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Ⅳ 冬之远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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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置身在一片喧闹之中。

拉椅子的摩擦声,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学生跑跳嬉闹的震动声,水壶在教室中央暖炉上沸腾著发出咻咻声,持续吐出白烟。带著抑扬顿挫的谈天说笑声彷佛从水底涌现的气泡,不知来自何人的低声细语。每个人的话语应该都想向某人表达什么,但众多声音交错堆叠,话语融合在一起,满室盈满毫无意义的蜂鸣。

即使这里所有人的心绪化为声音,而我逐一听见,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尽管各人的思绪非常明确,但混合之后就失去方向性,余下紊乱的杂音,就像外泄的咒力。

没头没脑地想起这句话,我不知所措。外泄的……什么?

「早季在发什么呆呢?」

笔记本上浮现几个粗大的字,「呆」上面的口变成漫画风的眼睛,对我拋媚眼,而「呢」旁边的口则微笑起来。回头一看,真理亚看著我,眼神有些担心。

「只是在想点事情。」

「我猜猜看,是良的事情?」

「良?」

我皱起眉头,因为八竿子打不著,真理亚应该误会了。

「不用瞒啦。你很担心他不会选你吧?没问题,良肯定喜欢早季。」

稻叶良,和我青梅竹马的活泼男孩,总是大家的目光焦点,领导者。不过……我忽然感到不对劲,为什么是他?

「良不是第二组吗?怎么会选我?」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真理亚不禁失笑。「他只有刚入学是第二组吧?进了第一组后,不都一直跟我们同进退吗?」

对,良是半途编入我们这组,因为第二组有六人,我们第一组刚开始只有四人。

不过,为什么人数这么少?

「早季,你怎么了?怪怪的。」

真理亚把手贴在我额头上,看我有没有发烧,我默不作声,她趁我不留神吻上来。

「哎,不要。」

我连忙别过头,虽然没有别的学生注意,但我就是非常害羞。

「你看,精神都来喽。」真理亚若无其事地说。

「我又不是要你这样。」

「因为你希望某人对你这样呀。」

「就跟你说我不是在想这个啦。」

「你们总是这么亲密啊。」

从真理亚身后出现的少年就是良。我不自觉羞红脸,一想到真理亚可能误会,血液直冲头顶。

「我们就是相亲相爱,吃醋啊?」真理亚将我的头紧紧按在胸前。

「老实说有一点。」

「吃谁的醋?」

「两边都有吧。」

「骗人!」

说白了,良就是一个性格开朗、身材挺拔、人见人爱的出色少年。另一方面,他并非深思熟虑的人,他脑筋不是不好,但对任何事情都只有肤浅的反应,思考不够有深度。而且咒力也不是特别优秀……

我又感到不对劲了。我究竟是拿良跟谁比较?

「早季,下午的课开始前要不要聊聊?」良开口邀我。

「哼──电灯泡要闪人了,要幸福哦。」

真理亚飘了起来,在空中翻转身子,一头红发轻飘飘地甩动。

「守可是一直都顾念著你。」良在真理亚身后说。「听说真理亚在事前的人气投票一枝独秀,他就担心得很。」

「呵呵,万人迷真是罪过。」

真理亚像蜻蜓一样恣意飞舞,良则回头望著我。

「这里有点吵,要不要出去?」

「好啊。」

我没理由拒绝。良先走,我跟在后面一起出教室。到走廊尽头要左转的时候,我突然心头一惊。

「等一下,我不想去那里。」

「为什么?」良回过头,一脸讶异。

「呃……去那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想去。

「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可以安静聊聊。你看,前面只有通往中庭的入口。」

对了,中庭……我就是不想靠近中庭,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厌恶中庭。

「要不我们到校舍外面?天气不错,很舒服。」

「是吗?好啊。」

我们改往右转,走出操场,天气确实不错,但冬天阳光比较弱,感觉冰凉凉的。良也缩起肩膀摩擦双臂,想必在他眼里我不是个疯婆子,就是个不怕冷的铁娘子。

「我会指名早季当轮值生。」良开门见山地说。

「谢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给个保险的回应。

「就这样?」良看起来很失望。

「不然怎样?」

「早季呢?我想问你会不会指名我。」良的问题也是单刀直入。

「我……」

今年冬天,所有全人班的学生须分配为两人一组的轮值生。原则上是男女配对,但若学生总人数是奇数,或者男女其中一方较多,会破例分成三人一组,或者同性一组。

名义上,轮值生就像值日生,负责各种杂务与活动准备,但毕竟是男女互相指名的一对,所以关系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对学生们来说,这等于是公认的恋爱告白。

当时我们的恋爱关系受到学校管制是不争的事实,这似乎也体现在「轮值」一词上。轮值是个普通的字词,代表轮番负责工作,但我查了汉和字典,发现轮番的「番」还有「配偶」的意思。考虑到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对汉字近乎狂热的执著,或许不是单纯的穿凿附会。

「对不起,我还没决定。」既然对方开门见山,我也诚实以对。

「还没决定?你中意其他人吗?」良显得很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觉,随即打消念头。虽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但并不是恋爱对象。

「良为什么选我?」

「这还用问?」良信心满满地说。「因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你。」

「一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没人讲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说的话,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犹疑起来。

「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一起去夏季野营之后。」

我回想起两年前那满天的星斗。

「夏季野营期间,你对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这……全部啊。我们一起划独木舟,你看风景看得入迷,差点摔进水里,我赶紧伸手抓住你,不是吗?那真是虚惊一场。」

我皱起眉头,有过这回事吗?而且我在夏季野营的时候历经生死关头的冒险,他跟我在这段期间几乎都相隔两地,要说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应该要想起第一晚,还有重逢那时候的事情吧?

「独木舟夜游呢?」

「独木舟夜游?」良听不太懂。「挺开心啊。」

挺开心……我真不想听他用这么廉价的一句话,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贵回忆。

回教室途中与觉擦身而过,觉看著我们,表情五味杂陈,但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这没什么好奇怪,因为觉有段时间跟良是情侣关系。

不过我看到觉的眼神,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眼神中并没有任何嫉妒或爱慕,只有纯粹的不解,好像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

那天晚上,我的梦境混乱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数内容在我醒来之后就不记得了,但最后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阴暗空旷的地方,突然发现这里是学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满是墓碑,我拚命睁大眼睛看,却被黑暗阻挠,怎么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将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刚建成,石碑却一点一点风化崩解,回归大地,上面刻的文字也分崩离析,无法判读。

看著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开出一个洞口,孤单莫名。

「你忘了我吗?」

有人在对我说话,是个男生,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我却不知道是谁。

「对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我往声源处看去,没见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没有脸。」

声音静静地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悲伤。原来,他没有脸了。

「可是,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脸。」

「我不清楚,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你的错。」那声音温柔地说,「因为有人埋葬我后,挖掉了墓碑上的字啊。」

「是谁?为什么做这种事?」

「你看看那里,大家都一样。」

我看过去,那里设置著无数古怪的墓碑,像用大量纸牌堆积而成,地基非常不稳,绝大部分都已崩塌,而且没有名字。

「后面还有。」

再往后一看,有个不起眼的小墓碑,一开始就没有名字,但镶上一个小圆盘。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面镜子,映出我的脸,我惊愕得不敢动弹。

「没事的。」没有脸的少年在我身后说,「一点都不可怕,这不是你的坟墓。」

「那是谁的?」

「你靠近点看就会知道了。」

我凑上去看。一道光照著我的双眼。

光线刺目,我不禁用手盖住脸,才敢慢慢地张开眼睛。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

我小小伸个懒腰,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欣赏窗外景色。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把窗玻璃染成金黄色,三只胖麻雀在不远处的树上开心地来回飞舞在枝头间。

一如往常的晨景,我揉揉眼睛,发现在梦中哭了。

我赶紧趁爸妈没发现前,到洗手间洗脸。

看看大钟,还不到七点。我反覆思索著刚才的梦,那究竟是谁的声音?为什么会如此熟悉,又如此悲伤?

这时,我蓦地想起镶在墓碑上的镜子,我见过那面镜子,这不是梦的象徵,是实际的物品。

心跳骤然加速,我很小的时候看过镜子,是在哪里?当时我应该不会离家太远,所以在家附近……不对,就在家里。一个大箱里堆满破铜烂铁,只有那面镜子我视如珍宝,看一整天也不会腻。

对了,在仓库。

我家旁边有一座很大的仓库,上段是白墙,下段是海鼠墙(注:日式格纹墙),空间大得吓人,我以前经常溜进去玩。

我在睡衣外套上铺棉的无袖背心,悄悄下楼梯,溜出大门。冬天清晨的空气乾冷,刺得我刚洗好的脸又痛又麻,但深呼吸一口就觉得神清气爽。

我还记得仓库的位置,开门也轻而易举。关上仓库门,采光窗依然透光良好,什么都看得清楚,仓库是挑高的四坪大空间,墙边堆满置物柜,深处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凭著模糊的记忆走上二楼,二楼的墙边也摆满置物柜,柜上堆著许多箱子。

每个箱子都有上百公斤重,我用咒力将箱子一个个搬下来,开箱查看。

要找的东西就在第五个箱里。

我拿出一面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圆镜,这不是一般在玻璃背面涂银的镜子,十分沉重,一触摸就迅速夺走指尖的温度,应该是青铜镜,我梦里的镜子就是它。不仅如此,我的回忆逐渐苏醒,以前也看过这面镜子,而且不只一次。我仔细研究镜面,青铜镜放久了,表面会发黑,长出绿锈斑,但这面镜子仅仅暗淡一点。

我应该是在这五年内见过这面镜子,当时肯定擦亮过镜面。

我将箱子放回置物柜上,拿著镜子离开仓库。

绝对不能让爸妈看见这面镜子,我绕到后门,搭上白鲢Ⅳ号航向水道。虽然天色尙早,但我与几艘船擦身而过,掠过水面的风十分冰凉,我选择比较冷清的水道掩人耳目,最后到某个空无一人的码头。

我拿出包裹著青铜镜的布条擦拭镜面,试图擦亮,却发现这项手工比想像中更辛苦,所以我在手上施加咒力,想像镜面的污垢逐渐消失,青铜镜便慢慢恢复粉金光泽。

找到这面镜子时,我就知道是面魔镜。

所谓魔镜,是远古时代一种特殊技巧制造的镜子,光用肉眼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射阳光的时候,影像中会浮见图案或文字,这是利用了镜面微米单位的细小起伏,造成平行光的散射,所以蜡烛、篝火、萤光灯之类的光线都不行,唯有阳光才能在反射的亮圈中显现图案。

古人的做法是打薄青铜镜,在背面贴上有起伏图案的模具再打磨,图案会转印到镜面。不过全人班的初阶课程就用魔镜当做咒力教材,让学生记住镜子特殊的触感以便制造出意像,我记得上课的时候做过一次,用圈住名字「早季」,当时我觉得做得还不错。

我用魔镜对准太阳光,光线反射在码头后方的房屋墙壁。

圆形亮圈中央浮现扭曲笨拙的文字。

但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吉美」。

走进教室,良一如往常与朋友谈天说笑,成员都是第二组的同学。

「嗨,今天就麻烦你喽。」良一见到我就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要去哪说?」

「哪里都行,一下就好。」

我离开教室,良很在意同伴们的眼光,维持自己轻松自在的模样。我在前往中庭的走廊间停下脚步。

「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好啊,随你问。」良还是那么从容。

「关于我们划独木舟夜游的事情。」

「怎么又是那件事啊?」良苦笑著,眼神有些飘忽。

「你告诉过我,独木舟夜游有铁则,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

无脸少年的话,浮现在我脑海中。

「为什么?」

「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会什么都看不见。」

「记不清楚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小心不要撞上石头吗?」

「好,换个最近的话题,你为什么要跟觉分手?」

良全身一僵。

「这……不重要了吧?」

「你们关系明明那么好,好到我都要吃醋。」

「有这种事?」良听起来有些不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夏季野营的事情。」

「好啦,随便问。」良自暴自弃。

「你记得离尘师父怎么死的吗?」

「离尘师父?什么?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用说了。」我打断一头雾水的良。「果然不是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在轮值生的名单上写你的名字。」

良一时难以置信,注视著我好一阵子。

「怎么这样……为什么?」

「真的很抱歉,但我觉得丑话说在前头才有礼貌。」

我拋下呆若木鸡的良回到教室,看到觉站在教室门口。

「早季要写那家伙的名字?」觉臭著脸问我。

「怎么可能。」

「啊?怎么回事?」

我注视著觉。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喜欢良?」

「什么问题啊……」觉非常疑惑。「为什么呢?你一问还真的不太清楚。」

「这样,果然没错。虽然他人不错,可是人不对。」

「啊?」

「我们喜欢的人,绝对不是他。」

觉花一点时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脸色渐渐泛红,虽然不发一语,眼神逐渐闪出有力的光芒。

第一轮的轮值生开票,大致就敲定所有搭档,有些同学会赌运气写上万人迷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互相讨论,彼此同意才会写。当我确定跟觉搭档的时候,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后来不出所料,良跟第二组的女生同组。

班上注目的焦点是真理亚的选择,而她二话不说就选守。任何人见证守一路过来的牺牲奉献,应该会同意这是理所当然的奖赏。

「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是良?」

放学后,我们四个走在空无一人的水道边,原本是真理亚提议讨论如何庆祝我们四人凑成两对,但我和觉想告诉真理亚们关于某些事情的真相。真理亚有点半信半疑……不,应该说是怀疑我脑袋出问题。

「我就说不是这样啦,我们五个人去夏季野营,可是不包括良。」

「不可能,我还记得良第一个发现芒筑巢的巢。」

其实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但现在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所以说不是良啦。」

「那是谁?」

「不知道,怎么都想不起名字。」

「怎样的人,什么长相?」

「我想不起他的脸。」

我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我没有脸」。

「我说你啊,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吗?早季是不是真的脑袋出问题了?」

真理亚苦笑著摇摇头,她瞧不起死党的态度让我怒从中来。

「……可是听了早季的话,我心底也有点印象。」觉开口帮腔。「记忆里我跟那家伙交往过,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是良。因为他不是我的菜啊。」

「唔,觉喜欢可爱的美少年确实是众所皆知,就像怜那样。」真理亚臭屁地交抱双臂。「不过,人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候吧?人家主动一点,你就迷上了。」

「也不是这样,是我一直主动黏上去的。」

觉说得脸都红了。

「总之我认为我们的记忆被操作了。每次回想往事,就有地方凑不起来。」

「哦,比方说?」

「良……这样容易搞混,换个名字好了,就叫他少年X吧。我记得小时候常到X的家,可是那里跟良的家不一样。良不是住在见晴乡吗?在视野开阔的山丘。可是X的家……」

「在树林里!」我不禁大喊。

「对,我记得很清楚,很远很远的北方,是一栋孤伶伶的大宅。」

「听你们这么说……我有点印象。」

真理亚蹙起眉头,美人不管什么表情都漂亮,难怪东施要效颦。

「良的家跟X的家,我哪边都没去过。」静静聆听的守忽然插嘴。「但很北边的树林那边是什么乡啊?」

我也考虑过这点,怪的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正确的乡名。

「嗳,你把七个乡的名字依序说来听听。」我对觉说。

「啊?怎么突然要我说?」

「别管,说就对了。」

觉以往喜欢跟我唱反调,但一起担任轮值生后就听话多了。

「栎林乡、朽木乡、白砂乡、黄金乡、水车乡、见晴乡,还有茅轮乡吧?」

这次换我皱眉。明明从小就记得这些乡名,为什么现在听来如此不对劲?

「既然在树林里,就是栎林乡吧?可是要在北边的话……」真理亚脸色一改,变得十分严肃。「朽木乡吗?那里我不太熟,不过应该没什么大宅吧?」

【录入注:正确的不是朽木乡而是「松风乡」。】

「我也没什么印象,只知到那里就几乎跟在八丁标外差不多了。」

觉的眼皮忽然跳一下。我看见这景象,惊觉最近每当想起什么,就会出现相同的状况。若有人看见我回想过去,一定会注意到我的眼皮在跳。这或许是种警告,难不成是深植心中的催眠暗示,在阻挡什么不妥的记忆复苏?

「去看看吧。」

听到我的提议,大家面面相觑。

「去哪?」

「还用问?当然是朽木乡啊。」

「今天刚决定轮值生吧?其他人都在庆祝,为什么我们得去那么凄凉颓败的地方?」真理亚抱怨。

朽木乡确实与「热闹」二字完全无缘。

码头附近座落著许多房舍,算得上是闹区,但往里面拐过弯,气氛瞬间变得阴沉起来。成排无人居住的废墟,与其说是冷清,不如说是荒凉。

「住这里的人去哪了?」觉狐疑地摸著紧闭的木门。

「听说碰到天灾人祸,所以搬到其他乡去了。」守这么说,和我的记忆相符。虽然我们的生活圈狭小,却有太多不清楚之处。

「总之……X的家在更北边,我们去看看。」

我催著大家前进,选择小路好掩人耳目,一路上毫无人烟。如果是其他乡,无论多小的路都会遇到行人。大概走一个小时,逐步出现「天灾」袭击朽木乡留下的痕迹。

地上随处可见巨大裂缝,树木东倒西歪,部分区域地层裂差一公尺以上,像经历一场大地震,但发生过这么强烈的地震,神栖66町应该都会出现严重灾害。而且整个乡内地面布满凹凸皱褶,彷佛地毯被推往一个方向,看起来如同缩小版的山脉。部分皱褶甚至高达三公尺。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地面才变成这样?」觉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咒力大师扭歪地层?」真理亚回答。

「为什么这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又走一小段,前方突然没路。

「八丁标……」

赤松林像骨牌一样倾倒,部分树木保持等距离直立,绑上注连绳,外观像从倒木中重新扶植起来。

「朽木乡这么小吗?竟然碰到八丁标了。」

听到我的疑问,觉上前调查注连绳。

「不对,不是那样。绳子很新,应该才刚挂上。」

觉突然住口,望向我。他的念头似乎透过心电感应传递过来,这叫做既视感吗?我们有八成的信心,彼此先前说过同样的内容。接下来,我们沿著八丁标绕行,不远之处似乎没山也没树,往前迈进,视野突然大开。

「我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是……」

真理亚难以置信地低语,这怪不了她,眼前是座湛蓝的湖泊,呈现精准的圆形,像一座火口湖。湖位在八丁标外,我们无法接近,目测湖的直径应该有两百公尺。

再往前看,还有一座大到难以想像的湖,完全看不见对岸,应该连到北浦。小湖的湖底只有泥土,大湖好像是古代的堰塞湖,整座树林淹入水中,难道这就是朽木乡命名的由来?

「前面不可能有房子吧?」守露出归心似箭的样子。「果然是你想太多了,根本没X这个人。」

「可是,怎么会……」真理亚思绪有点杂乱,声音有气无力。「我听早季跟觉提起X,好像也有点印象。我们认识的或许不是良,是另一名男性。」

「这是错觉啦。大家在我们这种年纪都是忽然长大,不只长高,长相跟个性也变得很快,不是吗?」

我与觉面面相觑。

守的想法与我们的实际感受大有出入。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时间流逝就像蜗牛爬行,一切都像困在琥珀里的苍蝇,陷入永恒的胶著。

「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

真理亚的话吓我一跳。

「大人说我们这组一开始只有四人,我觉得不可能。在良过来前,应该还有个X。可是这样还少一个吧?我实在想不起来,可是应该还有一个?」

我脑中闪烁著一个不起眼的少女身影,然后是梦中见过的墓碑,宛如用几张纸牌叠成的墓碑。

「有,我记得。」觉似乎开始头痛,揉著太阳穴。「至少这个人不像X,相关记忆没被完全消除,可是为什么呢?如果班上同学忽然消失,大家不都绝口不提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了!」守大喊。「如果我们继续追究这些事情,一定没好事……」

说到一半,守突然害怕起来,支支吾吾。

「怎样叫没好事?连我们也会被处分?」

我话一出口,气氛就僵了。

「早季,夏季野营的时候,是不是谈过这件事?」真理亚脸色苍白。

「谈过,我记得谈过,我也想不起来当时的细节了。每次打算回想过去,脑袋就有东西作怪。」觉代替我回答。「可是我记得对早季说过类似的事,也和大家讨论过,就在营火旁边。当时X还赞成我的意见呢……」

觉双手紧紧按住头,像在强忍头痛。

「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了!这种事情绝不能谈论,否则会违反伦理规定。」

守大吼大叫起来,他平时那么文静低调,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控。

「没事、没事,别担心。」

真理亚把守的头按入怀中,哄小孩一般轻拍著。

「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们两个懂吗?」

真理亚狠狠一瞪,我们只能点头。

魔镜在黑色墙板上反射出鲜明的亮圈。

觉与真理亚半晌说不出话来,守觉得不舒服,先回家了。

「你们怎么看?」

听到我的催促,觉才缓缓开口。

「嗯……手法看起来很笨拙,但这个字迹应该是初学者用咒力做的。」

「对啊,基本上跟我们上课做的一样。」真理亚也同意。

「那就证明我不是在说谎,你们接受了吗?」

「我一开始就不认为你说谎。我也觉得早季有姊姊,这个推测应该有根据,不过她被学校……那个,处分掉,这种推测会不会有点唐突?」

「如果我姊姊出意外或生病死掉就没必要隐瞒吧?」

真理亚不敢正视我。

「这也没错,不过或许有什么伤心往事才故意不告诉早季吧?」

「可是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就像觉说的,太笨拙了?我姊姊应该不太会用咒力。」

「我不否定这个可能,不过一切毕竟都是猜测。」

觉接过我手上的魔镜,微微改变反射在墙板上的角度与大小,仔细观察。

「要说这字笨拙好像也不对。其实每条线都凹得很漂亮,但线条本身歪歪扭扭,或者互相重叠……」

当时我不太清楚觉想表达什么,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视觉障碍的症状,不禁佩服起觉的好眼力。包括我姊姊在内,许多孩子被判定咒力缺陷的原因,很可能都是视觉障碍所致,如今几乎没有任何纪录留存,真相掩没在五里雾中。

听说古代把这种视觉障碍称为近视或散光,治疗方法是把墨镜的镜片换成有度数的透镜,舒缓障碍,正常过生活。

「总之我确实有过一个姊姊!」我拿回魔镜,双手高高举起。「你们懂吗?这就是证据!」

「喂,别这样,被谁看到就太可疑了。」觉小声警告我。

「早季,我明白你的心情。」真理亚搭著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拜托你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把事情闹大?我只是想知道事实啊!」死党竟然说这种话,我忿忿不平。「不只我姊姊,还有曾经跟我们同组的女生,最重要的是……」

X,无脸少年,我比谁都爱他,如今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

「是我们无可取代的朋友。」

「我知道,我也很难过,明明这么多回忆,最重要的部分却被挖掉。我跟早季一样想做些什么,可是我现在更担心还活著的朋友。」

「你不必担心我。」

「我不担心早季,因为你很坚强。」真理亚突然冒出这句话。

「坚强?你说我坚强?」

「是啊,又这件事,你比谁伤得都重,我一看就知道。一般人根本撑不住这么沉重的悲伤,可是早季撑住了。」

「过分,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我甩开真理亚搭在肩上的手。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冷血,早季其实比别人更感性,可是你也能承受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我看到真理亚眼中涌出大颗泪珠,火气瞬间就熄了。

「我们不像你那么坚强。我总装得很神气,可是碰到危机就想逃走……而且,还有人比我跟觉都软弱啊。」

「你说的难道是守?」觉问道。

「是啊,守温柔又敏感,如果被真心信任的人背叛,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只是人,如果他相信的世界背叛他……」

真理亚轻轻抱住我。

「我想,世界上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不是说事实总是最残酷吗?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担痛苦。如果守被迫面临更可怕的事实,他一定会崩溃。」

我们三人无话可说,最后,我叹了口气。

「好吧。」

「真的?」

「我答应你,绝不会再对守提这件事。」我紧紧抱住真理亚。「可是在找出真相之前我绝不会放弃,要是放弃……就太可怜了。」

绝不可以轻易遗忘无脸少年,因为这代表他不曾存在,我无论如何都要重拾关于他的记隐。

我们三人紧紧相拥、相吻、相慰、相互鼓励,重新确认彼此绝不是孤单一人。

然后,我们一行人回到码头。码头位在我住的水车乡郊区,平时人迹罕至,水道旁设置著成排的黑木板墙,我选择在这里让他俩见识魔镜。

我们为船解缆绳时,身后有人出声。

「抱歉,方便打扰你们一下子吗?」

回头一看,是一对中年男女。在神栖66町里面,很少有彼此不认识的人,但他们的脸孔十分陌生。开口的是女人,身材矮胖,感觉没什么危险性,紧接著发问的男人也是富态身材,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就是渡边早季?另外是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我们一头雾水,只能答「是」。

「哎呀,不必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想问点事情。」

难道我们要被处分了?我们三人互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请问你们是教育委员会的人?」觉鼓起勇气问。

「不是,我们是在你奶奶底下工作的人。」矮胖女人看著觉微笑。

「咦?是哦。」

觉放心下来。怎么回事?我从没听觉提过他的奶奶。女人察觉我与真理亚搞不清楚状况,微笑著解释:

「朝比奈觉的奶奶正是朝比奈富子大人,也就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哦。」

2

我们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形势像前往清净寺,看来目的地显然必须保密,但船只并未胡乱左拐右弯,只是航行在普通水道上,所以我们大概猜得到目的地。

原以为要被送到八丁标之外,下船后发现是普通的码头,我们有点诧异。

我们走过町上最大一条路,旁边是爸爸上班的町公所以及妈妈工作的图书馆,然后走进一条小巷。伦理委员会就在茅轮乡中心附近,外观跟一般民宅没什么差异,但进入大门,木板长廊简直像鳗鱼窝一样细长,格局相当宽广。

我们走好久才抵达一间幽静的和室,里面点起白檀香,床间(注:和室墙上内凹的摆饰空间)墙上挂著寒牡丹的挂轴。和室里放著一张大漆木矮桌,纸窗透著光线,下座铺三张结梗色坐垫,我们跪坐在上,挺直身子。

「请在这里稍等。」

把我们领来(或押来)的女人退下,并拉上纸门。

「嗳,这怎么回事?」

房间剩下我们三人时,我和真理亚各自从觉的两侧夹攻,发动问题攻势。

「我从没听说觉的奶奶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啊!」

「你该不会把我们的事情全告诉她吧?」

「等等啦。」觉支支吾吾。「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奶奶……应该说朝比奈富子,竟然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

「骗人!」

「怎么可能?你不是她孙子吗?」

「你们听我解释啊。」觉被左右包夹,连忙后退,滑下坐垫。

「你们也不知道伦理委员会的议长是谁吧?」

「是这样没错啦。」

「伦理委员跟其他职务不一样,所有人的身分都保密。委员本人也不会承认。」

「可是多少猜得到吧?」真理亚投以怀疑的眼神。

「什么多少,全都猜不到啦。」觉自暴自弃地盘腿而坐。

「可是,她不是觉的亲奶奶吗?」真理亚死缠烂打。

「这个,我其实也不是很……」

「打扰了。」

纸门外倏然有人出声,觉连忙坐回坐垫,我俩赶紧正襟危坐。

「不好意思,你们久等了。」

纸门被拉开,刚才那女人走进来,还捧著托盘,在我们面前摆上热茶及茶点。

「我们想单独问话,可以照顺序来吗?」

我想过拒绝会有何后果,但当然没这个选项。

「第一个请渡边早季。」

我口乾舌燥,想猛灌一口茶,但还是无奈起身,跟著那女人踏上长长的走廊。

「问话的是新见先生,就是跟我一起来的先生。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木元,多多指教哦。」

「你好。」我点头致意。

「……向议长报告过后,只有你需要直接由议长面谈。现在要到议长办公室。」

「咦?就是觉的……朝比奈富子女士吗?」

「是的,大人非常大方温柔,你不必紧张。」

你说不紧张就不紧张?我刚才就心跳加速,现在更忐忑不安。

「打扰了。」

木元女士在走廊单脚下跪,伸手贴著木门。我连忙站在她身后。

「请进。」门里传来平静的女声回应。

木门一开,我被领进房里,这里比和室大一点,似乎是间书房。左手边有大床间,前方是付书院(注:和室的不落地采光窗),右手边摆了错架(注:古董架的日本名称,各层高低相错)。

「让她到这里。」书桌前的银发女士头也不抬地向木元女士下令。

「好的。」

房间中央摆著跟刚刚那间房里一样大小的矮桌,我在矮桌边坐下,但不敢坐在坐垫。

「告辞。」木元女士快步退下,留我一人。

我像只身被扔进猛兽牢笼中,手脚冰冷,口乾舌燥。

「你就是渡边早季,瑞穗的女儿?」银发女士抬头问道。

她脸上除了鼻翼延伸至嘴角的法令纹,几乎没有皱纹,出乎意料年轻。

「是。」

「不用那么紧张,我叫朝比奈富子,我们家的觉跟你感情好像不错。」

富子女士俐落起身到我的左手边,优雅地背对床间跪坐。她一身银灰鲛小纹(注:和服花样)和服,色彩与发色如出一辙,美得让我著迷。

「我跟觉……呃,跟觉同学是青梅竹马。」

「这样啊。」富子女士露出微笑。她看起来约六十五、六岁,明眸大眼,五官端正,年轻时一定是美人。

「跟我想得一样,你的眼神很好,很有神。」

很多人夸过我的双眼,难道就没有别处好夸吗?再说,就算双眼有神是夸奖,但只有死人会双眼无神啊。

「谢谢夸奖。」

「我啊,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聊一次。」

听起来不像单纯的客套话,反而让我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将来你可以接下我的位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惊讶吗?我不是临时起意,也并非随便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这种小人物不可能胜任!」

「呵呵,瑞穗说过一样的话,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您跟家母很熟吗?」我挺直身问道。我原本非常紧张,但朝比奈富子女士的特殊气质,卸下我的心防。

「是呀,我们很熟。从瑞穗一出生,我就认识她。」

富子女士注视我的眼睛,声音直达我的心底。

「瑞穗她有立于众人之上的伟大天赋,她目前担任图书馆司书,表现可圈可点。不过,我这份职责需要更上一层的特质,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为什么是我?我还只是全人班的学生,成绩不是很好……」

「成绩?你是说咒力成绩?你应该没打算变成肆星那样吧?」

「这……就算我想当也当不上。」

「学校看的可不只有咒力天赋,还有另一种,也就是人格指数。不过学生本人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人格指数?」

富子女士一把年纪,笑起来却齿若编贝,明艳灿烂。

「无论哪个时代,领导者都不需什么特殊能力,而是看人格指数。」

我顿时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以往我在很多领域都非常自卑。

「那是类似智力、感性、领导能力之类的吗?」

我一股脑发问,富子女士优雅地摇摇头。

「不是,跟智力毫无关系,当然也不算是感性。至于领导能力这种人际关系的技巧,往后透过各种经验学习就好。」

「那到底是什么?」

「人格指数这个数字,代表一个人的人格多么稳定。无论碰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或者心灵危机,都不会迷失自我、毁坏心灵,而保持一贯的精神。这是领导者最重要的条件。」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却开心不起来。我想起到这里前,真理亚形容我是坚强的人,想必单纯在说我神经大条。

「我的人格指数很高吗?」

「是,出类拔萃的高,或许是全人班创立以来的最高纪录。」

富子女士的双眼突然亮起来。

「不只如此,你最厉害之处就是即使知道一切,数字上依然几乎没受损。」

我觉得自己脸色铁青。

「请问,『知道一切』是指……?」

「你从拟蓑白口中听闻人类血腥的历史,知道我们的社会走在多么艰险的路途上才获得现在的和平与安稳。你们回来之后,接受过彻底的心理测验和行为观察。情绪激动后,你的人格指数会在短时间恢复原状,可是其他四人长时间下来,状况还是相当不稳定。」

我们做的一切果然都穿帮了,还被当成白老鼠观察,虽然依稀猜测到这种情况,我仍觉得晴天霹雳。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安排好的吗?」

「怎么可能。」

富子女士瞬间恢复温柔的表情。

「我们绝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我们确实早就知道你们多少会违反规定,但没人猜到你们竟然真的抓到拟蓑白……前史时代的图书馆终端机。」

真的吗?我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可是光靠这种测验结果……」

「不只如此。肩负所有町民命运的最高负责人,必须有兼容并蓄的器量及得知事实依然不为所动的胆量,两种你都具备。」

兼容并蓄,很好用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能轻松接受乾净与美好,关键在于能不能若无其事呑下骯脏与丑恶。

「我们违反规定,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知识,为什么没有受罚?」

我的口气有点冲,但富子女士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打算反驳,因为你们的处分不是由我们决定,而是教育委员会。」

富子女士慢条斯理地解释。

「议长就是宏美,你应该认识?她从小就喜欢穷操心,最近可能有点过火。」

宏美……我听说鸟饲宏美太太是教育委员,但不知道她是议长。她是妈妈的朋友,经常来家里,我还记得跟她吃过晚餐。这人身材矮小,但不瘦削,声音小得像蚊鸣,性格好像很内向。难道她有权主宰全部学生的生死,而且不时得做出残酷无情的决定?我无法相信。

「虽然伦理委员会是这个町的最高决策机构,可是基本上不会插手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事。你们的事情是例外,我亲自要求委员会别处分你们。」

「是因为觉在其中吗?」

「不,这么重要的决策,我不会顾虑私情。一切都是因为你在其中,因为你是这个町未来需要的人。」

我们果然差点就被抹杀了,想到这里就很不舒服。但我们究竟为什么能逃过处分?真的就像富子女士所说,因为我是宝贵的人才?有点难以置信,甚至不禁怀疑因为我是图书馆司书的女儿,才不能轻易处分……但是,姊姊的外在条件应该和我一样。

「不过请你们别责怪宏美他们,他们只是某种恐慌症发作而已。」

「恐慌症?」

支配他人生死的当权者,竟然有心理上的异常?

「嗯……我用词有点不当,因为我本身也有一样的恐慌。」

「请问是对什么的恐慌?」

富子女士诧异地看著我。

「哎,这还用问?对我们来说,世上最恐怖的两样东西,就是恶鬼和业魔。」

我呆若木鸡,回想起童年多次听大人讲述的两则童话。

「可是宏美他们从没见过真正的恶鬼和业魔,跟我不同。所以我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恐慌症。」

「所以您真的见过……?」

「是,我亲眼见过,而且就在眼前。你想听听吗?」

「是。」

富子女士闭眼沉默半晌,沉稳地娓娓道来。

根据纪录,全世界出现过将近三十起恶鬼病例,其中两起是女性,其他全是男性,显示出男性注定无法逃脱充满攻击性的诅咒。那名学生也是男生,可惜我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情经过我记得一清二楚,唯有名字想不起来,真奇怪。或许有什么我不想记起来的理由。

图书馆的档案记录下部分过程,主角剩下姓名的缩写YK,哪个是姓,哪个是名也分不清楚。我不知道档案怎么会隐藏姓名,但其中一个说法是,我们在实行伦理规定之前曾经暂时套用远古的日本法律,当做过渡措施,少年法第六十一条规定不可记录实名……说起来还真蠢,但这种事其实不重要。

总之,将那名学生称为K好了。

K当时是指导班的一年级生,指导班就是全人班的前身,我记得他才满十三岁……对了,比你现在还小一岁。听说K本来是毫不起眼的平凡学生,但在新生入学时的罗夏测验中出现异常。现在我们已经不做罗夏测验,这是一种心理测验,将墨水滴在纸上,对折纸张后,依受测者认为墨渍像什么来判断人格特徵。

根据K对墨渍浓淡的反应,人们意识到他平时负担著非常沉重的压力,但不知道压力的来源;另一方面,他从墨渍中联想到的内容大多异常而残暴,潜意识中充满对破坏与杀戮的渴望。奇怪的是,校方并不重视他的异常,案发后才重新检查他的测验结果,给予关注。

K在指导班学习使用咒力,驾轻就熟后,他的异常愈来愈显著。

K的咒力天赋与成绩维持在平均分上下,有时甚至不及格,但他碰到一般学生会犹豫的情况,反倒格外活跃。档案上没描述具体经过,听说他在各种比赛中,即使碰到可能伤及他人的情况,也毫不犹豫地使用咒力。

他的班导师早早就意识到他的异常,不断通报教育委员会,建议采取预防措施,可是委员会没采取任何有效办法。

这里举出几个问题点来反省。

第一点,这次案例和上一次的恶鬼病例相隔八十多年,人们的记忆逐渐消逝,丧失危机感;第二点,当时K的母亲是町议会议员,出了名的啰嗦,町议会又是当时的最高决策机关,所以学校因此无法采取强硬手段;第三点,包括学校在内的官僚机构,充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态,只是我不清楚历史上哪个时候不是这样。

然后是第四点,当时几乎不存在任何有效的处理措施。

最后K除了定期接受心理谘询,并未受到任何处分,只是不断接受爱的教育。

K入学七个月左右,那起案子终于爆发了。

富子女士抬头望著天花板,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书桌旁,从一个小茶盒取出茶壶与两只茶杯,用矮桌上的热水瓶泡热茶。我啜飮芬芳的煎茶润喉,准备聆听接下来的故事。

老实说,关于这件案子的纪录东缺西漏,尤其一开始的部分更是不清不楚。事情究竟从何而起?灾害又是怎么扩散?虽然一切都不脱臆测范围,但事情还是爆发出来。最后损失上千条宝贵性命,是不争的事实。

第一个牺牲者是班导师,这是确凿的事实。听说班导师的遗体残破不堪,甚至难以确认身分,接著是同班的二十二位同学,再来是二年级、三年级共五十名左右的同学都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

K是不折不扣的恶鬼,他恢复祖先原有的样貌,成为对人类没有攻击抑制的怪物,与生俱来的愧死机制又有缺陷,完全没发挥作用。估计每三百万个孩子,只有一个会同时俱备这两种缺陷。从机率来看,神栖66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孩子,但机率毕竟只是机率。

至少K的家人应该了解他的异常,尤其K的妈妈似乎在K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从小让他接受各种心理治疗与矫正措施,其中还有接近洗脑的治疗。因为这些努力,K在儿童时期的攻击性得以抑制。但这种作法究竟好不好,还是一个疑问。因为K在罗夏测验中表现出来的沉重压力,非常可能来自以往强制压抑攻击性的经历。

然后,在命运的那一天,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丧失虚伪的意志力。

事实上,真正的情况更像是,他心中的恶鬼撕裂人皮之后窜出。

根据其他恶鬼病例,分水岭就是动手的第一人。很多病患在出手前悬崖勒马,就算没有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依然可以靠理性来避免杀人。可是一旦杀了头一个,人就像打开杀戮开关,只会无止境杀下去,而从无例外,只有恶鬼本人死亡才能够终结屠杀。

K首先用咒力将班导师的双手双脚从四方扯断,接著像捏烂水果般捏爆导师的头,再接连举起恐慌的学生们猛撞教室的墙,直到躯壳扁平贴在墙上。

现场简直是人间炼狱,之后负责整理现场与勘验的人,九成都诊断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而不得不辞去工作……

完全化为恶鬼的K走出教室,在学校里徘徊寻找猎物,看到哀嚎奔逃的孩子们就像玩游戏似地杀个不停。依据尸体的位置推测,他甚至操弄孩子的恐惧,让他们吓得摔死或互相踩死,或把孩子像家畜一样集中在某处,最后一口气杀光。

整个过程中,没人可以有效反击恶鬼,虽然许多学生的咒力强过K,但所有人都具备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因此绑手绑脚,无法攻击人类。

不过从K的角度来看,因为自己并不具备攻击抑制本能,他想必害怕受到对手反击,所以先发制人,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另一种说法是,K的大脑会分泌快乐物质,让他陷入嗜血状态,无法克制连续大量杀人的冲动。所以恶鬼的正式名称除了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还有别名叫做「鸡舍狐狸症候群」。

对了,拉曼和库洛基斯其实并不是研究学者的姓名,而是两名少年。拉曼在印度孟买杀了数万人,库洛基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干下的事迹也不遑多让。这两个史上最邪恶的恶鬼,构成史上最禁忌的病名。

比起世界纪录保持人拉曼和库洛基斯,K造成的牺牲者人数只有几十分之一,但我认为凶残程度并无二致。神栖66町的人口密度比古文明末期的大都市低很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上千人还算幸运的话。

此外,还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牺牲小我阻止了K。

富子女士歇口气,缓缓喝下凉掉的茶。

我被前述的事件震慑,全身僵直地正襟危坐,一口气都不敢换。听这么惨绝人寰的事件非常痛苦,但想知道结果的好奇心同样强烈。

这时,我蓦地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她告诉我这些事?或许她认真想找我接班,这就是其中一项测验。

K杀得尸横遍野,直到学校遭死寂呑没之后才离开,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据说当时见到K的只有一人生还,而目击者说K第一眼看起来毫无异状,纯粹是一名少年在路上行走的日常光景,平凡无奇。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就一点也不正常。

K走在路上,碰巧遇到一群人迎面而来,他们是在妙法农场工作的农技团。农技团距离K四、五十公尺的时候,最前头的男子上半身突然炸得粉碎,血雾弥漫。一群人在湿热昏暗的血雾中根本不知道出什么事,个个呆若木鸡,K不疾不徐地走向他们,剩下的人们一个个变成凄惨的肉块。

K走到路口,转弯离去。当时两个人发现情况不对先躲起来,一个人看K离开就跑出来求救,另一个人吓到腿软,无法动弹。没想到,离开的K又出现了。他早就发现有人躲藏,故意引蛇出洞,傻傻中计的目击者,脑袋瓜就如摘水果般被轻易扭下。

K再次转过街角,仅剩的一名目击者依然深受打击,无法移动。隔天,幸存者被人发现并救起,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描述来龙去脉,一辈子几乎是废人状态。

我在脑中推敲过这件案子无数次,我敢断言K是如假包换的恶鬼,是恶魔。我说过,K的咒力算中下水准,根据当时遗留的成绩单,只有「缺乏想像力与创造力,愚劣」的评价。但他使用咒力完成史无前例的大屠杀,手法非常天才。

这么说或许稍不庄重,但K的诡计之巧妙,想必连恶魔都自叹不如。此外,打从一开始,K就企图屠杀整座町的人民。

K率先破坏建筑物,堵住全部水道,引起火灾,把逃难路线缩限到剩下一条之后,完全解放隐忍已久的邪恶欲望,杀得血流成河,令人发指。

那些吓得抱头鼠窜的人,可说全著了K的道。如果当时町民选择逃离四散,穿过断垣残壁,冲破燃烧中的屋瓦,应该会有不少人幸存,但没一个人这么做。人们陷入恐慌,盲从地逃往唯一开阔的大路。

大路终点是浓密的树林,人们误以为躲进树林就会安全,但他们不知道面临的是非常状况,后方有操弄咒力的恶鬼追兵。

K确认所有人躲进树林之后随即放火,他在人们未及之处做出包围用的火墙,将所有逃难的人关进其中,像绞杀一般慢慢勒紧火环。我认为K是真正的恶魔,正是因为他不打算烧死所有人,仅在面前开一条窄道。

人们被火焰与浓烟逼迫,明知死亡在前方,还是将自己送入虎口。

「怎么样,还想听下去吗?」

我犹豫一会,还是点点头。

「光听就恶心吧?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听?」

「……我想知道后来是怎么阻止K的。」

「很好。」

富子女士微笑。

K把逃进森林里的人杀得一个不剩,又回到町上,并花一整天在町里闲逛,陶醉地歼灭幸存者。时值秋冬之际,沉迷于杀戮的K忘了穿上暖和的衣服,直到半夜才发现染患重感冒。

于是,K前往半毁坏的町医院。他应该没想到医院里还有医生,单纯想找药。不过,那里还留著一位医师,拚命拯救濒死的伤者。这位医师姓土田,他是拯救町的人,而我在一旁见证一切。

惊讶吧?我曾经是护士,当时医院除了意识不清的伤患与重症病人,就只有土田医师和我两个职员。K在这时进来了。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恶鬼,他的双眼极度异常,瞳孔上翻,却还瞪得老大,我甚至以为他看得到。此外,他好像没眨过眼。

当我看到他全身浴血,而沾满鲜血的头发像上发油般硬挺,脸上满是暗红血斑时,害怕得双腿发抖。K走过我的面前,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默默进入诊间。他没解释、没交易、没威胁,单纯要医师治疗感冒。我看不见土田医师的表情,医师叫他坐上椅子。

医师没唤我,但我还是进诊间,不愿让医师独自面对K。医师看了看我,什么都没说,他要K张嘴让他看看喉咙。K的喉咙红肿,相当不舒服,身体发热但冷得直打哆嗦。

我说不准这是不是感冒,K在大屠杀中吸入大量血雾,可能是过敏反应,真是如此,或许是牺牲者渺小的复仇。

土田医师帮K的喉咙抹上药剂,吩咐我从诊间深处的药剂室拿抗生素,我不希望将宝贵的药品提供恶鬼,但还是听话拿来盘尼西林。当时盘尼西林的备量全用在伤患身上,我花了点时间找到即将报废的过期药品。所以我没看到这段期间发生什么事,可是事后留下的证据清楚描述出真相。

土田医师从急救用药柜取出氯化钾,用蒸馏水泡成药水,浓度是致死量的好几倍,接著把药水当成感冒药注射进K的静脉。

我忽然听见哀嚎声,吓得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抗生素盒摔在地上,连忙跑回诊间。下一秒,爆炸的巨响轰然响起,整个诊间染得血红,K打飞土田医师的头颅。接著,持续不断的恐怖狂吼从他喉咙中涌出,K在做垂死挣扎,不愿意轻易断气。

那种死前的哀嚎声简直像被邪灵附身,闻之丧胆。但他的声音终究逐渐微弱下来,变成孩子般的啜泣,最后就听不见了……

富子女士说完,默默注视著手中的茶杯。

我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个町花费漫长时光治疗伤痛,不得不采取让人痛苦不堪的手段,从恶鬼留下的残酷伤痛中振作起来。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生存者中完全排除K的血统。」

「排除血统……?」我复述一次。

「K有两大遗传缺陷,缺乏攻击抑制,以及对愧死机制免疫,所以K的近亲很可能有同样的缺陷基因,逼得我们追溯他祖上五代的血统,连根拔除。你别误会,这不是报仇,而是展现出坚定的决心。我们绝不允许恶鬼再次出现。」

「可是要怎么把那些人给……?」我看见自己的双手在大腿上抖个不停。

「既然都说到这里,也没有必要隐瞒,当时我们的手段是对化鼠下令。我们从最效忠人类的鼠窝中挑选四十只菁英士兵,提供暗杀装备组成暗杀部队,一夜之间袭杀所有邪恶血统的继承人。如果化鼠被人类发现,当然是不堪一击,所以这项作战规划得非常缜密,但即使如此,仍损失一半化鼠。反正剩下的化鼠还是要处分掉,说是圆满成功也不为过。」

富子女士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谈论町内清扫活动。

「不过这还不够,断绝K的血统也不能保证恶鬼不再出现。所以我们全面检讨学校与教育制度,包括废除指导班,建立全人班,更有效地掌握学生。然后大幅度扩张教育委员会的权限,除了伦理委员会,他们不受任何压力影响。最后还修改部分伦理规定,延后基本人权的起算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富子女士在茶壶里添加热水,又将茶水注入两盏茶杯。

「旧伦理规定里,人权从受精后第二十二周起算,这个规定与堕胎的适当时间有关,不过新的伦理规定把起算时间延后至十七岁,所以教育委员会有权处分未满十七岁的孩子。」

我在法律上等同没出生的胎儿,不被当人类看待,这种打击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和贵园及全人班从没教过这件事,我们甚至没想过人权从几岁起算,或现在有没有人权。

「我们的处分手法也更洗练。无论化鼠对人类多么忠诚,让那么高智商的生物动手杀人,一定会种下祸根。所以我们用咒力改良普通家猫品种,创造出不净猫。」

不净猫……这个词唤醒我心中被封印的强烈情感,包括恐惧及悲伤。

「之后又进行全方位处置,事先消除所有危险因子,所以恶鬼没再出现过。不过却发生另一起可怕的案子,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这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富子女士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

据说古文明末期就有学者指出咒力外泄的危险性,但人类长久以来都低估恶性外泄的可怕,认为顶多造成精密仪器的频繁故障,或扭曲周围物体,不会危及人畜安全。实际上,以往的例子大都如此。

但漱川泉美这名学生的情况不一样,她的咒力像辐射能般污染周围。当时,泉美是黄金乡郊区的独生女,在她青春期迎来祝灵之后,家畜高机率地出现畸形,农作物大多枯死,人们最初怀疑是不是新品种病毒引发疾病。

后来在全人班,泉美方圆十公尺内的所有物品都怪异变形,桌椅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最后她四周墙面与地板长满气泡、眼球以及称为「阎王须」的霉状疣斑,那是恶梦的光景。

伦理委员会与教育委员会召集专家成立特别调查组,发现她的恶性咒力外泄甚至会伤害人类基因,这件事造成恐慌,只好让她停止全人班课程,在家自习。那时恶性外泄的范围大到吓人,离她六公里外的钟塔内部齿轮都会突然扭歪,指针无法转动。

经过多次会议讨论,正式确认漱川泉美为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就是业魔,必须进行处分。身为伦理委员会负责人,我很希望当面告诉她这个决定,但光靠近她都有危险,只好遥控一尊端茶人偶,做书信联络。

每次回想这件事都令我心痛,她真的是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但依据以往的病例,这种孩子很容易成为业魔。泉美得知自己危害众多生命,主动提出接受任何处分。

当时的起火点是漱川农场,生物死得一个不剩,泉美父母与农场员工留下她,暂时撤离避难,后来罹患全身肌肉组织快速纤维化的怪病,不久就离开人世,我们并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最后,我从远方眺望农场,建筑外观宛如阿米巴原虫般蠕动变型,宛如融化成液体淹没一切。

我用遥控的方式,在农场角落一栋快融解的小屋桌面放上五颗药锭,表面说是控制恶性外泄的精神安定剂,要泉美每天吃一颗,其实有一颗加了致命毒药。泉美当天就把五颗药锭全呑下,聪明的她早就知道这是什么药,她也许害怕恶性外泄会让药物变质,失去效力……

一道泪水滑下我的脸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尽管打从心底同情素未蒙面的少女,但原因不只如此。

我的心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剧烈摇晃,眼泪流个不停。

「我很清楚你的痛楚。」富子女士说,「没关系,哭到你满意为止吧。」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富子女士听了我的疑问,默默摇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人类面临沉重伤痛时,须有哀悼的仪式来消化承受。你必须像这样流泪。」

「这跟我们记忆中被消除的事情有关吗?」

「有,有关系。」

我又想起无脸少年的身影。

「请把记忆还给我。」

「不行。」富子女士难过地微笑。

「因为这件事太深刻太惨痛,关于那孩子的纪录,我们决定从你们的记忆到秋月真理亚的日记都必须全部消除。事件的记忆会成为心理创伤,不仅影响孩子,更可能打乱町民的精神,酿成更大的悲剧,就像骨牌一样……」

富子女士虽然面不改色,但情绪中似乎激起一抹阴暗的涟漪。

「或许你承受得住,但如果解放你的记忆,你有办法对朋友们保密吗?最后大家都会知道真相。」

「可是……」

「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话,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我们最须注意的,永远都是最脆弱的人。」

「最脆弱的人?」

富子女士同情地摸摸我的头。

「刚才我说要你当我的接班人,绝不是在开玩笑。你在那时就可以拿回失去的记忆。」

「我绝对无法成为富子女士的接班人。」

不管人格指数多高,我都清楚自己的精神没那么强韧。

「我能体会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实际上在接下这份工作前也这么想过,但最后总会面临不得不做的时候,这份工作只有你做得来。你听好,要想清楚,怎么做才不会让恶鬼和业魔再次现身。」

富子女士的话,沉甸甸地敲在我的心房上。

3

寒风刺骨的二月天,守突然离家出走。

守的爸爸一早到烧陶窑点火后,就叫守起床。当时他还没意识到反常状况,但等很久都不见守出来吃早餐,于是再到卧室一次,只见卧室空无一人,桌上留著一张纸条,写著「请别找我」。这是离家出走史上出现频率最高的纸条,也是最无意义的胡扯。

「怎么办。」真理亚吐著白雾,哽咽地问。

她头上的雪帽结起白霜,睫毛都结冰,令人痛心。

真理亚和守的家分别在町的东西边,我知道他们每天早上上学前会先碰面,但今天真理亚一直等不到守,直接前往守家找人。守的爸爸惊慌失措地将事情告诉真理亚,真理亚要他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便来找我商量。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找啊。」

我正要解开白鲢Ⅳ号的缆绳,真理亚来得晚一点,我们就要擦身而过了。

「叫觉也来帮忙,我们三个去追守。」

「可是第一组四个人都不去上课,学校会不会觉得奇怪?」

良在名义上还是第一组,可是目前都跟第二组人行动,真理亚说得没错,第一组集体缺席不单是怪而已,还会变成议论对象。

「好,我们先去学校,今天三、四堂课不是自由研究吗?我们再偷溜就好。」

这天是星期六,全人班上半天课。

「可是我们绝对赶不及回来开班会。」

「幸好我们这里有说谎天才,藉口再找就好。最重要的是趁早找到守。」

这年冬天一开始就给人暖冬的迹象,可是一月结束后碰到强烈的大陆寒流,导致破纪录的低温。前天晚上大量降雪,町笼罩在一片银白中,根本不知道守往哪里。我把心爱的雪板放进白鲢Ⅳ号,预先准备雪地追踪。

我们赶到全人班时差点迟到,幸好没被太阳王盯上,顺利偷偷溜进教室。真理亚说守感冒缺席,就没特别遭到怀疑。

第一堂课是「人类社会与伦理」,无聊得要命,我们克制著焦躁的心情,静待时光流逝。下课钟一响起,我和真理亚立刻把觉抓来说明来龙去脉。第二堂课是我一直很讨厌的数学课,这时候坐立难安的学生至少增加到三个。

我们望穿秋水的第三堂课,是各组自由研究,若有必要可离开学校。正当我们三人结伴要离开教室的时候,就碰上第一道难关。

「嗨──你们要去哪?」良问觉,眼神故意避开我。

「不就自由研究吗?」觉耸耸肩。

「所以问你们要去哪啊。我跟你们一样是第一组吧?」

「你不是都跟第二组的同学在一起?」真理亚不耐烦地说。

「可是我还是第一组啊,而且不都算你们这团?我不知道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良思索著他面临的不合理状况。

「好啦、好啦,对不起。我还没跟你解释过吗?」

觉拍著良的肩膀安抚他,但一点都不亲密,论谁看都不觉得这两人曾经是情侣。

「之前我们讨论过自由研究的主题,良刚好不在场。我们脑力激荡的结果,决定要研究雪晶的花样。」

「雪晶?搞什么啊,太幼稚了吧?我记得在友爱园的寒假作业就研究过了。」

良是我们的青梅竹马之一,不过他没与我和觉读和贵园,而跟守一样读友爱园。

「所以要研究用咒力可以变出什么花样啊。我们把工作分配好了,良就研究校舍后面的积雪吧。」

「要怎么研究?」

「首先用放大镜观察雪晶,把花样画下来,至少要一百种。然后把花样分成几大类,最后选几个不同的花样,试试看能不能用咒力转印到固定地点的积雪上。」

「成形的雪晶还可以改变形状吗?」良半信半疑地问。

「对!这就是本次自由研究的大重点。」觉来一个顺水推舟,「你听好,大多固体都是结晶构成,对吧?如果靠咒力改变水的结晶,不让它融化,也许能更自由地改变大多固体的特性。」

「哦……」良佩服地低吟,他对觉的鬼话毫无招来之力,随便唬弄就掉进陷阱。他果然不曾跟我们一同行动。

「原来如此,我就负责校舍后面喽?」

「没错,靠你了。我们分头研究校舍正面。啊,对,开始研究之后千万不要中断,不然就要从头做起。」

「我知道了!」良爽快地答应,前往校舍后方。

「恶魔。」我由衷地赞美觉。

「什么话?这是不得已。」

我们正大光明地走出校门,前往码头,天气冷到连包在毛线帽里的耳垂都冻到刺痛,天空还飘起小雪。因为觉必须回家收拾必要装备,我和真理亚搭著白鲢Ⅳ号前往守的家。气温比水温低,水道弥漫著温泉般的雾气。四处都结冰,来不及用咒力打破,就直接用船头撞碎,明明仍在町上,却像闯荡北极海的古代破冰船。

「你知道守为什么离家出走吗?」听我一问,真理亚低头沉思。

「不清楚……不过他最近有点抑郁。」

我对真理亚的说法有同感。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嗯……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应该只有我注意到。」

「你说说看。」

「他有一次咒力功课做得不好,其实不是很难的技巧,依守的实力应该是小事一桩,可是他这人就是悲观。不过是失败一次,真是没用。」

「就这样?」为这点小事离家出走?

「其实还有,他很在意被太阳王纠正,然后我开玩笑说搞不好猫骗会来,他吓得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完全当真了。」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得扛一半责任?我不该提起班上同学消失的事情。

如果真理亚和富子女士的判断正确,守确实比我软弱许多。

我突然不寒而栗。

「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

「什么?」真理亚讶异地问,我回答没事,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心底涌出毛骨悚然的想法,却怎么也无法厘清。

守家住栎林乡,位于町的最西边,我们要在这种季节正面迎向冰冷的河风,相当不舒服,抵达的时候脸已经冻到麻木。我将白鲢Ⅳ号绑在码头,背起背包,穿上雪板。我们的雪板融合适合越野的屈膝滑雪板、日本传统的雪鞋,以及雪靴等三样装备的优点。

雪板底下设有许多倒钩,前进时很顺畅,后退也能剎车,因此可以在平地行走,或按滑冰要领前进。使用咒力前进时,双脚张开与肩同宽,站稳马步。上坡不成问题,平地更想多快就多快,问题在下坡,用咒力持续煞车相当费神,藉滑雪技巧往下滑反而轻松。

真理亚穿著普通的鞋子,像精灵一般飘在半空。

我们到守的家,环顾四周有没有留下脚印。大雪唯一的好处,只有某人失踪时会留下脚印而已。

「嗳,会不会是这个?」

我找到的不是脚印,是两条一对的雪橇痕迹,间距看来应该是儿童雪橇。

「守不太会踩雪板,其实根本不会用。」

「他应该是翻出友爱园那时的雪橇吧。从痕迹来看,应该堆了很重的行李。」

在儿童雪橇上堆满行李离家出走,实在不算潇洒,但非常有守的风格。

我们等了一会,觉的小船从水道上飞驰而来。

「久等啦。知道他去哪了吗?」

觉从小船下来,他已经穿好全套雪地追踪装备,他的雪板比我更长更宽,更需要腿力,但好处是在静止的水面上可以替代水蜘蛛(注:踏水用的浮鞋)。我们三人跟著雪橇的痕迹前进,虽然守比我们早三小时出发,但儿童雪橇载满重物,很不稳定,速度快不起来。我们心底盘算,如果他还没决定上哪里去,或许两个小时就能追上他。

雪橇的痕迹从守家的后门往路上延伸,半途转向右边,上一座小山丘。

「看来他打算往没人的地方去。」觉这么说著。

「竟然不记得用咒力消除雪橇的痕迹,果然是守。」飘在我们头上真理亚说。

「可是为什么不用小船?」

我提出最初就想不通的问题,与其用不习惯的雪橇,不如用快几倍的小船,还能载更重的行李。

「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吧?」这或许是主要原因,不过也许有其他考量,毕竟从水道或河流逃走很方便,却容易被追上,难不成守想越过八丁标,往山里面去?

小雪停歇片刻,再度飘落,我们加快追踪步调。我和觉在雪橇痕迹两侧滑行,真理亚跟在后面,反覆用咒力让自己弹飞向前四、五十公尺,因为这样比持续飘浮轻松。

「等等!」

真理亚在后方大喊,我们便停下来。

「怎么了?」

我们减速回头问道,真理亚蹲在雪橇痕迹旁边四、五公尺的位置,低头查看。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真理亚指著雪地上的脚印,脚印窄长,不像人、熊或猴子,有点像是兔子,但尺寸太大,而且不是双脚并著跳,而像人类一样左右交互前进。

「应该是化鼠。」觉从我身后探头,气喘吁吁地说。

「化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或许在打猎吧?」

「打猎?」我警觉这足迹并不单纯。「如果是这样就糟了。」

「为什么?」

「你们看,这脚印不是一直跟著雪橇的痕迹吗?」

无论怎么看,都是在追著守。

雪地上的两条痕迹,带著我们来到人烟罕至之处,亦显示出雪橇在新下的软雪上艰难前进,碰到一个大陡坡。守应该认为山坡比雪堆好走,硬是斜行上去。

「没想到那小子竟敢用儿童雪橇硬上啊。」觉看傻眼。

「守看起来胆小,其实挺不怕死的。」

又或是被更恐怖的东西追赶,所以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跟著雪橇痕迹上陡坡之后发现地上不再堆积雪花,仅剩结冰的路面,使得雪板东倒西歪,差点滑倒几次,如果没有咒力支援,早就头上脚下滚落下去。

陡坡拐出一个大弯继续往上,路边山谷愈来愈深,守应该想让雪橇快快登上坡顶,但路上长满歪斜的大树挡路,更往上又是岩石裸露的荒地,我们接下来不是走到绝路,就是回头。但守搭著沉重的雪橇,就算用咒力也很难在斜坡上转向,他应该是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哎,雪橇的痕迹不见了,你们知道去哪了吗?」

我在斜坡停下脚步,喊住其他两人。觉也摇摇头。

「不知道,雪橇的痕迹很深,就算在冰面也会留下痕迹,可是……」

「我从上面看看。」

像蚱蜢一般在陡坡上跳跃的真理亚,突然像汽球般飘向高空。

「这附近还有浅浅的痕迹。」

我用咒力撑著身体避免摔落谷底,手指摸著粗糙冰面上的刮痕。这时,指尖摸到触感奇特的物体,是岩石。坡面几乎没有能支撑我的突起处,我平贴坡面,看不清楚,但确实不是冰层,而是平坦坚硬的岩石,面积约三张榻榻米大。我用咒力吹开岩面薄薄的积雪,发现岩石中央有金属刮过的线条。

「觉!看这个!」

觉在山坡上灵巧转弯,停在我身边。

「你看,难道守的雪橇在这里……」

此时真理亚也降落到山坡上。

「我从上面没看到任何痕迹,应该没办法再往上了。」

「真理亚!糟糕了!」

真理亚听完我的说明,原本冻到发白的脸蛋更显苍白。

「守是在这里摔倒……掉到下面?」

我们往山崖下看,不知何时已经距离谷底数百公尺,如果摔下去,得用咒力好好自保才可活命。

「总之我们下去一点看看,就算真的从这里摔落,不一定会掉到谷底吧?」

觉说完,我们缓缓爬下倾斜三十几度的陡坡。下到约三、四十公尺时,雪板下的山坡触感倏地改变。

「是雪堆!」

山坡半路出现颇深的凹坑,堆满柔软的白雪。

「看来还有希望,或许这里成了缓冲垫,让雪橇煞住了。」

「可是没有任何从这里延伸出去的痕迹啊!」

真理亚忍不住发挥咒力,一股脑地想铲雪。

「太危险了!真理亚飘在旁边就好,我来!」

我制止真理亚,卷起强风一口气吹开积雪,飞舞的白雪让觉直往后退。虽然我对真理亚讲得好听,但不靠咒力站在陡坡上实在太过勉强,每几秒就要把起风的咒力转回来支撑身体。

突然,真理亚惊呼一声,我停住风。

「那里!就埋在那里!」

真理亚发出哀嚎,指著从雪堆里突出来的物体,似乎是铁制的雪橇脚。

「挖出来!我来,你们别动手!」

觉应该是想像出一支大铲子,一次次把雪挖起来扔到山崖,等雪橇大多露出来了,他就想像一双人手,精准快速地掏挖。挖完碍事的雪,他扶正翻倒的雪橇。雪橇上的行李摔得七零八落,但没见到守的身影。

「在哪?守在哪!?」真理亚急得几乎发狂。「既然不在这里,就是摔下去了?要快点救他才行啊!」

我犹豫著怎么回应,如果守还有余力使用咒力,应该会在这里停住身体,半途完全失去意识才可能摔落山崖,但如此一来就完全不可能活命。

「不对,等一下……」只有觉保持冷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雪橇埋得这么深?」

我从他的口气中察觉一丝希望。

「不就是因为下雪吗?」

听了我的回答,觉缓缓摇头。

「没下啊。如果守经过才下了这么大的雪,雪橇的痕迹早就消失了,我们不可能找到这里。」

「是不是雪橇摔下来的时候力道太强,才冲进这雪堆里?」

「不管多强,当时撞飞的雪花有可能把雪橇埋到这么深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守已经不见了好吗?这样还算是朋友吗?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不是这样……或许守现在很平安。」

「真的吗。」「怎么回事?」我与真理亚异口同声问觉。

「雪橇为什么埋在这里,原因只有一个。」觉若有所思地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把雪橇埋起来,不让人发现。」

「是守埋的吗?」真理亚的口气开朗起来。

「不然就是追著守的化鼠……」

如果守,或者化鼠,徒步离开埋雪橇的地点,那会往哪里呢?我们试著寻找可能的路线。我们沿著等高线走一段,从较平缓的位置往上爬,再走一小段就是茂密的树丛,穿过树丛就是一条直通山坡顶的小径。

「好像是兽径。」

而且兽径上还有化鼠的脚印,以及拖行重物的明显痕迹。

「它该不会对守……」真理亚想像著最坏的情景,微弱地喃喃低语。

「不对,应该不是。守一定昏倒了,化鼠为了救守才把他带走。」觉摇头回答。

「你怎么知道?」听我一问,觉指著兽径中央说:

「你看这里,树根是不是突起来?拖行痕迹刻意避开树根,如果化鼠拖的是尸体,应该不会特地注意树根吧?」

或许是想拖得更轻松啊?这个理由不是很有说服力,但还是给我们不少勇气。我们从兽径登上山顶,雪地痕迹忽然消失,但仔细观察附近地面,会发现有人小心摊平雪地。我们跟著掩埋痕迹再走二十公尺,发现化鼠的脚印和拖行痕迹,我们知道就快抵达终点,紧张万分。

雪地上的痕迹,在稀疏的树林中穿梭将近一百公尺。

「喂,在那边!」

觉指向前方,在一道树丛后面,两棵大松树的中间,隆起一道雪墙。

我们悄悄靠近,原来是两公尺高左右的半圆球体。

「是雪屋!」

真理亚低声惊呼。这确实很像我们儿时盖的雪屋,表面有拍压的痕迹,想必作法是先堆起一大团雪,再把里面掏空。雪屋两边用松树撑住,比一般雪屋坚固。

「怎么办?」觉紧张地问。

「从正面进去。」

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走向雪屋。觉与真理亚似乎懂我的意思,从左右两边散开。虽然我们不认为化鼠会攻击有咒力的人类,但三个人分散,互相支援,应该不会受到无谓的攻击。

「有人在吗?」我在雪屋前出声,但没回应,于是又绕半圈。我发现另一边有个窗户大小的洞口,还有枯枝绳索做成的门帘。

我掀开枯枝往里面瞧。

「觉!真理亚!在这里!」

两人听我叫喊,马上飞奔前来看进洞中。

洞里空间相当宽敞,守就躺在正中央,盖著毛毯。虽然他的脸被遮住大半,但我们绝对不会看错那颗爆炸头。身体还有微微起伏,一定还活著,他应该是在睡觉。

「太好了……」

真理亚卸下心头重担,不禁掩面流泪,此时守缓缓张开眼睛。

「嗨,你们都来找我了。」

「什么都来找你了,不要让我们操心啊!」觉说了重话,嘴角却扬起。

「我们在山坡上发现雪橇翻倒的痕迹,究竟发生什么事?」

守听完我的问题便皱起眉头,努力回想。

「这样啊,原来我真的摔倒了。我记不太清楚那段经过,只记得撞到头,天旋地转。而且脚受伤,走都不能走,幸好史空克发现我,把我从雪堆里挖出来带到这里。」

「谁?」真理亚又哭又笑地问。

「史空克,正式的发音更难念……对了,你们以前见过史空克啊。」

「见过?什么时候?」

此时身后传来窸窸簌簌的声响。

我们吓得回头,惊觉雪屋洞口有一只呆若木鸡的化鼠。它显然比我们更吃惊。

觉用咒力把化鼠抓起来,它身上的东西纷纷掉落,害怕得吱吱乱叫。化鼠穿著好几层保暖纸衣,在挣扎之下沙沙作响,最外面那件脏兮兮的斗篷摇摇晃晃,唤醒我久远的记忆。

「难道它是当时的……」

「早季,你认识它?」真理亚讶异地问。

「嗯,当时大家都在啊。我们刚进全人班的时候,不是救了一只摔进水道的化鼠吗?」

我逐渐想起,它额头上刺著代表木蠹蛾鼠窝的「木」字……觉和真理亚也想起来。

「放了史空克吧,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觉听守的话,轻轻把化鼠放在我们眼前的地面上。

「吱吱吱吱……谢业,神尊。」名叫史空克的化鼠对著我们磕头跪拜。

「不用谢,我们要谢你救了守。」

「这怎么敢当,湿湿湿……神尊碰到困难,嘶嘶……当然要救。」

史空克的日文比史奎拉或奇狼丸糟很多,不时漏风,还夹杂低吟般的喉音,但比起我们从水道救它的时候已经进步一大步。

「史空克,谢谢你救了守。可是你为什么要跟踪他?」觉有点像在逼问他。

「是,我碰巧路过,发现雪地上有痕迹,然后……咕噜噜……想说是哪个鼠窝的化鼠弄出来的……嘶嘶嘶……就跟去查看。」

史空克嘟起皱巴巴的猪鼻子,口齿不清,黄色门牙底下松垮垮的嘴角不断冒出白雾,滴落口水。

「这样啊。你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史空克还没回答,真理亚就抢著说:

「这有什么好问的?它救了守,你们怎么老挑人家毛病?」

「我们又不是在挑毛病。」

我只得闭上嘴。

当时,如果我多逼问史空克,难道就能多少改变往后的事情发展?

一想到化鼠说谎的功力连觉都自叹不如,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但我还是问自己,为什么没问史空克在八丁标界内的原因?大人严格限制我们不得走出八丁标,化鼠却自由进出,如果问过理由,或许会有更强的危机意识。

我们后来才知道,化鼠可以自由进出八丁标竟是因为属于野生动物,包括已开化的化鼠。

「对,守,你说清楚。」真理亚突然加重语气追问守。

「嗯……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我怎么懂?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守从床上坐起身,又低下头,像挨妈妈骂的小孩。

「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死啊!」

「什么意思?」真理亚皱眉问。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咒力在平均值下,又没其他长处,都快吊车尾了。」

「没这种事。」我插嘴,但守完全不当一回事。

「太阳王看我的眼神也好冷淡,我肯定在处分名单上了!就像X,还有跟我们同组的女生,还有早季的姊姊。」

真理亚对我投以责备的眼神。

「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连忙解释清楚。

「我知道你们偷偷讨论,早季她姊姊留下镜子这件事,你们不打算告诉我,对吧?」

「你偷听?」我反问,但所有人都不理我。

「……我跟你说,那什么处分名单,都是你想太多。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真理亚改用哄小孩的口气。

「猫骗也来了。」守一句话,让众人鸦雀无声。

「啊?什么意思?这……」

真理亚想说些什么,但看著守的表情,又把话呑回去。

「我至少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天黑时回家,觉得有东西跟著我。我弯过架著篝火的转角,走了一小段突然回头。」

「看到了吗?」觉低声问。

「我没看到猫骗,可是有东西躲在我刚弯过来的转角后面……因为篝火映出那东西的影子,形状不清楚,可是很大。」

所有人都咽下口水,专心听守描述。

「我惊慌失措,让篝火燃烧起来,火把就变成白热的火球,一下烧得精光,可是影子早一步消失。我在黑漆漆的路上拚命奔跑,希望尽早回家。」

「你还是想太多了,老人家不是说枯芒草像鬼摇吗?」

真理亚挤出笑容,试图缓和气氛。

「对啊对啊,如果不净……呃,猫骗真的来了,它早就出手了。」我也赶紧附和。

「这可难说。」觉一句话就让我们的努力全泡汤。

「猫骗的故事很多种,但都有共同点,它攻击猎物前会先跟踪,当成演练。」

守长叹一口气。「唉……当时我也觉得它不打算攻击,可是昨天不一样。」

「昨天?难道……」真理亚似乎想到什么。

「昨天放学后,我一个人留下来补课,补完课要回家时,太阳王叫我去办事。他要我到物料保管室拿多余的讲义,然后收拾好……」

「物料保管室,就是会经过中庭的地方?」

我感到一股寒意,应该不是天气的缘故。

「嗯,我听从他的吩咐去拿讲义,可是没很多张,不知道为什么特地叫我去拿。我打开柜子把讲义收好,回去时,觉得后面有东西。」守的眼眶泛泪。

「后面的走廊没窗户,一片漆黑,所以我加快脚步,直觉千万不能回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回头就完了。然后我竖起耳朵,有东西非常轻柔地走动,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可是体重比人类重,压得走廊嘎吱响。」守哽咽起来。

「我停下来,后面的声音也停下来,我怕得不敢动,听见动物的呼吸声,还闻到野兽的臭味。我觉得完蛋了,就要被猫骗咬死了,几乎想都没想就使出咒力,周围空气像龙卷风一样怒号。我听到后面有恐怖的吼声,回头时……就看到了!」

「看到什么玩意?」觉挺直身子问。

「它躲进暗处前,我看到一道白色背影,长得像猫,可是大到难以置信,走廊留著斑斑血迹,应该是龙卷风变得像镰鼬风,伤到了它。」

我沉默不语。

「我昨天本来准备等守补课结束,可是太阳王说会补很久,要我回家……」真理亚的眼神充满怒火,「原来他一开始就打算让守落单,然后杀守!」

「不对,等一下,为什么一定要处分守?守的咒力不强,可是也算中等,个性也完全没问题吧?他总是文静又合群……」

「这我怎么知道!守都看到两次猫骗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我听著觉与真理亚的争论,不寒而栗。按富子女士的说法,守被列入处分一点也不怪。当不净猫从背后接近,他竟然怕到连对象都没确认就发动危险的咒力,要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成为攻击人类的暴行。他又说是不经思索就动手,这问题更严重,代表无法完全克制咒力,在不久的将来甚至有成为业魔的危险……

我不禁愕然,自己不知不觉从教育委员会的观点思考。

「我看到猫骗之后就想起来了。」守静静地说,「我以前看过它。」

「什么意思?」觉一脸呆然。

「我记不清楚……可能是被删除的记忆之一……我记得自己进过中庭,躲在像仓库的小屋后面,门一开,那家伙……猫骗就从里面出来了。」

真理亚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记得……我也在那里!」

四人又是一阵沉默,气氛凝重。原以为找到守,带他回家,事情就能圆满解决,这下全泡汤。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

守的脚可能骨折,没办法立刻带他走,于是觉一个人先回去。不用说,他是藉口专家,负责告诉太阳王我和真理亚感冒早退。我们两个女生则留下,在守的雪屋旁边再盖一间雪屋。以防万一,我的背包装有睡袋,真理亚什么都没准备,所以我们挖出守的雪橇。

幸好守带足撑一段时间的食物与日用品,我们把行李堆回雪橇,在雪屋旁生火以融雪煮水,三人一起吃晚餐。同时分点肉乾给史空克。

「明天应该是好天气。」吃完饭,我喝著茶说。

「是啊。」真理亚的口气颇冷淡。

「天气转好,可以让守待在雪橇上行动。」

「动到哪里?」

「这……」我顿时语塞。

「我不回去。」守突然抬头。

「可是……」

「我回去一定会被杀。」

「对啊!守差点就被杀了!」真理亚附和。

「可是我们要考量现实啊。还是只能回去吧?」我试著说服两人,「我跟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富子女士讲过话,只要找她谈……她一定懂。」

话虽如此,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富子女士可能认为守将对町上造成危险,即使她不这么认为,我很怀疑她是否会侵害教育委员会的职权来保护守。

「不行,町上的人都不能信。」真理亚不为所动。「或许早季说得没错,伦理委员会跟学生的处分没有直接关系,可是他们一直默许啊!如果不是,大家就不会接连消失了!像早季的姊姊、跟我们同组过的女生,还有X!」

我又想起无脸少年。如果他今天在场,会给我什么建议呢?

「如果你们真的不回町上,又要怎么办?」我反问。

「我要自力更生。」守回答。

「啊?这可不是去野营?往后几十年你都得一个人过生活……」

「这件事我想到烂了,可是有咒力,应该有办法。」

「什么叫有办法啊……」

「我也觉得有办法。」真理亚再次支持守,「只要精进咒力,所有事情都能自行完成。而且守不会是一个人,我跟他走。」

「等等,饶了我。怎么连真理亚都说这种话?」我听得眼冒金星。

「因为守一个人没办法啊。我们是轮值生的搭档。」

守却在这时唱反调。

「不行,真理亚得回町上,你爸妈会担心。」

「为什么?你讨厌跟我在一起?」

「怎么可能。你在身边,我很高兴也很安心,可是离开町上自力更生,一定有很多辛苦之处。大人不准我在町上生活了,我非走不可,可是真理亚不一样……」

「别担心这种事。」真理亚露出温柔的微笑,「你是因为这样才没跟我说一声就离家出走吗,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像守这么好的男生了。往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听到吗?这是约定。」

守没有说话,眼中涌出大颗泪珠。

我深深叹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动他们。

当晚,我与真理亚在雪屋里相爱。

「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我趴在她的胸口,撒娇般问道。

「怎么会?我们一定会再见。」真理亚抚著我的发丝,「我真心爱著早季,可是现在守更让我担心,除了我,没人会保护他。」

「这我清楚,可是……」

「可是什么?」

「我好羡慕你们。」

「傻瓜。」真理亚噗喃一笑,「往后我们得自食其力,在残酷的大自然里求生。怎么想都是我们羡慕早季。」

「也是,对不起。」我老实道歉。

「好,原谅你。」真理亚托起我的下巴吻上来。

我们吻得又长又深又贪婪,依依不舍。

这就是我与真理亚的最后一吻。

4

隔天一早,我在纷飞的小雪中独自回到町上。

虽然一路靠咒力推进,但穿著雪板滑行这么长的距离,腰腿酸软疲惫,加上担忧真理亚与守的去路,以及对未来抱持暧昧不明的惶恐,心情十分沉重无力。

好不容易回到栎林乡的码头,四周空无一人。即使是星期天,附近也该有些人影,但我没心情管这种事,只觉四下无人反而方便。我解开缆绳,搭上白鲢Ⅳ号驶回家,一路不断用咒力,我心神涣散、双眼迷蒙,小船几次在水道上蛇行,差点撞到岸边。

从栎林乡回到水车乡的路上,一艘船都没碰见。

这时,我终于发现情况异常。

两岸皆是雪白风景,但不仅空无一人,连鸟兽都不见一只,整个神栖66町成了荒废的鬼城。棉絮般的降雪逐渐转大,大朵雪花在我身上融化,无论怎么清理,仍然不断堆上白鲢Ⅳ号的船缘。终于回到熟悉的家,我松口气,看见双亲站在码头边。两个人连伞也没撑,默默站在一起,雪花落在头与肩。

「对不起。」

一停好白鲢Ⅳ号,我就开口道歉。

「我回来晚了……昨天实在没办法赶回来。」

两人默默微笑,然后妈妈问:「肚子饿不饿?」我摇摇头。

「你应该很累,可是教育委员会找你。马上跟我们走一趟。」爸爸语气低沉。

「不能让早季先休息一下吗?」妈妈哀求地望著爸爸。

「这……不行,委员会说事情紧急,无故拖延不妥。」

「我没事,也没那么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

「这样啊,那早季搭爸爸的船,在路上可以休息。」

爸爸有艘公务之外的船,比白鲢Ⅳ号大两倍,我们三人都搭上去。

妈妈抱著我的肩,为我披上毛毯,我闭起眼睛,心里忐忑不安,怎么也睡不著。

茅轮乡的码头边有人伫立迎接。那是两年前我们从夏季野营回来时见过的中年女人,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爸妈带著我下船,走在积雪的大路上。

教育委员会就在妈妈工作的图书馆隔壁再隔壁,四周围满竹篱笆与高墙,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我们走大门旁的小门进入中庭,天上降雪,庭院里却有咒力维护,遍地乾爽。庭院铺著踏脚石,足足走上三十公尺才抵达玄关。进了建筑物,一条细长的走廊延伸而去。虽然这栋建筑的外表不像之前见过的伦理委员会,但内装格局很像。

「接下来请让小姐独自前往。」中年女人突然对我的双亲说。

「身为人父与町长,我希望代为辩解。我带来请愿书了。」

「父母同行,并不恰当。」

爸爸试著用亲情为藉口说服对方,但对方不屑一顾。

「身为本町图书馆的负责人,我深感自责,针对这次的事件也有话想表述,能不能破例给个情面?」

「非常遗憾,并无特例可循。」

妈妈试图动用图书馆司书的特权,但对方坚决不接受,两人只好放弃。

「早季,你懂吧?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要『照实』回答。」妈妈双手搭著我的肩,眼神十分认真。

「嗯,没事……我懂。」我回答。我能体会妈妈话中之意,她要我选对自己有利的事实来说,接下来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我被带入一间大厅,举目所见净是黑亮的墙板,采光窗又小又高,大厅相当昏暗。中央横摆一张餐桌般的大长桌,眼前坐著十多人,正中央就是教育委员会议长鸟饲宏美女士。分坐在她左右的应该就是教育委员会的委员。

「你就是渡边早季?那里坐。」

第一个开口的不是宏美女士,是她左边的胖女人,我听话地端坐在椅上,四周空无一物。

「我是教育委员会的副议长,小松崎晶代。几件事情想跟你确认,无论我问什么,都请照实回答。绝对不能有任何隐瞒或捏造之情事,明白吗?」

她的口气像学校老师般温柔,但眯著的小眼睛眨也不眨,直盯著我。我感到无从辩驳的压力,被迫简短答「是」。

「报告指出,昨天一早和你同为第一组的伊东守离家出走,是否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我的声音微弱。

「你是何时得知此事?」

我知道瞒也瞒不住,选择老实回答。

「上学前不久。」

「如何得知?」

「是真理亚……呃,秋月真理亚告诉我的。」

「你怎么处理?」

「我先去学校,然后去找他。」

「为什么没有报告父母与老师?」

我犹豫一下,灵光乍现。

「我希望在事情闹大之前,把他找回来。」

「原来如此,但换个难听的说法,这是湮灭事证,等同违背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你对这点……」

此时宏美女士对晶代女士耳语几句,晶代女士小声回应:「明白。」

「……我接著问,你趁著自由研究时间找伊东守,当时还有谁同行?」

「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原来如此,你们三人找伊东守,找到伊东守了吗?」

我犹豫了。昨天先回来的觉肯定被侦讯过,觉到底回答什么?

「早季,怎么了?这或许是你第一次参与正式审问会。你得陈述事实。」

晶代女士的口气渐趋严厉,厅里的气氛紧绷起来,保持沉默的宏美女士开口。

「朝比奈觉证实你们发现伊东守,还说他搭的雪橇翻覆,脚受伤而无法动弹。你和秋月真理亚为了照顾伤患而留下,只有他先回来。」

觉并没有提到化鼠的事。

「议长……」晶代女士对宏美女士投以责怪的眼神。

「没关系,这里是追求真相的场合,不是为了设陷阱害她。」宏美女士的声音小到听不清楚。

「如何?朝比奈觉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是。」

我发现宏美女士果然不是冷酷的人,稍微放心。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有你回来?我们可是等著你和秋月真理亚,把伊东守平安无事的带回来。」晶代女士接著问。

我看著整排的教育委员,不知道该怎么搪塞,蹩脚的谎会让情况更糟,只好说些与事实不矛盾的事情。

「我劝守一起回来,但他坚持不肯,我无计可施,便先回来。而我们不能让守独自一人,于是留下真理亚相陪。」

「所以秋月真理亚会继续劝说伊东守喽?」

「是的。」我这么回答,眼神却开始游移。

「那你一个人回来有何打算?你准备向双亲、老师和教育委员会,说出一切事实吗?」

「这……我不确定。」

「不确定?你的意思是?」

晶代女士似乎动怒,她挺起身子。但宏美女士抢先开口。

「你会犹豫也无可厚非,任何人碰到这种状况都会不知所措。不过你无需犹豫,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好。之后都交给我们处理,懂吗?」

「懂了。」

「伊东守为什么不肯回来?想必你问过理由吧?」

「是。」我不小心点头。

「那么伊东守为什么不肯回来?」

我深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冷静。对方这么问,我胡乱撒谎肯定不是好事,应该尽力避开守的部分,也别说他看见不净猫,想办法编个好故事……

「怎么了?快回答。」晶代女士误以为我心生胆怯,大声怒斥,「你知道现在神栖66町面临什么情况吗?町上已经颁布禁足令,人心惶惶,全是一个学生恣意妄为造成的!」

当时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一个学生失踪就引发这么夸张的反应,心中的愤怒沸腾,压过其他情绪。你们竟敢说守恣意妄为?把守逼得神经紧绷,最后还要杀他的凶手,不就是教育委员会吗?

委员们似乎察觉到我态度可疑,鼓噪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快说来听听啊!」晶代女士指尖敲著桌面逼问我。

「我认为守之所以逃跑,是因为不想死。」最后我还是脱口而出,这下没得回头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不要乱说!」

「我只是回答问题而已。」

我真的这么坚强?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守亲口告诉我,最近在身边见过两次猫骗……不净猫,不过第一次是跟踪而已。」

「住口!你现在说的话是大逆不道!」

「第二次是前天放学的时候,守的导师太阳……远藤老师,要他留下来补课,刻意要他独自前往靠近中庭的地点。」我毫不在乎地说下去,「守差点被不净猫杀死。他清楚看见不净猫的身影,说是一身白毛,所以守……」

「够了!住口!你侮辱了审问会与教育委员会,按照伦理规定,你的言行犯下重罪!」

晶代女士歇斯底里地大吼,响彻厅房。

「我也非常遗憾,你的双亲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得知这个结果想必非常不甘。」

宏美女士叹道。她的声音细小模糊,但第一次让我感觉到恐惧。

「两位都在其他房间?好,我明白了。」

宏美女士与其他教育委员迅速地交头接耳,然后转向我。

「请你离开房间,但不能跟双亲回家,必须留在这栋建筑……有这样的结果,真的只能说遗憾。」

这等于宣判我的死刑。

「我要被处分了吗?」我盯著宏美女士,出言顶撞。

「这孩子真可怕,竟然毫不在乎地说这种话。」

宏美女士不屑地低喃一句,别开视线,起身就要离开。

此时有人轻轻敲门。

「谁?现在正在举行审问会,等等再来!」晶代女士大声斥责,但敲门的人直接开门。除了我,所有人猛然僵住。回头一看,我也大吃一惊。

「是不是打扰你们了?真糟,可是现在有些话我非说不可呢。」

身穿和服,肩披毛皮的朝比奈富子女士,看著慌忙起身的教育委员们嫣然一笑。

「各位相当辛苦,不过早季的事情,可不可以交给我处理?」

「恕我直言,审问儿童是教育委员会的专责事项,即使是富子大人,如此置喙未免有些不妥……」宏美女士的声音非常细小软弱。

「也是,抱歉。这并非我的本意,可是早季的事情,我也有责任。」

「富子大人请稍候,这件事情应该在别处商议较为妥当。」

晶代女士瞥我一眼,但富子女士无动于衷,直盯著宏美女士。

「……请问富子大人说有责任,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告诉早季很多事情,不净猫也是其中之一。」

「这……未免太破格了。」我并没直接看宏美女士,但从声音听来她想必神情大变。「是啊,或许有点破格,不过为了栽培本町未来的领导人,这是必要的行动。」

「指导人?您说她?」晶代女士十分惊讶。

「所以宏美呀,就放过早季一马。」

「问题没这么简单,富子大人。现在不仅男生没回来,连女生都失踪了!」宏美女士的声音发抖,但坚持不妥协。

「这我很明白,事情确实很严重。不过到这个地步,你们教育委员会的责任也不小吧?」

「您说……这是我们的责任?」

宏美女士身边的教育委员们态度开始动摇。

「是呀。老实说,我觉得伊东守的处分决定得太草率鲁莽。正因为连处分都做不好,才造成今天的情况不是吗?」

「这……」宏美女士哑口无言,面部扭曲。

「如果真要说责任,在场每个人都跑不了。或许我也得负上更基本的责任,因为是我下令对第一组的孩子们做实验。可是现在不应该做这么消极的检讨吧?当务之急,是讨论往后怎么办,不是吗?」

教育委员会的权力足以一手遮天,连图书馆司书与町长都望尘莫及,如今却像挨老师骂的学生,个个抬不起头。

「您说得是。」宏美女士的音量细若蚊鸣。

「很高兴你听得懂,早季就交给我了。别担心,我会好好教导她,矫正她的观念。」当下没人敢反对。

「可以借用里面大和室的围炉间(注:有地炉的和室)吗?我想在那里聊聊。」

「啊,那个,那里现在……」晶代女士连忙开口。

「哎呀呀,你们本来就打算带早季过去?」富子女士微笑说:「没关系,按照原样就好。」

这间木地板和室足足十五坪大,中央挖出大地炉,烧著熊熊烈火。火堆正上方的天花板垂挂著一支自在钩(注:挂锅壶烧煮用的日本传统钩具),钩上挂了装满热水的铁锅,热气蒸腾。

「不必那么紧张。」

富子女士用长柄杓舀了热水,烫过一只黄荻烧茶碗,然后用茶刷在茶碗里转三圈,再把热水倒入建水(注:小水锅)中;接著用茶巾擦拭茶碗内侧,打开利休枣(注:茶粉盒)的盖子,用茶杓加两匙抹茶粉,再用长柄杓在茶碗里加热水,最后用茶刷快速搅拌。

「别太在意规矩,轻松就好。」

我点点头,反而更加紧张。

无论我怎么想转开视线,就是忍不住盯著地炉对面三只呼呼大睡的不净猫,三只分别是花猫、棕虎斑及灰黑虎斑。三只猫闭著眼睛睡得舒畅,不时抖抖耳朵、抬抬尾巴。乍看是和乐融融的光景,但三只猫的体型都大得不像话,这么大一间围炉,反而被它们挤成小人国。

「哎,你真的很在意猫咪们哦?没关系,不下令,它们绝对不会攻击人类。」

「……可是为什么有三只呢?」这是我脑海浮现的第一个问题。

「这三只小朋友被训练来共同行动。攻击方式好像叫三位一体,还是天地人,而且有牺牲其中两只的觉悟。」

「三只同时攻击?」

「是呀。偶尔会碰到某些对象,连催眠术都不管用,但三只猫从三方同时攻撃,除非对手功夫了得,否则防御是难如登天。」富子女士笑眯眯地解释。

「可是教育委员会不是准备处分我吗?派一只就够了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毫不在乎地说出这些话。

「你击退过一次不净猫,或许两次,但你应该完全不记得当时的经过。」

「怎么可能……我完全无法想像。」

我跪坐在毛毯上,有点坐立难安,每次发现记忆留著部分空白就很不舒服。

「可以问个问题吗?」一阵沉默后,我率先开口。

「请说。」

「富子女士……啊,富子大人……」

「呵呵,叫我富子女士就好了。」

「富子女士,您刚才说『下令对第一组的孩子们做实验』对吧?那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真清楚。」

富子女士把乐烧茶碗放在手上慢慢转了转。那红土白釉的色泽,宛如青春的肌肤。

「你们应该多少发现,第一组怎么都是些怪人吧?」

「这个……应该吧。」

「你们真的很特别。一般学生从小就不断接受同样的催眠暗示,思考受到箝制,让他们没办法出现任何坏念头,或不适合想的事。可是只有你们,几乎没被加诸剥夺思考自由的措施。」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受到这种特别待遇?」

「因为光靠乖巧的小绵羊,无法保护这座町呀。领导人需要兼容并蓄的肚量,有时还需要愿意弄脏双手的坚强信念。为了让町配合时代演进,我们需要某种怪人,就像骗徒(注)一样的人。」(注:Trickster,神话中的一种原型,破坏神与自然界的秩序,爱好恶作剧,同时具有善与恶、破坏与生产、贤者与愚者等对立特徵的人物。在中国神话中以孙悟空为代表,北欧神话中则以洛基为代表。)

「因为这样才把我编进第一组?」

「是呀。」富子女士乾脆地承认。

「那觉呢?他是您孙子才加入特别待遇组?」

「孙子啊……」富子女士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觉加入这组,是因为朝比奈这个姓氏,碰巧在五十音中是最前面。不过第一组打从一开始就聚集拥有各种特质的孩子,所以把你放进其中,应该会方便管理。」

富子女士轻轻起身走到地炉对面,蹲在棕虎斑不净猫旁,搔著它的耳根。不净猫的喉咙发出呼噜声,相当舒服的样子。

「可是,最后却接连发生这么多意外,连町上最看重的孩子都……实在遗憾。」

富子女士突然望向我。

「像这次的事件,一般孩子绝对不敢动念离开町里生活,光想到要离开八丁标就会吓到魂飞魄散。可是那两个孩子不同,与其回到町上丢掉性命,还不如自力更生,对吧?」

我哑口无言,看来一切早就被看穿。

「我觉得这种判断非常理性,这正是自由思考的成果,或许换了我也会这么选。不过这件事情,如今彻底威胁到町的安全。」

「不过是两个人失踪,对町来说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吗?」我试著发问,「我想真理亚和守再也不会回到町上了。这样看来,不会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因为你完全没看见问题的本质啊。」富子女士听起来有些哀伤。

「这是什么意思?」

富子女士停下搔猫耳根的手。「你知道目前日本列岛大概有多少人口?」

面对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

「呃……我不清楚。」

「以前地理课第一堂就会学到这件事,可是现在连这么基础的知识都被列为机密事项……目前日本共九个町,所有人口估计有五万到六万人。」

「这么多?」我大吃一惊。

「根据古文明的标准,反而少得可怜。据说一千年前,光日本就有一亿以上的人口呢。」

这未免太难以置信,又不是翻车鱼生蛋,怎么用「亿」为单位来算人数呢?首先,如果真有这么多人,单单确保食物来源就非常困难,再者,若人口都集中在舒适的居住地区,大概连立足之地都没了。

「你知道吗?古文明有种东西叫核子武器,利用辐射物质的核分裂现象或重氢的核融合现象,光是一颗炸弹的威力就足以完全毁灭一座城市。」

「毁灭城市?」

我不懂为何需要这么愚蠢的武器,就算为了征服城市以获取财富,但城镇已毁,这份胜利又有何意义?

「所以古代人费尽心思保管核子武器,整天注意哪个国家储备几发,哪个国家又制造了新的……不过现在的状况其实跟当时一样,或许更糟。」

「我完全不了解您的意思,现在不是找不到这种武器了吗?」

「是呀,核子武器是找不到,可是如今世上充满本质更加恐怖的东西。」

「是什么呢?」

「人类呀。」

富子女士抚摸棕虎斑的下巴,它的呼噜声像打雷一样响彻围炉间。

「你仔细想想我说过的话,只要一个恶鬼,就能轻松杀光整个町的居民。而且恶鬼不像核子弹,炸了就没了,恢复体力就可以无止境屠杀……至于业魔,理论上只要一个失去心理平衡的人,就可能毁灭地球。」

「这是极少数的特例,只要好好防范……」

「错了,不是这样,你只注意咒力失控的形式与后果,而问题的本质,是咒力藏著无穷尽的能量。我们考虑事情的起点是单在日本列岛上,就有远超过五、六万枚核子武器的威胁……其中两发失踪了,你能用『只是两发』就交代过去吗?」

此时花猫起身,翻转比狮子大两号的躯体,露出剑齿虎一般的长牙打呵欠,看来对我毫无兴趣,嘎吱嘎吱地踩在木地板上,悠哉离开。

要说富子女士的话没打击到我,那就是在说谎,毕竟我从没用这种角度审视人类。或许执政者须随时考量最糟的情况,防范未然,但我听著她的话,只觉得是有被害妄想症的老太婆在胡思乱想。

「把那两人带回来。」富子女士说。「如果想救他俩的命,别无他法。只要这两个人回到町上,我可以保证他们活命,但如果继续逃亡,绝对活不久。」

「为什么?」

「教育委员会势必会全力除掉这两人,而周边所有化鼠鼠窝也都会接到消灭两人的指令,不只如此,由于这两人可能接近东北的白石71町、北陆的胎内84町、中部的小海95町,所以这些地方已发文过来请我们处分。每个町都有一套排除危险分子的方法,一定会为了自卫采取行动。」

「怎么会……太过分了!」

「在事情发生前,你要把这两人带回来。我给你三天,这三天我会压住教育委员会的行动,你趁机找到这两人,绑也要把他们绑回来。不用担心,你一定办得到。」

我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现在已经别无选择,我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现在就出发!」

「加油。」

我起身鞠躬,就要走出房间,却瞥见灰黑虎斑猫眯起眼睛,微微摇著尾巴,像在目送我离开,也有点像附近流浪猫看到麻雀时的动作。

「如果富子女士没赶来,我现在应该被这些猫吃了。」我在门口回头,由衷感谢富子女士。

「难说。」富子女士微笑回答,突然让我产生新的疑问。

「可是……为什么富子女士会有这么强的影响力呢?」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正当我后悔问了蠢问题的时候,她忽然起身到我身边。

「我送你去码头,之后再告诉你爸妈你出发了。」

「不好意思。」我们就像亲密的祖孙一起走出教育委员会总部。雪势稍减,但依然下不停,我吐著白雾,回望那栋肃杀的建筑物,能够平安离开只能说是奇迹。

「那个,关于刚才的问题……」

富子女士伸手接住飘舞的雪花,她的手意外地青春漂亮,不仅没长老人斑,血管也没浮凸,雪花在她掌心瞬间融解。

「我觉得应该趁这个机会告诉你。」

我屏气凝神,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我目前在这座町上,确实有巨大的权力,认真起来或许能当上独裁君主,只是我从没想过要这种位子。」

我不觉得富子女士在装腔作势,因为实际上就连令人闻风丧胆的教育委员会,在富子女士面前也乖得像小孩。

「你知道权力的泉源是什么吗?你们几乎没上过人类史,这个问题或许有点难,其实古代掌权者都是透过直接暴力产生恐惧,或者透过财富、宗教洗脑等方法,巧妙掌握权力。这些东西,我一样都没有,我唯一强过人的地方……是时间。」

「时间?」我一头雾水。

「对,我这人完全没有长处,就时间特别多。」

我们来到码头,富子女士已经帮我准备好小船,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吩咐的,我十分惊讶。那是艘梭形快艇,里面早已准备好雪板以及足够在雪中野营数天份的装备。

「早季,你觉得我几岁?」

这问题真难回答,如果讲得比实际岁数大很没礼貌,但老实说我完全看不出来。

「六十……七岁左右吧?」

「可惜猜错……不过吓了我一跳,因为后面两位数猜对了。」富子女士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其实两百六十七岁喽。」

「怎么可能!」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不禁失笑,但富子女士的表情认真。

「我在医院当护士碰到恶鬼,是两百四十五年前的事。顺便告诉你,我是在一百七十年前就担任伦理委员会议长。」

原来怀疑自己耳朵到底有没有问题,就是这种感觉啊。

「可、可是怎么会……」我说不下去。

「怎么会这么长寿?还是不知道我看起来怎么会这么年轻?哎哟,别用见鬼的眼神看我。」

我轻轻摇头否认。

「我以前的咒力成绩很普通,在目前的全人班里,可能二年级的课程就让我感到吃力。不过我有招独门绝学,包括肆星在内没有任何人会……我能够修复自己的细胞端粒,你知道端粒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这样啊,看来这部分的知识现在被管制了。端粒就是细胞里DNA的末端,人类细胞在分裂的时候,只有DNA末端没办法复制,所以端粒不断变短,当端粒减少到一个地步,细胞就没办法继续分裂,只能等死。所以端粒的长度就像我们的寿命长度。」

学校授与我们的生物学知识相当有限,所以我无法充分理解富子女士的解释,但可以清楚在脑中描绘影象。双股螺旋在细胞核中分裂复制,末端随著年龄增长而缩短,如果能将末端恢复成原本的长度,长生不死便不是梦想。

「……所以觉确实是我直系孙子,但不是真正的孙子。」富子女士的语气愉悦。

「我还记得长孙出生在两百一十年前。人家都说孙子比儿子可爱,还真不假,对我来说简直像小天使。不过到了曾孙、玄孙,关系跟我愈来愈疏离。觉是我第九代的孙子,只有我五百一十二分之一的血缘,这不代表我不疼他,只是几乎没有血亲的情感。」

觉听到富子女士是他奶奶,应该也没什么感觉。而且觉应该有两个奶奶,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可能有点暧昧。

「等你回来,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我搭船出发前,富子女士向我道别。「你将要在全人班接受新的训练,以往的训练很无聊,对吧?」

「不会的……修瓶修罐的技巧偶尔会派上用场。」

「也是,不过你别跟人家说,其实修补端粒的意象,有点像修复破瓶子。」

如今想起自己当时的天真无知,忍不住要捏一把冷汗。知道修复端粒真相的人,指挥任何人做任何事,应该都像折断婴儿的手臂一样简单(我最近才在古代书籍中看到这个比喻,实在很过分,难道古代人真的会做这种事?)

总之,我操作著梭形快艇,意气昂扬,十四岁的小小身躯充满找回真理亚与守并带回他们的强烈斗志。拯救挚友的命当然是第一要务,但也不能否认「万中选一」的心醉神迷给我强大动力。

回想起来,当时支配蜂窝的女王蜂,或许真的想指名我当下一任的女王蜂。

我意气风发,只顾著找到真理亚他们,但迎面吹来的冷风逐渐吹醒我的脑袋。我发现独自一人行动太过危险,守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没有被化鼠史空克救,当场冻死也不奇怪。

我停下了船。必须要有伙伴,我得快点找到觉,但他目前在哪?我知道他早一步回来,受到教育委员会的审问,但既然有富子女士挡著,应该平安无事。

这时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应该请富子女士答应两人同行,是不是该先撤退?但心中有股念头让我不愿先行折返。

雪花飘零,纷纷坠进暗沉的水面,融解消失,这幅颜色似乎有些熟悉。对,就像富子女士看著我的眼神,彷佛是对人招手的万丈深渊,连时间都能洞悉……

我犹豫半天,正想掉头的时候,惊觉另一艘船从后面赶来,雪花模糊视线,但划过水面的漆黑船影相当清楚,跟我这艘快艇一样。

「喂──!」看来对方也发现我,他在船上大喊挥手,是觉的声音。

「这里!」我也用力挥手。

「早季,太好了,追上啦!」觉气喘吁吁地说:「雪下得这么大,我还以为这次要在雪地上找你了!」

「怎么了?你不是被教育委员会审问吗?」

「对啊,昨晚被抓去啰嗦一次,就那个叫鸟饲宏美的臭女人有没有?她还叫我今天再去,我都做好这次会被处分的心理准备了。」

「你奶奶在,不会有事。」

觉好像还不太清楚富子女士究竟是他的谁。

「嗯……应该是富子女士在罩我们。我今早一直在小房间等,好不容易才能出来,就要我来追早季。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吓一大跳。」

「你现在知道状况了吗?」

「是啊,我们得把真理亚跟守带回来。」

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这次情况不同,我们已经知道守的雪屋在哪里,尽量藉由水道抄捷径。首先穿过栎林乡到水道终点,然后让快艇像雪橇一样在雪上滑行两百公尺左右,沿途撞到不少碎石,船底伤痕累累,但现在根本管不了这么多。

抵达利根川时,我们像爬山求水的鳗鱼,赶紧逆流而上约两公里,再次登陆。避免快艇被冲走,我们让整艘船都上陆,这才发现船身侧面有象徵「神之眼」的町徽、红色编号以及标示所属单位的梵文。平时象徵大日如来的梵文वं很少出现,我们是第一次看见。这可能是伦理委员会的船,而且从没被人这么乱来的使用过。

我们穿上雪板,背上背包。

「好,走吧!」

时间刚过中午,但天色阴暗,感觉已近黄昏。雪不停飘落,冰冷空气迎面袭来,宛如刀割。

我们踢著雪,拉著看不见的绳索,笔直登上缓坡。

5

我得承认自己是路痴。

我跟觉在化鼠窝里徘徊时,我提到自己不太擅长记路,但事实比「不太擅长」更残酷,我不会迷路的地方只有熟悉的乡道和插有路标的水道。

「嗯……应该往这里吧?」

觉跟我相反,方向感好得像只候鸟,但从不同方向前往上次的场所,他不时停步犹豫。

「应该是吧。」他每次问,我每次敷衍。

我毫无线索,束手无策,但觉似乎生起气来。

「早季……你是不是根本没在想?」

「我当然有啊。」

「那能不能不要这么敷衍?」

「就说我有在想。」

觉无奈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地驱动雪板登上山坡,我偷偷踩著他的鞋印以方便跟上。我当时真的太乐观,以为抵达真理亚他们的雪屋就大致上完成任务。我甚至觉得和觉会合就已经完成一半。

「咦?我们不是走过这里?」

穿过高低起伏的雪地与竹林,翻过一座高山头,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

「还是搞错了?这附近应该有雪橇的痕迹啊……」

觉看著满是细雪的山坡,一脸遗憾,整天下来累积不少雪,大部分痕迹都消失了。

「嗳,可是一定这里没错!」我信心满满地说,但觉的反应却很冷淡。

「你怎么敢说是这里?」

「因为我有印象啊。」

「骗人吧?早季明明连怎么走到这里都不记得。」

「呃……路是不太清楚。」

我不太想承认他说的话,但为了让他相信我的信心也别无他法。

「可是这个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你看,这棵树!」我指著一棵合花楸树,「附近很少看到这种树,对吧?我记得很清楚。」

「真的吗?」觉语带怀疑。

「前面应该还有大石头,形状看起来就像一条盘蛇吧?我只看一眼,但印象很深刻。」

「我觉得不太像蛇,比较像狗屎。」觉说得难听,但似乎多少承认我的记忆力。

「总之果然是这里啦。离雪屋不远了。」

我们沿著山坡滑行,就算没有雪橇的痕迹,记忆也逐渐清明起来。终于走上正确的路途,我们兴奋地加快速度,连雪板都震动起来。山坡愈来愈陡,不知不觉已经登得很高,左手边是万丈深渊,眼前降雪不断,视线逐渐变糟,这么一来只好放慢速度。

「早季,守的雪橇不是撞到什么石板就跌落山谷?那石板在哪?」觉问我。

「完全不知道,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老实回答。毕竟山坡上没什么东西吸引我的注意,而且景色在下雪后全变了样,陡坡的冰面不会积细雪,可是雪花会融化,累积成硬雪。

我们最后还是停下雪板。

「这样下去很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会被那块石板绊到。」觉摩擦起冻僵的手指。

「要慢慢找吧?」

「太花时间了。而且无论再怎么慢,要跌倒还是会跌啊。」

我们面面相觑,希望对方提出好方法,但天不会尽如人愿,降雪又很不巧地大起来,风也吹得更急,我们站在毫无遮蔽物的山坡,突然觉得冷。虽然刚才都用咒力推动雪板,但需要使用全身肌肉保持姿势,至少全身发热,可是到这里前的早上什么都没吃,状况雪上加霜。眼看血糖降低,浑身无力,脑袋发晕。

「对了,别踩到那块石板就可以吧?就算没发现石板,我还是知道往上走的路啊。」

茂密的树丛与树丛上方的兽径,我记得一清二楚。

「你说不要踩到就好,那究竟怎么做?」

「用咒力开条路出来不就好了?」

「这样啊……好,就这么办。」

我们果然又累又急,不自觉降低判断力,这种鲁莽的行动不输给守用儿童雪橇登山。我们各自想像一枝大勺子,挖出一条直线道路。穿越雪堆的道路比冰面来得安全舒适。

「好,走吧。」

我和觉一前一后在小路滑行。我们每次铲开约四、五十公尺长的道路,走到尽头就要再除雪一次。

突然,雪山传来不对劲的声响。

「糟,是雪崩!」

我们呆若木鸡,仔细想想在陡坡上横向挖开一条缝,理所当然会造成雪崩。

「屋顶!」

「往左右拨开!」

时间仅够互喊一句,雪崩如万马奔腾般从山上席卷下来,要把我们埋住。但雪堆在上方两、三公尺与数十公分的两个位置时,像被透明的梭子左右分流,宛如闪亮的雪瀑直冲谷底。我想这段时间还不到一分钟,但对我们来说永无止境。回神来,雪崩总算结束了。积雪崩落的同时,带走部分冰面,几道细雪断断续续地滑落。

「早季,没事吧?」

「没事,觉呢?」

「没事。」

我们急中生智,想像出尖尖的三角屋顶,由于崩塌的雪量沉重,与其硬是撑住,不如往左右两边拨开更是聪明。幸好我们的意象没有冲突,两人毫发无伤,倒是发抖好一阵子。

「接下来要否极泰来了吗……不对,你看。」觉指向山坡上,雪崩把雪全都带走,上方剩下昨天看过的粗糙冰面。如果一开始就故意引发雪崩,带走山坡上不稳定的新雪,我们就可以轻松安全地前进,但这只是马后炮。

我们继续前进一会就看见绊倒守雪橇的石板,还有穿过山坡的小路,再走过茂密的树丛,细小兽径就在前方。

「就快到了。」虽然雪地上的痕迹消失,但觉信心十足,而我一想到马上可以与真理亚重逢,不自觉加快雪板的速度。

「咦?」

觉突然停住,害紧跟在后的我差点撞上他。

「不要突然停住啊!」

「我找不到雪屋了。」

「怎么会……」

我在稀疏的树林张望,地点确实是这里,但我实在没信心,或许雪屋还要更往前一点……

此时,我看见约三十公尺前的两棵松树。

「那里!就那棵树!」

我们仔细观察松树周围,虽然没有雪屋的痕迹,但有些不自然之处,树干高处附著些许雪块。

「他们应该是破坏雪屋之后把雪摊平,免得引人注意。」觉摸著下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以化鼠来说,这做得太漂亮了,造雪屋应该需要不少雪吧?那些雪看来全变成雪花撒在四周,应该是真理亚或守用咒力做的。」

我多少松一口气,至少两人在离开时还平安无事。

「可是他们会去哪?」

我环顾雪地,完全看不到任何脚印或雪橇的痕迹。

「不知道,他们很小心,不想让人跟踪。」

「他们边走边消除脚印?」

「化鼠应该是这样,真理亚或许就抱著守跳到远处。」

我无言以对,原以为到这里就解决一切,现在深深体会这种想法多天真。

「……两人会不会已经回町上了?」

我抱著一丝希望问觉,却被他的回答当头棒喝。

「如果要回町上,何必消除脚印?」

怎么办?我失望到差点哭出来。幸好有觉在,我勉强忍住泪。

「得找到他们俩。」话虽如此,不得不承认毫无线索。

「是啊……不过休息一下好了。生个火,吃个中饭,饿得头晕眼花什么也做不来。」

觉吹开倒木上的积雪,放下背包后打开来准备。

我稍微觉得自己得救了,在他身边坐下。

我们沿著原路回到船边,白跑一趟,但不能轻易示弱,时间所剩不多。天色阴暗,太阳藏在乌云之后渐渐西沉,现在应该已经下午三点。雪势渐歇,剩零星雪花飘舞。

我们操作两艘快艇,飞驰于利根川的苍郁水面,逆流而上。

咒力操船术已经比两年前进步,船身设计又以速度为前提,一路顺畅。我们应该半途就离开八丁标界内,但注连绳不会拉到利根川上,所以没注意到是在何时出界。我俩尙未确定登陆地点,端看觉的直觉,但讲难听点就是碰运气。不过没准备地图,又没时间回去拿,只能继续往前。

「早季!我想已经走够远了!」

「要上岸?」

觉指向前方宽广的河岸,那里连接著整片往北的雪地,应该是不错的出发点。

我们把快艇停在岸边,登上雪地,一路上大量使用咒力,脑袋发烫,精神恍惚,想休息又没时间,只能把两艘快艇拖上岸,穿上雪板,立刻出发。雪地前方有山丘,翻过山丘之后沿著棱脉走了一小段,看见一道平缓的下坡,我们停止使用咒力,靠著重力下滑,当下坡结束来到平地,我们仍然仅靠肌肉拖著脚步前进。

我的脑袋因为这段路程稍微冷却,但平时缺乏运动,肌肉酸痛,我因此气喘吁吁,肺部也因为吸入大量冷空气而发出哀嚎。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投降,前头的觉转身慢慢折返。

「没事吧?」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我横躺在柔软的雪地上,等待呼吸恢复正常。凉风从火烫的脸上带走热量,实在舒服,但体温降下来,全身汗水反而冷得教人不适,我用咒力提高衣服温度,全身开始冒出白烟。

「最好补充一点水分。」觉打开水壶,倒一杯热茶给我。

「谢谢。」

热茶温润喉咙后,我抬头望向觉,第一次发现他这么温柔可靠。

「你干么盯著我看?」

「你人很好啊。」

觉听了,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我们真的能找到真理亚他们吗?」

「当然找得到。」觉回头看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样才能救他们,不是吗?」

「话是没错。」

「所以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怎么了?」

觉忽然发现我拿著水壶盖的手僵在嘴边不动。

「别回头……后面约一百公尺的山丘上,有东西。」

「有什么?」

「应该是化鼠。」

我仅仅看到黑影,因此不确定它是什么,但绝不是熊或猴子,而以人来说又太小,况且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碰到别人。觉使出拿手好戏,做出一面三十公分见方的镜子,小心改变角度映出远方山头。

「果然有。」他的语气非常镇静。

「抓得到吗?」

「这么远没办法,要更近一点。」

说巧不巧,阳光突然穿透乌云,反射在镜面上,黑影登时消失无踪。

「被发现了!」觉不禁咋舌。

「快追上!」

我从雪地上跳起,短暂的休息暂时恢复体力。光靠之前悠哉的滑雪速度不可能追上化鼠,我们用咒力一口气加快雪板速度。两、三下就穿越雪地,冲往山头。

「哪个鼠窝的?」

「不知道,应该不是史空克。」

没错,化鼠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在短时间内移动这么长的距离。

抵达山顶时,自然见不到化鼠的影子,我们睁大眼睛拚命寻觅脚印。

「有了!」

山头的另一侧留下一道小小的双脚脚印。

「往这里!」

我马上启动雪板跟著脚印,觉此时大喊一声:「等一下!」我转过头,刚开口发出「咦」的一声时,脚下顿时四分五裂,支撑住体重的地面消失不见。

我的身体一时悬空,接著重重摔进雪中。

觉的呼喊从远处传来。

我的意识逐渐朦胧。

我睁开眼。

眼前是竹编的天花板,隐隐透著灯笼的光线,在天花板上映出摇晃黑影。我好像身在某座小屋,睡在一床薄被上。身边设置著一个小地炉,炭火旺盛,烧著一口蒸腾的铁壶。

「早季。」

是觉的声音,我望向声源。

「我怎么了?」

觉露出放心的微笑地看著我,「你踩破雪檐了。」

「雪檐?」

「雪在山边的下风处会结成一层屋檐,从上面看像是山坡,但其实是一段突出的雪,不小心踩上去就会直接摔到山脚了。」

「所以我摔到山脚下?」

「没有,我在紧要关头拦住你,应该没受什么伤。你一直没醒,我有点担心。」

我试著稍微活动手脚,确实没异常,应该是吓得晕过去之后,因为一路累积的疲劳而沉睡一段时间。

「这间小屋呢?」

「你猜是哪里?听完别吓到,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地方。」

「不会吧……骗人,难道这就是盐屋虻的鼠窝?」

「你猜对了。别看这小屋简陋,这可是它们的贵宾室。」

根据觉的解释,我们追赶的化鼠其实是盐屋虻鼠窝的士兵,它目睹我跌落,立刻回窝禀报。盐屋虻鼠窝听闻后即刻派出救难队,带我到这里。

「那你也见过史奎拉了?」

「对啊,不过它现在升官发达,名字都变喽。」

此时,小屋门口传来声音。

「太好了,您醒了。」

「史奎拉!」

它的孱弱身形在化鼠之中并不显眼,但口齿清晰的日文,确实是盐屋虻鼠窝的禀奏官独有。两年前它还穿著破烂的盔甲,现在披著稳重的黑熊皮袍。

「神尊,许久不见。」

「真的。史奎拉还好吗?」

「托两位的福,福泰安康……最近侍奉神尊的机会大增,很荣幸让神尊赐名。」它骄傲地挺起胸膛。

「叫什么名字?」

「叫做野狐丸,原野的野,狐狸的狐。」

看来史奎拉……不,野狐丸真的平步青云。它的特点不是骁勇善战,而是聪明机智,确实很适合这个名字,和奇狼丸的「狼」字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等盐屋虻鼠窝与两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鼠窝一时面临存亡危机,但如今与近邻多数鼠窝合并,总数来到一万八千只,完全多亏神尊的恩赐……」

「鼠窝的事情之后再听你慢慢说,现在状况紧急。」意识到野狐丸正要滔滔不绝讲起历史,觉连忙打断它。「有件事情非得借助你的力量不可。」

「遵命。」

野狐丸连内容都没听,优雅地鞭躬答应。

「请将一切交给我野狐丸,两位神尊神恩浩荡,我随时赴汤蹈火。」

我们觉得事情进展得好像太顺利,但当下这句话听起来还是令人放心。

「木蠹蛾鼠窝在哪?」我开门见山地问。

「往西北方四、五公里远处,既没纳入虎头蜂鼠窝麾下,也不太有意愿与我等合并……是当今相当少见的独立派鼠窝。」野狐丸突然眼睛一亮地问:

「请问木蠹蛾怎么了?」

我与觉交换眼神,既然需要野狐丸的协助,我们就需公开一定程度的资讯。

「我们在找朋友……」觉尽量避重就轻地描述事情经过。

「明白!也就是说,目前最快的途径就是找到一只叫做史空克的化鼠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前往木蠹蛾鼠窝。」

「我们想现在出发。」

「我明白神尊的心情,但夜间雪地甚是危险,木蠹蛾又可能误以为我们要发动攻击。再过四、五个小时便是黎明,那时再出发较为妥当。」

我吓一跳,现在这么晚了?我望向觉徵询他的意见,他对我点头,我们把出发时间延到明早。

「这里备有粗茶淡饭,或许我等畜牲饭菜不合神尊胃口,但还请用一些。」

野狐丸做个手势,两只较小的化鼠捧著红漆餐具装的饭菜进来,这让我们想起两年前在虎头蜂军营里吃过的杂烩。现在这里有松软的白饭,满是牛蒡、芋头等佐料的味噌汤,不知道什么玩意做成的肉乾,还有盐烤河鱼。乾菜像皮革一样硬又淡而无味,难以下咽,其他倒还可以。

野狐丸在用餐期间一直陪在身边,不停提出各种问题,看起来像嘘寒问暖,但明显在打探情报,问得我们很烦,一吃完就主动对它提出要求。

「两年前来到这里,也是晚上吧?」

「是是是,那真是令人怀念的往事啊。只是地点不在这里。」

「当时虽然很晚,可是和女王陛下见过一面,我们今天也打算打个照面。」

野狐丸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来。

「这样啊……当下女王可能正在休息,但还是带神尊去见一面。可以的话,是否请两位参观鼠窝?与两年前已经大不相同喽。」

我们步出小屋,在野狐丸的带领下参观盐屋忙鼠窝,种种景像教人目瞪口呆。两年前的化鼠都在地洞过生活,地面建筑仅有蚁窝般的尖塔,现在它们集体生活的住处已经可以用城镇来形容。

数量最多的是类似大香菇的圆型建筑,野狐丸解释,这是用木材与竹材当骨架,黏土与家畜粪便为泥浆造的建筑,土墙上有圆洞当做门窗,没有遮蔽,透出灯光。

「但我们毕竟是穴居性动物,因此所有建筑都连通地道……这区就是制造各种物品的工厂。」

眼前挤了一堆冶金、织布、染色、造纸等工厂,有工鼠通宵工作。水泥工场最壮观,化鼠从比筑波山更远的山区挖来石灰岩,捣碎后加入黏土烧结,再加入石膏捣碎,做成水泥。水泥混和砂石就可以做成灰泥与混凝土。

「在此生产的混凝土已经完成第一号建筑,就在这里。」

野狐丸指向鼠窝中心的建筑物,一层楼的圆形平房,直径约三十公尺,全由岩石一般的混凝土建成。壮阔的样貌让我们瞠目结舌,不禁想起人类的古文明。

「这栋建筑就是鼠窝评议会。」野狐丸骄傲地解释,「由六十只评议员代表鼠窝一万八千只成员,在这里热烈讨论,达成各种决策。」

两年前,鼠窝中心应该是女王居住的龙穴,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龙穴到哪里了?」

野狐丸听了我的问题,回答得有点含糊。

「如两位所见,我等生活重心逐渐从地洞转往地表建筑,不得不淘汰龙穴制度。此外,各个鼠窝相互合并,造成多数女王共存,为了方便管理,须集中于单一建筑内……」

「那就到那栋建筑物吧。反正我们得拜托女王帮明天的忙。」

「说得甚是……不过鼠窝目前由评议会负责决策,明早之事将由我野狐丸负责代表评议会……」

「不用了,我们只想跟女王陛下打个照面。」

觉的语气有点不耐,野狐丸一脸无奈地说:

「……我明白了,立刻带两位前去。」

这时,查看女王状况的差鼠返回,它吱吱喳喳地向野狐丸报告。野狐丸一挥手,让差鼠退下。

「那么,两位这边请。」

野狐丸提著灯笼带路,引领我们到工厂对面的土墙建筑群中最边角之处。

「……这什么啊?」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这栋建筑设计实在太粗糙,一点都不像女王住处,虽然格局较大,但粗制滥造的土墙与茅草屋顶,简直就像畜舍。

打开厚重的大门,一股刺鼻恶臭迎面而来。

两年前进入龙穴时,同样被野兽的臭味熏歪鼻子,可是现在有点不同,臭气比之前淡,但混入消毒水之类的气味,反而令人难以忍受。如果要举例,从龙穴的恶臭透露出强烈得教人畏惧的生命力;但这栋建筑内的恶臭,却像在医院撒满妙法农场的堆肥,呈现出不自然又病态的状态。

建筑呈细长型,正中央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像座马厩,两旁排列著粗大木材搭成的坚固栅栏,但灯光微弱,看不清楚周围。不过,栅栏后方似乎待著几只巨大的生物,对方注意到我们,扭动身躯发出声响,却没更多反应或呻吟。只有爬行过稻草的沙沙声以及锁炼的碰撞声。

我们诧异地看著野狐丸,四周昏暗,它拿著灯笼走在前面,看不见它的表情。

野狐丸停在一座栅栏前。

「我等女王就在这里。」

「女王陛下,好久不见,我是之前与您见过面的早季。」

我小声问候,但没任何反应。

「两位请进。」

野狐丸打开栅栏走进去,我们小心翼翼跟上。

它拿起灯笼,照亮窝在栅栏后的女王。

黑暗中浮现出巨型毛毛虫的身影,那是女王皱巴巴的白色身躯,还有肥短的四肢。我听见微微的鼓风声,女王似乎睡得很安稳。

感觉白操心了。我松口气,现在是大半夜,睡著也是理所当然。

我轻抚女王比牛还大的肚皮,担心惊扰它的睡眠,肚皮徐缓起伏,如同其他巨型的动物。

「睡得很安稳呢。」

我接著往前走,延著女王的颈部摸过扁平的头。指尖在它的额头摸到古怪的疤痕,女王依旧没醒。

「早季,小心它睡糊涂咬你一口。」觉担心地说。

「不用怕,它起来前我就会发现了。」话才说完,我手一滑,中指戳到女王的眼睛。我吓得赶紧收手,女王的头动了一下,没任何反应。

我心中猛然出现可怕的疑问,手指戳到的眼睛……

「拿灯笼来照这里!」

我强硬命令野狐丸,野狐丸踌躇一会,缓慢移动光环。

女王的眼睛开著,从一开始就没睡著。但它的瞳孔放大,两眼失智般空洞无神,不对,它连眼珠都乾了,根本丧失视力,而且嘴巴半开,露出与不净猫差不多大的犬齿,口水滴落在乾草上。

我从野狐丸手上抢过灯笼以照亮女王的头,额头中央偏右的位置出现很大的V字手术疤,伤口用粗线缝合,疤痕像田埂般隆起。

「喂!这怎么回事?」觉忿忿地问。

「这是万不得已。」野狐丸细声回答。

「万不得已?你们究竟对女王陛下怎么了!」

我们的声音回荡在马厩般的建筑中,巨大野兽扭动起来,铁炼碰撞得更响了。

「我会解释,请两位先到外面。」

我们离开收容女王的建筑,屋外冷风刺骨,但吹散沾染在身上的恶臭,稍微让人舒爽。

「我等也不希望对女王做出如此残忍的处置……毕竟女王是我等鼠窝之母。」

「那为什么这么做?」

我逼问野狐丸,四周突然出现一群化鼠卫兵,野狐丸摇摇头让它们退下。

「两位见到女王的时候,是否发现女王的心理正逐渐失调?」

「有一点。」

「以往对任何鼠窝来说,女王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我等女王原本就施行不少暴政,罹患心病之后更是暴虐无道。脾气暴躁,无故啃咬差鼠,造成伤亡。在对决土蜘蛛一役之后更因为猜忌妄想,将复兴衰弱鼠窝的有功重臣接连处死,众鼠心想这样下去,我等盐屋虻鼠窝只有灭亡一途。」

「那也不能这么……」觉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我等鼠窝成员全效忠鼠窝与女王,但我等并非用完即丢的器具。我等自认并非是蚂犠、蜜蜂般的社会性昆虫,而是继神尊之后,这个行星上智能最高的生物。拥有这份信念的同志们,以及担心鼠窝未来的同志们,自然而然集结起来,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由我为首组成『工会』。」

「工会?」

「是,我等为了保留最基本权利,须与女王交涉,但女王大发雷霆,认为我们企图谋反……历经几番波折,不得已走到这步田地。」

「这步田地……你们明明合伙让女王成为植物状态吧?乾脆杀了它不是更好?」

野狐丸摇头否认觉的责备。

「不,我等目的并非完全破坏大脑,只是进行额叶切除手术。进行手术后,女王的攻击性完全消失,百依百顺,以往的生产工作照样进行,为了鼠窝的兴盛积极奉献。我相信女王也比身心煎熬的时期更加幸福……但毕竟我等首次进行这种手术,卫生稍有缺失,导致脑部发炎,因此女王的心理活动才会像这样明显衰退。」

「过分……」我低喃道。

「神尊这么想是理所当然,但同时令我失望。」野狐丸对我们投以抗议的眼神,「所有具备智慧的生物,不都该获得同等权利吗?这是我从神尊书籍中学来的民主主义大原则啊。」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压根没想过会从这只鼠怪口中听到这种话。

「或许你们的女王是个暴君,但其他女王呢?有必要把它们全关进这种畜舍吗?」

「赞同我等鼠窝思想而来合并的鼠窝,或多或少都有相同困境。由于鼠窝中只有女王具备生殖能力,没有女王,鼠窝便要灭亡,但这并不代表鼠窝就是女王专属的物品。我等盐屋虻鼠窝的大方针,就是女王专心生产,政治军事等脑力工作,交由最恰当的成员进行。」

当时町周边的化鼠鼠窝逐渐分成两大集团,分别是虎头蜂鼠窝为首的集团,以及合并众多鼠窝的盐屋虻鼠窝集团。虎头蜂鼠窝直属成员就有三万只,是最强大的鼠窝,它们遵守传统由奇狼丸将军掌握实权,女王担任支配者,而加入虎头蜂鼠窝旗下的鼠窝都抱持奉女王为绝对君主的保守价值观。另一方面,盐屋虻鼠窝标新立异,合并血缘关系不同的鼠窝,快速扩张势力,因此被旧势力鼠窝视为异类,提高警戒。

「这样啊……好吧,其实我没打算插手你们的事。」觉大大伸一个懒腰,「我们有点累了,想休息到天明。」

「遵命,我这就准备寝床。」

野狐丸的眼中,闪烁出淡淡的绿光。

我们回到小小的「贵宾室」。

野狐丸离开后,觉在地炉点火,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深深叹气。

「不爽……怎么想都很不爽。」

「怎么了?」

「这个鼠窝,史奎拉……不,野狐丸,这都太假了。它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完全不同,不能相信它们。」

「可是没有野狐丸帮忙,我们怎么找到真理亚他们?」

「这么说也没错。」觉的表情依然阴沉。

「你看到他们怎么对付女王吗?不是生母吗?为什么做这么过分的事?」

「我也很惊讶。」

我想起女王空洞的眼神,不寒而栗。

「……可是化鼠再怎么伶牙俐齿,终究还是野兽。它们的情绪表现可能和人类很像,但有些关键性的差别吧。而且野狐丸说的不无道理,它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这么做啊。」

「你可真挺那只化鼠啊。」

「不是的。」我跪坐在地上。「我们是不是擅自把人类情感投射到动物上了?想说这个生物的脾气应该很好,或父母会为了儿女牺牲生命。可是你知道现实跟理想的差距很大。我看过古文明的动物行动学。」

妈妈是图书馆司书,我接触禁书的机会比其他孩子多。

「看了之后,我非常震惊。比方说河马,和贵园的故事书上不是说,河马的同伴死了,其他河马会围成一圈哀悼吗?可是河马实际上是杂食性动物,围在尸体旁是要吃它。」

「哦,这我知道。」

「袋鼠更过分,我以为小袋鼠都在妈妈的育儿袋里安心长大。」

「然后呢?」

「如果猎食者追上袋鼠,它会抓出育儿袋的小袋鼠扔给猎食者,趁猎食者吃婴儿时逃之夭夭。」

觉板起脸来说,「有点像蓑白,这样总比自己被吃掉好。」

「所以拿人类的伦理道德来看化鼠就不恰当。」

觉的双手交叠在后脑勺。

「但我讨厌的点还不只如此。怎么说……我觉得它们反而太像人类。」

「这倒是真的,没看过其他动物这么像人。」

觉突然走到小屋门口,确认四下无人才开口,「我觉得它们搞不好想取代人类。神栖66町也没有混凝土建筑。看看那座工厂,我觉得它们想掌控人类舍弃的物质文明。」

我一听,便对觉提出萦绕心头许久的疑问:

「野狐丸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它说是书上看来的……」

「怎么可能随便就找到自己想查的书呢?」

「那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推测野狐丸可能抓到一只拟蓑白,拟蓑白发出的七彩光芒可以催眠人类,或许对化鼠无效。」

跟觉谈愈多就愈怕,以往对化鼠这种生物的负面预感,突然成为近在眼前的事实。

「……化鼠应该不会出兵反抗人类吧?」

「它们怎么可能这么做。光靠我们两个就可以轻松毁掉整个鼠窝啦。」

没错,无论化鼠的物质文明多进步,都不可能对抗有咒力的人类,因为咒力就是毁灭高度文明的主要原因。虽然心里明白,但不安依然无法消除。

「哎,野狐丸对女王做的手术,如果对人做了会怎么样?」

觉皱起眉头。「应该会变成废人……我知道早季在想什么,如果没有感染发炎,或许创造得出对化鼠言听计从的人类。」

我不寒而栗。

「这……该不会闹出大事吧?」

「没事啦。」觉扬起嘴角,「那家伙说是切除女王的额叶,额叶掌管决策与创造力,也掌管咒力。人类如果少了决策与创造力就不可能发动咒力,不用担心。」

我们就谈到这里,为了明天的行程小睡片刻。我睡得很熟,但觉似乎睡不好。

半睡半醒地躺在化鼠铺的床上,脑中不断浮出恶梦光景。到盐屋虻鼠窝后,觉和我都感觉很不舒服。

但想出原因前,意识就逐渐沉入黑暗。

6

醒来一看,天色已有几分明亮。我们的小屋是用木柱竹条当骨架,外披如兽皮般坚韧的布料,样式比较像游牧民族的蒙古包,天色亮起时会透进光线。

觉比我更早起来,正在打包行李。

「早啊。」我对他打招呼,但他只是点个头说:

「你可以马上出发吗?他们好像趁半夜偷偷摸摸的,已经准备好了。」

小屋外确实传来大批化鼠来来去去的声响。

「了解!」我很快从床上弹起来准备,但也只穿上防寒衣,绑好鞋带,检查背包物品,花不到两分钟。

我们走出小屋,昨天的大雪不再,天空放晴,朝阳正从遥远的东太平洋上升。附近有一只化鼠正拿松树枝插某种风乾的食物,呈白色,长一公尺以上,说是鱼未免太大,仔细看才发现竟然是晒乾的蓑白。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真不敢相信它们在吃蓑白。」

蓑白是神柄66町重祝的神圣生物,被化鼠拿来当食物,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感。

「……蓑白这时应该都在冬眠,难道它们特地从洞里把蓑白挖出来,晒乾当乾粮吗?」

觉一样浑身不对劲。我意识到昨晚吃的怪肉乾可能也是蓑白,还是别对他说得好。

此时,野狐丸走向我们。

「两位神尊早安。现在马上就能出发,是否先用早餐?」

早餐可能又有蓑白乾,所以我们毫无食欲。

「你们吃过了?」

「紧急的时候会在路上吃些口粮,但军用口粮并不可口就是。」

「我们吃口粮就好。」

「遵命。」

野狐丸依然是只怕冷的化鼠,套著一件皮斗篷,身穿铆丁皮甲。两年前见它时还是一身文官气质,现在已具备威风的将军风貌,它拿起挂在胸前的短笛一吹,两百只左右的化鼠瞬间整齐列队。

「等等,有必要派这么多吗?」觉皱著眉问。

「路上可能碰上危险,我等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神尊安全。」野狐丸毕恭毕敬地回答。

我们与野狐丸走在大队正中央,因为头尾的位置都很危险,前后左右也配有手持大盾的强壮护卫。

盐屋虻鼠窝周遭的雪已经清空,我们踏著霜走入雪地,改穿雪板,士兵们穿上滑雪板造型的鞋子,款式较简单,即使用粗短双腿拚命滑动,还是与咒力推进的速度相差甚远,觉有些不耐烦。

「能不能再快一点?乾脆把地点告诉我们,我们先去好了。」

「非常抱歉,我等无法像神尊一般腾云驾雾,但木蠹蛾鼠寓距离不远,请千万包涵,若两位有个万一,我们担待不起啊。」

我们无奈配合化鼠的行军速度,在雪地上慢慢滑行,半途化鼠提供我们口粮,看起来像小药丸,放进口中咀嚼时,散发出淡淡甜味,好像是用糯米粉、蜂蜜、酸梅、树果等材料混合制成。这确实算不上美味,但没加蓑白,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穿过雪地,翻越几座丘陵,我开始思考,为什么附近这么多山丘?虽然现在遍地白雪,但每座山丘的土质截然不同,有些地方甚至连生长的植物都不同。

我蓦然出现奇妙的想像。

拥有咒力的人类在互相残杀,从远方举起巨石,甚至一座小山丘,画出平缓的拋物线扔到地面时的巨大撞击力,或许远超过古文明的核子武器。毕竟距今六千五百万年前,让恐龙绝种的元凶可能就是颗直径十公里的陨石。我不禁笑自己傻,就常识来说这不合理,虽然咒力在理论上可以发挥无穷的力量,但实际上发动咒力有各种限制,发动者须在自己的脑中完整重现咒力要影响的对象,因此影响的大小与复杂度自然有所限制,不是随便想把地球劈成两半就劈得开。

可是……我望著峰峰相连的山丘,我们这种初学者也有办法引发山崩或拋出大石,如果是镝木肆星先生那样的高人,移动一座山丘也不是不可能。

「就快到了。」野狐丸看著我们说,「过这转角就会看见木蠹蛾鼠窝,它们在山腰上建造易守难攻的要塞。」

我们眼前的不太像山丘,是一块巨岩,大约高一百五十公尺,直径约三百公尺。四周几乎断崖绝壁,甚至不会积雪,而且没有攀爬的点,可想见爬上去绝对不轻松。

「什么山腰……根本就是峭壁吧?哪里有什么要塞?」觉眯起眼睛凝视巨岩。

「就在那,有棵松树长出石缝,树荫下有个洞口,神尊是否见到?」

我们往野狐丸指的方向看,但没看到洞口,甚至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静得出奇。

「木蠹蛾鼠窝耗费漫长岁月,挖出四通八达的通道,现在整座巨岩已成要塞。」

「该从哪里进去?」我毫无头绪。

「据说对方有从岩石通往地底的地道,但出入口藏得巧妙,我不甚清楚。平时它们都从巨岩中段的洞穴放下绳梯出入,现在看不见绳梯,想必发现我等靠近,收起来。它们拒绝与任何鼠窝进行任何交流,无论谁接近鼠窝,总屏气凝神等待对方通过……但它们得了解这次躲不掉。」

野狐丸从队伍后方叫来一个士兵,士兵外貌不如土蜘蛛变种那么夸张,胸膛却肿得像水仙花的球根,手上拿著一支大扩音筒。野狐丸对士兵耳语几句,士兵便向木蠹蛾鼠窝大声广播,我与觉在旁边听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不禁摀起耳朵,但野狐丸和其他化鼠士兵不为所动,我们难以置信。

士兵反覆用响彻大地、足以引起雪崩的音量向木蠹蛾鼠窝喊话,对方毫无动静。

「看来得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来真的。」

野狐丸一声令下,后方站出整排拉弓搭箭的弓箭手。

「等一下!我们不是来打仗啊!」觉立刻抗议。

「神尊所言甚是,不过如您所见,对方完全无视我方喊话,如果想撬开它们贪睡傲慢的壳,需要稍微粗暴的手段。」野狐丸还是用尖锐的声线发出号令。

数十支箭画出漂亮的弧线飞往巨岩中段的松树,大多都撞到巨岩而落下,只有几支刺在树干,还有一支碰巧插在石缝。但对方依然毫无回应。野狐丸又下一道命令,弓箭手在箭头上包布圑,用打火石点火,布团沾有油,登时熊熊燃烧。

数十支火箭划破天际。

射中松树的火箭烧了一会,树干卷出黑烟,对方总算出现动静,只见树干周围扬起雪雾,它们似乎从树干后方撒雪灭火。

「这下它们应该明白了,我再喊一次试试。」

野狐丸轻轻举起右手,大声公士兵再次上前,用刺耳的声音狂吼,我们听不懂化鼠说什么,但听起来非常有威胁性和攻撃性,它真的只是在喊话吗?

结果对方的回覆,是比我们多十倍的箭矢。

我们一直关注松树周围,但看来岩石间应该开了数不清的箭孔,随时预备万箭齐发。敌人的箭从上往下飞,轨道笔直,速度飞快,我方弓箭手和大声公毫无防备,想必仅迎来射成针山,气绝身亡的命运。但下一秒,蜂群般飞来的箭矢像撞上看不见的梭子,俐落往两侧飞散。

我和觉使出抵挡雪崩的招数,分头改变箭矢方向。可以在短时间内联手出击,做得真是漂亮。看来我们相处这么久,已经心灵相通。

双方沉默一阵,透露出木蠹蛾鼠窝的疑惑,如果突然刮起强风,确实可能把箭都吹往相同方向,但箭矢在目标前方左右飞开,绝不可能是自然现象。

「神尊出手救助我军性命,真是感激不尽!」野狐丸深深一鞠躬。「不过木蠹蛾鼠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狂徒,我将再喊一次话,要求对方接受交涉,若回应不佳,或许需要更强硬的手段。」

还不等我俩回应,野狐丸又让大声公士兵上前,喊出让我们一头雾水的内容,语气更加凶悍高傲,怎么想都不是在要求停战与交涉,肯定是最后通牒的威胁。

面临出乎意料的困境,木蠹蛾鼠窝想必进退维谷,但或许是有士兵无法忍受恶意挑衅,一支箭发出嘹亮的声响,飞往大声公士兵。

这次,我和觉的联手出击算不上心有灵犀。我俩的咒力同时作用在一支箭上,造成空间扭曲,光线像海市蜃楼般歪斜,浮出怪异虹彩。当两个人以上的咒力互相碰撞就会发生这种现象,甚至引发无法想像的后果,我俩赶紧停住咒力,但那支箭受到两股咒力同时夹击,发出耀眼光芒消失无踪。

对小小一支箭做出如此大的防御是小题大作,但对木蠹蛾鼠窝来说,这就像我们怒不可遏的示威。

「神尊!木蠹蛾明知神尊在此,竟敢大胆放箭,渎神之举罪无可赦!万请神尊予以天谴!」

「……但它们只射出一支箭,应该是不小心吧?」我不想因为野狐丸唆使就攻击木蠹蛾鼠窝。

「一支就够了!对神放箭之举是足以抄灭鼠窝的重罪。但这样没完没了,如果木蠹蛾一伙不愿接受我方讯问,如何探寻神尊友人下落?」

「好吧,没办法了。」觉先做了决定。

「不要太过火。」我吩咐觉,毕竟一切都源自木蠹蛾鼠窝的史空克救了守,如果我们把鼠窝砸得稀巴烂,不是恩将仇报吗?

「我知道。」觉面对巨岩要塞诵念真言。

挡住洞穴入口的松树,猛然发出一声爆响,从根部折断倒下。

躲在树后的木蠹蛾鼠窝士兵,吓得呆若木鸡。

接著,巨岩被隐形的巨拳殴打,伴随著一声声巨响迸裂,飞散碎石。然后又是一拳接著一拳,打坏箭孔的位置,露出大洞。

「够了!住手!」我制止觉。

我们观察局势,对方传出高亢叫声,虽然一样是化鼠的尖叫,但听起来在摇尾乞怜。然而,大声公士兵还是态度强硬地喊话,接下来,断松后的洞穴里走出几只化鼠,大多身穿鱼鳞甲,中间那只还披著斗篷,应该是鼠窝大官。后来我们才知道,它就是木蠹蛾鼠窝的摄政官奎奇。其他化鼠从洞口放下绳梯,直达地面。

我用眼角瞥见野狐丸默不作声,神色怪异,虽然表情怒不可遏,但眼神是见猎心喜。

关于野狐丸与奎奇的会面,写得再清楚也没用,野狐丸面对奎奇就像胜利的征服者,我们不懂谈话内容,但一定是非常不平等的投降条件,而可怜的奎奇无论什么内容都只能咬牙呑下。

觉最后不耐烦地打断它们才得以问真理亚与守的去向,奎奇下令将史空克带到我们面前。

史空克畏首畏尾,见到我们才稍微安心。

「史空克,记得我们吗?」

「吱吱吱……是,神尊。」

「真理亚和守到哪里了?」

觉马上发问,但史空克歪著头说:「神尊,我不知奥。」

「不知道?你不是跟真理亚他们在一起吗?」

「是,不过那边的神尊们,已经走好远了。」

我闭上眼,试图压抑内心绝望的波涛。

「好远,是哪里?」

「不知奥。」

「至少知道是哪个方位吧?」

「神,尊,我不知奥……可是,他们有托给我,馅。」

史空克从破罩衫里取出一只信封献给我们,我立刻接过来打开,里面果然是真理亚给我的信。

给我爱的早季,

当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守应该已经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了。

你是我的挚友、爱人,但想不到竟然要写给你一封诀别书,真的很抱歉,真的。

请你别来找我们。

怎么说,写这些字句,我的内心百感交集,当初我们读到守留的字条明明很生气,现在轮到我自己,我只写得出一样的内容。

我很高兴你还会担心我们,也明白你的心情,今天立场相反,我一定会像你一样担心,但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已经无法在神栖66町活下去,因为町不准我们活下去,我独自一人或许撑得住一阵子,但守已被烙上不及格的烙印,有烙印的人永远无法恢复原状。你不觉得,这种方式不是在对待人类,而是在挑选瑕疵品吗?开窑后,烧坏或烧裂的陶器只剩下被敲碎的命运。我们下定决心,与其等待被敲碎,不如逃出来挑战未知。

说真的,我想跟你一起走,这份心情绝无半分虚假。但早季和我们不一样,我说过,你非常坚强,这并非指你身强体壮,也不是说你脾气倔强或意志如铜墙铁壁,你甚至是爱哭、容易消沉的女孩。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不过,你无论碰到什么困难,心灵受到彻底打击,你都可以重新振作,不会一嫩不振、灰心丧志。

你一定能在町上存活,一定会是町上需要的人。

但守不是,如果我弃他不顾,他一定无法幸存,请你务必明白。

我直到离开町上才清楚明白一些事情。

我们的町真的很异常。

你不觉得吗?为了维护町的安宁与秩序,不断杀害儿童,这算得上正常的人类社会吗?拟蓑白说过,我们经过一段血腥的历史走到现今,但我觉得现在这个町并没有比过去任何黑暗时代要美好,现在回想起町里发生的事情,我总算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些怪事。

这是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大人打从心底恐惧小孩。

或许每个时代都有同样情况。自己努力开创的事物被下一个世代否定,当然非常不舒坦,若又是亲生骨肉,内心更是辛酸。

但神栖66町的大人注视自己儿女的眼神并没有这种情感,反而有点反常,要我举例的话,他们就像在等著整排的蛋孵化,紧张得满头大汗,看孵出来的是天使,还是机率微乎其微的恶魔。

他们会因为心中微微不安就砸破成千上百的蛋,而我们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当我决定离开老家、诀别父母,真的非常伤心寂寞,却无法捉摸他们的确切想法。如果町决定处分我,他们应会嚎啕大哭,但最后依然会忘记我,就像你父母最后放弃了你姊姊。

我想我们之间的情谊绝不仅如此,如果我被处分,你一定不会弃我不顾。当你碰上危机,我和觉也会不顾一切救你。

我们还有一个朋友,只是现在想不起名字,只能叫他X。朋友碰上危机时,他一定会挺身相救吧?

我现在必须救守。

不能再见你和觉一面,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难过。

幸好我们还有咒力这项万能工具,应该能设法在大自然中生存。到头来,町和全人班值得感谢之处就剩下教我使用咒力而已。

往后我和守互相扶持,开始新生活。

所以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如果町上询问我们的下落,就说我们死了。我们会到好远好远的地方,绝不让町上发现,如果町上可以忘记我们,我们多少能睡得安稳些。

真心希望,有一天再见到你们。

你的挚爱,真理亚。

读完信的一刻,我泪流不止。

信里还有一张画,应该是守的手笔。那是一张真理亚与我一起微笑的想像画。

觉从我手上接过信默默看完,然后抱住我的肩膀。我拚命忍著不哭出声,眼泪却停不下来,先前就想过再也见不到真理亚,现在恶梦成真。

我们发现雪屋不见之后,会找盐屋虻鼠窝帮忙,是因为史空克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而借助化鼠同胞的力量应当最快。我们绝不相信史奎拉……野狐丸,但情况危急,可以利用的东西全要拿来利用。但最后被利用的是我们。奸诈狡猾的化鼠利用两个惊慌失措、目光如豆的人类小孩,简直是易如反掌。

俗话说人如其名,盐屋虻又叫盐屋虫引,会攻击其他虻、蜜蜂、甲虫吸取其体液,是凶猛的猎食者。盐屋的日文意思是「公虫尾巴上的白色毛丛」,盐屋虻有个相似近亲叫做盐屋大鸟引,古代生物图鉴完全没提过这种生物,应该在最近一千年才诞生。目前只有在八丁标附近才见得到这种昆虫,非常罕见,体型比盐屋虫引大很多,达到十三至十八公分。躯体像蜻蜓一样狭长,具有许多发达的气孔有效吸收氧气,外观看起来像数不清的眼睛,我们小时候都叫它「百目蜻蜓」。

盐屋大鸟引平时躲在树干后,一旦发现麻雀、斑鸫、绿绣眼、山雀、伯劳鸟、灰椋鸟一类的小鸟经过,它就会从后方偷袭。它利刃般的口器刺入鸟的延脑,吸乾血液,撑得像颗水球;听说还攻击过乌鸦。

盐屋大鸟引是昆虫,却猎捕食物链上层的鸟,也许象徵著盐屋虻鼠窝革命、破坏秩序的特色。

千辛万苦找到木蠹蛾鼠窝,却失去真理亚等人下落的线索。

野狐丸答应全力捜索,但不知道可以信它多少,而且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答应富子女士,明天前要找到真理亚他们并带回町上,现在不可能办到。

觉与我经过一番讨论,决定采取备案。

「明白!请包在我野狐丸身上。」

我们照真理亚信上写的,报告町上她们死了。当我要求野狐丸配合说谎时,以为它会害怕背叛伦理委员会而面有难色,没想到它一口答应,反而令人不舒服。

「我认为说两位神尊碰上雪崩,摔落山谷比较恰当,这么一来遗体下落不明,难以捜索。」

这是最像样的说法,虽然两个拥有咒力的人同时摔落山谷,未免不自然,但强调雪橇失控时,真理亚为了救守而摔落谷底,倒还说得过去。

「造假需花不少时间。但若顺利,甚至可以准备遗骨送交神尊,想必众神尊也会相信。」

我俩大吃一惊。

「什么?遗骨是什么意思?你打算从哪里弄这种东西?」

觉厉声追问,野狐丸发现自己失言,脸色铁青。

「……不不不,万万不敢!这是误会!我如何有能耐弄到神尊圣骨?虽然此事大不敬,但我等骨骸某些部位与神尊圣骨如出一辙,若是身高较高者,更与青稚神尊相去无几。因此刻意用石块磨擦骨骸,便能……」

「够了!别说了!就交给你办!」

我叫野狐丸闭嘴,因为听它这么说,好像真的在羞辱真理亚他们的遗体。

「遵命,一切就包在小的野狐丸身上!」

野狐丸深深鞠躬,不知道它是不是懂我的心情。

我们耗费两天,甚至逆流而上,结果徒劳一场,但现在还不能哀声叹气。野狐丸要我们在盐屋虻鼠窝多住一晚,但我们拒绝,决定回到出发点,也就是盖雪屋处。根据史空克的供词,它在那里跟真理亚分别。

我们穿上雪板,前往摆放快艇的地点。根据太阳的位置,现在正午时分,但我们完全感不到饥饿,这倒不是因为满腔热血就饱了,我们内心充满焦虑,但也像眼前的雪地一般冰冷无比。我们没有线索判断真理亚他们的行踪,就算有,知道往哪个方向,同样不可能追上飞天的她。

我就像一名运动员,面对分数遥遥落后的比赛还是全力以赴,不到终场笛声响起绝不放弃,即便深知最后会是一场空。

我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装成还有希望的样子?是为了维持自己永不放弃挚友的高贵形象?还是单纯因为觉在看我?

我看著眼前的觉,他心无旁鹜地滑行,看不出思绪,他跟我一样拚命忽略绝望的现实,还是在想其他事情?

当我注意到我俩并排的时候,我发现究竟在害怕什么。除了父母,我的世界剩下全人班,而全人班最亲近的只有第一组的伙伴;现在伙伴接连消失,只剩我和觉。

不要。我的内心发狂般萦绕著唯一念头,我不要再失去朋友了。

我不要再失去重视、深爱的人了。

眼前滑行在雪地上的觉,倏地与另一个少年的身影交叠。

我吃惊地不自觉探出手,深埋在记忆坟场的熟悉身影瞬间回到眼前,但毕竟是幻觉,随即消失无踪,一片空荡。

我不得不面对冷酷的现实,这世界上,仅剩我们俩了。

真理亚现在也是满心孤单吗?不,一定没我孤单,因为她拋下一切逃走了。

昨天的阴雪无影无踪,晴空万里,白雪反射出刺眼的阳光,但这么明亮的景色在我眼中却比昨日更郁闷。

或许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觉过人的方向感让我们立刻找到快艇。我脱下雪板时,觉用咒力抬起快艇,放到河面。

「我来开船,早季休息一下。」觉上船后这么对我说。

「为什么?觉应该也很累。」我不是体贴他,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没关系。」

觉从后面推我上船,我没力气再装模作样,说一声「谢谢」后就泄气地蹲坐下来。

意识像船底逐渐融化般模糊起来,一群河童围上来,伸手把我慢慢拖进水底。

我做著梦,最初全是心力交瘁时容易做的纷乱恶梦,意识解脱后,潜伏在潜意识深处的妖魔鬼怪接二连三现身。一群瞎鬼摆动著昆虫般的细长触角在地上爬行,独眼的天狗纷纷拍动蛾翅洒下鳞粉,盘旋在我头顶。身缠锁炼的阴间亡魂列队前进,他们小腹长著大牛袋,心灵受到掌控,想逃都逃不了,双眼圆瞪,如牛只般哞叫。

半透明的粉色蓑白妖艳地扭动身躯,触手全化为坚挺的阳具,根部长满阴户,如海葵般开开阖阖。

往前一步,死神化为一只巨猫,无声无息溜过。化鼠抖动著丑陋的猪鼻嗅个不停,它们脸上没长眼睛,全身皱褶间却长满眼珠,毫不松懈地窥探四周,嘴里彷佛还呑吐著利刃。

但最可怕的还是一个小孩,脸上沾满血迹,他是杀到入迷而翻白眼的恶鬼。

一群光怪陆离的东西推挤蠢动,而他就在最后方。

少年孤零零地伫立。身影隐没在黑暗中,我看得见他的脚、腰、胸,甚至颈部,但脸被黑暗笼罩,看不清楚。

无脸少年。我试著喊他,但想不起他的名字,令我心焦。

他似乎认同我对真里亚和守两人的做法,但不发一语,虽然看不见长相,至少可以听他的声音,可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

即使如此,无脸少年给我的讯息依旧非常明确。

这是一股深深的忧虑。

「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真理亚?」

无脸少年好像微微摇头。

「我不清楚,究竟该怎么办?」

我又问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求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无脸少年伸出食指,抵住嘴唇。

他不发一语,我读不出黑暗中的嘴形,但明白他的话。

我愣在原地,无法动弹,不能理解他为何那么说。他的下一句话更令我晴天霹雳。

骗人,骗人的!你在说什么?这太过分了……

我想抗议,但无法组织成言语。

「早季!早季!」

有人在叫我。

我迅速过来。

「早季,你做恶梦了?」

睁眼一看,觉担心地注视我。

「……嗯,有点。」

不过半晌,我浑身是汗,虽然勉强挤出笑容,但在觉眼中应该是嘴角扭曲的怪样。

「我们到了,接下来要用雪鞋过去。」觉说著,一脸担忧地望著我。

「早季要不要在这里等?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我马上摇头。「我也要去。」

「……好吧。」

觉看到我坚决的表情,知道怎么劝我都没有,便乾脆同意。

路上还残余著通往雪屋遗址的清楚痕迹,我想起昨天差不多也在这时从这里出发前往盐屋虻鼠窝,我们耗费整整一天却只能回归原点。不对,比回归原点更糟,昨天虽然准备好面对千辛万苦的旅程,但深信一定会找到真理亚,可是现在线索全断。

我们还是仅存一丝微弱的希望,再次踏著雪板登上缓坡。

第二次的捜索依然毫无成果。

真理亚与守应该是挖出雪橇带走,我们在方圆数十公尺内做地毯式捜索,却没发现雪橇痕迹。真理亚可能考虑到町上会派人追,用咒力让雪橇飘浮一段,又或是仔细消除雪地痕迹。

当我望著日落西山,内心逐渐笼罩在沉静的绝望与灰心中。

「早季。」

觉从后面环住我的肩。

「别哭……能做的,我们都做了。」

这时,我才发现在流泪,居然没发现温热的轨迹划过脸庞。我到底怎么了。

「期限还有明天一天,我们天亮之后找找西北方,说不定会找到他们留下的痕迹。」

我知道他好意安慰,除非是童话里的锡兰三王子,否则不可能找到什么。

但觉还是安慰了我。

我们在雪地里过夜,简易帐篷放在小艇上,接著仿效救守一命的史空克,制造雪屋。我们先从四周收集一堆雪堆成半圆球压实,然后挖空内部。我们应该做得比史空克好,因为有咒力帮忙。但实际做起来才发现很难,像铲子比咒力更容易压实雪堆。不过雪屋盖不好的最大理由是我在途中多次恍神。

我们完成避风港后准备用晚餐,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根本没吃午餐,非得塞点东西到肚子。

觉把石头刨成精美的石锅,放入一点雪生火煮水,倒入味噌乾饭做杂烩。

我们默默吃著杂绘。觉不时找我说话,提振我的精神,但怎么都聊不起来。他发现我不想说话,慢慢自言自语起来。

「……我下次抓到拟蓑白,一定要确认那本书上写的到底几成可信。」

我不是故意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但传进我耳中的是只言片语。

「……咒力有这么强大的能量,怎么可能光靠大脑代谢葡萄糖的小小能量就能打平?作者想探讨这股能量来自何处,因此提出两个假设。第一,在太阳系里发动的咒力能量全来自太阳,我不知道透过什么途径可以发挥这种力量。但根据这个说法,远离太阳系的话就不能发动咒力,或者发动型态会完全改观,很有意思吧?不过实际上没办法验证,我觉得他只是说好玩而已。」

「……所以毎次使用念动力,也就是咒力,太阳就会损失能量,成为熵的垃圾场,加速太阳老化。据说太阳还有五十亿年的寿命,不过我们如果常用咒力,太阳的寿命可能更快结束。」

「……另一种说法就更难懂。量子物理认为观察行为本身就会影响受测对象,而这种法则从电子等级的微观世界到我们这个世界全都通用。拟蓑白不是说过吗?第一个用实验证明咒力的学者,是不是提了个什么学说?」

「……总之,时间、空间、物质,一切都可以还原成资讯,咒力就是改写宇宙成形资讯的终极力量。按照这种解释,咒力发展下去,不仅可以改变地球,甚至可以改变宇宙的样貌。这可是一个伟大的远景。宇宙创造元素,元素创造化学物质,有机物创造生物,生物演化为人类,发展出复杂的大脑,最后大脑制造的幻象能改变整个宇宙……」

「……有趣的是,发动咒力前的心理机制,跟未开化社会的魔法思想,竟然有非常高的相似度。一名人类文化学者弗雷泽(J. G. Frazer)提出传染妖术(contagious)和模拟妖术(imitative)的理论,尤其后者……」

「哎,觉。」我打断他的话。

「嗯?什么事?」

「我们会不会忘记真理亚跟守?」

觉的表情严肃起来。「死了也不会忘!」

「可是,如果教育委员会又把我们的记忆……」

「我绝不会让他们再来一次。」觉的口气相当坚定,「如果他们以为可以永远管理我们的心灵跟记忆就大错特错了。要是他们硬要违背我们的想法,我们就离开这个町!」

「我们?」

「早季应该会跟我一起走吧?」

觉有点担心地问,我露出微笑。

「你讲反了。」

「讲反?」

「是我会离开这个町,觉硬要跟过来。」

觉目瞪口呆,然后无奈地笑了。

「好,这样也行。」

「哎,如果我们也离开町上,就去找真理亚跟他们会合怎样?」

「当然。四个人比两个人更安心啊。」

「对啊!这次一定要找到真理亚……」

我忽然没了声音,喉咙似乎哽住,只能张著嘴,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我开始痛哭失声。

觉坐在我的身边,紧紧拥著哭泣的我。

那晚,我们在雪屋结合。

这辈子第一次被男性进入身体,真是超乎想像的痛,虽然我和真理亚之间有丰富的性经验,但男女间的性行为完全不同以往。

「可以吗?痛吗?」觉半途停下来问我。

「唔……有一点,等等,我马上就习惯了。」我咬牙回答。

我不禁暗自抱怨,男女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女人已经要怀孕长达四十周,极其不便,还要忍受男性根本无法承受的疼痛来分娩,为什么连性行为都这么痛苦?

「痛就不要撑。」

「没关系……觉不痛吗?」

「完全不痛。」

然后我才意识到,觉虽然清楚我痛不欲生,却克制不住身体的亢奋。他不仅不同情我的痛苦,还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真过分。过一阵子,疼痛渐渐轻缓,我逐渐感到体内前所未有的湿润,立场上单方面被征服的我正感到欢愉。

我忍不住呻吟起来。觉问了一声「舒服吗?」

「笨蛋。」

多不识相的问题,我抓著他的背代替回应。

这下我已经不是处女,要想想怎么混过下一次的身体检查,毕竟问题都落在我头上。觉的动作愈来愈激烈,虽然我身陷迷人的快感,但还是连忙要他等等,怀孕就真的伤脑筋了。

但觉在我开口制止前突然停下。我一时以为他想到避孕的事,但并非如此。

他正低头看著我,眼眶湿润,充满怜爱。

直觉告诉我,他这种表情并非在看著我。我不明白为何这么想,但我知道觉从我身上见到另一名他深爱的男性身影。

那名少年,也是我真心爱慕的人。

觉又开始加快动作。

我用比之前快上许多的动作往上回应,正在贯穿我的已经不是觉,是另一名少年。

我们透过彼此来爱一名不在世上的男性,这行为或许极其异常,甚至背叛对方。但我们明知这一点还是这么做。

在我迎来高潮之后,觉立刻翻身离开,将精液射在雪屋墙上。

之后我们气喘吁吁地躺一阵子。

我沉浸在快感的余韵,但无脸少年在梦中说过的话却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讯息?

他说,我不可以帮助真理亚逃走。

他还说,真理亚非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