作,因此服装整齐,窄袖衣上又套上礼服,上面罩着背心,系腰带,穿麻布裤,脚上也穿了一双祭节用的新草鞋。

"梅轩——"

从暗处走出一名女人。

女人因害怕狗而不敢靠近。

"你这家伙!"

梅轩用绳子打了狗头。

"阿甲,你的眼力真好。"

"是那家伙没错吧!"

"嗯,的确是武藏。"

"……"

"……"

两人说完便不再作声,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神乐殿的音乐从黑暗的杉木林间,不断地传了过来。

"现在怎么做?"

"一定要想个办法。"

"既然他已上山来……"

"对,如果让他平安回去就太可惜了。"

阿甲不断用眼神示意梅轩下定决心。梅轩似乎有点为难,眼中露出焦虑的神色。

那是害怕的眼神。

过了不久,他问:

"藤次在吗?"

"在,因为白天喝醉了酒,傍晚就在店里睡着了。"

"你去把他叫起来。"

"那你呢?"

"反正我还得工作。等我巡逻完寺里的宝藏库之后再过去。"

"到我家吗?"

"嗯,到你的店里。"

庭院里的火把仍继续燃烧,两个人影分别消失在暗处。

走出山门,阿甲一路跑回去。

寺院前的街上,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

大部分是艺品店和茶馆。

也有一些小饭馆,飘送酒菜香,和不断传出的嘈杂人声。

阿甲进入其中一家。这家的泥地间里,椅子并列排着。檐前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我丈夫呢?"

她一进门就问正在打瞌睡的女侍。

"在睡觉吗?"

女侍以为阿甲在骂自己,拼命摇头。

"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问我丈夫。"

"他在睡觉。"

"我就知道。"

她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

"难得祭典,到处闹哄哄,惟独我们店却这么冷清,真是的!"

阿甲说着,环顾门口。看到一名男仆和一名老太婆在灶前煮油饭,准备明日用。灶里的火焰燃得通红。

"喂!老公呀!"

阿甲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觉,便走到他身边。

"你醒一醒呀!老公!"

她摇晃男子的肩膀。

"什么?"

睡梦中的男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阿甲看到他吓了一跳。

"咦?"

她倒退一步,望着那名男子。

这男子并非丈夫藤次。圆脸大眼,看来是村里的年轻人。突然被阿甲叫醒,他也瞪着一双大眼,表情愕然。

"呵呵呵!"

阿甲利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唐突。

"原来是客官呀?真是抱歉!"

乡下年轻人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小草席,盖在脸上又继续睡了。

在他的木枕旁,摆着一些吃过的碗盘。他的双脚露在草席外面,草鞋上沾满了泥土。墙边放着他的包袱、斗笠和一支木杖。

"那年轻人来店里吃饭的吗?"

阿甲问女侍。

"是的,他说想在此借睡一觉,起来后要去爬后山到寺院去,所以我拿了木枕借他。"

阿甲听了非常生气。

"你为何不早说,我还以为他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到底睡在哪里?"

藤次睡在一间破旧的房里,他一只脚垂在地上,身体则横躺在席子上。

"你真笨啊!我在这里你竟然找不到。你不看店,跑到哪里去了?"

藤次刚睡醒,心情不太好。

没错!他就是昔日的祇园藤次。他整个人全变了个样。而阿甲也失去昔日娇艳的姿色,简直像个男人婆。

藤次好吃懒做,全靠女人过活。他们以前曾在和田岭的悬崖上盖了一栋悬空的药草屋,抢劫来往于中山道的旅客,以满足私欲。那时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然而,那栋山上的小屋被烧了之后,手下们也都作鸟兽散。现在藤次只有在冬天靠狩猎维生。阿甲则经营这间"神犬茶馆"。

藤次刚睡醒,眼中充满血丝。

他看到一个水瓶,立刻咕噜咕噜地喝了不少水,这才清醒过来。

阿甲斜着身体,一只手撑在床板上说道:

"就算过节,你也不能喝得那么多。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命有多危险,还好在外头没被人砍死。"

"什么?"

"我说你太不小心了!"

"发生什么事了?"

"武藏上山来过节了?"

"咦?武藏来了?"

"没错。"

"就是那个宫本武藏吗?"

"是啊!昨天就住在别馆的观音院里。"

"真、真的吗?"

他刚才喝了一瓶水,虽然清醒不少,但没有比武藏这两个字更让藤次整个人清醒过来的事了。

"那个人很可怕。阿甲,那家伙下山前,你可别走出店门口一步呀!"

"难道你听到武藏的名字就要躲起来吗?"

"他该不会像上次在和田岭那样对付我们吧?"

"你真胆小!"

阿甲邪恶地笑着。

"撇开和田岭的事不谈。打从在京都时,你和武藏之间为了吉冈的事就结下了梁子。他还曾将我双手反绑,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小屋被烧毁,到现在我还没忘记这个耻辱。"

"可是……那时候我们有很多手下。"

藤次知道自己的实力。在一乘寺的下松,吉冈与武藏决斗时,自己虽然没有参与,但之后他从吉冈残党那里听到武藏高强的本领——而且在和田岭自己也尝过武藏的苦头——因此,他对武藏毫无胜算的把握。

"所以我说啊!"

阿甲身体靠着他。

"我知道你一个人力量不够,但在这山上有另一个人深深地恨着武藏。"

"?"

藤次一听,也想起来了。阿甲所说的人就是山上总务所高云寺平等坊的警卫。负责宝藏仓库的门房,那人就是户梅轩。

藤次两人能在此开小吃店,也是靠梅轩的帮忙。他们被迫离开和田岭之后,到处流浪,最后在秩父与梅轩相识。

渐渐熟悉之后,得知梅轩以前住在伊势铃鹿山的安浓乡,曾拥有众多的野武士,趁战争混乱时,在野地里当强盗,后来战争结束,便在伊鹤的深山里开了一家打铁铺,过着寻常老百姓的生活。但是随着领主藤堂家的藩政统一之后,已不允许这种人的存在。野武士的身份没了,成为时代的遗物了。梅轩因此独自来到江户。但仍找不到工作,那时他在三峰有个朋友,几年前介绍他当寺院总务所的警卫,负责看管宝藏。

从三峰更向深山,有个地方叫做武甲,那里还有很多比野武士更野蛮的人。寺院雇用梅轩,主要是怕这些人觊觎宝藏,想借他来"以毒制毒"。

宝藏库里,除了放寺院的宝物之外,还有施主们捐献的金钱。

在这山中,寺院经常受山里人袭击,受到很大的威胁。

用户梅轩来看守宝藏是最适合不过了。

因为他非常熟悉野武士和山贼的习性以及攻击的方法。最主要是因为他是户八重垣流锁链刀的佼佼者,几乎是所向无敌。

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背景,现在一定可找到主君雇用他。然而他的血统不纯正,他的哥哥风典马在伊吹山和野洲川一带当盗贼头目,一生都活在血腥里。

这个风典马,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在武藏尚未改名之前——也就是关原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在伊吹山下被武藏用木剑打死。

户梅轩虽然认为自家的没落与时代的变迁有关,然而他对哥哥的死,始终怀恨在心。

他已把仇人武藏的名字,深深烙印在心里。

后来——

梅轩和武藏曾在伊势路的旅途中,在安浓故乡不期而遇。他曾趁武藏熟睡时,想暗杀他。

然而不仅计谋不得逞,还差点死于武藏的刀下——那以来,梅轩就没再见过武藏。

阿甲听梅轩谈过好几次,也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梅轩,并为了拉近与梅轩的距离,更强调两人对武藏同仇敌忾。每提及此事——

"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梅轩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愤恨。

然而武藏不知道敌人就在此处,竟然住到这山上来。他昨天带着伊织踏上这块危险的土地。

阿甲在店里瞥见武藏,赶紧追到门外确定,却见武藏消失在祭典的人群中。

阿甲本来要告诉藤次,可是刚好藤次到外面喝酒去了。阿甲心有不甘,趁着晚上店里较空闲,到别馆的观音院查看,正好看到武藏和伊织走向神乐殿。

那一定是武藏。

阿甲到总务所把梅轩叫出来。梅轩牵着狗,一直尾随武藏到观音院。

"原来如此。"

藤次听完,心中笃定了不少。如果梅轩愿意加入,就有胜算的把握。他想起前年,三峰神社祭典时,举行武术比赛,梅轩用他的八重垣流锁链刀的秘功,打败了所有阪东地区的剑客。

"这么说来,梅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他工作完后,会来这里。"

"要来跟我们秘密会合吗?"

"正是如此。"

"可是,对手是武藏,这次照样不能大意……"

藤次因兴奋而全身发抖,音调不觉提高八度。阿甲赶紧左顾右盼,看到躺在床边、身上盖着草席的年轻武士从刚才起便直打鼾,睡得正熟。

"嘘……"

阿甲警觉性很高。

"呀?有人在这里吗?"

藤次赶紧捂住嘴。

"……有人吗?"

"是位客人。"

阿甲并不在意。藤次却板着面孔。

"叫他起来,把他赶出去。何况户先生也快来了。"

这件事非常重要,阿甲吩咐女侍去做。

女侍走到店角落把年轻人叫起来,告诉他已经打烊该回去了。

"哇!睡得真舒服。"

那人伸伸懒腰之后,走到门口。从他的打扮及口音来看,不像这附近的年轻人。他一起来便满脸的笑容,眨着大眼,抖抖充满弹性的身体,披上蓑衣,一手拿斗笠,一手拄木杖,并将包袱斜挂在肩膀上。

"打扰太久了,谢谢你。"

行了礼便走出去。

"这家伙好奇怪,他付钱了吗?"

阿甲对女侍说:

"去把桌子收拾干净。"

阿甲和藤次卷起帘子,整理店面。

过了不久,一只像小牛般的黑狗钻了进来,梅轩走在后面。

"嗯!你来了?"

"请到后面。"

梅轩静静地脱下草鞋。

黑狗忙着吃掉在地上的食物。

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厢房点上灯火,梅轩一坐下便说:

第五部分:

看守宝藏的警卫,除了梅轩之外,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另外有一名男子同样是吉冈的残党,在这神社小镇开了一家武馆,训练村里的年轻人练剑。还可纠合其他人,包括从伊鹤跟随梅轩来此的野武士中,已经转业的人大约有十来个人。最后梅轩的安排是——藤次只要携带惯用的枪支即可。梅轩会准备锁链刀。除此之外,两位警卫和尚应该已经带着枪支出门了。其他人也会在天亮之前,到达半路的小猿泽谷川桥——大家在那里会合。

"刚才我在神乐殿前听到武藏对同行的小孩说,明天要爬后山到寺院,为了证实,我一路尾随到观音院去查看,才会迟到。"

"这么说来,明天早上武藏会到后山的寺院?"

阿甲和藤次屏气凝神,从窗户望着后山的黑影。

若按正常的比武方式,他们是打不过武藏的,这点梅轩比藤次还要清楚。

看守宝藏的警卫,除了梅轩之外,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另外有一名男子同样是吉冈的残党,在这神社小镇开了一家武馆,训练村里的年轻人练剑。还可纠合其他人,包括从伊鹤跟随梅轩来此的野武士中,已经转业的人大约有十来个人。

最后梅轩的安排是——藤次只要携带惯用的枪支即可。梅轩会准备锁链刀。除此之外,两位警卫和尚应该已经带着枪支出门了。其他人也会在天亮之前,到达半路的小猿泽谷川桥——大家在那里会合。如此严密地部署,应该不会出差错。

藤次听户梅轩说完,非常讶异。

"你全部署好了?"

他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梅轩。

梅轩苦笑。

也许藤次把梅轩当作是普通的和尚,才会如此意外吧?如果知道他的背景——风典马的弟弟黄平,便不难想像他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他做这些准备,就像一只刚睡醒的野猪拨动身边的野草一样的简单。

13

山上笼罩着浓浓的云雾。

残月高挂山谷。

大岳还在沉沉的睡眠当中。

小猿泽的山谷里,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水上有一座谷川桥,桥上聚集了许多黑色的人影。

"藤次!"

有人小声地叫着,那是梅轩的声音。

藤次也从人群当中小声地回答。

"别弄湿了火绳。"

梅轩叫大家留意。

两名穿着袈裟的山和尚,也持枪混在这杀伐的人群当中。其他还有当地的武士以及各地来的流氓,服装各式各样,可是动作都非常敏捷。

"只有这些人吗?"

"是的。"

"总共几个人?"

大家互相点着人数。任何人点,加上自己都是十三个人。

"好……"

梅轩说着,并告诉大家如何打手势,大家也默默地点头。

在命令下达之前,众人沿着谷川桥的道路走去,消失在道路两旁的云雾当中。

后院寺庙

距此一公里

谷川桥头的断崖旁,立着一块石碑,靠月光可分辨上面的文字。除此之外,只有溪水声和风声。

大家散开之后,树梢上也传来一些鼓噪的声音。

从这里到后山的寺院之间,有许多猴群。

猴群从崖上丢石头,有的抓藤蔓跳到路上。

有的猴子跑到桥上,或钻到桥下,在山谷中飞奔。

缭绕的云雾犹如追着这些猴影似的与猴子嬉戏。如果有神仙降临,可能会说:

"你们这些猿猴拥有生命,为何在这狭隘的山谷与云儿嬉戏,虚掷光阴?赶快驾在即将飘走的云上吧!飘往西方三千里,卧看庐山,欣赏峨嵋,再到长江洗净双脚,呼吸这大世界的空气,才能了解生命真正的意义。你们要不要随我同去呢?"如果神仙临空一呼,云可能会变成猴子,猴子也会化成云雾,随神仙升天而去。

猴子不断嬉戏,令人产生这种幻想。残月把猴影映在云上,让人错觉是两只猴子。

"汪!汪!"

突然传来狗吠声。

尖锐的狗吠声,在山谷中回荡。

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那些猿猴一瞬间躲得无影无踪。此刻,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轩看守宝藏的黑犬咬断了绳子,冲了过来。

"阿黑!你这畜生!"

阿甲在后面追赶。

狗儿知道梅轩等人往大岳方向而去,才会咬断绳子追上去。

阿甲好不容易抓到狗绳。黑犬一被拉住,便缠着阿甲的身体。

"畜生!"

阿甲不喜欢狗,她用绳子把狗打退。并叫道:

"回去!"

她想把狗拉回去,黑狗又龇牙咧嘴。

"汪!汪!"

开始咆哮。

虽然抓住绳子,但阿甲的力量拖不动它。黑犬被人拉扯,不断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为什么要带这家伙过来,绑在仓库的狗屋不就行了吗?"

阿甲非常生气。

要是狗这样叫个不停,万一武藏提早离开观音院,一定会听到狗叫而感到奇怪。

"嘘!真拿你没办法。"

阿甲扯着黑狗的绳子。

黑狗仍然吠个不停。

"没办法。过来!到后山的寺院,可别再叫了喔!"

阿甲拿它没辄,只好拖着狗。不,应该说被狗拖着——气喘吁吁地走在刚才那群人走过的路上。

之后,没再听到黑狗的吠叫声。它喜滋滋地追着主人的味道而去。

整夜不断移动的云雾,现在就像一道厚厚的积雪,盘踞在山谷间。武甲的山峰,以及妙法、白石、云取等山,也开始露出脸来了。通往后山寺院的小道,也在破晓中渐渐变白。啾、啾、啾……小鸟的叫声不断传入耳中。

"师父!到底怎么了?"

"什么事?"

"天已经亮了,为何看不到太阳?"

"你搞错方向了,你看的是西边吧!"

"啊!是吗?"

伊织没看到太阳,却看到月亮。在晨光中,淡淡的月亮即将西沉。

"伊织!"

"在。"

"你有很多亲戚住在这山上!"

"在哪里?"

"就在那里。"

武藏指着山谷间的树木,树上有很多猴子,也有不少母猴带着小猴子。

"就是它们,哈哈哈……"

"什么呀!……可是,师父,猴子真令人羡慕……"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双亲。"

"……"

路到了尽头,武藏默默地爬上小山路。走了一段山路之后,又来到较平坦的路面。

"师父,以前我托您保管的钱袋——也就是我父亲的遗物。师父,您还带在身边吗?"

"我不可能丢的。"

"您打开看了吗?"

"没有。"

"里面除了护身符之外,还有一封信,下次拿给我看。"

"嗯!"

"以前我带在身边的时候,我还不认得信上那些字,现在也许我认得了。"

"找个时间你自己打开看吧!"

天渐渐地亮了。

武藏边走边留意路上的杂草。他发现这条路已经有人走过,因为杂草上的露水已被践踏脏污了。

山路蜿蜒不断,最后两人来到一块面向东边的平地。

伊织突然叫了一声:

"啊!日出。"

他指着太阳,回头望武藏。

"嗯!"

武藏的脸被晨曦照得通红。

眼前的云海一望无际。坂东平原以及甲州、上州的山峰,都浮现在云彩的怒涛中,犹如蓬莱仙岛,景色迷人。

"……"

伊织紧抿着嘴,姿势端正地凝视着太阳。

日出的景象如此感人,使得少年说不出话来。

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和红色的阳光已经合而为一了。

因此他认为自己是:

太阳之子!

然而他的感动和大人世界里的精神层面不太相同。

他只是默默地、恍惚地看着这一切景象。

接着,他突然大声喊道:

"天照皇大神!"

他回头看武藏。

"师父!这样对不对?"

"对。"

伊织举起双手,遮在眼前。透过指缝看着太阳,又叫道:

"太阳的颜色和我的血是同样的颜色耶!"

伊织高兴地拍着手。之后,他跪在地上膜拜太阳,内心有一个感受——

猴子有双亲——

我却没有——

猴子没有大神主——

我却有。

他如此一想,内心充满了欢愉,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虽然眼中含泪,他却开始手舞足蹈,耳中似乎听到云间传来昨夜的神乐声。

"——啦、啦、啦——咚、咚、咚——"

他捡起一片竹叶子,拿在手中开始跳舞。

他用脚打着节拍,不断挥动双手,并唱着他昨夜听到的歌谣。

梓弓

随着春天的到来

众神

即将降临大地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伊织唱完才回过神来,看到武藏已经走远,赶紧追了上去。

道路又进入一片树林。应该快到寺院了,因为两旁的树木排得井然有序。

大树披着一层厚厚的苔藓。苔藓上开着白色的花。这些树龄大约超过五百年到一千年。伊织想向这些树行礼。路上掉满了竹叶子,火红的枫叶更加醒目。现在这片树林仍相当昏暗,抬头仰望树梢,只看到些微晨光——

突然,两人感到大地在摇动。一瞬间,咻——传来一声剧烈的声响。

"啊!"

伊织赶紧捂住耳朵,趴到竹丛中。在一棵树后面,冒出一阵淡淡的白烟,接着,从那里传来一声惨叫——就像动物临死前的哀鸣。

"伊织!别站起来。"

武藏已躲到一棵树干后面,并警告竹丛中的伊织。

"即使你被踩了也别站起来。"

"……"

伊织吓得说不出话来。

弹药燃烧过的烟像一层薄雾,从伊织背后飘起——周围的树以及道路两旁的树林里,都有刀枪埋伏在那里。

"……?"

埋伏在树林里的人,转眼间看不到武藏,正觉得奇怪。他们想确认刚才那一击是否中的,因此并未蜂拥而上,只是静观其变。

刚才那一声惨叫,应该是武藏被击中后发出的。但并未看到武藏倒地的身影,大伙儿都不敢轻举妄动。

枪炮声一出,伊织像一只小熊,头藏到竹丛里,只露出屁股。这样谁看不见呢?于是,四面八方的眼睛都集中在伊织,刀枪也对准他。

"……"

不可以起来——刚才好像有人对他这么说。但他现在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砰!"一声之后,四周竟变得如此死寂,使他好奇地把头抬了起来。他看到一棵巨树后面,有个人拿着一把巨蛇般的大刀。

伊织吓得大叫:

"师父——有人躲在那里呀!"

叫完,他立即跳了起来,正准备逃走。

"你这个小鬼!"

拿着大刀的那个人已经从巨树后面扑了过来,像个魔鬼,砍向伊织。

咻——一把小刀从旁边飞过来。原来是武藏为救伊织而射过来的小刀。

"哼!畜生!"

有一名和尚,拿着长枪刺了过来。武藏左手抓住对方的长枪,右手刚才已扔出小刀,虽然手上没有武器,但准备放手一搏。

武藏不清楚树后到底藏了多少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传来一声惨叫。

"哇!"

有人被石头打中脸颊,发出呻吟。

看来敌阵中有内斗,而且是和武藏无关的人。

"奇怪?"

武藏转向刚才发出惨叫的地方。另一名和尚趁此空隙攻击武藏。

"喔!"

武藏赶紧用腋下夹住敌方的长枪。现在,各持长枪挟攻武藏的两名和尚,同时对着自己的人马大喊:

"上啊!"

"干什么?"

武藏的声音比他俩还洪亮;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若不报上名来,我一概当你们是敌人,结局可能要血染圣地了。"

武藏紧抓着两支长枪,用力一挥,两个和尚被弹掷出去。武藏跳上去,砍死一人之后,又翻身迎击背后持刀攻过来的三个人。

道路非常狭窄。

武藏使劲把这三人推到路边。

正面有三个持刀的敌人,旁边又有两人侧攻。对方并列,被武藏推得直往后退。

武藏看不到伊织非常担心,根本无心打斗,只能防御。

"伊织!"

他试着呼叫。突然看到山林里有个人被追得到处跑,正是伊织。原来刚才从武藏刀下逃走的和尚,捡起长枪之后,去追赶伊织。

"伊织!我来了。"

武藏想救伊织。

"别让他去!"

眼前的五人立刻用刀反逼武藏。

武藏像一阵旋风,挺身迎向白刃。霎时就像澎湃的海水碰撞岩石之后,溅上水沫一般,只见血沫不断喷出。武藏压低身子的背部就像一股漩涡。

双方打斗剧烈,鲜血四溅。血肉绽开,骨头断裂,其中还夹杂着两三声惨叫。敌人一个个像朽木般往左右倒下。每个毙命的人都是从头到脚被切成两半——武藏右手拿大刀,左手拿小刀。

"——哇!"

有两个人吓得逃走了。武藏则紧追不舍。

"往哪里逃?"

他用左刀砍中其中一人的后脑勺。

咻——鲜血喷向眼睛,武藏用左手挡住眼睛。就在这时候,随着武藏背后奇怪的金属声,一股强风打向他的脸。

啊!他很自然地用右刀抵挡,可是刀锷处却被一个分铜给扣住了。

糟了!

武藏内心暗叫。定神一看,原来自己的刀身已被一条细锁链缠住。

"武藏!"

户梅轩手上拿着镰刀,分铜的锁链缠住武藏的刀刃。他用力扯着锁链。

"你忘了我吗?"

"喔?"

武藏吓了一跳:

"你是铃鹿山的梅轩。"

"风典马的弟弟。"

"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到这山上来自投罗网,这是你的命。我的亡兄典马正在地狱呼唤你呢!你快去吧!"

分铜的锁链紧紧缠住武藏的刀不放。

梅轩慢慢拉近手中的锁链。下一步他准备用锐利的镰刀攻击武藏。

武藏现在仍可用左手上的小刀对付这把镰刀。如果他只有右手上的大刀,现在已是无防身之物了。

"!"

梅轩鼓足力气,使得脖子跟脸一样粗,全身也发出奇怪的声音。接着,他拉紧锁链把武藏的刀和武藏拉向自己。

同时,梅轩的身体也随着锁链向前扑了过去。

武藏心想,难不成今天自己真要断送在对方手下?

他对锁链这种奇特的武器,并非毫无所知。

以前武藏曾经在安浓的打铁铺亲眼目睹户梅轩的妻子拿着锁链镰刀,摆出户八重垣流的架式。

当时武藏看得入神——

啊!太棒了!

连他妻子都能有此功夫,可想见梅轩的功夫是何等高强。

同时,武藏也了解自己很少碰到这种武器。

也很少人会使用,因此他有些害怕这类奇特的武器。

虽然自己已经具备锁链镰刀的知识。然而在紧要关头知识是没有用的。武藏觉悟到这个道理时,整个人已经被锁链控制住了。

况且他也无法全力对付梅轩,因为他正腹背受敌。

梅轩非常得意,露出狰狞的笑容,开始拉紧锁链。武藏知道必须放弃被缠住的大刀,可是他仍要找适当的机会。

梅轩口中又叫了第二声:喝!同时,他左手上的镰刀已飞向武藏。

武藏甩开右手上的刀,镰刀正好削过他头上。镰刀一过,分铜立刻飞过来;武藏躲过分铜,镰刀又攻过来。

是镰刀?还是分铜?

躲闪这两种武器的轮番攻击,是非常困难的。因为镰刀和分铜的速度配合得天衣无缝。

武藏不断腾挪闪躲。速度之快,眨眼不及。但他仍必须提防背后的敌人——

难道今天我要落败?

武藏的四肢变得僵硬。这是身体自然的反应。他的皮肤和肌肉几乎流不出汗来,本能地进入战斗状态。他感到全身毛发耸立,气血逆流。

要对付镰刀和分铜的攻击,最好的方法是用树干当挡箭牌。可是武藏没有时间退到树后。何况树后还有敌人。

这时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惨叫。

"啊?伊织?"

武藏无法回头,内心却非常担心伊织。他的眼前仍闪着镰刀和分铜的光芒。"笨蛋!"

这不是梅轩的叫声。当然也不是武藏的。有人从武藏背后大声说道:

"武藏!你专心对付敌人吧!后面的由我处理。"

同一个声音又骂道:

"混蛋!畜生!"

背后有人惨叫一声仆倒在地;有人踩着竹叶逃跑了。从一开始便帮助武藏的人,现在已打破重围,渐渐靠向武藏。

谁?

武藏猜不出来,没想到会有自己人在背后,但他已没时间去确认了。

武藏只知道不必担心背后。

他可以专心对付梅轩了。

然而他手上只剩一把小刀,大刀刚才被梅轩的锁链夺走了。

只要武藏向对方逼近,梅轩一定立刻向后退。

梅轩最重要的是保持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因为镰刀和分铜之间的锁链长度,就是他武器的长度。然而武藏只要比这武器远一尺或是靠近一尺即可不受敌人控制。

梅轩却不让武藏得逞。

武藏很佩服梅轩的武功。现在就像面对屡攻不破的城池,武藏感到非常疲倦。虽然如此,在打斗的时候,武藏已经识破梅轩的技巧,这技巧与二刀法的理论相当接近。

锁链只有一条,如果镰刀是右剑,分铜就是左剑。梅轩对这武器已运用自如。"我知道了。你用的是八重垣流。"

武藏的声音中已带着胜利。面对飞过来的分铜,他往后跳开五尺远,并把左手的刀换到右手,射向敌人。

正巧梅轩也朝武藏追过来。他没料到武藏的小刀会飞过来,他已经没有武器可以抵挡。

很自然地"啊!"一声,梅轩一闪,小刀从他身边飞过,插进一棵树干上。可是因为梅轩突然改变身体的角度,使得分铜的锁链一下子缠住他自己的身体。

"啊!"

梅轩发出惨叫。同时武藏也大叫一声:

"喝!"

他全身像颗铁球,滚向梅轩。

梅轩正要握住身上的佩刀,武藏抢先用力捶打他的手,迫使梅轩的手离开刀把。武藏再趁机夺过梅轩的刀——

真遗憾!

武藏默念,抓着梅轩的大刀把他从头到脚砍成了两半。

刀刃砍得很深,从离护手约七八寸的地方砍下,就像伐木一般发出如雷巨响。刀刃从头部往下切时,不知切断了几根肋骨。

"啊!"

有人在武藏背后,屏气凝神观战,最后发出赞叹声。

"就像在切竹子——我第一次看到。"

"……?"

武藏回头看,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带着四尺左右的木杖。他的肩膀雄厚,圆脸,身上的汗蒸发变成水气,正对着武藏露齿而笑。

"咦?"

"是我,好久不见了。"

"你不是木曾的梦想权之助吗?"

"你觉得意外吗?"

"真的很意外。"

"我想这是三峰神明的保佑,也可能是亡母冥冥之中牵着木杖带我来此地吧!"

"这么说来,令堂她?"

"已经过世了。"

梦想权之助表情哀伤。

"对了!伊织呢?"

武藏开始寻找伊织,权之助说道:

"请放心,我已经把他救出重围,放在上面了。"

说完,指着上面。

伊织在树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两人。就在这时候,树林里传来汪、汪的狗吠声。

"咦?"

伊织眼睛向狗吠的方向望去。

伊织用手遮着眼睛,在树上寻找狗的踪影。他看到更远的地方,也就是杉林尽头连接山谷的地方,有一块平地,那里有一只黑狗。

那只黑狗被绑在树干上。

口中咬着它身边一个女人的袖子。

女人拼命地想要逃走,然而黑狗却死咬着不放。

最后那女人袖子被扯断,连滚带爬地跑出草原。

刚才在梅轩的同党当中,那个追赶伊织的和尚,现在头破血流,以枪当拐杖,正走在那女人的前面。那女人追过和尚,往山下逃走了——

汪、汪、汪。

那只黑狗可能闻到了血腥味,才会如此发狂。山谷间不断地回响着狗的叫声。

最后那只猛犬扯断绳子,往女人逃走的方向跑去。途中那位跛脚走路的和尚,以为狗要来咬自己,便用长枪刺狗。

长枪刺伤了黑狗的脸——

汪!

狗夹着尾巴,躲入旁边的杉树林里,再也没听到叫声,也没看到狗影了。

"师父!"

伊织从树上报告。

"那女人逃跑了。"

"下来,伊织!"

"另外一个受伤的和尚往杉树林的方向逃走了,要不要去追他?"

"不要了。"

伊织从树上下来。武藏这时已从梦想权之助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

"刚才他说有个女人逃跑了,那一定是阿甲。"

权之助昨夜在阿甲的茶馆睡觉的时候,可能是上天的保佑,在一旁偷听到他们所有的计划。

武藏深深地感谢他。

"这么说来,一开始也是你杀死开枪的人喽?"

"不是我。是这根木杖。"

权之助开着玩笑,自己也笑了。

"他们想谋害你,我暗中观察他们,看到有人拿枪,便趁天未亮时先到此埋伏,用木杖从背后打死拿枪的人。"

后来武藏和权之助检视地上的尸体,发现用木杖打死的有七名,被武藏砍死的有五名。木杖砍死的比较多。

"这件事虽然错不在我们,但这里毕竟是个圣地,我想应该去向神领的村长报告。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也想把我的事情告诉你;等我向村长报告完之后,再回观音院与你碰面。"

然而——

他们尚未回到观音院之前,发现神领村长的职员驻屯在谷川桥旁。武藏独自上前向他们报告此事。这些官吏听了非常震惊,立刻吩咐手下:"用绳子把他绑起来!"

"绳子?"

武藏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自己前来报告,反而有罪,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走!"

武藏变成囚犯,虽然生气也来不及了。他看到这些官吏的配备已经惊讶不已,又看到众多的捕快驻守在路旁,更是不解。

来到了寺前街道,大约有一百多人团团围住武藏,一副戒备森严。

14

"别哭,别哭!"

权之助把伊织抱在怀里。不让他哭出声音。

"别再哭了。你不是男子汉吗?"

权之助不断地安慰伊织。

"男子汉?就因为我是男子汉才要哭啊……我的师父被抓走了。师父被抓走了!"

伊织挣脱权之助,张着大口对着天空嚎哭。

"不是被抓走了,是武藏先生自己去控告的。"

权之助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驻守在谷川桥的官吏们,看来都杀气腾腾,还有将近二十名捕快驻屯在那里呢!

(真奇怪!不必如此对待前来控告的人吧!)

权之助心里也感到奇怪。

"走!我们走!"

他拉伊织的手。

"不要!"

伊织摇着头,又要哭起来,不肯离开谷川桥。

"快点过来。"

"不要——如果师父不回来我就不走。"

"武藏先生一定会回去的。你如果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即使这么说,伊织还是不为所动。这时,刚才那只猛犬已经在杉树林里,噬饱了生血,突然快速地往这边猛冲过来。

"啊!大叔!"

伊织赶紧跑到权之助身边。

权之助不知道这位身材矮小的少年,曾经独自住在荒郊野外的屋子里,为了埋葬去世的父亲,因为抱不动,曾想磨刀把父亲的尸体切成两段,是一位充满神勇气概的男孩子,才会说:

"你累了吧!"

权之助安慰伊织,又说:

"害怕吗?没关系,我来背你。"

权之助说着,背对伊织。

伊织停止哭泣。

"好。"

伊织撒娇地攀上了权之助的背。

祭典在昨晚结束,本来聚集在此的人群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全部下山去了。三峰神社境内及寺前街道一带又恢复冷清。

群众离开后,到处留下竹子、竹片和纸屑,正随风旋转。

权之助经过昨晚借睡的小吃店。悄悄地看了店内一眼,才走过去。背上的伊织说道:

"大叔,刚才在山上的女人在屋子里呀!"

"应该在。"

权之助停下脚步。

"那个女人没被抓,竟然抓走武藏先生。真是岂有此理!"

刚才阿甲逃回家里,立刻收拾金钱衣物,准备逃走,迎面却碰到站在门口的权之助。

"畜生!"

她在屋内朝外骂着。

权之助背着伊织站在屋檐下,用憎恨的眼睛看着阿甲。

"你准备逃走呀?"

权之助嘲笑她。

在屋内的阿甲一听非常气愤,走了过来。

"谢谢你的大力相助。喂!年轻人!"

"什么事?"

"你竟然扯我们后腿,帮助武藏。而且你还杀了我丈夫藤次。"

"这是罪有应得呀!"

"你给我记住。"

"你想怎样?"

权之助说完,背上的伊织也破口大骂:

"大坏蛋!"

"……"

最后阿甲坐在屋内,面露邪恶的笑容。

"你说我是大坏蛋?你们才是偷平等坊宝藏的大盗贼。不,应该说是那大盗贼的手下。"

"什么?"

权之助放下伊织,跨进门内。

"你说我们是盗贼?"

"没错,你们就是。"

"你再说一次。"

"以后你就知道了。"

"快说!"

他用力抓住阿甲的手,阿甲突然拔出藏在背后的匕首,刺向权之助。

虽然权之助有木杖,但不用木杖,他已抢下阿甲手中的匕首,并把她推倒在屋檐下。

"山上的人呀!快来呀!偷宝藏的同伙在这里呀!"

阿甲为何要这么说呢?她拼命叫着,最后跌到路上。

权之助用匕首丢向她的背,匕首穿过阿甲的胸膛,"哇!"的一声,阿甲倒在血泊中。

这时候,刚才那只猛犬阿黑不知从何处突然大声吠叫,并跳到阿甲的身上,舔完伤口流出的鲜血后,对着天空吠叫。

"啊!那狗的眼睛?"

伊织吓了一跳,他从狗的眼睛看出它已经发狂。

不只是狗的眼睛,今早山上的人都带着这种眼神,好像出了什么事。

昨夜灯火通明,神乐的演奏使得祭典更添加热闹的气氛。有人趁混乱之际,在深夜偷了平等坊的宝藏。

当然,这一定是外人做的事。宝藏库里的宝刀和古镜并未被偷,然而多年来储存的沙金、元宝和货币等都被一洗而空。

看来并非传言,因为山上有很多官吏和捕快都在那里戒备,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经阿甲刚才在路上这么一叫,已有许多居民围拢过来。

"在这里,在房子里面。"

"偷宝藏的歹徒逃到屋里了。"

大家不敢接近房子,用随手捡来的石头掷向屋内。从这点看来,山上的居民也异常地激动,事情并不单纯。

权之助和伊织两人沿着山路一口气逃了下来。他们从秩父山往入间川的方向下山,正好走到正丸岭——

偷宝藏的盗贼!

原本拿着竹枪和猎枪追赶他们的村人,到此也不见踪影了。

权之助和伊织虽然已经安全,却不知武藏的下落,令他们更加的不安。仔细想起来,他们一定错认武藏是偷宝藏的盗贼,才会把他绑起来。武藏前去控诉,却被误认为盗贼,一定被关在秩父的监狱里。

"大叔!已经可以望见武藏野了。可是师父不知如何?是不是还没释放出来?"

"嗯,可能已经被送到秩父的监狱,遭受一顿毒打吧!"

"权之助先生!您能不能去救师父呀?"

"当然。他是无辜的。"

"请您一定要救我师父,拜托您。"

"对我权之助来说,武藏也是我的师父,即使你不拜托我,我也会去救他的。伊织!"

"是。"

"你还小,在我身边会碍手碍脚。既然我们已来到这里,你是否可以独自回去武藏野的家?"

"可以是可以。"

"那么你一人先回去吧!"

"权之助先生!您呢?"

"我想回秩父街上打听武藏的消息。如果官吏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师父关进监狱里,想陷他于莫须有的罪名的话,即使打破监狱,我也要把他救出来。"

说完,权之助用木杖敲着大地。伊织刚才已经见识过木杖的威力,便二话不说地点点头,并与权之助告别,独自回武藏野的家。

"你真聪明。"

权之助夸奖他。

"你乖乖地留在草庵等待。我救出师父就一起回去。"

说完,拿着木杖往秩父的方向去了。伊织独自一人并不寂寞,因为他本来就生于旷野,何况只要沿着之前来三峰的路回去就可以了,他不怕迷路。只是现在他非常疲倦,因为昨天连夜从三峰一路逃下来,虽然吃了一些栗子和鸟肉,但这一路上根本没睡觉。

一个人走在暖和的秋阳下,伊织更是昏昏欲睡。好不容易下了山来,在路边的草丛里倒头就睡。

伊织躺在一块石佛后面睡着了。一直到夕阳照着这块石佛的时候,伊织被石头前的窃窃私语吵醒,但心里怕惊扰到对方,便继续躺着假装睡觉。

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另外一个人坐在木头上休息。

离他们稍远的树干上,绑着两头驮马,可能是那两个人的。马鞍两头绑着漆桶,桶子上写着:

西城修缮用

野州漆店

从条子上的字来看,这两个武士一定与修筑江户城有关,也许是负责漆的官员手下。

然而伊织从草丛中偷看,怎么看这两个人都不像一般的官吏。

一个年约五十,是个老武士。他的身体比年轻人还要壮硕。头上戴的一字形斗笠,反射着阳光,使得斗笠下的脸一片黑,看不清楚。

坐在他对面的武士,年约十七八岁。身材瘦削,蓄着刘海,用苏芳染的手巾包着头,在下巴打了结,谈话时不断地点头,并露出微笑。

"怎么样?老爹!漆桶这个构想不错吧?"

蓄着刘海的年轻人说完,戴着一字形斗笠的老爹说道:

"你现在越来越精灵了,连我大藏都自叹不如。"

"准备快妥当了。"

"说来也真讽刺。也许再过四五年,我大藏也得听你差使了。"

"这是自然嘛!年轻人即使受到打压,他还是会崭露头角,老年人即使心里再急也没用,仍会继续衰老下去。"

"你觉得我心急吗?"

"很抱歉我这么说,你知道自己渐渐老了,才会急着动手。"

"你的确很厉害,能观察到我的内心。"

"我们快走吧!"

"是啊!趁脚边还没黑之前赶快走。"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们的脚边还十分明亮呢!"

"哈哈哈!你这么年轻竟如此迷信,忌讳这些。"

"可能做这一行我经验还不够,才会如此觉得。有点风吹草动,心里就慌了。"

"那是因为你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盗贼,才会如此。如果你认为这是为天下之人而做,就不会胆怯不前了。"

"你经常这么说,我也尽量朝这方面想,但是盗贼就是盗贼,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监视我们。"

"别这么没志气!"

戴一字形斗笠的老人,自己内心多少也有点胆怯。刚才的话虽然是针对年轻人说的,但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似的。说完,走到挂着漆桶的马鞍旁。

头包手巾的刘海青年,轻巧地跳上马鞍。然后,驱马走在前面。

"我在前面开路,如果有任何动静,我会立刻通知你,可别大意。"

年轻人对后面驮马上的老人说着。

这条道路通往武藏野的方向,也就是往南下山。最后马匹和斗笠老人以及包头巾的年轻人渐渐地消失在夕阳余晖中。

15

躲在石佛后面的伊织听到两人的对话。虽然觉得奇怪,但一点也不了解他们所谈的内容。

那两人骑着驮马一离开,伊织也尾随后面跟踪。

"……"

前面的两人回头看了一两次,但看年幼的伊织身材矮小,也就不以为意。

过了不久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下山来到武藏野。

"老爹!你可看到扇街的灯影?"

年轻人指着远方。道路已经变得平坦,眼前的平野有一条入间川,在黑暗中,像一条银色的腰带。

两个人对伊织不抱任何警戒心。伊织虽然是个小孩,仍细心地不让两人起疑。

(那两人一定是盗贼。)

这一点伊织可以确定。

盗贼是多么的可怕呀——在他的出生地法典村,每一年都会遭受土匪劫掠,他们犹如蝗虫过境般抢走所有的东西。所以伊织相当清楚盗贼的横行。而且在他年幼的心里,认为盗贼会随便杀人,因此伊织担心被他们发现后会没命。面对如此可怕的人,为何还会紧跟在后面呢?因为他打算跟踪这两只驮马,看他们走到哪里。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闯进三峰神社宝库,盗取财物的一定就是这两个人。

伊织内心如此认为。

刚才在石佛后面听不懂他们谈话的内容,后来仔细推敲,才恍然大悟。少年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斩钉截铁地认定偷三峰神社宝藏的就是这两个盗贼。

最后,伊织以及那两只驮马已经来到扇街的闹区。老人对前面的年轻人挥着手。

"城太!城太!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吧!马要吃草,我也想坐下来抽根烟呢!"

他坐在马鞍上说道。

两人来到一家灯火昏暗的饭馆前,系好驮马,走进店里。蓄刘海的年轻人坐在门口吃饭,他频频注意驮马。吃完后,又立刻到外面喂马。

伊织利用空当也在别处吃饭。看到两人又骑上马走了,他不管口中的饭还来不及咽下去,筷子一丢,便追了过去。

他们走在黑暗的道路上。武藏野是一大片草原,坐在马鞍上的人一路聊着天。"城太。"

"是。"

"有没有把信送到木曾了?"

"送了。"

"那么木曾的人会到首冢的树下等我们!"

"是的。"

"时间呢?"

"我信上写半夜,现在去的话,时间刚刚好。"

老人叫年轻人城太,年轻人则称老人为老爹。

这一对盗贼难不成是父子。

伊织如此猜想,心中感到害怕。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无法擒住对方,他只是想尾随两人,查出他们的住处之后,再去通报官吏,武藏自然就会无罪被释放——伊织很笃定。

也许事情无法如伊织所想的那么顺利,但以小孩的直觉来说,认为他们两人就是偷三峰神社财物的怪盗。

两人以为四周无人,毫无忌惮地大声说话。他们的行动越来越诡异了。河边的城镇像一片寂静的湖水,正沉在睡梦中。街道两旁的住家已不见灯火。骑着两只驮马的人,爬上首冢的丘陵,看到登山口路边有一块石标。

首冢森林

在此上方

伊织躲进崖边的树林里。山丘上有一棵巨大的松树,松树下系了一匹马。三个穿旅装的浪人坐在松树下抱膝等待。这时,其中一人突然站了起来。

"喔!是大藏先生!"

他们迎向上山来的两只驮马,态度异常亲密。他们看来久未见面,互诉离情,也为两人安全抵达而高兴。

在天亮之前,他们得赶紧做好一件事。他们依照大藏的指示,撬开松树下的一块岩石,一人则拿圆锹开始挖土。

他们挖出许多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看来他们每次偷了财宝之后都埋在这里。那是一笔很大的金额。

蓄刘海的年轻人——那个叫做城太的人从驮马背上拿下所有的漆桶,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从漆桶倒出来的并非是漆,而是三峰神社遗失的沙金和元宝,加上地下挖出来的珠宝有几万两之多。

他们把这些财宝分装在几个麻袋里绑在马背上,并把漆桶和不用的东西全部踢入洞中,然后把土掩回去。

"这样子可以了。天还没亮,我抽根烟休息休息吧!"

大藏说完,坐在松树根上。其他四人也拍去树根上的泥土,坐了下来。

木曾的草药商大藏,自从离开奈良井的老家,已过了四年。名义上是到各寺庙参拜,其实暗地里竟做些不法的勾当。他的足迹遍及关东各地。只要有神社佛阁的地方,几乎都有奈良井大藏的捐款,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无人知道。

不只如此,他去年甚至在江户城边买了一栋住宅,还有一家当铺,甚至为了博得村人的信任,还当上村里的"五人组"中的一员。

这个大藏先前诱骗本位田又八到芝浦的海上,出钱叫他去狙击新将军秀忠。现在又趁三峰神社的祭典,偷了仓库里的宝藏,再加上首冢的松树根下多年来贮存的金银财宝,装在几个麻袋里,分别绑在三匹马上。

世局诡谲多变,最难理解的便是人心,分不出表里。可是如果对所有的人都持怀疑态度,那就没完没了了。也许连自己都要怀疑自己呢!

如果是个聪明人也就罢了,偏偏又八不太精明,才会被大藏的巧言所骗。为了金钱甘心去冒大险。

也许又八现在已在江户城中,按照大藏的指示,挖出埋在槐树下的枪炮,再伺机一枪打死秀忠将军。

然而又八却不知道那也是自己的死期。

无论如何,大藏是个怪人。像又八这种人最受他欢迎。而朱实现在也陪侍在他身边,成了他的贴身侍女。更让人惊讶的是,武藏花了几年时间教育且爱护有加的城太郎已经十八岁,还蓄了刘海,而且竟然称大藏为老爹。事情怎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

如果阿通知道城太郎沦为盗贼,还叫大藏老爹,不知要比武藏难过几倍。这事暂且不谈。

话说刚才那五个人围成一圈,讨论了半刻钟,结果决定奈良井的大藏暂时躲到木曾去,不要回江户比较安全。

但是海边的当铺仍有一些财务要处理,也有文件必须烧毁,以湮灭证据。何况朱实仍留在那里,必须派人去接应。

"派城太郎去比较好,他去最适合。"

大家异口同声地赞成。

最后,背着麻袋的三匹马以及大藏,加上木曾来的三个人,趁天未亮赶往甲州路。城太郎则独自往江户路走去。

山丘上的天空,晨星正闪耀着光芒。所有的人影离去之后,伊织才跑出来。"嗯!这下子该跟哪一边去才好呢?"

他不知如何是好。眺望两边,都是一片漆黑,犹如置身于漆桶内的天地。

16

今日的天空也是一片湛蓝,万里无云,使得秋老虎晒得人皮肤发烫。一行盗贼在光天化日下,可能会稍加收敛,不敢昂首阔步吧!然而城太郎却一点也没有这种顾忌。

他就像一个胸怀大志,迎向时代的青年般陶醉在武藏野辽阔的景色之中。

但他还是偶尔会向后张望。并非做贼心虚,而是因为有个奇怪的小孩从今早就一直跟在后面。

那小孩大概迷路了吧!

城太郎如此想着,但是小孩一点也没有寂寞的表情,不像是迷了路。

他是不是有事?

城太郎试着停下脚步等待。那少年也跟着停下脚步,并躲起来,试图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城太郎心想不可大意,便躲到草丛中,静观少年的动静。这时伊织眼看前面的人突然不见了,不禁纳闷。

"奇怪?"

伊织继续向前走,眼神有点狼狈,他到处寻找城太郎的踪影。

城太郎仍与前夜一样,用苏芳染的手巾包住头,并在下巴处打了结。他突然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小鬼!"

四五年前,城太郎也被人称"小鬼!小鬼!"的,现在他长得人高马大,也可以叫别人"小鬼"了。

"啊!"

伊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逃跑,然而又想到逃跑也无济于事,便回答:

"什么事?"

他强作镇定。还故意慢慢地向前挪动脚步。

"小鬼!你要去哪里呀?等一下!"

"什么事?"

"应该是你有事情找我吧?别再装了,我知道你从河边就一直跟着我。"

"没有。"

伊织摇摇头。

"我是要回十二社的中野村。"

"不,才不是呢!你一定是在跟踪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我不知道。"

伊织拔腿要跑,城太郎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你不肯说吗?"

"可是……可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你这个家伙!"

城太郎加重力气。

"你一定是村公所派来的密探?喔!不,你一定是密探的小孩。"

"如果你认为我是密探的小孩,就表示你是强盗了。"

"什么?"

城太郎心中一惊,瞪着伊织。伊织甩开他的手,身体一低,像一阵风般飞也似的逃走了。

"啊!这家伙!"

城太郎赶紧追上去。

在草原的一端,有几栋像蜂巢般并排在一起的茅草屋。那是野火止部落。

这个部落里有制造圆锹的打铁铺。不知何处传来"铿!铿!"的打铁声,空气中弥漫着优哉的气氛。秋草已干枯,地上到处是土拨鼠挖过的泥土堆。民家的屋檐下,晾晒的衣物正滴着水。

"小偷!小偷!"

有个小孩在路上大叫。

很多人听到了,从晒着柿干的房子以及昏暗的小马厩跑了出来。

伊织对着这些人挥手叫道:

"有个戴头巾的男人在追我,他是偷秩父三峰神社宝藏的盗贼之一,你们快抓住他呀!啊!来了!来了!追过来了!"

伊织大声告诉大家。

村人见伊织如此大叫,先是一阵愕然,大伙儿顺着伊织所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有个年轻武士戴着苏芳染头巾,往这边飞奔过来。

然而农夫们只是冷眼旁观。伊织又说:

"有人偷了宝藏,是真的。那个人真的偷了秩父的宝藏。快点把他抓起来,不然会给他逃走了。"

伊织拼命大叫。

他就像一名大将指挥裹足不前的士兵。但是,雷声大雨点小,整个村落仍是一片沉寂,并未因他的叫喊而震动,大家的表情一派优哉。对伊织的叫声和夸张的动作,只看了一眼,又各做各人的事去了。

这时城太郎已经出现在眼前。伊织情急之下,赶紧躲了起来。不知城太郎是否知道伊织躲藏的地方,只是瞪着两只骨碌碌的眼睛,望着道路两旁的居民,并故意放慢脚步,慢慢地走过。

"如果有人要管闲事,尽管来吧!"

城太郎就差没说出口,他故作镇定。

村民都屏气凝神,目送他离去。本来大家听说是偷宝藏的小偷,心想一定是个凶神恶煞。没想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长得眉清目秀,威风凛凛。因此大家甚至怪起刚才那个小孩随口开玩笑。

伊织眼见无人伸张正义,心想大人竟如此胆小。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想赶快回中野村的草庵,找熟人去告诉衙门来抓强盗。

他离开野火止村,走到田间小路上。不久,他看到熟悉的杉树林,再走一公里路便可到达他那被暴风吹垮的草庵。他兴奋得跑了起来。

突然,有人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原来是城太郎。伊织心中一凉,但他并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但他知道再逃也没用。他后退一步,拔出腰上的大刀。

"畜生!"

他像要砍杀野兽一般,口中怒骂并挥着大刀。

伊织即使拔出大刀,也不过是个小鬼头。城太郎根本未放在心上,空手便扑过去。

他打算抓伊织的领子。伊织叫了一声:

"哼!"

他躲过城太郎的手,往旁边跳开十尺。

"狗养的。"

城太郎向前逼近,却发现右手指流出了温热的液体,他举起手肘一看,原来手腕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

"好家伙!"

这下子城太郎对伊织另眼相看。伊织照武藏平时所教,摆出架势。

眼睛——

眼睛——

眼睛——

平常师父严格的教导,全部集中在伊织的眼睛里。他几乎把整个脸的重心集中在眼睛。"不能让他活着。"

城太郎光是互相对视,已经输给了伊织。接着他拔出腰上的长刀。心想即使对方砍伤了自己,但功夫大概不过如此。然而伊织刚才砍伤敌人,信心大增。因此他又刷的一声,拿刀攻向城太郎。

他跳跃的姿势与平常跳向武藏的姿势完全一样,使得城太郎受到莫大的压迫。

"你别得意。"

城太郎也全力以赴。他认为这小鬼既已知道自己的秘密,为了保护同伴,更不能留他活口。

伊织跳起来,拿刀砍向城太郎。城太郎也用刀抵挡。但是伊织动作敏捷,功夫在城太郎之上。

"你这小鬼像只跳蚤。"

城太郎在心中说着。

就在这时候,伊织突然跑了起来。原以为他要逃走,却又转身回攻。这回城太郎铆足全力攻击,伊织巧妙闪躲,又逃开了。

聪明的伊织想用这个方法把敌人诱向自己的村子。最后城太郎果然被引到伊织的草庵附近的杂树林里。

夕阳西下,林中一片昏暗。城太郎铆尽全力追伊织。到了林中却不见伊织踪影,他喘了一口气:

"小鬼!你躲在哪里?"

说着,四处眺望。他身旁的一棵大树哗啦哗啦地掉了很多树皮和灰尘下来,也掉在他的衣领上。

"原来躲在这里!"

城太郎往上看,只见树梢的天空一片昏暗,只有一两颗星星闪烁。

树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水滴落下。城太郎心想伊织一定躲在树上,便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结果唰——的一声,树上有了动静。

伊织面对树梢,趴在一根树枝上,像只猴子。他的前面已没有别的树枝了。"小鬼!"

"……"

"我看你插翅也难飞了。快点向我求饶吧!如果你肯求我,我也不是那么无情。"

"……"

伊织像一只小猴子,缩在树梢上,城太郎向上爬,快要接近伊织了。但伊织仍保持沉默,城太郎伸手想抓他的脚。

"……"

伊织仍不语,又爬到另一树枝上,城太郎两只手抓住刚才伊织站的树枝。

"喔!"

城太郎正准备伸手抓伊织,伊织早有准备,他将藏在右手的刀,从上面砍向那根树枝。

树枝被砍了一刀,加上城太郎的重量,啪——的一声,城太郎的身影随着树枝掉落地面。

"怎么样?小偷!"

伊织在上面喊话。然而城太郎就像抓着降落伞一般,他手上的树枝连打其他的树枝之后才落地,因此他并没有受伤。

"你真有两下子!"

城太郎又抬头向上看。这一回他像豹子爬树一般又靠近伊织的脚,伊织拿刀往下乱砍一通。城太郎双手不方便,想接近伊织更不是那么容易。

伊织人小鬼大,而城太郎仗着年纪稍长,小觑了他。虽然如此,在树上僵持这么久也分不出孰胜孰负。不,应该说身体较小的伊织反而占优势。

就在此时,杉树林的另一端传来箫声,虽然看不到吹箫的人,也不知人在何方,但两人同时都听见了,因此可以确定的确有人在吹箫。

伊织和城太郎听到箫声的那一瞬间,停止了争斗,望着黑暗的天空,屏神凝听。

"小鬼!"

城太郎打破沉默,重新面对伊织。这回有如教诲的口吻。

"你个头虽小,却毅力过人,我非常佩服,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跟踪我的,我就饶了你。"

"别做梦。"

"什么?"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宫本武藏的弟子,叫做三泽伊织。如果我向小偷求饶,那岂不是有辱我师父。所以我说你别做梦了。笨蛋!"

城太郎一听,整个人愣在树上。这比刚才从树上滑落地面时更令他震惊。他除了感到意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城太郎的声音强烈地颤抖着,伊织以为是自己的名字吓着他了。

"你好好听着,我是宫本武藏的弟子——三泽伊织。你很惊讶吧!"

"我很惊讶。"

城太郎莫名其妙地投降。他既怀疑又亲切的心情问道:

"师父现在可好?他在哪里?"

"你说什么?"

这回换伊织觉得莫名其妙,见城太郎一直靠过来,他连忙躲闪。

"你叫他师父?武藏师父可没有小偷弟子。"

"小偷?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城太郎没那么坏心眼。"

"咦?你是城……城太郎?"

"如果你真的是师父的弟子,一定听他提过我。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跟在他身边好几年。"

"骗人,你骗人。"

"不,是真的。"

"我不会受骗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

城太郎想起跟随师父时的情形,不禁一阵激动,突然想抱住伊织的肩膀。

但是伊织不相信。城太郎伸出手,告诉伊织两人是师兄弟,然而伊织仍不相信,准备拿刀子向城太郎的腹部刺去。

"啊!等一下。"

城太郎在树上行动不方便,虽然及时抓住对方的手,但另外一只手也离开了树干,再加上伊织用全身之力扑过来,因此他抓着伊织的衣领,猛力踩在另一枝树枝上而弹了开来。

两人的身体撞在一块儿,折断无数的枝叶之后,掉在地上。

这回跟刚才城太郎掉下去的情况大不相同,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速度,使得他们着地时就像两只胸贴着胸的鸟,浑然失去知觉。

这里的杂木林和杉树林混杂成一片,杉树林中有一块空地,那里就是以前武藏被暴风雨打坏的草庵处。

在武藏要出发去秩父的那天早上,村人遵守信诺,当天起便找了很多人来修补被风吹垮的草庵。

现在,屋顶和柱子已经修好了。

虽然武藏还没回来,但是这户只有屋顶,没有墙壁没有门的房子里,今夜竟然点着灯火。原来是昨日从江户来探视洪水灾情的泽庵,一个人先住在这里等候武藏归来。

泽庵独宿于此,昨夜是一个人度过的。然而今夜有一名流浪的苦行僧看到此处灯光,便过来要一碗热汤。

热汤配饭吃。

刚才杂木林中传来的箫声,便是这名年老的苦行僧在吃完柏叶包的饭团之后为泽庵吹奏的。

17

苦行僧的眼睛不太好,不知是眼疾还是老花了,做什么事情都必须用手摸来摸去。

泽庵并未要求他吹箫,是他自己毛遂自荐要吹一曲,他的箫吹得像外行人一般笨拙。

不过泽庵听着听着,觉得他吹的箫充满真情,毫无一般世人的矫揉造作。曲调间平仄虽然不够协调,但能表露出他吹箫时所欲传达的心声。

这个被世人遗忘的苦行僧,用一支破箫传达他满心的"忏悔"。整首曲子从头到尾就如同在忏悔哭泣一般。

泽庵静静聆听,慢慢地他似乎已经了解这位流浪僧的一生是何等光景。无论伟人或是平凡的人,在人性心灵的旅程并无太大的区分。伟人和凡人之间的差异,在于如何跨越人类共通的烦恼。苦行僧和泽庵透过这支破箫,无形的心灵得以相互了解,细思过往岁月,两人皆有相同的烦恼,原是凡夫俗子罢了。

"我好像见过你。"

泽庵听完他的吹奏之后说道。这一来苦行僧眨着眼,说:

"我也觉得似乎听过你的声音。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猜想你是不是但马的宗彭泽庵大师,曾经住过美作吉野乡的七宝寺……"

话还没说完,泽庵也想起来了。这时,屋里的灯火已快熄灭,泽庵重新挑燃灯芯,仔细凝视眼前这位鬓发霜白、脸颊瘦削的老僧。

"啊!你不是青木丹佐卫门吗?"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泽庵大师了。哎呀!现在地上如果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没想到我竟落得如此下场。宗彭大师,你别认为我是以前的青木丹佐呀!"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七宝寺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你提起此事,让我心头有如冰雨浇淋般难受。我即将步入黄泉,成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如今我日日夜夜所思挂的便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你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以前我在赞甘山围捕武藏,致使武藏被你绑在千年杉上受苦。之后听说他改名为宫本武藏,又听说我儿子成了他的弟子,现在已经来到关东。"

"什么?武藏的弟子?"

"当我听到这件事时,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我甚至不敢让武藏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我实在是非常想念我儿子……屈指算来,城太郎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长大的样子,我死也无憾了。因此我不顾羞惭,前一阵子一直在关东四处寻找他。"

"这么说来,城太郎是你儿子喽?"

泽庵从未听过这件事。自己跟城太郎那么熟悉,为何从没听过阿通和武藏提起他的身世呢?

苦行僧青木丹佐默默地点头。这时的他形容枯槁,无法想像当年他留着八字胡,充满大将威风,精神焕发的英姿。泽庵怜悯地看着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丹佐已经从充满欲望的人性中蜕变而出,迎向人生暮钟,不需任何安慰的话语了。

虽然如此,这个苦行僧为了过去而忏悔、伤心,认为自己毫无未来。皮包骨的身躯令泽庵觉得非常可怜。当这个人失去自己的社会地位,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时,一定也没享受到法悦的境界,更没想到佛陀能够救助他。虽然在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为非作歹,随心所欲,极其嚣张,但此人仍有他道德良心的一面,才会随着自己的败落而良心发现,几乎要扼杀自己的余生以赎罪。

因此他这一生的期望说不定就是见武藏一面,并向他道歉,以及亲眼目睹长大成人的儿子,对他的将来放心之后,也许隔天就会到树林里上吊自杀了。

泽庵认为在这男子见到他儿子之前,一定要先让他见见佛陀。即使是无恶不作的歹徒,只要向佛祖求救,就能得到佛祖慈悲的光辉。因此先让他面对佛陀之后再让他面对城太郎也不晚,至于和武藏见面则属后来之事,对他好,对武藏也好。

泽庵如是想,因此他告诉丹佐:城内有一座禅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便可随意在那里住宿,爱住多久住多久。我若有空会去找你,见面之后再详谈。至于你的儿子城太郎,我一定会尽力促成你们父子相逢。别太苛责自己,即使是五十岁、六十岁,前途依旧光明,一片乐土,有工作也有人生。在我去禅寺与你见面之前,你也可以与该寺的和尚聊聊人生的真谛。

泽庵这么鼓励他之后,故意要青木丹佐离开那里。丹佐似乎也了解泽庵的心意,不断地道谢之后,背着席子和箫,依赖竹杖,扶着墙走了出去。

这一带是丘陵地。下坡路很容易跌倒。因此丹佐往林子里去。沿着杉树林的小路,进入杂木林。

"……"

丹佐的手杖碰到一样东西,他的眼睛并未全瞎,他弯下身子,仔细察看。虽然林子里黑暗,一时间看不清楚,最后借着从树缝照射下来的星光,依稀可见两个被露水沾湿的人躺在地上。

丹佐不知想到什么,沿着原路回去,然后走到刚才的草庵,望着里面的灯火:

"泽庵大师……我是丹佐,我发现树林里有两个年轻人从树上跌了下来,昏迷了。"

泽庵听他这么一说,连忙拿着灯火来到屋外。丹佐又说:

"很不巧,我身上没带药,而且眼睛也看不清楚,无法给他们水喝。那两个少年可能是附近乡士的儿子,或者是来这儿游玩的武家兄弟,请你救救他们好吗?"

泽庵点点头,穿上草鞋,对丘陵下的茅草屋大声叫喊。

有个人影从屋子里走出来,抬头看看山丘上的草庵。原来是住在那里的农夫。泽庵叫他准备火把和水。

农夫拿着火把上来的时候,丹佐正好沿着泽庵告诉他的道路——这回是走山丘上的道路下山,走到半路刚好遇见拿火把的农夫。

如果丹佐走刚才迷路时的那条路,必定能随着农夫而认出儿子城太郎,可惜他重新向泽庵询问往江户的方向,致使父子无缘相见。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总要到头来回顾往事时,才能判断是缘薄或是不幸。

拿着竹筒水和火把的农夫很快地赶过来。他是这两天都在帮忙修理草庵的村人之一,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急忙跟随泽庵走进林子里。

他们拿着火把来到丹佐所说的地点。这会儿情况与刚才不大一样,刚才丹佐发现两人时,城太郎和伊织由于重重地跌了一跤,昏倒在地上。现在城太郎已经醒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想要叫醒伊织,问个明白,或是赶快逃走。城太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只手放在伊织身上,正陷入沉思。

当城太郎看到火把,听到脚步声时,突然像一只迅捷又敏锐的野兽,在夜间随时攻击敌人一般,全身戒备。

"咦?"

农夫拿着火把走在泽庵身边。城太郎这才发现不需如此紧张,放心后,抬头望着两个人影——

咦?

泽庵原以为两人是昏倒的,没想到其中一人竟坐起来了。双方互看了好一阵子,不约而同地又叫了一声。

"咦?"

泽庵眼前的城太郎,身体长高了许多,脸庞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因此一下子无法认出他来,但城太郎一眼就看出是泽庵。

"你不是城太郎吗?"

泽庵瞪大眼睛,惊讶不已。

泽庵一直以为城太郎是在抬头望自己,这才看清他早已双手伏地,向自己深深行礼。

"是的……是的,我是城太郎。"

城太郎看到泽庵,联想起自己以前还在流鼻涕时,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个和尚。

"嗯!你就是城太郎吗?没想到你已经长大成人,而且是个敏锐的年轻人。"

泽庵看到城太郎长大的模样,感到非常惊讶。望了好久,这才又想起必须赶紧救伊织。

他抱起伊织,发现他体温犹存,连忙给他水喝,很快地伊织也恢复了意识。伊织醒来之后,双眼骨碌碌地左顾右盼,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

"痛吗?哪里痛了?"

泽庵问着,伊织摇摇头回答:哪里都不痛,只是师父不见了。师父被关到秩父的牢里。他说好可怕,又哭得更大声了。

他哭得凶,话也说得急,所以泽庵一下子也搞不清他的意思。经过仔细追问,才了解事情的原委。于是他也跟伊织一样,担忧起来了。

这一来在一旁听他们讲话的城太郎,全身毛骨悚然,面露惊愕。

"泽庵大师,我有话对你说。请借一步……"

他的声音很小而且颤抖着。

伊织不再哭了,闪着怀疑的眼光靠近泽庵。

"那家伙是小偷,他说的话一定是骗人的。泽庵大师你可要小心啊!"

说着,用手指着城太郎。

城太郎瞪着他,伊织则一副挑衅的眼神回瞪城太郎。

"你们两个别再吵架了,你们不是师兄弟吗?这事由我来裁决吧!你们跟我来!"

他们循原路回到草庵,泽庵叫他们生起柴火。方才那名农夫看没事了,便回自己的茅草屋去。泽庵坐在火堆旁,叫他们一起坐下,但伊织不肯。他拒绝承认与当小偷的城太郎是师兄弟。

不过,瞧泽庵和城太郎聊起往事,气氛融洽,伊织有点嫉妒,不知不觉地也靠到火堆旁了。

泽庵和城太郎低声地谈着话,伊织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城太郎就像在佛陀前忏悔的女人一般,泪水在睫毛间打滚。没等泽庵询问,便老实地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是的。我离开师父已经四年了。这期间,奈良井的大藏养我,照顾我,并且教导我。我也常听他谈起他伟大的志向以及在世上的生存之道。因此,我受他的影响甘冒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一直到今天,我都在为大藏工作。可是被叫做小偷,我感到非常痛心。我是武藏师父的弟子,虽然离开他的身边,但是我一刻也未曾忘记师父的教诲。"

城太郎又说:

"大藏和我在天地神明之前立过誓,不可将我们的目的告诉他人,即使是对泽庵大师也不能说。可是师父武藏竟然被冤枉是偷宝藏的人而关到秩父监狱,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明天我立刻启程到秩父,告诉他们下手的人是我,并向他们自首,把师父从牢里救出来。"

泽庵不断地点头听他说话,然后抬起头来:

"如此说来,偷宝藏一事是你和大藏所为?"

"是的。"

城太郎抬头挺胸地回答,语气中毫无羞耻之意。

泽庵瞪大眼注视城太郎,城太郎只好低下头来。

"你真的是小偷?"

"不……不,我们不同于普通的盗贼。"

"难道小偷还有分等级吗?"

"可是,我们不是为了私欲才当小偷,而是为了功名,我们只动公家的财产。""这我可就不明白了。"

泽庵断然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是义贼吗?在中国的小说里,经常出现这种剑侠和道侠等奇特的人,你是跟这些人同类的吗?"

"如果我再多加解释,就会抖出大藏的秘密。所以,无论你再怎么骂我,我只得忍气吞声。"

"哈哈哈,这么说你是不会透露真相的,是吗?"

"虽然如此,为了救出师父,我会去自首。希望大师能好好地转告武藏师父。""我泽庵可不做传声筒。武藏本来就无罪,即使你不去救他,他也会被释放。但更重要的是,你应该坦诚面对佛陀,幸好有我这个泽庵来引导你,真心地向佛陀忏悔吧!"

"向佛陀忏悔?"

城太郎从未想过这件事。

"没错。"

泽庵理所当然地劝城太郎。

"听你的口气,当盗贼似乎是为社会、为人们,听起来很伟大。可是在管他人闲事之前,该先管好自己才对,你周围难道没有不幸的人吗?"

"如果全都为自己着想,就做不成天下的大事了。"

"你真是乳臭未干。"

泽庵怒斥一声,重重地打了城太郎的脸颊一拳。城太郎冷不防被打了一拳,惊慌失措。

"你自己才是为人处世的根本。任何事业都是从自己开始,完全不考虑自己要如何为众人做事?"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考虑自己的欲望。"

"住口,你可知道你只是一个乳臭未干尚未成熟的毛头小子,人生历练还很嫩,便自认为了解社会,甚至夸口要做大事,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城太郎,我大致已经了解你和大藏所做的事。我现在不再追问了。你是傻瓜,你是笨蛋,只有身体长大,内心却未臻成熟。你在哭什么?你在后悔什么?你最好擦干鼻涕,好好反省。"

泽庵叫两人睡觉。城太郎不得不睡,只好盖上草席躺下来。

泽庵睡了,伊织也睡了。

可是城太郎却睡不着。他心里惦念着被关在监狱的师父武藏,他双手合掌于胸,打从心里赎罪。

他仰躺着,泪水沿着眼尾流到耳朵里。侧躺过来,又想起阿通姐,不知现在如何了。阿通姐如果在此,他更是无颜以对。泽庵刚才那一拳打得他疼痛无比。即使阿通姐不打他,想必也会捶胸顿足大哭的。

自己对大藏立过誓言,绝对不可以泄漏秘密。但是天亮之后,泽庵一定又会来劝他,城太郎决定趁现在逃走。

城太郎决定后,悄悄地站起来。这座草庵既无墙壁,也无天花板,很容易逃走。他走到屋外仰望星空,再不赶快走的话,天就要亮了。

"喂,等一下。"

城太郎正要离开,背后传来令他心头一惊的声音。原来泽庵正站在他背后,泽庵来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肩上。

"你真的要去自首吗?"

"……"

城太郎默默地点头,泽庵怜悯地说:

"你真的想冤死吗?你未免太草率了。"

"冤死?"

"没错!也许你认为只要出面自首,承认自己是犯人,他们便会释放武藏。要知道世上可没这么便宜的事。你到了役所,就必须将隐瞒我的事全部招供,他们才可能会相信你。结果武藏依旧被关在监狱。你呢?在这一两年势必被活活地拷问——这是必然的结局。"

"……"

"也许你不认为这是冤死,如果你真想洗雪师父的冤罪,必得先洗清你自己才行。你认为让役所的人拷问比较好,还是坦诚面对泽庵比较好?"

"……"

"我只是佛陀的一名弟子。并不是我逼问你,或是由我来裁决,我只是引导你坦诚面对佛陀罢了。"

"……"

"如果你不喜欢这样,还有另外一个方法。昨夜我在这里跟你的父亲青木丹佐卫门不期而遇。这会儿又碰到他的儿子,也就是你,我们是何等有缘啊!丹佐现在在江户的某座禅寺里,反正你终究难逃一死,不如去见见你父亲最后一面吧!顺便可以问你父亲,我所说的话是对还是错。"

"……"

"城太郎,照方才我说的,你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泽庵说完准备回去睡觉。

昨天和伊织在树上缠斗时,远处传来的箫声又再度回响于城太郎耳际。现在才知道那是父亲吹的箫,城太郎即使不问父亲的近况,也可以从箫声中了解父亲现今是多么的彷徨,多么悲伤……

"等一下……泽庵大师,我说,我说。虽然我曾向大藏发誓不告诉别人,但是我要向佛陀说出一切。"

说完,他拉着泽庵的袖子走入森林里。

城太郎向泽庵告白。黑暗中,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将一切事情全盘托出。

泽庵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全部了。"

城太郎说完沉默不语,泽庵这才问道:

"只有这样吗?"

城太郎回答:

"是的,就是这样。"

"好。"

泽庵也沉默了大半天。不久,杉树林上空出现淡蓝破晓色。

乌鸦开始嘎嘎叫,四周渐渐转亮,泽庵似乎站累了,便坐在杉树下。城太郎则倚靠在树干上,等候泽庵的教诲。

"……你竟然被卷进这些危险分子当中。这群人没搞清天下动向,实在悲哀,幸好事情尚未发生。"

泽庵现在已经大致了解。他从怀里拿出两枚黄金,叫城太郎马上离开这里。

"你再不快点离开,除了你之外,可能还会危及你父亲和师父,快点逃到别处去吧!逃得越远越好——而且要避开甲州路和木曾路,因为从今天下午开始,各个官所可能要严加戒备了。"

"可是,师父怎么办呢?他为我坐牢,我岂能如此逃走?"

"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再过两三年,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之后,再去找武藏赔罪。到时候,我会陪你去的。"

"……那么我走了。"

"等一下。"

"是的。"

"临走之前,江户的麻布村有座正受庵禅寺,你父亲青木丹佐昨天已经先去那里了。"

"是。"

"这是大德寺的大印,你带着它到正受庵领取和尚的斗笠和袈裟。暂时和丹佐一样打扮成和尚,赶紧逃走。"

"为什么要打扮成和尚?"

"你这个笨家伙,连自己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道。你们想暗杀德川家的新将军,并趁机放火烧大御府的骏所,意图一举让关东地区陷入混乱。真是一群莽汉,而你不就是其中的一个吗?说得严重一点,就是扰乱治安的叛徒。若被抓到,一定会被砍头。"

"……"

"快走,趁太阳还没升起之前快走。"

"泽庵大师,我还要问你一句话,为何说想打倒德川家就是叛徒呢?那德川打倒丰臣取得天下,为何就不算叛徒呢?"

"……我不知道。"

泽庵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城太郎。对于此事谁也无法说明。虽然泽庵并不是无法让城太郎信服,只是他现在找不到能让城太郎心服口服的理由。时局天天在变,很自然地产生这种结果。意图推翻德川家的人便是叛徒。因为社会的情势就像一股大潮流,若有人想违逆,必定会落得身败名裂的悲惨命运,甚至被时代所排斥而灭亡,这已是个不争的事实。

18

这一天,泽庵带着伊织去拜访赤阪城的北条安房守家。大门前的枫叶不知何时已经转红了。

"北条大人在吗?"

泽庵问一位小仆人。

"在,请等一下。"

说完,小仆人跑进屋去。

安房守的儿子新藏出来迎接。他说不巧父亲进城去了,请泽庵两人先进屋里。

"他在城里吗?这太凑巧了。"

泽庵说自己也正要进城,希望能将伊织留在这里。

"当然可以。"

新藏看了伊织一眼,笑着回答。因为他与伊织称得上是旧识。既然大师要进城,新藏便吩咐仆人备轿。

"那就拜托了。"

在等待轿子时,泽庵站在枫树下欣赏红叶,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江户奉行叫什么?"

"你是指镇上的奉行吗?"

"哦!这么说来镇上的奉行是新设立的喽?"

"是堀式部少辅大人。"

犹如神轿般的轿子来了。泽庵嘱咐伊织要听话别调皮,自己则坐着轿子摇摇晃晃地通过枫树下出门去了。

伊织已不在门口,他跑到马厩看马。马厩有两栋,全都是一些鬃毛、白眉、月毛等,而且每一只都养得肥肥壮壮。伊织纳闷不种田干吗要养这么多马?不由得对武士家的财富咋舌。

"对了,一定是作战用。"

找到答案后,他更仔细地观察马匹,发现武家所养的马和野生马长得不太一样。

从小,马便是伊织的朋友,他非常喜欢马,怎么看都不厌倦。

这时,门口传来新藏大声说话的声音,伊织以为是骂自己,连忙回头,看到门口站了一名消瘦的老太婆,拄着拐杖,一脸固执,正面对屋里的北条新藏。

"我父亲不在就是不在。我不认识你,没必要骗你,他真的是不在。"老太婆的态度似乎惹怒了新藏,而新藏的语气又让老太婆更加愤怒。

"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刚称呼安房守是父亲,想必你是他儿子,你可知道,前一阵子我老太婆来敲过几次门了。不只五六次喔!每次来都说不在,谁会相信啊?"

"我才不管你来几次,我父亲不喜欢见客,他不想见你而你却强行要见他,那是你不对。"

"你说他不喜欢见客?别让人笑破肚皮了。他既然不喜欢见人,又为何要住在人群里?"

阿杉婆故态复萌,逞口舌之强,一副今天如果见不到人,绝不回去的表情。

俗语说千斤顶也请不动。现在老太婆就是这副表情。

别以为老人家就好欺负——阿杉婆也有一般老人的自尊心。不,应该说她的自尊心比任何人都还要强。只要有人小觑她,她便陷入紧张的备战状态,甚至摆出周旋到底的态度。

年轻的新藏要对付这老太婆并非易事,搞不好还会被她拳打脚踢或辱骂几句,而对方根本无动于衷,甚至露齿嘲笑。

"无礼的人。"

新藏很想这样骂她,但又想到沉不住气可能会坏事,而且也怀疑这对老太婆是否有效。

"我父亲真的不在。你何不先坐下来,把事情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转达。"

新藏试着安抚老太婆。没想到这个方法比他预期的更为有效。

"我从大川一直走到牛达实在不容易。老实说,我走得脚好乏,就依你说的先坐下来吧!"

她便坐在门内的地板上,右手揉膝盖。但是她的舌头丝毫不疲惫。

"喂!我说你这个儿子啊——刚才你的语气和善,我老太婆也认为是自己太大声了,真不好意思。那么我就先把事情告诉你,等安房守回来之后,你再帮我转告他。"

"我知道了。您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没别的事,是有关作州浪人宫本武藏的事。"

"武藏怎么了?"

"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到关原去打仗,是与德川家为敌的人。而且在乡里做尽坏事,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说他是好人,再加上他杀人无数,连我这老太婆也要找他报仇。他现在四处逃窜,是个无恶不作的浪人。"

"等一下,阿婆。"

"哎呀!你听我说完嘛!不只如此,连我儿子的未婚妻阿通都被他骗走了。这个坏蛋,竟然敢诱拐朋友之妻……"

"等一等,等一等。"

新藏举起手来,制止阿婆往下说。

"阿婆,你到底有何目的?是来说武藏的是非吗?"

"你这傻瓜,我是为天下而来的。"

"你诽谤武藏竟然是为了天下吗?"

"难道不是吗?"

阿婆开始解释。

"听说府上的北条安房守因为泽庵和尚的推荐,竟然要安排武藏为将军家的兵法教练。"

"你听谁说的?这件事还未公开呢!"

"有人从小野武馆那里听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你又想怎么样?"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武藏是个坏蛋,你们竟然要介绍这种人到将军家?这不打紧,还要让他当兵法教练。将军家的师范乃天下之师,我一想到武藏就觉得恶心,浑身颤抖……我来此就是要规劝安房守。你了解了吗?"

新藏相信武藏的为人。父亲和泽庵推荐他为将军家的兵法教练,他亦引以为荣,认为这是一件喜事。

眼前对于老太婆的辱骂,即使耐着性子听完,他也已经面露不悦之色。只是这老太婆一打开话匣子便口若悬河,根本无视于对方的脸色。

"因此我来规劝安房守,阻止这件事,就是为了全天下,你最好别受武藏的巧言所骗。"

老太婆说个没完。

新藏已经听得很不耐烦,想大声骂她啰嗦,可是又怕如此一来,老太婆反而更难缠。

"我了解了。"

新藏按捺不悦的心情,想尽快将阿婆打发走。

"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我会转告父亲的。"

"请你务必转述清楚。"

老太婆再三叮咛,眼见目的达成,穿上草鞋,走到门外。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人声。

"臭婆婆!"

老太婆停下脚步。

"什么?"

她左顾右盼,四处搜寻。这时躲在树干后面的伊织,学着马露出牙齿。

"给你尝尝这个。"

说完向阿婆丢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啊!好痛。"

老太婆抱住胸口,往地上一瞧,地上掉了好几颗石榴,其中一颗已经破碎裂开。

"你这小鬼!"

老太婆捡起一颗石榴要丢回去,伊织边跑边骂,躲到马厩的角落里。老太婆追过去,正在东张西望时,这回又有个软趴趴的东西丢在她脸上。

那是马粪。老太婆赶紧吐了几口口水。用手剥下粘在脸上的东西之后,难过得掉下泪来。自己之所以会遭逢如此悲惨的命运,一再流落异乡,都是为了儿子的缘故。老太婆这么一想,哭得更厉害,年老的身躯颤抖不止。

"……"

伊织跑得远远地,躲着身子只露出脸来。看到老太婆哭得伤心,他也突然感到一阵悲伤,好像犯了大罪似的。

他很想走到老太婆面前道歉,可是想到老太婆中伤师父武藏,又愤怒填胸。不过看见老太婆哭泣,伊织也挺难过的。他现在心情非常复杂,咬着手指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新藏在高崖上的房间叫他,伊织好像得救般,连忙爬上高崖。

"喂!富士山的夕阳好美啊!赶快来看!"

"啊!富士山。"

伊织似乎已经忘却所有的烦恼。新藏亦浑然忘我。刚才他在听阿婆讲话时,便已决定不将此事告诉父亲。

19

秀忠将军年约三十出头。他的父亲在大将军时代已闯下七分霸业,现在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移交给三十多岁的秀忠处理,自己在骏府城养老。

父亲的丰功伟绩莫过于他这一生争战无数。无论学问、修养、家庭生活甚至婚姻,无一不是在战争中度过。现在有场无形的战争,正在江户和大阪之间酝酿着。这场战争足以扭转乾坤,改变世局。因此,一般人都期望这场战争能够了结长期以来的纷乱局面,把日本带向真正的和平。

应仁之乱以后,国内长期处于战乱之中,世人极为渴望和平。撇开武家不谈,一般的贩夫走卒对丰臣和德川均不排斥,只要能建立祥和的社会就行了。

家康把职位让给秀忠时,曾经问他:

"你打算做什么?"

秀忠立刻回答:

"我要建设。"

家康听了极为放心。这件事后来也传遍开来。

秀忠的信念表现在现在的江户。加上取得大将军的认同,大刀阔斧地进行江户大规模的建设。

与他持相反意见并支持太合①遗孤秀赖的大阪城则在准备下一场战争的来临。一些高级将领秘密谋商并差遣密使奔走各地,尽量笼络浪人和游将,储存子弹和枪械,挖壕沟备战,丝毫不怠惰。

(可能又要发生大战了。)

住在大阪城四周五个县内的居民都感到人心惶惶。

(从此以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这是江户城一带市民的想法。

人民从令人不安的京城陆续移往建设中的江户。

这是必然的现象。

而且大部分的人已经放弃以丰臣为中心,转而仰慕德川的统治。

事实上,老百姓极为厌倦战乱。与其丰臣获胜而战事连连,倒不如期望德川家能来收拾这个局势。

因此,各藩所离职的大将军和大臣们,极力安排自己的子孙住进关东。渐渐地以江户城为中心的建设和河川土木的修筑等不断蓬勃发展,一再显示出新时代的魅力。

今天秀忠从旧城本馆到新城,微服巡视工地,耳中听着工地传来吵杂的噪音,使他暂时忘了时光的流转。

陪侍在他身边的有土井、本多、酒井等大臣,另外还有数名武士随从,也有僧侣。秀忠在高处摆设桌椅,正在休息。

这时,从红叶山下传来木工们的声音。

"混蛋!"

"混蛋!"

"混蛋!等一下!"

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七八个木工正在追一名挖井工人。

挖井工人像一只脱兔般四处奔窜。他躲到堆木柴的木工房里,又跑了出来,爬到土墙上想要翻墙逃走。

"坏蛋。"

从后面追上来的两三名土木工人,抓住挖井工人的脚,使他掉到木屑堆中。

"你这个家伙。"

"真是坏心眼。"

"狠狠揍他一顿。"

工人们对他拳打脚踢,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压倒在地。那工人整个趴倒在地上。

"……"

挖井工人不叫痛。土地变成他惟一的靠山,整个人索性趴在地上,任由他人踢打,他还是拼命地紧趴着不动。

"发生什么事?"

领班的武士立刻走过来,监工也来了。

"安静。"

他推开众人,有一名木工高声向监工报告:

"他踩我的曲尺。曲尺是我们的灵魂,就如同武士的佩刀一样,这个家伙竟然踩我们的曲尺。"

"说话小声点。"

"这种事我们怎能不吭声呢?要是有人用脚踩踏武士的刀,你作何感想?"

"我了解了。将军刚才巡视过工地,正在山丘上休息。你们这样吵吵闹闹,会干扰到他的。"

"是。"

嘈杂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

"把这家伙带到那边,叫他洗净双手,亲自捧着曲尺来向我们道歉。"

"这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快回到工作岗位。"

"他刚才踩我的曲尺,我叫他小心点,他竟然不道歉,还顶嘴。如果就此和解,我们没办法继续做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会处罚他的。"

监工抓住趴在地上的挖井工人的衣领。

"抬起头来。"

"是。"

"喂!你不是挖井的人吗?"

"是的。"

"红叶山下的工地主要是盖书院和涂墙壁,只有土木工、植木工、水泥工才在这里工作,不可能出现挖井工人啊!"

"就是啊!"

木工们一旁加油添醋。

"这个挖井工人昨天也跑到这边来四处徘徊。结果居然践踏我的曲尺,我一气之下给他一拳,他竟敢顶嘴,同伴们才会叫我揍他一顿。"

"这种事别再提了。喂,你为何没事跑到西城的工地去,做什么?"

工地监督盯着挖井工人苍白的脸。这名男子就是又八,他眉目清秀,不像是个挖井工人。尤其他身子瘦弱,更令监工起了疑心。

秀忠将军身旁有很多武士和大臣,甚至还有僧侣和茶道的客人,周围当然是戒备森严。另外以这高地为中心,更有层层戒备的警卫。

即使是工地中的小事故,这些警卫也不会放过,因此这时有一名警卫连忙跑到又八趴在地上的现场来察看,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警卫听完监工的报告之后:

"这样会打扰到将军,你们到偏僻的地方去吧!"

监工和领班商量之后,各自回到工作岗位。

在工地里有很多监工的小办公室,监督现场的官吏在此休息或交接值班。门口有一只大水壶,没事的官吏会来此喝水,有的则来此换草鞋。

"还要好好调查一下这个挖井工人的背景。"

他们决定将又八交给监工处置。

又八被关在小屋里的仓库,除了柴薪之外,还堆着各种腌渍用的陶罐,还有木炭堆得到处都是。在这里进出的是厨房的仆人,大家都叫他小屋仆。

"这名挖井工人有些可疑,在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先将他关在这里,请你多留意。"

小屋仆受命监视又八,不过并未严重到必须用绳子绑住。因为他是个犯人,很快就会被带走。何况这工地又在江户城巨大的壕沟和城门里面,根本不需要捆绑犯人。

监工在这期间和挖井老板以及挖井的监督详谈,想要查出又八的身份以及平常的行为。他只是认为以又八的长相不像是个挖井工人,并非他做了什么坏事。因此,又八虽然被关在小屋里,但过了好几天,仍未受到调查。

又八却以为自己已经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之路而感到非常恐惧。

他认定:

一定是那件事露出了破绽。

那件事不用说,当然就是奈良井大藏唆使他趁机暗杀新将军的事。

又八受大藏胁迫,并由掘井老板运平介绍进了城里。既然如此应该早就有所觉悟,全部都豁出去了。可是,又八好几次看到秀忠将军来巡视工地,却没有机会挖出埋在槐树下的枪炮去下手。

当又八被大藏威胁的时候,如果不同意,可能会被大藏杀掉。当时又八也贪图钱财,所以才会发誓:

"要干!"

但是进入江户城之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即使一生都当掘井工人,也没有狙击将军家的勇气。因此他几乎忘记了与大藏的约定,整天混在人群当中,努力工作着。

可是,事情起了变化,让他无法如愿。

这个变化就是在西门后面的大槐树,因为要盖红叶山文库的书库,需将要移植到他处。

掘井工人的工地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又八知道奈良井大藏的手下在原来的槐树下埋了枪炮。因此,他密切注意这个地点。

他利用中午吃饭时间和早晚的空当到西门后院来察看,发现槐树还未被移走才放心。

然后他一个人苦心积虑地想要趁别人不注意时,把埋在树下的枪炮挖出来,丢到它处。

因此,当他不小心踩到木工的曲尺,被愤怒的木工到处追赶,甚至打得趴在地上,他也不敢叫痛。因为事情若被揭穿才是他最担忧的。

这种恐惧一直没消失,即使被关在昏暗的小屋里,也不断地持续着。

也许槐树已经移走了。要是工人挖掘根部土壤,就会发现埋藏在地下的枪炮。当然就会开始调查——

下回被拖出去的时候,一定是我的死期。

又八每晚都做噩梦,经常吓出一身冷汗。他甚至梦见自己走在黄泉路上。黄泉路上到处都是槐树。

有一天晚上,他又梦见自己的母亲。在梦中,老太婆并未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而是拿了一个养蚕的篮子打又八。篮子里白色的蚕茧撒在又八头上,又八连忙逃走,老太婆在后面追赶。她满头的白发,仿佛白色蚕茧的化身,全部竖立起来,不断地在后面追赶。在梦里,又八吓得全身直冒冷汗,从悬崖往下跳——但是身体却未着地,一直漂浮在黑暗的半空中——

对不起!——

母亲!

又八像小孩一样地哭叫,这声音惊醒他自己。然而清醒之后,他所感受到的真实恐惧比梦中更为可怖。

(对了……)

又八很想逃脱这种恐惧,因此想到一个冒险的办法。那就是出去察看槐树是不是被移走了。

江户城主要戒备森严的地方,并不在这间小屋。又八虽然逃不出江户城,但是,从这小屋到槐树下应该没多大困难才对。

小屋当然也上了锁,但无人监视。他踩在腌渍物的大桶子上,打破气窗,爬到外面。

又八爬过一堆堆的木柴和石头,以及刚翻过的土堆,来到了西门的后院,看到那棵大槐树还立在原地。

"啊!"

又八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这棵树还没被移动,自己便能保全性命。

"趁现在……"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圆锹,开始挖槐树下的泥土,仿佛要从那里拣回自己的命一般。

"……"

每一次,挖土的声音都使他心惊肉跳,不断用锐利的眼神察看四周的动静。

还好,巡逻的人并没有过来。他更大胆地挖了起来。现在已经挖了一个洞,旁边堆满了新挖出来的土。

又八就像一只趴土的狗,拼命地挖,但是再怎么挖,土中都只有石头。

是不是有人先挖走了?

又八开始担心。

虽然徒劳无功,但是,这一来又八更不敢松手。

他的脸和手上都被汗水沾湿了,再加上挖上来的泥土,搞得他全身都是泥水,热呼呼地喘着气。

咔——

咔——

呼吸配合着圆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即使几乎要昏头了,又八也未曾停下手来。

终于圆锹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铿的一声。洞里有一个细长型的东西。他赶紧抛下圆锹。

"挖到了。"

他把手伸到洞里去摸。

可是,如果是枪支的话,一定会用油纸包扎保护以免生锈,或者放在箱子里,然而又八手上摸着洞里的东西,觉得有点奇怪。

不过他仍抱着几分的期待,就像拔萝卜一样的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人的手骨。

"……"

又八已无力气再拾起圆锹,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仰望槐树,才发现灿烂的星空和夜雾。这不是梦。他甚至清醒得连槐树的枝叶都可以数得清楚——奈良井的大藏确实说过会把枪支埋在这里,并要又八用枪支去暗杀秀忠。大藏不可能骗人,因为说谎对他一点都没有好处。

可是,别讲枪支了,为何连个铁片都没挖着呢?

"……"

没挖到枪支,又八的不安仍无法释怀。他在挖过的槐树下走来走去,用脚踢土,试着寻找。

这时他感觉有人走到他背后。那人好像不是刚刚才来,而是有意躲在一旁偷看他。现在,那个人突然拍了又八的背。

"怎么可能挖得到?"

他在又八的耳边嘲笑。

虽然,刚才那个人只是轻轻地拍又八的背,却使又八整个背脊发麻,四肢僵冷,很想跳到刚才自己挖的洞里。

"……?"

又八回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对方——

过了好一会儿,又八宛如大梦初醒一般清醒过来,却因为吃惊而大叫了一声。

"过来。"

泽庵抓住他的手。

"……"

又八身体僵硬,无法移动。他想挣脱泽庵的手,虽然连脚跟也颤抖不止,仍抵死不肯前进。

"你不过来吗?"

"……"

"我叫你过来啊!"

泽庵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又八,又八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要把那里整……整理一下。"

他的舌头打结,并用脚把挖出来的土拼命踢回洞里,想要湮灭方才自己的行为。

泽庵一副怜悯的表情。

"算了,无济于事的。人在地上所做的各种行为,无论善事或恶事,就像墨汁滴在白纸上,再怎么抹也抹不掉。你以为用土就能掩埋刚才做过的事情?那你就想得太天真了。过来,你差点犯了大罪,是个大罪人。泽庵我要将你碎尸万断,丢到地狱的水池里。"

又八还是不肯动,泽庵只好抓着他的耳朵,硬是将他拉走了。

泽庵知道又八被关的地方。他揪着又八的耳朵,来到仆人的寝室。

"你们起床啊!赶快起来啊!"

他敲着门。

仆人赶紧起来,打开门看到泽庵有点讶异,后来才想起这个人经常在秀忠将军身边,家臣以及阁老们和这名和尚往来密切,因此,仆人们才放下心来。

"有什么事?"

"还问我有什么事?"

"咦?……"

"你们快去把小屋的门打开。"

"那个小屋现在关了一个可疑的挖井工人,不能随便开启,请问你想拿什么东西?"

"你们都睡糊涂了。关在里面的人刚才打破门窗逃出来了。是我把他抓回来的,现在又不能把他像蟋蟀一样从窗户塞回去,所以才会来叫你们开门的。"

"啊!那家伙跑出来了。"

仆人们大吃一惊,赶紧把夜间的守卫叫起来。

守卫是名武士,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因为自己的怠慢而拼命向泽庵赔不是,并且拜托泽庵别将此事告诉阁老们。

泽庵只是点头,把又八推到小屋里。然后自己也走进去,并从里面将门反锁,守卫和小仆人们面面相觑。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不敢离去,只好站在门外守候。

接着,泽庵从窗户露出脸来。

"你们有剃刀吧!快点去把它磨利一点,拿来借我。"

仆人纳闷不解,但也不敢多问,总之,他们拿来了剃刀。

"好了,好了。"

泽庵接过剃刀,告诉仆人们已经没事了,可以回去睡觉。警卫和仆人也不敢违背泽庵的意思,便各自回房睡觉了。

小屋里一片漆黑,但是星光从又八打破的窗户照射进来。泽庵坐在柴火堆上,而又八则垂着头坐在席子上,一直没有讲话。他虽然害怕,却不知道剃刀是在泽庵手上还是放在哪里。

"又八。"

"……"

"你刚才在槐树下挖洞,挖出什么了?"

"……"

"要是我,可能会挖出些东西来,却不是枪炮。就像无中生有,也就是从空洞如梦幻的土里挖出世间的真相。"

"……是。"

"你还是,你连这种真相都搞不清楚。你一定还以为在做梦。你就像婴儿一样单纯。我只好对你耳提面命,才能把你点醒……喂!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八岁。"

"跟武藏同年。"

又八听到这句话,双手掩面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泽庵任由又八哭泣,在一旁默默无语。等又八呜咽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之后,才又开口说话。

"你不觉得恐怖吗?那棵槐树几乎要当你的墓碑了。你自己在为自己挖坟哪!而且头已经栽进去了。"

"救……救救我,泽庵大师。"

又八突然抱住泽庵的脚大声哭喊着。

"我,我终于觉醒了,我被奈良井的大藏骗了。"

"不,你还未真正地觉醒,不是奈良井的大藏骗了你,而是欲望、懦弱、小气,使你变得如此。虽然你有这些缺点,但却如此大胆敢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所以大藏发现你是天下第一大白痴,他只是巧妙地利用这点罢了。"

"我,我知道了,是我自己太愚笨了。"

"到底你认为奈良井的大藏是个怎么样的人,才会答应他的?"

"我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个谜。"

"他也是关原战败者之一,石田治部的刎颈至交大谷刑部的家臣,叫做沟口信浓。"

"真的?这么说来他是想要复仇的残党?"

"虽然你的暗杀工作没有成功,但是我无法了解你的头脑,我很惊讶!"

"不,他告诉我,他只是对德川家有些怨恨。他还说,德川家掌权不好,还是丰臣的时代才是众望所归。他还说这并非个人的恩怨,而是为了社会大众……"

"为何你不先摸清他的底细,再好好考虑呢?你只是茫然地听从,茫然地接受,然后涌出挖自己坟墓的勇气,你的勇气实在太可怕了。"

"啊!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泽庵大师!"

"放手——无论你如何拜托,已经来不及了。"

"可……可是,我并没有拿枪暗杀将军啊!请救救我,我一定改邪归正,一定,一定……"

"要来埋枪支的人,因为中途发生意外,来不及埋。如果大藏那可怕的计划进行顺利,而且城太郎安然从秩父抵达江户的话,可能那一夜就已经把枪支埋在槐树下了。"

"咦?城太郎?难道……"

"哎呀!别管这些事了。你所犯的大逆不道,当然不容于法,神明也不会原谅你,你别想求救。"

"这么说来,我已经没救了。"

"当然。"

"请你发发慈悲啊!"

又八紧抓着泽庵的脚不断哀求,泽庵用脚踢开他。

"笨蛋!"

泽庵大声斥责又八,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这位佛陀一点也不心软,即使又八跪地求饶,也不伸出援手,多么令人畏惧的佛陀啊!

又八带着怨恨的眼神直盯泽庵,最后垂下头来。他害怕死,悲惨地哭了起来。泽庵从木柴上拿起剃刀,放在又八的头上。

"又八……反正是要一死,至少将你的外表换成佛家的弟子再死。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会为你引导。你闭起眼睛静静地盘坐在地。生和死只在一念之间,不必如此害怕死亡而哭泣。善男子,善男子,别怨叹!我会帮助你安详地死去。"

20

阁老房间也是一间密室。在这里进行政务讨论,为了避免泄漏出去,房间周围有好几个空房间。

前几天,泽庵和北条安房守也常常参与会议,终日不知在讨论何事。有很多事必须经过秀忠批准,因此,开会的人经常前去见秀忠,也有很多文书呈递给他。

"派去木曾的使者已经回来了。"

那一天有人进来禀报此事,阁老们说道:

"我们好好来问他。"

阁老们似乎等待已久。使者立刻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

使者是信州松本藩的家臣。几天前阁老们发出紧急命令,要他到木曾奈良井的百草屋逮捕大藏。使者虽然快马加鞭赶去,却发现奈良井的大藏全家已经收起老铺搬到上方,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后来派人搜索大藏的家,发现不少武器弹药,以及和大阪方面联络的书信,便全部带回城里,留当以后的证据——以上便是这名使者的报告。

"晚了一步。"

阁老们非常失望。就像撒了网却落空的心情一样。

翌日。

阁老酒井侯的部下从川野回来报告:

"我按照您的吩咐前去传达口讯。当日,宫本武藏立刻获释。当时正好碰上前去迎接的梦想权之助,我便跟他说明原委,然后把武藏交给他了。"

酒井忠胜随即将此事转告泽庵。

泽庵深深致谢。

"谢谢您。"

由于这是发生在自己领地内的错误,忠胜觉得过意不去。

"希望武藏不介意此事。"

他反而向泽庵表达道歉之意。

泽庵在江户城逗留期间,把心中挂念的每件事情都处理好了。最后,县府也派人到附近海边的当铺——也就是大藏曾经住过的奈良井店,没收了所有的家产和秘密文件。毫不知情的朱实也受到了保护。

一天晚上,泽庵到秀忠的房间说明事情的始末。

"事情就是如此。"

然后又说:

"天下还有其他无数的奈良井大藏,请您务必保持警觉。"

秀忠认同地点点头。泽庵认为秀忠颇通情达理,便又加上一句:

"如果您对无数的反对者一一追根究底审判的话,那么您这位继承大将军遗业的第二代将军恐怕无暇完成伟大的事业了。"

秀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泽庵的每一句话他都非常重视,听完经常会自我反省。

"我会从轻量刑。这次我会按照大师您的谏言,由大师全权处置。"

泽庵听了,又深深一谢。

"我这个野僧,居然也在府内逗留一个多月了。近日我想取道锡镇到大和的柳生庄去探视病中的石舟斋,再从泉南回大德寺。"

泽庵在此先道别。

秀忠一听到石舟斋,似乎回忆起从前时光。

"柳生的爷爷情况如何?"

"但马守也说这回怕是要永别了。"

"这么说来是很难痊愈了。"

秀忠年幼的时候,曾经在相国寺的阵营中,坐在父亲家康的身边接见家臣。当时他曾见过石舟斋宗严,现在他回想起自己幼年的时光。

"还有一件事情……"

泽庵打破沉默:

"以前我也跟阁老们商量过,并征得大家的同意。就是安房守和拙僧向您推荐的宫本武藏担任藩里的兵法教练,这件事要拜托您多关照了。"

"嗯。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既然他蒙细川家的推崇,一定非常杰出。除了柳生与小野之外,再成立一派也很好。"

这一来,泽庵所有的事都已经办妥。不久他向秀忠告辞。秀忠这次赐给泽庵不少赏赐。泽庵悉数留给城边的禅寺,和平常一样拄着一根拐杖,戴着一顶斗笠,两袖清风地离开了。

偏偏世上总会有些流言。有人说泽庵插手管政治,是因为他有参政的野心。有人说他受德川家的笼络,充当黑衣使者秘密提供大阪方面的情报。流言满天飞。然而泽庵自己心中所想的,只是一般庶民的幸与不幸,至于江户城和大阪城的盛衰,对他而言就像是眼前花开花落寻常地变化罢了。

泽庵拜别将军府,离开江户城的时候,还带了一名男弟子。

当时他获得秀忠的授权,离开之前,先到工地的仓库小屋。并叫人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有个头发剃得精光的年轻和尚,低着头孤伶地坐在屋内。他身上穿的袈裟是泽庵离开的前一天差人送过来的。

"啊!"

年轻和尚看到门口射进刺眼的光线,眯着眼抬起头。他就是本位田又八。"过来。"

泽庵从外面向他招手。

"……"

年轻和尚站了起来。脚下却一阵踉跄,泽庵赶紧撑住他的身子。

"……"

接受刑罚的日子终于到了。又八已经觉悟。他紧闭双眼,身体不住地颤抖。他几乎可以想见断头台锐利的刀刃。泪珠爬满他削瘦的脸颊。

"走得动吗?"

"……"

又八很想说话,却挤不出声音来。他的身体靠泽庵支撑着,只能无力地点着头。

走出中门之后,又过了好几道门,最后出了平河门。又八和尚恍恍惚惚地走过数道门和壕沟上的桥。

他悄然地跟在泽庵身后,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又八和尚觉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刑场,口中不觉念念有词。

因为念诵经文能使他减轻对死亡的恐惧。

最后他们走到最外面的壕沟。

从这里可望见山手区的街道。也可看到日比谷村附近的田地和河上穿梭的船只,以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

啊!这个世界。

又八望着眼前的世界,他真希望能再度重返尘世,泪水不禁又潸然落下——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他闭上眼睛。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浑然忘我。

泽庵回过头。

"喂!快点走。"

泽庵沿着壕沟往城门的方向走去。最后走过一片草原。对又八来说,这段路犹如千里般遥远。他觉得这条路是通往地狱之路,即使是大白天,他的心都非常黯淡。

"你在这里等一下。"

又八听泽庵的话,站在草原中等待。

草原旁有一条小河,从常盘桥的城门流至此,水中掺杂着泥土的颜色。

"是的。"

"你逃走也没用的。"

"……"

又八濒死的脸上,眉头深蹙,凄然地点了点头。

泽庵离开草原,走向马路。马路旁有一座土墙,刚刚才漆成白色。沿着土墙有高高的栅栏,栅栏内的房子不同于一般的住家,是黑色的建筑物。

"啊!这里是?"

又八神色大变,因为这里是江户新盖的监狱。

泽庵走进大门。

"……"

又八颤抖不止的双脚突然一瘫,跌坐在地上。

不知从何处传来鹑鸟的啼声。呼噜呼噜的鸟啼仿佛阴间里的鬼哭狼嚎。

"……趁现在……"

他想逃,因为没上手铐脚镣,一定逃得了的。

不,不,已经不行了。即使像鸟藏在草原中,以将军家的兵力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他。再加上现在剃了头,又穿上袈裟,根本动弹不得。

母亲——

他在心中呐喊,现在他最怀念母亲的怀抱。如果当初没有离开母亲身边,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阿甲、朱实、阿通,这几个女人都曾出现在他的青春岁月里。现在面对死亡之际,虽然也想起这些人,然而他心中呼唤的只有一个人。

"母亲啊!母亲!……"

如果能重新再来,他绝对不会再违逆老母亲,一定要好好地孝顺她。

又八和尚暗自发誓,此刻却徒增后悔罢了。

即将被砍头——

他的领襟透着寒气,又八和尚抬头仰望白云。阳光里透着雾气。有两三只飞燕展翅翱翔,有的在附近沙洲上落脚。

(真羡慕飞燕。)

又八体内想逃走的冲动愈来愈大。对,即使被捕,也不过如此。他锐利的眼光盯着马路对面的大门,泽庵还没出来。

"就是现在。"

他站起身来。

正要逃走。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怒骂声。

"喂!"

这一来又八和尚又失去求生的念头。一名男子拿着棒子站在他身后。原来是县府的刑吏,他一跑过来,便用棒子压住又八和尚的肩膀。

"你想逃到哪里去?"

棒子就像压住青蛙一样,压着又八的背。

接着,泽庵走过来,除了泽庵之外还有县府的刑吏。从长官到部下,全都出来了。

这群人来到又八身边的时候,又有四五名狱卒拉着另一名被绳子五花大绑的犯人出来。带头的刑吏选定刑场之后,在地上铺了两张席子。"那么,请你做见证人。"

他向泽庵请求。

执行的人全部围在草席周围,刑吏和泽庵则坐在桌边。

用棒子押住又八和尚的刑吏大声呵斥:

"站起来!"

他用棒子顶起又八的身体。但是又八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刑吏揪住他袈裟的衣领,硬是将他拖到草席上。

又八和尚跪在全新的草席上,胆怯地垂着头。现在他已听不见鸟啼声,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隔着墙壁从远方传来。

"又八?"

旁边有人惊叫一声,又八张大眼睛往旁边一看。原来还有一名女囚犯与自己并肩跪在席子上。

"啊……这不是朱实吗?"

话还没说完。

"不可以交谈。"

两名刑吏站到他们中间,用长棒子将这对男女隔开。

坐在泽庵身边的一名长官,站起来用严肃的语气宣判二人的罪状。

朱实并未哭泣,可是又八却不管在场众人,涕泗纵横。因此他并未听清楚堂上宣布的罪状。

"打!"

为首的官吏一坐下便发出严厉的声音。这一来,刚才蹲在后面拿着竹棍的两名刑吏立刻跳上来。

"一、二、三……"

他们边数边打着又八和朱实的背。又八惨叫连连。朱实则躺在地上,虽然脸色惨白,但仍咬紧牙根忍着痛。

"七、八、九……"

竹棍的尖端已经冒烟,最后裂开了。

一些路人也停下脚步从远处观望。

"那是做什么啊?"

"在处刑。"

"喔!打一百大板吗?"

"一定很痛吧!"

"那当然。"

"一百大板才打一半呢!"

"你在替他们计数吗?"

"啊!看他们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刑吏拿着棒子走过来,用棒子敲敲草地。

"不可以在此观看。"

路人慌忙离开,走的时候还不断回头观望。一百大板似乎已经打完了。处刑的小刑吏丢掉碎裂的竹棍并用手肘擦拭汗水。

"辛苦了!"

"劳驾你了!"

泽庵和长官互相致意之后,便分手离去。

小刑吏们陆陆续续回到县府门内。泽庵则在两名匍匐地上的男女中间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现场。

"……"

"……"

阳光从云端露出脸来,洒在草地上。

人们离去后,又听到鸟鸣声。

"……"

"……"

朱实和又八和尚一直没有动弹。他们并未完全昏迷,只是全身像燃烧般疼痛,而且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啊!水……"

朱实先叫了出来。

在他们的草席前,有一个小水桶和竹杓子。这个水桶是鞭打他们的小刑吏心存一丝仁慈,为他们准备的。

咕噜……

朱实自己先灌了不少水,然后才拿给又八:

"……你要喝吗?"

又八和尚伸手接过水桶,咕噜咕噜地喝着水。现在这里刑吏不在,泽庵也不在,又八还没完全恢复清醒。

"又八……你当了和尚吗?"

"……这样就好了吗?"

"什么事?"

"处刑已经结束了吗?我们尚未被砍头呢!"

"才不会被砍头呢!你没听到刚才坐在椅子上的官吏怎么交代执行的小官吏?"

"他说什么?"

"他要把我们逐出江户,可免于一死。"

"啊……那我这条命……"

声音中难掩惊喜。一定是非常的高兴。又八和尚立刻站起来,走开了,根本不看朱实一眼。

朱实用手拨了拨头发。理好衣襟,系好腰带。就在这时,又八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真没良心!"

朱实嘟着嘴巴自言自语。竹棍打的伤愈痛,她愈是坚强。因为在她心灵深处,崎岖坎坷的命运塑造出她坚强的个性。随着年岁的增长,更使她变成一朵妖艳的花。

21

伊织寄住也好几天了。

他开始感到无聊。

"泽庵大师到底怎么了?"

他并非在等泽庵回来,而是担心师父武藏的下落。

北条新藏了解他的心事。

"家父尚未回来。可能要待在城里一阵子。但是他一定会回来的。你还是到马厩那边去玩吧!"

"我可以借那匹马吗?"

"没问题。"

伊织飞奔到马厩。他选了一匹好马。昨天和前天他也骑了这匹马,却是瞒着新藏骑的。不过今天得到允许,他感到格外开心。

他一跨上马背,便像一阵疾风从后门飞驰出去。昨天和前天,他都走同一条路。

房子——田间小道——丘陵——原野和森林等,这一片晚秋景色全抛在马后。

最后,发出银色光芒的武藏野薄薄的海面,出现眼前。

伊织停下马。

"师父在山的那一头……"

他想起师父。

秩父的连峰绵延至原野尽头。伊织一想起师父被关在监狱里,就满脸的泪水。

野风吹拂使得脸颊的泪水变得冰冷。身旁的红乌瓜和红色野草,表示现在是深秋时节。也许山上已经下霜了呢——伊织如此想着。

"对了,我去见他。"

伊织下定决心,快马加鞭跑去。

马跑在凤尾花海上,一下子就跑了半里路。

"不,等一等,也许师父已经回草庵了。"

这一天伊织老是有这种感觉,便策马回草庵。草庵的屋顶和墙壁,损坏之处已被村民修补好,却无人居住。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师父?"

他问田里农夫,附近的农夫一看到伊织都悲伤地摇头。

"骑马的话一天就可以到了吧?"

他决定要骑马到秩父去见师父。伊织以为只要去到那儿便一定能见到师父武藏。于是他策马飞奔在原野上。

最后来到野火止的驿站,他记得曾被城太郎追赶到此处。然而村子的入口处挤满了马匹和行李,还有轿子。挡在路上的四五十名武士正在吃午饭。

"啊!过不去。"

虽未禁止通行,不过要过去还得下来牵马行走才能通过。伊织嫌麻烦,只好改变主意回去。武藏野原野的道路,从未如此不方便过。

正在吃午饭的武士追到伊织后面。

"喂!小鬼等一下。"

他们呼叫伊织。

三四个人陆续跑来。伊织拉了拉马绳。

"你说什么?"

伊织非常生气。

他虽然个子小,可是乘坐的马匹和马鞍可是大有来头。

"下来。"

几个人来到马鞍两侧,抬头望着伊织。

伊织不知发生何事,却看这几个人非常不顺眼。

"什么?不下来也行吧!反正我要回去了。"

"叫你下来就下来,少啰嗦!"

"不要。"

"不要?"

话刚说完,几个武士已经抬起他的脚。伊织本来脚就没踩到马蹬上,一下子就被拉下马。

"有人找你,正在那里等着。你乖乖地过去。"

他们揪住伊织的衣领,把他拖到驿站。拄着拐杖从另一端走过来的老太婆,举起手向几个武士打招呼。

"呵呵呵……抓到了吗?"

老太婆高兴地笑了。

"啊!"

伊织站在老太婆的前面。有一次他在北条的官邸内,曾用石榴丢掷这名老太婆。现在伊织仔细一瞧,老太婆的穿着跟那时候不一样,而且换了另一套旅装。这老太婆为何混在这么多武士当中?到底要去哪里?

伊织根本无暇去思索这些事。他只是很害怕,不知老太婆要如何处置他。"小鬼,你叫做伊织吗?上回你可把我老太婆给整惨了。"

"……"

"哼!"

老太婆用木杖敲了伊织的肩膀。伊织提高警觉戒备,但是众多的武士看来是老太婆的同党,他心想自己根本敌不过,只好强忍着怒火。

"武藏的弟子,听说都非常优秀,你也是其中之一吗?呵呵呵!"

"你,你说什么?……"

"太好了,前几天我也对北条太守的儿子说了武藏的坏话。"

"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不、不、事情还没讲完呢!今天你到底奉谁的命令来跟踪我们?"

"你们算什么,谁要跟踪你们?"

"你这小鬼讲话真不礼貌。你师父是这样教你的吗?"

"你……你真爱管闲事。"

"待会儿你就会哭着向我求饶了,过来。"

"要到哪里去?"

"哪里都可以。"

"我要回去。"

"来人啊——"

说着,老太婆的拐杖扬起一阵风打在伊织的小腿上。

伊织不觉叫出口。

"好痛。"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太婆使了一个眼色,几名武士抓住伊织的领子,把他带到村子入口处的磨坊小屋旁。

在小屋旁有一名藩士。他穿着粗布裤子,身上佩戴漂亮的大小二刀。他把马系在一棵树干上,看来刚刚吃过便当,正在树下喝汤。

那名武士一看到伊织被抓过来,脸上露出微笑。可是他的笑却是不怀好意。伊织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因为那个人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老太婆得意地对小次郎说:

"你看,又是伊织这小子。一定是武藏派他来跟踪我们的。"

老太婆趾高气扬地说着。

"嗯。"

小次郎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叫身边的几名武士退下。

"别让他逃走。小次郎先生,你得把他绑好。"

小次郎淡淡一笑。他邪恶的笑容似乎在说:别说逃跑,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伊织只好放弃逃走的意图。

"小鬼。"

小次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刚才老太婆已经告诉我了,这是不是真的?"

"不是。"

"为什么不是?"

"我只是骑马在原野上奔驰。根本不是来跟踪你们的。"

"是吗?"

看来小次郎相信他的说法。

"武藏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看来也不会如此卑鄙……不过,如果他知道我和老太婆与细川家的武士同行,可能会怀疑……也许他会感到纳闷而派人来跟踪,这也是有可能。"

小次郎主观地判断,根本不理会伊织的解释。

伊织听他这么一说,才开始对他和老太婆起了疑心。这两人最近似乎改变了许多。因为小次郎的特征是头发和服装,现在却有了很大的改变,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他的刘海已经剪掉,并且一改往日豪华的服饰,只穿着素色的蝙蝠背心和粗布裤子。

只有一样东西没有变,那就是他的爱刀"晒衣竿"。他已经找人将这把刀改成可以佩戴的腰刀了。

老太婆一副旅行的装扮,小次郎亦是如此。他两人与细川家的大臣岩间角兵卫的部下,大约十几名藩士和家臣、挑夫,在这野火止驿站休息吃午饭。

在这群人当中,小次郎也是藩士之一。看来他以前想求取功名的心愿已经实现了。虽然薪饷未达到他理想中的一千石。至少也有四五百石。岩间角兵卫应该觉得很有面子,因为是他推荐小次郎到细川家当职的。

想到这些事又令人想起最近谣传细川忠利即将回丰前的小仓。主要是因为三斋公年老病衰。忠利的归乡陈情早已向幕府提出。幕府答应他的请求,也表示对细川家的信赖。

岩间角兵卫和新上任的小次郎一行人,就是忠利的先发部队,正要回本国丰前的小仓途中。

同时,老太婆正好也有很多事情必须回乡处理。

她家里惟一的香火又八,已经离家远行,只剩老太婆独撑大局。因此,这几年来从未返家,亲戚中所依赖的河原的权叔,也在旅途中命丧九泉。这期间,故乡的本位田家一定发生很多问题,待人处理。

虽然老太婆并未忘记找武藏和阿通报仇,不过这次小次郎欲前往丰前小仓,因此她也一起同行。途中到大阪取回了权叔的骨灰,带回家乡,以了心头一桩心愿,并且祭拜祖先,也顺便替权叔超度,阿婆如此盘算着。

然而,阿婆虽为处理繁琐私事而不得不回故乡,但对武藏的报仇心愿并未因此而消失。

由于北条安房和泽庵的推荐,武藏极可能会和柳生与小野两家一样,成为将军家的兵法教练。这件事是小次郎从小野家听来的。

阿杉婆听到这件事时,非常不悦。因为这样一来,自己更难有机会报仇了。因此她决定将她的信念说出来,以阻止武藏任官职,不但是为了将军家,对世人也有好处。

她除了没去见泽庵之外,曾先后到北条安房守的家里和柳生家,极力毁谤武藏,除了去见推荐者之外,也向阁老们大力投诉武藏的诸多不是。

小次郎对阿杉婆的这些举动,既不阻止,也不加以煽动。而老太婆只要赌下这口气,不达目的是绝不会干休的。她甚至上书给县府以及评定所,把一整年来武藏的罪状全部写下来。这种阻碍武藏前程的举动,连小次郎都觉得她做得太过分了。

"我现在虽然到小仓去,但总有一天会和武藏碰面。这似乎是命中注定。您何不暂时别理他,等他任官职之后,我们再来看他会有何下场。"

小次郎劝老太婆和他一起去小仓,虽然老太婆心中仍牵挂着又八——

又八总有一天会觉醒回来吧!

武藏野的秋天也快过去了。不如先离开这迷惘的世界,启程到小仓。

然而——

伊织不了解这中间的变化,也想不透。

伊织现在既不能逃,而且为了顾及师父的颜面也不能在他们面前掉泪。在恐惧当中只好不断地忍耐,并盯着小次郎看。

小次郎也故意回瞪伊织,伊织并未因此而移开视线,就像自己在草庵与鼯鼠相瞪眼一般,他鼻腔呼出气息,一直正视着小次郎的脸。

伊织只是个小孩,他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以致全身不断颤抖。幸好小次郎并未如老太婆一般幼稚,更何况他现在的地位不同。

"阿婆。"

他突然叫道。

"什么事?"

"您有没有带笔来?"

"笔是有的,但是墨已经干了,你要做什么呢?"

"我想写信给武藏。"

"给武藏?"

"没错。我们到处张贴告示牌,还是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他住在哪里?现在刚好伊织在这里,可以叫他送信。所以我准备在离开江户之前,写封信给武藏。"

"你要写什么?"

"我不需要华丽的修饰文辞。而且,我想他应该对我要去丰前之事有所耳闻了。我只需简单扼要地告诉他,好好练剑,到丰前来找我。我这一生都会等待他的前来。希望他在信心十足之后再来找我。"

"像这种……"

老太婆摇摇手。

"这样太拖泥带水了。我回作州之后,立刻启程。我预定在两三年之内,一定要打倒武藏。"

"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和武藏一决胜负的时候,顺便替您了结心愿吧!"

"可是,我年纪老了,也许来不及在有生之年找武藏报仇……"

"阿婆,您好好养身体,长命百岁。我一定会倾毕生所学的剑术对付武藏,您等着瞧吧!"

小次郎从老太婆那里拿过笔,就着身边的急湍磨墨。

他站着写信,文笔流畅,辞意中才气洋溢。

"用饭粒粘吧!"

老太婆从便当里拣起一颗饭粒给小次郎封信。信封正面写上收件人姓名,背后署名:细川家家臣佐佐木岩流。

"小鬼!"

"……"

"你别怕,这封信里写了重要的事,你将它交给你师父。"

"?"

伊织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受。

"嗯。"

最后他从小次郎手中接过信。

他突然站起来。

"叔叔,这里面写什么?"

"写了我刚才跟老太婆讲的事。"

"可以看吗?"

"信封已经封口,不能看。"

"可是,如果信上写了对师父无礼的话,我可不帮忙带信。"

"这你放心。我只是告诉他,别忘记以前的约定,即使我下行到丰前,也没忘记我与他再相见一事。"

"再见面是指叔叔和师父吗?"

"是的,是一场生死决斗。"

小次郎点点头,脸色有点僵硬。

"我一定会交给师父的。"

伊织把信收入怀中:

"老太婆。"

他从阿婆和小次郎中间跑开约十几米远。

"笨蛋!"

他大声地喊着。

"你,你说什么?"

老太婆要去追他。

小次郎拉住老太婆,一脸苦笑:

"算了,别和小孩子计较……"

伊织似乎还想再多骂几句,却只是站在原地,眼眶含着懊恼的泪水说不出话来。

"小鬼,你只是要说笨蛋吗?"

"是,只有这样。"

"哈哈哈!真好笑,快点走吧!"

"多谢你的照顾啊!你等着瞧好了,我一定会把信交给师父。"

"你会交给他吗?"

"你可别后悔,别以为你们厉害,我师父可不会输给你们的。"

"你真像武藏,是个不服输的小徒弟。我看到你忍着眼泪为师父说话,倒很同情你,武藏死后,你可以来找我,我会安排工作给你的。"

伊织受到小次郎的揶揄嘲笑而感到非常羞辱。他突然拣起脚边的石头,刚举起手要丢过去——

"小鬼。"

小次郎眼睛立刻瞪向伊织,两道眼光仿佛利箭直射过来。比起那一天晚上鼯鼠的眼神更为可怕。

"……"

伊织吓得不敢丢石头,只好掉头逃跑。但是不管怎么逃,总逃不出那种恐惧感。

"……"

最后伊织气喘吁吁地坐在武藏野的草原上。

大约休息了两刻钟。他坐在地上重新思考师父和小次郎的关系。想到师父有这么多的敌人,不禁感触良多。

我也要成为大人物。

为了保护师父,永远侍奉师父,伊织决定自己将来一定要成为大人物,才有力量保护师父。

"像我这样能成为大人物吗?"

他很正经地思考这件事,又想起刚才小次郎的眼光,令他全身毛骨悚然。

也许连自己的师父也敌不过那个人。他甚至开始感到不安,认为自己的师父也必须勤加锻炼。

"……"

他坐在草原中,不知不觉野火止的房屋以及秩父的连峰都已笼罩在一层白色的细雾中。

对了,虽然新藏先生会担心,但我还是赶到秩父去吧!把这信交给身陷牢狱中的师父,只要在天黑之前,越过正丸岭就行。

伊织站起来,环顾原野,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的那匹马。

"我的马到哪里去了?"

那匹马是北条家的名驹。马身上的螺钿鞍是件名贵物品,要是被盗贼看到了,一定不会放过的。伊织到处寻找,并吹口哨呼叫马匹。

似水似雾的白烟盘踞在草丛中。伊织似乎听到马蹄声,赶紧跑过去,结果并未看到马匹,也不是流水声。

"咦?那是什么?"

远方有黑色的影子在移动,伊织跑过去,原来是一只出来觅食的野猪。野猪看到伊织,像一阵旋风似的逃到草丛中。伊织回头看野猪跑过的地方,形成一道白色的夜雾,犹如魔术师用手杖变成的一条白线。

"……?"

伊织望着那道白雾,耳中传来了水声,最后看到水面上浮映出月亮的倒影。

"……"

伊织开始觉得恐怖。从小,他便听过各种野地里的神秘轶闻。相信一草一木都有精灵的存在。连一片枯叶、水声、风声,在伊织眼里,都是有生命的。他认为天地万物皆有情,他年幼的心灵也和秋虫、草木,同感萧瑟秋意,寂静的夜晚使他毛骨悚然,战栗不已。

他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他哭并非因为找不到马,亦非双亲俱亡而伤心落泪。只见他弯着胳臂,以手揉眼睛,边走边哭。

在此情况下,少年的眼泪恣意地宣泄。

如果有星星和野地的精灵问他说:——

你为何哭泣?

他一定会回答:——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就不会哭了。

如果再安慰他,他会如此回答:——

只要我一走在旷野当中就会想哭。因为旷野总会让我想起法典草原中的老家,才会如此哭泣啊!

这个有独自哭泣毛病的少年,同时也有独自哭泣的乐趣。他不断地哭着,相信会感动天地而得到同情和安慰。哭过之后,一切烦恼皆云消雾散,心情也为之开朗。

"伊织,这不是伊织吗?"

"嗯!是伊织。"

有人在他身后说话。伊织用哭肿的眼睛往后头看。夜空下有两个逐渐靠近的人影。其中一个骑在马上,所以比同行的人还要高。

"啊!师父!"

伊织连滚带爬地跑到马边,又叫了一声:

"师父,师……师父。"

他抓着马蹬大叫。是不是在做梦?他怀疑地望着武藏。然后又看看站在马旁,拿着手杖的梦想权之助。

"你怎么了?"

坐在马背上俯看伊织的武藏,也许是夜光的缘故,脸庞显得非常消瘦。但是那充满慈爱的声音,正是伊织日夜渴望听到的。

"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权之助问伊织并将他搂在怀中。

如果刚才没有哭过,伊织现在可能会痛哭流涕了。月光下,脸上还残留哭过的泪痕。

"我正想去秩父找师父……"

话未说完,伊织盯着武藏所骑的马鞍和鬃毛。

"咦?这匹马……是我骑过来的。"

权之助笑着说:

"这是你的吗?"

"嗯。"

"我们不知这是谁的马。看到它在入间川附近徘徊,以为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便让疲惫的武藏先生骑乘。"

"啊!一定是神明指引马跑去接师父的。"

"可是,它怎么会是你的马呢?这种马鞍只有千石以上的武士才能拥有的呀!"

"这是北条先生的马匹。"

武藏下了马。

"伊织,这么说来,你一直在安房先生的官邸里,受他们照顾吗?"

"是的,是泽庵大师叫我留在那里的。"

"草庵怎么样了?"

"村人们已经修补好了。"

"那么现在回去可以遮风避雨了。"

"师父……"

"嗯!什么事?"

"您瘦了……为何如此消瘦呢?"

"因为我在监狱里坐禅。"

"您如何离开监狱?"

"等一下权之助会慢慢说给你听。总归一句,这是上天的保佑!秩父监狱的人告知我无罪开释。"

权之助一旁补充说道:

"伊织,不必担心了。昨天川越的酒井家派人来道歉,并说明武藏师父是莫须有的罪名。"

"一定是泽庵大师去拜托将军的。泽庵大师进城之后,到现在还没回北条先生家里呢!"

伊织开始滔滔不绝。

然后又说他遇见城太郎,而且城太郎已经去找生父丹佐卫门。另外阿杉婆曾经到北条家诽谤武藏……伊织边走边说,后来讲到阿杉婆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师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从怀里拿出佐佐木小次郎的信。

"什么?小次郎的信?……"

虽是仇人,但多年未见,颇觉怀念,况且对方是个可以互相砥砺的对手。

武藏就像得到等待已久的消息一般:

"你在哪里遇见他?"

他看着发信人的名字,问伊织。

"在野火止的村落里。"

伊织回答。

"那个可怕的老太婆也跟他在一起。"

"你所说的老太婆是指本位田家的老太婆吗?"

"对,听说他们要到丰前去。"

"哦!"

"他们和细川家的武士同行。详细的情形,应该写在信上吧!师父,您可要特别小心。"

武藏把信收入怀中,对着伊织默默地点头。但伊织仍不放心。

"小次郎这个人是不是很厉害?师父跟他有什么仇恨呢?"

接着又把今天的遭遇全部说出来。

最后,终于回到离开了十几天的草庵。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火和食物。虽然夜已深沉,但伊织却趁权之助在烧火煮水的时候,跑到村里的农家。

火烧好了,三人围坐在炉边。

围着熊熊的火焰,互诉数日来的离情,武藏平安归来更是一大喜事。可见人生中如果没有波涛汹涌,可能无法感受到人生的乐趣。

"咦?"

伊织从武藏的袖口看到他手肘上有几处伤痕。

"师父,您为何这么多伤痕?"

伊织悲伤地皱着眉头,想看武藏的手肘。

"没什么。"

武藏顾左右而言他。

"你喂马了吗?"

"是的,我已经喂了粮草。"

"明天得将这匹马送回北条家。"

"是,天一亮我就去。"

第二天伊织并未睡懒觉。因为住在赤城的新藏一定会担心。因此他一起床便跑到屋外。

他还没吃早饭便骑上马背,立刻奔向武藏野。这时,太阳正好从草原中缓缓升起。

"啊!真漂亮。"

伊织勒住马,以惊叹的眼神望着太阳,之后又赶紧骑马回到草庵。

"师父,师父。快点起来!您曾说过想看秩父的日出,现在大太阳正要从草丛中升起,权之助,你也快点起来瞻仰太阳公公吧!"

"嗯!知道了。"

武藏不知从哪里回了话。他已经起床,在鸟啼声中散步。听到伊织说:"我走了!"武藏便循着精神饱满的马蹄声,走出森林,在令人炫目的草原中目送他离去。伊织的影子宛如一只奔向太阳的火鸟。不久,影子愈来愈小,形成一个黑点,最后熔入燃烧的火焰中。

22

一夜之间,庭院里积满了落叶。门房打扫庭院,打开大门,在堆积如山的落叶上点上火之后,正在吃早餐。这时候北条新藏已经上完早课,也与家臣练完剑,正在井边擦拭汗水,顺便到马厩巡视。

"小伙计!"

"在。"

"栗毛昨夜没回来呢!"

"马没回来,那个小孩到底骑到哪里去了?"

"伊织吗?"

"小孩再怎么贪玩,也不可能整夜在外面游荡啊!"

"用不着担心。与其说他是风之子,倒不如说他是旷野之子。他一定是想到原野看一看。"

老门房跑过来向新藏报告:

"少主,有好几位您的朋友来了。"

"我的朋友?"

新藏走到大门,看到五六名年轻人。

"啊?"

年轻人向他打招呼。

"你好!"

大家脸上透着清晨的寒意。

"好久不见了。"

"你们一起来的吗?"

"你身体好吗?"

"你们也看到了,我身体一直这么健康。"

"我们听说你受伤了。"

"没什么大碍。各位一早来此,有何贵事?"

"嗯!有点事。"

五六个人互看了一眼。这些年轻人都是旗下的弟子,有些是儒官的儿子。每个人都出身名门世家。

其中一人是小幡勘兵卫的兵学所的学生,新藏曾经在那里当过教练,因此在兵学上是新藏的徒弟。

"我们到那边谈吧!"

新藏指着庭院里正在燃烧的一堆落叶。众人就围着火堆而坐。

"天气一冷,我的伤口就会痛……"

他用手摸摸颈部的伤口。

青年们轮流看着新藏的刀伤。

"听说是佐佐木小次郎砍伤你。"

"没错。"

烟熏得新藏不舒服,便转过头沉默不语。

"今天来找你商量的,就是有关佐佐木小次郎的事情……我们昨天才知道,杀死亡师勘兵卫的儿子余五郎的人也是小次郎。"

"我也认为是他,你们可有证据吗?"

"听说余五郎的尸体是在芝区的伊皿子的寺庙后山找到的。经过我们分头进行调查的结果,发现细川家的重臣岩间角兵卫就住在伊皿子坡上,而佐佐木小次郎便住在角兵卫宅邸的厢房里。"

"……如此说来,是余五郎独自去找小次郎。"

"余五郎找他报仇,反而被他杀了。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花店的老板曾在附近看到像是他的人呢……一定是小次郎杀了他之后再推到悬崖下的。"

"……"

说到这里,几个年轻人想起亡师家的大仇,都悲恸不已。

"那么……"

新藏抬起被火烤得通红的脸。

"你们来找我商量什么?"

一人回答:

"找你商量师父家今后的去路,以及如何对付小次郎的计划。"

其他人也补充说道:

"我们想以你为主,请你做决定。"

新藏陷入沉思。年轻人又说:

"也许你已经听说了,佐佐木小次郎已经蒙细川忠利公的任用,目前正要前往藩地。我们师父被他气死,师父的儿子余五郎又惨死在他手中,而且多数同门兄弟亦被他所蹂躏,我们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耀武扬威……"

"新藏,你不觉得这很令人遗憾吗?小幡门下就这样因他而垮了。"

有人被烟呛得咳嗽,落叶的火堆扬起一阵白灰。

新藏依然默不吭声。最后拗不过同门兄弟情绪激昂的要求。

"我被小次郎砍的伤痕一遇到这寒冷的天气,就会隐隐作痛,我可说是个羞愧的战败者……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各位到底准备怎么做?"

"我们想去和细川家商量。"

"商量什么事?"

"向细川家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要求他们交出小次郎。"

"得到小次郎之后,你们准备怎么做?"

"我们要砍下他的头祭祀亡师和余五郎。"

"但是细川家不可能这么做的。如果我们有能力的话,早就打倒他了。细川家因为他武艺高超才会招募他,各位去要人,只会助长小次郎的声势,细川家更不可能交出这种勇者。而且既然他已经当了家臣,即使是个新人,细川家也不可能交出。不只细川家,任何一家藩所都一样。"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迫不得已只好采取最后的手段。"

"什么最后的手段?"

"岩间角兵卫和小次郎一行人昨天才启程。我们如果赶紧追赶,半路便可追上。我们六人以你为首,你打头阵,加上我们六个人,再纠合小幡门下义勇兼备的弟子就够了……"

"你们想在半路截杀他吗?"

"是的,新藏你也一起来吧!"

"我不愿这样做。"

"什么?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

"为什么?我们听说你继承小幡家的名号,一直想要振兴亡师的家名呢。"

"谁也不愿意夸赞敌人比自己强,然而在公平的比武之下,我们的剑术绝对敌不过小次郎。即使纠合同门,聚众袭击,也只会徒增耻辱罢了……"

"这么说来,你是要我们忍气吞声吗?"

"不,我新藏也一直挂念着这件事,只不过我认为应该等待时机。"

"你可真有耐性。"

有人不屑。

"你这是在逃避。"

也有人谩骂。他们眼见和新藏商量无济于事,便各自回家去了,只留下新藏和落叶的灰烬。

他们在门口正好碰到伊织抓着马口轮进入宅内。

伊织把马系回马厩。

"新藏伯父。您在这里啊!"

伊织跑到火堆旁。

"嗯!你回来了。"

"您在想什么?是不是吵架了?"

"为什么?"

"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几个年轻武士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他们口中还骂着:'看错人了!胆小鬼'等等。"

"哈哈!原来是这件事。"

新藏停止笑声。

"你先来烤烤火吧!"

"我不能再烤火了。我一口气从武藏野飞奔回来,现在全身好热呢!"

"你真有精神,昨夜你睡在哪里?"

"啊!对了!新藏伯父,武藏师父回来了。"

"我听说了。"

"什么?原来您知道啊!"

"是泽庵大师告诉我的,我想他大概已从秩父回到这里来了。"

"泽庵大师呢?"

"在里面。"

他以眼示意。

"伊织。"

"是。"

"你听说了吗?"

"什么?"

"是好消息,你师父已经受人重用。真令人高兴,我想他还不知道吧!"

"什么?你快告诉我,师父要出头了,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将成为将军家的老师,一派的剑宗。"

"咦?真的?"

"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那么您的马可不可以再借我一次?"

"你要做什么?"

"我要赶紧回去告诉师父。"

"你不必告诉他,今天阁老会正式发给武藏先生聘书,然后带着聘书明天到城门口的传达室,拿到进城许可之后,便可拜谒将军。所以只要阁老派使者来,我会前去迎接。"

"师父会来这里吗?"

"嗯!"

新藏点点头正要离开。

"你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

"还没吃啊?快点去吃吧!"

和伊织说完话,新藏原本忧郁的心情舒缓了不少。虽然他还是挂念愤然离去的朋友,但这已不再困扰他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阁老的使者带了一封信给泽庵,并告知明日带武藏到城门的传达室。

新藏接到那份通知之后,立刻骑上马,又命令仆人拉来一匹骏美的备用马,往武藏的草庵去了。

"我来迎接您。"

武藏正好与权之助抱着小猫坐在屋檐下,边晒太阳边聊天。

"哎呀!我正想前去向您道谢呢!"

说完,骑上前来迎接马匹。

武藏才从监狱被释放出来,就有将军家兵法师范的荣达在等着他。

不过对武藏而言,他的朋友泽庵、知己安房守以及自己所欣赏的年轻人新藏,竟然都如此热忱地对待自己这么一介浪人,令他心中无限感激,更感受到人世间的恩泽。

翌日。

北条父子已经为他准备好一套衣服,扇子和怀纸。

"这是值得庆贺的日子,你心情欢愉地走马上任吧!"

早餐时,他们特别为武藏准备了红豆饭、烤鱼,就像庆祝成人仪式般的心情。

对于此等恩情和泽庵的一片心意,武藏不能只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期望。

这是他在秩父的监狱里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的。

他在法典草原从事开垦工作将近两年的时间。亲近土地,和农民一起下田工作,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将自己的兵法应用在治国以及政治经纶上——然而,以目前江户的实际状况和天下情势来看,他的理想似乎还无法实现。

丰臣和德川之间的战争,看来是无法避免的。人们的思想和人心必须冲破这段浑浑噩噩的暴风期,无论是关东还是大阪获胜,在全国统一之前,根本无法谈及圣贤之道以及治国策略。

在这种情况下,天下随时可能发生大乱——届时自己将投靠于哪一方的军队呢?

是帮助关东还是投靠大阪?

还是离开城市隐居山林,住在野外,等待天下太平的来临?

无论如何,若只满足于眼前将军家的老师,那自己的雄心大志永远也无法实现。

武藏穿上正式的礼服,走在灿烂的朝阳下,坐着豪华的马鞍,虽然一步步地走向荣达之门,但在他的内心,仍存着一分遗憾尚未了结。

下马

高高的牌子上如此写着。

他已来到传达室门口。

门口铺着干净的沙子还有系马的木桩。

武藏在此下马,立刻有一名官吏和牵马的小仆人飞奔而来。

"昨日我接到阁老们的通知书,前来拜谒,我是宫本武藏,请代为转告。"

今天只有武藏一人前来。他被带到一个房间等候。

"请在这里稍候一下。"

房间的纸门上画了春兰和小鸟图。房间非常宽敞,有二十块榻榻米大。

仆人端来茶水和糕点。

见过这些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出现。

武藏等了大半天。

纸门上的小鸟不会啼叫,图画上的兰花也没有香气。武藏等得不耐烦,开始打哈欠,心烦了。

终于有位阁老出现,鹤发红颜,看来是位地位颇高的老武士。

"你就是武藏先生吗?让你久等了,很抱歉。"

说完,坐下来。武藏一看,原来是川越的城主酒井忠胜。虽然贵为城主,但在这江户城内只不过是一名官吏,因此身边只带一名随从,也不拘小节。

"我是奉召而来。"

武藏不管对方威风气派,只是认为对长者必须有礼貌,因此对他行叩拜礼。

"我是作州浪人新免氏的家族,宫本无二斋的儿子,名叫武藏。如今奉将军之意旨,前来城里。"

忠胜不断地点着肥厚的下巴。

"辛苦了,辛苦了。"

然后他带着苦涩的表情和同情的眼神说道:

"泽庵大师和安房守推荐给你的官职,昨夜因为事情有了变化,暂时取消了。我们对此也不太了解,也许事情会再重新考虑。老实说,刚才我们又和将军开了一次评定会议,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不考虑任用你。"

忠胜又继续安慰他说:

"毁誉褒贬乃人世间常有之事,希望它不会影响你的前途。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只看眼前的事情来判断幸与不幸。"

武藏仍平伏身子。

"是。"

他的身体伏得更低了。

忠胜的话听来充满了温情,使得武藏由衷感激。

武藏在心中自我反省。他只是个普通人,要是顺利地担任官职,成为幕府的一名官吏,也许荣华富贵反而会阻碍他在剑道上的发展,以致年轻的树木从此凋萎也说不定。

"我已非常明白将军的意旨,非常谢谢您。"

武藏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他并不觉得这有失颜面,也不觉得讽刺。以他而言,比起当将军家的老师,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任务——这时他似乎从神那边感受到此任务。

忠胜觉得武藏是个奇特之人。

"听说你不像一般的武人,而是充满风雅之趣。真希望你能有机会展现给将军看。……对于凡夫俗子的中伤毋须挂怀,甚至要以超然的精神,藉艺术来呈现自己的心灵世界,才是高明的做法。"

"……"

武藏已经了解忠胜的意思。

"我得走了。"

忠胜说完离席。

忠胜不断重复说着毁誉褒贬以及俗人中伤、诽谤等事——武藏理解他是在暗示自己别管这些闲言闲语,只须表现出武士的节操。

"对了,不能让自己的尊严扫地,也不能使推荐我的朋友没面子。"

武藏看见房间角落有个纯白的六曲屏风。他叫传达室的小仆人来,说是奉酒井之意要在屏风上留话,小仆人拿来最好的笔墨、朱砂以及少许的蓝色颜料。

几乎每个人在小时候都喜欢绘画。画画就像唱歌一样,长大成人之后就中途而废了。

武藏小时候也经常绘画。他的生长环境极为孤单,更使他迷上绘画。

可是,在他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几乎忘了画画一事。之后,他游走各地,到处修行,经常住宿在寺院或达官显贵的宅邸里。那时候,他经常看到客厅的挂轴和壁画,接触这些壁画的机会很多,即使没有画图,却又燃起了对图画的兴趣。

曾经有一次——

在本阿弥光悦的家里,看到梁楷的松鼠落栗图。画风淳朴,却充满高贵气质。那种水墨笔法画,时时令他难以忘怀。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武藏再度亲近绘画。

不管北宋、南宋的稀世作品,以及东山殿一带的名家之国画,还有现代画的代表狩野家的山乐和松友等人的作品,只要有机会武藏都会前去观赏。

作品当中当然有他喜欢和不喜欢的。梁楷豪健的笔法,从剑的观点来看,让人感受到巨人的力量。海北友松虽然是个武人,但他晚年的节操以及他的绘画都足以令人敬拜为师。

另外在洛外的龙本坊有一名隐士雅人,叫做松花堂昭乘,他淡然的即兴式绘画,非常吸引武藏。又听说他是泽庵的深交,更让武藏仰慕不已。然而武藏自己所走的道路,与这些贤达雅士相去太远。虽然最终大家都是仰慕同一个月亮,然而武藏却觉得自己离绘画的世界太遥远。

偶尔,虽然他并未公开他的画,但也经常试着画画看,但还是画得不好。成人之后,徒增智能,却无法随兴提笔。一心只专注于绘画的技巧而无法流露出真正的情感。

后来他心生厌烦,便不再绘画了。有时兴致一来,仍会背着别人暗中习画。

他曾经模仿梁楷,仿效友松,有时则学习松花堂的画风。虽然他曾将雕刻作品给两三个人看过,可是图画却未曾昭示他人。

"……好!"

现在他在六曲屏风上一气呵成地完成一幅画。

就像比武之后——松了一口气,他静静地放下画笔,对于刚才自己所画的图,看也不看一眼离开了传达室。

门——

武藏跨过气势宏伟的大门时,猛一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宅邸。

入门时这是腾达之门。

出门时它是荣光之门。

人已离去,只剩墨迹未干的屏风。

武藏在屏风上画下武藏野之秋。朝阳代表武藏一颗赤忱之心,故而涂成朱红色。其余则用墨水浓淡来表现秋天空旷的原野。

后来酒井忠胜坐在屏风前,拱手观画,沉思良久。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哎!纵虎归山了。"

23

武藏不知想起何事,那一天他离开城门之后,并未回牛达的北条家,而径自回武藏野的草庵去了。

留在草庵的权之助看到武藏回来,说道:

"嗯!你回来了。"

他连忙快跑出去抓住马口轮。

异于平常,武藏穿着正式的礼服,骑在华美的螺钿鞍上。权之助以为武藏今日进城已办妥任职之事,便说:

"恭喜你了……是不是明天上任呢?"

武藏坐下来,权之助也坐在他身边。

武藏笑着说:

"不,我的职位被取消了。"

"什么?"

"你该为我庆幸,权之助,是今天刚取消的。"

"哎呀!我真不敢相信,到底是为什么?"

"不必追根究底,问了也白问,应该说这是天意吧!"

"可是……"

"连你都认为我的腾达只限于江户城吗?"

"……"

"虽然我也曾经抱持一分野心,只不过我的理想并不在地位和俸禄。或许别人会觉得我傻,但我一直在思索以剑道之心得来治理政道。剑道的心得难道无法立下治民之策吗?剑和人伦、剑和佛道、剑和艺术,如果视这些为同一条道路——那么剑的真髓便能与政治精神达成一致。以前我一直深信如此,希望能实现这个理想,才会想要当一名幕士。"

"一定有人去中伤,真可恨!"

"你还耿耿于怀吗?别胡思乱想,我虽然有过从政的野心,之后,尤其是今天,整个人豁然开朗,才觉悟到自己的理想根本就像一场梦。"

"不,没这回事,我也认为良好的政治与高超的剑道,在精神上应该是合而为一的。"

"话虽如此,但这只是理论,不切实际。学者所研究的真理,不一定与世俗中的真理互相吻合。"

"这么说来,我们所追求的真理,实际上对社会并没有用处喽?"

"胡说。"

武藏有点气愤。

"只要国家存在,无论世局如何变化,剑道就是我们精神所系——怎会是无用之技呢?"

"……嗯。"

"惟有仔细思考之后,才了解政治之道并非仅靠武力。惟文武二道兼备的环境才有完美的政治,也才能发挥最大的剑道精神。因此,我在这条路上可说仍是乳臭未干,还是幼稚的梦想罢了。我自己应该谦虚为怀,先研究文武二道的精神。在治理社会之前,得先向世间学习才行……"

武藏说完之后,露出微笑。犹如自我解嘲一般。

"对了,权之助,有没有砚台?顺便借我一支笔。"

武藏写了一封信。

"权之助,劳驾你跑一趟。"

"是要我送信到牛达的北条家吗?"

"没错。我在信中说明了我的心意。也请你代我问候泽庵大师和安房守。"

武藏继续说:

"对了,我还要拜托你把伊织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交还给他。"

武藏将东西与书信交给权之助。权之助一看,原来是伊织托武藏保管的父亲遗物——一个旧钱袋。

"师父。"

权之助觉得奇怪,他跪着向前靠近武藏:

"您是否做了什么决定?为何连伊织托您的东西也要送回呢?"

"我想暂时离开所有的人,在山里独居。"

"我和伊织是您的弟子。无论您上山下海,我们都要跟随在您身边。"

"我不会离开太久。两三年之间,我要拜托你照顾伊织。"

"……难道您要隐居吗?"

"怎么可能——"

武藏笑着伸长了脚,把手撑在地板上。

"我还是乳臭未干的阶段,怎可能隐居。我还有伟大的志向和很多欲望,但是迷惑也不少。这让我想起不知是谁的歌曲来。"

愈是接近

人住的乡里

就愈想要

到深山里去

武藏在口中吟唱着。

权之助垂首聆听,然后将武藏委托的东西收入怀中。

"天快黑了,我得赶紧走了。"

"嗯!顺便把我借来的马送回去。衣服已被我穿脏,我就直接收下了。"

"这我会转告的。"

"本来今天我离开城门之后应该直接到安房守的官邸。但因任职一事已经取消,将军想必是对我武藏有所怀疑,而安房守乃将军手下之一,我必须避免再与他有密切的往来。有此顾忌所以我才会直接回草庵。这件事我并未写在信上,请你转告。"

"我知道了……无论如何,我今夜一定会赶回来。"

红红的夕阳已临野地之尽头,即将西沉。权之助抓着马口轮,急忙赶路。因为这匹马是借给师父用的,所以他不骑。虽然四下无人也没人看到,但他还是牵着马疾走。

权之助到达赤城时,已经晚上八点了。

为何武藏尚未回来?

北条家的人正在担心。恰好权之助送信来,泽庵立刻打开信函。

在权之助尚未送信来之前,席上的人已经得知武藏官职被取消的消息。

一名幕阁透露武藏之所以被取消资格,主要是因为阁老以及县府方面将一些不利于武藏的消息呈报给将军家。

其中导致武藏被否决的主要原因是:——

树敌众多。

而且传言都说错在武藏,尤其长年辛苦找他报仇的竟然是一名年约六旬的老太婆。大家听了之后,都对老太婆非常同情,所以才会反对任用武藏。

大家正纳闷为何会产生这种误解时,北条新藏这才透露:有位老太婆曾经来家门口说了很多武藏的坏话。

他这才告诉父亲和泽庵,他们不在的时候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曾来家里诽谤武藏。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但令人不解的是为何众人会相信老太婆的片面之词。若是一般酒店的人或是水井边的人会相信也就罢了。但是具有相当地位的官吏竟也采信老太婆的话,这使大家难以置信,半天说不出话来。

权之助送来武藏的信函,大家认为信上一定写了愤恨不平的话,不料,信上只写着:

详细的情形,我已托权之助代为转达,目前我的内心犹如一首诗歌所云:

愈是接近

人住的乡里

就愈想要

到深山里去

最近,我觉得这首歌非常有趣,再加上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想到处云游。

下面这首诗歌,便是我决定出门前的即兴小作,敬请笑纳:

如果

把庭院

当作乾坤

我犹如住在浮世中的

一户人家

另外,权之助也代传武藏的话:

"本来武藏先生出城门后,理应先回这里,向您禀报事情始末。但因幕阁人员对武藏先生已起疑心,因此无法公然再出入贵府。才直接回草庵。"

北条新藏和安房太守听了之后都觉得非常惋惜。

"武藏太客气。如果就这样结束,我们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泽庵大师,即使请他,恐怕他也不愿意前来。倒不如我们骑马到武藏野去拜访他。"

说完,正要起身。

"啊!请等一下。我也要一起回去。但是师父托我拿了一件东西要还给伊织。可否叫伊织出来。"

权之助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旧钱袋。

伊织来了之后问道:

"什么事?"

他很快就看到自己的旧钱袋。

"师父把这个还给你。听说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师父要你妥善地保管。"

权之助并告诉伊织:短时间内师父将出游修行,你以后就跟我一起生活。

伊织有点不服气。

但他看泽庵和安房守都在身旁。

"好……好吧!"

他只好勉强地点点头。

泽庵听到旧钱袋是伊织父亲的遗物,便询问伊织的身世,知道伊织的祖先是最上家的旧臣,代代都名为三泽伊织。

不知是在几代前,家道开始中落,战乱中一族离散,漂泊异地,到了父亲三右卫门时,终于在下总的法典草原获得田地,在此务农居住。伊织又说:

"只有一点我不清楚,听说我有一个姐姐,但是父亲从未吐露详情。母亲也早逝。现在不知道这个姐姐人在何处,生死未卜,音讯渺茫。"

泽庵听了伊织率直的回答,觉得从旧钱袋里一定可找到蛛丝马迹。便拿出里面一封陈旧的书信和护身符,仔细地阅读,看完之后很惊讶地看着伊织。

"伊织,你的父亲三右卫门在信上似乎写了有关你姐姐的事。"

"虽然写了,但是我和德愿寺的住持都看不懂。"

"我可看懂了……"

泽庵将信摊开念给大家听,文章大约数十行,泽庵略掉了前面的部分——

无论再怎么饥饿,也绝不侍奉二君。因此我们夫妇长年颠沛流离,做卑微的工作。有一年,流落到中国地区的一座寺庙,不得已将女儿留下,并留一支祖传的笛子"音"在襁褓婴儿身上,祈祷神明保佑,慈悲之人能照顾这个孩子。之后,我们又漂泊至他乡。

最后来到下总草原,盖了茅屋,并开垦田地。我们长年累月无不思念女儿,奈何山河阻隔,毫无音讯。虽担心女儿之幸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岁月流逝。

为人父的我非常悲伤,仓右大臣曾经唱过:

虽然禽兽无法言语

但也有怜悯之心

疼爱自己的孩子

孩子啊!可别侍奉二君。可别为了争名夺利,而有辱武门。可别愧对祖先啊!如此才是我的好孩子。要珍惜名节,千万别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啊!

"伊织,你一定能见到你姐姐。我年轻的时候便认识你姐姐。武藏也认识她。伊织你也一起去吧!"

泽庵说完便站起来。

那一夜,大家急忙赶到武藏野的草庵,却已是人去楼空。

这时,天即将破晓,原野上只见一朵白云,悠然地飘在天空上。

①神代:神武天皇即位以前的时代。

①太合:摄政大臣。

①骏河:今之静冈县。

编注:立春算起第二百一十天,约九月一日左右,常有台风。

①太合:指摄政大臣丰臣秀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