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八月四日(二)

*

我最近才见过小昴的父亲,应该就是救阿嬷的那个安养院职员。听到「银城」的名字,我才想到肉包子告诉我的「Takao」这个姓氏,和我之前看到那个大叔胸前的名牌相同。我真是绕了一个大圈子。

但是,我完全回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即使在了解真相后,我仍然难以把长相毫无特征的大叔和五宫俊俏的小昴连在一起,小昴的妈妈应该是绝色美女。

在医院的走廊得知阿嬷获救时,我真的很受打击,很希望这个大叔去死。如果我当时有空,一定会思考用什么方法陷害这个多管闲事还自鸣得意的大叔。但是,现在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相反地,我还很感激他救了阿嬷。

那天晚上,我独自冷静地思考,如果阿嬷吃了那个藤冈带去的麻糬噎死,我会是怎样的心情?一开始或许很高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子一久,悔恨也许就会渐渐涌上心头。

无论阿嬷以前是多么严格的老师,最深受其害的其实是我们家人,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爸爸、妈妈和我。如果阿嬷被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藤冈杀害,就这样死翘翘了,那一直忍耐至今的愤恨要怎么宣泄?

而且,如果藤冈当初当一个乖学生,我或许就不必承受那些折磨。想到这里,就不希望藤冈称心如意——所以,我很感谢那位大叔。

现在,我最希望阿嬷是病死,所以只能慢慢等待。即使是半夜三更,即使在天涯海角,我都会赶到她身旁,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因果报应,下地狱吧!

因为天气不错,想象这些事,觉得心情特别好。

原本打算一大早就去老人安养院,但身体不听使唤,整个上午,我都抱着肚子躺在床上。

生理期偏偏在这种时候报到。我平时都很有规律,没想到这次提前了一个星期。我不能浪费时间。吃了止痛药后,稍微舒服了一点,中午之前,总算恢复到能够出门的程度了。

身体舒服后,心情也轻松起来。今天是星期二,如果太早去,可能会遇到阿姨,所以才下午出门。出门的时候,我用积极乐观的态度看待这件事。同时,我带着「希望事情可以有戏剧化发展」的祈祷心情,把牧濑分给我的碎纸片装进信封后,放进了皮包里。

走下开了冷气的公车,沿着有山影的道路上山。我是第一次去阿嬷住的这家老人安养院「银城」,妈妈每次去看阿嬷时都会抱怨「下了公车后还要走很远」。这么长一段路,难怪会让人抱怨。

敦子……如果敦子在我身旁,不知道会不会慢慢走,以免自己跌倒。

不要跌倒。不要让别人讨厌。一步一步走茌钢索上。

无论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多么滑稽,在敦子自己发现之前……

我都要默默陪在她身旁。

安养院的房子出现在前方。听到「银城」这个名字时,牧濑笑说:「是汽车旅馆吗?」这栋感觉像中世纪欧洲城堡的房子看起来也很像汽车旅馆,想到刚才走了这么一大段路,会以为自己是来营救睡美人的王子。

小昴,我现在就去接你的爸爸!

站在和时尚外观很不相衬的透明玻璃自动门前,在大厅发现了熟悉的运动衣身影,是我们学校的运动服。那个人拎着装了鲜花的水桶,难道是学生会的同学来当义工吗?不。

——敦子!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

当我八点半和大叔一起出现在安养院时,大沼阿姨露出狐疑的表情看着我们,但我根本没时间理会这种事。因为想对大叔下毒手的或许是大沼阿姨和其他职员,所以不能大意。那些老人也不例外。

总之,今天一整天,我都要和大叔形影不离。我没有把杀人预告的事告诉大叔,我想他不会相信,而且,如果他说不想把我卷入这件事也很伤脑筋。

我们和平时一样打扫馆内,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上午的时间。吃午餐时,我故意对大叔说:「我觉得你的菜看起来比较好吃。」鼓起勇气帮他试吃了每一道菜,也都没有发生任何状况。

下午要协助插花社的活动。

花店把装在水桶里的鲜花送到大门口,由我们搬去多功能活动室,再排放桌椅、花器和花剪,但大叔却在门口把装着紫色土耳其桔梗的水桶弄翻了。

啊,大叔……

以大叔总是在不对的时候闯祸的习性,这个时候应该会有访客出现。看吧!果然有人来了。那个人影越来越近——穿着粉红色T恤和牛仔裤,盾上挂着很像LIZ LISA的包。那个人——

是由纪!

为什么由纪会来这里?来看她阿嬷吗?不,水森奶奶还在住院,而且,由纪不可能来看她阿嬷。预告杀人的果然是由纪吗?……

自动门打开了。由纪似乎发现了我,她似乎想对我说话,却发现了入口的惨状。她「啊!」地叫了一声,一脸受不了地看着我。

不,那不是我弄倒的,我立刻回头看着身后的大叔。

由纪也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她露出惊讶的表情走向大叔,大事不妙了。

大叔看到由纪时,露出「咦?」的疑惑表情,然后恭敬地一鞠躬说:「原来是水森奶奶的外孙女。」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我陷入绝望,站在大叔身旁对由纪笑着说:

「由纪,好久不见。」

「你在这里干嘛?」

「补之前缺席的体育课。」

「……早知道应该和你通简讯。」

她若无其事地用不屑的口吻说。她说话的语气让我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由纪转头看着大叔。

「谢谢你前几天救了我阿嬷。」

她挺直身体,深深地鞠躬。终于切入正题了。她有什么打算?

「不,没事,你不必特地……」

大叔抓着头,也向她鞠躬。

「但是,今天我来是有其他事想拜托你。」

由纪抬头直视大叔。有其他事拜托大叔?她该不会对大叔说:请你让我杀了你吧?

「你知道你儿子明天要动一个很危险的手术吗?」

「什么?!昴吗?」大叔十分惊讶。

我也很惊讶。为什么由纪认识大叔的儿子?

「拜托你,请你现在马上和我一起去医院见你儿子。」

「我没有权利和我儿子见面。」大叔垂头丧气地说。

「但是,他想见你。他在七夕的许愿卡上许愿,希望可以见到你。」

「怎么会?……但……」

我察觉到大叔手足无措。他应该很想立刻飞奔到他儿子身边。大叔,别烦恼,不必烦恼。

「真是的,虽然我搞不清楚状况,但你赶快去看你儿子吧!你枕头下也放着他的照片,一定很想见他吧!」

「啊……!」他露出「被发现了」的表情。

「真的拜托你,请你成全他的心愿。」

由纪的腰比刚才弯得更低了。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过她这么努力做一件事,可以感受到有温度的由纪了。这件事居然会让由纪有这种举动。

「大叔!」我对犹豫不决的大叔忍无可忍。

「那等我打扫完这里,做完插花的准备工作……」

大叔虽然说得很无力,但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种事让敦子做不就好了吗?」

「啊?!」什么?她试图把我撇开的说法是怎么回事?多亏我在后面推一把,大叔才终于下了决心,况且……

「不行。」我不能让由纪和大叔单独行动,也许由纪是以大叔的儿子为藉口把他骗出去。「是大叔打翻的,必须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完之后才能离开。如果想要大叔早点做完事,由纪,你也可以帮忙。」

我必须在一旁监视。

「……真是没办法。要做什么?工具呢?」

由纪一口答应,开始捡起地上的花。当大叔拿来拖把时,她立刻走到门口说:「我从门口开始擦。」用拖把擦着满地的水。

尽管她没有力气拎水桶,但走进多功能活动室,她确认了桌子的位置后,开始放铁管椅。虽然大叔打翻花和由纪突然造访浪费了不少时间,但准备工作很顺利,只不过大叔仍然笨手笨脚的,再加上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儿子,他做的每件事都让由纪摇头叹气。啊,他没救了。

「为什么桌上还没铺报纸就放花器?……我觉得你给人的印象也差太多了。」

大叔露出好像小狗般的畏缩眼神。由纪不必这么凶嘛!

「其实救水森奶奶……救你阿嬷的是草野。」

大叔满脸歉意,突然说出惊人之语。

「大叔!」他为什么把这件事说出来?由纪看着我。

「那个,我只是刚好在用吸尘器吸地,发现水森奶奶被麻糬噎到了……啊,但我并不是想救她,对了,是辞世词,不对,而且,我也不知道她是你阿嬷。呃……对不起!」

既然事情已经曝光,只能道歉了。我深深鞠躬,头几乎快碰到地上。

「你别这样啦!不然这里的人不就知道我家的事了吗?两、三天后,我阿嬷还会回来这里。我很庆幸她没有死,谢谢你。」

「嗯?」我抬起头。从由纪的脸上看不到她的感谢,但也不像在生气。这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看着她的左手。

「我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由纪看着大叔。

「我刚才说,我觉得印象差太多了,不是这个意思……听说你之前在东洋房屋当业务员,很能干,业绩第一名,公司招待你们全家去迪士尼乐园玩。」

「你怎么知道……」

「你儿子同病房的小鬼告诉我的。应该是你儿子向他夸耀吧!」

大叔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泪水甚至滴到了地上。由纪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偷偷地向由纪咬耳朵,告诉她大叔因为被冤枉是色狼,结果遭到公司开除。

真的是被冤枉的?由纪向我确认。

他看起来就很好宰的样子,不是吗?由纪也很有同感。

「也许是因为发生过这种事,所以做每一件事都格外小心,也很在意别人的眼光,结果反而弄巧成拙。但是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迷失自己。不要只看着自己的脚下,要把眼光放远。大叔,你儿子还在等你呢!」

「……我去换衣服。」大叔抬头说。

「谢谢你。」由纪向他鞠躬。

预告杀人的不是由纪。要不要告诉由纪,请她恊助我保护大叔?话说回来,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由纪正在为实现大叔儿子的心愿努力,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负担。

大叔还是由我来保护他。现在是下午两点,还剩下十个小时。

*

还有一站就到S大学附属医院了。我们三点多离开「银城」,大叔说「我去换衣服」,但并不是去更衣室,而是回家换衣服,所以才耽误了这么久。

快了,我很快就可以完成小昴的心愿了。我耳边似乎可以听到他说:「姐姐,谢谢你。」但如果他说「两位姐姐,谢谢你们」的话该怎么办?

我失算了。我没想到敦子也会跟来。

这是我一个人的计划,我费尽了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敦子却坐享其成,我觉得很不甘心。

但是,当大叔畏缩不前,迟迟下不了决心时,是敦子说服了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似乎不只是同事而已。他们之间有一种亲密感,敦子又提到「枕头」,难道他们在交往吗?

虽然她叫他「大叔」,但当他换上洁白的马球衫和牛仔裤时,觉得他刚好挤进喜欢年长者的敦子能够接受的范围。再加上他们两个人都阴阳怪气的,如果倾诉彼此的烦恼,或许会相互吸引。

但如果他们在交往,举止就有点奇怪了。

奇怪的是敦子。

她说走路的时候可能会被车子撞到,所以要搭计程车去电车车站。到车站上楼梯时,又说我们要分别走在大叔的两侧,还说站在月台的最前面很危险。离开老人安养院后,她一路上部细心照顾大叔,简直就像是保镳一样。她是不是误以为大叔是器官捐赠人?

搭电车时,大叔也坐在我和敦子中间。原本我想问敦子关于大叔被冤枉是色狼的事,以及他离婚前那个家庭的事,结果完全没有机会。

即使现在,敦子也全神贯注地警戒着站在大叔前那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男人。当电车摇晃,那个男人身体向前晃动时,敦子抢在前一秒稍微直起身体。

敦子在保护大叔时的表情太酷了。虽然她的动作还是那么夸张,但相隔一段时间没有见面,敦子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

下了电车后,大叔提出:「我去买一些伴手礼。」

刚才我们已经在老人安养院等了半天,这个大叔现在又提出这种要求。难道他不想赶快见到儿子吗?再怎么迟钝,也该有个限度吧!

「因为好久没见面,难免会尴尬,更何况总不能空着手去嘛!」

敦子帮大叔解围。少数只能服从多数,于是,我们去车站旁的购物中心买伴手礼。

但是,大叔犹豫不决,迟迟无法作决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医院就在附近,当我们经过水果区时,看到好几个包装得很漂亮的水果篮。

「这种的应该不会出差错吧!」大叔停下脚步。

「对了,要不要选有苹果的水果篮?你可以削苹果给他吃。」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提议太棒了。因为小昴快死了,大叔在最后表现出父亲的关怀,小昴一定会欣喜若狂,炒热感人的一幕。

「我不太会这种……」大叔很不干脆。

他又在畏缩了。他为什么总是用这种方式说话?难道他不想让他儿子高兴吗?

购物中心响起报时音乐,五点了。采访时间到七点为止。我已经忍无可忍,拿起正中央有一个亮亮的苹果、绑着蓝色缎带的三千圆水果篮走去收银台。

我们在小儿科病房的护理站柜台前逐一登记名字,大叔也登记了。之前肉包子给我的纸条上写的是平假名,原来他叫「高雄孝夫」。好奇怪的名字,但多亏了这个名字,否则我可能找不到他。

或许是病童的父亲下班后来探视,每个病房都比白天热闹,有许多病房敞开着门,从里面传来欢声笑语。但是,走廊最深处的双人病房关着门。

也许肉包子等得很着急,他或许安排了什么节目。于是,我请大叔和敦子等在走廊上,我一个人先进了病房。

当我敲门后走进病房,肉包子和小昴同时看着我,露出惊讶的表情。难道他们在说悄悄话?

「樱花姐姐!」小昴兴奋地叫了起来。

「小昴,你好。你明天就要动手术了。」

我故意说得很轻松,走向里面的小昴病床。

「樱花,我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肉包子问。

「说到做到。」我回头向肉包子竖起大拇指。

「好……没时间了,开始吧!」

听到肉包子有点紧张地这么说,我回头看着小昴。

「不瞒你说,今天我还带了一个人来,我可以叫他进来吗?」

「哦?是谁啊?你男朋友吗?」

小昴一脸兴奋地问。好戏上场,好戏马上要上场了。

「怎么可能?是更了不起的人——这是阿太送你的礼物。阿太,对吧?」

我第一次叫肉包子「阿太」。

「啊?……哦,对啊。」肉包子低下头。

「阿太,别害羞。我叫那个人进来啰!」

我走回病房门口,装模作样地缓缓打开门。

「小昴爸爸,请进。」

大叔呆然地站在门前。敦子缓缓推着他的背,大叔走进病房,然后冲到心爱的儿子面前。

——啊?!是肉包子?!

**

「小昴……」

大叔冲向坐在靠门那张病床上的男孩。

他就是大叔枕头下那张照片上的男孩,看起来比照片上更胖,可能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但他没有特征的五官组合和大叔太像了。

由纪呆呆地看着坐在里面那张病床上的男孩。为什么?她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找到了大叔,难道不高兴吗?那个长得很帅气的男孩双手捧着苹果,向由纪扮了一个鬼脸。他们在打暗号吗?

太好了,终于顺利到这里了。没想到保护一个人这么辛苦,想要杀人的话,只要下定决心,或许在转眼之间就能够下手。但是,保护一个人时,由于不知道杀手什么时候出现,所以需要随时绷紧神经。虽然还剩下几个小时,但这里很安全。这种放心的感觉太棒了。

大叔……

他为什么不用力抱住他儿子,而是有点担心地在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儿子的两、三步外停下了脚步。

「爸爸,我好想你。」

那个叫小昴的小胖子粲然一笑,大叔吸了吸鼻子,好像这才想起来似的递上水果篮。

「听说……你明天动手术……要加油哦!」

「哇,有苹果。谢谢。」

小昴开心地接过水果篮,放在自己的枕边。

「那位姐姐是谁?」

他皱起眉头,看着站在门前的我。

「呃,啊……她是我朋友。对不起,她自己跟来了。」由纪说。

好过分,居然这么说我,我很生气,小昴对我嘀咕了一句:「原来这就是日本第一啊。」说完,转头看着大叔。

日本第一?是指我吗?我很想问是怎么一回事,但眼前的状况不允许我开口,因为这是感人的父子重逢画面。

「爸爸,谢谢你来看我。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害怕哦!」

「一个人……你妈妈呢?」

「原来你们真的没有联络。妈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完全没办法来看我,阿姨每个星期会来一次,帮我带换洗衣服。」

「她生病了?她哪里生病?」

「妈妈的精神有问题……会不会是我让她太操心了?」

小昴垂下双眼。大叔走到他身旁,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不是你的错,全都怪我。」

「因为你做了那种事,妈妈整天都在哭。爸爸,你别误会,我已经原谅你了。」

大叔猛然松开手。儿子这么看他,他一定很痛苦。

「小昴,不是这样的,爸爸没有做错任何事。」

「算了,反正都已经结束了。对了……爸爸,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老人安养院工作,是很棒的工作。」

「可以去天堂的工作吗?」

「嗯,对啊,虽然有时候也可能出人命。」

「是吗?那等我动完手术后,我想和爸爸一起住,这样妈妈的病应该会很快好起来。」

「是啊,爸爸也很想和你一起住。」

「真的吗?爸爸,太好了!」

小昴高举双手欢呼着,然后伸向大叔。

看到儿子索抱的动作,大叔流着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的脸,双手用力抱紧儿子。

「——想得美!」

***

小昴扬起水果刀。

太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敦子纵身一跃。

高雄发出低声的呻吟。

鲜红的血溅在洁白的床单上。

鲜血在洁白的T恤上慢慢渗开。

烟火!烟火!烟火!

由纪的叫声响彻整个病房——

*

因果报应!下地狱吧!

——啊啊啊啊!

脑袋深处响起呐喊声。我听到「救命,救命」的叫声,还听到「请你原谅我!」,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我在那天晚上的叫声。

鲜血从被割开的手背上喷了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睡衣,我的四肢渐渐发冷。啊,原来人就是这样慢慢死去的,已经有一半出窍的灵魂轻声呢喃着。

世界变成了发出白光的光团,我不想去那个可怕的世界,灵魂却渐渐离开身体——这时,有人用力握着我的左手。

「走吧!」

一个有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敦子出现在我茫然模糊的视野中。她握着我的手,按了床边的护士铃后,不顾一切地冲向病房门口。

我被她拉着跑向门口。

我们穿越走廊,经过护理站前,按了电梯的按钮,但电梯门没有打开。我们绕去楼梯,两格并作一格地冲下楼梯。还剩下最后几格。

「跳下去!」

敦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身体悬在空中。

当我们落地后,继续穿越外科病房的走廊,冲过内科病房的走廊,又跑过妇产科病房的走廊。走廊上有病人、有孕妇,也有中年妇人、有小孩子,还有护士、有医生。我们完全不顾这一切。

走廊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都不会撞到人?——因为有敦子。因为敦子即使在满是路边摊的街道上也可以通行无阻。

模糊朦胧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

「这里是医院!」

为了闪躲我们而屁股撞到墙的护士尖声叫了起来。敦子不理会她,继续奔跑着。她跨着大步,轻盈地跳跃着,紧紧握着我的手。

从正门跑出医院大门后,她仍然继续奔跑。她到底想去哪里?

和那天一样。

我们沿着国道奔跑,冲进了日落后杳无人烟的公园,敦子才终于停下脚步。

「到这里就安全了。」

敦子用力喘着粗气说。

「什么……安全了?又不是我们……杀……那个大叔……」

我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刚才跑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停下来之后,才发现陷入了缺氧状态。视野变得清晰,心脏发出哀号。这样很好。因为这代表灵魂还在身上。

敦子用力呼吸,一派轻松地看着我的脸。

「万一被警察问话,不是很麻烦吗?这种时候,要先逃了再说——这个世界很大,只要逃得远远的,就一定有办法。」

她说完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了哪个笑点,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上次也说了相同的话——当时,我满脑子只想死,敦子把我带离了道场后,不顾一切地奔跑,来到校区外的陌生地方停下了脚步后,用一派轻松的毅然表情对我说。

这个世界很大,只要逃得远远的,就一定有办法。

我们继续笑着。觉得乌鸦的叫声很滑稽,觉得经过我们眼前、身高相差悬殊的情侣很滑稽,觉得缺了角的长椅很滑稽,觉得写着「果粒柳橙汁」的空罐很滑稽,我们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话说回来。

我被骗了吗?

原来小昴是阿太,肉包子是小昴。

的确,即使是那个长相俊俏的阿太拜托我,我会为了实现肉包子的心愿这么拼命吗?我也不敢保证。我终于了解肉包子为什么一脸严肃地跪着恳求我,因为他是为了自己。我却以为是两个少年之间的友情,实在天真得可笑。

当时——算了,令人感动的父子重逢并不是经常有机会看到的,即使那对父子的外型不怎么样,在眼前紧紧相拥的身影比电影更打动人心。

——正当我这么想时,敦子突然向紧紧抱在一起的父子跨了一步,把什么东西打落在地。是水果刀。

一看病床,鲜血像放烟火般溅在洁白的床单上。

谁的血?我看向抱在一起的父子,大叔白色马球衫的背后被鲜血染红,血迹正慢慢扩散。

死亡的记忆顿时在脑海涌现。我不需要见证周遭的人死亡的瞬间,我的脑海深处已经烙下了死亡的记忆。死亡一点都不凄美,只是变成一片空白,然后消失而已,就这么平淡。

我居然想见证这样的瞬间,这太好笑了。

**

我不假思索地奔跑。冲下楼梯时,两格并作一格往下跑,最后一口气跳下五格楼梯。

我完全没有担心万一跌倒怎么办?万一撞到人怎么办?好像有人骂我们,但我根本不在意那个人怎么看我。

总之,我的心情畅快无比。

在冲进一个公园停下脚步后,我对自己一直为这种事胆战心惊感到可笑不已。太滑稽了,太可笑了,我笑个不停。

我和由纪一起坐在长椅上,喝着在自动贩卖机买的果汁,嘴里甜腻腻的。我看着空罐上写着的:「果粒柳橙汁」。

早知道我应该买运动饮料,就像由纪一样,而且还是宝特瓶的。她太聪明了。连我自己也忍不住说:「果粒好恶。」放声大笑起来。

——对了,由纪刚才笑了,她放声大笑了。

由纪仍然喘着粗气,咕噜咕噜地喝着运动饮料,看到瓶身上写着:「含有消除疲劳的胺基酸」,觉得好讨厌哦!

爱笑、爱哭、爱发脾气,有强烈的正义感,也很心软……这就是以前的由纪。所以即使她有话要说,眼泪也会妨碍她说出口。

对了,「小狐阿权」。

小学四年级上国语课时,每个人都要轮流说感想,但由纪说到一半就泣不成声,无法说到最后。第二天,老师把她写在日记作业上的感想念给大家听,我记得当时听了之后很惊讶,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要传达没有说出口的想法,不但很困难,而且容易造成误会——她在日记中这样写着。

下次要努力在大家面前说出来。虽然老师这么要求她,但我现在才发现,正因为她的心情无法完全说出来,所以她才能写出那么多东西。

原来书写对由纪来说,是最能够传达心意的方法。

因为阿嬷的关系(我一直以为是照护之类体力上的问题),她没有时间笑,也没有时间生气,所以变得面无表情,时间一久,甚至忘记了真正的感情。所以由纪说的话都不是发自内心,只是藉由阅读培养起来的想象力,说一些场面话。当然,她写出来的文字也一样。

所以,我无法相信她。

我一直这么以为。但或许是因为由纪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令我感到寂寞,所以我自己内心才擅自这么认定。

由纪只是放眼遥远的世界,所以觉得再大的烦恼也算不了什么。日常生活中的眼泪和欢笑在辽阔的世界中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世界很辽阔。在我没有经历失败之前,我也曾经这么认为。照理说,世界的大小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我是否已经完全理解、接受了由纪想要表达的想法?

「小夜已经走完了钢索。」

我说出了反覆读了一遍又一遍的最后部分。

「咦?」由纪抬起头。

「大叔有这本杂志。别看他那样,他是文学爱好者。」

听我这么一说,由纪沉思片刻,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默默地递给我。是信吗?

我接过来后,打开一看,有一张手掌大小的小纸片,而且是用胶带把小纸片黏起来的。我放在路灯下一看,发现白纸上有绿色的格子,是稿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字。

小夜已经走完了钢索。—是由纪的字。

「这是什么?」

「牧濑给我的。他一副得意的样子,莫名其妙,这明明是我写的。话说回来,只有结尾的部分回到我手上,真是太厉害了。」

真的很厉害。

牧濑是经常和由纪在图书馆约会的男朋友。小仓不是车祸死了吗?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这些纸片的。难道是小仓的家人给他的?不,搞不好是他去向出版社拿的。总之,这些纸片又回到由纪手上,然后又转到我这里,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这种感觉,好像从遥远的国度漂来的瓶中信,好漫长的旅程。我用手指抚着由纪小巧工整的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小夜走钢索〉原本是我写给你一个人看的,但我把书包忘在学校……」

由纪深表歉意地说。大叔说对了,她是写给我一个人看的。

「没关系。我想我看完之后,一定会建议你去投稿。啊,但我可能会要求你用笔名。」

「为什么?」

「虽然我知道你不能用自己的本名领奖应该很不爽,但如果用你的真名去投稿,别人不就知道你在写我吗?那怎么行,如果主角是特定人物就没意思了。」

「你说得好像很内行。」由纪笑了。

「当然啦,我要趁这个机会好好说一下。也许只有我会犯下这种只因为一次跳跃,就放弃全部的愚蠢失败,但这种细节的设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读者发现也许自己也在黑夜中走钢索,不是吗?」

「太酷了。」

由纪用力鼓掌。

「敦子,你实在太厉害了,因为我根本没有想这么多,我被你感动了。」

因为大叔说他喜欢〈小夜走钢索〉,所以我才会这么想。虽然不知道大叔是不是在他最讨厌的女高中生身上看到了自己,但他一定在看的时候连连点头,深有同感,才会觉得好看。不过,由纪难得称赞我,我就不提这件事了。

——由纪的手机响了。有人传简讯给她。

「是小昴,不对,是阿太传给我的……他说大叔和肉包子,不对,是小昴都平安无事。」

是吗?原来大叔平安无事。之前我那么喜欢他,没想到一离开医院,直到前一刻为止,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由纪把简讯出示给我看。

对不起,我骗了你。因为姐姐的那个日本第一的朋友相救,阿太(其实是小昴)的爸爸平安无事。之前,我们在商量后决定,万一失败,就说想削苹果,不小心手滑了,小昴的爸爸也答应这么说。如果有人问你,也请你这么说。昴(其实我是阿太)。

医院发生的事似乎是有计划的。那两个小鬼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利用由纪,不知道很可能因此受到可怕的报复。留言预告杀人的可能是那两个男孩,这么说,我也算成功完成了保护大叔的任务。

当时,看到小昴从枕头下拿出水果刀时,我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我没想到自己的反射神经还这么灵活。日本第一的朋友,这句话听了真舒服。

如果我不在意社群网站上的那些留言继续练剑道,不知道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进入黎明馆后,在高中联赛中表现出色?……也可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进入高中后,虽然大家对我抱着很大的期待,但我的表现却不如人意,最后还是放弃。

话说回来,我因为练剑道而救人一命,这不是很帅吗?我就是为了这一天而练剑道。因为上天不会毫无目的地出借才华——现在已经事过境迁了,所以我才能放马后炮。

我把刀子打落固然很神勇,但老实说,看到鲜血在大叔背后慢慢渗开时,我觉得很不吉利。

真伤脑筋。我这么想着,转头一看由纪,发现她脸色苍白。

继续留在这里,由纪会死。

于是,我带着由纪离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之前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我记得那次是由纪来道场,说要放弃剑道。当老师和由纪的妈妈说话时,由纪茫然地看着写着「黎明」的旗帜。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由纪继续留在这里会死。

如果不逃离这里,由纪会死。想到这里,我不假思索地拉着由纪的手,毫无目的地奔跑,直到感受不到死亡的气息。

虽然我对由纪说,逃离医院是因为「太麻烦了」,但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原因。由纪只不过脸色发白,我却觉得她会死,我是不是脑筋有问题?

人类是坚强的动物。

因为大叔流了那么多血也没有死。

病床的床单或许没办法,但他不应该穿白色的马球衫嘛!他是大叔,应该穿苔绿色或深咖啡色之类的颜色,也许看起来不觉得他流了那么多血,真是混淆视听——我本来想对由纪这么说,但还是闭了嘴。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她在庆幸小昴没有变成杀人凶手吗?

她的样子真可爱,真希望她男朋友可以看到这样的她。他为由纪把她之前写的稿子拿了回来,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当场感动发誓,我会一辈子保护你。好讨厌哦,我也来留言预告杀人好了。我记得他好像姓牧濑?但他一定不是那种会去看「死亡预言书」的笨蛋。

啊,我也好想交男朋友。大叔……不,我要交和我同年龄、像大叔那样的男生。

——啊,我肚子饿了。

「我们难得见面,一起吃完晚餐再回家吧!而且,我们也要互相交流一下这个暑假做了些什么。」

「就穿这样?」

由纪笑了起来。运动服。反正没有人看我,有什么关系!

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把由纪的稿纸纸片放回信封,交还给她。她男朋友辛辛苦苦帮她找回来,而且,还说他一副得意的样子,所以应该让由纪好好保存。

由纪默默地接过信封,拿起空宝特瓶站了起来。

「要去吃什么?」走出公园后,我把果粒柳橙汁的空罐丢进公园入口旁的垃圾桶,由纪把宝特瓶和——白色信封丢在上面。

「嗯?」我看着由纪。

「反正你已经看过了,留着也没用。」

她若无其事地说。之前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的〈小夜走钢索〉……的原稿。虽然只是纸片而已……结果,我又笑了起来。实在太滑稽、太好笑了。

我很想用力握着由纪的右手用力奔跑,就像上次那样——

*

敦子突然拉着我的手跑了起来。我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如同明灭的仙女棒,太阳也渐渐地消失了光芒。

自从那天敦子让一心想死的我了解世界有多么宽广后,她成为我生命中无可取代的人。我打算有朝一日摆脱家里的地狱时,我要向敦子道谢后,离开这个城市,没想到发生了那件事。

在高中毕业之前,在向她道别之前,我一定要让敦子恢复原来的样子。那一直是我的目标,但是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不——

敦子的黑夜结束了,她靠自己的力量结束了黑夜。

「黎明」——挂在道场的旗帜上写着敦子喜欢的这两个字。我猜她至今仍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

敦子,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我背对着敦子,用有着丑陋疤痕的手背擦着眼泪。

小夜并非身处架在深谷的钢索上。

站在黑暗中的小夜为脚下腾空忍不住颤抖,为背后似乎追来的动静感到胆怯,满脑子只想着不要跌下钢索,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然而,当黑夜结束后,她一定会哑然无语,三秒钟后,一定会放声大笑。

因为,她脚下的钢索放在又粗又牢固的桥上。

支撑小夜的桥比小夜以为的更加牢固,而且并不长。

小夜迎接黎明后,可以在她中意的地方建造新的桥。

走吧!

小夜已经走完了钢索。

补充

八月二十八日(五)

**

今天下午开始举办「音乐会」。我和志工团体的人一起摇着铃铛,把脑袋放空,摇出叮铃叮铃的声音让心情变得很愉快。

不知道由纪今天有没有去图书馆。她最近比较少看书,而是花更多时间用功读书。

在别人眼中,会觉得以她的程度,考附近的大学绰绰有余。但她立志要考取东京的大学,让那些说这种话的人闭嘴。我问她:「既然你有这种野心,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她回答说:「因为你没有问。」她似乎打算以后住在国外。

上个星期见到她时,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熬夜用功虽然是好事,但由纪也应该找时间活动一下身体。

我已经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单独完成之前和大叔两个人做的事,现在,我还敢站在梯子上换灯泡。

一开始我还不敢。虽然把梯子放在走廊上闪烁的日光灯下方,却站在梯子旁犹豫了半天。这时,阿啰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要不要我帮你换?」我不想再被卷入意外了。结果,就这样站上了梯子,实在太简单了。

我想成为照护师。也许可以读个大学或专科学校,进剑道社。不过,以后的事很难预料。

三天前,大叔的儿子小昴死了。

我当天就听到了噩耗。我一个人在打扫大厅时,小泽阿姨告诉我这件事。其他职员都每个人包了三千圆的奠仪,草野,你要包吗?我原本想包一千圆,但这么一来,我就没钱买刚好那天推出的十月号《茱丽亚》杂志了,所以我只出了五百圆。我不能不买刊登了LIZ LISA的皮包和皮夹的特集。

令人惊讶的是,大沼阿姨还邀我:「要不要一起去参加葬礼?」我当然拒绝了。因为我不想在殡仪馆见到大叔。大叔九月就会回来「银城」工作,那时候我就要回学校上课了。

那次之后,我和大叔通了一次电话。他打电话到事务室,馆内广播找我去接电话,我不能不去。大叔为把工作都交给我一个人做感到抱歉,也感谢我让他和小昴重逢。这都是由纪的功劳,因为大叔在这里工作这件事并不是我告诉由纪的。

由纪说,因为闲着无聊,想去当志工,参加了朗读会,结果就遇到了那两个男孩。找大叔的过程很辛苦,幸好最后顺利解决了问题。由纪当志工?虽然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既然由纪这么说,况且已经结束了,所以这些问题根本不重要。

大叔,你根本不需要向我道谢。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小昴活着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在殡仪馆遇到大叔,我也不可能说出激励他的话。「请节哀顺变」这种老套的话让大沼阿姨说就够了。

大沼阿姨目前正为两件事感到烦恼。

第一件事,就是小昴病故后,大叔会不会自杀。她一下子把我视为情敌,一下子又很热络地找我商量:「你觉得我能够为孝夫做什么?」欧巴桑的思考回路让人无法捉摸。

大叔绝对不会自杀。包括我在内,那些畏畏缩缩地躲在自己壳里的人往往很顽强,那些觉得无法做出躲在壳里这种丢脸事的优秀人才,才会自杀——我没有对大沼阿姨说这句话,虽然觉得有些不甘心,但是我觉得大叔和大沼阿姨很配。

希望他们交往顺利,大叔能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大沼阿姨的另一大烦恼是水森奶奶,也就是由纪的阿嬷。

水森奶奶出院后,再度回到安养院。虽然她说话的态度总是高高在上,对其他职员也很客气,唯独对大沼阿姨特别严厉。她叫大沼阿姨「藤冈」,没事就对大沼阿姨大发雷霆。这件事,真的让我也觉得很头痛。现在我终于了解由纪之前为什么没有把心里的苦说给我听的原因了。如果自己家里有这种人,而且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我也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虽然血缘关系很重要,但有很多时候,正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才能看得开。

我和水森奶奶的关系很不错。我发现和老人之间也有合得来、合不来的问题。我很怕那个「你是不是叫我去死?」的坂口奶奶,不过大沼阿姨常帮我解围。

为了报答她,有一次,我问水森奶奶:「藤冈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水森奶奶说:「她把吃了兔子的狗杀了,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因为很不吉利,所以我没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几天之后,我就要离开这里。虽然有点依依不舍,但比起这里,学校的生活更愉快,况且,还有文化祭和毕业旅行。

我没有把小昴的死讯告诉由纪,因为这不应该由我告诉她。

那个帅气的小男生一定会寄简讯告诉她。

*

一大早就和牧濑在图书馆约会。

敦子要在暑假的剩余时间,应该说是剩下的一大半暑假都在老人安养院当义工。她只要两个星期就可以补完体育课的缺课,但因为大叔这段时间休假,所以,老人安养院请她继续在那里工作到暑假结束。

上个星期和她见面时,我曾经问她大叔的情况怎么样,听说大叔整天都在陪肉包子。而且,老人安养院的大沼,就是那个看起来很严肃的女职员也喜欢大叔,正打算伺机而动。这是另一个姓小泽的欧巴桑在休息时告诉敦子的。

听那个人说,大沼看到可怜的大叔被女高中生恶整而打乱了人生步调,为了疗愈他受伤的心灵,故意下猛药,让他和女高中生敦子一起工作。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原来这也是表达爱的方式。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我难以想象的事,那个大叔那么有女人缘这件事是最让我匪夷所思的。敦子说她不想和别人竞争,「大叔」的名字在她简讯中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低。

敦子目前正在努力学书法,她还邀我在文化祭时写书法。好主意,我很擅长写书法。阿嬷还很健康的时候,在敬老节时,我经常在签名板上写书法后送给她当礼物。耐雪开花——这是阿嬷欣赏的女政治家的座右铭,不用花钱就可以搞定。

前几天,敦子用很丑的字在签名板上写了「人不活动身体就容易胡思乱想」送给我。她好像是在老人安养院写的。

容易胡思乱想。她说得完全正确。

自从那天之后,我没有去过医院。

剩下的暑假时间里,我和牧濑每三天在图书馆约会一次,其他时间我就在家里写小说,是〈小夜走钢索〉的纪实篇。这次写作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因为买了电脑,所以想写些东西做为纪念。写完之后,发现比之前被小仓偷走的初稿更精采,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并没有那么糟糕。

目前,我还不打算给任何人看。

牧濑仍然想看到别人死去。

那天的隔天,牧濑用简讯把我叫去图书馆,急着想知道结果。虽然没有人送命,但我还是把在医院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听到肉包子刺杀自己的父亲,牧濑很懊恼自己当时不在场。我对死亡已经失去了兴趣,但看到牧濑这么懊恼,心里痛快无比。

——我看向坐在旁边的牧濑。

他正在绞尽脑汁地解答很难的数学题。休息的时候,他给我看那天模拟考的成绩。他的志愿栏内都是入学门槛很高的大学医学院名字,但他的成绩都是低空掠过的C级,因此,他现在根本没时间为其他事分心。

牧濑以后要当医生?饶了我吧!

他那透明资料夹型的垫板内除了英文作文写作要点以外,还夹着沾到血迹的纸片。当我告诉他,这是去年的新人文学奖的得奖作品稿时,他自以为是地解释说:「那个大叔一定是写不出更好的作品,所以才会想不开……」还一副很感慨的样子。你是猪吗?

——我打开手机,看着昨天晚上收到的简讯。

樱花姐姐,谢谢你把小昴的爸爸带来。

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和小昴一起骗了你。

小昴想要见他爸爸是想要杀了他。

小昴很爱他妈妈,但他爸爸因为当色狼被逮,他妈妈和爸爸离婚后,精神就出了问题,她害怕见人,也无法外出。之后,她就没再来医院。小昴经常哭着说,在爸爸被警察抓之前,妈妈每天都会来医院看他。

但是,从某一天之后,小昴不再哭了。

有一次,那个被迫来照顾小昴的坏心眼亲戚阿姨告诉他,他的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七。那个阿姨真的很坏,即使小昴因为生病发胖,她也不帮小昴买新的睡衣。

小昴决定在死前为妈妈报仇,希望妈妈的病情能够好转。他似乎觉得只要爸爸死了,妈妈就可以出门了。但是,小昴不能离开医院,如果爸爸不来医院,他就无法下手杀爸爸。

虽然我不认为他妈妈的病可以这么轻易治好,但我想为小昴做点什么,所以,也和他一起找能够带他爸爸来医院的人,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

我很希望在我动手术前完成他的心愿,但只剩下十天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你出现了。原本以为教会的人可能不行,但听你说「蟹猴大战」的故事时说到螃蟹复仇,我们决定找你。

当我们认识你之后,发现你和外表不一样,人很好,也很有趣。于是,我就和小昴说,利用你完成这个计划。

提出换角色的是小昴。因为我们不知道当外表看起来很健康的小昴拜托你时,你会不会答应,于是,我们决定演戏。

我们演得很不错吧?

但是,我们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你告诉我们的地狱的事。我们很害怕,曾经商量是不是停止报仇。不过,我们也有了一个疑问,不知道地狱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于是我们作出了决定,如果姐姐那本书的地狱比我们想出来的地狱更可怕,我们就停止计划。

但是,你没有把书带来,而且还说我们自己写的地狱书很可怕。所以,我们觉得地狱也没什么可怕的,最后决定继续复仇。

为了不让自己改变心意,我们用我的手机去了小学社群网站上连结的「死亡预言书」的网站,留言预告要杀人。

之后,就完全交给你了。其实我们还是很害怕,也思考了在报仇后,可以不下地狱的方法,结果,我们决定参加即使做了再大的错事,也可以获得原谅的教会。我们拜托冈姨,请她送给我们十字架的项链坠子。

那天早上,冈姨送给我们很漂亮的项链坠子,我们立刻戴在脖子上。项链坠子很重,让我们觉得不要说复仇,即使做更坏的事,也可以获得原谅。

然后,你遵守了约定。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平时小昴都耍帅说「我爸」,但看到他爸爸时,他脱口叫「爸爸」,我觉得他其实应该很爱他爸爸。

小昴前天死了。

那天之后,小昴的爸爸每天都来医院。小昴得知他爸爸被当成色狼是冤枉后很高与。他爸爸也帮他买了新睡衣,躺在棺材里的小昴穿的就是那件新睡衣,听说他们家是信佛教的,但我还是把那天拿到的十字架偷偷地放在小昴的睡衣口袋里。

姐姐,幸亏有你,我们才没有下地狱。因为小昴没有杀死他爸爸,虽然他妈妈的病也没有治好,但我想他在死前能和他爸爸和好,是一件很棒的事。

姐姐,这一切多亏有你,谢谢你。

我很快就要出院了,回到学校之后,我会见到我的朋友。虽然我以后也会结交新朋友,但小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姐姐,你也要好好珍惜上次那个日本第一的朋友。

姐姐,那就再见了。太一上。

我很犹豫要不要把这篇内容加在小说最后的部分,但还是作罢吧!

我跟敦子的故事和这两个少年的友情无关。

再见。我按下了删除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