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卷 一卷全

1

今日不知明日事。

信长也经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变化,如梦泡影。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非知识分子,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战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灯,犹如室町将军盛世时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们的脑子里还是会想:

不知何时,这些灯火又要熄灭了?

长久以来的战乱,形成的这种人生观,无法轻易忘却。

庆长十年。

关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家康辞去将军职位,秀忠今年春天成为第二代将军,为了上京拜谢,京里呈现一片复苏的景象。

但是,没人相信这战后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户城里,即使第二代将军即位,大坂城里,丰臣秀赖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诸侯都还跟随着他,而且,他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①的城池和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德望。

“可能还会再战吧!”

“时间的问题罢了!”

“战争和战争之间的停火,就和这街上的灯火一样短暂啊!谁说人生有五十年,街灯到了天明就灭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

“没错,饮酒作乐吧!”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着这种想法,在世上得过且过。

这些人是陆续从西洞院四条的街头出来的武士。在他们旁边,有个白壁筑成的长墙,以及雄伟的横木门。

任职室町家兵法所

平安吉冈拳法

写这些字的门牌已经变得漆黑,不仔细看根本读不出字来。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庄严。

当街道开始点灯的时候,就有许多年轻的武士鱼贯走出这门,回家去,似乎没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内,腰间总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着真枪。他们都是一些遇上战事,就会比赛谁先见血的武人。就像台风眼一样,一副看到谁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脸。

有八九个人围着一人叫着:

“小师父!小师父!”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们蒙羞。对不对?各位!”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抛媚眼,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认识小老师、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喔!”

大家七嘴八舌讲个不停。这条街道沿着加茂川,灯火通明。有一处经战火焚烧后的长期荒芜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地价竟也高涨,相应地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违章建筑,到处挂着红的或浅黄的门帘。胡乱涂着白粉的妓女,不断尖声浪笑;店家大批买来的阿波①女郎,也抱着最近流行的三弦琴,边弹边唱。

“藤次!去买斗笠来,斗笠。”

来到花街附近,身材颀长、穿着绣着三朵苎环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称为小老师的吉冈清十郎,回头对同伴说道。

“斗笠?是草笠吗?”

“没错。”

“什么斗笠,不戴也没关系嘛!”

弟子祇园藤次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让人侧目,还批评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呢!”

“哈哈哈!没斗笠就无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标准公子哥儿的话,难怪会因为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马屁,并对同行的一个人吩咐:

“喂!快去买斗笠来。”

在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动的人群中,有一人穿过街灯,跑向斗笠店。

一会儿,斗笠买来了。

“这样戴着,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清十郎把脸遮住,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藤次在后面说道:

“这下子更加俊俏了。小师父,这样更风流倜傥!”

其他的人也帮腔说道:

“娘儿们都从窗口看着您喔!”

事实上,这些人说的也不全是奉承话。清十郎身材颀长,穿戴的全是绫罗绸缎,年约三十上下,又正值盛年,而且确实有名门子弟的气质。

走着走着,不少娘儿们从一间间浅黄的短帘,或是红贝壳色的格子门里,像笼中鸟般啁啾个不停:

“进来呀!美男子。”

“假正经的斗笠先生!”

“进来坐一下吧!”

“把斗笠掀开,让我们看看您的脸呀!”

清十郎更加装模作样。虽然,弟子祇园藤次怂恿他踏入花街柳巷只是最近的事,但他父亲吉冈拳法是个名人,他幼年又不曾受缺少金钱之苦,也不知天高地厚,生来就是个大少爷。所以,多少有几分虚荣。弟子们的逢迎吹捧,还有妓女们的莺声燕语,就像甜美的毒刺,使他更加陶醉。

此时,从一间茶店传来妓女娇滴滴的声音:

“咦?四条的小师父,不行喔!您遮着脸,我也认得出来喔!”

清十郎掩住得意的神色,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藤次!为何那娘儿们知道我是吉冈的长子呢?”

说完,停在那格子门前。

宫本武藏水之卷(2)

“奇怪?”

藤次看看格子门内白皙的笑脸,又看看清十郎,说道:

“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喔!”

“什么呀?什么事?”

同伴们故意起哄。

藤次要制造游乐的气氛,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他是头一次来逛花街呢!我们家的小师父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已跟那娘儿很要好了!”

他指着她,那妓女立刻说道:

“没这回事,他胡说。”

清十郎也夸张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来过这家。”

藤次早知道他会辩解,但还是故意说道:

“那么,为何您用斗笠遮住脸,那娘儿们还是猜出您是四条的小师父?您不觉得奇怪吗?各位!你们不认为奇怪吗?”

“真奇怪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不是,不是。”

那妓女把一张白粉脸靠到格子门上。

“喂!各位弟子们,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呢?”

“哦!你的口气真大。你说,怎么认出来的?”

“暗茶色的羽织①,是四条武馆众武家最喜欢的衣服。而顶顶有名的吉冈染,连这条花街都很流行呢!”

“但是,谁都可能穿吉冈染,不只有小师父穿啊!”

“可是上面有苎环家徽呀!”

“啊!这不行!”

趁清十郎看着衣服上的家徽时,门内的女人立刻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总是要藏头露尾。伤脑筋!伤脑筋!”

藤次对清十郎说:

“小师父,事情到这地步,除了上这家,别无他法了。”

“随便了。倒是先叫她放开我的袖子吧!”

他一脸的为难。

“你这娘儿,小师父说要上你这家,放手吧!”

“真的?”

妓女终于放开清十郎的袖子。

大伙儿拨开那家的门帘,一拥而入。

这里也是匆忙搭盖的简陋屋子,俗不可耐的房间里,胡乱地装饰着低俗的图画和花。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之外,其他人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快拿酒来。”

有人摆架子说道。

酒一拿来———

“上菜!”

又有人喊道。

菜上来了,有个精于此道、地位跟藤次相当的、名叫植田良平的人故意怒斥道:

“还不快点叫娘儿们出来!”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要叫娘儿们出来,太好了!植田老要发威喽!快叫娘儿们!”

大伙儿学他的口气。

“谁说我老了?”

良平老握着酒杯,斜眼瞪着那群年轻小伙子。

“没错,虽然我在吉冈门是老前辈了,但鬓毛还是这么黑喔!”

“跟斋藤实盛一样,是染的吧!”

“是哪个家伙?说话也不看场合。到这里来,罚一杯!”

“走过去太麻烦了,把酒杯丢过来!”

“丢去喽!”

酒杯飞过去。

“还给你喽!”

又飞回来。

“来呀!谁来跳舞?”

藤次说道。

清十郎也有点飘飘然。

“植田,你越来越年轻了。”

“心领了。你说我年轻,那我不得不跳舞了。”

大家以为他到走廊去,没想到他拿了侍女红色的围裙,绑在头上,还插上梅花,扛着扫把。

“嘿哟,各位,我要跳舞。藤次,你替我唱歌吧!”

“好好,大家一起唱吧!”

有人用筷子敲盘子,有人用火钳敲火盆。

竹篱笆竹篱笆

越过竹篱笆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长袖子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大家拍手叫好。妓女们也敲敲打打接着唱:

昨日之人

今日已不见踪影

今日之人

明日即无影无踪

我们没有明日

把握今日谈恋情

在另一个角落,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盛酒器:

“你不喝吗?这等好酒。”

“谢了!”

“这哪算武士?”

“什么?好,我喝,你也得喝喔!”

“没问题。”

大伙儿牛饮似地比赛喝酒,大口大口猛灌,直到喝不下的酒从嘴角流了出来。

最后,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也有人眯着眼,盯着喝酒的同伴;还有人平时就已骄傲自大,这会儿更气焰嚣张地说:

“除了咱们京八流的吉冈老师之外,天下还有谁懂剑?如果有,在下想先睹为快呢!……哈、哈、哈!”

有个男人坐在清十郎旁边,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嗝打个不停,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家伙,看小师父在这里才故意拍马屁。天下的剑道,不只是京八流!还有,吉冈一门也不是第一的。你看,光是京都这一地,黑谷就有从越前净教寺村出来的富田势源一门;北野有小笠原源信斋;白河则住着未收弟子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

宫本武藏水之卷(3)

“那又怎么样?”

“所以妄自尊大是行不通的。”

“这家伙……”

被泼冷水的男人,站了起来:

“哼!你给我出来!”

“我吗?”

“你身为吉冈老师的门下,竟然看不起吉冈拳法流?”

“我没有看不起。先师在世时,身为室町将军老师,任职于兵法所,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但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了。志于武道的人士风起云涌。不只京都,江户、常陆、越前、近畿、中国,连九州边境都出现不少名人高手。我的意思是说,不能因为吉冈门的拳法老师很有名,就自我陶醉,认为现今的小师父及其弟子都是天下第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难道不是吗?”

“不行!自己是兵法家,却畏惧他人,真是个胆怯的小子。”

“不是畏惧,我是要告诫你,不要太骄傲。”

“告诫?……你有什么能力可以告诫别人?”

说完,挺出胸膛。

对方一掌打在杯盘上。

“跟我铆上啦?”

“铆上了,又怎么样?”

祇园和植田两人急忙劝架:

“别冲动嘛!”

又替双方打圆场。

“好了,好了。”

“知道啦!我了解你的心情。”

两人极力当和事佬,劝他们继续喝酒。但是一个怒吼得更大声,另一个则攀着植田的脖子,说道:

“我真的是为吉冈一门着想,才直言不讳。如果大家都像那马屁精一样,先师的拳法老师之名,也会荒废掉的……会荒废掉啊……”

说完,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妓女们见状想逃开,不想慌乱中踢翻了鼓及酒瓶。

“你们这些娘儿们!臭娘儿们!”

那人骂着,想到别的房间去,没想到走到走廊便体力不继,用两手撑着,脸色苍白,朋友连忙为他拍背。

清十郎没醉。

藤次很会察颜观色。

“小师父,您一定感到很没趣吧?”

他轻声问道。

“这些家伙,这样才高兴吗?”

“的确很扫兴。”

“酒喝得真无聊。”

“小师父,换一家比较安静的地方,怎么样?我陪您去。”

这一来,清十郎像得救一样,马上接受藤次的提议。

“我想去昨夜那一家。”

“艾草屋吗?”

“是的。”

“那里的确很有茶屋的气氛。我早就知道小师父喜欢那家艾草屋,没想这些猪头猪脑也跟了过来,碍手碍脚的,所以才故意找这家便宜茶馆。”

“藤次,我们偷偷走吧!其他的交给植田去处理。”

“您假装上厕所。我随后就来。”

“我在门外等。”

清十郎摆脱这些同伴,巧妙地溜了出去。

2

一个半老徐娘,正披散着刚洗完的头发,踮着白皙的脚跟,努力将被风吹熄的灯笼重新挂回原处。那举得高高的白皙手臂,映着灯影和黑发,摇曳生姿。二月凉爽的晚风,透着梅花的香味。

“阿甲,我帮你挂吧!”

不知是谁突然从后面出声道。

“哎呀!小师父。”

“你等一等!”

来到身旁的不是小师父清十郎,而是弟子祇园藤次。

“这样挂可以吗?”

“劳驾您了!”

藤次看看写着“艾草屋”这三个字的灯笼,觉得不正,又重新挂了一次。有些男人,在家里从来不做事的,到了花街,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亲切和勤劳。自己开窗子,拿坐垫,非常勤快。

“还是这里悠闲。”

清十郎一坐下就这么说。

“安静多了!”

“我来开门吧!”

藤次又开始动手做事了。

狭窄的走廊围着栏杆。栏杆底下,高濑川的流水潺潺流过。从三条的小桥往南走,分别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接下来是昏暗的寺街,然后是茅原。世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关白秀次及其妻妾孩子们被砍头后葬身的恶逆冢,就在这附近。

“女人们不快点来,就显得太冷清喽……今夜好像没别的客人嘛!阿甲这娘儿们在做什么?连茶都还没上。”

藤次的个性急躁,大概是催阿甲泡茶,径自走到通往内屋的细廊。

“哎呀!”

迎面碰上一位少女,正端着泥金画的茶盘,衣袖上系着铃铛。

“噢!是朱实呀!”

“别把茶打翻了!”

“茶没关系啦!你喜欢的清十郎先生来了,为何不早点出来?”

“哎!真的打翻了!快去拿抹布来,都是你弄翻的。”

“阿甲呢?”

“在化妆。”

“什么?这么晚才化妆?”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谁来了?”

“谁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

朱实进入房间。

宫本武藏水之卷(4)

“欢迎大驾光临。”

清十郎正在眺望一旁的景色,没注意到她进来。

“啊……是你呀?谢谢你昨晚的招待。”

他有点腼腆。

朱实从架子上拿下一支陶制的烟管,放到一个类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师您抽烟吗?”

“烟?最近不是禁烟吗?”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抽啊!”

“好吧!我抽抽看。”

“我帮您点烟。”

朱实从镶着螺钿的华丽小箱子里拿出烟草,用白皙的手指把它塞进陶制烟管的口里。

“请用。”

她把烟嘴递到清十郎面前。

他抽烟的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好辣!”

“呵呵呵!”

“藤次到哪里去了?”

“在娘的房间吧!”

“那家伙一定喜欢阿甲。藤次经常瞒着我来这里,是不是?”

“我说得没错吧?”

“您真讨厌。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你娘对藤次也有点意思吧?”

“那种事我不知道。”

“没错吧!一定是这样……这不刚好吗?两对恋人,藤次和阿甲,我和你。”

清十郎脸上的表情还是正经八百,自己的手却已经盖上了朱实的手。

“讨厌!”

朱实用力推开他的手。

被这么一推,清十郎更加欲火中烧。朱实正要起身,清十郎却顺手紧抱她娇小的身躯。

“要去哪里?”

“不要,不要……放开手!”

“嘿!陪我嘛!”

“拿酒……我要去拿酒来。”

“不拿酒也没关系。”

“娘会骂我的。”

“阿甲呀!正在跟藤次谈心呢!”

他的脸紧贴着朱实埋在衣领下的脸颊,这使得她双颊火热,死命地转向一旁:

“来人呀!娘!娘!”

朱实真的大叫了起来。

清十郎才一松手,朱实拽着袖口的铃铛,像小鸟般逃到后面去了。她的哭声杂和着里屋一角的笑声。

“啐……”

清十郎有些尴尬,有些寂寞,又有点苦涩,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要回去了!”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走到走廊。带着一脸不悦,正要走出去。

“咦?清老师!”

阿甲见状,急忙抱住他。现在她已梳好头,化好妆了。

阿甲抱着他,并大声地喊藤次。

“别这样!别这样!”

好不容易让他坐回原来的位子。阿甲立刻为他倒了一杯酒,安抚他的情绪。藤次则把朱实拉了出来。

朱实看到清十郎面色凝重,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快替清老师倒酒!”

“是。”

朱实端起酒壶。

“她就是这副德行。为什么我这女儿老是像个小孩呢?”

“这样才好呀!像含苞的樱花。”

藤次也在旁坐下。

“可是,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呀!”

“二十一吗?看不出有二十一了。她长得这么娇小———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朱实像小鱼一般,表情活泼地说道:

“真的吗?藤次先生。好高兴!真希望能一直十六岁。因为我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美好的事。”

“什么事?”

“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在十六岁的时候。”

她抱着胸。

“我那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关原之战那年———”

阿甲突然拉下脸,说道:

“别叽叽喳喳的,尽说些无聊话。去拿三弦琴来!”

朱实嘟着嘴,站起身来。随后弹的三弦琴,与其说是满足客人的娱乐需要,不如说是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

太美了今宵

要是阴天的话就让云遮住吧

遮住那泪眼相对的明月

“藤次先生,您知道这首歌吗?”

“知道!再来一首。”

“真想弹一整个晚上呢!”

在黑暗中

也不会迷路的我

唉呀却让他迷惑了

“哦!这样你确实已经二十一岁了。”

清十郎一直用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才恢复心情,突然说道:

“朱实,喝一杯!”

他便递了一杯酒给朱实。

“好,我喝。”

她一点也没推辞,干了一杯。

“好!”

朱实立刻把杯子还给清十郎。

“你酒量好像不错!”

清十郎又斟了一杯。

“再喝一杯。”

“谢谢!”

朱实没放下杯子。酒杯似乎太小了,换成大杯,可能也还无法尽兴呢!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有张尚未被男人碰过的红唇,还有一双小鹿般羞涩的明眸。但是,这女人到底把酒喝到哪里去了呢?

宫本武藏水之卷(5)

“不行呀!我这女儿喝多少也不会醉。还是让她弹琴好了!”

阿甲说道。

“有意思!”

清十郎兴致高昂地倒酒。

藤次眼看情形不太对,有点担心。

“您怎么了?小师父今夜喝多了。”

“没关系。”

果然不出所料,清十郎没完没了。

“藤次,我今夜搞不好回不去了!”

说完又继续喝。阿甲又附和着他的说法:

“好啊,想在这里住几天都可以。对不对?朱实!”

藤次使个眼色,悄悄把阿甲拉到其他房间,小声地对她说,这下子伤脑筋了,你看清十郎那痴心的样子,不管如何,一定要朱实点头。朱实怎么想并不要紧,倒是你这个母亲的意见比较重要。两人认真地商量,看看要付多少钱。

“这个嘛……”

阿甲在黑暗中,用手指撑着浓妆艳抹的脸颊,仔细思考着。

“怎么样?”

藤次膝盖靠过来。

“这事不错吧!他虽是个兵法家,但是现在吉冈家里可说是家财万贯。再怎么说,上一代的拳法师父长久以来都是室町将军的老师。弟子的人数也是天下第一。而且清十郎尚未娶妻,不管如何,这不是一桩坏事啊!”

“我也这么想。”

“只要你同意,她不会有什么意见的。那么,今夜我们两人都住在这里喽!”

这房间没灯火,藤次不客气地抱住阿甲的肩膀。这时,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响。

“啊?有其他客人吗?”

阿甲默默点头。然后用她那湿润的嘴唇,靠到藤次耳边说道:

“待一会儿再来……”

这对男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清十郎已经烂醉如泥,藤次也在另一间房里睡了。说是睡,其实藤次根本无法成眠,心里一直等着半夜阿甲的造访。然而,到了天亮,后面房里仍然静悄悄的,藤次和清十郎的房间,连衣服的磨擦声都没有。

藤次很晚才起床,一脸的臭相。清十郎则比他早起,在靠河的房间又喝了起来。阿甲和朱实坐在一旁,毫无异状。

“那么,您要带我们去喽?一定喔!”

他们好像在约定什么事。

原来四条的河岸正在上演阿国歌舞伎,他们正提到这件事。

“好,一起去吧!你们先打点一下酒菜。”

“还有,也要先洗个澡吧!”

“好棒喔!”

今早,只有阿甲和朱实这对母女特别兴奋。

最近,出云巫子的阿国舞蹈风靡了整个城镇。

有不少人模仿这个舞蹈团,自称女歌舞伎,在四条的河岸架了好几家台子,竞逐奢华风流,舞码有大原木舞、念佛舞、侠客舞等等,各舞团都在显示自己独创的特色。

佐渡岛右近、村山左近、北野小太夫、几岛丹后守、杉山主殿等等,很多取了男性艺名的艺妓,女扮男装,进出贵人官邸,也是最近才有的现象。

“还没准备好吗?”

时间已过中午。

阿甲和朱实为了去看女歌舞伎,正仔细地化妆。清十郎等得累了,脸又拉了下来。

藤次为了昨晚的事,还在生气,也不献殷勤了。

“带女人去是没关系,但是出门的时候,还要讲究什么发型啦,腰带啦,对男人来说,真是太麻烦了。”

“真不想去了!”

清十郎望着河川。

他看到三条小桥下方,有女人在晒衣裳;桥上有人骑马通过。清十郎想起了武馆练习的情景,耳边响起木刀、还有枪柄互击的响声。众多子弟今天没看到自己的踪影,不知会说什么。弟弟传七郎也一定会责怪自己。

“藤次,回去吧!”

“事到如今,您怎么这么说……”

“可是……”

“已经让阿甲和朱实这么开心了,这下子她们会生气喔!我去催她们快一点。”

藤次走出房间。

他看到房间里散落着镜子和衣裳。

“咦?她们在哪里呀?”

也不在隔壁房间。

藤次来到了一间采光不是很好的房间,那里散发着棉被阴湿的味道。他毫不在意地把那房间也打开来看。

有人劈头一声怒吼:

“谁?!”

他不觉退了一步。仔细一看,房间有点昏暗,简直无法跟前面的客厅相比,破旧的榻榻米潮湿不堪。他看到有个全身上下充满流氓气的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浪人躺在那里,没入鞘的大刀直接横放在肚皮上。他全身呈“大”字型,肮脏的脚底正好对着门口。

“啊……在下太莽撞了,您是这儿的客人吗?”

藤次刚说完———

“我不是客人!”

那个男人面向天花板,躺着怒吼。

一阵酒臭味从那人身上传来。虽不知他是何方人士,但藤次知道绝不能惹他。

“哎呀!失礼失礼。”

藤次正要离开。

“喂!”

宫本武藏水之卷(6)

对方突然跳起来叫住他。

“把门关上!”

“是。”

藤次忍气吞声,顺从地关上门。在浴室旁的小房间里,替朱实梳好头发的阿甲,就像哪一家的贵妇似的,盛装打扮,随后出现在这间房里。

“亲爱的,在生什么气呀?”

阿甲用责备小孩的语气说道。

朱实从后面问道:

“又八哥哥要不要去?”

“去哪里?”

“去看阿国歌舞伎。”

“呸!”

本位田又八像吐口水般,歪着嘴唇对阿甲说:

“哪有丈夫跟自己老婆的相好一起出去的?”

仔细化妆打扮的一身盛装———女人们陶醉在出门的喜悦里。可是被又八这么一说,心情被破坏无遗。

“你说什么?”

阿甲眼冒怒火,问道:

“我跟藤次先生,哪里不对了?”

“谁说不对了?”

“刚才不就说了吗?”

“……”

“一个大男人———”

阿甲瞪着这个满脸灰暗,沉默不语的男人说道:

“只会嫉妒,真令人厌恶!”

接着突然转头。

“朱实!别管那个神经病了,我们走吧!”

又八伸手拉住阿甲的衣裳。

“你说神经病是什么意思?你背叛老公还说我是什么神经病?”

“你干什么?”

阿甲把他甩开。

“当丈夫的就要有个当丈夫的样子,做给我们瞧瞧嘛!你以为你在吃谁的呀?”

“什……什么……”

“从江州出来以后,你有没有赚过一文钱?还不是靠着我和朱实两人过日子———你只会喝酒,每天醉生梦死,还有资格抱怨吗?”

“我不是说过,为了养家,即使是搬石头的工作我也愿意做啊!但你却说你不要粗茶淡饭,不要过贫穷的生活。不让我做事,自己却喜欢做这种卖笑行业。———别干了!”

“什么别干了?”

“这种生意啊!”

“洗手不干,明天吃什么?”

“即使是去搬石头盖城墙,我也可以养家。养两三个人算什么!”

“如果你那么喜欢搬石头、拖木材的话,那就自己出去,自己过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不是很好吗?你呀!骨子里就是一个作州的乡巴佬,去做粗活比较适合你吧?我不会勉强你留在这个家的。怎么样?不喜欢的话,随时请便———”

在又八充满懊恼的泪水面前,阿甲走了,朱实也走了。直到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又八仍愣愣地盯着远方。

又八的眼泪如沸腾的开水,潸然落在榻榻米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那时,在关原之役中负伤崩溃的自己,藏匿在伊吹山的一户人家,沉浸在人情的温暖里,就像重拾生命一般。然而实际上这跟落在敌人手中并无两样———堂堂正正被敌人抓去,关入军门,跟当多情寡妇的慰藉物,从而失去男人价值、闷闷不乐地在阴影下受人奚落和侮辱相比,到底哪个更幸福?阿甲犹如吃了仙桃,青春永驻,充满无止境的性欲,虚伪卑劣,她竟然在男人重生的歧路上,如此对待他。

“畜牲!”

又八身体颤抖着。

“畜牲婆!”

泪水湿透了衣服,他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不回宫本村呢?为什么不回到阿通的怀抱呢?

宫本村有他的母亲。还有姐夫和姐,还有住在河原的叔叔。———大家都充满温情!

阿通所住的七宝寺,今天钟也照常在响吧!英田川的水,现在仍然流着吧!河原现在也该是鸟语花香的春天了!

“笨蛋!笨蛋!”

又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我是大笨蛋!”

阿甲、朱实、清十郎、藤次———昨夜流连忘返的两个客人和母女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哦!春天了!”

“马上就要三月了呀!”

“听说江户的德川将军家三月要上京。你们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不行,不行。”

“关东的武士们不喜欢玩乐吗?”

“他们很鲁莽的……”

“……娘,你听!是阿国歌舞伎的音乐声……我听到钟声,还有笛子的声音。”

“哎———这孩子,老讲这些话,魂都飞到戏院子里去了!”

“可是……”

“你还是先去帮清十郎先生拿斗笠吧!”

“哈哈哈哈!小师父,你们这一对可真配呀!”

“讨厌!……藤次先生!”

朱实一回头,阿甲赶紧将衣袖下被藤次紧握着的手抽了回来。

———这些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从又八的房间一旁流过。

房间和道路只隔着一层窗户。

“……”

又八的眼神充满了恐怖,他从窗户看着他们离去。自己简直就是戴绿帽的乌龟!他心里充满了嫉妒。

宫本武藏水之卷(7)

“这算什么呀?”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跌坐下来。

“这是什么丑态?真没面子!看我这副哭丧的脸,真丢人!”

讲这些都是在骂他自己———没脑子!气死我了!太肤浅了———他对自己忿恨不满,不断责备自己。

“那娘儿们叫我滚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离开。我有什么理由留恋这个家,紧咬着不放呢?我才二十二呢!正年轻有为。”

一个人守在寂静的屋里,又八又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这里。”

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为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浑浑沌沌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一两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又八也感觉到自己脑子变钝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用当年迷惑自己的媚态,又去向别的男人献媚。夜晚他无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阴湿的房间里,闷闷不乐,借酒消愁。

这个老女人!

他尝到愤怒的滋味。他要踢开眼前丑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他青年的大志。即使有点迟,但至少能够浪子回头。

可是……话虽如此……

一到夜晚,不可思议的魅惑阻挡了这些决心。她为何这么有魅力?那女人是个魔鬼吗?尽管她叫他滚出去,说他是个讨厌鬼、神经病,所有骂他的话,一到深夜就都变成玩笑———那女人会变成快乐的蜜糖。她虽然已年近四十,却有着嫣红湿润的双唇,一点也不输给朱实。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又八无法离开。

要是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阿甲和朱实看得到的地方搬石头,又八没这种勇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偷懒的习性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了。现在他身着丝绸,能辨别酒的好坏,宫本村的又八,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朴实刚毅,充满泥土味的青年了。尤其是不到二十岁就和年长的女人有染,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知何时已失去活力,变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样了。

“畜牲!等一下可别太急躁!”

他愤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

又八大声说着,家里没人,没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离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后咬住嘴唇下定决心。

“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

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

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乡宫本村,以及关原之战发生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一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这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舞小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

“妖妇!”

从脑海里不断渗出来的,只有后悔和痛苦的回忆。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却是被他遗弃在故乡的未婚妻———阿通。

他无法忘记阿通。不,日子过得越久,越能理解那充满泥土味的、在乡下答应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纯,他现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见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断了缘分,他没脸去见她。

“这也要怪那娼妇。”

现在才看清楚,已经太迟了。以前他老老实实地把阿通在故乡等他的事说出来的时候,阿甲脸上便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自己的心里嫉妒不已。终于找了个借口,把这些事拿来吵,并逼他写下跟阿通断绝关系的书信。而且阿甲自己也写了一封露骨的信,一并寄给在故乡的阿通。

“啊,她会怎么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疯狂地自言自语。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他悔恨的眼里,似乎已经看到了阿通,看到了阿通充满怨恨的眼神。

故乡宫本村,应该快要春天了!那令人怀念的山河。

又八想在这里呼唤。那儿的母亲,那儿的亲戚,大家都充满温情,连泥土都暖和的。

“我已无法再踏上那块土地了———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然后踢到地上。

———打从刚才就有人在敲门,他一直没听到。

宫本武藏水之卷(8)

“对不起。我是四条吉冈家跑腿的,小师父和藤次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不知道!”

“不,应该来了才对。我知道到他们私游的地方来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现在武馆出了一件大事,事关吉冈家的名声———”

“啰嗦!”

“不,您帮我转达也可以……有个来自但马的、叫宫本武藏的武术修行者来到武馆,门徒中无一人可应付。那人很顽固,一定要等小师父回来,待在那儿不肯走。所以请您转告他,请他尽快回去。”

“什么?宫本?”

3

今天对吉冈家来说,是个凶险的日子。

自从四条武馆在西洞院西边的路口创立以来,今日可说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门名声扫地。这的确应该铭记在心———有心的门徒,都一脸沉痛。平常到了黄昏,武馆门徒都纷纷回家,但是现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无言以对;有的像乌鸦一样聚在一室,没有一个人回家去。

要是听到门前有轿子声,就会有人说:

“回来了吧?”

“是小师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来看个究竟。

一直靠在武馆入口柱子上的人,却重重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门徒们又重新掉入忧郁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声叹息,旁边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个个闪着懊丧的目光。

“到底怎么样了?”

“真不巧,今天小师父不在!”

“没人知道小师父的行踪吗?”

“不,已经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许已经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升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宫本武藏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宫本村的浪人宫本武藏。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发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宫本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

宫本武藏水之卷(9)

那人说话的态度老实,不失一般礼仪。可是他不但舌头生硬,且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副笨拙的样子。门房学他说话的样子,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条武馆挑战,已经是个迷糊蛋了,竟然还说要效法拳法老师创立流派,实在是自不量力。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他却进一步问有没有人能收尸?而且那人又半开玩笑似地向门房说:

“万一发生事情,要收尸的话,大可以丢到鸟边山,或者丢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绝不会死不瞑目的。”

这豪爽的口气,跟他迟钝的外表极不相称。

“上!”

有一人开口喊道,开启了事端。他们准备把他抓到武馆里打个半死,再把他丢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来,半死的却是武馆的人。第一个上场的人被他用木剑打断手腕,受了重伤。与其说是被打断,不如说是被折断,只剩皮肤接着下垂的手腕。

门徒一个接一个上去跟他搏斗,几乎每个人都受重伤,彻底惨败。虽然他用的是木剑,却满地鲜血。到处杀气腾腾,好像即使吉冈的门徒被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让这无名的乡巴佬活着回去向世间夸耀。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请清十郎老师出来吧!

武藏提出这要求时,已累得无法站立了。门人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并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医生来,在后面治疗重伤的人。

那医生回去之后没多久,后面房间传来两三声呼唤负伤者名字的声音。武馆弟子们赶紧跑过去一看,重伤并躺的六人当中,已经有两名不治身亡。

“……没救了吗?”

围在死者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脸色苍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玄关经过武馆,来到屋里。

原来是吉冈清十郎带着祇园藤次回来了。

两人脸色极为沉重。

“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你们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冈家的用人①,也是武馆的老前辈。所以不管什么场合,他说的话一直都带着权威。

在死者旁边泪眼潸潸的门徒,抬起愤怒的眼睛:

“这句话应该问你。都是你引诱小师父出去的,做坏事也要有点分寸!”

“你说什么?”

“拳法老师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一天像这个样子!”

“只是偶尔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么不对!胆敢在小师父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儿过夜吗?拳法老师的牌位,在后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

为了安抚这两个人,众人把他们分别带开,一时之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别人受伤有多痛苦吗……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别起内讧了,既然小师父已经回来了,就请他快点雪今日之耻吧……还有……可别让那个在后头等的浪人活着离开这里喔……行吗?拜托了!”

有一个伤者躺在棉被里,手打着榻榻米激动地喊着。

虽然伤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剑下,手脚被打伤的人,听到这话之后,也振奋起来了。

对!

众人都有受辱的感觉。在当时的社会中,除了农、工、商之外的阶层,他们平常最重视的莫过于“耻辱”这件事,如果受了耻辱,甚至随时都愿意以死雪耻。当时的掌权者,因为战乱不断,还没拟出太平时期的政纲,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备的法令治理世间。虽然如此,士人阶层注重耻辱的风气仍然鼎盛,农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动自发地尊崇此风,还影响社会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够弥补法令的不足。

吉冈一门上下,总算尚知羞耻,还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颜无耻。所以,当他们从一时的狼狈和失败中苏醒时,脑子里立刻燃起怒火———

这是家门之耻。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馆内。

他们团团围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显得毫无斗志。昨夜的疲倦,还留在眉宇之间。

“那个浪人呢?”

清十郎一面系上皮制的束袖带,一面问门人拿出两把木剑,他选了一把,用右手握住。“他说要等您回来,我们只好照他的意思,让他在房间等着。”有个人指着庭院对面书房隔壁的小房间。

“叫他过来。”

清十郎干涸的嘴唇迸出了这句话。

他准备接见那个人。他坐上武馆的师父用椅,用木剑拄着地。

“是。”

三四个人回答,立刻在武馆旁穿上草鞋,沿着庭院,跑向书房的走廊。祇园藤次及植田等资深门徒,突然抓住他们的袖子,说道:

“等一等,别贸然行事。”

然后附在他们耳边说了些悄悄话,清十郎离得稍远,听不到内容。只看到以吉冈家的家人、亲戚、资深门人为中心,挤满整个休息室,分成好几组,头靠着头,对不同的意见议论纷纷。

宫本武藏水之卷(10)

———虽然如此,商量似乎立刻有了结果。有一大批为吉冈家着想、而且非常了解清十郎实力的人认为,把在里面的无名浪人叫出来,在此无条件的跟清十郎交手,是下下策。眼前已经有几个死者及伤者,万一连清十郎也败给他,将是吉冈家的致命伤,实在太冒险了。

大家心想,要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在的话,就没这些顾忌了。但是,很不巧传七郎从今早就不在。大家看得很清楚,这个弟弟在武术的天分上比哥哥好,但是因为他身为次男,不必负什么责任,所以一直过得很悠哉。今天也只说要和朋友到伊势,没说明归期就出门了。

“附耳过来。”

藤次终于走到清十郎身边,不知耳语些什么。清十郎脸上出现难堪的受辱神色。

“偷袭?”

“……”

藤次以眼示意,清十郎生气地说:

“如果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清十郎的名声岂不扫地。世人会说我惧怕一个武功平平的乡下武夫,以多欺寡,求得胜利。”

“好了、好了……”

藤次打断清十郎强装出的坚毅言词,说道:

“交给我们就好了,我们来处理。”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认为我清十郎会败给那个叫武藏的人?”

“不是这样,大家都认为,一个不起眼的敌人还要由小师父出面,未免太小题大作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向外界宣扬的事……再说,如果让进了网的鱼给溜走了,这才是家门之耻,也会被世人所取笑。”

藤次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来聚集在武馆的人,已减了一大半———他们像蚊子般静悄悄地分散到院子、内室,有的则从玄关绕回后门去。

“啊!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小师父!”

藤次呼的一声把灯火吹熄。然后解开系刀的带子,把袖垂绑上去。

清十郎依然坐着,眼看着这一切,内心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可一点也不愉快,因为这表示自己的能力被轻视了。清十郎想到自从父亲死后,自己就一直偷懒,心情非常沉重。

———那么多的门徒和家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武馆里只剩他一人。整个宅第充满了无声的阴暗和湿冷的气息,就像在井底一般。

清十郎按捺不住,终于站了起来,从窗户窥视门外动静。除了武藏所在的房间有灯光之外,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格子门里的灯火,不时闪动着寂静的光芒。

屋檐下、走廊,还有隔壁的书房,除了这间映着微弱灯影的房间之外,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无数的眼睛像蟾蜍一般,在黑暗中徐徐地爬了过来。

大家屏住气息,暗握着刀刃,聚精会神地倾听房内的动静。

“……”

奇怪了?

藤次犹豫不前。

其他的门徒也停住脚步。

———宫本武藏这个名字,虽然在京都里连听都没听过,但他武功的确高强。现在为何会按兵不动?只要他懂一点兵法,不管多么擅长忍耐,也不会对已迫近到室外的敌人无动于衷的。从兵法的角度来看,在现今的世间行走,如此粗心大意,只怕一个月赔一条命也不够。

———是不是睡着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也许他等得太久,就这样累得睡着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出人意料,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说不定早就察觉这边的动静,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故意不剪烛花,等敌人一来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能是这样……不,就是这样!

这一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自己的杀气先打倒自己人了。因为大家都在担心不知谁会先牺牲!藤次考虑到这点,所以清清喉咙叫道:

“宫本氏!”

他在格子门旁边故作轻松状,说道:

“让您久等了。想请您出来见个面……”

可是仍然寂静无声。藤次更加确定,敌人一定有所准备。

别大意!

他用眼神向左右的人示意,然后砰———的一声踢翻纸门。

结果,本来应该立刻跳进去的人影,全都下意识地往后倒退。那扇纸门倒在离轨道两尺左右的地方,断成两截。冲呀!有人大喊。这一来,大家才一起冲进去,震得四面的门墙咔咔作响。

“咦?”

“他不在!”

在摇曳的灯光下,大家的声音突然变得神勇起来了。

“根本不在嘛!”

刚才门徒拿烛台来的时候,他还端坐在房间里。那张坐垫还在,火盆也还在,送来的茶水没喝,已经凉了。

“逃走了!”

有一人到走廊告知在庭院里的人。

这一来,从院子暗处或地板下,不断冒出人影来,大家都跺着脚,直骂看守的人太疏忽大意。

看守的门人都异口同声辩解。他们看到他曾上一次厕所,回房间后就没再出来了。大家都说武藏绝对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宫本武藏水之卷(11)

对于这些辩解,有人嘲笑说:

“他又不是一阵风……”

有人把头伸到壁橱里,指着地板上的一个大洞说道:

“啊!在这里。”

“如果是点了灯之后才跑掉的,应该跑不了多远。”

“追呀!打呀!”

这些人猜想敌人是个懦夫,立刻兴奋起来。大家从小门、后门,争先恐后挤到外面去。

接着,有人大叫“在那里”。随着声音,大家看到有个人影从前门矮墙的阴影中跳了出来,穿过大路,隐没在对面的小路尽头。

那人像只脱兔,四处逃窜。路的尽头有个土堆,那男人的身影像只蝙蝠一样掠过土堆,往旁边逃走了。

杂乱的脚步声,夹着此起彼落的吼声,从后面追赶上来,也有人绕到前面去。

最后来到空也堂跟本能寺烧毁后的遗迹所在的昏暗地区。

“胆小鬼!”

“不知耻的家伙!”

“嘿!嘿!跑在前面的!”

“喂!给我回来!”

捉到了。被捕的男人被大家拳打脚踢,发出了呻吟声。但是,这个走投无路的男人,猛然跳了起来,奋力抓住两三个人的领子,拖着他们的身子,把他们摔倒在地上。

“啊!”

“这家伙……”

那人正要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的时候,有人叫道:

“等一等!等一等!”

“找错人了!”

有个人叫了起来。

“啊?”

“他不是武藏。”

一阵哑然,大家松了一口气,姗姗来迟的祇园藤次问道:

“抓到了吗?”

“抓是抓到了……”

“咦?这个男人……”

“您认识他吗?”

“在一个叫艾草屋的茶店后面———而且是今天早上才刚见过。”

“哦……”

大家用怀疑的眼光,一声不响地从头到尾打量着正在整理衣衫的又八。

“是茶店的老板吗?”

“不是,那里的女侍说他不是老板。大概是他们的亲戚吧!”

“这家伙真奇怪,没事干吗站在人家门口偷看。”

藤次突然迈开脚步。

“跟这种人纠缠下去,会让武藏跑掉了。快点分头去追,至少要知道他住在哪里。”

“对啊!查清楚他落脚的地方。”

又八低着头,默默地望着本能寺的大水沟,听着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叫住他们。

“啊!喂!等一下!”

殿后的一人问道:

“什么事?”

那人停下脚步,又八跑上前来:

“今天来武馆叫做武藏的人,差不多几岁?”

“不知道。”

“跟你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他有没有说他的故乡是作州的宫本村?”

“有。”

“名字是不是‘武藏’(takezou)这两个字?”

“你问这些干吗?你认识他吗?”

“不,没什么。”

“没事乱跑,才会惹来麻烦!”

丢下这一句,那人也往暗处跑去。又八沿着阴暗的水沟,慢吞吞地走着,不时抬头望望星空,好像不知该往何处去。

“……应该是他。他改了名字的念法,开始修行当武者了……他一定变了很多……”

又八双手插在前面的腰带上,草鞋踢着石头。一颗颗的石头,映出了他友人武藏的脸庞。

“……真不是时候,现在要是跟他碰了面,怎么说都没面子。我也有自尊心,怎能被那家伙轻视?……但是话说回来,要是他被吉冈的子弟找到,一定会没命的……他在哪里呢?真想去通知他。”

4

有几间长满苔藓的木板屋,像参差不齐的牙齿,并排在满是石头的坡道。

空气中弥漫着腌鱼的臭味,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从一间破屋子里,传来女人河东狮吼般的声音:

“你放着老婆儿子不管,还有脸回来?你这个酒鬼!臭老头!”

随着叱骂声,一个盘子飞到路上,碎成一摊,接着,有个年近五十、工人模样的男人也冲出门外。

他的老婆光着脚,一头乱发,裸着胸,晃着两粒牛乳般的大奶子,骂道:

“你这个死老头!要到哪里去?”

她飞奔而出,揪着老头的胡子,抓着他不放,砰砰地殴打他的身子。

小孩子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哭个不停。鸡飞狗跳,附近的人家急忙赶来劝架。

———武藏转过头去看个究竟。

看到这情景,斗笠下的脸一阵苦笑。从刚才他就一直站在隔壁的陶瓷厂前,像个小孩似地忘我地看着辘轳和小竹板转动的情形。

“……”

他的眼睛立刻转回陶瓷厂,又看得出神了。虽然如此,工作中的两个陶艺师,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在陶土里,好像要把魂都一起捏进去一样,处于忘我的境界。

宫本武藏水之卷(12)

武藏在路旁看得出神,心里也想捏捏看。从小时候起,他就很喜欢陶艺。他想,做个碗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仔细看其中一个年近六十的老翁,用小竹刀和手指头熟练地塑着一个将近完成的碗,武藏又突然感到自己能力不足。

如果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很大的技巧。

最近武藏的内心开始对这些事物有所感动。也就是对人的技术、才艺,所有优秀的能力,都有了尊敬之心。

自己连做点类似东西的能力都没有———他刚才也清楚地领悟到一点。陶瓷厂的一角有块门板,上面放着盘子、花瓶、酒杯、盛水器等杂物,标着便宜的价钱,卖给来清水寺进香的人。

———光是做这些便宜货,就必须投入这么多的心血和精神。武藏心想,自己一心所系的剑道,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事实上,这二十几天来,从吉冈武馆开始,他走遍几个著名武馆,观察的结果颇令他意外。同时,也开始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必自卑,甚至还蛮能自夸的。

他一直以为府城之地、将军旧府,以及所有名将和强卒聚集的京都,必是个高手云集的地方,所以一一走访。没想到却没有一家武馆能让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武藏一次又一次带着落寞的心情走出这些兵法家的大门。

是我太强了,还是对方太弱了?

他还不太能断定。如果这些日子拜访过的兵法家,就是当今的代表人物,那他对所谓的现实社会,就要抱怀疑的态度了!

但是———

眼前的情景让他领悟到,不能就此以偏概全。因为,仔细观察下,就连制作二十钱或一百钱杂器的老翁,也能让武藏感受到忘我的技能和艺术的境界,不禁令人惶恐。然而这样的技师还是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贫困生活,普通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生存的。

“……”

武藏默默地在心底向那位捏陶的老翁致敬,然后离开了那栋房子。仰望坡道,清水寺的崖道已然可见。

“浪人!这位浪人!”

武藏正要爬上三年坡时,有人叫住他。

“叫我吗?”

转头一看,有个男人手拄竹杖,光着小腿,腰上绑着布棉袄,脸上满是胡子,问道:

“您是宫本先生吗?”

“是的。”

“您就是武藏?”

“是的。”

“谢谢!”

那男人转身,径自往茶碗坡的方向走去。

武藏放眼望去,看到那人走进一间像是茶店的屋子。这一带的向阳处,聚集了很多像刚才那人一样的轿夫,武藏方才就碰到不少,但是,到底是谁要他来问自己的名字呢?

他想,稍后主人可能会出现,便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结果正主儿还是没出现。

他只好继续攀登上坡道。

武藏在附近的千手堂和悲愿院等处绕了一回。他祈祷:

请保佑留在家乡,那孤苦伶仃的姐姐。

又祈祷:

请用苦难来考验迟钝愚笨的武藏,请赐我一死,或是赐给我天下第一剑的能力。

他拜了神、佛之后,内心感到畅快无比。这是印证泽庵无言的教诲以及后来从书本当中学到的知识。

他来到崖边,脱去斗笠。

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俯瞰整个京都。他抱膝坐在那儿,身旁有一片笔头菜,长得非常茂盛。

突然,有一股单纯的野心充满了武藏年轻的胸怀———真想拥有伟大的生命……既然生而为人,就该如此。

此时,武藏正在描绘他的梦想,而这跟那些在烂漫春光中走来参拜的路人和游客的梦想可能大不相同吧!

在天庆年间———人们传说———平将门和藤原纯友两个都是放荡不羁、像匹悍马的野心家,曾经约定,成功之后要平分日本。他不记得是在哪本书里读过,当时他认为这种无智无谋之举实在可笑。但是,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也抱着类似的梦想,虽然跟他们的不一样。他认为只有青年才拥有这种权利,梦想自己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想:

信长如此。

又想:

秀吉不也如此吗?

但是,藉战争求取发展,已是过去的梦想,时代渴望的是久违的和平。而一想到家康完成这个大任务的过人耐力,也令武藏领悟到,要完成正确的梦想,还真是不容易呢!

在如今的庆长时代,以崭新的生命学习信长,可能为时已晚,要像秀吉那样,也不容易。但是谁也不能阻止他拥有梦想。刚才离开的那位轿夫,一定也有其梦想。

话虽如此———武藏暂且把这些梦想抛诸脑后,重新思索起来。

剑———

自己的道路,就在剑上。

信长、秀吉、家康都是如此。社会在这些人走过的路旁,发展出旺盛的文化和新的生活。但是,家康的晚年却已完成了超越时代的大幅度革新和跃进。

由此看来,从东山遥望的京都,绝不会再像关原之战以前那样风起云涌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13)

时代不同了!时势已和信长或秀吉所追求的大不相同了!

从今以后,就是剑和这个社会。

剑和人生。

武藏恍恍惚惚地沉思着。

从今以后,一定要让自己的梦想跟自己立志追求的剑术互相结合。

正想着,突然看到刚才那个长得像木雕螃蟹般的轿夫又出现在崖下,用竹杖指着武藏说道:

“啊!他在那里。”

武藏瞪着崖下。

在崖下的轿夫七嘴八舌地嚷着:

“哦!他瞪着这儿看呢!”

“他开始走动喽!”

大家一阵骚动。

对方一个跟着一个爬上悬崖,武藏假装不在意,转身欲走,没想到前面也有他们的同伙,有的交叠双臂抱胸,有的拄着拐杖,远远地围成一圈,堵住去路。

武藏停住脚步。

“……”

他转身一看,群集的轿夫也停住脚步,咧着一口白牙说道:

“你看!他在看那匾额哩!”

说完,大家都笑了。

武藏站在本愿堂石阶前,抬头仰望悬挂在旧梁上的匾额。

真不舒服!他想大骂一声,但是跟这些轿夫过不去也太无聊了。而且,如果是他们认错人,等一下自会离去。所以他忍着,一直仰望匾额上的“本愿”两个字。突然,轿夫们低声耳语:

“啊!出来了!”

“老婆婆他们来了!”

大家立即互使眼色。

武藏仔细一看,此刻清水寺西门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参拜的人也好,和尚也好,连小贩们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在圈住武藏的轿夫背后,又围了两三层人墙。他们用好奇的眼光,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就在此时———

“喝嘿!”

“嘿哟!”

“喝嘿!”

“嘿哟!”

从三年坡底附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洪亮喊声。不一会儿,就看到有位轿夫背着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太婆出现在路的尽头。接着,在她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年过五十的其貌不扬的乡下老武士。

“可以了!可以了!”

老太婆在轿夫背上精神饱满地挥着手。

那轿夫屈膝跪在地上,让她下来。

“辛苦了!”

老太婆道了谢,从那人背上噗地跳了下来,对后面的老武士说道:

“权叔呀!这次不能再大意了!”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

这两个人正是阿杉婆和渊川权六。两人从头到脚,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打扮。他们用洪亮的声音问道:

“他在哪里?人呢?”

他们一面抹去刀柄上的汗水,一面穿过人墙。

轿夫们说道:

“老人家!那人在这边。”

“可别太急了!”

“敌人看来很强喔!”

“您可要准备充分呀!”

大家聚集过来,有的担心,有的心生怜悯。

旁观的人都很惊讶。

“那老太婆要跟那年轻人决斗啊?”

“好像是吧!”

“后面的帮手,也老态龙钟了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啊?”

“可能吧!”

“你看,她好像在骂后面那个人!这老太婆未免太唠叨了。”

有个轿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瓢水给阿杉婆,她咕噜一口喝完。然后把它交给权叔,对他说道:

“你在慌什么呢?对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虽然他会点剑法,他的底细我可清楚得很!放轻松点。”

———接着,阿婆站到最前面,走到本愿堂的台阶前。本以为她会一屁股坐下来,没想她从怀里拿出念珠,无视于站在另一端的敌人武藏———也不管环视她的群众———开始念念有辞地祈祷起来。

权叔也学阿杉婆的样子,双手合掌祈祷。

可能是太过于悲壮,大家反而感到有点滑稽,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轿夫朝着发出笑声的地方怒声骂道:

“是谁?谁在笑?”

另外又有人说道:

“有什么好笑的?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喔!这两位老人家远从作州来到此地,为的是追赶抢走儿子新娘的家伙,刚才还特地来这清水寺拜拜呢!他们在茶碗坡等待那个大混蛋已经五十几天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呀!总算让他们找到了。”

又有一人接着说:

“武士的骨气的确不同凡响。这一大把年纪,要是留在家乡,应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他们却出来流浪,替儿子洗雪家耻,实在令人佩服。”

话才说完,马上又有一人开口:

“咱们每天都从老人家那儿拿酒钱,受他们照顾,怎么能吝于助他们一臂之力呢?这把年纪还要向年轻浪人挑战,让人看了与心不忍呀!济弱扶危是人之常情,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老人家输了,咱们大家都要替她报仇喔!好不好啊?”

“当然好!”

宫本武藏水之卷(14)

“难道我们忍心让老婆婆去挑战吗?”

听完轿夫们的说明,群众也热血奔腾,骚动起来。

“打呀!打呀!”

有人开始煽动。

“话说回来,那阿婆的儿子呢?”

有人问。

“她儿子?”

轿夫当中好像也没人知道。有人说大概死了吧!也有人用权威的语气说,不!现在生死未明,正在寻找。

这时候,阿杉婆已经把念珠收到怀里。轿夫和群众顿时鸦雀无声。

阿婆左手握着腰边的短刀,大叫:

“武藏!”

这段时间,武藏一直默然伫立———隔着大约五米半的距离———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权叔也在老太婆身旁摆好架式,叫道:

“喂!”

“……”

武藏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想起了在姬路城下跟泽庵分手的时候,泽庵提醒他的事。虽然如此,轿夫们对群众所说的话,还是让武藏非常意外。

还有,本位田一家人以前就一直很恨武藏,也令他非常意外。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乡下人的想法和感情罢了。要是本位田又八在这里,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但是武藏现在不知所措。他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面对老态龙钟的老婆婆和老朽武者的挑战,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直沉默不语,一脸难堪。

轿夫们看此光景,说道:

“活该!”

“害怕了吧!”

“像个男子汉,跟老人家打呀!”

众人叫骂不止,在一旁声援。

而阿杉婆似乎动了肝火,眼皮眨个不停,用力摇着头,对轿夫们说道:

“啰嗦!你们只要在一旁当证人就够了。我们两人要是阵亡了,可要把我们的骨灰送回宫本村!只有这点要拜托你们。除此之外,不准废话,也不准插手。”

说完,抽出短刀,瞪着武藏,向前跨一步。

“武藏———”老太婆又叫一次。

“你本来在村子里叫新免武藏,我这阿婆叫你恶藏。听说你现在改了名字,叫宫本武藏———这名似乎很了不起呢……呵、呵、呵!”

她摇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在拔刀之前,想先声夺人。

“你以为改了名字,我这老太婆就找不到你了?真幼稚!老天爷帮我,你逃到哪里,他就指引我到哪里……来吧!看是你高明,取走阿婆的头,还是由我了结你的性命,我们拼个胜负吧!”

权叔也扯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被赶出宫本村已经五年了。你可知道,我们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工夫?这回来清水寺拜拜,在此碰到你,的确令人欣慰。别以为我老了,渊川权六不会输给你这个小鬼的。你醒醒吧!”

他拔出刀来,白光一闪,说道:

“阿婆,危险!躲到我后面!”

他护着她。

“你说什么?”

老太婆反而斥骂权叔:

“你才要注意,你是中过风的人,留神脚底下别摔着了。”

“什么!清水寺的众菩萨会保佑我!”

“没错,权叔,本位田家的祖先也在后头助阵呢!别怕。”

“武藏!杀!”

“杀!”

两人从远处一起杀过来了。然而,武藏完全不理,像个哑巴似地默不作声。阿杉婆见状,说道:

“怕了吧?武藏!”

她缓缓地绕到他旁边,正想一刀砍下去,没想却绊到了石头,跌在武藏脚边。

“啊!她被砍伤了!”

周围的人墙突然一阵骚动。

“快点帮她忙呀!”

有人大叫,权叔却失了神,呆呆地瞪着武藏。

———虽然如此,阿婆的确神勇,她立刻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刀,自己站起来,奔回权叔身后,马上又转身面对武藏,重新摆好架式。

“笨蛋!你的刀是装饰品吗?没胆子砍呀?”

一直面无表情的武藏,这才第一次开口:

“没!”

他放声大叫。

接着迈步走了出去,权叔和阿杉婆立刻往两边跳开。

“要、要到哪里去?武藏———”

“没!”

“等等!你给我站住!”

“没!”

武藏三次的回答都一样。他眼看前方,用力挤开人群,继续向前直走。

“嘿!武藏要逃走了!”

老太婆慌忙叫道。

“别给逃走了!”

人墙立刻崩溃,轿夫们跑向前去,想再度围住他的去路。

“……咦?”

“奇怪了?”

围是围住了,却不见武藏。

三年坡,以及茶碗坡上,有很多正要回家的人,他们看到武藏的身影像猫一般跳到西门边六尺高的边墙上,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家都不相信,权叔和阿杉婆更不相信。他们猜想:武藏是不是逃到后山去了?还是躲到御堂的地板下去了?他们到处狂奔,四下寻找,直到夕阳西下。

宫本武藏水之卷(15)

5

劈、劈、劈……打麦秆的杵声,响彻整个细民镇。养牛人家以及抄纸店,因为细雨绵绵,房屋被腐蚀得霉味四溢。这时北野里正是田里收工的时刻,虽然已近黄昏,却很少有人家冒出暖暖的炊烟。

屋檐下挂着写了“客栈”两字的斗笠,有个人趴在泥地间大叫:

“老爷爷!客栈的老爷爷……没人在吗?”

那人精神饱满,声音显得比身材还要宏大,原来是经常溜来这里的酒馆小伙计。

他顶多十一岁。

他的头发沾了雨滴,闪闪发光,蓬松地盖住耳朵,活像图画中的河童①。他穿着长袖短上衣,系着绳腰带,浑身沾满了泥巴。

“是阿城吗?”

客栈爷爷在里面问道。

“嗯,是我!”

“今天客人都还没回来,不要酒。”

“可是回来了就要喝吧?准备着不好吗?”

“如果客人要喝,我去拿就是了!”

“……老爷爷,您在那儿做什么呀?”

“明天有驮夫要去鞍马,我要托他带信给朋友,正在写呢!可是得一个一个字的慢慢想,累得手臂都僵了!烦死人了,你别吵我。”

“咦,您老想得腰都弯了,还记不得字吗?”

“你这小鬼,又耍嘴皮子了,讨打呀!”

“我来帮您写。”

“你在说笑呀?”

“我说真的!哈哈!芋头的‘芋’哪是这样?您写的是竹竿的‘竿’啊!”

“啰嗦!”

“我不是啰嗦!我就是看不下去。老爷爷!您要送竹竿给鞍马的朋友吗?”

“要送芋头。”

“那就不要逞强,改成‘芋’不就得了吗?”

“我要是知道,开始就不会写错了。”

“咦……不行呀!老爷爷……这信除了您之外,没人看得懂啊!”

“好吧!那你写写看。”

老爷爷把笔递给他。

“我写,您别抱怨,别抱怨喔!”

酒馆的小伙计城太郎拿着笔,坐在入口处的横木框上。

“你这个笨蛋!”

“什么?您不会写字,还骂人笨蛋。”

“你鼻涕流到纸上了!”

“哦!是吗?这算是小费好了。”

他揉了揉那张纸,擤了鼻涕之后才丢掉。

“好了!要写什么?”

他握笔的姿势很正确,把客栈老爷爷讲的话,熟练地写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早上没带雨具就出门的客人,踩着泥泞的马路,拖着沾满泥的鞋子,脚步沉重地进门来了。他把遮雨用的麻袋往檐下一丢,说道:

“啊啊,梅花也快谢了!”

他一面看着这棵每天早上让他心情愉快的红梅,一面拧着湿透的衣袖。

正是武藏。

他在客栈已经住了二十几天,因此,回到这里,就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武藏一进泥地间就看到这个经常来此跑腿的酒馆少年,正与老板头碰头不知在做什么。武藏想看个究竟,默不作声,走到他们背后。

“哎呀!你真坏!”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笔纸藏到背后。

“给我看看。”

武藏故意逗他。

“不要!”

城太郎摇着头。

“我说外头那匹马啊……”

城太郎顾左右而言他。武藏脱下湿答答的裤子,交给客栈老板,笑答:

“哈哈哈!我才不吃你这一手。”

城太郎反问:

“不吃手,那吃脚吧?”

“要吃脚,就吃章鱼的脚。”

城太郎欢呼:

“吃章鱼下酒———大叔!吃章鱼下酒。我去拿酒来!”

“拿什么?”

“酒啊!”

“哈哈哈!你这小子可真会耍诈。这下子我又得向你买酒了!”

“五合①。”

“不要那么多。”

“三合②。”

“喝不了。”

“那……要多少?宫本先生您真小气。”

“碰到你真没办法。老实说,我钱不够,我是个武人。别那样责备人嘛!”

“好吧!那我算您便宜一点好了!不过,有个条件,大叔!您要再说有趣的故事给我听喔!”

城太郎精神抖擞地跑向雨中。武藏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说道:

“老伯,这是刚才那少年写的吗?”

“没错!……没想到小鬼那么聪明,吓了我一跳呢!”

“嗯———”

他觉得很不错,正看得入神。

“老伯,有没有干衣服?要是没有,睡衣也好,借一下。”

“我就知道您会湿淋淋地回来,早已拿出来放在这里了!”

武藏到井边冲洗完毕,换上干衣服,坐到火炉旁。

这会儿工夫,火炉上方的挂钩已挂上锅子,还有香喷喷的食物、碗盘都摆好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16)

“这小毛头!不知在干什么?去这么久。”

“他几岁了?”

“听说十一岁了。”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啊!”

“他七岁左右就在酒馆跑腿,每天和驮夫、附近抄纸店的人、旅人混在一起,也难怪如此。”

“可是———在那种环境之下,为何能写一手好字呢?”

“有那么好吗?”

“他的字虽然还脱不了小孩的稚气,但在稚拙的笔法当中,好像又有一分不知该称为天真还是什么的气质……对了……以剑道的说法,他的字极为流畅。将来他会成大器!”

“您说成大器,是什么意思?”

“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

老板打开锅盖看了一下。

“还没来喔!那小家伙是不是又在半路玩了起来?”

他嘀咕个不停,这时,泥地间终于响起脚步声。

“老爷爷!酒拿来喽!”

“你在干什么呀?客人等着要喝呢!”

“可是,我一回去,店里面也有客人要招呼啊!有一个醉汉抓着我,硬是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问什么?”

“问宫本先生的事啊!”

“你是不是又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

“即使我不说,这一带也是无人不知前天在清水寺发生的事。隔壁的老板娘,还有前面漆器店老板的女儿,那天刚好都去寺里参拜,大家都看到大叔被一群轿夫团团围住呢!”

武藏本来盘腿坐在炉前,默不作声,现在突然用拜托的语气说道:

“小兄弟!别再提这事了,好吗?”

城太郎十分机灵,一见他脸色不对,立刻岔开话题。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这儿玩?”

“你不必回家帮忙吗?”

“啊,店里没事。”

“那么,跟大叔一起吃晚饭吧!”

“我来温酒!温酒我最在行。”

他把酒壶埋在火炉的炭灰里。

“大叔,温好了!”

“真好喝。”

“大叔!您喜欢喝酒吗?”

“喜欢。”

“可是,没钱就喝不成了,对不对……”

“嗯……”

“当兵法家的人大都跟随大将军,领很高的俸禄,对吧?店里客人还告诉过我,以前冢原卜传出巡的时候,都叫部下拉着备用马,贴身护卫的拳头上还停着老鹰,浩浩荡荡地带着七八十个家臣出门呢!”

“嗯!没错。”

“听说跟随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在江户领一万一千五百石的俸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大家都如此,为何大叔那么穷呢?”

“因为我还在学习嘛!”

“这么说,你要到几岁才会像上泉伊势守或冢原卜传那样威风,带众多部下出巡呢?”

“这个……我可能无法成为那种大人物喔!”

“你武功不够高强吗?大叔!”

“在清水寺看到我的人可能都如此说我吧!反正我是逃出来的。”

“附近的人都说住在客栈的年轻修行武者根本不行。我听了很生气啊!”

“哈哈哈!还好不是你在批评我。”

“因为我是晚辈呀!大叔!在漆器店里,造纸店和水桶店的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练习剑术。您到那儿去跟他们比赛,赢他们一次。”

“好好!”

城太郎讲什么,武藏都点头答应,他喜欢这少年。大概自己也还是个少年的缘故吧,很快就能和他打成一片。也可能因为他没有兄弟,几乎不曾享受过家的甜蜜,才会如此。在他的下意识里,经常会追寻类似的感情,以安慰孤独的心灵。

“这种事以后别再提了———现在换我问你,你家乡在哪里?”

“姬路。”

“什么,在播州?”

“听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没错,两地离得很近———你父亲在姬路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武士,武士喔!”

“哦……”

原来如此!武藏虽然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然后再问他父亲的姓名。

“我父亲叫青木丹左卫门,以前曾领饷五百石喔!可是,当我六岁的时候,他失业成了浪人,之后来到京都,越来越穷,所以把我寄在酒馆,自己到虚无僧寺念佛去了。”

城太郎边回忆边说:

“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当个武士。要当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练好剑法吧?大叔!拜托!收我为徒———我愿为您做任何事。”

武藏当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时之间还没认真考虑答不答应,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八字胡———叫青木丹左的人———会是如此下场。既然投身剑术,早就应该有赌上身家性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觉悟,但是,亲眼目睹这样的人生起伏,却勾起了他另一种落寞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连酒都醒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17)

想不到这小孩这么倔,怎么哄都不肯听。连客栈的老爷爷也来帮腔,又骂又劝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他缠着武藏,抓着他的手臂,又抱着他,死求活求,最后竟哭了起来。武藏拗不过他,只好说:

“好,好,收你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板说清楚,再下决定喔!”

城太郎总算心甘情愿地回家去了。

次日早晨。

“老伯!这段日子,劳您照顾了!我想到奈良去,请帮我准备便当。”

“咦?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爷爷非常惊讶。

“是不是那小毛头求您那些无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小家伙的缘故。我老早以前就有这个愿望,听说位于大和的宝藏院的长枪术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家伙来了,可能会不高兴,就交给您处理了!”

“唉呀!小孩子哭闹一下就没事了!”

“还有,酒馆老板那儿,也帮我交代一下。”

武藏离开了客栈。

红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泞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风抚着肌肤,跟昨日的风雨大不相同。

三条口的水位高涨,水色混浊。桥旁有许多骑马武士,正对来往的人一一盘查。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户将军即将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诸侯今天已先到达,所以以此压制蠢蠢欲动的浪人。

武藏答话时,态度从容,安然过了关。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既不属大阪方面,也不属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无政治色彩的真正浪人了。

———回想当年,真是太可笑了。

当年,自己竟凭着一股豪气,背着一把长枪就去参加关原之役。

他的父亲跟随的主君是大阪方面的人马,他的故乡也深受英雄太阁①的威势影响,少年时在火炉边听到的也全是那位英雄的事迹和伟大人格,这些深植在他脑海里。现在要是有人问他:

要投效关东还是大阪?

他的直觉反应一定会回答:

大阪。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着这种情怀。

———然而,在关原他已有所领悟,手持长枪,混在步兵里,在大军中不管怎么卖力,对结果根本毫无影响,也无法完成他伟大的奉公理想。

如果抱着一切只为主君的心情,也就死而无憾,而且这种死也非常有意义。但是,武藏和又八当时的心情并非如此。当时内心燃烧的只有功名,只是要去捡拾不需本钱的利禄而已。

之后泽庵教他,生命就是一颗明珠。仔细思量,那根本不是不需本钱,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本钱去换取微薄的俸禄———而且是像抽签一样抱着侥幸心理。想到当时那份单纯,武藏不觉苦笑。

“看到醍醐城了!”

肌肤渗出了汗水,武藏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已爬到高山上。突然,他听到远方传来叫声:“大叔!”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

“大叔!”

“啊?”

武藏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像河童般的少年迎风跑来的画面。

果不出所料,城太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

“大叔!大叔骗人!”

城太郎口里骂着,脸上一副就快哭出来的表情,上气不接下气,追了过来。

———他还是追来了!

武藏虽然心里很无奈,却露出明朗的笑容,转身等他。

他的速度很快,非常的快。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飞奔过来。他的身影,活像只小黑天狗。

等他一靠近,看到他那一身七拼八凑的打扮,武藏嘴边又添上了一抹苦笑。城太郎换了跟昨夜不一样的衣服,看得出是刻意打扮的。当然,上衣只到腰的一半,袖子也一半,腰带上斜插着一把比身子还长的木刀,背上挂着跟雨伞一样大的斗笠。

“大叔!”

城太郎叫了一声,便扑到武藏怀里,抱着他说:

“大骗子!”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啦?小家伙!”

武藏亲切地抱着他,城太郎心知在荒郊野外,所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武藏终于开口道:

“谁是爱哭虫呀!”

“不知道啦!不知道啦!”

城太郎摇着身体,说道:

“大人可以骗小孩的吗?昨天晚上您才说要收我为徒,可是今天却丢下我一走了之,大人可以这样做吗?”

“是我不好!”

他一道歉,城太郎的哭声立刻变得像在撒娇一般,吸着鼻涕,小声饮泣。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存心骗你,但是,你有父亲,有主人,没经过他们同意,我不能带你走,所以才叫你跟他们商量后再来。”

“那您应该等我的回音啊!”

“所以我才向你道歉啊———你跟老板说过了吗?”

“嗯……”

他终于安静下来,从身旁树上摘了两片叶子。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原来是用来擤鼻涕。

宫本武藏水之卷(18)

“那你主人怎么说?”

“他说‘去吧!’”

“唔……”

“他说像你这样的小毛头,有头有脸的武术家或武馆,绝不可能收你为徒。那个住在客栈的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刚好当你的师父。临别时还送我这把木剑。”

“哈哈哈哈!你老板真有趣!”

“后来到客栈爷爷那儿,老爷爷不在,我看到屋檐下挂着这个斗笠,随手就拿来了!”

“那不是客栈的招牌吗?上面还写着‘客栈’两个字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下雨没斗笠,可就麻烦了!”

这会儿拜师之礼算是完成了。武藏也死了心,知道是无法阻止了。

一想到这小孩的父亲青木丹左的落魄,还有自己的宿缘,武藏也认为自己真的应该照顾这个小孩,直到他长大成人。

“啊!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大叔!”

城太郎一放心,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手探入怀里摸了半天。

“有了……就是这个。”

他拿出一封信。

武藏好奇的问:

“那是什么?”

“昨晚我拿酒去给大叔的时候,不是说过店里有个浪人抓着我硬是问了很多关于大叔的事吗?”

“对,你提过这事。”

“后来我回到店里的时候,那个浪人醉醺醺地又问同样的问题。他喝得烂醉,总共喝了两升喔!最后,还写了这信,叫我交给大叔。”

“?……”

武藏斜着头,狐疑地翻过信封的背面。

信封的背面竟然写着———

本位田又八

字迹潦草,纠在一起。看起来连字体都醉了。

“啊……又八写的……”

他急忙打开信封。武藏读着信,又是怀念又是悲伤,心情非常复杂。

又八喝了两升酒,字迹虽然不到无法辨认的地步,但是语句已经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看懂,信上写着:

伊吹山下一别以来,无法忘怀乡土,更难忘旧友。不想日前在吉冈武馆,忽闻兄台之名,百感交集,见面与否,举棋不定,因而到酒馆买醉。

这些字句写得还算清楚,接下来就越来越潦草了。

然而我跟兄台分别后,却为女色所困,好吃懒做,连肉都要生蛆了。怏怏无为过了五年。

今日,君之剑名已传遍京都。

有人说:武藏很厉害!有人却说:武藏懦弱,最会开溜。又有人说:那个剑侠像个谜。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暗自庆幸兄台的剑在京都已掀起了阵阵涟漪。

想来———

君原本就聪明,理应成为剑道高手,出人头地。

反观现在的我———

愚蠢,愚蠢,如今蠢人瞻仰贤友,不觉羞愧欲死。

但是,等着瞧吧!人生还长,未来尚不可测。此刻不欲见君,只盼后会有期。

祝君健康。

本以为信已结束,没想还有补充,看来似乎十万火急。内容大致是这样:

吉冈武馆数千门人,为了前次事件,怀恨甚深,正大肆搜寻君之踪迹,宜特别注意。君之剑法,好不容易才开始崭露头角,绝不可平白送命。我立志要等成大器之后,才与君碰面,促膝长谈,回忆过往。就当作跟我比赛,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这段文字看来友情洋溢,但忠告当中,又夹杂着又八夸大的老毛病。

武藏阅毕,黯然神伤,心想:

为何他不说———哇!好久不见,好想念你?

“城太郎!你问过这人住哪里吗?”

“没问。”

“酒馆的人知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吧!”

“他常来吗?”

“不,这是第一次。”

———可惜!武藏心想如果知道又八住哪里,一定立刻回京都找他,可惜毫无线索。

真想见他,想再一次敲醒又八。武藏现在仍然没放弃对又八的友情,想帮他从自暴自弃中站起来。

这样做才可以消除又八母亲对自己的误会。

武藏默不作声地走在前头。此路通往醍醐城城下,六地藏四街道的岔路,已出现在眼前。

“城太郎!有件重要的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武藏突然开口。

“要我做什么?大叔!”

“我想拜托你跑一趟。”

“去哪里?”

“京都。”

“好不容易追到这里,又要我回去啊?”

“我想拜托你带信到四条的吉冈武馆。”

“……”

城太郎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头。

“你不愿意?”

武藏低下头探视他的脸。

“不是……”

他摇摇头,神情暧昧。

“不是不愿意,大叔!您这么做是不是又想把我甩掉?”

看他用怀疑的眼神望着自己,武藏一阵羞愧。城太郎不信任武藏,也是有原因的啊!

宫本武藏水之卷(19)

“不,武士绝不说谎。昨天的事,请原谅大叔。”

“好,我去。”

两人进入六阿弥陀岔路上的小茶馆,叫了便当和茶水。武藏利用这个空当把信写好,内容大致如下:

致吉冈清十郎

听说阁下与门下弟子大举寻找在下的行踪,现在我人在大和路上,无意改变行程,预定以一年的时间,游历伊贺、伊势,还有其他地区,自我进修。先前拜访阁下,不巧无法一睹尊容,在下同感遗憾。在此跟您约定,明春一月或二月间,一定再度拜访———当然,阁下也会继续修行练习。在下也期许这一刻,介时定要磨炼自己的钝剑,重新拜访。在此祈求名声响亮的拳法老师之门,不再发生惨败事件,敬请自重为荷。

语气郑重,又有豪迈之气,他署名“新免宫本武藏敬上”。

收件人则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全体门徒”。

写完之后,交给城太郎。

“只要把这个丢到四条的武馆,就可以回来喽?”

“……不,一定要到大门交给门房之后才能离开。”

“……好,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可是,这事对你来说可能困难了点……”

“什么事?什么事?”

“昨晚叫你给我带信的醉汉,叫本位田又八,是我的旧友。我很想见他。”

“那简单!”

“怎么找呢?”

“上每个酒馆问。”

“哈哈哈!这也是好办法。但是,从他的信上看,他好像认识吉冈家的人。所以我想可以问问吉冈家的人!”

“问到了之后呢?”

“你去见那个本位田又八,转告我的话。就说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间,每天早上我都会在五条的大桥上等他,要他到那里跟我会面。”

“只要这样跟他说就好了吗?”

“嗯———我一定要见他。你要告诉他是武藏交代的喔!”

“知道了!———可是,我回来之前,大叔要在哪里等我呢?”

“这样好了,我先到奈良。你到那边后,只要向长枪宝藏院打听一下,就知道我住哪里了!”

“一言为定喔!”

“哈哈哈!又开始怀疑我了,这回要是我食言,就砍我的头!”

武藏笑着走出茶馆。

然后武藏往奈良。城太郎回京都。

此刻,四街道上斗笠、飞燕、马嘶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城太郎回过头,看见武藏还站在原地看他。两人远远地会心一笑,挥手道别。

6

恋情之风

抚着袖角

哎袖子本已不轻

再添上恋情

其重无比

朱实哼着看阿国歌舞团表演时所学的小调,从后门下到高濑川河里,在那儿清洗衣物。布在水中扬开的时候,飘着落花的水面,也掀起阵阵漩涡。

满腹的思念

却佯装不相思

宛如表面安详的情海

底下却是波涛汹涌

有人在河堤上对她说:

“阿姨!你唱得真好!”

朱实回头问道:

“是谁?”

原来是个矮个儿的小毛头,腰上横插着长木刀,背着大斗笠。朱实一瞪眼,他便转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露齿而笑,神情老练。

“你是哪来的小子?竟然叫我阿姨,我还是姑娘呢!”

“那———叫你丫头。”

“呸!你还是个小毛头,没资格戏弄良家妇女。看你还淌着鼻涕呢!”

“可是,人家有事要问你嘛!”

“哎呀!只顾着跟你讲话,衣服都流走了啦!”

“我去捡回来。”

城太郎追着那块被河水冲走的布裙,长木刀刚好派上用场,一勾就勾到了。

“谢谢你!你要问我什么事?”

“这附近有没有叫做艾草屋的茶馆?”

“叫做艾草屋的,就只有那边那间,是我家开的。”

“真的啊?———找得我好辛苦。”

“你从哪里来的?”

“那边。”

“那边?那边是哪边?”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这小孩真奇怪。”

“你说谁奇怪?”

“好了好了!”朱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到我家有何贵干?”

“本位田又八是不是住在你家?我问过四条吉冈武馆的人,他们说到这里问就知道了。”

“他不在。”

“骗人!”

“真的不在———虽然他以前是住在我家。”

“现在他在哪里?”

“不知道。”

“帮我问问好吗?”

“我母亲也不知道———因为他是离家出走的。”

“真伤脑筋!”

“谁要你来的?”

“我师父。”

“谁是你师父?”

“宫本武藏(musashi)。”

“有带信或东西来吗?”

宫本武藏水之卷(20)

“没有。”

城太郎脸转向一旁,眼神迷惘,望着脚边的漩涡。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没带信,你这小信差真奇怪!”

“我带口信。”

“什么口信?也许———说不定他再也不回来了,但要是回来,我可以帮你转告又八哥哥。”

“这样好吗?”

“跟我商量也无济于事,自己决定吧!”

“好,就这么办……是这样的,有一个人说一定要见又八。”

“谁?”

“宫本先生。他说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间每天早上会在五条大桥上等候,请又八先生在这七天中,找一天去跟他会面。”

“呵呵呵!呵呵……哎呀!这口信可真长呀!你师父跟你一样与众不同呢……啊!笑痛肚皮了!”

城太郎鼓着腮帮子骂道: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臭茄子!”

朱实吃了一惊,马上停住自己的笑声。

“哎呀?生气了?”

“当然生气,人家可是很有礼貌地在拜托你喔!”

“抱歉、抱歉!我不笑了———如果又八哥哥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真的?”

“真的。”

她咬住嘴唇,以免再笑出来,点头回答。

“你说……他叫什么来着……要你传话的人。”

“你真健忘,他叫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

“武(mu)是武士的武……”

一边说,城太郎一边拾起脚边的树枝,在河边沙地上写给她看。

“就是这样。”

朱实一直盯着着沙上的字:

“啊……这不念做‘takezou(武藏)’吗?”

“是musashi(武藏)。”

“但是也可念成takezou(武藏)。”

“你真顽固!”

他把树枝往河里一丢,看着它飘走。

朱实盯着着沙地上的字,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沉思不语。

好不容易,她的双眸才从城太郎脚边移到脸上,又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遍,然后叹口气问道:

“这个叫做武藏的人,老家是不是在美作的吉野乡?”

“没错啊!我是播州人,师父住在宫本村,我们是邻居。”

“他是不是身材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对了!他头发从不剃成月代形①,对不对?”

“你可真清楚啊!”

“以前他告诉过我,因为他小时候头皮上长过疔疮,若是剃成月代形,结的疤就会露出来,不好看,所以才留着头发。”

“你说以前,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就是关原之役那年的秋天。”

“你以前就认识我师父了?”

“……”

朱实没回答。她没空回答,此刻,美好的回忆充满胸怀,正奏着甜美的曲子呢!

……武藏哥哥!

朱实很想见到武藏,浑身颤抖不已。看到母亲的所作所为———又目睹又八的转变———她深深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武藏是选对了。她暗地里庆幸自己还是单身———武藏果然跟又八截然不同。

她在茶馆不知见过多少男人,深知自己的未来绝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她看不起那些恶心的男人,却把五年前武藏的影子偷偷地埋在内心深处,有时还伴着歌声,独自享受着这惟一的梦想。

“那么,拜托你了。如果看到那个叫又八的,一定要转告他喔!”

交代好之后,城太郎又急着赶路,跑上河堤。

“喂!等一等!”

朱实追了过去。抓住他的手,好像有话跟他说。城太郎看见朱实脸上泛着红晕,娇美无比。

朱实热血沸腾,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城太郎回答“城太郎”,看着她迷人的兴奋模样,觉得很奇怪。

“这么说来,城太郎小弟!你经常跟武藏(takezou)先生在一起喽!”

“应该是武藏(musashi)才对吧?”

“啊……对对!是武藏先生。”

“嗯!”

“我一定要见那个人,他住哪里?”

“他家吗?他没家。”

“咦?为什么?”

“因为他还是修行武者。”

“他住的旅馆呢?”

“到奈良的宝藏院去问就知道喽!”

“唉……我还以为他在京都呢!”

“明年他会来。明年一月。”

朱实好像中了邪一样,神思恍惚。突然,阿甲从她背后的厨房窗口喊道:

“朱实啊!你在那边干什么呀?别跟那野孩子在那儿偷懒。事情做完了就快点回来。”

朱实平常对母亲就很不满,在这种情况下,竟脱口而出。

“这个小孩来找又八哥哥,我不是在跟他解释吗?你以为我是供人使唤的吗?”

阿甲的脸探出窗口,皱着眉,仿佛又生病似的。是谁把你养大的?会这样跟我顶嘴———但她没说出口,只瞪着白眼,说道:

宫本武藏水之卷(21)

“又八?……又八有什么好说的?这种人已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跟他说不知道,不就打发了吗?又八没脸回来了。你拉着那野孩子,在拜托他什么事啊?别理他了!”

城太郎吓呆了,嘀咕着:

“不要把人当傻瓜,我可不是野孩子喔!”

阿甲好像在监视城太郎和朱实讲话,说道:

“朱实!进来!”

“……可是,衣服还留在河边呢!”

“等一会儿叫下女去拿。你去梳洗梳洗,还得化妆呢!要是清十郎先生又突然来访,被他撞见你这副样子,他对你的印象就要大打折扣喽!”

“啐……那种人!对我印象打折扣,我才高兴呢!”

朱实愤愤不平,很不情愿地跑进家门。

阿甲的脸也随之消失在窗口。城太郎对着关闭的窗户扮鬼脸。

“耶!老太婆还擦那么厚的白粉,真恶心!”

话刚说完,那窗户又开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看看!”

“啊!被她听到了!”

他急忙想逃,可是一锅洗锅水已哗啦啦地浇到了他的头上,城太郎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扮着鬼脸,抓掉领口上的菜叶,用全力大声唱出他的嫌恶,边唱边逃出去———

本能寺西边的小路

有个阴森老巫女

化着白妆

生了汉娃

还生了红毛子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

7

路上来了一辆牛车,车上堆满了麻袋,里头装的不知是稻米还是豆子,看来是有钱施主的布施品。车上面插着一块木牌,用黑墨写着“奉献兴福寺”。

一提到奈良就会联想到兴福寺,而一提到兴福寺就会想到奈良。城太郎好像也只知道这座有名的寺庙。

“哎呀!我的车子跑掉了。”

他飞奔追上,立刻跳上车尾。

转身坐好,位子大小刚刚好。更奢侈的是,软软的布袋正好当他的靠背。

沿途映入眼帘的有绿油油的茶园、含苞待放的樱花,还有一面荷锄耕作一面祈求老天保佑今年麦田不再受兵马摧残的农夫,河边还可看到女人舀水洗菜。

这是安详宁静的大和街道。

“这牛车可真舒服!”

城太郎心情愉快,打算一路睡到奈良。偶尔,轮子碾到石块,嘎嘎作响,车身的摇晃也让他乐不可支。一想到是坐在会动的东西上———不只会动,还会前进———就足以让这少年心花怒放。

哎呀!哎呀!那里在鸡飞狗跳喔!阿婆阿婆!你没看到小老鼠在偷鸡蛋呀?……谁家小孩跌倒了,哭个不停啊?有匹马跑过来了!

这些景象从眼角飞逝而过,都在引起城太郎的兴趣。离开村子,眼前出现两排树,他顺手抓了路边一片茶花的叶子,放在双唇间吹起调子来。

同样一匹马

大将一骑

威风凛凛

镶金轮子

亮晶晶

亮———晶———晶

同样一匹马

身陷泥田

拉呀驮呀

年年贫

贫———贫———贫

走在前头的车夫听到了,回头看个究竟。

“是谁?”

车夫看不到任何人,又继续赶路。

亮晶晶啊

亮———晶———晶

这回车夫把牛绳一丢,绕到牛车后头,当头一拳。

“你这野孩子!”

“哇,好痛!”

“谁让你偷搭便车的?”

“不行吗?”

“当然不行!”

“又不是老伯你在拉车,有什么关系?”

“还贫嘴!”

城太郎像颗球一般地被丢到地上,滚到街边的树根前。

车轮像在嘲笑他一样,嘎嘎嘎地离他而去。城太郎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忽然脸色大变,瞪着大眼睛,在地上四处寻找———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咦?不见了!”

他把武藏的信送到吉冈武馆之后,对方交给他一封回函,要他带回。他特地把信装在竹筒里,还挂在脖子上以免遗失———现在,这个东西不见了!

“糟了!糟了!”

城太郎找的范围越来越广。此时,有个一身游客装扮的女子看到他的模样,笑着靠近他问道:

“是不是掉东西了?”

城太郎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女人斗笠下的脸,回道:

“嗯……”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立刻回到地上。歪头皱眉,继续寻找。

“掉了钱?”

“唔……唔……”

不管女人问什么,城太郎都当作耳边风,什么也没听进去。

旅行的女子面露微笑。

“那……是不是个一尺左右、绑着绳子的竹筒?”

“对!就是那个!”

“如果没错的话,刚才你在万福寺是不是逗弄过绑在路旁的马匹,被马夫臭骂一顿?”

宫本武藏水之卷(22)

“啊……”

“你吓一跳逃跑的时候,竹筒的绳子断了,掉在路上。当时有个武士,正在跟马夫讲话,好像被他捡去了,你回去问问看。”

“真的?”

“真的。”

“谢了!”

他正要跑去。

“啊!喂喂!不必去了!那个武士刚好走过来了。你看!那个人穿着粗布裤子,正笑眯眯地走过来了,就是他。”

城太郎看着女子所指的人。

“那个人?”

城太郎瞪着大眼,等他过来。

那人年约四十,身材魁梧。蓄着山羊胡子,胸肩宽厚,异于常人。他穿皮袜草鞋,走起路来,脚踏实地,虎虎生风。城太郎猜想那人可能是哪个诸侯的家臣,一向圆滑的他现在竟无法开口。

还好对方先开口:

“小毛头!”

“是。”

“在万福寺掉了这信筒的人,是你吧?”

“是,没错!”

“什么没错?也不道谢。”

“对不起。”

“里头装的是重要的回信吧?信差还一路逗马、坐便车,这么贪玩,要是耽误了时间,对你主人如何交代?”

“武士大叔!你看过内容啦?”

“捡到东西,应该检查一下才物归原主。但是,我没看信的内容。你也确定一下再收回。”

城太郎拔掉信筒盖,往里头瞄了一眼。吉冈武馆的回函确实还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刻将竹筒挂到脖子上,自言自语道:

“这回不会再搞丢了!”

旅行的女子看到城太郎欣喜若狂,也感染了他的喜悦,帮他道谢:

“谢谢您,帮了大忙,还这么客气。”

山羊胡武士、城太郎和那女子并肩走着,问道:

“姑娘!这小毛头跟你一路吗?”

“不是,根本不认识。”

“哈哈哈!怪不得怎么看都不相称。这小毛头真有趣,斗笠上还写着‘客栈’呢!”

“真是天真无邪,不知要到哪里?”

城太郎夹在两人中间,又活蹦乱跳了。

“我吗?我要到奈良的宝藏院。”

说毕,却直盯着着她腰带上的旧锦袋说道:

“咦?姑娘,你也有信筒啊?可别弄丢喽!”

“信筒?”

“插在你腰带上的那个啊!”

“呵呵!这不是装信用的竹筒,这是笛子。”

“笛子———”

城太郎闪着好奇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靠近她的胸部。然后若有所思地,又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虽然是小孩子,但还是分得出美丑。除了美丑,还能率真地感受到清纯与否。

城太郎尊敬地望着眼前的女性,心想她好美呀!一想到能跟这么美丽的女性同路,真是个意外飞来的福气,突然间心中小鹿乱撞,接着便飘飘然起来了。

“原来是笛子啊?”

他又多了一分钦佩,问道:

“阿姨!你会吹吗?”

才一开口,城太郎立刻想起上次称艾草店的年轻女子“阿姨”,被对方骂了一顿,又急忙改口:

“姑娘!请问芳名?”

他一本正经,问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旅行的女子被他问得直笑。

“呵呵呵呵!”

她没回答城太郎的问题,只望着走在城太郎另一边的山羊胡武士,笑个不停。

像熊一样壮的山羊胡武士,露出了洁白坚固的牙齿,哄然大笑:

“看来你这个小不点,还真有两下子———问别人姓名之前,先要报上自己的名字才有礼貌。”

“我叫城太郎。”

“呵呵……”

“好狡猾喔!只有我报名字。对了!武士大叔还没报上名来。”

“我吗?”

他也一副伤脑筋的表情,说道:

“我姓庄田。”

“庄田先生———大名呢?”

“名字恕不奉告。”

“这回换姑娘了!两位男士都报出字号了,你不说就不礼貌。”

“我叫阿通。”

“阿通姑娘。”

原以为他这下子心满意足了,没想到竟然没完没了。

“为什么你要带着笛子呢?”

“这是我用来糊口的宝贝。”

“那,阿通姑娘是吹笛手喽?”

“嗯……不知道有没有吹笛手这种行业,但是我就是靠这把笛子才能走这么长的路,应该可以说是吹笛手吧!”

“你吹的是不是像祇园、加茂山演奏的那种神乐?”

“不是。”

“那是舞笛?”

“也不是。”

“那你吹哪一种嘛?”

“就是普通的横笛。”

这时,庄田武士一眼瞥见城太郎腰上的长木剑。

“城太郎!你腰上挂的是什么?”

“武士竟然不认识木剑。”

“我是问你为什么带这木剑?”

宫本武藏水之卷(23)

“为了学剑术嘛!”

“你有师父吗?”

“有啊!”

“啊哈!就是那回函的收信人?”

“没错。”

“能当你师父的人,想必很有能耐喔?”

“也不尽然。”

“他不厉害吗?”

“嗯,大家好像都说他还不够行。”

“拜个不够行的师父,很伤脑筋吧?”

“我也很笨,所以没关系。”

“你多少学了一点吧?”

“还没,什么都没学!”

“啊哈哈哈哈!跟你一起,走路都不觉得累,太好了……对了,这位姑娘!你要到哪里?”

“我没特别的目的地。老实说,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听说最近有很多浪人聚集在奈良,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去看看,现在正在赶路。”

宇治桥头出现在眼前。

通圆茶馆的屋檐下,一个气质高雅的老人正在准备茶锅,为在此休息的路人奉上风雅茗品。

一看到庄田,卖茶的老人似乎就像看到熟人一样。

“噢,小柳生家的家臣大人!请进来休息片刻。”

“我们休息一下吧———请给这小孩拿点点心来。”

拿到点心,城太郎坐不住,看到屋后有个小丘,便爬上去玩。

阿通品着香茶,问道:

“奈良离这里还远吧?”

“远喔!脚程快的人,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到木津,女性恐怕在多贺或井手就得休息。”

山羊胡武士马上打断老人的话,说道:

“这个女子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说要到奈良。最近单身女子到奈良,有无不妥啊?我是不太放心!”

老人一听,瞪大眼睛。

“行不得啊!”

他摇手阻止。

“最好别去。如果你能确定那人的确在奈良,就另当别论。要不然,最好别到那种动荡不安的地方———”

老人苦口婆心地举了好多实例,说明那里的危险,好打消她的念头。

一提到奈良,就会令人联想到充满思古幽情的僧院,还有鹿眼。大家都以为只有这祥和的古都是没有战乱和饥馑的台风眼。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说到这里,茶馆的老人自己也饮了一杯茶。

这话怎么说呢?关原战后,从奈良到高野山,不知多少败战的浪人都藏身于此。他们都是西军大阪方面的人马。败战后,他们失去了俸禄,也无望能找到其他职业。关东的德川幕府,势力越来越庞大,使得他们这一生,几乎再也没机会扬眉吐气,昂首阔步。

世上一般人都说,关原之役后四散逃走的浪人,这五年来,大概增加到了十二三万。

此次大战之后,德川新幕府没收的领土,听说有六百六十万石。后来,除了减封处分、允许重振家声的人之外,被幕府歼灭的诸侯有八十几家,所属的三百八十万石领土,也同时被改封。而从这些地方潜逃到诸国地下的浪人,假设一百石有三人,加上残留在自己家乡的家人和余党,再怎么保守估计,人数也不会低于十万。

尤其是奈良和高野山一带,有众多寺院,武力几乎无法介入,刚好是这些浪人的绝佳避风港。屈指一算,九度山有真田左卫门尉幸村、高野山有南部浪人北十左卫门、法隆寺附近有仙石宗也、兴福寺长屋有塙团右卫门,其他还有御宿万兵卫、小西浪人某某,反正这些不甘就此老死的豪杰之士,像久旱之地期待甘霖一样,期待着天下再度大乱。

这些有名有姓的浪人,虽然过着隐居生活,但还算有些权势和生活能力。可是,一到奈良的后区,到处是连佩刀都当掉了的失业武士,他们自暴自弃,目无法纪,到处惹是生非,就是想扰乱德川治下的社会,一心祈祷大阪早日再兴。像阿通这么貌美的女子,只身到那种地方,犹如飞蛾扑火。

茶馆的老人一心想阻止阿通前往。

照他的说法,到奈良去实在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阿通沉思不语。

假使奈良有蛛丝马迹可循,再怎么危险她也不在意。

可是,目前她根本毫无武藏的音讯———自从在姬路城下的花田桥分手以来,几年的岁月只是毫无目的的到处旅行,彷徨过日。现在也不过是身处这场虚幻之旅的中途罢了。

“你叫阿通吧?”

山羊胡武士察觉到她迷惘的神情,说道:

“怎么样?一开始我就说过了,与其到奈良,不如跟我到小柳生家去。”

接着,这位庄田道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我是小柳生家的家臣,叫做庄田喜左卫门。我的主君已年近八旬,最近身体欠安,终日抑郁寡欢。我想到你说过你是靠吹笛糊口,或许可以吹笛慰我主君,如何?”

茶馆老人在一旁也表赞同,替喜左卫门劝她。

“姑娘,你一定要跟他去。或许你不知道,小柳生家的老主人就是柳生宗严大人,现已隐退,改名叫石舟斋。他的少主人马守宗矩大人,从关原之役归来后,江户随即征召他去当将军家的老师,获得无上的荣宠。光是能受邀到这样的名门世家,就已经是少有的福分了。你一定要答应他。”

宫本武藏水之卷(24)

阿通一听喜左卫门是兵法名家柳生家的家臣,心想他定非等闲之辈,心里早已默默答应了。

喜左卫门追问:

“还是无法决定吗?”

“不,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我吹得不好,怎么配在那么有身份地位的人面前吹奏?”

“不、不,如果你认为柳生家跟一般诸侯一样,那你就错了。尤其是主君现在已改名石舟斋,只想安享简朴的晚年,跟一般的老人没有两样。他甚至不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

阿通心想与其漫无目的到奈良去,不如先到柳生家还有一线希望。柳生家是吉冈以后的剑术第一名家,一定有很多修行武者造访,也许还有登记这些人的名册。说不定自己多方寻找的“宫本武藏”也登记在上面呢!果真如此,那该多令人高兴呀!

她的神情豁然开朗。

“那我就不客气,跟您一起去了。”

“真的?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

喜左卫门大喜。

“但你是女子,天黑前赶不到小柳生家,阿通姑娘!你会骑马吗?”

“会,我会骑。”

喜左卫门走到屋外,对着宇治桥头招招手,在那儿休息的马夫立刻飞奔过来,将马给阿通,喜左卫门则一路步行。

这时,在茶馆后山玩耍的城太郎看到了他们。

“要走了吗?”

“嘿,要走喽!”

“等等我。”

城太郎在宇治桥追上他们。喜左卫门问他刚才在做什么?他说在山上的树林里,有很多大人聚在一起,不知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

马夫笑着说:

“小兄弟,那些浪人是在赌博呀!没饭吃的浪人会抢夺旅行的人,把他们扒得一丝不挂,才放他们走。”

马背上坐着戴斗笠的佳人,城太郎跟胡子武士庄田喜左卫门走在两侧,马夫则在前头。

过了宇治桥,终于来到木津川河堤。河边沙地宽广,天空缀着彩色的云雀,风景如诗如画。

“这样子啊……原来是浪人在赌博。”

“光是赌还算好的———有的甚至放高利贷,勾引女人。他们太霸道,没人敢动他们一根寒毛。”

“领主也不管吗?”

“势单力薄的浪人,领主还抓得到。但是,河内、大和、纪州的浪人联合起来,声势就凌驾领主之上了。”

“听说甲贺也有浪人。”

“筒井浪人成群结队逃到那里。好像不再打一次仗,这些人就无法完全消失一样。”

城太郎听到喜左卫门和马夫的谈话,开口说道:

“你们说什么浪人、浪人的,浪人当中也有好人吧?”

“当然有。”

“我的师父也是浪人啊!”

“哈哈哈!你是为此打抱不平啊?你真会为师父讲话———刚才你说要到宝藏院去,你师父在宝藏院吗?”

“只要去那里就可知道师父在哪里。”

“他的剑法是哪个流派的?”

“不知道。”

“弟子竟然不知道师父的流派。”

马夫闻言,说道:

“大人!现在这个社会啊!剑术大流行,连阿猫阿狗都可修练武术了。现在一天至少可看到五到十个修行武者走在路上呢!”

“哦?是吗?”

“这不也是因为浪人增加的缘故吗?”

“可能吧!”

“剑术高明的人,各诸侯都会争相延揽,给予五百石、一千石的薪俸,大家趋之若鹜。”

“哼!这是出人头地的捷径嘛!”

“您看!连那个小毛头都腰佩木剑,认为只要学点皮毛,就可以成为一名人物,这种想法真是可怕。要是到处都是武士,最后大家难免要说他们只是混饭吃的。”

城太郎生气了!

“拉马的!你说什么?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说———你像跳蚤扛着牙签,光说不练。”

“哈哈哈!城太郎,别生气,别生气。要不然,你脖子上挂的重要物品,又要搞丢喽!”

“好吧!我不生气。”

“噢,我们到木津川的渡口了,该跟你说再见了。天快黑了,在路上别贪玩,要专心赶路喔!”

“阿通姐姐要去哪里?”

“我决定跟庄田先生到小柳生的城堡去。你自己多保重。”

“什么啊?只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

“没关系,有缘的话以后一定会再见面的。城太郎你四海为家,我找到那人之前,也跟你一样。”

“你到底在找谁?是什么样的人?”

“……”

阿通没回答。只从马背上对他笑一笑,跟他告别。城太郎跑离河边,跳到渡船上。这渡船映着红红的夕阳,飘到河中心的时候,城太郎一回头,望见阿通和喜左卫门已经走到木津河上游峡谷边的笠置寺小路上。山影早早笼罩着山路,朦胧的身影伴随着灯笼一路远去。

8

即使是在学武之人如雨后春笋的今天,宝藏院的名声依然特别响亮。要是有兵法家不知道宝藏院,只把它当成单纯的寺庙,别人可就会认为他是外行的武士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25)

奈良更是如此。在奈良,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正仓院,但只要有人问宝藏院,大家就会立刻回答:

“啊!是不是在油坡的那家?”

此院坐落在一片杉树林的西侧,树林之大,连兴福寺的天狗都会在此栖息。这里有元林院旧址,令人想起宁乐朝的盛世;还有悲田院的施药院旧址,听说光明皇后为了洗去千人的污垢,在此盖过浴池。现在,这些地方都已杂草丛生,只有当时的石头露出脸来。

听说这里就是油坡。武藏环顾左右。

“奇怪?”

虽然看到几栋寺院建筑,却看不到像样的大门,也看不到宝藏院的匾额。

此处的杉树,经过冬寒春暖的洗礼,正有着最深沉时节的颜色。透过树梢,可望见明亮柔和的春日山,山峦起伏如同窈窕淑女。虽然这附近已近黄昏,但是,在对面的山坡,阳光仍然灿烂光明。

武藏仰头到处寻找类似寺庙的屋檐,终于———

“啊!”

武藏停下脚步。

———然而仔细一看,门上写的不是宝藏院,而是跟它字形相近的“奥藏院”,第一个字不一样。

他从山门往里窥视,这里看起来像是日莲宗的寺庙。武藏以前未曾听过宝藏院是属于日莲宗一派,所以他认为这里一定跟宝藏院毫无关系。

他站在门口,一脸茫然。这时候,刚好有一个奥藏院的小和尚回来,看到武藏,似乎觉得他形迹可疑,所以不断打量着他。

武藏脱下斗笠。

“请问———”

“唔,什么事?”

“你们寺院是叫奥藏院吗?”

“没错,那儿写得清清楚楚。”

“我听说宝藏院是在油坡,这里还有其他寺庙吗?”

“宝藏院刚好跟本寺背对背。你是去宝藏院比赛的吗?”

“是的。”

“果真如此,最好别去。”

“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独臂人要来补手臂,还可理解。但是,没必要大老远赶来变成独臂人吧?”

看这小和尚的体格,大概也不是普通的日莲宗和尚,所以有些瞧不起武藏。虽说武术大流行并非坏事,但最近大家接二连三涌进宝藏院,实在令他们吃不消。观其字义,宝藏院本应是宗教的净土,并非是做什么枪术买卖的。要真有买卖行为,也是以宗教为本而衍生出的副业。前任住持觉禅房胤荣从前经常跟小柳生的城主柳生宗严来往,也跟宗严熟识的上泉伊势守关系密切,所以不知不觉地对武术萌生兴趣,并将此当作娱乐开始学习。后来自行加上枪法,也不知从谁开始称之为宝藏院流。但这位嗜好武术的觉禅房胤荣已经八十四岁,老态龙钟了。现在根本不见人。要是见了人,没有牙齿的嘴巴也只能微微蠕动。连话都不能讲,更不用说枪法,他根本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我说去了也徒劳无功。”

小和尚好像存心要赶走武藏,语气越来越不客气。

“这些事,我也听说了。”

武藏心知对方在愚弄自己,还是婉转地答道:

“可是,听说权律师胤舜随后继承了宝藏院的精髓,成为第二代住持,现在仍然继续钻研枪术,门徒众多。只要是上门拜师学艺的人,来者不拒。”

“喔,那个胤舜大师,可说是敝寺住持的弟子。第一代觉禅房胤荣衰老之后,他认为如果就此让宝藏院闻名天下的枪法没落,实在可惜。于是敝寺的住持就将从胤荣处学来的秘传枪法,传授给胤舜,使他登上宝藏院第二代住持的宝座。”

这些话听起来拐弯抹角,总之这日莲和尚就是要暗示这个外来的武者,当今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是自己寺里的住持所立。论枪术,日莲寺奥藏院的住持也比第二代胤舜要正统得多了。

“原来如此。”

武藏先表示赞同,奥藏院的和尚这才心满意足。

“虽然如此,你还是想去看吧?”

“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说得也是……”

“您刚才说该寺和贵寺背对背,出这山门之后,要向右还是向左转?”

“不不,真要去的话,就穿过本寺境内,这样近多了。”

武藏道了谢之后,按他说的走法从厨房旁穿过院子,往后门走去。后头有柴房和味噌储藏室,还有一片约五十亩的田地,展现在眼前,就像是乡下富农人家的景象。

“应该是那里吧?”

田园尽头,又望见一座寺庙。武藏踩着柔软的土地,穿过翠绿的蔬菜、萝卜、葱苗,往那头走去。

田里,有一个老僧拿着锄头在耕作。他是个驼子,背上好像放了一个木鱼似的。他弯腰锄地,默不作声,只看到两道显眼的雪白眉毛,像是特地植在额头上的。每挖一下土,石头就发出铿锵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老和尚应该是日莲寺的人吧?武藏心想。

武藏本想跟他打招呼,但是慑于老和尚别无他念的专心之态,只好悄悄从旁走过。老和尚虽然低着头,犀利的目光却从眼尾直逼自己脚边。虽然对方不形于色,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凌人之气,简直不像是发自人身,而是那种石破天惊的雷霆气势,让武藏全身悸动不已。

宫本武藏水之卷(26)

武藏身体僵硬,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十二米左右的距离回头再探老和尚的动静。武藏血脉沸腾,好像准备抵挡敌人长枪的攻击。然而,老和尚仍然弯着腰,尖耸的背对着武藏,锵———锵———锵———,锄地的调子一点也没变。

“他是何方人物?”

武藏抱着这个大问号,终于找到了宝藏院的玄关。他站在那儿等待知客僧的时候,仍然苦思不解:

刚才明明听说这里的第二代胤舜还年轻,第一代胤荣已经老得连枪法都不记得,可是……

那老和尚一直低着头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武藏大声叫门,想甩开这恼人的思绪。但是,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唱和———深奥的宝藏院没有人出来应门。

仔细一看,玄关旁边立着一个大铜锣。

啊哈!原来要敲这个。

武藏一敲,里面马上传来回声。

出来应门的大个子和尚,雄健的体魄就像睿山僧兵的首领。他对武藏这种装扮的访客,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只瞥了武藏一眼。

“你是剑术家吗?”

“是的。”

“来做什么?”

“来求教。”

“请进!”

他往右边一指。

看来是叫他洗脚,那里有引水管将水引到盆里。踩得扁扁的草鞋,大约有十双左右,散乱一地。

武藏随着知客僧经过一个漆黑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等待,这里可看到窗外的芭蕉树,除了引路的罗汉带有杀伐之气外,其他地方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寺庙。空气中还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请在这里写上你曾在何处修行、流派,还有自己的姓名。”

大个子和尚拿来一本册子和笔墨。

册子上面写着:

登门者授业芳名录

宝藏院执事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众多修行武者的名字和来访日期。武藏也仿照前人的写法,但是流派名却空着。

“你的剑法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说到师父,少年时候,家父教了我铁棍术,但也没学好。后来立志学武,天下万物、天下前辈,皆为我师。”

“嗯……我了解了,但是我们这流派,是自先祖以来就闻名天下的宝藏院枪术。这枪术非常粗野、激烈,不是打着玩的。所以,你先看看芳名录前的说明之后,再做决定,如何?”武藏刚才并没注意到,经他一说,就从地板拿起一册来看,原来的确有个誓约书,明文规定———在该院接受指导的学徒,不论是四肢不全或是死亡,皆不得有异议。

“我已明白了。”

武藏微笑地将册子放回地板。既然走上武者修行的道路,这是不管到哪里都必须具备的常识。

“那就这边请!”

对方又引他往里面走。

两人来到一个武馆,空间宽大得好像一个大讲堂。粗大的圆柱,跟寺庙不太相配。栏杆间的雕刻,金箔已经剥落,涂在上面的粉彩,跟其他武馆大不相同。

原来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没想到等待席中已有十名以上的修行者。除此以外,还有十几名身穿法衣的弟子,以及相当多完全是来见习的武士。现在,武馆中央有一对拿着枪正在比赛,大家屏气凝神地观看,根本没人发觉武藏悄悄坐到一旁。

虽然武馆墙上写着“志愿者可持真枪比赛”,但是,现在正在对峙的两个人,手上拿的只不过是一支硬木棒。虽然如此,打到还是很痛。最后,有一方被打得一拐一拐地回到位子上,仔细一看,大腿已肿得像个大木桶,连坐都有困难,只好以手肘撑地,单脚伸直,面露苦状。

“来,下一位。”

赢的一方将袈裟拢在背后,是一名手、脚、肩、额都有块块结实肌肉隆起的魁梧法师。手中的大枪一丈有余,撑在地上,呼叫下一位。

“哪一位请上来———”

一人站了起来,好像也是今天才来宝藏院登门求教的修行武者。他用皮制束袖带将袖子系好,准备上场。

那位和尚凝然不动,待出场的这个人从墙边挑选了一把短刀,刚向自己行礼,他便抡起地面的长枪,一枪刺过去。

“喝!”

和尚发出如野狗吠声般的怒喝,往对方头上扑过去。

“下一个!”

只一招,随即收回长枪,恢复原来直立的姿势。挨打的男子毫无动静,虽没死,但已无法自行抬头。两三个法师弟子抓着他的脚,把他拖回座位,留下一道血痕,沾湿了地板。

“下一个呢?”

那和尚自始至终都态度傲慢。武藏本来以为那和尚便是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向旁人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叫做阿岩,是院里坐第一把交椅的弟子。平常的比赛都由称为“宝藏院七足”的七个弟子出面,胤舜从不亲自比试。

“没人了吗?”

和尚把枪横放在身边。刚才带路的罗汉,手拿上课名簿,一个个对照。

“这一位呢?”

宫本武藏水之卷(27)

他望着那位的脸庞。

“不不……我还没准备好。”

“那边那位呢?”

“今天有点提不起劲。”

大家好像都很害怕。问过几个之后,终于轮到武藏。

“你怎么样?”

武藏低下头。

“请!”

“请是什么意思?”

“请多指教。”

武藏站起身来,大家的眼光立刻被他吸引。桀傲不逊的阿岩和尚已经退场,被其他和尚围住,不知在嘿嘿大笑些什么。听到又有人出来挑战,转头看了一下,却是对比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谁来代替我?”

他表情不屑地说道。

“哎呀!只剩一个了嘛!”

听大家这么说,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再次拿起刚才那把长枪。这支长枪显然使用已久,透出乌黑的光泽。他端起长枪,用屁股对着武藏,往没人的方向运气,发出怪鸟般的叫声“呀!呀!呀”,还没叫完,突然连人带枪冲了出去,往武馆尽头的木板猛力撞了过去。

那地方看来是他们的长枪练习台。他拿的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只是根普通的木棒,但前端竟然像利刃一样,噗哧插入练习台一块新换的四方木板上。

———哎喔!

阿岩发出一声怪声,拔出长枪,飞身转向武藏。他浑身肌肉虬结的身体,冒出阵阵精悍之气。他从远处睥睨着手提木剑,看来有些呆滞的武藏。

“有请!”

阿岩带着刚才刺穿木板的气势,正准备出击,突然有人从窗户外面发出笑声:

“笨蛋!阿岩和尚要输了,你仔细看看,对手可不是木板喔!”

握着长枪,阿岩转头怒斥:

“谁?”

窗边的笑声仍然不停。原来是个白眉老人,光亮的一颗秃头,简直可以当作古董店的照明灯。

“阿岩!这场比赛你准输的———等后天胤舜回来之后再比吧!”

老和尚要阻止比赛。

“啊?”

武藏想起来了。刚才来此途中,在宝藏院后面田里,拿锄头工作的老农夫不就是眼前这个老和尚吗?

念头一闪之间,那老僧已不见踪影。阿岩经老僧提醒,握着长枪的双手本来稍有松懈,可是视线一跟武藏相遇,立刻把老和尚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胡说什么?”

他对着没人的窗户大声斥骂,再次握紧长枪。

武藏为求慎重,问道:

“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煽动,阿岩怒火中烧。他左拳紧握长枪,开始在地板上游走。虽然他结实的肌肉犹如铁块般厚重,但是步履轻盈,双脚又像踩着地面,又像浮在水面,犹如水波间的明月,漂浮不定。

武藏则稳稳地踩着地面。

他除了两手直握木剑之外,没有特别的架式。倒是将近六尺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有些迟钝,而且肌肉不像阿岩那般结实,只有一双眼睛如猎鹰般直盯着对方。他的眼珠并不乌黑,似乎渗入了血色,成为透明的琥珀色。

阿岩突然甩了一下头。

因为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是想把汗水甩掉吗?还是老僧的话还留在脑海里,造成干扰,所以想把它从意识中甩开?总之,他开始心急如焚却是事实,频频换位子,不断引诱动也不动的武藏上钩。而且眼神锐利,盯着对方不放。

———突然,他出招了,随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而武藏在高举木剑的一瞬间,也向后一跃。

“怎么了?”

同门的和尚蜂拥而上,围着阿岩,乌鸦鸦的一片。也有人踩到阿岩抛在地上的长矛,跌跌撞撞的,非常狼狈。

“药汤!药汤!快拿药汤来!”

有人站起来大叫,手和胸膛都沾满血迹。

刚刚从窗外消失的老僧,绕道玄关跑了进来,但情况已演变成这种结果,只好苦着脸在一旁观看,并且阻止匆匆忙忙要跑出去的人。

“拿药汤干吗?药救得了他吗———笨蛋!”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理会他,武藏觉得无趣,只好走到玄关,穿上草鞋。

此时,驼背的老僧追了过来,在他背后叫道:

“阁下!”

武藏转头回答:

“是———您叫我吗?”

老僧说:

“我想跟你聊一聊,请你回屋里来。”

老僧引他往里走,经过刚才的武馆,一直到里面一间只有一个出口的、四四方方的密室。

老僧一屁股坐了下来。

“本来应该由方丈跟你打招呼,但是他昨天才到摄津,两三天之后才会回来,所以由我来跟你打招呼。”

“您太客气。”

武藏低下头:

“今天让我受益良多。但是,对于贵门的阿岩法师,我感到很遗憾,真的很抱歉。”

“说什么?”

老僧打断他。

“在比武之前就必须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挂心。”

宫本武藏水之卷(28)

“他伤得如何?”

“当场死亡。”

老僧回答此话的口气像一阵冷风,直吹武藏脸颊。

“……死了吗?”

今天又有一个生命结束在自己的木剑之下。武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闭目默念佛经。

“阁下!”

“是。”

“你叫宫本武藏吗?”

“正是。”

“武术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小时候曾向家父无二斋学铁棍术,之后游遍天下,师法诸国前辈,天下山川亦为我师。”

“你真是有心人。不过,你的身子太强,太过强壮。”

武藏心想他是在夸奖自己,年轻的脸庞泛起阵阵红晕。

“哪里哪里。我的技巧尚未纯熟,还不成气候。”

“不,就因为这样,必须把你的强势稍微削弱一点,你还要再弱一点才行。”

“啊?”

“刚才我在菜园工作的时候,你不是经过我身边吗?”

“没错。”

“你走过我身边时,距离我有九尺之远,对吗?”

“嗯。”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感觉到你手上的锄头,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会扫向我的脚跟。而且,你虽然低头挖土,但是你的眼光却能看到我全身,而且透着一股要寻出我破绽的杀气。”

“哈哈!正好相反!”

老僧笑着回答:

“当你走到离我六十米远的时候,我的锄头就感到你所讲的杀气了———你每一步,都充满斗志,充满霸气。当然我的心也跟着武装起来。如果当时经过我身边的是个普通的农夫,那么我也只是一个锄田耕作的老头。所谓的杀气,是你自己的影子啊!哈哈哈哈!你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才会离我那么远啊!”

这个驼背老僧果然非泛泛之辈,武藏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然而,两人还没交谈之前,自己已经输给这个老僧了,一想到此,不由得对他敬佩有加,犹如后进碰到前辈,毕恭毕敬。

“非常感谢您的教诲。我想请教一下,您在这宝藏院是何职责?”

“不,我不是宝藏院的人。我是这寺背后的奥藏院住持,叫做日观。”

“噢,您是后面的住持?”

“我跟这宝藏院的前任住持胤荣是旧交,胤荣练长枪,所以我也跟着练习。以前还管些事,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这么说来,这个寺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是跟您学长枪术的弟子?”

“可以这么说。本来佛门不必用到长枪,但是宝藏院在世间的名声比较奇特,有人认为宝藏院的枪法失传太可惜,所以我只传授给胤舜一人而已。”

“胤舜大师回来之前,可以让我住在寺院里吗?即使是偏僻的角落也行。”

“你想跟他较量吗?”

“好不容易拜访宝藏院,很想一睹院主的长枪法。”

“最好不要。”

日观摇头。

“没有必要。”

他像在告诫武藏一般,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

“宝藏院的枪术,你今天从阿岩那儿已看出一点端倪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看呢?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看我就好,看我的眼睛。”

日观耸起肩,把脸向前靠,跟武藏四眼相对。从他凹陷的眼眶中射出一道精光,好像眼球会飞出来一样。武藏直视回去,只见老和尚的眼球一下子变成琥珀色,一下子转为暗蓝色,不断变化。最后,武藏的眼睛开始晕眩,只好先把眼珠子转开。

日观大笑不止。这时有个和尚进来跟他请示了一个问题,日观指着武藏:

“送到这里来。”

有人立刻送来高脚的客桌和食物。日观盛了满满一碗饭。

“粗茶淡饭,请用。不只对你,对其他的修行者,我们一样献上这些,这是本院的常规。那腌的东西是黄瓜,是宝藏院自己腌制的。瓜里包了紫苏和辣椒,非常美味,尝尝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藏拿起筷子,又感到日观犀利的眼神。这是对方发出的剑气?还是自己的剑气,又让对方产生戒备?这种两人之间魂魄的微妙互动,让武藏无法判断其中的原委。

他笨拙地咬着腌黄瓜,担心对方会不会像以往泽庵那样,突然一拳挥来,或是突然飞来长枪。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碗?”

“我吃得很饱了。”

“宝藏院的腌黄瓜,味道怎么样?”

“非常美味。”

武藏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实际上,一直到他走出宝藏院,也只有辣椒的辣味还留在舌尖,至于腌黄瓜的滋味根本就想不起了。

“输了,我输了。”

武藏自言自语,走在昏暗的林中小道,踏上了归途。

有时,会有影子迅速跃过杉树林。原来是一群鹿,被武藏的足音所惊吓,仓皇逃走。

“在比武上是我赢了———但我却抱着失败的心情离开宝藏院,我表面上虽赢了,实际上却是输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29)

他心有不甘,边走边骂自己境界还不够。

“啊!”

他想起了一件事,止步回头望去,宝藏院的灯火仍然明亮。

他往回跑,来到刚才的玄关门口:

“我是刚才的武藏。”

“哦?”

看门的和尚探出头来。

“什么事?忘了东西吗?”

“明天或后天,也许会有人来此问我的消息,请你转告他,宫本武藏在猿泽池附近歇脚,叫他到附近的客栈找我。”

“啊!这样啊!”

武藏看对方心不在焉,又补上一句:

“找我的人叫做城太郎,还是个小孩,所以请你一定要据实转告他。”

说完,大步踏上道路,武藏又嘀咕:

“我果然是输了———光是忘记交代城太郎的事,就表示我彻底输给那位叫日观的老僧了。”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呢?武藏为此寝食难安。

这把剑!这一把剑!

明明在宝藏院取胜了,为何又感到自己青涩无能、未臻成熟?

他心情沉重,满腹疑惑地来到猿泽池畔。

天正年间新盖的民家,以这池为中心顺着狭井川的下游,杂乱分布在两岸。前几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长安,在这附近建造了奈良奉行所。还有个中国移民林和靖的后裔,估计他做的馒头在此会受欢迎,所以在这池边开了一家店。

望着那一带的点点灯火,武藏停下了脚步。到底要住哪一间客栈呢?这里有无数的客栈,但是身上的盘缠有限,如果住在太寒酸的小店,又恐城太郎无法找到他。

刚刚才在宝藏院吃饱,但是走过宗因馒头店的时候,武藏肚子又饿了。

武藏走进去坐下来,叫了一盘馒头。馒头皮上印了个“林”的字样。馒头味道鲜美,不像在宝藏院吃黄瓜那样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哪里?”

端茶来的女侍问起这件事,武藏刚好开口向她说明原委。她表示,店主有位亲戚刚好家中兼营旅馆副业,请他一定要住那里,而且不等武藏回答,便说要去叫主人,径自往后面跑去,带来了一位长着黛眉的年轻老板娘。

这户人家很单纯,离馒头店不远,环境幽雅。

那年轻少妇带着他敲了几下小门,听到里头有人应声之后,回头对武藏低声说道:

“这是我姐姐的家,所以不用担心赏钱的问题。”

有个小丫头出来应门,跟年轻少妇交头接耳一番,才放心地把武藏带往二楼,那年轻少妇说道:

“那么,请慢慢休息。”

说完就回去了。

当做客栈,这房间和摆设都太高级了,反而令武藏无法安心。

他已吃饱,只要洗洗澡,就是睡觉了。但是,看这户人家的情形应该不愁吃穿,为何要收旅客呢?武藏心存怀疑,想睡又无法安心。

他问那小丫头,对方笑而不答。

第二天,武藏跟她说:

“这些日子有人会来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几天。”

“请便。”

小丫头到楼下转告这件事,这家的女主人终于出面打招呼。她年约三十,皮肤白皙,是个美人。武藏立刻说出他的疑惑,那美人则笑着说明原委。

她说她是音乐演奏家观世某人的遗孀。现今的奈良,有很多浪人不懂礼仪,风纪败坏无可形容。

为了取悦这些浪人,木附近突然增加了许多热闹的饭馆和妓女。可是,这些不知好歹的浪人,还不能满足。他们带着当地的年轻人,自称是“探望未亡人”,几乎每晚都去偷袭没有男主人的家庭。

关原之战以后,战乱似乎停止了。但是,年年的会战已使得浪人数目激增。所以,诸国城池外围,恶棍到处夜游,强盗横行。也有人认为,这种败坏的风气,从朝鲜之役后就开始出现,所以将其归罪于太合大人。反正,现在全国的风气已经败坏无遗了。

再加上关原战后,各地浪人蜂拥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奉行官已经无法加以约束了。

“哈哈哈!所以你们要我这种旅客留宿,就是为了要防备这个?”

“因为家里没有男丁。”

寡妇美人笑着回答,武藏也苦笑不已。

“你知道原因了,住多久都没关系。”

“我了解。在下逗留期间,尽可放心。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找我,可不可以在门口挂个标识或什么的。”

“没问题。”

那寡妇在纸上写着:

宫本先生在此住宿

贴在门外,就像一张护身符一样。

当天,城太郎没来。第二天,有三个武者闯了进来。

“我们想拜见宫本先生。”

他们一副见不到人绝不肯走的样子,武藏只好会会他们。原来是那天武藏打倒宝藏院的阿岩时,混在人群中见习的人。

“哎呀呀!”

他们一副和武藏已是老交情的口气,围着他坐了下来。

“哎呀呀!真令人惊讶啊!”

宫本武藏水之卷(30)

一坐下,那三个人就用夸张的语调,直拍武藏的马屁。

“恐怕在所有访问宝藏院的人当中,从未有人能一棒打倒号称七足的高徒。尤其是那骄傲的阿岩,只呻吟了一声,就吐血而亡,真是大快人心。”

“您在我们当中,已备受推崇。当地的浪人也都在谈论您,大家都在问:‘到底宫本武藏是何许人?’同时宝藏院也因此名声扫地呢!”

“阁下可说是天下无双了。”

“而且还这么年轻呢!”

“将来大有可为!”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失礼,但像您这么有实力的人,当个浪人实在可惜。”

茶来了,他们一阵牛饮;糕饼来了,也狼吞虎咽,吃得满地都是饼屑。

而且,用尽三寸不烂之舌,颂扬武藏,令人难以自处。

武藏哭笑不得,只好等对方喋喋不休够了之后,才开口问了他们的姓名:

“各位是……”

“真是失礼。他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做山添团八。”

“这位叫做大友伴立,专研卜传流,胸怀大志,相信时势造英雄。”

“而我呢!叫做野洲川安兵卫,是浪人之子,同时也是浪人……哈哈哈!”

这下子全都知道姓名了。但是,要是武藏不问他们为何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来打扰别人,那可会没完没了。所以一找到一个开口的机会,就问道:

“你们来此有何贵干?”

“对了对了!”

这一问,他们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立刻靠上前,说有要事商量。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我们在这奈良的春日下,经营些流行的行当,说到流行,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戏剧,或是大众化的表演。实际上,我们是从事比武赌博的,好让民众更了解武术。目前虽然只是一间小店,但一直很受欢迎。不过三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说不定哪天有高手过来赌一场,就会抢走既得的利益……因此才来跟您商量是不是可以请您加入。要是您答应,利益当然对分,而且这期间食宿全包,包您大赚一笔,存点盘缠,如何?”

对方滔滔不绝,武藏虽然一直微笑着听完,最后则露出不耐烦的神态说道:

“不,这种事多谈无用,请回吧!”

武藏断然拒绝,三人非常意外。

“为什么?”

三人同声追问。

至此,武藏已忍无可忍,露出年轻人固执的一面,昂然怒道:

“在下从不赌博。还有,我用筷子吃饭,不用木剑。”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我宫本即使饿死,也要当个剑侠。笨蛋!滚回去!”

哼哼———一人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一人气得面红耳赤,临走时还丢下一句:

“你给我记住!”

三人心里都明白,即使联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苦着脸,强压着怒气,用脚步声和态度向他暗示:

我们可不是走了就没事了!

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几个晚上,和风徐徐,月夜朦胧。楼下的年轻屋主为了感谢武藏留宿,使她们无后顾之忧,这两天都招待他到楼下吃饭。今天晚饭后,武藏心情愉快地回到二楼,喝酒醉的身体横躺在地上,也不点灯,只是恣情地伸展年轻的四肢。

“真遗憾!”

脑中又响起奥藏院日观老僧说的话。

败在自己剑下的人,或是被他打得半死的人,都像泡沫一样,从武藏脑海中迅速消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只要是比自己优秀———让自己感到有压力的人———武藏都一直无法忘怀。他们就像冤魂一般缠着武藏,让武藏无法摆脱想胜过他们的欲望。

“真遗憾!”

他躺着,一把抓住头发。如何才能胜过日观?面对他那诡异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视而不见、不会感到有压迫感呢?

这两天他一直都闷闷不乐,无法忘怀此事。“真遗憾、真遗憾!”他喃喃自语,听起来就像自己的呻吟声,并不像在咒骂别人。

是不是我太差劲了?武藏心想。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能力。碰到日观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达到那种境界。本来,他的剑法就不是跟师父学习的,所以自己的功力到底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清楚。

再加上日观说过:太强了,再弱一点比较好。

这句话,武藏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身为兵法家,不是越强越占优势吗,为何反成了缺点呢?

等等!那驼背老僧到底要说什么,这也是个疑点。他可能看武藏还年轻,故意把歪理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陷于云里雾里,然后在背后嘲笑他也说不定———

读书,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武藏最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关在姬路城的小房间读了三年书之后,武藏跟以前已大不相同,逐渐养成了碰到任何事,一定要用理智思考的习惯。变得非要经过自己的理智思考之后,才能由衷地承认一件事。不只是对剑法,对社会、对人的观察,都已完全不同。

宫本武藏水之卷(31)

也因为这样,比起少年时期,现在已不是那么勇猛,逐渐变得柔弱多了。可是,那个日观竟然说自己还是太强,武藏知道他指的不是力量上的勇猛,而是自己天生的那分野性和霸气。

“对兵法家而言,也许是不需要书本的智能。也许,就因为一知半解,对别人的内心或心情的变化非常敏感,才让自己胆怯,不敢出手。要是闭着眼睛对日观,挥拳一击,搞不好他就像泥偶一样脆弱呢!”

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上楼来了。

小丫头露出脸来,后面跟着城太郎。旅途的污垢,让他本来就十分黝黑的脸,看起来更黑。像河童般的头发,沾了尘土,变得一片灰白。

“噢!你来了。真会找啊!”

武藏张开双手欢迎他。城太郎却把脏脚一伸,一屁股坐到他面前。

“唉!累死了!”

“找了很久吗?”

“当然。找死我了。”

“问宝藏院的吧?”

“我问那儿的和尚,他们说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了我的事?”

“没忘。我还特地拜托他们呢———好了好了,你辛苦了。”

“这是吉冈武馆的回信。”

城太郎说着,从他脖子上挂着的竹筒里拿出回函,交给武藏。

“然后,另一件事,我没见到那位叫本位田又八的人。但是,我已交代他的家人,帮我传话。”

“辛苦辛苦!去洗洗澡吧!洗好了,到楼下吃饭。”

“这是客栈?”

“嗯,和客栈差不多的地方。”

城太郎下楼之后,武藏打开吉冈清十郎的回函。

吾等期待再次比赛。要是冬季之前,你不来访,我们就认为你是胆小鬼,避不见面。让世人耻笑你的懦弱。希望慎思为荷。

这信看起来是别人代笔,文辞拙劣,勉强达意而已。武藏撕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掉。

灰烬像只烤焦的蝴蝶,落到软软的榻榻米上,还兀自飘动。信上虽然说只是比赛,实际上跟决斗无异。今年冬天,不知是谁要变成灰烬。

武藏早已觉悟到,兵法家的生命是朝不保夕的。但是这些觉悟也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如果生命真的到今年冬天为止的话,他的精神也绝对无法安定。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修行兵法,还有身为一个真正的人要做的事,我都还没做!武藏心想。

他想要像卜传或上泉伊势守那样,带着众多的侍从,手上架着老鹰,牵着备用马巡视天下。

还有,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生养小孩,当个好丈夫经营一个温暖的家,以弥补幼时的缺憾。

不!在进入这个固定人生模式之前,他也想偷偷结交世上的女子。———这几年来,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兵法之事,也自然而然地保持了童贞。但是,这一阵子走在路上,看到京都或奈良的美女,都会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应该说是他的肉体为之震撼。

这时候,他会立刻想到———

阿通

那个明知道离他已经很遥远,却又为他所牵挂的阿通。

虽然武藏只是茫然的想着她,也许在他孤独的旅途中,在他自己也没觉察的下意识里,她已抚慰了他寂寞的心呢!

不知何时,城太郎已经回到房里。他已洗过澡,吃得饱饱的,而且任务已经完成,心情也放松了,更加筋疲力尽,盘腿、双手插在膝盖中间、淌着口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了。

清晨———

城太郎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跳下床来。武藏也准备今天早点动身离开奈良,而且已经知会过楼下的女主人,所以当他正在换旅装时,女主人上来了。

“哎!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里的年轻寡妇,好像有点舍不得,抱来一叠衣物,说道:

“很冒昧,这是我前天开始缝制的小袖和羽织,想送给您当作临别赠礼,不知您中不中意,还请笑纳。”

“咦?送我这个?”

武藏瞪大眼睛。

只是客栈的赠品,没理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武藏婉拒了,寡妇却说道:

“不,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家里留了一大堆旧的演戏的衣裳,还有男用的旧小袖,放着也没用。刚好碰到您这样正在修行武术的年轻人,所以就修改一下,希望您能穿得上。我是特地照您的尺寸缝的,如果您不接受,就跟废物没两样,所以请您一定要接受……”

说完,绕到武藏背后,径自替他穿上。

这些对武藏来说,实在太奢侈了,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那无袖的羽织布料,看来是舶来品,而且样式豪华,滚着金边,内面缝了两层棉心,连系带都很讲究,是染成紫红色的皮革。

“很合身呢!”

城太郎跟着那寡妇,也看得入神,然后,老实不客气地问:

“阿姨!你要送我什么呢?”

“呵呵呵!可是你是跟班的,跟班的穿这样子就行了嘛!”

宫本武藏水之卷(32)

“我才不想要那些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么呢?”

“能不能送我这个?”

他突然把挂在隔壁房间的面具拿了下来,他似乎从昨晚第一眼看到它时就爱不释手。

“这个,送给我。”

说完,把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武藏对城太郎犀利的眼光感到很惊讶。其实,在此留宿的第一天,这面具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面具的作者是谁,但看得出来它若不是室町时代,至少也是镰仓时代的作品,应该是戏剧中的道具。这个鬼女的脸,雕凿得非常精细。

光是这些,并不会令人倾心不已。这面具跟其他普通的戏剧面具不同,非常奇特。普通的鬼女面具,大都涂上诡异的青蓝色。这个鬼女面具却美丽端庄,白色的脸显得非常高贵,怎么看都是个美女。

惟一露出面具的鬼女特色的地方是这美女微笑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往左脸锐利地猛翘上去,雕法利落,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的冥想,表情有一股说不出的凄美韵味。很明显地,她一定是模拟活生生的狂女笑容而雕成的。这阵子,武藏一直很欣赏这个作品。

“哎呀!这个不行。”

看来这面具对年轻寡妇来说,也是个宝物。她伸手来抢,但是城太郎却把面具戴到头上。

“有什么关系嘛?不管怎么样,这东西我要定了!”

他手舞足蹈,在房里逃窜,说什么也不肯还。

小孩子一顽皮起来,真是没完没了。武藏察觉到寡妇的为难,便责备道:

“城太郎,不可以这样。”

城太郎不但不听,还将面具收到怀里。

“好嘛!阿姨!送给我嘛!可以吗?阿姨!”

说完,一溜烟地爬下楼去了。

年轻寡妇不断喊着:

“不行!不行!”

知道是小孩胡闹,所以她也没生气,只是边笑边追着他跑。隔了一会儿,正纳闷怎么还不上来,只听见城太郎一个人咚咚咚地爬上楼来。

上来一定要好好骂他,武藏这么想着,对着入口的地方端正坐好,没想到突然———

“喝!”

鬼女的微笑面具,比城太郎的身子先露了出来。

武藏吓了一跳,肌肉紧绷,连膝盖都颤了一下。为何他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呢?他也不知道。虽然如此,当他在楼梯口仔细端详手上的面具时,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是名匠留在面具上的气魄,使他感到震撼。从白皙的下巴,到往左耳猛翘的月牙形嘴唇,都隐藏了一分妖蛊之气。

“好了,大叔!我们走吧!”

城太郎站在那儿说道。

武藏没起身。

“你还没还给人家啊!你不可以拿那种东西。”

“可是,阿姨说可以,已经送我了。”

“她不可能答应,快拿到楼下去还。”

“才不呢!刚才我在楼下说要还她,那阿姨却说看我那么喜欢,就送我,只要我好好珍惜。我向她保证会好好珍惜,她就真的送给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

怎能平白无故收受这么贵重的面具和小袖呢!武藏耿耿于怀。

他想至少要回个礼才对。但是论金钱,这家似乎不缺,身边又没东西可送的,只好下楼去,对城太郎的无理取闹深表歉意,并将面具还她。那年轻寡妇却说:

“不,仔细想想,那面具不在家里,也许可以让我轻松不少。再加上他那么喜欢,您就别责备他了。”

听她这么一说,武藏更确定那面具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历史,更坚持要还。可是,城太郎已经得意洋洋地穿好草鞋,等在门外了。

比起面具,年轻寡妇对武藏似乎更依依不舍,不断叮咛,下次到奈良,一定要再来住几天。

“告辞了。”

武藏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好意,正在绑鞋带时———

“太好了!客官!您还在呀!”

馒头店的老板娘,也就是这家女主人的亲戚喘着气跑了进来。对着武藏,还有自己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当家的寡妇,说道:

“不行呀,客官!您不能走啊!不得了了,先回二楼再说。”

她吓得牙齿直打颤,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她一样。

武藏系好草鞋鞋带之后,静静地抬起头来。

“什么事不得了了?”

“宝藏院的和尚们知道您今早要离开,十几个人拿着长枪往般若坡的方向去了。”

“哦?”

“宝藏院第二代住持也在里面,让众人为之侧目。我那当家的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就拉了其中一位心地善良的和尚问个明白。那和尚回答说,有位叫宫本的男子,四五天前住进你亲戚家,听说今早要离开奈良,他不是约我们在半路相会吗?”

馒头店老板娘的一对黛眉颤抖不止。她惊恐万分地说,今早离开奈良,就等于是去送命,所以最好先躲到二楼,等夜里再逃出去。

“哈哈———”

宫本武藏水之卷(33)

武藏坐在门坎上,既不准备出门,也不准备回二楼。

“他们说过要在般若坡等在下吗?”

“地点不太确定,反正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那当家的听完后吓了一跳,又去街上打听了一下,听说不只宝藏院的和尚,各十字路口都挤满了奈良的浪人,都说今天要抓住叫宫本的男子交给宝藏院———您是不是说了宝藏院什么坏话呀?”

“不记得有这回事。”

“可是,宝藏院那边都说,您派人到各十字路口张贴嘲讽的打油诗,使他们非常生气。”

“没这回事,他们搞错人了吧?”

“所以我说,如果因此丢了性命,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抬头仰望天空。他想到了!这事他几乎已经忘了,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有三个浪人说他们在开赌场,还邀他加入。

他确实记得一人叫山添团八,另外两人叫什么野州川安兵卫跟大友伴立。

武藏推测,当时,那些人带着邪恶的表情离开,肚子里也许早打定了坏主意,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他们可能到处假冒自己的名字,说宝藏院的坏话。在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想来也是他们的杰作。

“走吧!”

武藏站起来,把旅行包袱的带子绑在胸前,手拿斗笠,向馒头店的老板娘,还有观世家的未亡人致谢之后,踏出了门外。

“您说什么都要走吗?”

观世家的遗孀,红着眼眶,一直送到门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会给你们惹祸的。谢谢你们这几天来的照顾。”

“我们不要紧。”

“不了!我们还是走吧———城太郎!你不道个谢吗?”

“阿姨!”

城太郎叫了一声,跟着低头致意。他也突然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并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他尚未完全了解武藏,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大家就说武藏武艺平庸,现在又听到闻名天下的宝藏院院众带着刀枪,正等着自己的师父。即使小孩都会感到一丝不安———他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10

“城太郎!”

武藏停下脚步,回头叫他。

“是。”

城太郎扬起眉毛。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背后,离东大寺也很远了。走在两旁街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缓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么它更像丰满乳房般耸立———感觉都近在咫尺。

“什么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来到此地,城太郎只顾默默尾随在后,没露过一丝笑容。他觉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刚才,经过昏暗潮湿的东大寺时,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大叫一声,看到一群不怕人的乌鸦也觉得很讨厌。此时武藏身后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管他们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庙,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会逃不了。可是,为什么非要去宝藏院众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测。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宝藏院众人道歉。

谁是谁非,也不是问题了。

正想到此,武藏刚好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他不想让武藏看到,所以故意抬头仰望天空。

武藏也跟着抬头。世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城太郎孤独无助,心情沉重。

没想到,武藏却用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道:

“真是太棒了!从现在开始的旅程,简直就像踏着黄莺的歌声前行呢!”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

城太郎终于回到现实。武藏光看到这少年发白的嘴唇,心里就明白了。这小孩真可怜,而且这一回说不定要跟他永别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我说啊!”

“……”

四周传来黄莺的啼声,但听在城太郎耳中,却觉得异常凄凉。城太郎眼神浑浊迷惘,抬头茫然望着武藏。他呆滞的眼眸,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充满童稚的活泼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差不多要在这里分手了。”

“……”

“远离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手手背不断揉着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颤抖。

“哭什么?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吗?如果我杀开一条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还有,要是我被杀了,你要回京都原来的酒馆继续工作———我会在远远的天上看着你,好吗?喂……”

“为什么哭?”

武藏一问,城太郎抬起湿漉漉的脸,拉着他的衣袖。

宫本武藏水之卷(34)

“大叔!我们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当武士吗?”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颤抖不已,抓着武藏的袖子,死命地往后拉。

“你可怜可怜我,逃走吧!我们逃吧!”

“唉,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逃了。我从小就失去骨肉亲情。跟家人缘薄的程度,你也不输于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现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儿子吗?”

城太郎气力用尽,只好坐到地上。双手搓着脸,把泪水都染黑了。

“可是,别担心。我想我不会输的。不,是铁定会赢,赢了就没事了吧?”

虽然武藏这样安慰他,城太郎还是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宝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师父不够厉害,即使一对一也不可能会赢的。

今天要赴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里都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不,应该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了。武藏对城太郎虽然又爱又怜,但是他这样只会带来麻烦,让人心焦不已。

武藏突然把他推开大声喝斥。

“不行!像你这样是当不成武士的,给我回酒馆去!”

少年的内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武藏的声音一吓,连哭也忘了。他带着惊吓的神情立刻爬了起来,对着大步走开的武藏的背影———

大叔!

他强忍住心中的呐喊,靠在身旁的树干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武藏没有回头。但是,城太郎啜泣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见到身后那个无依无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为什么带他出来啊!

武藏内心懊悔不已。

想到连自己都尚未学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着一把孤剑、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应该有人随行的啊!

“喂———武藏先生!”

不知何时,他已穿过杉林,来到一片旷野之地。虽说是旷野,但这里地形起伏,是山脚地带。叫他的男人好像是从三笠山的小路来到这旷野的。

“您要去哪里?”

他跑来,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然后并肩一起往前走。

这男子叫山添团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观世遗孀家的三个浪人之一。

终于来了!

武藏立刻看穿这一切。

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噢,前几天我们见过面。”

“唉,前几天真是失礼了。”

那人连忙道歉,态度异常谦恭。他低着头,瞟了武藏一眼。

“上次那件事,还请把它忘了,别介意。”

虽然山添团八前几天在宝藏院见识过武藏的实力,心里多少有点惧怕,但是看武藏才二十一二岁,不过是个乡下武士,就像鱼长了一点鳍,才刚刚游入这个社会,因此并未真心尊敬他。

“武藏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先到伊贺,然后到伊势路。你呢?”

“我有点事,要到月濑。”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离这里四里处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里?”

“离笠置寺不远,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现在老城主宗严公已经退休,住到别墅去了,一直专研茶道,不问世事;他的儿子但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户去了。”

“像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区区游历者,也会传授武术给我们吗?”

“如果有人推荐会更好。对了,我要去月濑拜托的铠甲师父,就是一位经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顺便帮你拜托一下也可以。”

团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的左边。这里除了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杉树和桢树外,视野辽阔,绵延数里之广。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里的道路虽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缓。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边冒出褐色的烟,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武藏停下脚步。

“奇怪?”

“什么事?”

“你看那烟。”

“那烟怎么了?”

团八紧随在武藏身旁,看着他,表情有点僵硬。

武藏指着:

“那烟看起来有一股妖气。你觉得如何?”

“您说妖气?”

“就像———”

指着烟的手指,这回转向团八的脸。

“藏在你眼中的东西———”

“咦?”

“我让你看看,就是这回事!”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春野寂静的天空,团八的身体飞得老远,而武藏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处惊叫:

“啊!”

声音发自武藏刚才走过的山丘,他们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两个人。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在说:

“被干掉了!”

他们挥着手,不知往何处逃走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35)

武藏手上握的刀刃,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飞出去的团八已经无法起身了。

血沿着刀棱垂直滴了下来,武藏再度跨步出去,神态安宁,踩着野花,往烟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风,像女人柔细的双手,抚着武藏的鬓毛,但他觉得自己怒发冲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绷紧,硬如钢铁。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缓的原野上,有一片宽阔的沼泽。烟就是从这片沼泽里升上来的。

“他来了!”

大声喊叫的,不是围着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武藏保持距离,往火堆方向跑去的两个人。

现在,已经可以看清那两人就是被武藏一刀击杀、此刻躺在武藏脚边的团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卫还有大友伴立。

众人听到他们的呼喊,立刻问道:

“啊!来了?”

围着火堆的人,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还有离火堆不远的地方,聚集在向阳处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总共有三十余人。

其中有半数僧侣,半数浪人。武藏的身影出现在山丘对面,从这片平野沼泽通往般若坡的道路上。

唔———

虽然没出声,一股杀气已凝聚在那群人上空。

再加上他们看到武藏手上的剑,已经沾满血迹,显然在双方尚未照面前战火已点燃。而且这不是由埋伏的众人所引发,而是由大家认定会出现的武藏先对他们宣战。

野洲、大友两人叫着:

“山添,山添他……”

他俩似乎正夸张地转告众人,他们的同伴已经遇难的消息。

浪人们咬牙切齿,宝藏院的僧侣也大骂:

“可恶!”

大家摆开阵容,瞪着武藏。

宝藏院的十来个人,手持单镰枪、菱形枪,黑色袖子绑在背后。

“我们今天铆上了。”

寺院的名誉,还有高足阿岩的受辱,这些旧账都要在此时洗刷的想法,让他们简直与武藏不共戴天。就像地狱里的鬼卒般,一字排开。

浪人则自行聚在一起,打算一方面包围武藏,防止他逃走,一方面看热闹。其中还有人在心底冷笑。

可是,根本不必如此,他们只要站在原地,围成自然的鹤翼形状就行了。因为武藏一点也没有逃走的迹象,反倒神态自若,稳如泰山。

武藏继续走着。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粘土地上,步伐扎实。经过柔软的嫩绿草原,一点一点地———虽然如此,但他带着老鹰般随时可以窜起攻击的姿态,对着眼前的一群人———应该说面对死神———慢慢靠近。

———来了!

没人开口说话。

但是,只手拿剑的武藏,却恐怖得犹如一片蕴含丰沛雨水的乌云,即将降在敌人的心脏地带。

“……”

这是风雨前的宁静,双方心中都想到了死亡。武藏脸色苍白,好像死神借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窥伺眼前众人。

———谁先送死?

以众击寡,不管浪人或是宝藏院的人,在人数上是占优势的。也因此,没有人的脸色像武藏那么苍白。

反正总会赢的。

这让他们太过乐观,只知道互相警戒武藏那死神般的眼神。

突然———

一名站在宝藏院行列最旁边的僧侣,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人影,长枪攻姿一致,喝———地大叫一声,阵式不变,跑向武藏右侧。

“武藏!”

那位僧侣开口叫他。

“听说你学了一些雕虫小技,趁胤舜不在打倒门下的阿岩,而且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还在各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嘲笑我们。有无此事?”

“没有!”

武藏的回答简明扼要。

“你们当和尚的不只用眼看,用耳朵听,还要多用点脑筋!”

“你说什么?”

武藏的话简直如火上加油。

除了胤舜之外,其他的僧侣异口同声道:

“不必多言!”

排在武藏左边,和宝藏院僧人形成夹击之势的浪人也大叫着:

“没错!”

“废话少说!”

骂声吵杂,浪人们挥动着自己的大刀,想煽动宝藏院的人动手。

这些浪人动口不动手,武藏知道他们只是乌合之众。

“好!不说废话———谁先上?”

武藏眼光一落到他们身上,这些浪人便不自觉地往后退缩,其中有两三个人大吼一声:

“我们先上。”

他们手握大刀,摆出架式。而武藏突然对着其中一人飞跃过去,犹如饿虎扑羊。

噗咻———随着一声犹如瓶塞飞出的声音,当场鲜血四溅,那是生命与生命碰撞发出的声响。不像单纯的呐喊,也不是话语,是人类从喉咙发出最怪异的叫声。正确地说,那是人类言语无法形容的接近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吼声。

刷、刷———武藏手中的剑强烈震动直达心脏时,也正是他击砍人骨的时候。一剑砍下,刀锋随即喷出如虹般的鲜血。接着脑浆迸射,手指四散,白萝卜般的手臂,飞向草丛。

宫本武藏水之卷(36)

刚开始,浪人之间充满看热闹的轻松气氛,大家心想:

主角是宝藏院,我们是来观战的。

然而武藏在战术上,判断这群乌合之众,攻之即破,所以对他们先下手为强。

原本他们心想宝藏院严阵以待,因此有恃无恐,不慌不忙。

没想到———

双方开打后,已有两个同伴倒地,且有五六人正与武藏交手,宝藏院的人却袖手旁观。

混蛋!

打呀!快!

哇———

打、打……

你这混蛋!

干掉他!

叫喊声夹杂在刀光剑影中。浪人虽然对宝藏院不战的态度感到奇怪和愤恨不平,但还是向他们求助。可是,长枪阵依然不动如山,静如止水,连声援都没有。浪人们为了跟他们毫不相关的武藏,陷于被砍杀的困境,虽然想抗议:

这跟原来的约定不符,他是你们的敌人,我们只是第三者。这么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但是,手忙脚乱,根本无从开口。

他们就像酒醉的泥鳅,在血泊中晕眩了头,还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因为他们已无法辨认出武藏,所以刀剑乱挥,就成了自己人的致命伤。

而武藏对自己该如何行动,也毫无打算。只是将构成他生命的全部肉体的潜能,在一瞬间完全凝聚在三尺不到的刀身上。五六岁时,父亲严格的管教;关原之战的体验;还有独自与山林为伍,领悟到的道理;以及遍访诸国,在各武馆得到的理论;总之,自己这一生所有的锻炼与积累,都在无意识当中,变成从五体爆发出能量。而且,这五体已经跟他所踩的大地花草形成一体,完全解脱了人类躯体的禁锢。

———生死一如。

他的脑中根本没考虑生死这回事。

这就是身陷刀光剑影当中的武藏。

“被砍到了就倒霉”、“我不想死”、“让别人去当挡箭牌”,心有此杂念的浪人们,虽然咬着牙根拼命,但不仅砍不倒武藏,更讽刺的是,越不想死,就死得越快。

严阵以待的宝藏院僧侣中的一人,一边眼观战况,一边数着自己的呼吸,这一切若以呼吸数来算,大概不到十五或二十下,也就是在瞬息之间就发生了。

武藏全身染血。

剩下十人左右的浪人,也多鲜血淋漓。附近的草木、大地,已成一片朱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做呕。浪人至此已不再等待支援。

“哇———”

他们大叫一声,抱头鼠窜,往四面做鸟兽散。

就在此刻,宝藏院的白穗枪阵,就像拉满的弓,啪———地整齐划一,展开行动。

“神啊!”

城太郎双手合掌,仰天膜拜。

“神啊!请帮助我的师父。他现在在这下面的沼泽,单枪匹马,以寡敌众。我的师父虽然不够厉害,但是他可不是坏人!”

武藏虽然把城太郎赶走,他却没离开武藏,一直远远地跟着他。现在城太郎来到般若荒野的山丘,跪在地上。

他把面具和斗笠放在身边。

“八幡大神!金毗罗大神!春日宫众神!四方众神!我的师父现在慢慢走向敌人了!他真可怜,平常很懦弱,但是今天早上有点奇怪,要不然他怎么敢一个人去对付那么多人呢?各位神明,请助他一臂之力啊!”

千拜万拜,城太郎几乎失去理智,最后终于大吼大叫: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啊?如果卑鄙的多数胜过正直的一人,或是邪恶的人无法无天,正义的人被杀死,我就说以前什么道理都是骗人的,可别怪我!不,果真如此,我要对众神吐口水喽!”

虽然很幼稚,但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比起那些懂得深奥理论的大人,他怒气冲冲的气势,更令人动容。

不只如此。当城太郎向神明描述远方湿地上,武藏一人被众人围杀,就像旋风吹扫一根小针的情形时,更是激动。

“畜牲!”

他双手握拳乱挥。

“太卑鄙了!”

他大叫:

“哼!如果我是大人……”

他双脚跺地,大声哭骂:

“混蛋!混蛋!”

他不停地在原地绕着圈子:

“大叔!大叔!我在这里啊!”

终于,他自己变成神明似的。

“你们这群野兽!要是杀了我师父,我绝不原谅你们!”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吼叫。

远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形成一片黑鸦鸦的漩涡。从漩涡当中,噗咻———噗咻———一道道血柱不停喷洒,一个人、两个人相继扑倒,原野到处布满尸体。城太郎一看———

“耶!大叔砍得好!我师父厉害的很喔!”

这少年铁定从没看过人类犹如野兽般互相厮杀,血流满地的光景。

城太郎不知不觉也陷入那个漩涡当中,想像自己血染全身,陶醉其中。这异常的兴奋,震撼了他的心窝。

“活该!怎么样?你们这些无赖!现在知道我师父的厉害了吧?宝藏院的乌鸦们!嘎嘎嘎———活该!拿着长枪,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37)

但是,远方形势一变,本来静观不动的宝藏院众人,突然举枪,开始行动。

“啊!不好了,要总攻击了!”

武藏危险!城太郎也知道危机现在才开始。他顾不得自己,小小的身体像个火球,宛如岩石从山丘上滚落,直驱而下。

尽得宝藏院第一代枪法真传,无人能出其右的第二代胤舜,一直握枪静观。门下十几个和尚蓄势待发。此时,胤舜厉声对他们一声令下:

“出击!”

话声刚落,咻———地一道白光,往四面八方轰然散开。和尚的光头,显露出一种特别的刚毅和野蛮。

长枪、单镰枪、菱形枪、十字枪,人手一柄平常惯用的武器,与和尚头一样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啊哦!

———嘿!

呼声一起,有些枪尖已沾上血迹。今天就像是绝无仅有的实地练习日。

武藏突然感到对方是———

一股生力军。

不觉向后退一步。

壮烈牺牲吧!

已经疲惫不堪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个念头。武藏立刻握紧手上血肉模糊的大刀,努力睁开充满血汗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支枪是朝他刺来的。

“……咦?”

接下来的事情更令人无法相信,他茫然望着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实。

和尚手持的长枪,竟然对着应该是跟他们一伙的浪人。就像猎犬看到猎物,穷追不舍。

有些浪人好不容易从武藏手中脱逃出来,正想喘一口气,却听到和尚叫他们:

“等一等!”

于是停下脚步,却被和尚骂道:

“你们这些蛆虫!”

用枪一戳,把他们打得老远。

有的人连滚带爬地大叫:

“喂!喂!干什么?你疯了?笨和尚!你搞清楚,别打错人了!”

和尚却对着他们的屁股,或打或戳。有些和尚甚至用枪从左颊刺穿右颊,让浪人们就像衔着一柄枪。

“滚开!”

然后他们当作沙丁鱼串烧般抡起舞弄。

一阵恐怖屠杀之后,整个荒野笼罩着诡异的气氛。太阳也似乎不忍卒睹,躲到云后。

全杀光了!和尚竟然将仅存的浪人赶尽杀绝,没放一个活口走出这般若荒野的沼泽。

武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一片茫然,但是握着大刀的双手,还有贲张的气势却一点也不敢松弛。

为何他们要互相残杀?

他无法了解。武藏自身仍然身陷毫无人性的血肉争夺中,还没有从魔鬼和野兽合而为一的体热中苏醒过来,但是,眼前的赶尽杀绝,却令他瞠目结舌。

不,应该说他会有这种感觉,正是他人的屠杀促使他恢复了人性。

同时,他也发觉城太郎抓着自己那僵硬得好似钉在地面的双脚———还有双手,嚎啕大哭呢!

“———您是宫本先生吧?久仰大名。”

身材高大、脸色白颀的僧侣,慢慢走向武藏,态度彬彬有礼。

“噢……”

武藏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垂下刀刃。

“我是宝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几天你特地到敝院,刚好我不在,真是遗憾。当时门下的阿岩行为无状,丑态毕露,身为师父的我觉得非常惭愧。”

武藏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这个人的言辞,还有谦恭有礼的态度,令武藏不得不以礼相对。但是,他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首先是宝藏院的人为何将原本朝向自己的枪尖,突然转向跟他们一伙,并且因信任他们而显得轻忽大意的浪人,甚至杀得片甲不留?

武藏无法理解,对这结果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自己竟然还活着,也让他自己感到惊讶。

“请先清洗身上的血渍,休息一下吧!请,这边请。”

胤舜先行,带领武藏到火堆旁。

城太郎则跟他寸步不离。

和尚们撕开早已准备好的奈良白布,擦拭长枪。这些和尚,看到武藏和胤舜在火堆旁,一点也不觉讶异。他们自己也神态自若地开始闲聊。

“你看!这么多乌鸦。”

有一人手指天空。

“乌鸦已经闻到血腥味,看到这原野上的遍地尸体,正准备大快朵颐呢!”

“它们不敢下来耶!”

“等我们一走,它们就会争先恐后,飞向尸体了!”

他们竟然聊得这么轻松。看来武藏心里的纳闷,若不主动发问,没人会来告诉他。

所以他对胤舜问道:

“其实在下今天来此之前已经觉悟要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了。可是,现在你们不但未把我当敌人看,还对我礼遇有加,让我困惑不已。”

胤舜听完,笑道:

“不,我并未把你当作自己人。我们只是替奈良大扫除,虽然手法有点粗暴。”

“大扫除?”

此时,胤舜指着远方道:

宫本武藏水之卷(38)

“这件事,与其由我来说,倒不如由对你了若指掌的前辈日观师父来告诉你。你看!在那原野尽头,有一队豆点大的人马,那一定是日观师父跟其他的人了!”

“老师父!您脚步真快。”

“是你们太慢。”

“您比马还快呢!”

“那当然!”

只有驼背的老僧日观,不屑骑马,是自己徒步走来的。

日观身后还跟着五名骑马的官差,勉勉强强跟上他的脚步,往般若荒野中的焚烟走去。

在火堆这边的人望见他们走近,小声相传:

“老师父,是老师父!”

和尚们立刻退得老远,犹如在寺院里进行庄严仪式,并排成一列,迎接这位师父以及骑马的官差。

日观到达后,劈头便问:

“都解决了吗?”

胤舜执弟子之礼,恭敬地回答:

“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说毕,又对骑马的官差们说:

“请你们来验尸,辛苦了!”

官差们一个个从马背上跳下来,说道:

“不,辛苦的是你们,我们只做例行公事———”

接着,他们检视横躺在地的十几具尸体,登记好之后,说道:

“善后工作由官府来做。其他的事你们大可不必管,可以先回去了。”

交代完毕,这些官差重返马背,又朝着原野边际,驰骋而去。

“你们也回去!”

日观一下命令,举枪并列的僧侣们立刻安静无声地离开原野。胤舜领着他们,向日观和武藏打声招呼,掉头离去。

人一走散,一群乌鸦立刻嘎嘎嘎毫不客气地飞落地上,争食尸体,犹如面对佳肴美馔,兴奋得不断拍打翅膀。

“吵死人了!这群乌鸦。”

日观嘀咕着,神情轻松地走到武藏身旁。

“上回失礼了!”

“啊!哪里哪里……”

武藏赶紧双手扶地,他情不自禁要如此做。

“不必多礼!在原野上,这么礼貌周到反而可笑。”

“是。”

“怎么样?今天多少学到一点了吧?”

“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使出这种计策?”

“本来就该如此。”

日观娓娓道来:

“刚才回去的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长安的手下,因为奉行刚上任,所以对这些人、这块土地尚未熟悉。眼看这些浑水摸鱼的浪人到处放高利贷、强盗赌博、敲诈勒索、玩女人、调戏未亡人等为非作歹,奉行大人也非常头痛。———这十四五个为非作歹的浪人,就是以山添团八、还有野洲川安兵卫等人为中心的。”

“原来如此……”

“这山添、野洲川等人对你怀恨在心吧?但因为他们知道你的实力,所以打了如意算盘,想借宝藏院的手报仇,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贴打油诗,然后来院里说这是宫本某某做的———他们以为我是瞎子呢!”

武藏眼中浮现了笑意。

“我想这是个好机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把奈良大扫除一番。因此,才吩咐胤舜将计就计。不,高兴的不只是门下的和尚,还有奈良的奉行所,再来就是这野地里的乌鸦。啊哈哈哈哈!”

不,除了乌鸦之外,还有一个人最高兴,那就是在旁边一直竖耳聆听日观解释的城太郎。这一来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扫而光。这个少年雀跃地展开双臂,像小鸟般边跑边大声唱着:

大扫除!

大扫除!

武藏和日观回头望向城太郎。他正挂着他的面具,拔出原本插在腰际的木剑,对着无数的尸体,还有聚在尸体上的乌鸦,拳打脚踢,挥舞木剑。

喂乌鸦啊

不只奈良

要经常大扫除啊

大扫除是自然的规律

万物因而欣欣向荣

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焚烧落叶

清扫原野

下场大雪

来个大扫除

喂乌鸦啊

你们也可饱餐一顿

眼球当汤料

红血当醇酒

可别吃撑喝醉喽

“喂!小弟弟!”

听到日观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乱舞,回道:

“什么事?”

“别像疯子一样在那边乱舞乱跳了!捡些石头来这里。”

“这种石头可以吗?”

“再多捡一点。”

“好、好!”

城太郎捡完,日观在每一颗小石头上都写上南无妙法莲华经这几个字,然后说:

“来!把这些撒到尸体上。”

城太郎将石头撒到原野四方。

他撒的时候,日观合掌默诵经文。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你们可以先走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说完,飘然转身,驼背的身影像一阵风,迈步向原野的另一端走去。

武藏连道谢都来不及,也没机会约定再见的时间,一派云淡风轻的潇洒。

宫本武藏水之卷(39)

武藏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快步追了上去,拍拍刀柄,说道:

“老前辈!您忘了一件事。”

日观停下脚步。

“忘了什么事?”

“我们能够相见,是难能可贵的缘分,还请您给武藏一些指导。”

这一说,日观无齿的口中,发出一阵干笑。

“你还不了解吗?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太强了。要是以你的强壮自负,那你一定活不过三十岁,像今天就差点送了命。你要自己决定变成什么样的人!”

“……”

“像今天的事,根本不应该发生。你现在还年轻不打紧,但是,若认为兵法是愈强愈好,那就大错特错。连我都还没资格谈武学呢!对了!我的前辈柳生石舟斋先生,还有上泉伊势守大人———你跟着他们经历过的事走一遍,就会明白了。”

“……”

武藏俯首聆听。当他意识到已经听不到日观的声音时,猛一抬头,已无他的踪影了。

11

此地位在笠置山中,但是人们不叫她笠置村,而称之为神户庄柳生谷。

柳生谷虽然是个山中小村,却是山明水秀,地灵人杰。民情风俗也淳厚有序。街道人烟稀少,丝毫不见浮华之气,就像通往中国蜀地途中的“山城”,饶富野趣。

这山城中央有个大宅第,人们叫它“御馆”。御馆风格古老,石墙围绕,是此地的文化中心,也是领下人民的精神寄托。领下的人民,自千年前即在此居住。领主也是从很早以前,平将门①作乱时代就在此居住,并在此地宣化布教,是拥有武器仓库的土豪。

他们把这地方四周的村庄,当成祖先之地,视为自己的乡土,由衷爱护。不管有任何战祸,领主和人民都未曾迷失方向。

关原战后,邻近的奈良城被浪人占领,浮华糜烂,各大小佛寺的法灯亦受波及。然而,柳生谷到笠置这一带,不法分子根本无从进入。

仅此一例,即可知这一带乡土风气和制度之严谨,不容许任何不纯之物进入。

不只领主贤明,人民纯良。笠置山的晨昏风光更是十分宜人。汲水煮茶,香醇甘甜———还有,梅花盛开的月濑附近,黄莺从雪未融化到雷鸣季节,歌声不断,音色比这山水还要清澈。

诗人曾经歌颂此地———山清水明英雄出。这样的乡土,要是不出个伟人,那诗人就是大骗子了。这里的山河,不是虚有其表,徒有秀丽的风景而已,乡土中还流着顽强的血液,人杰辈出。领主柳生家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人杰都是出身乡野,到军中立了大功,成为有名的家臣,优秀人物着实不少,他们可说都是柳生谷的山河和黄莺的歌声孕育出来的英雄。

现在隐居在这“石墙御馆”的柳生新左卫门尉宗严已改名为“石舟斋”,住在城内的小山庄里。目前政务由谁掌管谁任家督,他都不知道,反正石舟斋优秀的子孙众多,家臣也都信得过,一切跟他掌政时期毫无两样。

“不可思议!”

武藏在般若荒野事件发生后十天左右来到此地。走访了附近的笠置寺、净琉璃寺等建武时代②的遗迹,并找了个地方住下,充分休养身心。此刻他出来散心,穿着随意,连跟屁虫城太郎也穿着草鞋。

他一路上观看民家的生活、田里的作物,还特别注意人们的风俗习惯,每次武藏都会情不自禁喃喃自语着:

“不可思议。”

“大叔!什么事不可思议?”

城太郎问道。听到武藏不断喃喃自语,城太郎才觉得不可思议呢!

“我从中国地区出来,走过摄津、河内、和泉诸国,就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地方。所以才说不可思议。”

“大叔!这里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呢?”

“山上树木茂盛。”

城太郎听到武藏的回答,不禁噗嗤一笑:

“树木?树木不是到处都长得很茂盛吗?”

“这些树不一样。这柳生谷四周村庄的树木,树龄都不小,表示这地方没受过兵燹灾祸,所以树木也没被敌军滥伐。可以想见,这里的领主和人民没受过饥寒交迫的苦。”

“然后呢?”

“田园青翠,小麦根头扎实,家家户户传来纺织声。农夫们看到穿着华丽的路人,一点也不羡慕,继续埋首耕作。”

“只有这样?”

“还有。田里很多年轻姑娘在工作,这点跟别的地方很不一样———田里可以看到很多红腰带,表示这个地方的年轻女子没有流失到外地。因此,这个地方一定是经济繁荣,幼有所养,老有所终,年轻男女绝不会向往别处的浮华生活而出走。从这些看来,可知这里的领主英明,也可想像这里的武器一定随时磨得光亮,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呀?我以为您被什么事感动?原来是这些无聊的事啊?”

“你当然不会觉得有趣了!”

“可是,大叔!您不是为了跟柳生家的人比武,才来这里的吗?”

宫本武藏水之卷(40)

“所谓武者修行,并不是只会到处找人比武,就表示他很厉害。如果只能勉强求得一宿一餐,扛着木刀到处比武,这不叫武者修行,这叫流浪汉。真正的武者修行,内心的修养要比武技来得重要多了。除此之外,还要走访诸国,测量地理水利,牢记各地乡土人情,观察领主跟人民的相处之道,洞悉城里城外动静。脚踏实地,云游四海,善用心思,仔细观察,这才叫武者修行。”

虽然武藏心想对小孩说教无益,但是面对这个少年,他无法随便找个说词搪塞了事。

对于城太郎幼稚的问题,他一点也不觉烦躁,边走边聊,耐心回答。

走着走着,两人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向他们渐渐靠近。马上骑士是一位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武士,大声喊着:

“让开!让开!”

当马超过他们时,城太郎抬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

“啊!庄田先生!”

这个武士满脸胡子,像只大熊,城太郎绝不会忘记———他就是在通往宇治桥的大和路上,捡到城太郎掉在半路的信筒的那个人。马上的庄田喜左卫门听到城太郎的声音,回过头来。

“噢!小毛头!是你啊!”

他虽然露了一下笑容,但仍然马不停蹄,消失在柳生家的石墙里。

“城太郎!刚才那个冲着你笑的骑士是谁?”

“庄田先生。听说是柳生家的家臣。”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来奈良途中,受到他不少亲切照顾呢!”

“哦!”

“另外还遇到一个叫什么来着的女子,我们三人一路同行,直到木津川的渡口才分手。”

武藏将小柳生城的外观,以及柳生谷的地理形势全部看过一遍,才说道:

“回去吧!”

他们住的客栈位在伊贺街道上,虽然是独栋建筑,但是空间宽广。来往于净琉璃寺和笠置寺的人,都会在此歇脚。所以每到黄昏,客栈门口的树木或是厢房外面,必定会系着十头左右的驮马。客栈为了替客人准备米饭,连门前的水沟,都被洗米水染得浊白。

“客官!您上哪儿去了?”

才进房间,就来了个身穿蓝褂子、山村裤的小孩子。等看到她腰上绑着的红腰带,才知道是个女孩子。她直挺挺地站着催促道:

“快点去洗澡吧!”

城太郎看她年龄与自己差不多,正好交个朋友,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笨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小茶。”

“好奇怪的名字喔!”

“不要你管。”

小茶打了他一下。

“你敢打我!”

武藏在走廊回头问道:

“喂,小茶!澡堂在哪里———前面右边?好、好,知道了!”

门外的棚架上,已放着三个人脱下的衣服,所以武藏知道加上自己,澡堂内总共有四个人。他打开澡堂室门,一片雾蒙蒙的。先入浴的客人原来正聊得兴高采烈,但一看到武藏强壮的身体,就好像看到什么异类一样,立刻三缄其口。

“呼———”

武藏近六尺的身子一沉到水里,水位突然高涨溢出,另外三个客人差点漂了起来。

“?……”

有一人望向武藏,武藏则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那三个人似乎放了心,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离开的柳生家使者叫什么名字?”

“是叫庄田喜左卫门吧?”

“是吗?柳生竟然派人出面拒绝比赛,看来他的功夫并不如其名。”

“就像那使者说的,最近他们对任何人都表示石舟斋已经隐居,而但马守仪到江户出任官职,所以谢绝比赛。”

“不是吧!他们大概听说我方是吉冈家的二儿子,所以才慎重其事,敬而远之。”

“还教他带来糕点,好让我们在旅途中吃,看来柳生还真是圆滑呢!”

这些人肤色白皙,肌肉松弛,看来是城里人。在洗练的会话中,有理智、有诙谐,可见其心思细腻。

武藏突然听到吉冈这个名字,不觉歪着脖子,凝神细听。

吉冈家的二儿子?那就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喽?

是不是那件事?

武藏想起来了……

自己拜访四条武馆的时候,有个门人说过,小师父之弟传七郎跟友人到伊势宫参拜,不在家。此刻可能正好在返家途中,说不定这三个人正是传七郎和他的朋友。

我和澡堂真是犯冲啊!武藏心想。

武藏暗自戒备着。以往曾在自己家乡中了本位田又八母亲的计谋,被敌人困在浴室。现在在偶然之中,又和宿有怨仇的吉冈拳法一子,有裸裎交手的可能。

他虽然出门在外,但对武藏跟京都四条武馆之间的恩怨,想必也有所耳闻。要是他知道宫本就在这里,一定会拔刀相向的。

武藏先做此猜测。但是,那三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样。看他们得意洋洋,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是一到此地就到柳生家投了挑战书。武藏心想,吉冈一门自从足利公方时期,便已是拳法名门,宗严在未改名石舟斋的时候,跟吉冈家上一代的拳法好手,一定多少有所来往。因此,现在柳生家尚顾念旧情,特地派使者庄田喜左卫门带着薄礼,到客栈探望吉冈家的人。

宫本武藏水之卷(41)

对这些礼仪,这几个年轻的城里人却嗤之以鼻,说是:“柳生真圆滑。”

还说:

“他是心生恐惧,敬而远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实地踏过这片土地,从小柳生城的外郭到风土民情,全都细细观察过的武藏而言,他们的自鸣得意和放肆的理解方式,实在可笑至极。

虽然谚语中有“井底之蛙”,但反过来看这些城里的家伙,虽然身处都会的大海里,目睹时势变化,却没注意到,井底之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修炼一身的功力及涵养。他们远离中央的势力和盛衰,隐居在深井里,历经几十年的岁月,映着月光,浮在落叶上。就在外界还认为他们只是啃着地瓜,生活毫无变化的乡下武士之时,柳生家这口古井,到了近代,出了一位兵法家始祖石舟斋宗严。他的儿子中,出了一位备受家康青睐的但马守宗矩;他的兄长当中,出了以勇猛闻名的五郎左卫门和严胜;他的孙子当中,出了一位麒麟儿兵库利严,受加藤清正高薪聘用,在肥后任官职。这些“伟大的井底之蛙”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

以兵法之家来看,吉冈家地位崇高,非柳生家所能及。但是,这种差别已是前尘往事。然而,在此歇脚的传七郎和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这个事实。

武藏觉得他们的得意既可笑又可悲。

最后———不由得苦笑。为了摆脱这些念头,只好到澡堂角落解下发结,拿一块粘土擦发根,他已经好久没有洗头了。

此时又听到那三人的声音。

“真舒服。”

“泡泡澡,才有旅行的气氛。”

“要是有女人陪酒……”

“那就更棒了!”

他们边说边擦干身体,先出去了。

武藏用毛巾绑着洗好的湿发,回到房间,看到像个小男生的小茶正蹲在墙角哭泣,武藏问道:

“怎么了?”

“客官!那个小孩打我。”

“她说谎。”

城太郎在她对面的角落,鼓着腮帮子辩解。

“为什么打女生?”

武藏骂道。

“可是,那个臭丫头,她说大叔软弱无能。”

“胡说!”

“你没说吗?”

“我哪有说客官软弱无能。是你自己耀武扬威,说什么你的师父是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在般若荒野斩了几十个浪人。我说日本第一的剑术师父,除了这里的领主之外,别无他人,你就打我耳光了,不是吗?”

武藏笑道:

“原来是这样。是他不好,等一下我会骂他。小茶!原谅他吧!”

城太郎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城太郎!”

“什么事?”

“去洗澡吧!”

“我不喜欢洗热水澡。”

“跟我很像嘛!可是一身臭汗,不洗不行啊!”

“明天到河里游泳去。”

跟武藏一熟络,这个少年便开始露出倔强的本性。

但是武藏就是喜欢他这点。

吃饭的时候,城太郎又嘟着嘴巴了。

小茶端着托盘,送上饭菜,却不开口,两人怒目相向。

武藏这几天若有所思,内心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要成为一名独行侠。这个愿望似乎太大了,但并非不可能,所以才会在这客栈逗留这么久。

他期待能够与柳生家的祖师石舟斋宗严见个面。

说得更强烈一点———用他年轻、野心勃勃的话来说———就是真的要打就要面对大敌。用生命作赌注,不是打倒大柳生家的名望,就是坏了自己的剑名。只要能见柳生宗严一面,跟他交上手,就算死也无憾。

要是有人听到他这种志愿,一定会笑他有勇无谋。武藏自己也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再怎么说,对方至少是一城之主,他的儿子是江户幕府的兵法老师,全家族不但都是典型的武将,而且在新时代潮流中,昌隆无比的家运正照耀整个柳生家族。

———要打倒对方不是那么简单的。

武藏心里有所惦记,连吃饭的时候都念念不忘。

12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年近八十,品德与时俱进,高洁之风日增,而且牙齿完好,耳聪目明。

他经常说:

“我会活到百岁呢!”

这位石舟斋之所以这么有自信,是因为:

“柳生家代代都很长寿。二三十岁就去世的,都是因为战死沙场。我们家的祖先,没有一个是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就老死家园的。”

不,即使没这样的血统,石舟斋的处世态度,以及老年的修养,能够活到百岁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他身处在享禄、天文、弘治、永禄、元龟、天正、文禄、庆长这漫长的乱世中,尤其是在四十七岁之前的壮年期,正逢三好党乱、足利氏的没落、松永氏及织田氏的兴亡等等,即使是这块乐土,也没有放下弓箭的余暇。他自己也常说:

“能活着实在是奇迹。”

宫本武藏水之卷(42)

四十七岁之后,不知为何,他突然放下屠刀。不管是足利将军义昭重金礼聘,还是信长三顾茅庐,连称霸四海的丰臣氏也请不动他。虽然他居住在距离大阪、京都只有咫尺之地,但他表示:我又聋又哑。

从此韬光养晦,像只冬眠的熊守着这山里的三千石土地,安享余年,不问世事。

后来,石舟斋经常对别人提起:

“这座小山城经过朝不保夕的治乱兴亡,至今还能安然无恙,简直是战国时期的奇迹……”

原来如此———

听到的人,莫不佩服他的远见。要是当时他跟随足利义昭,信长一定会讨伐他;要是跟随信长,他跟秀吉的关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接受秀吉的恩惠,在后来的关原之役中,家康一定不会放过他。

还有,在这兴亡的惊涛骇浪中,要掌稳船舵,保护家族平安无事,还要维持家名清誉,真不容易。乱世中,人情世故变化无常,今日的朋友,常是明日的敌人。人们丧失节操,不讲义气,有时同族或亲戚之间也会拔刀相向,互相厮杀。因此,若非在武士道精神之外,还有其他的坚定信念,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是,石舟斋却虚怀若谷。

“我的能力,尚有不足之处。”

他在客厅墙上挂着一幅自题的诗歌:

世事多变

只有隐藏兵法的家族

才能历久不衰

然而,这位老子型的智者在家康重礼召见时,也不禁动了凡心。他喃喃自语:诚心召见,难再置之不理。

他走出了隐居几十年的茅庐,到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军营,第一次晋谒大御所①。

当时,他带在身边一同前往的是五男又右卫门宗矩,二十四岁。还有他的孙子新次郎利严,未满十六岁的及冠之龄。

他带着这两个凤雏晋见家康,接受了旧领地三千石的安堵令②。家康提议:

“将来请到德川家的兵法所任职。”

而他则推举自己的儿子。

“犬子宗矩,还请多多提拔。”

自己又退居柳生谷的山庄里。后来,其子又右卫门宗矩要到江户出任将军家兵法指导时,这位老者传授给他的,不是刀剑技巧,而是———

治世的兵法。

他的“治世兵法”,也是他的“修身兵法”。

石舟斋常说:

“这些全都是老师的恩德。”

丝毫没忘记上泉伊势守信纲的德望。

而且,也常提醒大家:

“伊势大人才是柳生家的守护神。”

他的房间里,供奉着伊势守颁给他的新阴流证书,以及四卷古目录。每逢伊势守忌日,他一定不忘以鲜花素果祭拜。

这四卷古目录,又名图绘目录,是上泉伊势守亲笔用图画和文字记录的新阴流秘传刀法。

石舟斋即使在晚年,还是经常翻阅此书,悼念恩师。

“他的画也惟妙惟肖。”

书上的画经常让他爱不释手。每次看到这些天文时代装扮的各种人物,以各式利落的大刀刀法互相攻击的形态,就有一种神韵飘渺,云雾直逼山庄屋檐的感觉。

伊势守造访这小柳生城的时候,石舟斋大概三十七八岁,正是野心勃勃、血气方刚的年龄。

当时,上泉伊势守带着外甥匹田文五郎,以及弟弟铃木意伯,在遍游诸国兵法家之后,经由人称“伊势太御所”的北留具教的介绍,来到宝藏院求教。宝藏院的觉禅房胤荣,经常出入柳生城,把这事告诉尚未改名石舟斋的柳生宗严,说道:

“有一名男子来求教。”

这便是他们相会的机缘。

伊势守和宗严连续比武三天。

第一天,一开始,伊势守都会喊:

“要打喽!”

而且先言明要攻击的部位,然后依言进攻。

第二天,宗严还是输了。

宗严自尊严重受损,第三天屏气凝神,采取不同的姿势应对。

这一来,伊势守说道:

“这招不好,我可以这样对付你。”

与前两天一样,他还是针对事先言明的部位发动攻击。

最后,宗严终于弃刀,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兵法。”

之后,恳求伊势守留在柳生城住了半年,一心向他求教。

后来伊势守必须离开时,说道:

“我的兵法尚未练成,你还年轻,希望你能继续完成它。”

同时丢下一个公案给他。这个公案难题是———

要如何修炼无刀的刀法?

宗严从那时起,花了数年的时间废寝忘食,仔细钻研无刀刀法的道理。

后来,伊势守再次造访他的时候,他已胸有成竹。

“练得如何了?”

两人一过招,伊势守即说:

“嗯!你已能把握真理,不必用到大刀了。”

说毕,留下证书和图绘目录四卷之后,翩然而去。

柳生流从此诞生。石舟斋宗严晚年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也是从此种兵法中悟出的一流处世术。

宫本武藏水之卷(43)

现在他住的山庄,虽然在小柳生城里面,但是该城都是石墙铁壁,跟石舟斋老年的心境不甚搭配,所以他又另外盖了一间朴实的草庵,入口也另建,犹如隐居山林,安享余年。

“阿通!怎么样?我插的花生动吗?”

石舟斋把一枝芍药花投入伊贺花瓶,欣赏自己所插的花,看得入神。

“真的……”

阿通在后面欣赏着。

“主公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学习茶道和花道吧?”

“我又不是公卿,没跟老师学过插花或茶道。”

“但是您看起来像是拜师学过的。”

“我是用剑道之理来插花。”

“咦?”

她瞪大眼睛。

“用剑道可以插花吗?”

“当然可以,花也是用气来插的。用手去弯曲花茎,或是调整花朵,都是一种伤害。维持它从野地里采来的样子,运气投入水中———就像这样,花就会显得栩栩如生了。”

在这个人的身边,阿通觉得学到了各种哲理。

柳生家的家臣庄田喜左卫门在路上与她萍水相逢,希望她能够为他的老主公吹笛,以排遣无聊的日子,所以她才来到这里。

石舟斋非常喜欢听她吹笛,再加上这个山庄里一直缺少像阿通这样年轻温柔的女子,所以每次阿通说:

“请早点休息。”

老主公一定会说:

“唉,再多留一会儿吧!”

或是:

“我教你泡茶。”

有时则说:

“来吟咏几首和歌吧!我也来试试古今歌风。《万叶集》也不错,但是像我这种草庵主人,还是比较喜欢《山家集》那种淡泊风格。”

反正就是不希望阿通离开。而阿通也知所回报。

“主公,我给您缝了这个头巾,希望合您的意。”

这种细心是那些勇猛的武将家臣做不到的。

“哦,太好了。”

石舟斋戴上那头巾,他对阿通就更加疼爱了。

阿通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吹奏令人神往的悠扬笛声,常常传到小柳生城城外。

庄田喜左卫门更是如获至宝,十分欣慰:

“这真是飞来的福气。”

喜左卫门现在刚从城外回来,穿过古旧栅垒后面的林子,来到主公幽静的山庄。

“阿通姑娘!”

“哪一位?”

她打开木门。

“噢!是您啊……请进。”

“主公呢?”

“正在看书。”

“麻烦你通报一下,说是喜左卫门奉命办事回来了。”

“呵呵呵!庄田先生,这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为什么?”

“我是您从外面带回来的吹笛女子,您才是柳生家的家臣。”

“说的也是。”

喜左卫门也觉得好笑,但还是说:

“这里是主公一个人的住所,你又受到特别礼遇———还是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好的。”

阿通进去不久,马上出来说道:

“请进!”

石舟斋戴着阿通缝的头巾,坐在茶室等待。

“你回来了?”

“遵照您的意思,全都办好了。我恭敬传话,从前门送了礼物进去。”

“他们已经离开了吗?”

“还没。我回到城里的时候,他又差绵屋客栈的人送信来,说是既然路过这里,说什么也想来拜见小柳生城的武馆,明天一定会到城里来拜访。还说一定要亲自见见石舟斋先生,跟您请个安。”

“这小子!”

石舟斋骂道:

“真是啰嗦。”

他一脸的不悦。

“你没有清楚告诉他们,宗矩在江户,利严在熊本,其他的人也都不在?”

“我说了。”

“我郑重其事,派使者前去婉拒,他们竟然还强行要来拜访,真不知好歹。”

“真是的……”

“听说吉冈那一伙人,武功并不怎么样。”

“我是在绵屋跟他们碰面的。传七郎刚好去伊势参拜回来,我看他人品也不怎么样。”

“是吗?吉冈的上一代拳法非常优秀,他跟伊势大人上京的时候,我跟他见过两三次面,还一起喝过酒———但是近几年来,家道日益中落。我念在传七郎是他儿子的情分上,不忍让他难堪,没把他赶出去。柳生家还从来没有理会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挑战呢!”“传七郎这个人看来自信满满!他硬是要来,我就给他一点教训!”

“不成、不成。名家之子,死要面子,很容易心怀怨恨。要是我们把他打回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为了宗矩和利严,我们要用超然的态度去面对他。”

“那要怎么办?”

“还是来软的,以礼对待名家之子,哄他回去……对了,派男的去容易起冲突。”

他回头望着阿通,说道:

“派她去比较好,女的比较好。”

宫本武藏水之卷(44)

“好的,我这就去。”

“不急、不急……明早前去即可。”

石舟斋大笔一挥,写了一封茶艺家式的简要信函,把它绑在刚才插剩的一枝芍药花上,交代阿通:

“拿这个去见那小子,告诉他石舟斋伤风不适,由你代为传答,并接受他们的问候。”

石舟斋授意阿通担任信使。第二天早上,阿通披上披风,说道:

“那我走了。”

她走出山庄,来到外城廓的马厩。

“对不起……我要借一匹马。”

正在打扫的马厩小厮看到她,说道:

“咦?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去?”

“要到城外叫做绵屋的客栈,主公要我当他的使者。”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麻烦了。”

“你一个人行吗?”

“我喜欢骑马。以前在乡下,对野马已经驾轻就熟了。”

浅红色的披风在马背上,一路随风摇曳。

披风在城市里是已经落伍的服饰,上流社会的人已经不穿了。但是,在地方土豪或中层社会里,还是颇受女性青睐。

她手上拿着一枝初绽的白芍药花,石舟斋的信函就系在上面。她单手轻握着缰绳,在田里工作的人看到了,都放下工作,目送她远去。

“阿通姑娘走过去了!”

“那个就是阿通姑娘啊?”

她到此地不久,名字立即被传扬开来,连农夫都知道。这表示农夫和石舟斋之间,并不像一般的百姓和领主,上下阶级分明,而是彼此非常亲近。所以他们都知道最近主公身边来了一位美女,经常为主公吹奏笛子,陪侍在旁。他们对石舟斋的亲近和尊敬,也很自然地转到她身上。

她走了大约半里路。

“请问绵屋客栈在哪里?”

阿通骑在马上,向一位农家妇女问路。那妇女背着小孩,正在河边清洗锅底。

“你要到绵屋客栈吗?我带你去。”

那妇女放下手边工作,特地要带她去,让阿通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不必亲自带我去,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没关系,那客栈离这里很近。”

虽然说近,但还是走了约一公里左右。

“这里就是了。”

“谢谢!”

她下马,把马绑在屋前的树干上。

“欢迎光临!要住宿吗?”

小茶出来招呼。

“不是,我来见住在这里的吉冈传七郎先生———是石舟斋大人派我来的。”

小茶跑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

“请进!”

今早退房正要离去的客人,正在门口忙着穿草鞋、扛行李,看到随着小茶进去的阿通,眉清目秀,气质优雅,不由得眼光直跟着她,喃喃自语:

“她是哪里来的?”

“是谁的客人啊?”

而吉冈传七郎和他的朋友,昨夜喝酒喝得太晚,才刚起床。听说小柳生城的使者求见,以为又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大胡子。没想到眼前出现的使者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手上还拿着白芍药花。

“唉!真不好意思……这里一片凌乱……”

他们的神情十分慌乱,不但注意到房间大煞风景,还立刻整理了衣冠和坐姿。

“请!请到这边来!”

“我受小柳生主公嘱咐,前来传话。”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传七郎面前,说道:

“请过目。”

“哦?……是封信?”

传七郎打开信函。

“传七郎敬览。”

那张信纸不足一尺。墨色浅淡,显露茶道的特色。

阁下屡致问候之意,愧不敢当。老朽不巧伤风不适,与其望见老朽病容,不如送上一枝清新芍药,聊慰诸君旅途辛劳。花期有限,请赐宽恕之意。

老朽已经不问世事甚久,恕难再见外人。

敬请多多包涵。石舟斋

致传七郎阁下

及诸大雅

“哼……”

传七郎觉得无趣,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卷起信函问道:

“只有这个吗?”

“还有,主公吩咐,本来应该请您前去,奉上粗茶的。无奈家中武者全都不在,儿子宗矩在江户任职,要是草率招待,恐会贻笑京都诸公,更是失礼。下次再请您顺道来访———”

“哈哈———”

他一脸的不悦。

“听你之言,看来石舟斋大人误会我们是来讨茶喝的。我们这些武门之子不懂什么茶道之事。我们只想拜见石舟斋大人的健朗之躯,顺便求教,请他指点一番而已。”

“这个他非常了解。但是,近来他以风月为友,安享余生,所以养成了什么都喜欢用茶道来谈论的习惯。”

“真没办法!”

他颇不甘愿地说道:

“既然如此,请你转告他,下次再游此地,一定要前去拜访。”

宫本武藏水之卷(45)

传七郎说完,把芍药花还给她,阿通立刻说道:

“啊!主公说过,这枝花要送您,以慰旅途辛劳。要是您坐轿子就插在轿子前面;骑马就插在马鞍上。”

“什么?拿这个当礼物?”

他瞥了一眼,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神情愤怒。

“混、混蛋!你告诉他,我们京里也有芍药花!”

被他这么拒绝,也不好再勉强,阿通便道:

“那我这就回去转告……”

阿通拿着芍药,小声告辞,然后走出房间。

对方大概非常生气,竟然没人送客。阿通想到背后的情形,一到走廊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达此地已十几天的武藏,就住在同一条走廊,隔着数间的房间里。阿通侧脸望了一下又黑又亮的走廊,便往反方向走了出去。突然,有人在武藏房里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

阿通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了过来。

“您要回去了吗?”

阿通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带路的小茶。

“是啊!我事情办完了。”

“这么快。”

打过招呼,小茶直盯着着她手上的花。

“那枝芍药是白色的吗?”

“是的。是城里的白芍药,你要的话送给你。”

“我要。”

她伸出手。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她手上。

“那我走了。”

她走到屋前,翻身上马,披上披风径自走了。

“欢迎再度光临。”

小茶目送她离开后,现宝似的把芍药花拿给客栈里的伙计们看,但是没人称赞它美丽,只好失望地拿到武藏房间,问道:

“客官,您喜欢花吗?”

“花?”

武藏又撑着脸靠在窗台上,出神地盯着着小柳生城的方向。

怎样才能接近那个大人物?怎样才能见到石舟斋?还有,如何才能给那个被称为剑圣的宗师致命一击?

他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哦,这花真美!”

“喜欢吗?”

“喜欢。”

“这花叫做芍药———白芍药。”

“太好了。那儿刚好有个花瓶,把它插上吧!”

“我不会插花,客官您插。”

“不,你来插比较好,你清纯没有心机,反而比较好。”

“那么,我去装水。”

小茶拿着花瓶出去了。

武藏看着放在那儿的芍药花,目光突然停在它的切口上。不知什么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光远看还不够,后来索性拿起来细瞧,不是欣赏花,而是看它的切口。

“……哎呀……哎呀!”

小茶端着花瓶,里面的水一路走一路溅,让她连连惊呼。回到房间,她把水放到壁龛上,随手就把芍药花插进瓶里。

“不行哪!客官!”

虽然是个小孩,还是看得出自己插得不够自然。

“你看!是花枝太长了。好,拿过来,我帮你切短一点。”

小茶把花抽出来,武藏对她说:

“切短之后,把花直插瓶里。对、对!就像那样,就像花长在土里的样子,直着拿。”

小茶照他说的拿着花,但突然把手里的芍药抛了出去,吓得大哭起来。

也难怪。

因为武藏竟然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切一株娇柔的花朵———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手才刚碰到腰间的短刀,突然铿———一声,随着刀入鞘的声音,一道白光穿过小茶两手之间。

她吓了一大跳,大哭不止,武藏却没有安慰她,兀自拿着两枝花茎,仔细比较原来的切口和自己的切口,看得入神。

“唔……”

过了一阵子,武藏才回过神。

“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茶泪眼汪汪,武藏抚着她的头,又是道歉又是哄的,问道:

“你知不知道这花是谁送来的?”

“人家送我的。”

“谁?”

“城里的人。”

“小柳生城的家臣吗?”

“不,是个女的。”

“唔……这么说来,这是城里种的花喽!”

“可能是吧!”

“刚才真抱歉,等一下大叔给你买糖吃。现在长短刚刚好了,插在瓶里看看。”

“这样可以吗?”

“对、对!那样很好。”

本来小茶认为武藏是个有趣的叔叔,这回看到他用刀之后,突然觉得他很可怕。所以武藏一讲完,她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比起正在瓶里微笑的芍药花,落在武藏膝前七寸长的花茎,更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的切口,不是用剪刀,也不是用小刀切的。芍药枝干虽然柔软,但是这个切口看得出来是用相当大的腰刀切下来的。

而且切法也不寻常。光看那枝干的切口,就知道切的人身手非凡。

为了比较,武藏也学他用腰刀来切,但仔细比较之下,还是不一样。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切法实在差得太远了。就像雕刻一尊佛像,即使用的是同一把凿刀,但从着力的刀痕就可看出名匠和凡工的不同。

宫本武藏水之卷(46)

“奇怪。”

武藏独自沉思。

“连城内庭园里的武士,都如此身手非凡,可见柳生家实际上比传说的还要厉害喽?”

一想到此,就令他自谦不已。

“错了!自己到底还是不行———”

但是立刻又振作精神,充满斗志。

“要找对手,这种人不是正合适吗?要是打败了,只好臣服在他的跟前。可是,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到这些,令他全身发热。年轻人追求功名的心,令他热血奔腾。

———问题是,用什么手段?

石舟斋大人一定不会接见修行的武者。这客栈的老板也说过,什么人介绍都没用,他是不会接见任何人的!

宗矩不在,孙子兵库利严也远在他乡。要在这块土地上打败柳生家,就只能把目标放在石舟斋身上了。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思绪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在他血液中奔流的野性和征服欲,才稍微安定下来,眼光也移到壁龛的白花上。

“……”

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个气质和这花相似的人。

———阿通!

好久没想到她了。在他忙乱的神经和朴实的生活中,又浮现出她温柔的面貌。

阿通轻拉缰绳回柳生城的途中,突然有人从杂树丛生的悬崖下对着她大叫:

“喂!”

“小孩子!”

但是,这个地方的小孩,看到年轻女子,根本不敢这样大叫,耍逗人家。

她停下马,想看个究竟。

“吹笛子姐姐!你还在这里啊?”

原来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孩,头发湿透,衣服夹在腋下。裸着身子,一点也不遮掩,就从崖下跑上来。

还骑着马呢!他抬头用轻蔑的眼神望着阿通。

“哟!”

阿通也吃了一惊。

“我以为是谁呢?你不是那个在大和路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城太郎吗?”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胡说!我那时才没哭呢!”

“不提那事了。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前几天。”

“跟谁来的?”

“我师父。”

“对了、对了,你说过要拜师学剑术的。那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光着身子?”

“我在这下头的河里游泳。”

“哎……水还很冷吧?人家看你游泳,要笑你的!”

“我是在洗澡。我师父说我一身臭汗,我讨厌进澡堂洗澡,所以来这里游泳。”

“呵呵呵!你住哪个客栈?”

“绵屋。”

“绵屋?我刚刚才从那儿回来呢!”

“是吗?要是知道的话,就能到我房间来玩了。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我是来办事的。”

“那就再见喽!”

阿通回头对他说:

“城太郎!到城里来玩吧———”

“可以吗?”

这本来只是她的客套话,没想对方这么认真,使她有点为难。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能这个样子去啊!”

“真讨厌!我才不去那种拘束的地方呢!”

阿通听他这么一说,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进城去了。

她把马还给马房,回到石舟斋的草庵,禀报传话的结果。

“这样子啊?他生气了。”

石舟斋笑道。

“这样就好,他虽然生气,但是不会再纠缠不休了,这样很好。”

过了一阵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问道:

“芍药呢?你把它丢掉了吗?”

她回答说送给了客栈的小女佣,他也同意她的做法。

“但是,吉冈家那小子传七郎,可曾拿过那芍药?”

“有。要解开信函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就还给我了。”

“他有没有看到花枝的切口?”

“没特别注意……”

“他完全没注意到,也没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石舟斋好像对着墙壁讲话,喃喃自语:

“没见他是对的。这个人不值得我见他,吉冈只有拳法那一代呀!”

13

此处的武馆堪称庄严宏伟,属于外城郭的一部分,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巨大的石材建造而成,听说是石舟斋四十岁的时候改建的。处处透出岁月留下的光泽,古朴典雅,好像在述说人们以往在此磨炼的历史。面积宽阔,听说遇战争时,可以容纳家里全部的武士。

“太轻了!不是用刀尖———用刀腹、刀腹!”

庄田喜左卫门穿着一件内衣、长裤,坐在高出一阶的地板上,怒斥练习的人。

“重来!不像话!”

被骂的也是柳生家的家士。他们甩了甩汗如雨下的脸。

“喝!”

“嘎!”

立刻又像两团火球,打得难分难解。

宫本武藏水之卷(47)

在此,初学者拿的不是木剑,而是一种叫做“韬”的东西,它是上泉伊势守所发明,用皮革包裹竹子,是个没有护手的皮棒子。

———咻!

要是打得激烈,有时也会有人不是耳朵飞了,就是鼻子肿得像个石榴。这里也没有对打的规则,总要把对方打倒在地才算,就算倒地之后再补上一二棒,也不算犯规。

“不行!不行!搞什么啊!”

这些人总要练到精疲力竭。对初学的人更是严格,从不假辞色。因此,很多家士都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到柳生家奉公的。新来的很少能继续练下去,因此,能忍受的人才能当这里的家士。

足轻也好、马僮也好,只要是柳生家的人,没有人不懂刀法。庄田喜左卫门的职务虽然是用人,但是他老早就学成新阴流,对石舟斋精心钻研的家学柳生流的奥秘,也早已融会贯通———而且,还加上自己的个性和心血,自称是———

庄田真流。

还有木村助九郎虽然是马回①,但他也熟悉这个流派;村田与三虽然是纳户组②,但听说是现在在肥后的柳生家长孙兵库的好对手;出渊孙兵卫也只是这里的小文书,但从小在此长大,也练就一手高强的剑术。

要不要到我的藩里做事———这是越前侯想聘用出渊说的话。而记州家则大力争取村田与三。

柳生家只要一传出有人学成的风声,各地诸侯立刻前来求才———

这男子让给我吧!

简直像在招赘女婿。对柳生家来说,这是光荣也是困扰。每次拒绝,对方就会说:

哎呀!你们那里还会培养出更多好人才的!

一代剑士,不断从这古城的武馆中涌出。在家运昌隆下奉公的武士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接受竹刀和木剑的磨炼,这是理所当然的家规。

“那是什么?卫兵!”

突然,庄田站起来,对着窗外的人影问道。

原来是城太郎站在卫兵背后。庄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大叔!您好!”

“啊?你怎么进城来的?”

“是守城门的人带我进来的。”

城太郎言之成理。

“原来如此。”

庄田喜左卫门问带他进来的大门守卫道:

“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他说要见您。”

“怎么可以凭这小孩的一句话,就随便带他进来。小家伙———”

“是。”

“这里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是来玩的,是替师父送信来。”

“你师父……啊哈!对了,你主人是修行武者。”

“信在这里,请过目。”

“不看也罢!”

“大叔!您不识字呀?”

“什么?”

庄田苦笑。

“胡说八道!”

“那么,您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这小子!伶牙俐嘴的。我的意思是说不必看大概也知道内容。”

“即使您知道,可是看一下总是礼貌嘛!”

“来此的修行武者像蚊蝇一样多,请原谅我无法一一礼貌对待。在这柳生家,要是像你说的以礼相待,那我们每天光应付修行武者就忙不完了。可是,你专程跑来,这样对你又太可怜了。这封信大概是说无论如何希望拜见这凤城的武馆,即使是只能见到将军家老师的大刀刀影,也就心满意足,为了同样有志于剑道的晚辈,恳请不吝赐教……对不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大叔!您好像看着信念一样啊!”

“所以我不是说过不看也罢吗?但是,柳生家对来求教的人也不全是冷漠无情地把他们全部赶回去。”

他详详细细地向他解释。

“让这藩士带你去好了。一般来访的修行武者穿过大门到中门后,可以看到右边有一栋挂着‘新阴堂’匾额的建筑物。只要向门房报备一下,就可在里面自由休息,也可供人住上一两天。还有,为了鼓励武学后进,来访者离开的时候,我们会给每人一笔微薄的斗笠费。所以,你把这信交给新阴堂的职员就行了。”

然后又问:

“这样你懂了吗?”

城太郎回答:

“不懂。”

他摇摇头,耸起右肩。

“喂!大叔!”

“什么事?”

“您说话也要先看人吧!我可不是乞丐的弟子喔!”

“唔。你……真拿你没办法!”

“打开信看看,要是信上写的和大叔说的不一样,怎么办?”

“唔……”

“头砍给我可以吗?”

“等等!等等!”

就像栗子皮裂开了一样,喜左卫门的大胡子中间,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起来。

“头不能给。”

“那么,你就得看信。”

“小家伙!”

“什么事?”

“你真是不辱师命啊!”

宫本武藏水之卷(48)

“这是应该的啊!您不也是柳生家的用人吗?”

“真是三寸不烂之舌!要是剑法也如此,就了不得了……”

他边说边拆开信封,默读武藏的信。然而读完之后,脸色有些惊惧。问道:

“城太郎———除了这信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啊!差点忘了!在这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枝七寸长的芍药切枝,从容地交给对方。

“……”

喜左卫门静静比较两端切口,侧头想着,好像无法了解武藏信里的真意。

武藏信里提到,从客栈里的小女佣处得到一枝芍药,听说是城里的花。后来发现花枝的切口是武功非凡之人所切。

又写着:

插花时,感受其神韵,非常想知道是谁切的?不情之请,方便的话,请简单赐复,交由传话小童带回。

信里根本没提到他自己是修行武者,也没说希望跟他们比武,只提这么一件事。

提出这种要求的,还真是怪人!

喜左卫门心里这么想着,再一次仔细察看切口到底哪里不同?但怎么也看不出哪一个先切,哪一个后切,也看不出哪里不同。

“村田!”

他把信和切枝拿进武馆。

“你看这个。”

交给村田。

“你能不能分辨出这两端的切口,哪一个是武功较高的人切的,哪一个是武功略低的人切的?”

村田与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终于承认:

“看不出来。”

语气像泄了气的皮球。

“拿给木村看看。”

他们来到木村助九郎的公务房里,木村也无法解答。

“这个嘛!”

正好在场的出渊孙兵卫说道:

“这切枝是前天主公亲手切下来的。庄田大人那时不是也在旁边吗?”

“没有,我只看到他插花。”

“这是那时插剩的。后来主公把信函绑在这枝芍药上,吩咐阿通拿给吉冈传七郎。”

“哦!原来是那件事!”

喜左卫门听完,把武藏的信再看了一次。这回他神情愕然,张大了眼睛。

“两位大人,这封信署名新免武藏。前一阵子跟宝藏院僧人一起在般若荒野砍杀众多无赖汉的人,也叫做武藏,他和宫本武藏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这个武藏,大概就是那个武藏没错。出渊孙兵卫和村田与三都这么说,信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重新看了一次。

“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凛然之气。”

“像个大人物似的。”

大家喃喃自语。

庄田喜左卫门说道:

“如果这个人真如信上所说的,一看到芍药的切口就察觉它与众不同,那他的道行一定比我们高。这是主公亲手切下来的,毕竟慧眼才能识英雄啊!”

“嗯……”

出渊突然说道:

“真想找他一会。一来可探探他的虚实,二来也可问问他般若荒野事件的始末。”

喜左卫门想起了一件事。

“来送信的小孩子还在等着呢!要不要叫他?”

“怎么做才好呢?”

出渊孙兵卫和木村助九郎商量了一下。助九郎说,现在正好不接受任何修行武者来此学武,所以无法在武馆接见这个客人。但是,中门处的新阴堂池畔,正值燕子花盛开,山杜鹃也嫣红点点。可以利用一个晚上,在那儿设置酒宴,跟他畅谈剑术,他一定会乐于参加,要是传到主公的耳里,也不会遭到责难。

喜左卫门拍案叫绝。

“这是个好办法!”

村田与三也同意。

“我们有兴趣跟这人谈谈,就这么回答他吧!”

商量有了结果。

在屋外等待的城太郎伸着懒腰。

“怎么这么慢哪?”

此时,有一只大黑狗闻到他的味道,走了过来。城太郎把它当成好朋友似的,叫道:

“喂!”

抓着它的耳朵,拉它过来,说道:

“我们来玩相扑。”

城太郎抱着它,把它翻倒。

因为太容易了,他忍不住开始逗弄它,又丢又抛的,还用力扳开它的上下颚。

“叫汪汪!”

玩着玩着,不晓得怎么惹怒了它,那只狗开始抓狂,突然咬住城太郎的袖口,像一头小牛,呜呜低吼。

“好家伙!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握木刀,做势欲砍,那狗猛然张开大嘴,像小柳生城奋勇杀敌的士兵一样,发出凶猛的叫声。

咚———木剑打在狗坚硬的头上,发出好像敲在石头上的声音。这一来,猛犬咬住城太郎背后的腰带,把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你太过分喽!”

他正要爬起来,但是狗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城太郎哎呀一声惨叫,两手捂着脸,拔腿就跑。

汪、汪、汪!

狗的叫声,震撼了整个后山。城太郎捂着脸的手指之间,流出了鲜血。他连滚带爬,边逃边哭:

宫本武藏水之卷(49)

“哇———”

声音之大,实在不输那只狗。

14

“我回来了!”

城太郎回来之后,表情也已经恢复正常,来到武藏面前。

武藏看到他的脸,吓了一跳。他的脸上布满抓痕,就像棋盘一样。鼻子也像掉到沙子里的草莓,一片血肉模糊。

武藏知道他一定遇到不愉快的事了,伤口一定疼痛不堪,可是城太郎对此只字不提,所以武藏也不问。

“回信在此。”

他把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交给武藏,三言两语把经过情形描述一遍,脸上又流出了鲜血。

“就是这样,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你辛苦了!”

武藏的眼光一落到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城太郎便用两手捂着脸颊,往外面冲了出去。

小茶跟在他后面,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城太郎!”

“被狗咬了。”

“哎!哪里的狗?”

“城里的———”

“啊!是那只黑色的纪州犬。那只狗啊!再有几个城太郎也敌不过它。有一次,别处的奸细潜到城里,还被它咬死了呢!”

虽然经常被他欺负,小茶现在却亲切地带他到后面洗脸,又拿药帮他敷脸。今天城太郎调皮不起来了,不断地说:

“谢谢!谢谢!”

可是头却抬不起来。

“城太郎!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那么轻易就低头呢?”

“可是……”

“虽然我们经常吵架,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也一样。”

“真的?”

城太郎在膏药空隙间的皮肤,涨得通红。小茶脸上也是一阵滚烫,赶紧用双手压住。

四下无人。

干燥的马粪被太阳晒得蒸发出热气。嫣红的桃花,从阳光灿烂的空中飘然落下。

“可是,城太郎的师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好像还要待一阵子喔!”

“要是能住个一两年,那就太好了……”

两人仰躺在马粮仓库的干草堆上,手牵着手。浑身炙热难耐,城太郎突然疯狂地咬住小茶的手指头。

“啊!好痛!”

“痛了?抱歉!”

“不,没关系,再咬!”

“真的吗?”

“啊———再咬、再咬大力一点!”

两人像小狗一样拥抱在一起,把干草盖在头上,看起来好像在打架一样。他们也不知为何,这样拥抱着对方。这时候,来找小茶的爷爷看到这个光景,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突然板着脸骂道:

“你这混蛋!专门捣蛋,在这里干什么?”

爷爷揪着两人的领襟,把他们拖出来,还在小茶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

从那天起到第二天,连着两天,武藏不知在想什么,双手抱胸,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看到他表情严肃,眉头紧蹙的样子,城太郎有点害怕,心想搞不好师父已经知道自己在干草仓库跟小茶玩的事了。

半夜偶尔醒来,抬头偷看武藏,只见他躺在被窝中,还是瞪着眼,盯着着天花板,深沉的表情令人害怕。

“城太郎!去叫账房的来算账。”

此刻已是第二天的傍晚,窗外一片昏暗。城太郎匆匆跑出去,绵屋的伙计立刻就来了。不久,账单送来,而武藏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打点好上路的东西了。

“要不要用晚餐?”

客栈的人问道。

“不要。”

他回答。

小茶茫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最后终于开口:

“客官!今夜不再回这里睡觉了吗?”

“嗯。这段时间,谢谢小茶的照顾!”

小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再见了!

———请多保重!

绵屋的掌柜跟女佣们,都站在门口,送这位不知为何要在黄昏离开山城的旅人。

“?……”

武藏离开客栈,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才发现城太郎并没有跟来,武藏往回走了十步左右,寻找他的踪影。

原来城太郎在绵屋旁边的仓库下,跟小茶依依难舍。一看到武藏的身影,两人立刻分开。

“再见了!”

“再见了!”

城太郎跑到武藏身边,又担心武藏的眼光,又忍不住频频回顾。

柳生谷山城的灯火,很快地被抛在两人背后。武藏仍然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城太郎回头已看不到小茶的身影,只好悄悄跟在武藏身后。

武藏终于开口:

“还没到吗?”

“到哪里?”

“小柳生城的大门。”

“要到城里去啊?”

“嗯!”

“今晚要住城里吗?”

“还不确定。”

“大门已经到了,就在那边。”

“这里吗?”

武藏停下脚步。

石墙和栅门上,长满了苔藓,巨大的树林,发出像海涛般的沙沙声响。在漆黑的多门型石屏背后,从四方形的窗户里,露出了灯光。

宫本武藏水之卷(50)

他们扬声叫门,立刻有个守卫出来。武藏拿庄田喜左卫门的书信给那人看。

“我是应邀前来的宫本。请帮我们通报。”

那位守卫早已知道今夜有客人,不待通传,立刻说道:

“恭候多时了。请进!”

说完,在前引导客人向外城郭的新阴堂走去。

这新阴堂是住在城里的弟子们学习儒学的讲堂,看来好像也是藩里的书库。走廊两侧的房间里,墙上都摆满了书架。

“柳生家武功闻名天下,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只精通武术而已。”

武藏踏入城内,对柳生家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它的深度和历史,都超乎他的想像。

“不愧是柳生家!”

每件事都让他频频点头。

譬如,从大门到这里的道路清洁、守卫的应对、本城附近的森严气氛,还有柔和的灯光,都显示出该城的气度。

就像到一户人家拜访,只要在门口脱下鞋子,立刻就能感觉出这一家的家风。武藏就在这种气氛下,来到一个宽广的房间,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新阴堂里所有的房间,都没铺榻榻米,这个房间也是只有木头地板,所以小厮送来了麦秆编的圆坐垫。

“请用坐垫。”

“谢谢!”

武藏也不客气,拿来就坐在上面。跟班的城太郎当然没资格到这里来,他们让他在外面的休息室等待。

小厮再度出现,说道:

“欢迎今晚光临此地。木村大人、出渊大人、村田大人三人都已恭候多时,只有庄田大人碰巧有公事,迟了一点。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会儿。”

“我只是来闲谈的客人,请不必介意。”

武藏把圆垫移到角落的柱子旁,背靠着柱子。

短灯檠的火光,照在庭院中。空气中传来淡淡甜香,武藏往外一看,原来是紫藤、白藤,片片花瓣随着晚风飘落下来。还有,外面也传来今年尚未听过的蛙鸣声,让他觉得非常稀罕。

附近似乎还有潺潺水流声。武藏怀疑泉水是不是流过地板底下,没想到心情安定下来以后,圆坐垫下方似乎也可听到水声。最后连墙壁、天花板,还有那盏短檠的油灯,好像也都传来水声,武藏被一阵寒意团团包围了。

可是———在这片寂寞之中,武藏内心却沸腾不止,无法抑制。他的血液就像滚烫的热水一般。

柳生算什么———坐在角落的圆坐垫上,武藏有睥睨一切的气概。

他是一个剑士,我也是一个剑士。在这点上,我们是对等的。

不,我今夜要打破这种对等关系,让柳生对我甘拜下风!

他有如此的信念。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时候,传来庄田喜左卫门的声音,另外三个人也同行而来。

“欢迎光临!”

打过招呼之后,对方循序报上姓名。

“马回木村助九郎。”

“在下是纳户村田与三。”

“我是出渊孙兵卫。”

酒菜送来了。

自制的地方酒装在古朴的酒杯里,非常醇厚。小菜则各自盛在木盘子上,放在每个人面前。

“这位贵宾!此处乃偏僻山城,什么都没有。千万别拘束!”

“来吧!不要客气。”

“随便坐吧!”

四个主人对一个客人大献殷勤。而且尽力表现得轻松自在。

武藏不善饮酒。不是讨厌酒,而是尚未尝到过酒真正的滋味。

可是,今夜他却说:

“先干为敬!”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难喝,但也没特别的感觉。

“你看起来很会喝啊!”

木村助九郎再给他倒酒。因为就坐在武藏旁边,所以一直喋喋不休跟他说话。

“您前几天提到的芍药切枝,其实是敝家主公亲手所切。”

“怪不得这么高明。”

武藏用力拍了一下膝盖。

“可是……”

助九郎膝行上前。

“为何阁下看到那柔软细枝的切口,就知道此人身手呢?我们对这点感到非常惊讶。”

“……”

武藏斜着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终于反问:

“是吗?”

“当然是真的!”

庄田、出渊、村田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我们都看不出来……的确是慧眼才能识英雄。这一点,能不能给我们这些后进说明一下?”

武藏又干了一杯。

“真不敢当。”

“不,您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老实说,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什么样的感觉?”

柳生家的四名高徒追根究底,看来是要探测武藏这个人的虚实。当初见面的第一眼,四高徒对武藏如此年轻感到意外;接下来注意到他魁梧的身材;对他的眼神举止保持高度机敏,也感到由衷的佩服。

但是,武藏一喝了酒,拿杯举箸的姿态就开始粗野起来了。

宫本武藏水之卷(51)

啊哈!到底是个粗人。

不由得把他当作尚未学成的小学徒,开始有些轻视他了。

武藏只喝了三四杯,已经满脸通红,就像烧热的铜一样。他感觉有些困窘,频频用手压住脸颊。

他的样子就像个少女,引得四高徒忍不住发笑。

“能不能谈一下您所谓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新阴堂是上泉伊势守老师住在此城时,特别为他盖的别室,所以跟剑法的渊源十分深厚。在这里恭听武藏阁下的解说,是最适合不过的。”

“该怎么说呢?”

武藏只好这么回答:

“感觉就是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武藏一心只想抓住接近石舟斋的机会,跟他比武,想让一代兵法宗师臣服于自己的剑下。

想在自己的头冠上,加上一颗耀眼的胜利之星。

———武藏来过,武藏又走了。

他想在这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炽热的血气,因为这份野心而在武藏浑身上下燃烧着,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夜晚寂静无声,客人亦保持沉默。短檠上的火光,像乌贼一样,不时吐出一阵黑烟。晚风徐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稀稀落落的蛙鸣声。

庄田和出渊相视而笑。武藏刚才讲的———

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他的语气虽然平稳,但很明显向他们挑战。出渊和庄田在四高徒当中年纪较长,很快就察觉到武藏的霸气。

小子!你说什么大话?

他们对武藏的幼稚,只能如此在心里抱以苦笑。

他们天南地北聊个不停。谈剑、谈禅、谈各国的传说,尤其是谈到关原之役时,出渊、庄田、村田与三等人,都曾随主人出征,当时武藏和他们分属敌对的东、西军,所以特别有话聊。不但主人这边觉得有趣而喋喋不休,武藏也是兴致勃勃。

时间在闲聊中飞逝———

错过今夜,再也没有机会接近石舟斋了!

武藏正陷于这般苦思,对方开口道:

“客人,吃点麦饭吧!”

撤下酒杯,换上了麦饭和汤。

武藏边吃边想: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最后思忖:想来,寻常的方法一定无法接近他。就这么办!

他只好选择一个连自己也觉得是下下策的办法,就是激怒对方,把对方引出来。但是,自己处在冷静状态下,很难激怒别人的,因此武藏开始故意大放厥词,态度无礼。可是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总是一笑置之,毫不以为意。可见这四高徒不是一般心浮气躁的浅薄之辈。

倒是武藏有点焦急,入宝山空手而回,会令他遗憾终生的。他感到自己的底细就要被对方看穿了。

“来吧!轻松一下!”

饭后茶时,四高徒各自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在圆垫上,有的抱膝,有的盘腿。

只有武藏依然靠着柱子,最后默不作声,怏怏不乐。他不一定会赢,也许会被杀死,即使如此,没跟石舟斋交手就离开此城,他将遗憾终生。

“咦?”

突然,村田与三走到屋檐下,对着黑暗嘟囔着:

“太郎吠个不停,而且叫声很不寻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原来那只黑犬的名字叫太郎。的确,从二城传来的叫声十分凄厉,好像在呼唤四周山林中的鬼魅,连狗听了都会害怕。

15

狗吠声久久不停,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武藏阁下!真抱歉!我去看看。您稍坐。”

出渊孙兵卫一走,村田与三和木村助九郎也紧接着说:

“抱歉,请在此稍候!”

他们一一对武藏道歉,随着出渊到外面去了。

远处黑暗中,狗吠声越来越急,好像要向主人通告什么。

三人离去之后,狗吠声更加凄厉。摇曳的烛火使房中弥漫着些许阴森之气。

城内的警犬发出这种异样的叫声,表示城里一定有异常情况发生。虽说现今各国已渐渐能够和平相处,但绝未放松对邻国的警戒。因为谁也不知道何时又会有枭雄崛起,一逞野心。别国的奸细更是锁定那些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城池,随时伺机潜入。

“奇怪?”

惟一留下的主人庄田喜左卫门也极度不安,盯着露出凶兆的短檠火焰,竖起耳朵倾听回荡在四周的阴郁吠声。

忽然,传来一声哞———怪异的哀嚎,拖着长长的余音。

“啊!”

喜左卫门望着武藏。

武藏也轻呼了一声:

“啊!”

同时拍了一下膝盖。

“狗死了!”

喜左卫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太郎被杀死了!”

两人直觉一致。喜左卫门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出事了!”

武藏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连忙向在新阴堂外房的小厮问道:

宫本武藏水之卷(52)

“跟我来此的僮仆城太郎在那里等我吗?”

小厮到处找了一阵,回答:

“没看到您的僮仆。”

武藏心里一惊,对喜左卫门说道:

“我有些不放心,想到狗暴毙的地方去看一看,可否请您带路?”

“没问题!”

喜左卫门在前面带路,两人急匆匆地往外城跑去。

出事地点就在距武馆约一百多米的地方,因为早有四五盏火把聚集在那里,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方才先离席的村田和出渊也在那里,另外闻声而来的足轻、卫兵、护卫,围成一片黑压压的人墙,发出一阵骚动。

“啊!”

武藏从人墙背后向火把围成的圈子中央窥探,结果令他大为惊愕。

不出所料,挺立在那儿的正是城太郎,他全身沾满了血迹,像个小魔鬼。

他手提木剑,紧咬牙关,喘着气,用白眼瞪着包围他的藩士们。

他身边横躺着黑毛的纪州犬太郎,龇牙咧嘴,死相惨不忍睹。

“?……”

好一会儿,大家都不作声。那只狗虽然向着火把双眼圆睁,但是见它口吐鲜血的样子显然已经暴毙了。

大家目瞪口呆,鸦鹊无声。最后终于有人呻吟般说道:

“噢!是主公的爱犬太郎!”

“你这小子!”

一名家臣走到表情茫然的城太郎身边。

“是你杀死太郎的吗?”

咻———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挥去。城太郎敏捷地闪开。

“是我怎么样!”

他耸着肩大吼。

“为什么要杀它?”

“我有杀它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要报仇。”

“什么?”

面露惊讶表情的,不只是站在城太郎对面的那位家臣。

“报谁的仇?”

“我替自己报了仇。前天我来送信,这只狗把我的脸咬成这个样子,今晚我一定要把它杀死。我找了一下,看到它睡在那里的地板下,为求公平,我还把它叫醒,跟我正式决斗,结果我赢了。”

他满脸通红,极力表示自己绝不是用卑鄙的手法赢得胜利。

但是,责备他的家臣,还有在场面色凝重的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场人狗大战的胜负。他们或怒或忧,是因为这只叫太郎的警犬,是现在在江户任职的主人但马宗矩的爱犬,尤其这狗是纪州赖宣公爱犬“雷鼓”所生,宗矩特地领养回来,还附有血统证明书的名犬。现在被人杀死了,不能不追究责任,更何况还有两个领有俸禄的人专门照顾它呢!

现在这位站在城太郎面前,脸色惨白、青筋迸露的武士,可能就是照顾太郎的武士吧?

“闭嘴!”

又一拳向他头上打了过来。

这回躲不掉了,一拳打在城太郎耳边。城太郎单手捂着脸颊,像河童般的头,已经怒发冲冠。

“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杀死了这只狗,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是为了报前几天的仇,冤冤相报这样对吗?你们大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对他来说,做这事是把生命都赌进去了。他只是要明白表示,武士最大的耻辱莫过于颜面受伤,搞不好他还以为别人会称赞他呢!

因此,不管照顾太郎的家臣怎么骂他、怎么生气,他一点都不惧怕。反而对他们无理的责骂,感到愤恨不平,极力反驳。

“啰嗦!虽然你是个小孩,但应该分得出人和狗的不同。向狗报仇?哪有这种事?我一定要用你对待狗的方式杀了你。”

他一把揪住城太郎的衣襟,第一次抬眼望向周围的人,争取大家的支持,仿佛在向大家宣告,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

众藩士们默默点头。四高徒虽然面有难色,却没吭声。

连武藏也保持沉默。

“快!小鬼!叫汪汪!”

对方揪着城太郎的领子,转了两三圈,趁他昏头转向,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照顾爱犬太郎的家臣,拿着木棒,对着他打了下去。

“喂!小鬼!我要代替狗,像你打死它一样打死你,起来!快学狗汪汪叫,过来咬我呀!”

城太郎似乎一下子无法站起来,咬紧牙关,单手撑着地面,然后拄着木剑,慢慢把身体撑了起来。他虽然是个小孩,但是瞪着眼睛犹似决心一死,河童般的红毛倒竖,表情凄厉。

他真的像狗一样,怒吼了一声。

这不是虚张声势。

他坚信:

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没有错!

大人生气,有时还会自我反省,但是小孩一生起气来,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安抚得了他。再加上对方拿着木棒,更让城太郎燃烧得像个火球。

“杀呀!你杀杀看!”

他散发出一点也不像小孩的杀气,如泣如诉地嚷着:

“去死吧!”

木棒一声呼啸。

宫本武藏水之卷(53)

这一击,城太郎准没命。锵———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武藏神情冷淡,直到此刻还一直双手环抱,在一旁静静观看。

咻———城太郎手上的木剑飞向空中。几乎丧失意识的他,用木剑接下了第一击,结果当然是木剑从被震麻的手中飞了出去。

“你这畜生!”

城太郎喊着,扑上去咬住敌人的腰带。

他用牙齿和指甲,死命地攻击对方的要害,对方的木棒因此两次挥空。那个人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在欺侮一个小孩。而城太郎的表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凄厉,张牙咬住敌人的肉,舞爪抓住敌人的衣襟。

“臭小子!”

城太郎背后出现了另外一支木棒,对着他的腰就要打下去。这时候,武藏终于松开手腕,动作快速,一瞬间就穿过宛如石墙般的人群。

“卑鄙!”

大家看到两只木棒和它们的主人,在空中转了一圈,像个球似的滚到十二尺远的地方。

接着武藏一面骂道:

“你们这些无赖!”

一面抓住城太郎的腰带,把他高举到自己头上。

接着又对着迅速重新捡起木棒的家臣说道:

“一切经过我都看到了,你们有没有问过呢?他是我的僮仆,你们是要向这小孩问罪,还是向我这个主人兴师问罪呢?”

那名家臣声嘶力竭地嚎叫道:

“不用说,当然是向你们两个问罪。”

“好!那就主从二人跟你们打,接住!”

话声甫落,他揪住城太郎的身体往对方身上用力掷去。

周围的人,从刚才就一直纳闷:

他是不是疯了,把自己的僮仆举得高高的,到底要干什么?

大家瞪着武藏,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忽然,他双手把城太郎从高处向对方丢去。

“啊!”

人群立刻闪开,混乱地向后退了几步。

原来是拿人打人。大家看到武藏这胡乱且令人意外的做法,都倒吸一口冷气。

被武藏用力掷出的城太郎,宛如从天而降的雷神之子,手脚都紧紧蜷缩成一团,往闪避不及的对方怀里撞了过去。

“哇!”

那个人好像下巴脱臼了一般,发出一声怪叫:

“嘎!”

那人的身体吃不住城太郎的重量,就像被锯断的树干一样,直挺挺向后栽了下去。

不知是倒地的时候后脑勺撞到了地面,还是宛如石头般的城太郎撞断了他的肋骨,反正发出了一声“嘎!”之后,照顾太郎的那位家臣立刻口喷鲜血。而城太郎则在他胸膛上打了个滚,像个皮球似的滚到三米开外的地方。

“你竟然敢动手?”

“是哪里来的浪人?”

这回不管是不是照顾太郎的人,围在四周的柳生家家臣异口同声骂了出来。很少人知道他是应四高徒之邀,进城做客的宫本武藏。看到眼前情形,难免要个个怒发冲冠,杀气腾腾了。

“我说———”

武藏重新面对他们:

“各位!”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他神情凄厉,捡起城太郎刚才掉落的木剑,拿在右手上,说道:

“僮仆之罪即主人之罪!我将承担一切惩罚。只是,你们应该将城太郎视为光明磊落拿着剑的武士,和他决斗岂能像杀狗一样,拿木棒打他!我要跟你们一较高低,在此先做声明。”

这不但不是在认罪,显然是要挑衅。

要是武藏代替城太郎道个歉,努力安抚藩士们的情绪,或许事情还能圆满解决。而且,一直没表示意见的四高徒也可能会说:

“算了、算了,不要追究了!”而担任双方的和事佬。

但是,武藏的态度却背道而驰,巴不得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庄田、木村、出渊等四高徒,都皱着眉,心中暗忖:

“奇怪了!”

他们退到一旁,用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武藏不放。

当然,武藏粗暴的言论,不只四高徒,其他人也都愤怒不已。

除了四高徒,柳生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人的底细,更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本来即将爆发的情绪,经武藏这么一说,更是火上加油。

“你说什么!”

他们对着武藏骂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

“哪里来的奸细?把他抓起来!”

“不,应该把他处死!”

“别让他逃走了!”

被吵嚷不休的众人团团围住的武藏,连同被他拉在身旁的城太郎,简直要被白刃给淹没了。

“啊!等一等!”

庄田喜左卫门终于开口。

喜左卫门一叫,村田与三跟出渊孙兵卫也开口说道:

“危险!”

“不可妄动!”

四高徒至此才积极出面,对大家说道:

“让开、让开!”

“这里交给我们。”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宫本武藏水之卷(54)

随后又说道:

“这个男子似乎有什么预谋,要是一不小心上了他的当,有人受伤,我们如何向主君交代?太郎的事固然重要,但是人命关天。这次事件的责任由我们四个来承担,绝对不会给各位添麻烦,你们安心离开吧!”

过了一会儿,这里只剩刚才在新阴堂对坐的主客人数了。

只不过,现在主客关系已经改变,成了犯罪者和裁判的敌对关系了。

“武藏!你的计策很不幸泡汤了———依我观察,你一定是受某人之命,不是来探小柳生城的虚实,就是来扰乱治安的,对不对?”

四双眼睛紧盯着武藏质问。这四人当中,个个武功都已达到相当的境界。武藏把城太郎护在腋下,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不曾移动半步。然而,武藏即使现在插了翅,也难在这四个人中找到空隙飞了。

出渊孙兵卫接着说道:

“喂!武藏!”

他握着刀柄,稍微向前推,摆好架式。

“计谋被识破,自我了断是武士应具备的品格。你虽然居心叵测,但是胆敢只带着一名僮仆,便堂堂进入小柳生城,也算勇气可嘉。再加上我们也算有一夕之谊,所以———切腹吧!我们给你时间准备。让我们看看你的武士精神!”

四高徒认为这样一切便都可以解决了。

因为他们没禀报主君就私自决定邀请武藏,也没问他真实姓名和目的,所以急着要把这件事隐瞒过去。

武藏当然不肯。

“什么?要我武藏切腹自尽?我才不干这种傻事!”

他昂然晃动肩膀,一阵大笑。

武藏不遗余力地激怒对方,期待掀起另一场暴风雨。

情绪不容易受波动的四高徒,终于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

语气平和,但却非常果断。

“对你慈悲为怀,你不接受,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出渊说完,木村助九郎接着说道:

“多言无用!”

他绕到武藏背后,用力推着他,说道:

“走!”

“去哪里?”

“牢里!”

武藏点头向前走。

但却是照着本城的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到哪里去?”

助九郎立刻绕到武藏前面,张开双臂拦阻。

“牢房不从这里走。向后转!”

“不退!”

武藏对紧贴在身边的城太郎说道:

“你到对面松树下。”

松树附近似乎已是接近本城玄关的前庭,到处是茂盛的松树,地上铺的沙子好像筛过一般,细致且闪闪发光。

城太郎听武藏说完,立刻从他的袖下飞奔离开,躲到了一棵松树后。

看吧!我师父又要发威喽!

他想起武藏在般若荒野的雄姿,而他也像只刺猬,浑身汗毛直竖。

仔细一看,只一瞬间,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孙兵卫两人已经左右包抄准武藏,架住他的双手,说道:

“回去!”

“不回去!”

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次。

“说什么都不回去吗?”

“嗯!一步也不退!”

“哼!”

站在武藏面前的木村助九郎终于按捺不住,拍着刀柄。较年长的庄田和出渊二人,连忙向他示意先别出手。说道:

“不回就不回。但是,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贵城的城主石舟斋。”

“什么?”

即使是四高徒也不由得一脸的愕然。他们只知道这年轻人一定有特殊的目的,可是谁也没料到他想接近石舟斋。

庄田又问:

“见我们主公做什么?”

“我是兵法修行的年轻人,想向柳生流的宗师求教。”

“为什么不照规矩向我们提出申请?”

“我听说宗师已不见任何人,也不再指导修行武者了。”

“没错。”

“果真如此,那么除了向你们挑战比武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光是一般的比武一定很难把他请出草庐。所以,在下想以全城的人为对手,在此要求会战。”

“什么?会战?”

四高徒目瞪口呆,反问武藏。又重新直视武藏的眼睛,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武藏两只手就这样让对方抓着,抬头仰望天空,因为黑暗中传来了啪哒啪哒的声响。

“?……”

四高徒也抬头仰望。只见一只鹫鸟从笠置山的暗夜中,掠过星空,停在了城内仓库的屋顶上。

16

“会战”这字眼,听起来非常响亮,但仍不足以表达武藏此刻的心情。

这绝不是点到为止的小试身手,武藏才不会要求这种不痛不痒的形式。

他说的会战,追根究底就是比武。但既然同是要赌上一个人全部的智力跟体力来决定命运的胜败,即使形式不一样,对他来说,都是无异于大规模的会战。惟一的差别在于一个是调度三军,一个是调度自己的智能和体能的极限。

宫本武藏水之卷(55)

这是一人对一城的会战。武藏跨出的脚跟上,充满高昂的战斗力,他自然地说出了会战两字,而四高徒心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们似乎怀疑武藏的常识水准,又一次打量武藏的眼神。当然,他们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好!有意思!”

木村助九郎欣然接受,立刻踢掉脚上的草鞋,撩起裤子下摆。

“会战太有意思了。虽然没有鸣钟击鼓,但还是要用参与会战的心情应战。庄田、出渊!把那小子推过来!”

会战终于爆发了。第一个上场的木村助九郎早就想将武藏除之而后快。

事已至此!

两人对望了一眼。

“好!交给你了。”

两人同时放开武藏的手腕,用力往他背上一推。

咚、咚、咚———

武藏将近六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四五声巨响,往助九郎面前踉跄跌撞过去。

助九郎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向后退了一步。距离正好是伸手可碰到武藏跌过来的身体。

“咔!”

助九郎咬紧牙根,将右手肘举到脸部。然后,挥动手肘,发出咻———的一声,对着跌过来的武藏,打了过去。

沙、沙、沙———

剑鸣不已。助九郎的刀仿佛神灵乍现,发出铿锵的刀刃声。

同时,听到“哇”———的一声,但这并不是武藏发出来的,而是躲在远处松树后的城太郎,大吼着飞奔过来。助九郎的刀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是城太郎丢了一把沙子过来的缘故。

但是这种时刻,一把沙子当然没什么作用。而武藏被对方一推之时,就已经算好自己跟助九郎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自己的力量,对着他的胸部猛冲过去。

被打一拳,踉跄跌出去的速度,和趁势奋不顾身猛冲的速度,是很不一样的。

助九郎向后退的距离,和向前进攻的距离,都因此而有了误差,于是便扑了个大空。

两人各自退开,中间隔了十二三尺。助九郎高举大刀,而武藏正要拔刀———双方互相凝视,不动如山,只有周围的气氛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哦!这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庄田喜左卫门脱口而出。除了庄田之外,出渊、村田二人,虽然还没有卷入战局,却好像被什么强劲的力量撞击了一下。接着,各自找了个适当位子,摆好架式。

这家伙有两下子———他们张大眼睛,注视武藏的任何动静。

一股逼人的寒气凝结在空气里。助九郎的刀尖,一直停在他自己黑影胸部下方的位子,一动也不动。武藏则是右肩对着敌人,纹丝不动。右肘高举,将全部的精神凝聚在仍未出鞘的刀柄上。

“……”

两人的呼吸,沉重得几乎可以数出来。从稍远的地方来看,武藏即将划破黑暗的脸上,好像放了两颗白色围棋,那是他的眼睛。

精力的消耗超乎想像。双方虽然隔了一尺之远,但是环绕助九郎身躯的黑暗中,渐渐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动摇。很明显的,他的呼吸早已比武藏慌乱、急促。

“唔唔……”

出渊孙兵卫不觉发出呻吟,因为形势已经很明显,这是一场弄巧成拙的大祸,想必庄田和村田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人非泛泛之辈!

助九郎和武藏的胜负,这三个人已了然于胸。虽然有些卑劣,但是在事情扩大之前,以及造成无谓的伤亡之前,一定要一举击败这个不知底细的闯入者。

这个想法,在三个人彼此的眼神中,无言地传递着。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逼近武藏左右。忽然,武藏的手腕像绷断的琴弦,突然向后挥去。

“呀!”

凄厉的吼声,响彻云霄。

响彻云霄的声音,与其说是武藏口中发出来的,不如说他整个身子犹如梵钟震动,划破四周的寂静。

“啐!”

对方吐了一口唾沫,四人抡起四把大刀,排成车轮阵,武藏的身体就像莲花瓣中的一点露珠。

武藏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处在不可思议的状态中,全身的毛孔虽然好像就要喷出热血般的灼热,但是心头却冷若冰霜。

佛家所说的红莲,指的不就是这种状态吗?寒冷的极致跟灼热的极致是同样的,非火亦非水。武藏的五体,此刻便处于这种状态中。

沙子没继续飞过来,城太郎不知到哪里去了,突然不见踪影。

———飒飒!飒飒!

晚风在夜色中,不时从笠置山直吹而下,好像在磨亮那些不轻易动摇的白刃,噼!噼!像磷火在风中飘闪不定。

四对一。但是,武藏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算什么!

他只意识到自己的血脉贲张。

死。

以往他总想慷慨赴死,但很奇怪地,今夜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也没想到要战胜对方!

笠置山吹来的晚风,似乎直直吹进了他的脑袋里,脑膜就像蚊帐一样,透着凉气。而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令人生畏。

宫本武藏水之卷(56)

右边有敌人,左边有敌人,前面也有敌人。但是———

最后,武藏的皮肤变得一片湿粘,额头也冒着油汗,生来就异于常人的巨大心脏,急剧跳动着,外表不动如山,体内却燃烧到极点。

刷、刷……

左手边敌人的脚步微微擦动了一下。武藏的刀尖,像蟋蟀的触须一般敏感,早已视破对方的动静。而敌人也察觉到他的警觉,没攻进来。依然是四对一。

“……”

武藏了解到这种对峙对自己不利。他心中盘算着把四人的包围阵形,改成一字排开的直线形,然后一一砍倒对方。但是,对手并不是乌合之众,全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可能任由武藏引导。个个严守着目前的位置。

只要对方不改变位置,武藏绝不会出手。一个可能是拼死跟其中一人对打,或许有可能致胜。否则只能等待其中一人动手,导致四人的行动有一瞬间的误差,趁此空隙进攻了。

真棘手!

四高徒对武藏又多了这一层新的认识,没人敢仗着四个人,而有所疏忽。这个时候,要是仗着人多,而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武藏的大刀,一定毫不犹豫地砍向那里。

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就连承袭柳生流精髓,体悟出庄田真流真理的庄田喜左卫门,也只能暗中思忖道:这人真不可思议!

他只能透过剑梢观察敌人,连一尺他都无法向前进逼。

就在剑和人,大地和天空,几乎都要化为冰霜的刹那间,意外的声音,惊醒了武藏的听觉。

是谁?谁在吹笛?悠扬的笛声穿透附近本城的林间,随着晚风飘过来。

笛声———悠扬的笛声,是谁在吹?

正处在无我无敌、无生死妄念、剑人合一状态下的武藏,从耳中突然窜入可疑的乐声中恢复了意识,重又回到肉体和杂念的自我。

因为,那笛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充塞于他的脑海和全身的肉体,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不就是在故乡美作国———高照峰附近———夜夜被人追捕,饥寒交迫、头昏眼花的时候,传来的天籁之音吗?

那时———

犹如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呼唤着:出来吧!出来吧!造成自己被泽庵抓住的机缘,不就是这笛声吗?

即使已经忘记此事,但当时武藏潜在的神经也一定受到强大的冲击感动而无法忘怀。

不就是那时候的笛声吗?

不但笛声一样,连曲子也完全相同。啊!错乱的神经里,有一部分在脑海里叫着:

———阿通!

脑海里闪过这个声音的同时,武藏的四肢百骸,忽然就像雪崩一样,顿时变得脆弱异常。

对方当然察觉出他的变化。

四高徒终于找到武藏的大破绽。

“杀!”

随着一声大喝,武藏看到木村助九郎的手肘,好像瞬间长了七尺,已直逼眼前。

“喝!”

武藏的神志又回到刀尖。

他感到全身的毛发好像着了火一般充满热气,肌肉紧绷,血液像激流般在皮肤下窜流。

———被砍到了。

武藏立刻感受到左手袖口破了一个大洞,手腕露了出来,看来是连衣带肉地被砍到了。

“八幡神!”

在他心中,除了自己之外,还有神明的存在。当他看到自己的伤口时,迸出了如雷电般的叫声。

他一转身。

换了个方位,回头一看,刚刚砍到自己的助九郎背对自己,正站在刚才自己的位置上。

“武藏!”

出渊孙兵卫大叫一声。

村田和庄田也绕到武藏侧面。

“呀!你也不过如此!”

武藏不顾他们的叫骂,用力一蹬,跳到一根低矮的松枝上,然后再一跃,又一跃,头也不回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胆小鬼!”

“武藏!”

“无耻的小子!”

往城中空濠急落的悬崖附近,传来如野兽跳跃般的树枝折断声。袅袅笛声,依然回荡在夜半的星空。

17

那是条深达三十尺的空濠。虽说是空濠,但深暗的濠底可能积了一些雨水。

因此,顺着长满灌木林的悬崖滑下来的武藏,中途停了下来,扔一块石头试了试,紧跟着跳了下去。

像从井底仰望天空一般,星星看起来更遥远。武藏咚一声,仰躺在濠底的杂草丛中,大约有一刻钟,动也不动一下。

他的肋骨剧烈地起伏着。

渐渐地,心、肺终于恢复正常。

“阿通……她不可能在这柳生城,可是……”

即使热汗已凉,呼吸已经平顺,如乱麻般的情绪还是不容易平静下来。

“那一定是错觉。”

可是他又想到:

“不,人世间变化无常,搞不好阿通真的在那里。”

他在星空中描绘阿通的脸庞。

不,她的一颦一笑,根本不必描绘,经常不自觉地映在他的心中。

宫本武藏水之卷(57)

甜美的幻想,突然包围着他。

她曾在国境的山顶上对他说———

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了!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在花田桥头,她还说过———

你来之前,我已经在此等了九百天了。

那时她还说———

如果你不来,我就在这桥头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即使等得头发都白了……带我走!多少苦我都可以忍受。

武藏心中隐隐作痛。

他迫于无奈,辜负了她的一片纯情,乘隙而逃……

她不知怎么怨恨自己呢!她一定对这个无法理解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吧!

“原谅我!”

武藏口中不知不觉念着当时自己用小刀刻在花田桥栏杆的话语,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悬崖上面,突然传来人声:

“没在这里!”

武藏看到三四支火把在林间晃了几下之后就消失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恨恨地说:

“女人算什么!”

连忙举起手拭去泪水。

他踢散幻想的花园,翻身跳了起来,再次望着小柳生城黑色的屋影。

“先别说我胆小鬼、无耻,我武藏可没说要投降!暂时退兵可不是逃走,是兵法的运用啊!”

他在空濠濠底走来走去,但怎么走都走不出空濠。

“我一刀都还没出手呢!四高徒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见柳生石舟斋吧!走着瞧!会战———现在才要开始呢!”

他拾起地上的枯木,劈劈啪啪地,用膝盖折成好几节。然后,插入岩壁的缝隙里当踏脚石,直攀而上。不久,他的身影便出现在空濠的外侧了。

此刻,已听不到笛声。

城太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是,这一切都不存在于武藏的思绪中。

现在他的心中只有旺盛的———旺盛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血气和功名心。他此刻只想为这般惊人的征服欲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眼中燃烧着全部的生命之光。

“师父———”

远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呼唤的声音,但一凝神细听,却又听不见了。

是城太郎吗?

武藏突然想到他,不过立刻又转念一想:

他不会有危险的。

因为刚才虽然一度在崖腹出现火把,但消失之后,再也没见到踪影,似乎城里的人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趁这个时候,去找石舟斋。”

他在深山的树林和山谷间到处乱走,有时都怀疑是不是跑到城外了。但是看到到处出现的石墙和城壕,还有像粮仓般的建筑,又让他确定自己还在城内,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石舟斋的草庵。

他曾听绵屋客栈的老板说过,石舟斋不住在本城,也不住在外城,而是住在合内某个地方的一个草庵,安享余年。他决定,只要找到那个草庵,就要直接叩门而入,拼死也要见他一面。

他找得失神,几乎要大叫:

“在哪里啊?”

最后,走到笠置山的绝壁前,看到后门的栏杆,才又无功而返。

出来!看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哪怕是妖怪变的也好,他真希望石舟斋现在就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四肢百骸充满的斗志,让他在夜里也像个恶鬼一样到处游走。

“啊……哦!好像是这里!”

他来到一个往城东南方倾斜的坡道下方。那附近的树木都经过仔细的修剪,应该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看到一扇门!

那是利休风格的茅草门,杂草蔓生到门栓处,围墙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哦!就是这里!”

他往里面窥视了一下,景色像个禅院,竹林中有一条小路,沿着坡道直攀而上。武藏正准备翻墙而入。

“不,等等!”

门前清扫得一干二净,随风飘落的白色栀子花,显现出主人的风骨。这个情景,抚平了武藏莽动的心,他突然注意到自己散乱的鬓发和衣着。

“不必这么急。”

特别是他感到疲倦了。他觉得在见石舟斋之前,必须先休整一下自己。

“明早一定会有人来开门的,就等到那时候吧!要是他还是拒绝见修行武者,再采取对策。”

武藏坐到门边,背靠着柱子,立刻呼呼大睡。

星空寂静。白色的栀子花,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在武藏脖子上,他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已破晓。饱睡后的武藏,感受到晨风的清凉,以及从耳际流转而过无数的黄莺歌声。顿时之间,犹如脱胎换骨般精神为之一振,所有的疲劳也一扫而光。

他揉揉眼睛,抬头一看,火红的朝阳正踏着伊贺、大和连峰的山头,慢慢上升。

武藏猛然站了起来,充分休息后的身体,一晒到太阳,立刻燃起希望,充满功名和野心。

“唔、唔———”

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活动手脚,催动蓄满了力量的躯体。

宫本武藏水之卷(58)

“就是今天了。”

他不觉喃喃自语。

接着他感到一阵饥饿。连带也想到了城太郎。

“他不知怎么样了?”

他有些担心。

昨晚对城太郎是残酷了一点,但是武藏知道这样做对他的修行会有帮助的。武藏知道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城太郎都不会有危险。

淙淙的水声,传了过来。

一道清流,从门内高山直落而下,快速穿过围绕着竹林的墙脚,然后滑落到城下。武藏洗过脸,然后像吃早餐一样,喝了几口水。

“好甜!”

水的美味,直透体内。

石舟斋想必是看中这个名水,才将草庵盖在这水源之处。

武藏不懂茶道,也不知茶味,只是单纯感到:

“好甜!”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武藏是第一次感受到山泉竟然是这么的甘甜。

他从怀里拿出一条脏手帕,在水中清洗之后,立刻变得好干净。

他用这手帕仔细擦了脖子,连指甲都洗得很干净。然后,拔下刀形发叉,用手梳理了乱发。

不管怎么样,今早他要见的是柳生流的宗师,也是天底下少数几个能代表现代文化的人物之一。而像武藏这种无名小卒,跟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拉平衣襟、抚平乱发,是应有的礼仪。

“好!”

心里也准备好了。头脑清醒的武藏,成为一个从容不迫的客人,上前敲了敲门。

但是,草庵盖在山上,听不到敲门声。他突然想到也许有门铃,便在门前左右找了一下,结果看到左右门柱上,挂着一副对联,雕刻文字所涂的青泥,已经褪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首诗歌。

右联写着:

休怪吏事君

好闭山城门

左联写着:

此山无长物

惟有清莺鸣

满山的树林,笼罩在黄莺甜美的歌声中。武藏凝视着诗句,陷入了沉思。

挂在门上的对联诗句,描写的当然是山庄主人的心境。

“休怪吏事君,好闭山城门;此山无长物,惟有清莺鸣……”

武藏默念了好几回诗句。

今早外表净肃有礼,内心澄明安宁的武藏,对此诗句竟然一下子就融会贯通。

同时,他的内心也映照出石舟斋的心境、人品及生活方式。

“我太轻浮了!”

武藏不由得低下头。

石舟斋闭门隐居,拒绝接触的绝对不只是修行武者。一切功名利禄,一切私欲,都被他摒弃于门外。

他还体谅那些下层官吏,要世人休怪他们。石舟斋这种避世的姿态,令他联想到树梢上皎洁的明月。

“差远了!他是我远远不及的人啊!”

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敲门了。而昨天他本想要踢门而入的,现在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很可怕。

不,应该说自己很可耻。

能进入这扇门的,惟有花鸟风月。现在的石舟斋,不是傲视天下的剑法名人,也不是一国的藩主。只不过是回归大愚,悠游于大自然之间的一名隐士罢了。

骚扰这样的幽静住所,实在太愚蠢了。战胜不问名利的人,又可以得到什么名利呢?

“啊!要是没有这副门联,我早就会被石舟斋嘲笑了。”

艳阳高升,黄莺已不像早晨时刻那么嘹亮。

此刻,从柴门内远方的坡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鸟被惊吓得四处飞散。

“啊?”

武藏从围墙隙缝看到那人时,脸色大变。从坡道跑下来的是位年轻女子。

“是阿通!”

武藏想起昨夜的笛声,心乱如麻。

见她?还是不见?

他不知所措。

他想见她!

又想,现在还不能见她!

武藏内心一阵悸动,波涛汹涌。他也不过是个清纯的青春男子,还不善于应付女人的问题。

“怎、怎么办?”

还是拿不定主意。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从山庄跑下坡道的阿通,马上就要到了。

“奇怪?”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着。

今早的阿通,眼眸中闪耀着喜悦之色,不停左顾右盼。

“我以为他跟着来了呢!……”

她不知在找什么人,最后只好用双手圈住嘴巴,对着山上大喊:

“城太郎!城太郎!”

听到她的叫声,又看到她近在眼前的身影,武藏红着脸,悄悄地躲到树阴后。

“城太郎!”

隔了一阵子,她又叫了一次,这次有回音了。

“哦———”

竹林上方,传来一声含糊的回答。

“哎呀!我在这边呀!从那里走会迷路的。对!对!下来。”

城太郎好不容易穿过孟宗竹,跑到阿通身边。

“什么呀?原来你在这里啊?”

“你看吧!我说要紧跟着我,你就是不听话。”

宫本武藏水之卷(59)

“我看到野鸡,就追了过去嘛!”

“什么捉野鸡?天亮之后,不是非要找到那个重要人物吗?”

“别担心,我师父不容易被打败的。”

“可是,你昨晚跑来见我时,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现在师父生命危急,还要我向主公求情,阻止他们互相残杀吗?那时城太郎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呢!”

“那是因为我吓到了嘛!”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听到你师父是宫本武藏的时候,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通姐姐!你以前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我们是同乡。”

“只是这样?”

“对。”

“奇怪了!只是同乡,昨晚干吗哭得那么伤心?”

“我真的哭得那么伤心吗?”

“你就会记得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倒忘得精光。……当时,我看情形不妙,对方有四个人哪!要是四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是偏偏都是高手,要是我撒手不管,说不定今晚师父就被宰了……为了帮师父的忙,我抓了一把沙子,丢向那些人。那时,阿通姐姐好像在附近吹笛子,是不是?”

“对!在石舟斋大人面前。”

“我一听到笛声,突然想到:对了!可以拜托阿通姐姐向主公道歉。”

“这么说来,武藏哥哥也听到我的笛声了。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情,因为我吹笛的时候,内心正想着武藏哥哥呢!”

“这种事怎么说都好,重要的是我听到了笛声,所以才能找到阿通姐姐。我拼命朝笛音的地方跑,然后,大吼大叫了一阵。”

“你喊着‘会战’,石舟斋大人好像也吓了一大跳呢!”

“那爷爷人真好。听到我杀了太郎那只狗,却不像其他人那样生气。”

跟这少年一聊起来,阿通把时间、要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哎呀!……别再谈了!”

阿通打断滔滔不绝的城太郎,走到柴门内侧。

“以后再聊吧!最重要的是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武藏哥哥。石舟斋大人也说要破例见见这样的男子,现在正等着呢!”

门里响起拉开门闩的声音。利休风格的柴门便向左右打开了。

今早的阿通,看起来分外艳丽动人。不只是因为心中期待能见到武藏,也是因为年轻女性的自然光采,完完全全在皮肤上显露了出来。

近夏的阳光,晒得她的脸颊像个红苹果。微风送来阵阵嫩芽的清香,连肺都似乎被染绿了。

躲在树阴中,背部已被朝露濡湿的武藏,看到阿通的样子,立刻注意到———

啊!她看起来很健康!

在七宝寺走廊上,经常流露出寂寞空虚眼神的阿通,绝对没有现在这样闪闪动人的双颊和眼眸。那时的她完全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那时阿通尚未恋爱。即使有,也是懵懵懂懂的情怀。是个一味怨叹、回顾,为何只有自己是个孤儿的感伤少女。

但是,认识武藏,深信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之后,她在初次体会到的女性沸腾热情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尤其是为了追寻武藏,一路浪迹天涯之后,不论身心,都被磨炼得能接受任何的考验了。

武藏躲着,望着她磨炼后的成熟之美,非常惊讶。

她简直判若两人!

武藏心里一阵冲动,想跟她到无人的地方,向她表明自己的真意———倾诉自己的烦恼———说明自己坚强外表下的脆弱之处。还要告诉她刻在花田桥栏杆上的无情文字,不是自己的真心话!

然后,只要没人看到,即使向女人示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向她表白自己的热情,以响应她对自己的倾慕之心。真想紧紧地拥抱她,跟她耳鬓厮磨,为她拭去泪水。

武藏反复想了好几次,但也只能想而已。阿通对他说过的话,此刻都重新回荡在他身边。他无法不认为,背叛了她率真的思慕是男性非常残忍的罪恶。———也无法不痛苦。

虽然如此,武藏现在却咬紧牙关,忍耐这种痛苦。此刻的武藏,已经分裂为两种性格。

他想叫:

阿通!

又自我责备:

傻瓜!

他无法分辨哪个性格是与生俱来,哪个是后天造成?武藏一直躲在树后。渐渐地,他的眼眸及混乱的脑海里,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阿通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走出柴门约十步左右,回头又看到城太郎在门边的草丛中逗留,便叫他:

“城太郎!你在捡什么东西?快出来呀!”

“等一等,阿通姐姐!”

“哎!你捡这么脏的手帕干吗?”

那条手帕掉在门边,看来刚刚被人拧干。城太郎踩到了,这才捡起来。

“……这是师父的手帕哟!”

阿通走到他身边。

“咦?你说是武藏哥哥的?”

城太郎两手摊开手帕。

“对,没错。这是奈良的一位寡妇送的。染了红叶,还印了宗因馒头店的‘林’字样。”

宫本武藏水之卷(60)

“这么说来,武藏哥哥来过这里?”

阿通立刻四处张望,突然城太郎在她耳边大叫了一声:

“师父!”

附近林中,一树的露珠忽然闪动着点点光芒,同时响起野鹿之类动物跳跃的声音。

阿通猛然回头。

“啊?”

她丢下城太郎,自顾追了过去。

城太郎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武藏哥哥跑掉了!”

“哦?真的吗?在哪里?”

“那边!”

“看不到呀!”

“在那林子里啊———”

武藏身影一闪而过,使她又欣喜又失望。以一个女子的脚力,想要追一个已跑远的人,必得全力以赴,所以不能多费口舌。

“不对吧!你看错人了。”

城太郎虽然跟着跑,还是不相信。

“师父看到我们不可能会跑掉的,看错人了吧?”

“可是,你看!”

“看哪里嘛?”

“那里———”

接着,她发狂似的大叫:

“武藏哥哥……”

她撞到路旁的树,跌了一跤,城太郎赶紧扶她起来。

“你怎么不叫呢?城太郎!快!快点叫他。”

城太郎内心一震,盯着着阿通的脸———怎会如此相似?只差没咧嘴而笑。她那充血的眼神,白皙的眉间,像蜡雕的鼻梁和下巴———

像极了!她的脸跟奈良的观世家寡妇送给城太郎的狂女面具,简直一模一样。

城太郎一个踉跄,放开了手。阿通看他还在发呆,骂道:

“不快点追就追不上了,武藏哥哥不会回来了。快叫他!叫他,我也一起大叫。”

城太郎内心很不以为然,但看到阿通认真的表情,不忍泼她冷水,只好也拼命大叫,跟着阿通追了过去。

穿过树林,来到平缓的山丘。沿着山,是月濑通往伊贺的小路。

“啊?真的是他。”

站在山丘上,城太郎也很清楚地看到了武藏。但已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叫声了。那人影头也不回,越跑越远。

“啊!在那边!”

两人边跑边叫。

拼命跑,拼命叫。

两人带着哭声的呼唤,跑下山丘,越过原野,在山谷间回荡,连树林都要为之动容。

可是,武藏的身影越来越小,跑入山谷间就不见了。

白云悠悠,溪水淙淙,回音空空荡荡。城太郎像被抢走母乳的婴儿,跺着脚大哭了起来。

“你这个混账家伙!师父是个大混蛋!竟然把我……把我丢在这荒郊野外……哼!畜牲!你逃到哪里去了呀?”

阿通则一个人靠在一棵大胡桃树上,喘不过气来,抽抽噎噎地哭着。

自己为他奉献了一生,竟然还无法让他停下脚步?!这多么令人痛心!

他的志向是什么?又为何要避开自己?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姬路花田桥时,她就已很清楚了,但是她一直不解的是:

为何跟我见面,会妨碍他的大志呢?

她又想:

说不定那只是借口,其实他是讨厌我?

可是,阿通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下观察了武藏好几天,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男性。她相信他不会向女人撒谎,要是讨厌自己,他一定会明讲。这样的人曾在花田桥说过:

绝对不是讨厌你———

阿通想到这个,内心就充满怨恨。

那么,自己该如何是好?孤儿有一种冷漠的癖性,不容易相信别人,但是只要一信任某人,就会认定除了他以外,再无可依赖之人,再也没有其他的生存意义。况且,她又曾被本位田又八背叛,让她对男性有了更深刻的比较。她知道武藏是世上少见的真诚男子,所以决定一辈子都要跟着他,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她哭得胡桃树叶也跟着颤动不已。要是树木有灵,也会为之落泪吧!

“……这未免太过分了!”

越恨他,就越爱他,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吧?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个人结合,她的生命就无法和真正的人生步调一致,这一定是她脆弱的精神无法负荷的痛苦,是比肉体残缺还严重的痛苦。

气得陷入半狂状态的城太郎在一旁喃喃说道:

“……喔!有位和尚来了!”

阿通的脸还是没有离开那棵树。

伊贺辟山已有初夏气息。日正当中,天空透着一片湛蓝。

———云游四海的和尚,从山上慢慢走下来,仿佛从天而降,丝毫不带任何世俗的牵绊。

他走过胡桃树时,忽然转身看着靠在树上的阿通。

“咦……”

阿通闻声抬头,红肿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啊……泽庵师父?”

他来得正是时候,宗彭泽庵对她而言,就像暗夜中的一盏明灯。不只如此,泽庵竟然会经过这里,实在太偶然了,阿通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宫本武藏水之卷(61)

阿通感到意外,但是泽庵却早已料到会在此遇到她。之后,便带着城太郎三人一起走回柳生谷石舟斋的住处,也不是什么偶然或奇迹。

原来———

宗彭泽庵跟柳生家早有交情。他们结识的机缘,可以远溯到这位和尚在大德寺的三玄院厨房帮佣,每天和味噌、抹布为伍之时。

那时,三玄院属大德寺的北派,经常有一些为了解决生死问题的武士,以及领悟到研究武术的同时,也必须究明形而上学的武道家等特异人物,在此出入。寺里的武士经常超过僧侣,所以当时很多人传言:

三玄院有意谋反。

这些人物当中,有上泉伊势守的弟弟铃木意伯、柳生家的儿子柳生五郎左卫门,及其弟宗矩。

当时,宗矩尚未当上但马守,跟泽庵交情深厚,经常邀他至小柳生城,所以泽庵跟宗矩的父亲石舟斋亦亲如父子,对他尊敬有加,说他是:

能谈心的父亲。

而石舟斋也称赞泽庵:

这和尚将来必成大器。

此次云游,泽庵遍访九州。前一阵子来到泉州的南宗寺落脚,写了一封信问候久未联络的柳生父子。石舟斋看后仔细回了一封长信:

近日我过得颇为惬意。至江户奉公的但马守宗矩亦平安无事;孙子兵库已辞去肥后加藤家的职务,目前走访各地,修行武术,看来将来会有所成就。而我身旁最近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佳人,善吹笛子,朝夕陪伴照顾,茶道、花道、和歌,跟她无所不谈,给严寒冷峻的草庵,增添了几许暖意。这位女子在美作的七宝寺长大,跟你的故乡很近,应该与你也投缘。因此特邀你前来,聆听佳人吹笛,共饮一夕美酒,茶香配上黄莺甜美的歌声,别有一番风味。来此之时,务必与老叟拨冗共度一宿为荷。

他如此邀约,泽庵非去不可。况且,信中提到的眉清目秀的吹笛女子,很有可能是他时时挂念的旧识阿通。

因此,泽庵才会悠游自在地来到此地,在柳生谷附近山区看到阿通,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是听到阿通说武藏刚刚才往伊贺的方向逃去,不禁咋舌直叹:

“遗憾!真是遗憾!”

18

阿通带着城太郎,领着泽庵从胡桃树所在的山丘,走回石舟斋山庄口一路上,泽庵问了许多事,她毫不隐瞒,将自己浪迹天涯,直到此地的种种往事,一五一十地向他倾吐。

“嗯……嗯……”

泽庵像在听妹妹哭诉一样,耐心倾听,频频颔首,一点也不厌烦。

“哦!原来如此。女人常会选择连男人也办不到的人生啊!现在,阿通姑娘是否要问我,今后应该选择哪条路?”

“不是……”

“……哦?”

“现在我已经不为这事烦恼了!”

她无力低垂倾侧的脸,简直是一片惨白,活像个濒死之人。可是,她话语的结尾,却隐含着一种令泽庵不由得抬头重新审视她的力量。

“要是我还在收放之间犹豫不决,就不会离开七宝寺了……我很清楚今后要走的方向。只是,如果这么做,对武藏兄无益———如果我不能给他带来幸福的话———就只好另寻出路了。”

“另寻出路?”

“现在不能讲。”

“阿通姑娘!你要特别小心喔!”

“小心什么?”

“死神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拔你的黑发喔!”

“我没什么感觉。”

“是吗?死神正在对你施加攻势呢!但是,只为了单恋之苦,你该不会傻到去寻死吧?哈哈哈哈!”

泽庵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令阿通非常生气。没恋爱过的人,怎会了解这种心情?而泽庵却把自己当傻瓜,跟她大谈禅理。如果禅中有人生真理,那恋情当中,亦有必死的人生。至少对女性来说,是比听这个温吞禅和尚片面的阻止,以及解开入门公案,更攸关生命的大事。

不跟他谈此事了!

阿通下定决心,咬着嘴唇,默不作声。泽庵则神色认真地说道:

“阿通姑娘!为何你不生为男儿身呢?像你意志这般坚强的男子,一定能为国立功的。”

“坚强的女子难道不可以吗?会对武藏哥不利吗?”

“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不管你有多爱慕武藏,他还不是逃跑了?就算你追得上他,也抓不住他呀!”

“我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

“才多久不见,你已经跟一般女人一样,净说些歪理了。”

“可是……好了!别谈此事了。像泽庵师父这样的智识名僧,当然无法了解一般世俗女子的心情。”

“我也拿女人没办法,真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呢!”

阿通转向另一边。

“城太郎!跟我走。”

他们把泽庵留在原地,打算向另外一条路前进。

泽庵原地不动,挑高眉毛,叹了一口气,好像也拿她没办法。

“阿通姑娘!你不跟石舟斋大人道别就自行离去吗?”

宫本武藏水之卷(62)

“是呀!我在内心向他道别就可以了。本来我也没打算要在草庵中受他照顾那么久的。”

“你不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七宝寺的美作村,山居幽雅,这个柳生村庄也很不错,民风平和纯朴。像阿通姑娘这样的佳人,不应该住在充满血腥的凡俗世界,应该居于山水之间,如同黄莺一样。”

“谢谢您,泽庵师父!”

“还是不行———”

泽庵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关怀对这个陷入恋情中的痴情少女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但是,阿通姑娘!你选择的可能是一条无明之路!”

“无明?”

“你也是在寺里长大的女孩,应该很清楚无明的烦恼,是多么无边无际、多么悲痛、多么难以挽救的啊!”

“可是,我生来就缺乏有明之道。”

“不,你有。”

泽庵倾注所有热情在这一丝希望中,他走到阿通身边,握着她的手。

“我去拜托石舟斋大人,请他安排你的出路和未来。在这小柳生城找位良人,结婚生子,尽女人之责,不但可以使这乡土更为茁壮,你也可以过幸福生活。”

“我很了解泽庵师父的心意,可是……”

“就这么办!”

泽庵不觉抓住阿通的手,又对城太郎说:

“小鬼!你也一起来。”

城太郎摇摇头。

“我不要!我要去追随我师父。”

“就是要去,也得回山庄一趟,向石舟斋大人道别。”

“对了!我把一个重要的面具留在城里了。现在就回去拿。”

城太郎跑了回去。他的脚步根本没什么有明、无明之别。

可是,阿通却停留在歧路上,伫立不动。泽庵又恢复旧友的立场,诚恳说明她选择的人生是危险的,而女性的幸福绝不只有那一条路,但已不足以打动阿通的心了。

“找到了!找到了!”

城太郎戴着假面具,从山庄的坡道跑过来。泽庵看到那狂女面具,心里一阵战栗———好像已经看到多年之后,在无明的彼方所见到的阿通的神情。

“泽庵师父!就此告别了。”

阿通向前走了一步。

城太郎拉着她的袖子。

“走吧!快……快走吧!”

泽庵抬头仰望白云,像在慨叹自己的无能为力。

“真没办法。释尊也说过女子难救。”

“再见了!石舟斋大人那里,我就不回去道别了,请泽庵师父代为转达……请多保重。”

“哎呀!我这和尚越来越像个笨蛋了。一路行来,尽是看到些陷入地狱的人,却无法阻止他们。阿通姑娘!如果将来你陷入苦海难以解脱,记得呼叫我的名字,好吗?一定要想起泽庵的名字,大声呼唤———好吧!你想到哪里,就尽管去吧!”

①浪人:没有主人到处流浪的武士。

①阿波:地名,今日的德岛县。

①羽织:一种无袖外褂。

①用人:负责会计、杂物等的人。

①河童:想像中的动物,身体如幼儿,嘴尖,手脚有蹼,头顶有个蓄水的盘状凹陷。

①②合:一种酒具。

①太阁:指丰臣秀吉。

①月代形: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

①平将门:平安中期的武将。

②建武时代:公元1334~1336。

①大御所:指德川家康。

②安堵令:领主对旧领地所有权的确认。

①马回:守护在大将周围的骑马武士。

②纳户组:管理服装、武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