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Ⅵ 暗里篝火光

1

我们小心确认著脚下路,一步步走向地底,脚底下是灰白色的石灰岩,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倒。

之前总以为洞穴里会比外面凉爽,但愈往下走愈是汗流浃背,不仅是因为高温,而且湿度接近百分之百。

「怎么会这么热?」

我忍不住问,奇狼丸只说了「蝙蝠」两字就继续赶路。

有好几道气流从地底交错涌出,奇狼丸似乎靠著嗅闻气流的种类来选择前进方位。从觉的背包里露出一个头来的假拟蓑白,虽然可以说明目标建筑在什么方位、离我们还有多远,但完全没有沿路地形的资讯,若不是奇狼丸带路,我们将寸步难行。

缓坡结束后就是水平道路,我们离入口已经好一段距离,幸好洞穴里到处都是通往地表的裂缝和小洞,采光充足。

「前方会更热,请忍耐一阵子。」

前方传来微微的噪音,同时涌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气及猪舍般的恶臭。奇狼丸指著眼前上方,有个直径一公尺左右的洞穴,气流都是从那里过来。

奇狼丸带头爬上陡坡,石灰岩原本就滑,现在还相当潮湿,更难立足,虽然只要爬四、五公尺,对我们而言还是相当辛苦。

奇狼丸往洞里瞧了瞧,回头对我们说:「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最好准备照明。」

我们从背包里拿出事先准备的提灯,亮度虽小,但使用菜籽油等植物油的话,可以连续燃烧十五个小时以上,除了点火之外不需使用咒力,相当方便。

高亢的噪音敲打著耳膜,像谁在敲打神铃,又像一大群妖精在嘻笑玩闹,相当怪异。我们跟著奇狼丸穿过狭窄的入口,眼前空间比之前更宽广,但闷热恶臭的空气令人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请注意脚下。」

奇狼丸回头提醒我们,仅剩的一只眼发出诡异绿光。

听它一说,我用提灯照亮脚底,差点失声尖叫。大洞穴的地面上万头钻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数不清的虫子,有从未见过的巨大蛆虫,还有多足纲的蠕虫、蚰蜒,以及蟑螂、大蜘蛛等等。每一寸泥土般的地面都被这些蛆虫密集覆盖,我从地面发出的惊人臭气中意识到这原来是一层厚厚的粪便。异常的高温想必也是大量粪便发酵所致。

「这种地方不能走啦!」

我不禁哀嚎,但奇狼丸与乾先生已经动身。

「早季,非走不可了。」

觉拉起我的手,但我的本能拚死抗拒,一步也不肯动。

「如果里面有毒虫该怎么办?如果不小心被咬死了呢?」

我说著拿提灯往上方照,心想头顶是不是也布满虫子。

洞顶高十公尺以上,所见之处密密麻麻挂满蝙蝠,原来那怪声就是蝙蝠声,吓得我脸色苍白。

「不行,我走不了,如果被蝙蝠攻撃就死定了!」

觉问背包里的假拟蓑白:「这里的蝙蝠可能危害人类吗?」

「此处洞穴中的蝙蝠,绝大多数应属东京大蝙蝠,东京大蝙蝠日间在关东近郊森林中活动,主要以昆虫为食,夜晚躲回天敌较少的东京洞窟,目前并无危害人类之纪录,也未有将传染病传给人类之纪录。」

「你听,别担心了。」觉鼓励著我。

「……估计旧东京二十三区地下的所有洞穴,大约栖息百亿只东京大蝙蝠,它们在洞穴中排放的粪便是许多生物的食物来源,藉此于荒凉的洞窟中建立生态系。东京大蝙蝠因为体型较大而被命名为大蝙蝠,据说祖先可能是小笠原大蝙蝠,但小笠原大蝙蝠等大蝙蝠几乎没有穴居性,也无法像东京大蝙蝠一样进行超音波定位,因此这个说法令人质疑。另有假设是栖息于关东地方的菊头蝙蝠,体型逐渐变大之后……」

假拟蓑白不断说明我们没问的事情,看来这个型号设定成必须阻止它或是提出新的问题,才能让它闭嘴。

「……这些蝙蝠大便上的虫,有含毒的种类吗?」觉问。

「此处绝大多数昆虫皆无毒,也不会咬人,只有洞穴蛆蝇例外。由于洞穴中丰富的蝙蝠粪便可做为食物来源,洞穴蛆蝇失去了飞行能力,终生皆为蛆形,以幼体进行繁殖,具有尖锐口器可紧咬人类手脚。目前尙未确认有毒,但所处环境相当不卫生,伤口可能感染细菌。另外洞穴蛆蝇之唾液可能引发过敏反应……」

「好了好了,够啦。」觉制止假拟蓑白:「就是这些肥蛆对吧?总之只要小心它们就好。先走吧,没时间了。」

我只好认命,踏上满是恶心蛆虫螺动的蝙蝠大便,每踏一步都深陷到脚踝,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寒毛直竖。不知道是福是祸,这反而让我不去注意四处飞舞的小虫,以及蒸汽浴一般的高温潮湿。

走了一阵子终于踏到坚实的岩盘,我总算放下心,差点软腿。

「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说东京地底是地狱了。」

奇狼丸听我这么说,笑著回答:「不,这里还算是天堂呢。」

穿过蝙蝠大厅之后,空气稍微凉爽一些,刚开始还有些庆幸,但没多久就冷得发抖,我这才知道又冷又湿是多么不舒服。

领头的奇狼丸似乎完全不觉得这种环境有什么难过,我想起化鼠原本就是穴居性动物,果然可靠,但换句话说,紧追在后的化鼠也是一样。

「你说之前曾经来过东京?」

「是。」

不知为什么,奇狼丸好像不太想提这件事。

「所以你也很清楚这一带的环境吧?为什么不在这里建立鼠窝呢?都已经有这么大的现成洞窟了。」

「我等同胞是有许多辟路先锋,但还没有一个敢居于此地。」

奇狼丸板起脸。

「此地有许多不友善的原住民,之前也提过,我光是在此步行探勘就损失将近三分之一的属下。」

是不是该问问奇狼丸或假拟蓑白,不友善的原住民是怎么回事?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觉问了假拟蓑白另一个问题。

「接下来往哪走?」

「西往北偏二十七度角。目前方位大致正确。」

「哦……」觉却一点也不开心,「所以你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喽?」

「档案库并没有相关资料,因此无法确认。但根据试算,建筑物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机率,仍保存部分结构。」

「真的?都已经一千多年了,你怎么能确定?」

觉的声音大起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担心这个。

「已知目标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是使用超耐久混凝土建造而成,以醇酯介质与铝乙醇介质做为混合剂,再加上聚合物浸泡处理与表面玻璃化处理……」

「够了。总之能撑上一千年也不奇怪就对了?」

「理论上是如此。」假拟蓑白静静回答。

「那为什么其他建筑物都不见了?」

「古文明所使用之混凝土,寿命通常为五十年,最长仅有百年。再加上施工技术不良、偷工减料、使用海砂而腐蚀钢筋等影响,寿命更短。东京都内的地面建筑物,三分之一于九日战争间遭到破坏,剩下的大多于百年内崩解。经过风化与酸雨影响,混凝土之石灰部分溶解,流入昔日多功能巨大地下空间,可能因此在数百年内造成了需经数百万年才能形成的钟乳洞。」

「九日战争是什么?」我问。

「当一般人结束猎杀超能力者后,超能力者转守为攻,发动战争驱除一般人。不到百人的超能力者在短短九天内,将东京都内一千一百万名一般人……」

「够了。」

我打断假拟蓑白,实在无法继续听。

尽管学校什么都没教,但我们早知道人类历史充满战争与杀戮,只是仍然不敢相信那些有咒力的人,也就是跟我们相去无几的人,竟然会屠杀没有咒力的人。

看来我们现在要去拿的狂人毁灭弹,依然不足以改变战况。只是身为获胜一方的后代子孙,竟然要靠这种东西求生,简直是命运开的巨大玩笑。

要说的话,脸上涂满混凝土的东京本身就讽刺至极。原本用混凝土排除大自然,但一切风化崩解之后却变为远古的喀斯特地形,如今地表是无垠的荒凉高地,地底又湿又热,恶心生物横行无阻,成了不折不扣的地狱。

奇狼丸突然停下脚步,抽动著鼻子闻来闻去,最后紧贴墙上的一道细缝。

「怎么了?」乾先生问。

「追兵的气味来了……哼哼,果然没错。」

「喂!那还不快逃……!」觉大喊。

「不必担心,敌军仍在远方,而且路线与我们不同。只是气味沿著洞穴气流飘过来,但大概知道对方阵容。」

「阵容?是说有几只吗?」我对奇狼丸的本事产生了兴趣。

「是,总共……共七只,比想像中要少,但确实适合在狭窄的地洞中快速行动。其中五只的气味素昧平生,应该是一般士兵,但后面就清楚了。是那恶鬼以及野狐丸。」

「你说野狐丸!?」觉不禁惊呼:「大将亲自追来?它不是一直躲在暗处吗?」

「这一点也不奇怪。」奇狼丸嗤之以鼻。「要想战胜三位,必定用上恶鬼,恶鬼正是它们的王牌,失去恶鬼就等于战败。这么一想,亲自坐镇指挥以求万全也是合情合理。」

奇狼丸言下之意,就是换成它也会这么做。

「等一下,难不成对方也知道我们人数?」乾先生的问题一针见血。

「是有这个可能。」奇狼丸一脸理所当然。「东京地底布满错综复杂的地道,气流来来往往。我们留下的气息也会随风飘散,只要仔细嗅闻,自然对我们的阵容瞭若指掌。」

彼此都了解阵容,乍看还算公平,但对方有恶鬼这张王牌,数量又在我们之上,不是赢定了吗?

至少当时我还是这么想。

我们默默走在阴暗的钟乳洞。

一路上几乎都靠奇狼丸与假拟蓑白指引方向,我有的是时间思考。

从前天晚上的夏祭开始,发生一连串可怕的意外,吓得我们东倒西歪,所以没时间冷静思考最关键的问题。

「哎,觉,为什么真理亚他们的小孩会变成恶鬼呢?」

听我这么问,觉一时无法回答。

「……这我也不清楚,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养大的,或许它们会用药吧?」

觉说著,瞥了一眼前方的奇狼丸。

「不过光是用药,就能让普通小孩变成恶鬼吗?」

「以往出现的恶鬼都是基因突变,就算爸妈都没问题,小孩也可能有恶鬼的素质啊。」

「实际上可能发生这种事吗?机率不是微乎其微吗?」

觉摇摇头,「现在想这个也没用,总之不阻止恶鬼的话,我们町就会完蛋,所以才需要狂人毁灭弹。」

「嗯,可是……」我试著描述脑中模糊不清的疑问。「该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那孩子不是恶鬼。」

「说这什么话?你不是看到他干的好事吗?你知道他一个人就杀多少人?连镝木肆星先生都被解决了!」

觉有点动气,或许他的声音惊动了什么,有样东西从上方掉到觉身上。

「哇!」

觉又惊又痛的惨叫回荡在洞穴中,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请快点拔掉!」奇狼丸回头大喊。

我拿提灯照著觉,觉左肩上黏著一个长约三十公分,湿滑黏腻的物体。

「不可硬拔,要点火让它自己离开。」

我按奇狼丸的指示,把物体表面一部分烧得通红。整只烧掉更快,但这么一来觉会受到严重烧伤。

起初两、三秒还毫无反应,当那黏腻的躯体开始冒泡冒烟,它突然挺直身体,从原本的肥短块状逐渐变得细长,其中一边还露出四只触角般的肢体。

「是蛞蝓……」

真不敢相信,蛞蝓会攻撃人?我烧掉那四只触角,蛞蝓怪痛得把身体拉长到六、七十公分后跌落地面,我立刻用高温的蓝白色火焰把它烧个精光。蛞蝓在火焰中扭曲挣扎,发出一声尖响,冒出烟雾与水蒸气化为灰烬。

「没事吧?」我就要赶到觉身边。

「请小心!头顶上还有!」

奇狼丸指向阴暗的洞顶,乾先生提起提灯一看,洞顶岩石间挤满蛞蝓,好几只想跟著第一只往下跳,但被火吓得东躲西逃。

乾先生用咒力把所有蛞蝓都扯下来,狠狠砸在地上,总共应该上百只。蛞蝓们被聚集起来堆成小山,依然不断蠕动,伸出长著小眼睛的触角。放火后,所有蛞蝓同时喷出黏液与泡沫,发出怪异的哀号,恶臭扑鼻。

我看向觉,他花衬衫的肩膀部分像被锉刀割掉一般破烂不堪,并被染成血红色,底下一大片皮肤被活活掀掉,鲜血直流。

「痛吗?」

觉咬紧牙根点头。

「这究竟是什么!?」

我对著觉背包里的假拟蓑白怒吼。假拟蓑白伸出细长的镜头确认目标,看起来竟然神似它要观察的蛞蝓。

「这是吸血蛞蝓。平时栖息于洞穴顶端,当猎物经过就伺机掉落,以强力吸盘吸住猎物,再以布满倒钩尖齿的齿舌破坏猎物大块表皮方便吸血。若一次遭到多只吸血蛞蝓吸血,猎物可能大量失血而死。」

「一般蛞蝓不是只吃植物之类的吗?」

我一边问,一边从背包里拿出急救药品帮觉的伤口消毒。

「原产欧洲的尾壳蛞蝓为肉食性,会捕食蚯蚓,与一般蛞蝓不同科。但陆生的吸血性贝类,目前仅发现吸血蛞蝓一种。」

「有毒吗?」

「应该无毒。」

假拟蓑白的答案让我松了口气。

「伤口虽然不深,但若不好好处置会严重出血,最好用力加压止血。」奇狼丸看著觉的伤口说。

「竟然有这种怪物……这里果然是地狱啊。」

奇狼丸听我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这还只是开胃菜罢了。」

觉忍痛向前走,被吸血蛞蝓咬伤的伤口像烫伤一般肿起来,伤口不深却血流不止,一度令我担心是不是有毒,但手边什么解毒剂都没带,也束手无策。后来我才知道吸血蛞蝓会施加强大的负压,破坏组织深处的血管。

急救箱里有准备止痛药,但觉不想吃,怕会影响咒力使用。

「不对劲,这里什么都不对劲……不能久留啊。」觉嘀咕起来。

「什么意思?」我边走边问,希望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

「你不觉得奇怪吗?生物怎么会进化成这个样子?」

「可是……我们町的八丁标附近也有这种状况啊。咒力会不断从我们的意识滤网间外泄,成为邪秽,引到八丁标之外……」

说著说著,我突然惊觉自己并不清楚这些事情是从哪听来的。

「咒力外泄啊……很有意思的想法,你这么说确实有点道理。据说这千年内产生的新生物都出现在八丁标附近呢。」

觉用惊讶的眼神看著我。

「这么说来,或许东京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变成这个样子。全日本各地的人都认为东京是地狱,人们每次想到东京,外泄的咒力就把东京变得更像地狱……」

我听了不寒而栗,这代表我们真的走在地狱之中。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形成钟乳洞,应该也不只是因为假拟蓑白说的酸雨作用吧。」

这时候我却沉浸在突然闪现的另一个想法中。

咒力外泄……不对,这不是我想出来的。

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我心中。

那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当我们走在平坦的地洞中,奇狼丸突然停下脚步,耳朵紧贴地面。

「怎么了?」乾先生诧异地问,难道是听见追兵的脚步声了?

「这附近的地面相当薄,底下是万丈深渊,非常适合设置陷阱。」

「我懂。」

乾先生马上明白它的意思,等我们全数通过后,就在地面切出一大片裂痕,一只化鼠通过还没事,但几只同时踏上去,地板就会崩塌。

「这点招数还不足以消灭所有追兵,」奇狼丸满意地说。「但只要让对方感觉到可能有陷阱,多少可以放慢追踪的速度。」

「如果我们非得回头不可呢?」

「要是笨到会中自己设的陷阱,也没资格活命了。」

我开始担心自己有没有资格活命。

再往前走一段,苍蝇开始多起来,不断在我们脸前飞来飞去,还会伺机停在身上,好不恼人。我感觉汗从太阳穴流下来,气温又往上升。

「前面似乎又是蝙蝠群的栖息地。」奇狼丸说。「如果穿过那里,应该能暂时掩饰我们的气味……」

一想到又要经过那粪坑地狱,内心不禁泄气,但幸好过了蝙蝠窝没多久就找到捷径。前方的阴暗空间中,垂挂著数十条发著绿色微光,彷佛缎带的细长物体。

「那是什么?」

听我一问,奇狼丸的喉头发出低吟,让我想起不净猫呼噜的声音,它似乎相当开心。

「如果被这生物缠上将会无法动弹,但只要小心谨慎,它并不危险。而且有它在,代表有洞可以通往上一层,或许这是切换路线甩开追兵的好机会。」

将奇狼丸跟假拟蓑白的解释合在一起,就成了以下的内容。

全东京布满纵横交错的巨大洞穴,其间有数不清的平行小洞,而且从浅到深可分为许多层,人类如果要前往其他层的洞穴,通常只能利用地表裂缝或罕见的纵坑。

但每一层之间还开了无数的小洞,据说是螺旋锥蚯蚓的杰作。一般生物拿坚硬的混凝土与岩盘没辙,但螺旋锥蚯蚓头部极为坚硬,还会边旋转边分泌强酸,可以轻松挖洞开孔。

螺旋锥蚯蚓所挖的洞,可以把氧气、水与光线带到深层洞穴,还会被其他多种生物借来使用,一反捕蝇纸就是个好例子。

一反捕蝇纸是远古时代大三筋笄涡虫的直系后代,笄涡虫的种类比较接近真涡虫,一反捕蝇纸全长一公尺,身体扁平细长,以长在身体中央的嘴捕食蚯蚓或蛞蝓等。据说它还会像蜘蛛一样吐丝垂降。

一反捕蝇纸利用吐丝在螺旋锥蚯蚓挖出的纵坑中上下移动,身体像土萤一样发出绿色微光,分泌黏液;身上每隔三十公分就有一张嘴,只要有蝇虫被光吸引而黏上来就能捕食。它的体长最大可到十二公尺,如果碰上像东京大蝙蝠那样大的猎物,就会卷住猎物使其窒息死亡。

我们加大了提灯的火焰,几十只一反捕蝇纸察觉高温,连忙往上抽身,只剩下洞顶一堆蜂窝般的小孔。

根据奇狼丸的推测,因为螺旋锥蚯蚓习惯挑选岩石较薄的地方挖洞,所以上下两层之间的厚度顶多四十公分左右。我和乾先生小心翼翼切开岩层,发现一反捕蝇纸早就躲往更上一层,一个影子也见不到。

我们连忙赶回前方的蝙蝠国宅,随即折返,故意留下气味,然后从刚才切开的大洞爬往上一层。

接著换我发挥独门绝学。之前切开岩层,是切成上宽下窄的瓶塞状,现在可以分毫不差地塞回去,然后我用修补破损陶器的技术,抹去石灰岩之间的切缝。虽然不到下面看不出成果如何,但我有信心,不仔细看绝对无法察觉。我这招虽然不起眼,但水准高超,只会发散破坏意念的恶鬼肯定想都想不到。

根据奇狼丸说明,气味会被水平洞穴里的气流带往远处,但不容易穿梭在螺旋锥蚯蚓挖的纵坑中,就算真的被闻到,也不会发现是从其他层传过来。

半路改走其他层真是个好主意,但我们或许该想得更周全一些,因为即使作弊偷加一只签,也不保证会抽到上上签。

上面这层比刚才那层要凉爽一些,生态系也更丰富。

原因之一,是这里除了石灰岩之外还有丰富的土壤,孕育了大小不同的各种蚯蚓;其二,是我们一路上除了蝙蝠之外见到第二种哺乳类动物,老鼠。假拟蓑白解释,古代的家鼠适应了都市环境,后代称为洞穴鼠,目前眼睛近乎完全退化,几乎是靠嗅觉穿梭在裂缝间,食用蝙蝠粪便上的洞穴蛆蝇等昆虫。

这两种动物,在这一层形成了食物炼的底层,那当然就有生物以它们为食。

走没多久,我们就看到其中几种猎食者。

最惊人的就是突然出现在提灯光线中的巨大蚂蝗,体长应该超过四公尺,身体又肥又大,还有橘黑相间的条纹,它抬起又小又尖的头凶悍地盯著我们,连相同长度的蟒蛇都没有这么慑人。我吓得忍不住念起真言。

「没必要杀它,只要稍微移动给它瞧瞧就好。它现在正用振动与热量来推测我们的大小。」

我不知道奇狼丸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爱护动物,只好先听它的话动动身体,结果巨大蚂蝗似乎认为我们太大吃不下去,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身手转换方向,消失在黑暗中。假拟蓑白说这是虎斑陆蚂蝗,是由古代生长于山区的八轮陆蚂螅演变而来,属于环节动物,却有相当于爬虫类的智力可进行狩猎。

没多久,我们又看到另一种蚂蝗的猎食光景。

洞穴墙上爬著长达七、八十公分的山手蚯蚓,细长身躯的侧边等距排列著发光亮点,假拟蓑白说这是模仿古代的火车。

突然,有样东西以飞箭般的速度从洞顶的洞穴里飞了出来,压住山手蚯蚓的头,听说那叫做冠齿蛭,其祖先齿蛭有三颗牙齿,但冠齿蛭为了猎食螺旋锥蚯蚓,头顶长了十六颗牙齿,排得像顶头冠。冠齿蛭的体形比刚才看到的虎斑陆蚂蝗要细很多,但看它巧妙运用十六颗牙齿,将死命挣扎的山手蚯蚓生呑活剥,那股惊人的生命力令人著迷。

「我想现在应该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走了一阵子,奇狼丸对我们说。我一想到还有三分之二,不禁泄气。接著,我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就有几种虫子唱著美妙的歌声,但这一带寸草不生,是不是躲著什么东西?

「这些是什么虫?钟蟋吗?」

我问觉背包里的假拟蓑白。

「在此处发声的都是蟑螂类。有马追蟑螂、邯郸蟑螂、钲叩蟑螂等等,在阴暗的洞穴中发出声音追求母虫……」

「别说了。」我不悦地打断它。

「早季,别乱问些没用的问题啦。要是抵达目标之前,它的电池用完了怎么办?」觉不开心地说。

「对不起啦。」

觉似乎有点焦躁,肩膀上的伤真的那么痛吗?

队伍依序是奇狼丸、乾先生、觉还有我,走在最后面固然不安,但我也没信心带头,而且觉身体不适,别无选择。

突然我觉得背后似乎有东西,便回头去看。

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刚才经过的漆黑洞穴。

但即使我转身向前,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依然存在。

走了一小段路,我迅速回头举起提灯,但还是什么也没有,墙上只有我长长的影子。

「怎么了?」觉回头问我,口气温和,或许是觉得刚才对我太凶了。

「没事,只是觉得后面有东西……或许是我多心了。」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段路,我竖起耳朵想听听后方有没有声音,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这时我才发现,没听到才奇怪。

我们一行人的身边与眼前,都传来蟑螂的叫声,但为什么只有背后鸦雀无声?

蟑螂看我们经过,一样毫不介意地叫个不停,但等我们走过去了才暂时不叫,实在不对劲。

我想问假拟蓑白,但刚刚才被凶过,有点犹豫。再走一阵子,我又慢慢回头去看。

墙上还是只有提灯照出来的影子,可是……

我停下脚步,但影子依然慢慢靠上来。

「影子过来了……!」

听我一喊,带头的奇狼丸连忙跑回来大叫:「请放火!用火吓跑它们!」

咒力可以让物体燃烧,但无法在没有可燃物的环境下产生火焰,我连忙打开提灯盖,喷出一道油柱,接著把油的温度拉到燃点之上。

一道刺眼的火舌舐过洞壁,但影子在被火烧到之前就四散奔逃,不知去向。

「那是什么?」

「请快逃!」

我们没头没脑地往前跑,钟乳洞的地面凹凸不平,而且除了提灯晃荡的光线之外,伸手不见五指,要在这种地方狂奔,实在不能算是理智的判断。

我们跑了两、三分钟,气喘吁吁,用四只脚奔跑的奇狼丸总算停了下来。

「应该已经拉开不少距离,『影子』的移动速度并不快。」

「那到底是什么?」觉逼问奇狼丸。

「不清楚,但上次探险途中,『影子』造成的牺牲数量最大,被它逮住的没有一个生还。」

「喂!告诉我那『影子』是什么!」觉对著假拟蓑白大吼。

「是黑后家螨,属于肉食螨,模仿黑影活动于洞穴墙上,团体猎食。它拥有致命神经毒,对软体动物、环节动物到脊椎动物都有效,可猎杀洞穴内绝大多数生物,吃光柔软的身体组织。」

「……还是继续前进吧。」

乾先生说完,我们快步赶路。黑后家螨可以用火焰赶跑,但体型太小,神出鬼没,而且洞穴里又几乎没有可燃物,岩石又凹凸不平,就算用咒力起风也很难吹跑小小的螨,最终手段是破坏洞穴,这又怕引发大规模崩塌,看来还是只能逃跑。

又走了一阵子,我们发现地上有奇怪的东西。

「这什么啊?」

乾先生举起提灯,光线中有个长数公尺的物体,像一个乾瘪的袋子,还有橘黑相间的条纹。

我们发现那是刚才看过的虎斑陆蚂蝗,现在只剩下一层皮,不禁哑口无言。

「……看来是被『影子』给吃了。当时我牺牲的属下也是只剩下一副骨皮。」奇狼丸冷静地说。

「喂,这不就是说附近有一大群螨吃了它?」乾先生紧张地小声问。

「应该还在附近的墙或天花板上吧。」

我们听了,连忙东张西望。

「不必担心,它们刚吃了这么大一餐,想必心满意足。我们走吧。最好别发出声音,免得刺激到它们。」

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此处。

「看来这一层的洞穴是凶残螨虫的巢穴,虽然出乎意料,但也有好处。」

觉听了奇狼丸的乐观发言,忍不住追问,「好处?你说什么好处?我们全都有生命危险啊!在阴暗的地洞里,根本没办法对这么小的目标使用咒力……」

「说得没错,但请别忘记,我们最大的威胁是紧追在后的恶鬼。」

觉听了才恍然大悟。

「如果对方进了我们这一层,必定会被『影子』盯上。『影子』不仅能拖慢对方脚步,或许还能造成损失……看来先前应该放那群蛞蝓一条生路较为理想,而往后也该尽量保全洞穴生物的性命。」

「这可就难说。」乾先生与我换班殿后承担风险,出言警告:「看来刚才第一批『黑影』已经追上来了……」

我们立刻坐立难安,但奇狼丸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们运气依然不错,请看,眼前就是安全地带了。」

奇狼丸指向前方,是一大片发出绿色微光,随风摆荡的缎带林。原来是一反捕蝇纸。

「怪的是『影子』绝对不会靠近这种生物,因此穿过它们便能喘口气。」

我恍然大悟,像捕蝇纸一样黏答答的生物,是小螨的天敌,就算空隙足以钻过,也会直觉闪避才是。

「只要像方才一样吓吓它们,它们就会瞬间往上逃,请从下方钻过,千万不要碰触到。」

我们依照奇狼丸的指示四脚著地,从下方爬过绿色门帘般的一反捕蝇纸,地面可爬行的空隙只有四十公分左右,爬得相当辛苦,幸好全都平安通过。

我们从发出浅绿色光线的护栏底下往后看,发现超乎想像的大量螨虫把洞穴染成一片漆黑,但只是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不敢靠近。

得救了。我们松了一口大气。但一反捕蝇纸难以捉摸,不知何时又会跑去其他层,到时螨虫大军肯定又要蜂拥而上。

总之还是先赶路。路上碰到许多分岔,我们尽量选择靠近假拟蓑白指示方位的地洞,过了三个岔口之后已经搞不清楚从哪边来,如果我一个人徘徊在这地底,肯定早就迷路了。

接下来的路程比较顺遂,走了几公里之后突然听见微微的金属撞击声,一声,两声,三声……

奇狼丸将耳朵贴在洞壁上,专注聆听。

「看来敌军在地底分为两队搜索我们,并用那声音互相连络……地面应该还有另外的进军部队。」

「这声音是怎么弄的?」觉问。

「小事一桩。只要将铁钉打进岩壁中,再用铁锤敲击便可。岩盘较多的地层常用这种通讯手段。」

「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吗?」我试著问看看。

「有困难,每个鼠窝都有各自的编码,正确内容并不清楚,但看来仍未掌握我们目前的位置。」

但我觉得敌军正慢慢缩小包围网,不出所料,我们正在跟时间赛跑。

而这也要狂人毁灭弹经过千年之后依然存在才有意义。

我们全愣住了。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对面的墙上连个洞穴都看不见。

头顶裂缝透进了地表的光线,在深渊底部反射出些微闪烁,看来下面有水。一开始听不见水声,还以为是什么地底湖,我们丢了一片纸屑下去观察,发现纸屑缓缓流动,才知道是地底河。

「想前进就必须沿这条河逆流而上。」奇狼丸沉思道。

「这不可能吧。」乾先生反驳。「这里没有船,连树干也没有,想做木筏应急都不行。而游泳又太危险了。」

光想就浑身发冷,按之前的经验来看,谁知道那水里躲了什么不明生物?

「要不要乾脆出地表算了?」觉提议。「现在追兵大多在地底吧?至少恶鬼是在地底。那上到地表还比较快……」

「这我不赞成。」奇狼丸立刻反对,「它们的地面部队会利用鸟只探查,正虎视眈眈地等著我们出去。一旦发现我们,就会立刻通报地底,而我们只要暴露行踪,等于只能任人宰割,还可能遭到伏击,恶鬼随时随地都可能现身。」

「那……该怎么办?」

「我们也兵分二路吧。」奇狼丸探头往断崖底下瞧。「一路往刚才的洞穴回去,留下气味引追兵往错误的方向去,再回到这里。另一路前往下一层,往原本的方位回头。」

「为什么那一路要回头?」觉诧异地问。

「先回登陆地点取得潜水艇,想逆流而上就少不了它。」

觉听得傻眼。「别胡说了!要怎么把那么大的东西搬来这里?」

「这条地底河通往海洋,代表海中必定有出海口,使用潜水艇反而能更安全地从水中回到此处。」

众人一阵沉默,无论分到哪一路,肯定都比之前更危险。

然而,也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对策。

2

我高举提灯,踏著谨慎的步伐前进,这里的湿度跟之前的洞穴一样逼近百分之百,宛如蒸汽浴,而且洞壁四处渗水,脚底还有水流动,更加恼人。再加上能见度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滑倒。

「没事吧?」

乾先生年纪不小却健步如飞,一面回头关心我。

「没事……如果没有这些水就更好走了。」我忍不住抱怨。「不过也幸好水很多,才没有那恐怖的『影子』螨。」

通常螨都喜欢潮湿,但洞壁都已经湿透了,反而行动困难,因为水的表面张力与黏性对小生物来说不容小觑。如果洞里渗水可以赶走黑后家螨,再抱怨就要遭天谴。

我们按照奇狼丸的意见兵分二路,我与乾先生负责回到海岸回收梦应鲤鱼号,觉与奇狼丸负责留下伪装气味,甩开追兵。

觉说吸血蛞蝓让他受了伤,没办法长途跋涉,所以要我前往海岸。虽然觉看起来是很痛苦,但我很清楚他的本意,他想自己扛下较大的风险。即使有奇狼丸跟著,依然像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走错一步就可能命丧黄泉。

我心底明白,还是接受觉的建议。

只能坚信所有人一定都会平安生还。

「乾先生,一切都会顺利平安对吧?」

我会这么问,或许只是想听他说些好话来安慰自己,但乾先生的反应出乎我意料。

「老实说,我不敢讲,因为一切都超乎我的想像。」

「这样啊……」我的心情跌到谷底。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渡边能活下去,所以我会尽力而为。」

「谢谢,乾先生这么说让我放心不少。因为强悍的鸟兽保护官之中,就只有乾先生一个人幸存了。」

才说完,我就后悔莫及。

「幸存啊……」乾先生微微一笑。

「对不起!都是我乱说话!」

「没有,没这回事。我只是一时体会不过来,与其说悻存,还不如说赖活著才对。」

「怎么会……」

「确实是这样没错啊。我失去了四个伙伴,大家可是比亲人还亲,而我没死只是碰巧……只是偶然罢了。现在的我像条幽魂,想为伙伴们报仇雪恨,或许就只为了这个理由活著吧。」

我好像前不久才听谁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我绝对饶不了那恶鬼。」

平时沉著冷静的乾先生,似乎有些激动起来。

「渡边,你要答应我,就算我尙未达成目标就倒下了,你也一定要阻止那恶鬼。」

「好,我答应你。」

阻止……心中的枷锁让我们无法对人类使用更强硬的措词,但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话说回来,我们原本是让化鼠闻风丧胆的死神,现在却风水轮流转,这下我才知道当猎物是什么心情啊。」

「我也是……世界好像突然被恶梦淹没,一切都不像真的,只要明天早上醒来就会有人对我说不要怕,全都是梦而已……」

我心头一揪,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我懂,我也希望是如此。不过实际上我们还是得费尽心思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乾先生深深叹一口气,又说,「有件事我非得对你说不可,跟奇狼丸有关。」

「奇狼丸?」这真令我意外。

「简单来说,我不知道它究竟多可信。」

「怎么这么说呢……奇狼丸不是才救了乾先生吗?要是没有它,我们怎么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两点我都承认。」乾先生停下脚步,「不过渡边,你觉得人类何时的洞察力最低?」

我想想之后回答,「一帆风顺的时候?卸下心防,解除戒备的时候?」

「确实有些人一放松就无所谓,不过小心谨慎的人在轻松的时候反而会提高警觉。」

「那你认为是什么时候?」

「根据我的经验,反而是最惊险困顿的时候。我很少看到人面临绝望时,还会考虑实际情况可能更糟。每个人都紧抓著渺茫的希望,忽略危险的徵兆。」

「所以你觉得,我们现在就是这样?」

「一般人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想必不会怀疑有人窝里反吧。」

「你觉得奇狼丸是叛徒?」

「这点不能不纳入考量。」

「为什么?就因为它不是人?还是有什么可疑的根据?」

「有两个可疑的理由。」

乾先生举起提灯,继续往黑暗的洞穴里前进,我也紧跟在后。

「首先,奇狼丸曾经前来东京就是件怪事。它究竟是为何而来?」

「这……应该是有必要先调查一次吧?先确认东京是怎样的地方,好与其他鼠窝竞争……或许会找到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也说不定。」

「光靠这么不确定的动机,就能让它坚持这趟严峻的探勘,还损失三分之一的士兵?像奇狼丸这么优秀的指挥官,应该在第一次出现牺牲者的时候就放弃计画,抽身而退。」

「那乾先生认为它为什么要来呢?」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它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会含糊其辞,不肯说个明白呢?」

我也不是完全没注意到这点,但目前实在不适合深究,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又要与奇狼丸为敌,恐怕我们将会彻底迷失。

「说不定……」

我说到一半,被远处传来的奇妙声响打断。

我们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乾先生将耳朵贴在洞壁上倾听。

低沉的地动声,可能来自上面好几层。

「什么声音啊?」

「可能哪里的洞穴崩塌了。」

我突然惊觉。「是不是我们做的陷阱成功了?」

「不……不只是这样,刚才的声音共有四次。」

乾先生沉思,但没有说出他在想什么。

我们不自觉加快脚步,我突然忍不住发问。

「你刚才不是说有两个理由怀疑奇狼丸?另外一个是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

「很快就知道?」

「我想只要出到海岸上,一切就明白了。」

乾先生像在打哑谜。

折返海岸的行程虽然比来时要顺利,但也走了几个小时。我们走的洞穴碰上一道直通地表的大沟,假拟蓑白用电子罗盘确定目前方位,发现我们距离隐藏梦应鲤鱼号的裂缝,以及一开始通往地底的斜坡,还不到一百公尺。

我们已经疲惫不堪,一路颠颠簸簸走得脚疼,但根本没时间休息。当我们用咒力撑住身体攀上沟壁时,地底又传出怪声,彷佛无数妖魔鬼怪高声尖笑,诡异惊悚。

我吓得全身僵硬。

「不必担心,那是蝙蝠。」

听乾先生说,我才放下心。

洞穴深处数十万、数百万只东京大蝙蝠,吵吵闹闹地飞了出来,几乎掠过我们的背与后脑杓,但多亏了超音波定位的本事,没一只撞到我们俩。

一大群东京大蝙蝠像一整只巨大生物,从地表裂缝中涌出,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一大清早就钻进地底,时间感都错乱。我想起除了早上吃的口粮,今天什么也没下肚,但几乎感觉不到饥饿,只是有点低血糖的晕眩。或许人在神经紧绷的时候就没有食欲。

天色突然从深蓝色转为靛色,当我们登上沟壁的时候已过黄昏,夜幕低垂。

我先探出头来观察四周与天空的情况,东京各处的蝙蝠窝涌出数百道黑柱,看蝙蝠满天飞舞,数量肯定以亿计算。在这情况下绝对无法用夜鹰或猫头鹰来监控,我们压低身子跑向早上藏梦应鲤鱼号的地点。

看来敌军还没发现潜水艇,船身平安无事。我们用咒力轻轻抬起潜水艇。

我打算直接前往海岸,但乾先生突然制止。

「先等一下。」

「为什么?如果不快走会被发现啊。」

「你不记得了吗?听说晚上靠近海岸很危险。」

我紧咬下唇,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

「我太粗心了……」

我打开乾先生的背包,质问假拟蓑白。

「这附近的海岸上,有什么生物会在晚间攻击人类和化鼠,而且危险性最高?」

假拟蓑白沉默片刻,我正担心它故障的时候,它总算发出断断续续的回答。

「……可能……大博比特虫……一种沙蚕,由博比特虫演化而来……仅栖息于东京湾内与……两只球眼与触手冠,彷佛人脸……强壮的两对大颚……顶层猎食者……夜行性……公母交配季节……特别危险……」

突然,假拟蓑白不再说话。

「糟糕!好像坏掉了!」我不禁惊呼。

「应该是没电了。毕竟早上照过阳光之后,就一直在黑暗里用个没完。」

「可是如果它不会动,我们也找不到地下河流的路线……」

「等等再想想怎么让它启动好了。我们得先考虑怎么搭上潜水艇。」

乾先生把我拉回现实遇到的问题。

「看来奇狼丸的属下,就是被这沙蚕攻击了吧。」

我听到沙蚕两个字,一点想法也没有。

「是住在海里像蚯蚓一样的小东西吗?」

「如果是博比特虫的后代,应该像是海生的蜈蚣吧。而且既然能够杀死化鼠兵,肯定一点也不小。」

乾先生面色凝重。

「这就是我怀疑奇狼丸的第二个理由,它应该很清楚我们折返到海岸时,太阳已经下了山,却没有警告我们海岸到底潜藏什么危险。而且大博比特虫这生物的细节也是完全不明。」

「可是奇狼丸也只知道海岸有怪物攻击士兵,其他也完全不清楚吧?」我试著帮奇狼丸说话。「而且我们手上有假拟蓑白,它应该觉得不必担心吧。」

「嗯……情况危急,这也不无可能。」乾先生也同意我的说法。「总之我们还是走吧。既然最危险的是沙蚕,那么搭上潜水艇应该就安全了。」

我依乾先生的指示搭上潜水艇,关上舱门,然后由乾先生以咒力抬起潜水艇,轻轻放在海岸边上。

我感觉到梦应鲤鱼号压著细沙,并随著波浪如摇篮般左右摇摆。

从船头的小窗往外瞧,小窗正好贴平海面,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不是先做了功课,根本想不到这里会有什么危机。

乾先生小心翼翼地从潜水艇左手边下水,慢慢接近,我屏气凝神地看著,担心他会被沙蚕怪物攻击,但什么也没发生。

我听见乾先生爬上船身的声音,他敲了敲舱门,我解锁开门,看到乾先生的脸。

「看来怪兽这时候还……」

说时迟那时快,传来一阵砂砾摩擦声,有某个巨大生物爬上船身,下一秒乾先生从我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黑又长的物体从舱门钻进来,那怎么看都像只蜈蚣。它无数的脚快得看不清,但身体极长,我有得是时间逮住它。

我在怪物身上点火,烧得它发出毛骨悚然的哀号,那声音非常像人,甚至让我误以为是乾先生在叫。

身体著火的怪物缓缓滑落,发出一声巨响摔在浅滩上,我连忙爬出潜水艇。

眼前挣扎的是一只令人战栗的怪物,身体细长,长著无数只脚,不断扭动身躯卷住船身,根本看不出它身体究竟多长。

它从水中探出头来对著我瞧,那张脸的轮廓和人脸相似得吓人,长满了像触手又像海藻的东西,有如一头浓密黑发,而一双眼睛直瞪著我,眼神燃烧著凶猛的怒火。

不过也只有第一眼看起来像人,看起来像头的地方不过是颗长了眼睛的肉瘤,下方看起来像胸膛的位置才是真正的嘴,有两对如象牙一样白的大颚,往两旁大大张开,像是打算猎食的蚁狮。

我不禁尖叫。

怪物像弹簧人偶一般挺起身子,打算从三公尺以上的高度往我一口咬下。

而那恐怖大颚在咬到我脑袋瓜的前一秒就炸碎开来。

没头的大博比特虫疯狂地扭动身躯,然后又被炸了两、二次,身体逐渐缩短,最后抽搐倒地,浮在海上动也不动。

「没事吧!?」乾先生在数公尺外的浅滩上大喊。

「没事……」

我只能挤出两个字,全身吓得无法动弹,要不是乾先生在千钧一发之际炸死怪物,我肯定已经被那大颚咬死。

「附近可能还有,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乾先生迅速爬上船身外的梯子,与我同时跳入船舱,然后锁上舱门。

梦应鲤鱼号缓缓潜入深水中。

我全身都是大博比特虫的体液,不仅湿黏恶心,还混著海藻与腐烂的恶臭,实在难以忍受,但逃离怪物巢穴还是第一优先。我按照乾先生的指示,专心转动外轮,乾先生则利用前方小窗寻找地下河的出海口。

海底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乾先生举起提灯往外照,并且紧贴窗玻璃避免反射,我好怕会不会又冒出一只大博比特虫,用大颚咬往小窗。

幸好我的胡思乱想没有成真。乾先生发现了一个大洞,从海草的摆动来看肯定是出海口。

梦应鲤鱼号潜入洞穴,洞穴里的水比夜晚的海水更黑,宛如熬煮过的墨汁。

航行在洞穴里,我不禁担心起来,因为船舱容积不大,航行太久可能会缺氧。我们在利根川潜航的时候,船上坐了四个人,现在只剩两个,随便算都可以多撑一倍的时间,但我并不清楚提灯火焰对氧气消耗有多少影响。

「渡边,刚才真是多亏你了。」乾先生说著,依然从窗口直视前方。

「哪里,是你救了我一命啊。」

「其实是你先救了我。我当时连忙跳到海里想逃命,可是那怪物速度太快,如果不是渡边在它身上点火,我早就被咬成两截了。」

没错。虽然我们是被偷袭,但没有两个具有咒力的人,也杀不了那怪物,再次让我体会到这里确实是地狱。如果不是要拿到狂人毁灭弹这可怕的武器,我真想尽早逃离这受诅咒的地方。

但仔细想想,把恶鬼骗来这里或许更有好处。如果运气好,某种栖息在东京的恐怖生物可能会帮我们收拾掉恶鬼。

我满脑子消极思想,也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心灵健全。要在地狱里活下去,只有连自己也成为鬼才行。不要去想町,想爸妈,以及我爱的所有人,现在只能想如何从这里生还。

洞穴怎么走都长得一个样,只有缓缓流动的水,没有光,也没有空气。

难道我们会闷死在这里?我不禁满头大汗,不知道是因为闷热还是紧张,只知道愈来愈喘不过气,而且不只是因为大博比特虫的恶臭。

难道我们搞错了河口?这真是恐怖的想法。可是仔细想想,这附近也不保证就只有一条地下河流。

或许这个洞只是一条在地底蜿蜒的水道,最后只会看到渗出地下水的岩壁。

我死板地转动著梦应鲤鱼号的外轮,现实与幻想慢慢交错模糊。

似乎好久以前也有这种经验,当时我还小,参加夏季野营被卷入化鼠战争,四处徘徊在地洞里。

我好像只要长时间被困在阴暗处,仅受到单调的刺激,就习惯放松意识,陷入催眠状态。这或许和以前无瞋上人在清净寺为我举行的通过仪式有关。

这时我也慢慢进入恍惚状态,身体渐渐失去感觉,好像只有灵魂飘在阴暗虚无的空间里。

然后,我开始幻听。

「早季,早季。」

似乎有人在某处喊我。

「是谁……?」我轻声呢喃。

「早季,是我啊。」

好熟悉的声音。

「你是……」对了,是无脸少年。

「看来你还没想起我的名字,没关系,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就住在你心里。」

「住在我心里?」

「是呀。咒力就是把意念写进外在世界的能力,而人的魂魄最终只是一股意念,所以我魂魄的一部分,已经写进你的心灵深处。」

「为什么会这样?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连这个也忘了?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心里被设了障碍,想不起来罢了。」

「渡边?你还好吧?」

乾先生看我喃喃自语,担心地问。

「啊……我没事。」

我的人格完全一分为二,好像有另一个人在答话。

「早季,早季,我只想告诉你,完全不必担心啊。」

「可是,我真的能击倒那恶鬼吗?」

「恶鬼?你误会了,那并不是恶……」

声音突然逐渐飘远,换成另一个声音冲击我的鼓膜。

「渡边!你振作点!没事吧?」

乾先生大声喊著我,我慢慢回到现实中。

「啊,对不起,有点糊涂了……」

回话的我与被催眠的我,逐渐合而为一。

「要浮出水面喽。」

「浮出水面?」

「水流慢了很多,而且好像看到水面,应该是来到宽广的地洞里了。」

梦应鲤鱼号在几乎静止不动的阴暗水流中,缓缓浮起。

乾先生先小心翼翼地聆听周围声音,再打开上方舱门。

新鲜的空气灌进来,让我松了口气。

「这里空间很大,可能是很久以前人工建造的洞穴。」

乾先生爬到梦应鲤鱼号上,我也从梯子爬出去,发现外面似乎是圆顶岩洞。

「星星?」

我抬头一看不禁脱口而出。但随即发现布满天花板的绿色光点不是星光,而是熟悉的光芒。

「土萤啊……」

这规模远比之前在化鼠窝里看到的更大,简直如一条银河,而缓缓流动的黑水像镜子一样映出天上光点。

「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应该是靠那光线来诱捕昆虫吧。」

乾先生抬头往上看,相当好奇。

「这里没有它们的天敌捕蝇纸,所以才能大量繁殖……原来如此,洞顶上没开洞,应该连螺旋锥蚯蚓都没办法挖穿这里的洞顶。不是岩层太厚就是太硬。总之这样捕蝇纸就下不来了。」

但当时在我心中,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悄悄苏醒。

顺流的小船周围荡开一圏圏同心圆的涟漪,紧接著圏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属害……」

河水宛如急遽冻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小船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耀著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

「怎么了?」乾先生看我呆呆站著,喊我一声。

「啊……没事,没什么。」

我别过头,假装在观察岩洞,其实是想掩饰脸上的泪。

完美的一刻,完美的世界……

我想起来了,让我见到那光景的,正是无脸少年。

「电快充好喽。」

乾先生抬起头说,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就知道相当费神。

「谢谢……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太厉害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由衷称赞。

「其实技术上并不难。刚开始我还以为必须照射跟阳光一样波长的光线,辛苦了好一阵子……」

乾先生望向方才辛苦钻研的提灯与火把。

「这家伙突然稍微启动,点醒我太阳能电池的机制,后面就简单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照个光就发电,可是既然只是把电力吸收并储存起来,那只要直接用咒力把电力灌进去就好啦。」

乾先生指著太阳能板被拆开之后的位置,里面有个接满电线的零件。

我听了也是一头雾水,要怎么想像电能这么抽象的东西呢?觉对机械还算拿手,或许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别。

没多久,假拟蓑白又能继续回答问题。它似乎在休眠期间也持续定位,听我一问马上就指示方向,而我们应该是好运选到正确的河口。

我请乾先生先回到梦应鲤鱼号中,用地下河的水洗了个澡,换上新的T恤与短裤,这才总算摆脱大博比特虫的恶臭。身体清爽,方向明确,或许这不足以让我勇气百倍,但至少觉得前途光明了起来。之后只要与觉和奇狼丸会合,靠假拟蓑白找到古代大楼就好。

梦应鲤鱼号回到裂缝深渊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不必问假拟蓑白,我也知道这里就是与觉和奇狼丸分头行动的地点,但怎么也见不到他们等待的身影。

我们等了一下,乾先生终于下定决心。

「我们走吧,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可是怎么能抛下觉他们……」我自知理亏,但还是想抗议。

「要相信他们必定会平安无事。或许是引开恶鬼后,暂时躲在哪里无法动弹……我们已经花太多时间回到这里,我们还有重要使命,这才是第一优先。」

我们搭著梦应鲤鱼号前进。

地下河比出海口要窄一些,但宽度与高度保持不变,看来这一段不是水蚀造成的钟乳洞,而是人造隧道……应该是古代的铁路遗迹。

附近几乎没有螺旋锥蚯蚓挖的洞,或许证明这里使用高品质的混凝土,感觉我们要找的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已经不远。

我们不久到一个宽广的地方,虽然没有前面的土萤星象仪那样大,但还是十分宽广,假拟蓑白说这里是「地铁站」。

午夜时分,提灯在黑暗的地底下照出残余些许人造物痕迹的墙壁,相当诡异。

梦应鲤鱼号缓缓沿著地下河往上游走,突然碰壁,进到死路。

「没有河了……?」

「前面可能又要潜水了,潜下去看看吧。」

梦应鲤鱼号应该是太过操劳,身在潜水时开始嘎吱作响,但我们还是关上舱门慢慢潜入水中。

在漆黑的水底,我们单靠船头小窗观察墙面,发现两件事情,一件是墙上有许多渗水的裂缝孔洞,另一件是没有一个洞大到可以让梦应鲤鱼号通过。

「糟糕,潜水艇没办法继续往前了。」

「用咒力开个洞如何?」

「那水可能会一口气冲出来,搞不好整个洞穴都会坍掉。」

都已经来到这里却束手无策,实在令人心焦。我灵机一动,询问假拟蓑白。

「我们要去的建筑物应该不远了吧?」

「包含误差在内,直线距离约一百公尺左右。从前方A19出口上楼梯,应该能直接进入建筑。」

我默默下定决心,都已经走这么远,没道理撑不过最后一百公尺。

「你怕不怕泡水?」乾先生问假拟蓑白。

「TOSHIBA太阳能电池自走型档案库为完全防水款式,可于十三个大气压力,水深一百二十米范围内活动。」

机器可怜之处,就是不知道接下来大难临头,口气依然得意洋洋。

「我先走,没问题的话就再回来一趟。」

听乾先生这么说,我连忙摇头。

「我们一起去。如果碰到什么事,一个人怎么应付呢?」

「可是……」

乾先生踌躇不决,我更努力说服。「如果乾先生有什么万一,剩下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成。倒不如两人一路互相帮忙,不是比较合理吗?」

争执一阵的结果是乾先生退让。我们将梦应鲤鱼号浮出水面,打开舱门爬出潜水艇。

水底步行绝对算不上我的拿手好戏,早知道在全人班就该更专心上实技演练课,但这只是马后炮而已。

我们分别用咒力聚集洞窟里的空气,压入水中,做出巨大气泡。

乾先生先下水。我才刚换好乾净衣服,虽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跟著跳下冰冷的水中。

我们背著重物慢慢降到水底,再用事先放进水里的大气泡包住上半身与提灯,这样应该可以呼吸几分钟。

水底步行比想像中辛苦得多。首先是水的阻力强大,而且水流虽慢却是迎面而来,脚步若没踏稳,随时会被冲走。背上负重虽是避免身体浮起,但同时成为肩上沉重的负担。另外,提灯的光芒在气泡内侧不规则反射,阻碍向外看的视线,还得不时把头探出气泡外才能确认周围。

不过也有好处,脚下路况出奇平坦,四周墙面也完好维持古代造型,或许混凝土在水中反而能保存得更久。

走在毫无空气的隧道中数十公尺,前方的乾先生在气泡中摇晃提灯,给我打讯号,他应该是找到假拟蓑白说的出口。我从气泡中探出头,发现一个方形出口,前面一定有楼梯。

就快到了。我不禁加快脚步,但……等等,不对,乾先生怎么在疯狂挥手?究竟发生什么事?

下一秒,我的身体穿过气泡往上顶到洞顶,乾先生用咒力将我拋上来,我还来不及细思原因,脚下掠过一阵强烈水流,以及一道庞大黑影。

是大博比特虫,而且比之前还大。它先盯上我,但没逮到,笔直冲往乾先生。乾先生想必来不及躲,脖子被巨大双颚剪断,沙蚕怪兽也炸成肉屑,那一带染成血红。

提灯熄灭,水中一片漆黑,我拚命克制心中恐慌,同时发现身上的负重让我缓缓下沉,我赶紧甩掉背包往上游。刚才被咒力一拋,下意识把气全吐光,这样下去非淹死不可,我赶紧划手寻找空气。

有了,洞顶有个角落还有空气,应该是我或乾先生带过来的气泡。那空间不足让我探出头,只好尽量把嘴往上贴,吸取空气。

我没时间思考,只能想怎么救自己的命,我已经走了将近一百公尺,但这些空气根本不够折返,前进才能活命。

乾先生发现的出口应该就在眼前,我打算以自由式游过去,突然发现忘了东西,赶紧潜下水中背回丢掉的背包,因为假拟蓑白还在里面。

我在水底一步步前进,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专心走路就好,就像住在洞穴里的盲虾般摸索前进。

但我怎么也走不回刚才的出口,难道是搞错方向?我连忙摸摸洞壁,沿著墙壁确认左右位置,空无一物的左手边是个洞口,便用一样的步伐往前走。水中一片漆黑,一步,两步,三步……踢到一层隆起,是楼梯,我小心翼翼抬起脚往上爬,但呼吸困难,几乎窒息。

别想,只要走,一步接一步就对了。

意识逐渐模糊,好想把刚才吸饱的气吐出来。

楼梯宛如永无止境的折磨,完蛋,真的撑不住了。我把背包一扔全力往上游,鼻孔忍不住喷出气泡。

我从楼梯平台般的地方探出水面,狠狠吸一口充满霉臭味的混浊空气,这或许含有什么毒气,但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只能不停咳水,呛出眼泪,大口换气。

得救了。我跌跌撞撞爬出水面,跌坐在地不停啜泣,想到乾先生为了救我而丧命,留我只身一人在地狱中徘徊,不禁悲从中来。

听说不少木造建筑足以承受千年风霜,先进的混凝土结构却通常在百年内崩塌,这应该是历史中一大矛盾。

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的地下楼到地上二楼间大多保持原状,背后应该基于几个原因。

第一,耗费大笔税金投入高科技混凝土,在钢筋钢骨腐朽之后依然能保存建筑形体。

第二,当地涌出地下水,大楼地底与地基部分浸泡在地下河中。第三,地表部分被其他崩塌大楼的混凝土掩埋。所以当战争与破坏结束后,剩余的断垣残壁土崩瓦解,化为喀斯特石灰岩地形,反而保护了这栋建筑物。

我左手抱著假拟蓑白,右手提著燃烧的背包,仅靠这点光在建筑中探勘。虽然假拟蓑白好像有发光功能,但不能把宝贵的电力用在这种地方,因为乾先生已经丧命,只有到地面上晒太阳才能充电。

我刚才再次潜入混杂大博比特虫体液与肉块的水中,拿回装假拟蓑白的背包,还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一想到乾先生拚死保护我,这点小事算什么?号称死神的鸟兽保护官在生死关头依然保持专注,带对方一起上路,必定是他的骄傲,我也多亏如此得以活命。如果大博比特虫还活著,我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对上它,等于喂它吃大餐。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违背与乾先生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恶鬼。

我缓缓做个深呼吸。

眼前这栋建筑,已经在阴冷的黑暗中被封闭数个世纪,我感觉里面充满某些东西,激发人最深层的恐惧。

这里每个房间应该都曾经装潢得舒适无比,如今每样东西都化为沥青般的黏液,或者结块的尘土,最令我惊讶的是整个楼层都布满从地表穿透下来的树根。我以为东京地表早已是不毛之地,但还有植物坚强地生存著。连螺旋锥蚯蚓都打不穿的混凝土结构,树根怎么钻得进来?我沿著树根走,发现一个大纵坑,还装著破烂不堪的铁门,假拟蓑白说这是电梯,是用来通行各楼层间的机械构造。

背包即将烧完,我切下几条粗壮的树根当作应急的火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树根饱含水分,必须不断用咒力点火才能维持火光,不过烧得缓慢又冒出白烟,反而撑得久。

这个废墟里,真有我要找的东西吗?愈看愈觉得希望渺茫。

妈妈信上的地址写著地号与建筑名称,最后是两个房间的号码,这里的铁门和木门都严重腐坏,没一扇保持原状。

第一层楼毫无收获,除非两具白骨遗体也算收获。根据盖在遗体上的破布研判,两人应该穿著白袍,再从身高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两具白骨遗体都破烂不堪,不知道死因是什么。

我沿著楼梯再往上一层,这里有一间房明显不同于之前调查过的房间,门的材料似乎是不会腐朽的金属,还保持原形。门上的字已经斑驳不清,但有一个很清楚的图样如下。

「这什么意思?」我问假拟蓑白。

「这是生化危机符号,是生物学上的危险指标,代表此房间中有可致病的微生物一类。」

所以就算藏了狂人毁灭弹也不奇怪喽。

我安抚激动的心情,试图打开金属门。这门看来像拉门,却不知道是上锁还是生锈,拉不开。

我后退一步,要用咒力撬开门,金属门发出微微呻吟,接著痛苦哀嚎,最后屈膝投降。我扯下金属门扔在一边,进入房内。

里面像是实验室,脚底满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泥浆与玻璃碎片,墙角有扇像是保管室的门,金属门上画著刚才那种生化危机符号。如果有狂人毁灭弹,它一定在这里。

我用树根绑住假拟蓑白放到地上,避免它逃走,然后开门。我心跳加速,回想一路上牺牲多少才来到这里,究竟能不能拿到恶魔的武器呢?

门没上锁,一拉门把就轻松打开。

里面空无一物。

期望落空,胸中满满的期盼全化为空虚的叹息。

看来脚底下这堆玻璃碎片就是这里的容器残骸,根本不必问假拟蓑白,就知道即使有过狂人毁灭弹也早已在泥桨中消灭殆尽。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仔细搜了一遍房间,还是一无所获。

我抱著假拟蓑白再往上一层楼,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或许想从千年前的废墟中找到什么,才是不正常的想法。

我依序往上爬,检查所有房间,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希望愈来愈渺茫,但就算最后是徒劳一场也得有始有终,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们?

最后我终于到地表楼层。

虽然建筑物完全被砂石掩埋,但每个房间都有大窗户,证明这里是地表楼层。屋内也渗进一些沙土。从细缝中流入的雨水在各处形成小水塘,刚才那间实验室里的积水应该也是雨水。

这房间刚好在楼层中央,与其他房间大致相同,只是房里的原木桌比其他房里的都大一倍以上,或许这房间的主人曾经是个大官。

放眼望去只是普通的办公室,不像保存什么危险病原菌的房间,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火光突然照出墙上一个四方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上前一看,混凝土墙上有一块四十公分见方的金属板,好像是扇小门,表面还装著可以转动的小握把。

「这是什么?」

我问假拟蓑白,但不抱什么希望。

「是保险箱,用来安全保存财物的容器,这个应该曾经是隐藏式保险箱,但经过长久岁月,隐藏保险箱的绘画或壁纸不复存在……」

剩下的不用多说,我立刻用咒力橇开坚固的金属门,但门比刚才保管室的金属门更厚更硬,怎么都弄不坏,甚至嵌著保险箱的混凝土都出现裂痕,墙也几乎塌下来。

我换个方法想把门刨开。真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金属,对咒力的抵抗力令人赞叹。

最后门被刨成一个歪歪的圆饼,砸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厚度竟然十公分以上。

我拿起树根火把,瞧往洞里。

3

有东西。一个像铅笔盒的金属容器,还有一个厚实的信封。

拿出容器,表面画著奇妙图案,是一个红圏,里面有个像大头外星人的生物张开双手,还斜斜画了一条红线,好像是要阻止大头外星人出来。

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容器,挑战几次,不小心触到一个小小突起,它自然就开了。

里面的东西超乎想像,是个十字架,长约七到八公分,虽然放了这么久有些黯淡,但应该是用玻璃一类的透明材料制成。而最诡异的,是它的形状。

十字架中心有个大圆环,上方三个顶点有两道分岔,让我想起山羊角或恶魔角,不太吉利。

问了假拟蓑白,它说最常见的带圈十字架是塞尔特十字架。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徵,圆圈是塞尔特民族所信仰的轮回转世;但这个十字架比较像日本古代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地下信徒做的变体十字架,或者名叫「久留子」的家徽。

把十字架放回容器中,打开信封,里面有几张折好的信纸。摊开一看,让我颇伤脑筋,纸张只是泛黄但没有腐朽,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见,但我看不懂,因为那不是日文。

我让假拟蓑白扫瞄文字,它立刻开始翻译。

「驱魔宣言。这是宣战布告,我们决心发动圣战,净化被邪恶魔力附身的人类,找回他们真正的人性……」

信上的内容,完全是人类陷入恐慌之后求助于偏激信仰,最后走火入魔的最佳范例。

「……恶魔之奸巧,在于送礼不求回报。它们之所以将念动力这股恐怖力量赠与人类,并且不求回报,正是因为那山羊般横划的双眸,预见了千年之后人类的结局。权力带来腐败,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这不仅限于政治,不适当的庞大力量,早晚将毁灭持有人本身,并对周遭带来巨大灾祸。」

假拟蓑白用轻柔的女声静静翻译著这篇文章,听得我毛骨悚然,但我不能喊停,必须确认这篇文章与十字架跟狂人毁灭弹有没有关系。

「……这力量本身即为邪恶,带有念动力之人必定是恶魔,女巫。将近六世纪之前的先驱名作《女巫之槌》,如今须重获清白。猎巫行为并非坊间传闻的集体疯狂行为,而是有些人们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中,依然直觉了解到念动力的存在与危险性,这些先知排除了狂人的孽种,或许因此遭受牵连,含冤待雪,但从全人类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行为无比正确。」

两名修士(任谁都会觉得他们才是被恶魔附身的人)写下了《女巫之槌》,成为猎巫行动的教科书,我后来也大略得知二一。如果在史上所有出版物中,有哪一本书真的需要烙上「訞」、「殃」等第四类烙印,并且烧毁消灭,它肯定当仁不让。

文件底下不断在咒骂拥有咒力的人,内容不堪入耳,最后总算来到重点。

「……因此面对被恶魔之力支配的人类,只有杀害净化一途,方能阻止他们继续造孽。其中一项非常有效之手段便是剧毒炭疽菌,俗称狂人毁灭弹。这正是神明保佑。哈雷路亚,神总是适时赠与我等必要的食粮。」

接著又是一长串充满宗教狂热的文字,然后才开始说明使用方法。

「曾经有异教徒为了政治目的,将圣粉装入信封中或直接喷洒以进行恐怖攻击。但在这场驱魔圣战中,本来就该使用圣本笃圣牌这样的圣器。」

圣本笃是古代基督教的圣人,据说将十字架或圣本笃的样貌刻在牌上,有治病驱魔的功效。

「这是行正义、赎罪恶的十字架,只要砸在恶魔脚下,与惰性气体一同封存的圣粉就会四处飞散,圣粉即使历经千年依然能够复活,只要吸入少量便能让恶魔丧命。哈雷路亚……」

我闭著眼睛听完假拟蓑白的翻译,然后再次从金属容器中拿出十字架。

这里面真的封存了致命细菌,长达上千年?光想到这里手就要发抖。不经意换个角度观察十字架,我发现一件事。

这不是十字架,虽然确实模仿十字架的样子,但是从刚才看的生化危机标志转化而来。

我完全不认为做成这种形状有什么实用性,究竟心灵要多扭曲才会觉得这样很有趣?

我小心翼翼地将十字架收回金属盒中。

我或许放出了混凝土坟墓中的恶魔,但这颗疯狂与憎恨的种子,正是我们仅剩的最后希望。

我试著站起来,但累得腿软,或许该稍微休息,而且最好能找到觉和奇狼丸会合,如果找不到,我要独自撃倒恶鬼,无论如何都得先离开这里。

要再走一次来这里的水道吗?如果能回到梦应鲤鱼号上……一个人操作是很辛苦,但总有办法应付,要回到会合地点也不是难事。

不对,不行。不仅我的本能抗拒著潜回那条下水道,里面也太过危险,如果还有另一只大博比特虫,肯定必死无疑。或许追上我们的是雌雄其中一只,另一只远远闻到自己的同伴被乾先生炸烂,可能追赶过来。

但不走那条路,我该如何是好?或许可以在大楼里打洞通往地表,但地表无论昼夜都在敌军监控之下,实在很难骗过鸟儿的好眼力。如果被发现,可能无法脱身……

我突然惊觉,还有蝙蝠啊。前往海岸回收梦应鲤鱼号的时候靠蝙蝠掩护,只要再来一次就好。蝙蝠进出洞窟的时候会布满东京上空,这段时间不可能进行空中监控。

现在到底几点了?

「蝙蝠还要多久才会回洞里?」

「假设时段与昨天相同,大约一个半小时后。」

假拟蓑白的答案令我叹气。

「时间到了可以叫我起来吗?」

「遵命。」

我把绑在假拟蓑白身上的树根绕住自己手臂好几圏,然后抱膝侧躺在地上,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耳边传来恼人的信号声,立刻把我吵醒。

「凌晨四点五分,距离日出还有三十一分钟,应是蝙蝠回洞穴的时段。」

不会吧?感觉根本没睡到啊!但既然假拟蓑白这么说,肯定不会错。

我赶紧起身打包,但其实没东西可包,背包已经烧光了,真正需要的东西只有假拟蓑白跟狂人毁灭弹。

脑中掠过一个想法,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睡醒。我连忙摇摇头,赶走这不吉利的胡思乱想,毕竟往这方向想毫无帮助。

现在只有达成使命了。

我离开这间受诅咒的房间,感觉千年前那位被阴暗妄想缠身的房间主人,正伫立在房间一角,默默目送我离开。

从楼梯爬上二楼,情况比一楼要糟,一半以上已经崩塌埋没在砂石中。

得找个最靠近地表的位置,而且现在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找起来想必不容易。我发现有个地方吹著微风,似乎是建筑物外墙有道小裂缝,直通外界。

竖起耳朵一听,正有数不清的蝙蝠在外喧闹,看来第一批蝙蝠回来了。得趁现在出去找地方藏身。

我尽量悄悄破坏混凝土,挖开裂缝,移走砂石。

两、三分钟后,总算挖出一个勉强通过的缝隙,我压低姿势悄悄爬出去。

古早的建筑废墟顶多剩地表两、三层,钢筋钢骨早已腐朽,单靠著超耐久混凝土撑住形体。

崩裂的建筑化为灰色沙砾,其中部分被雨水溶解,形成喀斯特地形。四处可见河川一般的黑色条纹,假拟蓑白说那是柏油路,经过长年紫外线照射之后失去黏性,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除了杂草,地上几乎没有植物。那些根部深达建筑地下层的树,高度都很矮,而且扭曲变形,或许是因为冬天关东平原刮著强风。地表涵水性极差,一片乾涸,树木为了找水而将根伸至地底深处,没有余力往高处发展。

头顶上无数蝙蝠布满天空,根据昨天的经验,大概要一、两个小时才能让所有蝙蝠回巢,我得在这之前赶回跟觉他们分开的大裂缝。

我沿著建筑物下面走,依据假拟蓑白指示的方位赶路。

敌军可不一定只会在天上监控,地面部队可能在附近警戒。

快走在破晓前的荒地上,意识似乎逐渐模糊。

这是什么感觉?既视感吗?这肯定是我第一次到此地,却觉得好久前见过相同光景。

又在做梦吗?不对,不可能,我意识清醒,思绪明确,但怎么会……

我望著四周零星的树木。

周围树木扭曲得更明显,像生长在全年强风的地带,全转向同侧。

我从刚才起,心头隐隐有股莫名的惶恐与不快。

本能在吶喊,我想回头,想马上逃离,一秒钟都不想多留。

但我想著□而拚命打起精神,现在不能回去,只有我能救他。

我还是继续前进。怪异扭曲的植物发挥路标功能,整座森林放眼望去犹如漩涡,□不就在中心点吗?

树木轮廓化成有无数触手的章鱼怪物,像在邀请我往里面去一般不断蠕动。

这究竟是什么?我眨眨眼,因为眼前风景叠上另一幅影像。

是因为身心过度疲惫才看到幻觉?我撑在一旁的建筑墙上,连超耐久混凝土也撑不过经年累月的侵蚀与风化,表面浮出奇怪的纹理。

坚固的土墙扭曲震动,半空中不断出现气泡又破裂消失,光看就让人神经错乱,我的头再度剧烈痛起来。

我吓得收手,大口喘著气。这不可能,坚固的混凝土实际上不可能变成这样。

但这不是普通的幻觉。

我心中慢慢相信,自己亲眼看过这幅光景。

蝙蝠又更加吵闹,原来是光,天终于亮了。

抬头一看成千上万的蝙蝠连成一线,像一头巨龙蜿蜒在拂晓的空中。

数只蝙蝠巨龙划开天空,就好像……

朝阳瞬间将漆黑的蝙蝠巨龙染成桃红色。

此时,四周宛如打上聚光灯的舞台般一片大亮,我仰起头看见天空闪现极光,浅绿光芒罗织出一片如同巨大窗帘的光幕,夹杂著红光、粉光与紫光。

两行热泪流下我的脸颊。

记忆并未被完全消除,无论用多么巧妙的手段,都不可能把想删的部分删乾净,只是让它们沉入记忆深渊中。

所有记忆如今清楚苏醒,就好像尘封已久的记忆自行挣脱枷锁,撞开紧闭的大门。那一晚,我的确穿过阴暗的树林见他。

无脸少年,对,他的名字是……

我愕然睁眼。

在这混凝土荒地上,他突然现身,就在前方几十公尺。

「瞬!」我大喊。

瞬转身就要走。

「等我!」我死命追上。

瞬的背影飞快穿梭在废墟荒野中,忽隐忽现。

我早已忘了担心会不会被敌军发现,只是死命跑。

瞬绕过一栋建筑之后失去踪影,我疯狂追著他绕过那栋建筑,然后不禁停下脚步。他就站在短短十几公尺前。

「瞬!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当时想问什么。

瞬缓缓抬头,给我一个微笑,那熟悉的笑容令我心头一暖。

此时朝阳从瓦砾堆的一头射来,瞬的身影溶化在耀眼的阳光中。

不敢置信,梦幻时光就这么结束了。我傻傻地站在原地。

「您没事吧?」

问我的不是瞬,甚至不是人类。

「您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乾先生怎么了?」

奇狼丸讶异地问个不停。

「我……是瞬……不,没事,觉呢?」我好不容易才扳动僵硬的舌头。

「在附近的洞穴中,但受了点小伤,因此由我前来找寻两位。」

「受伤?怎样的伤?」

「小伤罢了,没有生命危险。」

对奇狼丸来说或许是小伤,但我担心不已。

「让我见觉……他怎么受伤的?」

「被恶鬼追赶的时候,遭到飞散碎石击中。」奇狼丸边带路边说。「蝙蝠群已经散去不少,请快赶路吧。」

我们进入一个地表上的洞穴。这洞穴似乎是混凝土被雨水溶蚀而成,恰似喀斯特地形中的渗穴。

「早季!」觉一见我就大喊。「你没事啊!我担心死了!」

但怎么看都是觉的状况比我糟,被吸血蛞蝓咬到的左肩还没痊愈,右手臂上新缠的绷带又染得血红。

「乾先生呢?」

我摇摇头,觉脸色一沉,静静低下头轻声哀悼。

「这样啊……他肯定走得很壮烈吧。」

「是啊,我们在地下河被沙蚕怪物攻击,如果只有乾先生一个肯定还能保命,但他为了救我……」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早季,我们绝对不能让乾先生白白牺牲。」

「当然……就是因为乾先生救我一命,我才能找到这东西。」

「找到这东西?难道你……」

「就是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用树根捆好的金属容器,交到觉手上。觉脸色很难看,似乎在强忍手臂的痛楚,他解去树根打开容器,仔细端详里面的十字架。

「小心点!如果不小心打破,我们全都死定了。根据说明,只要把它砸在目标脚底下就好。」

我大致说明发现这玩意儿的经过。

「我懂了。」觉把十字架拿起来,用它原有的细炼挂在脖子上。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如果老是装在容器里,突然碰上恶鬼就来不及了吧?让我挂在脖子上就好。」

「不行啦!觉的手受伤了,还是我来拿就好。」

「我至少还有办法砸碎这玩意儿吧。」

觉说得轻松,但肯定是打算危急时刻要牺牲自己。

「那我也可以……」

「好啦,那我们轮流拿,我先来。」

觉说完便打死不让,我不多做争执,反正在狭窄的洞穴中砸破狂人毁灭弹十字架,四周所有人必死无疑。

「长时间留在相同地点十分危险,是该开始移动的时候了。」默默旁听的奇狼丸开口。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开始的目标是得到狂人毁灭弹,如今达成,暂时撤退也是个方法。但另一方面,当下正是千载难逢良机。我们最大的战略目标恶鬼,现在身边仅有少数护卫,而且近在咫尺。」奇狼丸一笑,嘴角便裂至耳根。「还有其他优势,首先敌军自认为我们是猎物,一旦醉心于狩猎,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发现自己才是猎物。而且它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得到狂人毁灭弹,机不可失啊。」

我不禁望向觉,觉也静静地看著我点头。我们都清楚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即使我们都命丧于此,也要阻止恶鬼。

奇狼丸脱去僧衣,用地下水仔细洗净身体,又用泥土混著蝙蝠粪便涂满全身。

「……这味道好难闻。」

我不禁捏起鼻子,但化鼠的嗅觉应该远比人类灵敏,真亏奇狼丸忍得住。

「我有同感,但现在没得挑三拣四,我必须完全消去自己的气味。」

奇狼丸连脸也仔细涂满粪泥,简直像在化妆。

「它们疯狂紧追两位的气味,但奇怪的是对我毫不在意。」

「为什么?」

「这个嘛,本来就毫无兴趣吧。或许盘算著只要收拾两位,放著我不管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吧。」

「奇狼丸可是狠狠修理了它们,或许是它们怕你吧。」

觉被熏得不敢喘大气,想笑却只能皱起鼻子。

「奇狼丸干掉那么多对手?」

「它真的是三头六臂,宰掉敌军七只士兵。」

「这么多?怎么办到的?」

「我们先用自己的气味引诱敌军,目标是黑后家蹒的巢,敌军可是被整惨了。就连恶鬼跟野狐丸也只能乖乖撤退。不过奇狼丸可怕的地方就是不会轻易满足。它又引来另一群黑后家螨冲入对方营地,敌军损兵折将,抱头鼠窜。可是后来就伤脑筋了,一大群找不到东西吃的螨反而掉头追我们,我们才发现这种螨虽然不喜欢结露的墙面,可是能轻松渡过水面。」

「真的?」

「它们会分泌大量油脂,像浮萍一样聚在一起漂过水面……不过它们聚在一起反而容易放火烧掉就是了。」

觉得意叙述自己的战功,但我再次起疑,为什么光靠奇狼丸就能有这样大的收获?

「你们真的杀了敌军七只士兵?」

「是啊,不过这只是看到的,实际上或许死了更多。」

「可是一开始不是说敌军总共只有七只?」

「敌军只要发现地底部队出现损失,就会从地面部队增援,但目前地面部队想必所剩无几,地底部队应该剩五只左右。」

奇狼丸从妖和尙摇身一变成泥偶,在旁解释。

「哎,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大博比特虫的事情?」

奇狼丸听我这么问,不解地歪头。「那是什么?」

「就是海岸上的沙蚕怪物啊!乾先生就是被它给……」

满脸乾泥的奇狼丸叹口气。「我还以为不必再次提醒夜间海岸多么危险……抱歉顶撞,但先不提神尊您,另一位可是号称死神的鸟兽保护官。再说我完全不知道那怪物的真面目,虽然我确实失去众多属下,但完全没机会看到是何种生物。」

觉安抚地搭著我的肩,示意要我别再追究。

「哎呀……这下不妙。」奇狼丸抬头嗅了嗅。「地表又开始下雨了。」

「下雨哪里不妙?」觉问。

「一般来说,下雨会让水渗入洞穴内洗去气味,方便逃窜躲藏。但当下如果气味消失,就很难骗到对方。」、

这时我们听见了微微流水声。

「请放心,这洞穴不会淹水,有数不清的孔洞可以像蜂窝一样往下排水……」

洞顶几个小洞开始滴下水,洞穴里回荡交错著各式各样的水声,如滂沱瀑布、清脆水琴,又像潺潺小溪。

「请上路吧。这场仗不会太快结束。」

奇狼丸带我们走入东京地洞的最深处,以血管来比喻的话就是从宽广的大动脉,逐渐转入狭窄的微血管。

奇狼丸果然是习惯地底生活的化鼠,毫不迟疑地穿梭在四通八达的地洞。

觉上气不接下气令我担心,或许是伤势的影响。

刚开始我以为会笔直前往地底,但半途往上爬,岩石上渗著水,得小心翼翼才不会滑倒。

爬了好几个陡坡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周围雨声响亮,还透进微微光线,可见相当接近地表。如果不是外面滂沱大雨,这一带肯定更明亮。

「这就是我们要设陷阱的地点。」

奇狼丸回头对我们指出一个方位,岩壁上有个直径三、四公尺左右的洞口。

「这应该是千年前人工挖掘的隧道,往前约一公里半便能通往地表,碰巧这洞毫无岔路,一通到底。」

「这哪里碰巧?我们不就只能往一个方向逃了?」

觉皱著脸问,或许是伤口疼痛的关系。

「因为追兵也仅能从身后追来,可以轻易算出彼此距离。再说虽然毫无岔路,却左弯右拐,只要不是完全被恶鬼追上,便不会落入他的视线范围。」

奇狼丸身上的泥块被雨水与汗水溶解,变得斑驳破碎。闪著绿光的独眼看来格外诡异。

「话说毫无岔路也是别有玄机,其实仍有几处分岔,但全是死胡同,请千万别走错。」

「要怎么判断哪一条是岔路?」我担心地问。

「简单,一眼就看得出来。岔路比洞穴要窄小许多,而且几乎是九十度交错,只要沿著大路走便不会迷路。」

那口气简直是在可怜一个路痴。

「……不过,这真是最好的地点吗?」觉有些犹豫。

「以我们的目的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点。」奇狼丸信心十足地说。「最大的优势便是这风。」

洞穴里吹出一阵微风,我们不太清楚地底气流运作的模式,只知道东京地洞中有多道气流交错,形成错综复杂的风道。

往这洞里走就代表往上风处去,恶鬼从后面追来就是位在下风处,只要打破十字架放出狂人毁灭弹,就只有恶鬼会被感染,在上风处的我们不会接触到孢子。

不过事情真有这么顺利吗?我们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却又想不到什么点子可以取代奇狼丸的计画。

「苗头不对……看来雨下得比想像中要大。」

奇狼丸抬起头喃喃自语,似乎在听著我们听不见的声音。

「我原本的计画是利用气味将恶鬼引到洞中,我们在出口附近埋伏,再用狂人毁灭弹收拾他。不过雨一大,不得不担心计画是否能顺利执行。」

「什么意思?」我有不祥的预感。

「雨水会洗去气味,而我们必须让敌军认为机不可失,一头热地追上来,这么一来就得需要更香甜的……不,更明确的诱饵。」

「喂,等等,你说的诱饵是……」觉语带怀疑。

「因此两位至少得让敌方瞥见一眼,然后迅速逃进洞穴中,那恶鬼必定会发狂追来才是。」

「喂!你说这什么话!要我们在生死关头上跟恶鬼玩躲猫猫?」觉放声大喊。「这怎么可能成功?如果我们在洞里跌倒,还是出了什么差错,被恶鬼看到一眼不就完蛋了?」

「两位都是健步如飞的成年男女,另一方面恶鬼仍是个孩子,若要比脚程,我方必定有利。」

「不要胡说八道!」

「还有一点,必须在极短距离内砸碎十字架,方能启动狂人毁灭弹,然而此地潮湿,粉尘飞散距离想必有限,甚至可能大多沾在潮湿的岩壁上。」奇狼丸对觉的抗议充耳不闻。

「不行!我们办不到!」我对著奇狼丸说。

「办不到?请问办不到是什么意思?」

它那绿色的眼睛直瞪著我,眨也不眨一下。

「因为,这实在……」

「您可知道我们走到这个地步,是用多少牺牲换来的?」

奇狼丸口气严峻,吓得我们浑身紧绷。

「神尊丝毫不在乎我等同胞性命,因此我也就不提。但包括乾先生在内,已经有多少人牺牲生命?这全都是为了求击倒恶鬼的一刻,所有人都相信这一刻会到来,才将希望寄托在两位身上,自己拋头颅洒热血,不是吗?但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临,或许也是击倒恶鬼最后的机会,两位竟然就这么放弃?都站上最后关头,却要像个孩子一样畏惧面对恶鬼吗?」

我连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只能低下头。

「击倒恶鬼之后,两位必然有十二分的存活机会,而现在正是鼓起勇气的时刻……我很想说若不能鼓起勇气,两位将遗憾终生,但这不会发生。因为两位即使能苟活片刻,终究还是要被恶鬼宰杀,那时心中必定想,与其白白被恶鬼杀死,当时何必放弃与恶鬼同归于尽的机会?这只会徒留悔恨罢了……」

奇狼丸的话狠狠刺痛我的心。

「……对,或许你说的都对。」觉低声说。「我们本来就打算拚一条命也要击倒恶鬼,才来到这里。怎么可能因为怕就收手?不过……你又怎么打算?趁我们拚命躲猫猫的时候在一旁看好戏?这会不会太奸诈了点?」

奇狼丸的一只绿眼透出怜悯的光芒。

「您的口气就像个任性的孩子。我现在肩负重大使命,面临生死关头,这臭化鼠怎么就没事?太诈了!要死也是它先死啊!」

「喂!住口!你说话太没礼貌了!」觉勃然大怒。

「那么请神尊随意提供任何替代方案。若能牺牲我的性命击倒恶鬼,我必定毫不犹豫完成任务……又或者要我在此自尽,方能令两位神尊鼓起勇气,我也必定照办。但我不会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若我丧命,便没有人手可将恶鬼骗来此处。」

「……既然你要骗来恶鬼这里,怎么不乾脆整套做完就好?」觉不甘心地嘟哝著。

「最后才是关键。一般士兵见到两位必定怕得不敢上前,若想让恶鬼带头冲上来,只能靠两位当饵。反之若由我当饵,想必怎么也骗不到恶鬼。」

奇狼丸难过地摇摇头,语气十分感慨。

「当然,我并无权强迫两位,甚至只要一触怒两位,立刻就会被捣成肉酱……到头来还是要看两位的决定。」

当时我心中对奇狼丸依然有些疑虑,而且对这套完全靠天时地利人和的计画感到惶恐。

但我对要做的事情,已经不再迷惘。

奇狼丸拿著我们穿过的衣服去散播气味引诱恶鬼,这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

这段期间,我们把最后决战的隧道从地底起点到地表终点全走过一遍。

「路况比想像中好,没什么颠簸,会撞到或绊到的危险物品也都清掉了……剩下要小心的就是路上三道裂缝了。」觉在脑中确认路线。「早季可以吗?记得吗?」

「我只有岔路多的时候才会迷路啦。这个洞穴又没岔路。」

觉将我视为大路痴来关切,我可不开心。

「正式来的时候,可得在一片漆黑的洞穴里奔跑,如果不记清楚路线,转角的时候撞到墙就完了哦?」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一个人带著火把跑不就好了?一手拿火把应该不会慢太多吧。」

「这不行。」

觉断然拒绝,看来奇狼丸一走,他立刻接下铁面长官的位子。

「或许我们的速度不会慢,可是恶鬼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照亮洞穴,他也能全速奔跑,而在黑暗的洞穴里,我们记清楚路线就一定跑得比他快。」

「可是恶鬼应该也会带火把来吧?」

「嗯,如果他带了,我们就赚到。我们要偷偷泼水浇熄他的火把,那他应该要花点时间才能适应黑暗。」

「恶鬼可能会起戒心,不敢随便追上来哦。」

恶鬼应该知道我们无法用咒力攻击他,所以会放胆追上来,但要是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确实可能提高警戒。

「这也对,如果他在洞口停下脚步就糟了……那这么办。早季拿支小火把跑前面,我就跟在后面跑。不过恶鬼也会拿火把追来,他应该会跑得更快。」

意思是这场躲猫猫愈来愈危险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方法也有优点,只要回头看恶鬼的火光,大概就知道距离多近……我们保持安全距离,引他到屏风岩那里。」

屏风岩是我们两个一致认为最适合使用狂人毁灭弹的地点,直线通道末端突出一块屏风般的薄石板,我们可以躲在后面迎击。从岩石后面可以清楚看见恶鬼有没有追来,只要引他过来,把十字架砸在他脚下就好。

这之后才是问题。虽然狂人毁灭弹可以感染恶鬼,在数天内夺其性命,却不能让恶鬼当场一军倒,恶鬼即使吸入抱子,最少几小时内还是可以正常活动。

古代有个军事用语叫做射后不理,正适合描述当下的状况。我们得想办法逃离活蹦乱跳的恶鬼。

「……十字架还是给我拿比较好吧?觉双手不是都受伤了?」

觉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说道: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的投掷技术不是一直都比你强吗?」

「可是……」

「再想清楚点,你可是要跑在我前面,如果你来丢狂人毁灭弹,不就连我都中毒了?」

「才不会,不是要等到我们都躲到屏风石后才要出手吗?」

「算了,还是我拿吧。要是早季不小心跌倒摔破就真的完蛋啦。」

觉嘴上开著玩笑,实际上要是真的逃到一半被追上,他应该打算跟恶鬼同归于尽。

地上一直下著雨,洞穴墙壁渗满水,连脚底也开始凝聚起水流,空气非常沉闷黏腻。

「真的会成功吗?」

我嘀咕一声,觉疑惑地望著我。

「我们……正要杀一个人啊。」

「别说了!」觉高声制止我。

「别想这种事,我们只是要把十字架砸在恶鬼前方。恶鬼又不会马上死!」

我知道这是算狡辩,但要使用狂人毁灭弹的可是觉,我还开口增加他的罪恶感。

「对不起,我乱讲话。」

「没关系……我们只是要完成任务,其他什么都不要想了。」

「嗯,可是……」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非得趁现在说,否则就来不及。

「真理亚跟守的小孩,真的是恶鬼吗?」

「你还在想这个?」觉不耐烦地说。「你也看见他干的事了。他可是不由分说就屠杀町上的人,不就是恶鬼吗?」

「这我知道,可是我觉得他跟之前出现过的恶鬼本质不太一样。」

「……或许多少有点不一样。恶鬼不是有分好几型?你觉得哪里不一样?等杀……阻止恶鬼之后再说吧。」

「我还是不认为他是恶鬼。」

觉起身抓抓头。「别再扯了!为什么你现在要讲这种话来打乱我?」

「对不起!可是你听我说,我觉得他只是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啊!」

「那又怎么样?最后还是得阻止他啊!如果失败,町就会毁掉,整个日本都落入野狐丸手里。事情愈演愈烈,恶鬼愈来愈多,最后可能全世界都被化鼠统治啊!」

「我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件事发生……不过他可是真理亚的孩子啊。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一次就行了!」

「机会?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如果能点醒他……!」

我把计画告诉觉,或许只有觉办得到。

「你认真的?这么做应该一点用也没有吧。」

「我还是拜托你,至少值得一试吧?躲进屏风石之后,到使出狂人毁灭弹之前,一定还有空档才对。」

「……我不能保证。」觉盘起双臂思考片刻,勉强挤出一个答案。「如果到时候真的还有空档,或许我会试试。不过我不会因此危及原本使用狂人毁灭弹的计画,只要觉得苗头不对就会马上砸破十字架。」

「当然好,本来就是你说的对。」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听我这个胡来的要求。也许我不应该说出来,但怎么样都呑不下去。」

「……我懂你的心情。」

觉说完便沉默不语,应该是不想再讨论。

此时远处传来清脆的撞击声,像是金属碰撞岩石,相当刺耳。

「这个声音……!」

我脱口而出,觉作势要我安静。

又听到了。声音左弯右拐来到我们耳边,回荡在蜿蜒的洞穴中,有些透过坚硬岩层直直传来。

「它们的地表跟地底部队在互相联络。」

追杀终于开始。敌军的猎物肯定是奇狼丸。

下一刻又传来不同声音,一声长长的独特吼声如同野狼的咆哮。

「是奇狼丸!」

觉高喊一声,这暗号代表奇狼丸已经照计画骗恶鬼到附近。

「要来了,大概还有两、三分钟……我们先进隧道。」

我们两个就定位,点燃由树根交缠而成的小火把。第一步就是最大的挑战,得让恶鬼看清楚我们的身影。

心跳不止,手抖个不停,冷汗直流,恶鬼随时会从附近的洞穴现身,我们绝对不能失败,这不仅关系到我俩的性命,更关系到无数人的命运。

我紧张得头晕想吐,太阳穴不断抽痛。

说时迟那时快。

我的意识突然出奇地清晰,彷佛思流瞬间宽阔了好几倍,成为另外一个人。这感觉不仅不痛苦,反而愉悦地目眩神迷,如果要举个最接近的例子,应该就像高潮般的快感。对,没错,瞬正在我耳边呢喃,与我一同思考。

就像从别人眼中客观地观察起自己至今为止盘据心中的不安与惶恐。

我并没有完全消除对奇狼丸的疑虑,但怀疑的根源来自另外一点。

「敌军自认为我们是猎物,一旦醉心于狩猎,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发现自己才是猎物。」

我想起奇狼丸说的话,不仅可以说敌人,套在自己身上也完全说得通。

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的话,对了,是和贵园的围棋课。

攻彼顾我……这句话就是说愈想拿对方的棋子,自己的棋子就愈是危险。

我为什么会这么担心?

野狐丸……在它还叫做史奎拉的时候,曾说过从围棋书上学到战法。

那样狡猾的化鼠,难道完全没发现我们的企图?它才因奇狼丸巧妙的战术损兵折将,真的会轻易上钩,让恶鬼这张最后王牌置身险境?

不对,不仅如此,野狐丸真的是被偷袭才牺牲七只士兵?野狐丸冷血的战略特色,不就是可以随意拋弃手下吗?

如果我们从头到尾都被野狐丸玩弄在鼓掌上……

我又开始冷汗直流。

但如今无法回头。

奇狼丸冲出眼前的洞穴,与我们交换一个眼色,立刻躲进另一个洞穴。

「来了……!」

觉低声说。

恐怖,终于现身。

4

数道黑影从奇狼丸出现过的洞穴里爬出来。

是化鼠兵。它们赤身裸体,背著箭袋般的装备,手拿吹箭。因为吹箭在狭窄空间中比弓箭好用。

它们应该发现我们的气味,立刻散往四边,举起吹箭筒对准我们备战。它们或许对夜间视力颇具信心,又或许视力本来就不太好,四只化鼠只有一只拿火把。

接著又出现一道身影,缺乏光线看不清楚,但不是野狐丸就是恶鬼。

那身影大无畏地走上前,身材跟化鼠兵差不多,但在闷热的洞穴中依然披著套头斗篷,正观察著黑暗中的环境。

士兵们根据气味发现奇狼丸逃往其他洞穴,全瞧往那里。斗篷兵也稍微前倾,火光登时照出从斗篷前方垂下来的一撮头发,如血一般鲜红……

是恶鬼!

我跟觉使出咒力,扭断身影最清晰的两只化鼠兵头部,只听见颈椎断裂的声音,它们连哀嚎的时间都没有就倒下去;另外两只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吓得逃进身边的洞穴中。

斗篷兵依然伫立不动,缓缓回头看向我们。

我们瞬间躲到岩石后,往隧道里狂奔。

不知道恶鬼是否看清我们的身影,但肯定知道两只化鼠兵被咒力杀死。

接著就看恶鬼会不会照计画追上来。我们在隧道里跑了二十公尺左右,在转角处停下脚步,点亮树根火把,屏气凝神地注意后方。

隧道入口出现一道拿著火把的身影,是小死神披著斗蓬的剪影。

这是生死赛跑鸣枪的时刻,我们立刻转身拔腿狂奔。

根本没时间回头,只能拚命往前跑。

追人的可以选择步调,被追的毫无选择。我们完全没考虑配速,如果放慢速度被对方追上,只消一眼就前功尽弃。

按照计画,我拿火把跑前面,觉紧跟在后。我痛骂自己这双被吓软的腿,拚命踢著地面,飞奔在蜿蜒的洞穴中。

我只能拚命跑,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如果一个分神,脚底就会出事。随便一个石子、一道裂缝绊到脚,我们短暂的人生就要划上休止符。

恶鬼紧追在后的恐惧,让我心脏快要炸开。

我们跟恶鬼之间至少要保持一个转角,这样才不会被对方看见。

恶鬼也不能胡乱发动咒力攻击,搞不好会导致洞穴坍塌,活埋自己。就算洞不塌,也在追杀的路上徒增障碍。

不过一想到我们的气味正随风往后飘,就觉得脚下轻飘飘地很不踏实。我们现在跑得稳吗?总觉得连会不会跌倒都搞不清楚。

「早季!早季!够了!慢下来!」觉在后面喊:「他好像追得很慢。」

没错,追人的不需要著急,只要轻松跟上,等我们狂乱累瘫就好。

我们从狂奔转为快跑,恶鬼手上的火光被蜿蜒的洞穴挡住,看不见他的身影,却听得见他细微的脚步声。脚步相当规律,不像在跑,而是快走。

我们放慢步调,快跑与快走交替以避免喘不过气,而且刚开始死命狂奔,早就让我们呼吸困难。

身后又传来金属与岩石的敲击声,而且不只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地底往地表传递什么讯息,但我们当时完全不在乎内容。

「感觉不错,就这样下去吧。」

觉的呼吸很混乱,但听来相当有把握。

「他打算故作镇静,隔这么长的距离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最恐怖的还是一开始狂奔那时候。」

「……保持这样就好了吗?」

「是啊,我们在抵达屏风石前尽量调整呼吸,你再往前一点,我尽量后退看看他的状况。如果他突然加快,我会喊:『来了!』」

「嗯。」

模糊不明的惶恐感又开始增强,但我还是老实听觉的话就好,一定是我想太多,一切都照计画进行。

因为情绪稍稍舒缓,我的脑袋又开始胡思乱想。

我尽量不怀疑奇狼丸跟敌军勾结,或者一切都是野狐丸的计谋,毕竟已经下好离手,几分钟后便知输赢。现在想这个一点用也没有。

怪的是,不经意想到的光景竟然是好久以前和贵园教过的日本创世神话。

伊羿冉尊在分娩时因烫伤而去世,她的丈夫伊弈诺尊忘不了亡妻身影,前往亡魂居住的黄泉国。在黄泉国的伊羿冉尊,交代丈夫千万不要看她的脸,但伊羿诺尊还是忍不住看,只见一张爬满蛆虫的恐怖烂脸。

伊羿诺尊吓得从地洞逃往地上,而被看见丑恶容貌的伊羿冉尊羞愤不已,命令怪物黄泉丑女们紧追在后。

在拚命逃跑的过程中,当然不可能悠闲回想神话,我只像看见幻觉,一连串鲜艳怪异的影像舞动在隧道中。或许是我心深处的魔幻恐惧,从记忆之中翻出相近的景象。

伊羿诺尊在逃跑过程中不时扔出发饰、梳齿、桃果,好不容易脱身。

但我们现在却与恶鬼拉开这么长的距离,这么看来……

怪喽。

有人在说话。

瞬……是瞬吗?我在心中问。

真怪,你不觉得奇怪吗?

微弱的声音不断响起。

怪?你说哪里怪?

你应该听得见吧?

此时身后又传来敌军的通讯声,而且不只一处,同时来自好几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危险,这是陷阱啊!

这次我清楚听见瞬的声音。

早季,快停!

「停?为什么要停?不可能停啊!」我脱口大喊。

你没发现吗?恶鬼一直都没追上来啊。

我不禁从快跑放慢为快走,然后停下脚步。

「早季!你在做什么?快跑!」觉追上来大喊。

「觉,这一定是陷阱!」

「你在说什么啊?又看见幻觉了?你从刚刚就在自言自语对吧?」觉边说边推著我的背。

「等等,恶鬼完全没追上来,你想是为什么?」

觉这才恍然大悟地回头看。

「应该是用走的?如果我们不快点就要被赶上了!」

「可是你听得到脚步声吗?我们一路上不是只听到雨声,还有敌军的通讯声吗?」

觉哑口无言。

「真的……不过我们只能往前,没有别的路了。」

「你先等等,这说不定是……」

我拚命挡住觉,结果这分秒之差救了我俩的命。

我们原本要去的隧道顶上突然发出轰然巨响,落下大量碎石与水花,在隧道里掀起一阵土石流往我们卷来。

「快逃!」

我们转身拔腿就跑,但后方不是有恶鬼吗?这下死定了。觉紧握著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看来他打算既然都要被恶鬼杀死,不如同归于尽。

不过在隧道里往回跑了四、五十公尺,都没看到恶鬼的身影。

「他跑去哪了?」

觉停下脚步,挤出颤抖的声音。

我回头看向原本前进的方向,坍塌暂时缓和,沙尘在雨水与湿气沾染下逐渐散去。阴暗的隧道透进微光,看来这一崩直达地表。

「回头吧。」

「回头?回头到哪里去?」

觉一阵慌乱,似乎失去信心。

「一开始来的地方……下风那边。」

「那里不是有恶鬼吗?」

「没有吧。」

我的心脏依然剧烈狂跳,但脑袋里有个角落拨云见日,无比清晰。

「你还不懂吗?刚才是陷阱,野狐丸看穿我们逃亡方向,故意弄塌隧道啊。」

「所以奇狼丸跟它们是一伙的?」

「这还不清楚……总之往那边跑等于自杀,敌军肯定埋伏在前面。」

「可是往这边有恶鬼啊。」觉脸上满是恐惧。「对了,还是前进好,如果刚才那一崩就崩到地表,或许我们能从那里逃走吧?」

「不行啦!你想清楚,它们怎么有办法弄塌坚硬的岩层?」

觉听我一问,脸色铁青地自言自语,「不是火药,闻不到硝石或硫磺的臭味,也没有听到爆炸声,只有岩层崩塌的声音……怎么会,这不可能吧?」

此时我看到隧道地面有个东西,觉也跟著望过去。

地上是一撮剪下来的红发。

「……该死!我们一开始就被骗了!」觉懊恼低吟。

我们果然从头到尾都被野狐丸算计。

仔细想想,恶鬼披斗篷实在太过刻意。洞穴如此闷热,披著斗篷又有被我们认成化鼠兵而误杀的危险。我们在杀死恶鬼之后,当然会因为愧死机制死亡,但对敌军来说,用恶鬼这张王牌换一个普通人,完全划不来。

那并不是恶鬼,是化鼠兵拿著恶鬼剪下的头发假扮成恶鬼,故意追著我们,再用声音暗号把我们逃跑的方向告知地面部队。既然恶鬼在地面,就不怕被活埋,弄塌洞穴也不成问题。

这么说来,在前面等我们的就是……

「快逃!」

我要觉动起来,但他睁大眼睛,死盯住我的背后。

在沙尘扬起的那一端,浮现一个手拿火把,身材纤瘦的儿童身影……

我们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这次不是好整以暇的你追我跑,而是打算一口气分出输赢。我们与恶鬼的间隔仅维持单一转角,一旦进入直线路段,恶鬼就会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瞬间扭下我们的脑袋。

我灵机一动,伸出右手往前抓住觉的背包。

「早季!你干什么啊!」

觉大喊,我忙著在背包摸索假拟蓑白,一摸到就扔往身后,像用神奇道具度过难关的伊弗诺尊。

突然被扔到隧道里的假拟蓑白察觉危险,舞动起大量步行肢,像海蟑螂一样爬上洞壁。

拐过下一个转角的同时,背后发出强烈光线。假拟蓑白的护身光芒应该足以让恶鬼眼花撩乱。

七彩光芒快速闪烁几秒,随后像蜡烛被吹熄般消逝。我不知道假拟蓑白下场如何,至少它拖住恶鬼数秒钟。光线消失时,我们正好到直线路段的尽头,如果没有那几秒的空隙,我们已经丧命。

当以为赚到足够的距离,身后立刻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小孩步伐比想像中要快,因为身体又轻又小,在狭窄的隧道中反而可以灵敏转向。而我们两个拚命逃的大人也有一点优势,我们已经在隧道里走好几趟,早记清楚哪里有转角或障碍物。

我们一时间可以保持距离,然而撑不了多久。

我的肺开始吸不饱空气,哀嚎连连,气管像著火一般热,明明没跑多远却筋疲力尽,恐惧将体力掠夺殆尽。

最糟的是我们跑往下风处,与原定计画相反,就算抱著同归于尽的决心使出狂人毁灭弹,位在上风处的恶鬼很可能根本吸不到孢子。

觉突然停步,回头与我擦身而过。

「你要干什么!?」我大喊。

「我要试试你的提议。」

觉对著后方的空间集中精神,阴暗的隧道像挂上一层纱网,挡住所有光线。我们这边一片黑暗。

短短两秒钟后恶鬼就来了。他手上的火把照亮纱网,隐约透出身影;但在恶鬼眼中的光线几乎都被反射,应该像完整的镜面。

停下脚步的恶鬼高举火把,一脸迟疑地盯著我们,他身上只有一条草裙和一双鞋子,看起来如同平凡的小孩。

如果我们能点醒他的话。

我之前对觉提过计画,那孩子被当成化鼠养大,应该认为自己是化鼠,要是看到镜子后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从来没有在化鼠窝里面看过镜子,因为化鼠没有照镜子的习惯,那孩子或许看过水面上的倒影,但应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模样。

自认为是化鼠的小孩,发现自己长得跟敌方人类一样,会不会动摇他的自我认同?或许可以稍微唤醒他对人类的攻击抑制吧?

「你认真的?我想这么做应该一点用也没有吧。」

觉当时这么回我,但现在拚命制造镜面,执行我的提议。

「早季,这里交给我,你快逃。」觉轻声说。

「才不要。」我打死不动,实在不想再跑下去,更没打算独自逃走,反正这招失败之后也逃不掉。

恶鬼……真理亚的儿子正小心翼翼走向镜面,我们仅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孩子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但他的动作显得十分迷惑。

「……对,看清楚,你是人类,跟我们一样的人类。」觉低声呢喃。

此时,彷佛是在回应觉,恶鬼也开口发出声音。

「Grrr……卄ㄍΓβ△●?」

「卄ㄍΓβ△●?」

「卄ㄍΓβ△●?」

恶鬼不断重复同一句化鼠语,歪头看著镜中影像,突然冷不防地高声咆哮。

「Ⅱ▲⊕θΛ¥!」

恶鬼身边的洞壁浮现无数裂痕。

「危险!快逃!」

我大喊一声压低身子,觉连忙闪避,但慢一步。

碎裂的洞壁弹出几十颗碎石往我们呼啸而来,穿过镜面掠过我的头顶,其中一颗擦过觉的太阳穴。

觉差点被打倒在地,勉强踏稳脚步。

我抬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镜面已经烟消云散。

我与觉距离十五公尺,觉前方短短十公尺就是恶鬼。

觉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太阳穴上鲜血直流,我们已经成了被蛇盯住的青蛙。

恶鬼毫无戒心地缓缓上前,早知道我们完全无法反击。他的红发缺了一角,底下是如天使般端正俊美的容颜,但那双残忍的眼神却像只舔著嘴唇准备虐杀老鼠的猫。

「早季,你逃吧。」

觉静静地说。我一阵错愕,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却发现洞穴里的风静下来。

「觉?」

虽然隧道狭窄,但他应该没本事用咒力反转风向,只是拚命把风暂时挡一阵子。

「这样就结束了。」

「不要……住手啊!」

我发现他的企图,不禁高声尖叫。

恶鬼慢慢接近,与觉剩不到五公尺。

「送你的,就收下吧!」

觉用尽全力,狠狠将十字架砸在恶鬼脚下。

霎时,我的时间体感似乎拉长数十倍。

眼前影像宛如用超慢速度播放,动作迟缓,觉砸下十字架的动作在我看来就像数百张定格影像龟速播放,清晰无比。

外型类似卷丹百合又像恶魔尖角的畸形十字架,撞在岩层上断成两截,一阵灰白粉末如烟雾般扩散……

我心想,啊,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的使命终于完成,无论下场如何,恶鬼都会被消灭,神栖66町因此得救,重拾和平与秩序……

不,不对,这是骗人的!我绝对不接受这种结果!

在这个距离内,不仅恶鬼会感染狂人毁灭弹,觉也会感染啊!

我脑中爆出一股超越理性的疯狂。

一路走来,我已经失去众多心爱的人,姊姊,瞬,还有真理亚和守……

就算我得救,但失去了觉,我只剩孤单一人。我们第一组不就只剩我一个?这是上天要的结果吗?

不要!

我在心中吶喊。

剧毒炭疽菌的孢子像掉入水中的白色颜料般缓缓扩散,突然燃起刺眼火光。

火焰迅速追上扩散的白雾,用闪亮的火舌把孢子舔得乾乾净净,存活上千年的罪恶兵器狂人毁灭弹,在清净业火中燃烧殆尽。

一回神,事情出现重大转折。

觉傻傻地跌坐在地。

而恶鬼……

他大声哭喊,摇摇晃晃地逃开。狂人毁灭弹起火的时候让他某处受到烫伤。

「觉!快逃!」我用力抓著觉的手把他拉起来。

「早季,这到底是……?」觉愣愣地呢喃著。

「别管了!快跑!」

我们正转身要跑,身后突然传来可怕的咆哮。

回头一看恶鬼正愤怒地瞪著我们,他的头发烧焦一块,两只手掌也被烧烂。

这次真的完了。

我看著恶鬼,吓得不能自己。

当下感觉就要丧命。

因为我愚蠢的冲动,所有的努力与众人的生命都化为泡影,最后无法击倒恶鬼,只能在这地狱中化为尘土……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所以一时无法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

一颗石子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在击中恶鬼的前一刻被咒力挡下来,但恶鬼竟胆怯地连忙后退。

奇狼丸压低身子,从我身后的阴影中跳了出来。

「这边走!」

奇狼丸抓起我与觉的领口,背对著恶鬼逃走。

这一刻实在难以解释,我们三个几乎是叠在一起逃走,应该被恶鬼看得一清二楚。恶鬼一动念就能让我们化身火球,但怪的是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过了转角,我才发现自己奇迹般获救。

不过情况还是接近绝望,死神紧追在后。

但我们刚才还挂在死神的嘴边啊。

怪不得我会这么想,刚才确实是九死一生,却同时错失良机。

我们拚命在隧道中逃窜。

「看来恶鬼没有继续追上来了。」

奇狼丸嗅嗅气味说道。由于恶鬼位在上风处,一旦靠近马上就能察觉。

「他好像受到严重烫伤,或许打算先治疗。」觉低声说,太阳穴上的伤口还在淌血。

我们放慢脚步。

「再来要往哪里走?」

奇狼丸听我一问,面有难色地说。「我也不清楚,总之先与恶鬼拉开距离就是了。」

「对不起,我把狂人毁灭弹给……」

「没闲工夫后悔了。请注意前方,野狐丸可能还有伏兵。」

直到我们退出隧道为止,敌军都没有出手攻击,我开始乐观地认为这很合理,因为敌军的王牌恶鬼还留在我们身后,无论野狐丸多狡诈,化鼠兵多勇猛,都不会选择与拥有咒力的人正面对决……

但一出隧道口,奇狼丸就停下脚步。我们处于上风处,闻不到对方的气味,但化鼠敏锐的听觉似乎听到什么,看来前面还有伏兵。奇狼丸悄悄举手制止我们前进,然后缓缓后退,下一秒就是一阵剧烈枪响,打得岩壁碎石乱飞。

我们又往隧道里跑二、三十公尺,对方发动第二波扫射,这次打得更深。

想反击却看不见对方身影,要是不小心现身可能马上被射杀,但若用咒力破坏洞穴,反而更容易活埋自己。

以为逃离鬼门关,又是进退维谷,真的无路可逃。

敌军发动第三波扫射,我们发现那只是乱枪打鸟,但可能遭到流弹波击,所以紧急躲进隧道左手边的岔路,而这完全是死胡同。

隧道中传来尖锐的口哨声,似乎是野狐丸它们在联络恶鬼。

「……是恶鬼的气味,总算追上来了。」

奇狼丸嗅了嗅,口气彷佛是老朋友要来拜访。

「有焦臭味与血腥味,而且汗味中可以闻出恐惧。伤势可能让他变得非常谨慎,现在正停在离我们三、四十公尺远的位置,观察我们的举动。应该是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我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疑问,为什么不一口气杀了我们?

「这下全完了。」觉抱头蹲坐在地,深深叹息。「我们在这里动弹不得,又没了狂人毁灭弹这张最后王牌,一切都完了……」

我自觉要为狂人毁灭弹的事情负责而心痛不已,没想到奇狼丸竟然为我辩护。

「或许还言之过早。」

「为什么?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我抱著一丝希望问,答案却令我失望。

「不,事已至此,看来无计可施……但野狐丸这边也无法立刻分出输赢。」

奇狼丸为我说出心中的疑虑。

「他们有压倒性的优势,根本不用著急,只要等我们自取灭亡就好啦。」

觉完全悲观起来。

「这倒说不准。」

奇狼丸冷静分析状况。

「我们还有最后手段,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弄塌洞穴与敌方一起活埋。」

「所以野狐丸怕这一点,因此没有逼我们上绝路?」

这么说来,只能期待大崩塌可以侥幸杀敌。

「这也有可能,对方乍看处于绝对优势,但或许找不到致胜关键。野狐丸的士兵惧怕两位神尊的咒力,不敢进入隧道,另一方面恶鬼也显得犹豫,不敢只身上前。」

「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在。我虽然不具咒力,却能毫不犹豫攻击恶鬼……而这又带来另一个疑问。」

「另一个疑问?」

「恶鬼在方才一战受到严重烧伤,他总以为自己不会受到咒力攻击,这时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例外。」

「这么说来……」觉抬起头说。「早季烧掉狂人毁灭弹时,反而变成攻击恶鬼,你怎么办到的?」

「这个……」我开始扪心自问。「可能烧掉狂人毁灭弹的最终结果是救恶鬼一命,我才会成功。为了救对方一命而让对方受伤,这就不算攻击吧?」

「原来如此……」觉喃喃自语。「能不能利用这一点?表面上好像要救恶鬼性命,然后发动咒力……」

「不可能啦。」我摇摇头。「之前出现恶鬼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试过隐藏攻击意图,可是一次都没成功……本人知道是谎言,就骗不过攻击抑制和愧死机制了。」

如果这么简单的骗术奏效,我们何必到这地狱里来找狂人毁灭弹?

此时隧道外传来野狐丸响亮的声音。

「让我们好好谈谈吧!我是盐屋虻鼠窝总司令野狐丸,何不让我们放下屠刀,省去无意义的杀戮呢?」

「那混帐在鬼扯什么啊?」觉气呼呼地耳语。「到底是谁趁人不备残杀那么多无辜生命?」

「请回应我的喊话!虽然人类与化鼠种族不同,却拥有智慧!无论有什么利益冲突,必定能商量解决!第一步就是要彼此沟通!」

「千万别回话。」奇狼丸小声叮咛:「他或许打算用我们的回应来确认位置。」

「……这样下去,我不得不将各位消灭殆尽!」我们毫无反应,野狐丸还是继续大喊。「屠杀并非我的本意,我以野狐丸之名保证,各位现在投降便保证性命无虞!更答应各位将对俘虏采人道处置!」

「这就像芒筑巢对鸟保证,在我做的窝里下蛋绝对不会被我吃掉。」奇狼丸出言讽刺。「那油嘴滑舌的家伙肯定不认为我们会傻傻地听话现身,说说这话并没什么损失。」

野狐丸发现我们完全不打算回应,不再喊话。

再来就只能等待敌军准备万全,发动攻击了。

我们三个一语不发,气氛沉重。

「觉……对不起,我太笨了,一想到觉也会感染狂人毁灭弹,忍不住就……」

「没关系,我懂。」觉心不在焉地说。「如果当时狂人毁灭弹发挥功能,确实可以感染恶鬼,但我在感染之前应该会被恶鬼宰掉……想想或许多少捡回了一条命。」

「……最后还是被你说中了。」我转向奇狼丸挖苦自己。「我白白弄丢跟恶鬼同归于尽的机会,只能在悔恨中死去。」

「我们的社会有句俗话,叫做进了坟墓找蛆聊。」奇狼丸剩下的那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两位放弃还太早,我等一族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都要寻求反败为胜的方法。即使最后徒劳无功,也亏不了什么。我在尽军人的本分之前更要尽生物的本分,战到最后一口气。」

奇狼丸在这节骨眼上依然不失斗志,令人肃然起敬,可是当时听在我耳里是故作坚强,逃避现实。

「奇狼丸,我有件事想问你。」觉抬起头。

「请问何事?」

「刚才我们完全著了野狐丸的道。老实说我当时觉得是你出卖了我们。」

「原来是这档事。一旦遭受精神打击,这么想也在所难免。我也承认自己完全中计。」

奇狼丸说著,一点也没有动摇。

「但只要冷静想想,便知道无此可能。第一,我没有动机出卖两位,加入油嘴滑舌的家伙。如今我活下来的目标,只有救出我等女王,再将他千刀万剐扔去喂猪。第二,若我与两位为敌,两位肯定早已魂归西天,尤其分头行动之时多的是下手机会,老实说简直易如反掌。」

「这话或许没错。」

我直盯著奇狼丸的眼睛瞧,无论看几次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快被恶鬼杀死的时候,你不顾生命危险出手相救,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怀疑你……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非问你不可。」

「请问,只要我还活著必定据实以告。」

「你不是说曾经率领属下到东京?你确实对这里熟门熟路,可是当初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宁愿牺牲三分之一的属下,还得来这么恐怖的地方?」

奇狼丸扬起嘴角,直达耳根。

「原来这就是对我起疑的源头。其实这件事情我不想多提,但现在也不必打马虎眼了。」

奇狼丸起身嗅了嗅,听了听,确认敌军没有动作之后才接著说下去。

「我们前来东京地底探勘的目的,与本次一行完全相同,就是为了取得人类古文明遗产中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要做什么用?」

奇狼丸听我一问,不禁失笑。「您问做什么用?通常谁要找寻武器,必定不是为了收藏,而是为了上战场。狂人毁灭弹力道稍嫌不足,若能找到核子武器或大量辐射物质,那么取代人类建立我等霸权便不是痴人说梦。」

「为什么!?虎头蜂鼠窝不是跟人类关系良好吗?难道你们的野心跟野狐丸一样?」觉难以置信地大叫。

「请先了解一点,这与野心一词并无关联,所有生物生来都是为了生存繁衍,而我等鼠窝至高无上的目标,便是鼠窝永续的生存繁荣。为了保障鼠窝安全,必须考虑所有危险来准备对策。虎头蜂鼠窝旗下确实有许多强大鼠窝,随时做好准备突袭消灭敌对鼠窝,但仍对友好鼠窝订下一样的战斗计画,有必要便可随时执行。」

奇狼丸静静说著。

「听我一解释,两位想必很清楚人类的存在对我等鼠窝是多么不确定的威胁。究竟何谓关系良好?我等宣誓效忠人类,进贡山珍海味,做牛做马,才勉强获准生存。但伴君如伴虎,整个鼠窝就因为无法理解的原因而被消灭殆尽,此情况并不罕见。」

「所以你们想先下手为强,消灭人类?」

「若先发制人有其胜算,我等早像那野狐丸一样动手。但很遗憾,我等并未发现核子武器或其他大量破坏兵器,这企图自然消失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有核子武器?」

「我想两位早已明白,来自两位口中的拟蓑白与假拟蓑白,也就是图书馆终端机。我等早已体会到知识便是力量,因此致力于捕捉图书馆终端机。原本终端机仅演化出对人类用防卫装置,最近似乎出现了新型号,连我等也难以捕获……很遗憾,我等鼠窝持有的终端机已被野狐丸夺去,目前它手上应该至少有四部终端机。」

我们有咒力这压倒性的力量,所以变得毫无防备。或许所有时代的统治者,都是被粗心与傲慢啃蚀了权力基础,才会走上崩溃一途。

「谢谢你老实告诉我们,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听了会不会再相信你?」

「当然要信,正因为神尊不得不信,我才全盘托出。」奇狼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问题。「我等并非彻底敌视人类,也没有狂热的征服欲求,我仅衷心盼望鼠窝的生存与繁荣,但当下我等鼠窝正面临存亡之秋,元凶正是禁闭我等女王的野狐丸与盐屋虻鼠窝。」

奇狼丸说著,目露凶光。

「它是权势薰心的怪物,失去我等为鼠窝而生的种族本能,藉民主主义之名散播危险思想,掌握所有权力,企图成为独裁者。」

奇狼丸似乎怒不可遏,语带野兽般的咆哮,但又怕被敌军听见,赶紧克制下来。

「我等虽然长久以来受到人类奴役,却也获准拥有独自的文化与传统习俗,若野狐丸建立霸权,我等一族将走上绝路。生母遭受额叶切除手术化为奴隶,我绝对不接受如此社会的到来!」

我想起在盐屋虻鼠窝见到「畜舍」的悲惨光景,第一次对奇狼丸感到跨种族的共鸣。

「……因此,无论使用何种手段,我都必须杀死恶鬼,粉碎野狐丸的野心。就这点来说,我与两位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两位是否接受?」

「我可以接受。」我点头。

「我也是能接受,不过……」

觉没有继续说,但我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就算现在知道奇狼丸信得过,状况也丝毫没有好转。我们三个都深信眼前已束手无策,奇狼丸应该也不例外,或许就连野狐丸都这么想。

但实际情势不同,如果我们早点发觉,应该不必多流一滴血就能获胜。

但究竟谁想像得到,其实当下我们正有著压倒性的优势呢?

……有意思。

我脑中又响起了声音。

瞬?你指什么?哪里有意思?

我只在心中发问,避免觉与奇狼丸起疑。

奇狼丸啊。它或许是张鬼牌……甚至是王牌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讲清楚点啊。

我不是说了吗?他不是恶鬼,从这点来看……

瞬的声音快速消失。

瞬,瞬!怎么了?快告诉我啊!

……知道的……你有看过……我在地面上……变成什……样子。

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愣了一阵子。

「早季,怎么了?」觉看我状况不对,担心地问。

我正想提瞬的事,奇狼丸先小声开了口。

「恶鬼……来了。」

我俩心头一惊地看往入口,由于身处的死胡同半途拐过大弯,没办法直接看见隧道。

「他正悄悄走往这里,愈来愈近,只剩两、三公尺……」

恶鬼真的发现我们躲在哪里吗?如果他走进这死胡同,我们就无处可逃。我开始集中精神弄塌洞窟,但这不只是为了自杀,更为了带恶鬼一起走,所以最后一刻很可能会触发攻击抑制,限制我的咒力。

那不就该趁现在看不见恶鬼的时候动手?

我抬头看著洞顶……不行,心头立刻感到绝望。

如果现在弄塌洞穴就会杀死觉,我还是无法发动咒力。

我闭起眼睛等一切结束。

但过一阵子,奇狼丸却安心低语。「恶鬼走过去了,似乎要与野狐丸一行会合。」

一听这话,全身血液又开始流动起来,突然心跳加速,汗如雨下。

觉大喘一口气后说。「为什么恶鬼要走开呢?」

「或许是怕我们孤注一掷,对野狐丸进行自杀攻击。两位神尊只要用咒力避开枪弹,随便一人存活都能将对方屠杀殆尽。」

奇狼丸说著,侧头思考。

「但对方从包抄转为单向攻击,放弃一条路线,也成了我们的退路。这是引诱我们逃走的陷阱,或者是……」

「就算是陷阱也要逃,对方可能正在等其他部队,现在不逃就没机会了!」觉说著就打算退出死胡同。

「等一下!」我突然大喊。

我懂了。总算是想清楚瞬要说什么了。

那孩子并不是恶鬼,如果真的是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病患,我们就会如富子女士所说般束手无策。

但他并不是恶鬼,这么说来……

「早季?」觉不解地看著我。

「我们真是瞎了眼,一路上明明有那么多绝佳的机会,竟然都白白溜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奇狼丸凑上来问。

「虽然会比刚才更难,但或许有机会……可是如果相反呢?如果能好好反将对方一军的话……」

「早季,拜托你说清楚点,我才能听懂啊!」觉忍不住大喊。

「想击倒恶鬼,只有一个方法……!」

5

「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眞理亚他们的孩子就这么巧是恶鬼?」

我舔舔嘴唇,开始陈述脑中的思绪。

「因为突变产生恶鬼,机率眞的是微乎其微,而且还要是史上第一个落入化鼠手中的小孩,那不更是天文数字般的机率吗?」

「……不过他们可能动了什么手脚吧?化鼠不是会用精神药物吗?」

「我想这是刻板印象。毕竟连野狐丸它们也是第一次得到人类婴儿,怎么有办法拿著从来没给人类用过的药物,就碰巧操纵了小孩的心智?」

「这方面的药物,我等也只用过数种。」奇狼丸插嘴。「我等祖先裸鼹鼠之女王,便是以尿液中的精神性物质来支配工鼠。我等女王也继承此种特色,但由于我等智力突飞猛进,难以完全支配,便混入大麻等各种药物,强化消除士兵恐惧之功能……但正如神尊所言,人类与我等毕竟不同种,药物说不准是否能对人类婴儿奏效,更别提能够碰巧麻痹攻击抑制进而创造恶鬼,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是恶鬼又怎样?」

觉一脸糊涂,太阳穴的伤口还没完全止血,看了就觉得痛。

「……不对,怎么想他都是恶鬼啊。你看看他干了些什么!」

「这就是让我们看走眼的最大原因了。」

感觉在说明过程中,我的论点愈来愈明确。

「看到他若无其事的大屠杀,恐怖与震撼让我们立刻判断他是恶鬼,就是太快下这结论,我们才会放心。」

「放心?你在说什么啊?恶鬼有什么好放心的?」

「因为至少拉曼‧库洛基斯不是陌生的名词。我觉得对人类来说,比起未知的恐怖,更容易接受已知的恐怖。」

觉交叉双臂,陷入沉思。

「有铁证可以证明他不是恶鬼。虽然恶鬼分成冷静思考的秩序型,还有完全被潜意识黑暗面呑噬的混沌型,但共同点都是会消灭身边一切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是恶鬼,为什么野狐丸它们平安无事?」

「……或许这才是药物控制的部分吧?」

「不可能,恶鬼绝对不可能用药物养得出来。如果可以养,我们町上早就养了。那么过去发生过的许多惨剧,牺牲者也会更少。再说人被下药昏昏沉沉的,怎么可能有办法去町上破坏杀人?」

觉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下才问。「那为什么他的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都没作用?」

「我想不是没作用。」

「什么意思?」

「你想得简单点,他才出生就被带离爸妈身边,被当成化鼠来养对吧?所以他应该把自己当成化鼠,而不是人类。」

「或许是这样没错,那又怎么……」觉说到一半才恍然大悟。「难不成恶鬼……那家伙的攻击抑制不是对人发动,而是对化鼠发动?」

「肯定不会错。」

我心中模糊的思索已然成为确切的判断,那孩子认为自己是化鼠,所以无法杀死自己的同类,但人类是外族,杀起来便毫不犹豫。

「可是就算真的是这样,怎么可能像那样杀人不眨眼呢?」

「我们不是也杀得不眨眼吗?」

「咦?」觉吓了一跳。

「对象是化鼠就是了。」我说这话的同时,有点担心身边的奇狼丸会怎么想。

「……原来如此,您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真是粗心,竟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

奇狼丸瞪大了仅剩的一只眼。

「我早该发觉不对劲,话说我等菁英部队全军覆没时,那家伙并非直接以咒力杀害我军,仅是挡下我军箭矢,夺去我军武器,我等在手足无措的状态下,误以为是被恶鬼屠杀……之后我在逃脱途中碰上恶鬼,当时与那像伙相距不过二、三十公尺,却完全没有受到攻击。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我才是。」

说到这里,奇狼丸发出地动般的低吼。

「方才亦是如此,当两位与恶鬼对峙时,我手上武器仅有一颗石子仍然冲向前。我自认当时失去两位,此战必败无疑,但也不觉得能够全身而退。当时恶鬼只是眼睁睁地看著我们逃走,并非不想攻击,而是怕牵连了我才不能攻击啊!」奇狼丸猛抓头,懊恼不已。

「等等,所以是怎样?如果那家伙落单的时候,奇狼丸掉头去攻撃他的话……?」觉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错,那孩子没办法对奇狼丸使用咒力,肯定束手无策。不仅可以轻松解决,甚至可以活捉。」

「混帐!」

觉狠狠瞪了洞壁一眼,蹦出几道裂痕,吓得我冒冷汗。

「我们早就胜券在握了!竟然完全没发现就让机会溜走,怎么没有快点发现呢!?」

「冷静点,应该还不迟。」我尽量保持语气平静。「虽然有点迟,但至少发现啦。」

「不对,至少该在恶鬼……那家伙通过岔路之前发现才对,现在他跟野狐丸会合,奇狼丸冲过去只会被射杀而已。」

觉交叉双臂,长叹一口气。

但我知道,其实还是有方法,成功机率或许不高,却不是完全不可能。那当然只能赌这一招了。

不过这方法太残忍,不禁让我犹豫起来,如果立场互换,我变成野狐丸,肯定毫不迟疑地动手。但我就是犹豫不决,毕竟人类也好,化鼠也好,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情绪会思考……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是棋盘上用过就丢的弃子。我与奇狼丸一路走来,更能深切感受。

而且一想到那孩子是真理亚与守的遗孤,胸口又痛得难过。

攻击町上,破坏房舍,杀死大量无辜民众都是不争的事实,我也曾经满怀憎恨与复仇心。

但那孩子并不是恶鬼。

那孩子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双亲被化鼠所杀,被当成化鼠养育,再依化鼠的命令大肆屠杀。他相信自己是化鼠,所以不会有任何良心苛责,毕竟人类是奴役同胞,说杀就杀的邪恶化身。

不仅如此,那孩子完全没办法反抗化鼠的命令,因为他被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绑手绑脚,不可能攻击化鼠,但化鼠能任意攻击他。

所以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化鼠奴隶。

他究竟过著怎样的生活?一想到真理亚跟守死去后,那孩子过著如何残酷的日子,心就痛到难以忍受。

但如果我们这次失败了,又会如何?

町上的幸存者别无选择,不是被杀光就是逃往远处,野狐丸只要把那孩子搬上前线就能避免其他町的报复,拖延时间;再等个十年,从町上抢来的婴儿有了咒力,就真的无计可施,全日本迟早会被化鼠征服。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只能狠下心。

富子女士一定会跟我下同样的决定。

「早季。」觉抬起头来。「你刚才说,想击倒恶鬼只有一个方法吧?」

「对。」我点点头。「这必须要先搞清楚敌军的位置关系。」

我们蹑手蹑脚,逼进死胡同与隧道交点前四、五公尺的位置。

隧道外悄然无声。

我用手势打个信号,觉便收集空气中的水蒸气形成细致的水滴层,在隧道左手边不起眼的位置做出一面小镜子,然后慢慢转动角度,照往敌军所在的方位。

看到了!觉立刻消去镜子,我们又悄悄回到死胡同底端。

虽然只有一瞬间,却清清楚楚。敌军五只士兵埋伏在距离死胡同入口二十公尺左右的位置,往后五公尺则是那孩子。

「恶鬼……那家伙移动位置不只是为了跟野狐丸他们会合,还打算布局陷害我们。」觉轻声说。「如果我们掉以轻心,一逃出去就完了。」

「以我等同胞打先锋,恶鬼殿后,阵形十分合理。」奇狼丸也压低声音分析。「如此一来,我便无法带头冲刺。由我先上,肯定会被前锋士兵打成蜂窝,若由两位先上,却要被后方虎视眈眈的恶鬼大卸八块。」

「看得到野狐丸吗?」

「没看到……那孬种肯定是远远躲在后方。」

我们的目标恶鬼……那孩子正被化鼠兵护在身后,情势大致上不出所料。

另一方面,野狐丸不在前线真是好消息。输赢就在一瞬,如果野狐丸在场,它或许一眼就会看穿我们的企图,如今它躲在后方,等我们出手再反应已经太迟。

野狐丸难得犯下这种战略失误,想必是跟落单的「恶鬼」会合之后,自认立于不败之地。连疑神疑鬼的野狐丸也粗心大意。

必须趁对方没发现之前速战速决。

这计画的王牌,就是奇狼丸。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我对奇狼丸说。

「只要对获胜有帮助……请尽管吩咐。」

我说明了计画内容。

就连奇狼丸听了也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竟然……有这种方法……你怎么想得到?」觉也讶异地问。

「是瞬教我的。」

「瞬?瞬是……啊!」

觉的记忆封印总算解开了。

奇狼丸怔住一会,突然高声大笑。

「了不起!您真是一流军师!我以为完全错失良机……没想到还有如此简单的方法!」

「你愿意吗?」

「不在话下。目前的问题仅有气味而已,我们位于上风,我等同胞位于前线将可轻易分辨气味。」

「这也对……」

我们在死胡同里东翻西找,发现墙上渗出不少水。雨依旧下得很猛,暂时不必担心缺水。

奇狼丸仔细用水洗过身体,涂满泥巴,觉则脱下所有衣物。

「若有蝙蝠粪便则完美无缺,但有这些准备也是颇难分辨了。」

奇狼丸嗅了嗅自己的体味说道。

「光这样还不太够……觉,你能改变隧道里的风向吗?几秒钟就好。」

觉面有难色地说。「我还得做镜子呢。不过只要几秒钟的话,应该有办法。」说著,他笑了起来。「如果是瞬,同时出两招肯定易如反掌……如果我们度过这一关,你要把自己想起来的瞬讲给我听哦。」

「当然。」

我有数不清的话要对觉说呢。

奇狼丸花费好一番功夫仍穿不上觉的衣服,我们只好帮忙,毕竟双方体格完全不同,要穿实在勉强,幸好最后还是挤得进去,最后只剩遮住脸孔。

「对了,用这个。」

觉拆下手腕与头部的止血绷带,血块同时剥落,伤口汩汩渗血,但他毫不在乎。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想必瞒得过。恶鬼或许会认为烧毁狂人毁灭弹时,您脸上受到烫伤……」

奇狼丸从觉手上接过绷带,一圈圏缠在脸上。

「如此一来便万事俱备……如今换我有事相求。」

奇狼丸成了诡异的木乃伊,语气严肃起来。

「告一段落后,町上神尊必定倾向驱除所有化鼠,但还请高抬贵手,饶我等虎头蜂鼠窝女王一命,只因我等母亲是鼠窝全员的生命与寄托……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好,我答应你。」

「我也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救出你的女王,不会害她性命,你的鼠窝一定会东山再起。」

仅管奇狼丸那张显眼的大嘴被包在绷带之下,依然看得出它扬起嘴角。

「得这一句话便再无遗憾。一想到那诡诈奸贼的野心即将粉碎,简直迫不及待啊。」

我们悄悄逼近死胡同与隧道的交会点。

「那就照刚才安排,我从十开始倒数,数到零就行动。然后从一开始数,数到一时觉停住风,二、三、四时反转风向,制造镜面。五、六、七是我攻击,然后八冲出去……」

「好。」

「明白。」

我做了个深呼吸。

接下来这一分钟,输赢便成定局。我一想到此,双腿就开始发抖,还以为历经生死关头,胆子练大一点,现在要上场还是心惊胆跳。

我或许会死。

我还有好多事想做,要是在这地底魂归西天,身归尘土,实在难以忍受。

不对,不是这样。

最怕是死得毫无价值。肩负所有人的希望,却因为能力不足,飮恨死去而不能打倒恶鬼,只能听野狐丸高唱凯歌。

我紧张得口乾舌燥,头晕目眩。

冷静点。

专心完成眼前的使命。

我拚命安抚自己。

「都准备好了?十,九,八,七……」

倒数期间心跳加速,身体正准备迎接一场大战。

「三,二,一,零!」

隧道中的风速骤减,原来觉在隧道左后方做出一道气墙挡住风,又利用制造空气透镜的意象在气墙前方制造真空区块。

「一!」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形成镜面。

「二,三,四!」

觉稍微解除真空区块的一端,负压使得静止的空气吹往反方向,我们在死胡同里感觉不到气流,但仔细一看就知道粉尘确实开始飘往反方向。接著镜子慢慢转动方向,照出右方的敌军阵形。

我挑选镜中一名敌兵,但这次不能悄悄断头,须做得夸张醒目。

口中呢喃真言。

「五!」

敌兵头颅炸得粉碎,血花四溅。

「六!」

其他敌兵陷入恐慌,一阵乱枪打鸟,根本听不见野狐丸制止的声音。火绳枪一旦发射,就须花时间装填才能打下一发。

「七!」

枪声停下,我把第二只敌兵拉到半空中猛撞天花板,碎石与血肉洒在敌军头顶,敌军剩三只。其中一只往回逃,剩下的连忙后退。

「八!」

奇狼丸冲出去,我紧跟在后。

虽然他的身段不甚好看,但体格比一般化鼠高大许多,光靠后脚奔驰前进,在阴暗的隧道中看来应该与人类相去不远。我从奇狼丸身后看见前方有一道矮小身影。是血红的卷发,是他,他正愤怒地瞪往这边。

奇狼丸扮人的演技堪称一流,肯定不输乾先生假扮化鼠逃离险境的本事,它一边奔跑,

一边作势以咒力攻击没逃成的士兵。

同时我这个幕后黑手挥起隐形大刀,砍下士兵首级,狭窄的洞穴里鲜血飞溅,教我呼吸困难。

「ㄨV☆*§……△Ⅱ√¥!」

恶鬼……那孩子咆哮起来完全不像人类小孩。

奔跑在前头的奇狼丸,突然像撞上隐形的墙,动也不动。

紧接著奇狼丸的身体炸出一个大洞,前胸通后背,喷得我满脸是血,还可以看见它的肚肠从背后喷洒在地面。

「△★*¥$……」

那孩子应该是发现了不对劲,突然停止低吼,盯著奇狼丸瞧个不停。

一般人被炸穿身体肯定当场死亡,但奇狼丸依然屹立不摇,因为还有件事情必须完成。它抬起抽搐的右手,松开缠在脸上的绷带。

充满地狱哀嚎的隧道,突然鸦雀无声。

奇狼丸解下所有绷带,露出化鼠的面容,那孩子看了便僵住不动。

「卄ㄍΓ……β△……Σ……」

奇狼丸在最后挤出一小段化鼠语,然后应声倒地。我忍不住跑到奇狼丸身边,它明显已经断了气,但那张大嘴似乎挂著浅浅的微笑。

眼前传来骇人的尖叫声,吓得我抬起头。

「卄ㄍΓβ△●……?」

恶鬼……那孩子吓得发抖,红发底下的额头冒出斗大汗珠。

我想别过头,但还是紧咬下唇,看到最后。

那孩子,真理亚与守的儿子,按著左胸跪倒在地。

他发现自己用咒力杀害同胞,触动愧死机制。

我紧咬嘴唇,口中尝到一股腥味。

他无处可逃,就要这么……

突然,我左胸一阵剧痛,背脊发凉,全身寒毛直竖。

真是晴天霹雳,难道连我也要受罚?实在料不到,居然不能想这些事,不能想因为自己做的一切,最终让同为人类的小孩丧命。

觉从后方赶上来。

「早季?怎么了!?」

好难过,我紧压胸口,自知命在旦夕,但还是拚命说服自己,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突然,我搞不懂为什么想活下来,都已经失去那么多心爱的人,踩过那么多具尸体,为什么还是不想死?

回过神时,痛楚已然消失。我还活著吗?抬头一看,觉像放下千斤重担地对我露出微笑。

「别担心……都没事了。」

他紧紧抱住我,紧得有点疼。

我确实害死了那孩子,但并没有直接出手攻击,所以没有发动愧死机制,只是先行警告而已。我又看往那孩子,他小小的身影横躺在地,静止不动。事情应该结束了。

野狐丸则怅然若失地站在他的身边。

我看见遗体垂落在地的发丝,那红发让我想起往日的真理亚。

挚友留在世上唯一的证据……我不想杀他,却别无他法。

只觉得两行泪滑下脸颊。

如果他在町上平安长大,肯定长成一名惹人爱的活泼少年。

他是无辜的啊……

我直到现在一想起自己的罪孽何其深重,仍然不免害怕。明知道机会渺茫,但依然希望至少在最后能让他以人类的身分死去。

这场宛若诸神黄昏的混战,很快迈向终局。

失去王牌的野狐丸想必看清战局发展,宛如行尸走肉。我们将它拘捕起来,接收它的战船,凯旋而归。

许多人早已下定决心逃离这个町而启程上路,但剩下的人一听我们说恶鬼已死,情况完全改观。包括富子女士在内,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大多已经丧命,人们组成重建秩序委员会来担任临时最高决策机构,正式对化鼠进行反攻。

我和觉年纪轻轻就被选入其中。

原本的町领导阶级大多不在人世,没得计较年龄,所以委员会的成员大多是在对抗化鼠过程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年纪不到四十岁。

牺牲者名单包括我的双亲,还有觉的所有家人。

我一听说这件事便痛哭失声,原以为眼泪都哭乾了,但就是泪流不止,哭了好几天。

见过我爸妈的人后来告诉我,当他们回到町上,正是战况最危急的时刻。

镝木肆星先生被恶鬼杀害之后,尸体被野狐丸晾在八丁标绳上示众,人们目睹这幅光景简直吓破胆,大多无心反抗,只能四处奔逃。因此化鼠在恶鬼的气势撑腰下单方面猎捕人类,共抓了近百人。

野狐丸的策略是活捉优于杀害,被敌军捕获的人类都被遮眼而无法使用咒力,关进牢房。另一方面,不肯放弃抗战的年轻人小心谨慎避开恶鬼,不断偷袭化鼠部队,确实减少敌军战力。

这时候我爸妈回到町上,先去学校等各机关放出不净猫。

不净猫的智力似乎比我想得还高,不仅可以透过随身物品记住目标对象的气味,甚至只要看到念动力印出的图片,就能准确记住目标,尾随数周伺机攻击。

据说爸妈共放出十二只不净猫,它们隐身在町上的废墟,虎视眈眈地找机会杀死恶鬼,其中有一次几乎成功。

即使是从不同地点放出来的不净猫,只要发现恶鬼,就会像排练过一般展开共同作战。当时有人在附近的房舍屋顶看见经过,将之转述给我听。

化鼠护卫兵守著恶鬼,沿大路往南,而两只不净猫分别从东西两边靠近,西边是棕猫,东边是灰猫,棕猫在上风处,气味被化鼠嗅出来,护卫兵守稳西侧,东边的灰猫就趁机狂奔上前。

此时第三号黑猫、第四号花猫就像说好了一样,从恶鬼身后的北面冲来,花猫快速绕往南面,使得恶鬼瞬间被三只不净猫包抄,命在旦夕。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这样超凡入圣的高手,就算解决一、两只猫,也很难应付三猫同时攻击。

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围在恶鬼身边的护卫兵挡下不净猫的攻击。这些护卫都是变种,背上长满刺猬般的尖刺,就连一流杀手不净猫也得花上几秒钟解决,光是用前脚扫倒刺猬兵再开膛剖肚所费的时间,便足够让恶鬼重整旗鼓,用咒力杀死三只猫。

最后不净猫没有解决恶鬼,但至少妥当地拖延恶鬼进军,许多人趁机逃离町。

在不净猫拖住恶鬼的时候,我爸妈前往图书馆,将所有不能落入敌军手中的书籍资料全部烧光。但焚烧产生的烟雾让敌军起疑,结果两人离开图书馆时与恶鬼碰个正著……

我知道爸妈的死,就像其他为町牺牲的人一样都有其价值,但当时情势已然明朗,人类没有对付恶鬼的方法,明显屈居劣势。

没想到这时候恶鬼的举动出现变化,不仅下手开始犹豫,还显得心不在焉,精神恍惚,这让不少人得以保全性命。当时不清楚原因,但应该是清净寺进行的降伏恶鬼法事发挥功用。

野狐丸拷问俘虏逼出了这个情报,因此率领恶鬼与菁英部队快速对付。它们才离开町上没多久,清净寺就陷入火海。无瞋上人、行舍监寺以及绝大多数僧人都与清净寺共存亡,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恶鬼。

野狐丸可能是从清净寺得到什么情报,才会来追杀我们。

言归正传,恶鬼已死的情报迅速传开,一扫占据人心的恐惧恶灵,却换上名为愤怒与复仇的双生怪物。

说巧不巧,附近北陆的胎内84町与中部的小海95町派出的援军也已到达。

局势立刻逆转。

化鼠同时失去终极武器恶鬼以及军师野狐丸,连喷炭兵这些反人类变种兵也使用殆尽,已经拿不出任何把戏,又被附近各町的鸟兽保护官层层包围,连逃都逃不了。

代替野狐丸指挥盐屋虻鼠窝的史奎卡将军,全数归还掳来的婴儿,同时派遣特使要求谈和,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只花五分钟就把特使变成标本,再将慎重拒绝和谈的文件塞在特使嘴里送回。接著鼠窝又派出特使,希望以无条件投降换取士兵的性命,但特使活生生被咒力强迫突变,化成一堆不成原形的癌细胞送回去。

事已至此,史奎卡下定决心率领全军出击,打算壮烈牺牲。

但化鼠军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全被满脑子充满愤怒和仇恨的人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我与觉也参加化鼠扫荡战,但并不打算详细描写当时经过。

只有两件事情令我永生难忘,一件是广大的平原染成血红,眼前全是朦胧血雾,难以言喻;另一件是无数啮齿动物特有的高亢惨叫交错回荡,听来竟如人们哀嚎哭喊的声音。

一星期不见,野狐丸显得有气无力,似乎连身形都小一圈。

这只被铁炼捆著跪在石板上的化鼠,抬起头来看著我们。

「野狐丸,你还记得我们吗?」

它听我这样问,只有微微的反应。

「我是卫生所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他是妙法农场的朝比奈觉。」

「……自然记得。」它总算给了沙哑的回应。「两位在东京地洞中杀死我等救世主,逮住我。」

「胡说!不是我们杀的!」觉气得大喊。「是你诡计多端杀了真理亚跟守才对吧?他们的遗孤被你唆使杀了一大堆人!这全都是你的责任!」

野狐丸没回应。

「你接下来要接受审判,不过有些事情我想先问清楚。」我静静地说。

一般来说异类不可能接受审判,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决定破例召开特别法庭,并参考距今一千多年前在欧洲进行的动物审判,第一次要给人类以外的动物定罪。不过野狐丸应该没什么发言机会,人们也不觉得它会说实话。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些事是什么事?」野狐丸微微一笑。

「你的罪状罄竹难书,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屠杀那些无辜的人?」

被五花大绑的野狐丸转过头对我说:「一切都是战术一环,一旦开战不得不赢,若是输了……就只能迎来我现在的下场。」

「你为什么要反抗人类?」

「因为我等不是你们的奴隶。」

「什么叫奴隶?我们确实要你们进贡、服劳役,但也允许你们完全自治不是吗?」

觉尖锐地反驳。

「大爷们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没错,但只要因为琐碎小事触怒神尊,整个鼠窝就要被消灭掉,这或许比奴隶还悲惨。」

我想起奇狼丸的话,跟现在听的几乎没两样。

「消灭鼠窝是最重的处分,犯下滔天大错才会发生这种事……只要你们不杀人、不谋反,就不会发生。」我回想起异类管理课做过的处分。

「究竟是鸡生蛋,抑或是蛋生鸡呢……终究我等皆如浮萍污沫,日夜不安,岂不会想脱离这样的困境?」

野狐丸抬头挺胸,滔滔不绝。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比起你们毫不逊色。要说哪里不同,就只差咒力这恶魔之力了。」

「别当我没听到,刚才这句话就够判你死刑。」觉冷冷地睥睨著野狐丸。

「横竖都是一死罢了。」野狐丸作势耸肩。

「你说你是为了鼠窝,奇狼丸的意见可不一样。鼠窝间合并没什么,可是你要怎么解释篡夺女王权位,把她们当生小孩的家畜来养?」

「奇狼丸将军确实威猛,却只是冥顽不灵、故步自封的老顽固,它完全看不清根本问题,只要女王掌握鼠窝大权一天,就没有改革的机会。我之所以发动革命,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鼠窝。」

「那是为什么?为了满足你丑陋的权力渴望?」

「为了打破鼠窝这小小的藩篱,拯救所有同胞。」

「为了同胞?听你鬼扯!你不是老叫士兵送死吗?」

「如我方才所言,一切皆是战术一环,不赢便毫无意义,若赢了,全都值得。」

觉咋舌道。「还是这么油嘴滑舌,可惜啊,你说不赢就没意义,现在你输喽。」

「正是,我便是因此罪该万死。我拿到救世主这张绝对王牌,却被雕虫小技欺骗,全盘皆输。」

野狐丸失望地低下头。

「历史本该扭转……但解放所有同胞的大梦已碎,想必如此良机不再。」

「走吧早季,跟它说再多也是浪费时间。」

「等等。」

我喊住正要转身的觉。

「野狐丸。」

「我名叫史奎拉。」

「那史奎拉,我有一件事拜托你。请你诚心对你杀掉的所有人道歉。」

「当然。」野狐丸……史奎拉语带嘲讽。「在那之前,只要你们先承认自己昧著良心,蹂躏残杀我无数同胞,再向他们道歉就行。」

审判只能说是场怪诞闹剧。

法庭上每陈述一条野狐丸的罪状,满场旁听人(可能除了重病重伤的人之外,町上所有人都出席了)便喧嚣大骂。

担任检察官的木元女士(曾任富子女士的属下)眼见群众情绪已经煽动到高点,便转向绑在被告席上的野狐丸。

「野狐丸,现在给你答辩的机会。」

「我名叫史奎拉!」史奎拉大喊,众人嘘声四起。

「你这头野兽,竟大胆蔑视町里赏赐的尊名?」

「我们不是野兽,也不是你们的奴隶!」

这句话让群众的愤怒达到最高潮,外泄的咒力让临时法庭充满紧张气氛,但野狐丸早知要死,毫不畏惧。

「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

史奎拉环视整个法庭,一瞬间还对上我的眼神,让我吃了一惊。

「我们是人类!」

群众一时鸦雀无声,接著哄堂大笑,连木元女士在这片笑声中也只能苦笑,等笑声平息下来,史奎拉突然抢在木元女士之前大吼大叫。

「尽管去笑!恶事必不久长!即使我死,总有一天也会有谁来继承我的意志!届时就是尔等暴政终结之时!」

法庭陷入混乱,许多旁听者气得浮起青筋,恨不得立刻将史奎拉大卸八块。

「请等等!各位,请等等……」木元女士拚命让众人安静下来。「请听我说!听我说──这样太便宜它了!立刻杀掉它实在太亲切了,对不对?请想想这恶魔做了些什么,可以让它走得这么轻松吗?我要对这奸贼滥货,求处无间地狱之刑!」

众人高声喝采。

我悄悄离开法庭,觉跟著我出来。

「怎么了?这不是它应有的报应吗?」

「真的吗……」

「你怎么这样说?你爸妈,我全家,还有町上的人……被它杀掉的人数都数不清吧?」

「嗯,可是残忍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快点杀掉它就好啦。」

「这样大家不会善罢干休,你听听那声音吧。」

群众狂热的呼喊应该可以传到数公里外,接著声音慢慢转为规律的而重复的「无间」、「地狱」四字。

「我已经……搞不懂哪边才对了。」我喃喃自语。

经过半天的审判,史奎拉被判了检察官求处的无间地狱之刑,将要对它全身的神经细胞传递最强的痛苦资讯,并持续用咒力修复损伤,是死不了也疯不了的终极刑罚。

史奎拉会在这种情况下活个上百年。

我想起富子女士的话,必定要在没有任何生物体会过的痛苦中,缓缓夺去它的性命。如今这承诺实现了。

然而,我的心中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虚。

6

我好不容易从四处收集来一碗菜屑与根茎,对食欲旺盛的裸鼹鼠来说或许太少,但如今连人类都缺乏粮食,也没得挑剔。

我走进卫生所的断垣残壁,钻入饲育室遗迹。这栋建筑的屋顶在大战中被整个掀掉,抬头就能看见蓝天,墙壁则留下一半高度。当地洞用的玻璃管部分严重毁损,三十五只裸鼹鼠按照天性在地底挖洞生活,幸好墙壁地基打得深,不至于让它们直接逃到野外回归自然。

我一把菜屑扔进饭盆就听见细微声音,工鼠接二连三钻出洞穴,最后才是女王沙裸美和它的情夫们。沙裸美摆动著火腿般的肥大身躯,赶走所有工鼠独占饲料。

当我发现这些小家伙在一阵毁天灭地的破坏杀戮之后依然平安无事,比起为它们感到庆幸,更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认为没天理。但毕竟裸鼹鼠本身无罪,不该杀及无辜,随便放生又可能对环境造成不良影响,所以还是继续养著。

我愈看这些家伙,愈觉得它们令人倒胃。不仅外表丑恶,近亲乱伦,甚至还吃排泄物,怎么看都无法引起人类的同理心。我一直想不透为何要特地改良这么丑恶的生物品种,让它们拥有接近人类的智力?

我喂完饲料之后回到卫生所。建筑被毁得难以复原,幸好没发生火灾,文件大多平安,我必须在数天内挑选必要文件搬进新建筑。

因为异类管理课脱离了卫生所的管辖,成为新伦理委员会的直属机构,而我也兼任伦理委员会委员与新异类管理课首任课长。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说服伦理委员会撤回决定,不要将关东一带的化鼠全部驱除。因为让效忠人类的鼠窝一起连坐受惩实在没意义,就算救不了鼠窝,至少得救回虎头蜂鼠窝的女王,保住我给奇狼丸的承诺。

把五十大箱的文件全看过一次可不是简单的工作,但我决定不靠任何人帮忙,独力完成。因为我愈钻研那些深藏在异类管理课书库中不见天日的文件,愈是感到众多疑问。

彷佛谁在心中默默警告我,这些文件中有一部分绝不能让无关人士看见。

这天,几份新发现的文件又教我特别在意。手边另有大把文件等著确认,我却放不下它们。

不过今天还有非办不可的事情,没什么时间混水摸鱼。

「早季。」觉突然出现在毁损的门边。

「哎,你听我说,我又找到奇怪的文件了。」

觉听了欲言又止,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做为回应。

「首先是英文翻译过来的文件,说明化鼠的学名。化鼠祖先裸鼹鼠的学名好像是『Heterocephalus glaber』,『Heterocephalus』是希腊文的『怪异的头』,『glaber』的意思是『秃头』……」

「嗯,然后呢?」觉抬起眉毛。

「人类的学名不是『Homo Sapiens』吗?『Homo(相同)』跟『Hetero(怪异)』的意思不是刚好相反吗?」

「这是碰巧吧?毕竟以前的生物都是古文明的人在取名啊。」

「当然啊。不过这份文件提议把化鼠的学名取成『Homocephalus glaber』,像两个学名组合起来,你不觉得很怪吗?」

还以为觉会一笑置之,没想到他面色凝重起来。「……那这个学名被采用了吗?」

「要看过图书馆的资料才知道。还有另一份文件,是提议化鼠日文学名的提案书,这份跟刚才那份的日期都模糊不清,不过从纸质看来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东西。」

「那正好是化鼠诞生的时候吧。」

觉在凌乱的卫生所中四处张望,找来一张完好的椅子坐下。

「这份提到『化鼠』的『化』字由来,出自古代的汉和字典,你听听……『人搭上倒反之人,象徵人形改变,故有变化之意』……可是我看过现在的汉和字典,里面就只有这段叙述被删掉,列入第四类的『訞』。」

觉又站起身,在卫生所里走来走去,显得坐立难安。

「觉……怎么了?」

「我是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情?」

「其实我查过化鼠的基因。」

我听了不禁站起身。「你怎么会……」

「我一直很在意野狐丸……史奎拉在那场审判上说的那句话。」

「……我也是。」

当木元女士问「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史奎拉回答:「我们是人类!」这句话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它不是对人类恨之入骨吗?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人类」呢?

「我偷偷把农场附近的化鼠尸体切下一部分,冷冻保存起来。你可能没听说过,伦理规定禁止对化鼠基因进行任何研究分析,而我现在知道原因了。」

「结果怎样?」我咽了口口水问道。

「根本不用仔细分析DNA,结果就很清楚。化鼠的染色体包含性染色体在内,共二十三对。」觉说著微微摇头。

「这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快解释一下啊。」

「我们以为化鼠的祖先是裸鼹鼠,可是裸鼹鼠的基因有三十对,所以两者在生物学上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化鼠跟养在这里的裸鼹鼠其实毫无关系?」

「也不是,化鼠基因中有很大一部分融入裸鼹鼠的基因元素,只是生物基础完全不同。」

「那……难不成……」

「人类的染色体也是二十三对,而且就我所知,地球上其他有二十三对染色体的生物就只有橄榄树。化鼠总不会从橄榄树上长出来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逐渐怀疑起化鼠或许是人类。

突然,我想起夏季野营时抓到拟蓑白,当时瞬问过它一个问题。

「奴隶王朝的人民和游猎民族都没有咒力……没有PK对吧?那些人跑哪里去了?」拟蓑白的答案却令人失望。

「那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仅有极少数可靠文献供参考,因此很遗憾,本问题无法回应。」

我不寒而栗,难道拥有咒力的祖先们,把所有不具咒力的人都变成化鼠?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想理由很简单。」觉闷闷不乐地说。「人类获得咒力之后,写下了远比以往更血腥的历史。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为了避免人类以咒力互相攻击,才在基因里加入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可是这么一来就出现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该怎么处理没有咒力的人。」

「什么意思?」

「拥有咒力的人一直都是最高特权阶级,支配没有咒力的人来享尽荣华富贵,以前好像有个词来形容,叫做权力菁英。可是一旦加入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就无法攻击人类,立场马上颠倒。因为有咒力的人不能攻击没咒力的人,没咒力的人却可以动手,就像恶鬼……真理亚他们的儿子跟化鼠之间的关系。」

「那只要给没有咒力的人也加上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不就好了?」

「我想当时不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有咒力的人掌管生杀大权,不肯放弃压倒性的优势。另一个原因是,攻击抑制或许有用处,但没咒力的人不可能加上愧死机制。你还记得愧死机制的原理吗?大脑一旦发现自己正在攻击人类同胞,就会无意识发动念力,造成内分泌失常,最后心跳停止而死。」

愧死机制其实就是用咒力强制自杀,所以没有咒力,愧死机制就没有作用。

「所以才把这些碍事的人……没有咒力的人,全变成野兽?」

我发现自己生活的社会竟如此罪孽深重,不禁毛骨悚然。

「是啊。单纯的阶级制度还不够,为了把没有咒力的人排除在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之外,将人类与裸鼹鼠的基因混合,变成不如人的野兽……就为了让有咒力的人们继续享受贡品与劳役,维持特权阶级的地位。」

然后拥有咒力的「人类」,把变得奇形怪状的同胞当成野兽看待,杀得毫不留情。

「可是为什么要变成那么丑陋的生物?」

「我想你已经说出了答案,就是因为丑。」

觉的回答实在残忍无比。

「就因为变成丑陋的生物,一眼就知道是异类,所以杀起来完全不会同情……或许也是因为裸鼹鼠是难得具有真社会性的哺乳类,管理起来也方便得多。」

为什么我没早点发现?仔细想想,一切都很合理不是吗?如果化鼠的祖先是裸鼹鼠,身体竟然放大了几百倍,就算要以咒力加速进化,想必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得这样大。

用狗来比对就明白了。狗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化出许多品种,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牙齿相差很多。吉娃娃之类的小型犬嘴巴小,牙齿长得紧密,而圣柏纳之类的大型犬嘴巴大,牙缝则十分宽松。

化鼠的齿缝却没有这种现象,一点都不松。

不对,或许我该怀疑更基本的问题。

为什么化鼠女王有本事自由改变子孙的外型?在子宫中控制胎儿生长过程,不就是一种特定的咒力吗?虽然被变成化鼠的人类原本没有咒力,但既然都是人,哪天突然发展出改变外型的咒力也不奇怪。

「我们一无所知,一直毫不在乎地杀他们,虽然每次杀都有理由,但确实是杀了。」

觉的话又重重打击我。

「那我们其实早该愧死……或许也真该愧死。毕竟我们都杀了人,而且还杀了那么多。」

光是这样一想就觉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不,他们不是人类。或许我们祖先相同,可是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大家不都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吗?」我记得就连黑猩猩的染色体数量都跟人类不同。

「这也不代表全对,端看我们是不是把化鼠当同胞。像土蜘蛛的丛叶兵、气球狗,还有喷炭兵……你真的也把这些怪物当人看吗?」

觉的问题一直回荡在我脑中。

老实说先不讲什么道理逻辑,我一点都不觉得化鼠和它们创造的变种算是人类。

但我也承认,自己刻意不把它们当人看。

我双手满是血腥,确实几乎都是正当防卫,为了保护自己与他人而被迫动手,但也在对抗化鼠的战争中杀了数不清的性命。如果有人说这样算是杀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当下尙未有触发愧死机制的徵兆,但如果继续钻牛角尖,不敢保证是不是会引发愧死。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考虑今天即将要做的事。

茅轮乡中心建立一座新的公园,这座纪念公园用来时时提醒大家,化鼠攻击造成死伤惨重的悲剧。

公园里筑起花圃,立起镇魂纪念碑。战争结束不过一个月,町上房舍大多还是废墟,这座公园却飞快建成。

公园深处有座战争纪念馆,用以长久保存战争的记忆。

纪念馆刚落成时总是大排长龙,每天都有人排队来重新唤醒心中的仇恨。有位老先生日日前来,听说他的儿女、媳妇女婿、孙子女,一家人全死在化鼠手中。

我走进战争纪念馆,里面没有任何参观者。因为今天见晴乡举办战争牺牲者的追悼仪式,多数町民都去参加。

墙面挂满展示品,重现化鼠的恶行恶状,包括武器,还有偷袭杀死无辜人类的阴险士兵。虽然所有化鼠兵的身体特徵都被变形夸大,但都是活化鼠做成的标本。

一般化鼠兵旁边还有拟人的标本。当初在夜间远望的怎么看都像人类,但现在靠近一看明显不同,相当诡异。除了十分之一尺寸的喷炭兵模型,竟然还保存真正的喷炭兵头颅,真难以置信。底下的说明牌以科学角度解释粉尘爆炸的威力。

展示厅最后方,安置一座巨大的玻璃柜。

玻璃柜前坐著一名职员。展示课的职员一天四班,二十四小时轮班监视此处,今天当班的是位老先生,姓小野濑。

「哎呀,渡边小姐,今天没参加追悼仪式吗?」小野濑先生讶异地问。

「我才刚回来,小野濑先生呢?」

「我当然想去,但总得有人在这里看著……」他不禁抱怨,对玻璃柜投以厌恶的眼神。

「那你先过去吧,这里我来顾就好。」

「不成不成!怎么好意思把这工作推给伦理委员会的人……」小野濑先生嘴上推辞,却掩不住想参加仪式的心情。

「没关系,现在去还赶得上献花。你就给过世的女儿献个花吧。」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野濑先生喜形于色,但离开前又瞪了玻璃柜一眼。

「一切都是这家伙的错!这下三滥的臭恶灵……请尽量折磨他吧!」

「当然,我也失去了父母跟许多朋友……好了,你尽快赶去吧。」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去一趟。」

小野濑先生快步离开战争纪念馆。

或许小野濑先生会突然折返,我在原地稍候片刻,慢慢走向玻璃柜。

第一眼看见强化玻璃后面的物体,我忍不住别过头。但我不能不看,于是深呼吸数到十,再瞧往里面目睹。

里面躺著一团肉块,失去全部生物特徵,永远承受痛苦。

「史奎拉……」

我轻声喊它,但它当然毫无反应。

「我该早点过来的。不过机会仅有今天,一定要等所有人都离开才行。」

史奎拉的神经细胞被植入无数特殊肿瘤,不断传递痛苦。我用咒力切断痛苦资讯,它才停止抽搐,应该已经维持这样一个月了。

「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就到此为止吧。」

要是没听觉说那些话就好了。一阵悔意涌上心头,明知道这里躺的是古人的后代,我还办得到吗?

脑中想起四个字,鬼手佛心。

我闭上眼,再次诵念真言,平时总是瞬间默念,但这次缓缓开口。

咒力麻痹了史奎拉的呼吸中枢。

「哎,史奎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吗?」

我温柔地喊它,或许玻璃柜挡住我的声音,就算没挡住,也不知道它还听不听得见。

「我们曾经被土蜘蛛逮到,勉强逃出来,路上又碰到化鼠,还以为必死无疑,结果是你的盐屋虻鼠窝。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玻璃柜里的肉块当然毫无反应,但我有一种感觉,史奎拉正在听我说话。

「当时你穿著一身威风的盔甲,说一口流畅的日文,我实在没办法形容当时听了你说话有多放心。」

我似乎听见一声轻叹,或许是呼吸停止造成的生理反应,但碰巧就像是史奎拉的回应。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情,我们还一起连夜逃走,奇狼丸紧追在后。不过你当时其实早就出卖我们,给奇狼丸通风报信了吧?真的是不可信任啊。再说……」

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住。

确认了史奎拉的情况,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好。

这一个月肯定过得漫无止境,但痛苦已经结束了。

为了避免有人让史奎拉复活,我将它的遗体烧成焦炭,走出战争纪念馆。

如果有人追究,我已经想好如何辩解,就说一时气愤难平忍不住下手。这样大概就能免去重罚。虽然作为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却随便打破规定,实在相当不可取。只是当时我认为,有些事情比规定更重要。

离开公园时,一阵旋律从远方随风而来,重建后的公民中心正在播放《归途》。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为什么呢?我喃喃自问。究竟为何泪流不止,自己也不清楚。

这份漫长的记事终于接近尾声。

我想简单交代最近发生的事情。

关于让史奎拉安乐死一事,我被判一个月的闭门思过处分,但没有受到太多责难。结束大战的功绩显赫或许有影响,但说不定人们对这只承受无间地狱刑的化鼠己感到厌倦。一开始的激动冷静下来,看见一只只能永远承受痛苦的生物,肯定愉快不起来。众人总觉得好像会有阴魂作祟,该说果然是日本人的想法吗?

经过一阵激辩,灭绝町周围所有化鼠的提案以些微之差遭到否决,包括虎头蜂鼠窝在内的五个鼠窝判定从头到尾效忠人类,得以存续,我总算完成和奇狼丸的承诺。

另一方面,全员一致通过其余鼠窝须完全消灭,只有我一票反对。

过两年,我和觉结婚。

又过三年,我在正式选举中当选伦理委员会史上最年轻的议长,直至今日。

距离那个千百事物灰飞烟灭的日子,已经十年。

十年这个单位不过是两手可以数完的数字,并没有太大意义。但我在开头说过,堆积如山的悬案接连破解,新体制上了轨道,我却在这时候开始怀疑起未来。

其中最紧迫的课题,就是一则关于恶鬼与业魔的报告,报告指出恶鬼与业魔的发生机率,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

以往人们认为恶鬼与业魔来自突变,纯属偶然,但这份报告指出所有恶鬼与业魔出现的案例,都与倒溯十年前的社会局势有明显相关。

虽然还是假设,但原因可能是群众集体处在高度紧张、情绪动摇的状况,此时外泄的咒力会引发基因突变,增加幼儿体内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不全的机率。

除了上述状况的基因突变,有分析指出若父母精神不稳定,养育出来的孩子有极高机率成为业魔。

如果恶鬼与业魔真的从此诞生,那么说当前是最危险的时期也不算杞人忧天。十年前,我们町上发生前所未有的悲剧,众多居民经历大量的暴力杀戮,造成心灵创伤,而且与化鼠间的激烈战斗,让所有人或多或少曾被狂怒与攻击欲占据心灵。

在这之后生下的孩子即将要获得咒力,其中只要有一个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患者,或者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患者,我们町上就会面临灭亡危机。

伦理委员会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决定,相隔十年,我们再次创造不净猫。本计画是最高机密,由担任妙法农场场长的觉在农场中进行。最近我才见到二十二只可爱的小猫,现在小猫大小跟普通猫差不多,但最快一年后就会长成比剑齿虎还凶悍的猛兽。我只能祈求它们永远派不上用场。

我们的新伦理委员会还有其他工作。以往零星分布于日本各地的九个町仅维持最低限度的联络,互不干涉,我建议就从这里开始改革。

十年前的化鼠战争,或许碰巧为这个提案创造契机。我们先成立联络会议,与当时前来救援的北陆的胎内84町、中部的小海95町,以及另一个邻居东北的白石71町互相讨论如何营运町政。

除了上述三町,我们也准备和保持少许连络的北海道夕张新生町、关西的精华59町、中国的石见银山町、四国的四万十町以及九州方西海77町,开始进行交流。不仅如此,我们还以西海的77町作为联络窗口,对朝鲜半岛南部的伽倻郡送出友好信件(由新抓到的拟蓑白负责翻译)。这或许是几百年来首次重启海外交流。

但还有些事非做不可。

最近我和觉老是聊一样的内容。

「……大家都胆小又保守,真烦。现在伦理委员会上不是有好多人比我还年轻吗?」

觉微笑起来。

「急不来的。而且大家应该没办法像早季一样大胆吧。」

为什么大家都会这么说?我还以为没人比我小心谨慎了。

「有时候我会想,咒力真的为人类带来助益吗?也许如同放在狂人毁灭弹旁的信件所言,咒力其实是恶魔的礼物。」

「我不这么想。」觉摇头否认。「咒力是接近宇宙根源的神力,人类经过长久演化终于抵达这个境界。起步时或许有点像小孩开大车,但近来总算可以跟这股力量和平共处。」

觉的观点充满科学家式的乐观主义。

「哎,你觉得我们真的能改变吗?」

「当然能变,也当然要变,无论何种生物都是靠不断改变来适应环境,生存繁衍。」

问题是,怎么变?

关于这个问题的想法,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不太可能获得认同。

所以我只写在这里。

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或许能带来和平与秩序。但这种手段是否太过强硬而不自然?

乌龟依赖硬壳自保,但虫子一旦钻进壳的裂缝,它只能任凭虫子随意啃食身躯。

十年前的事件与以往恶鬼案例,在在证明当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失去效用,反而造成更恐怖的后果。

我们总有一天要摆脱这两道沉重的枷锁。即便须再让万物化为尘土也在所不惜。

我不愿相信以下这种说法,但新秩序也许只能从血海诞生。

「早季,你在想什么?」觉讶异地问。

「没有,没什么……真希望这孩子长大之后,社会能变得更好。」

「没问题,一定会的。」

觉轻轻将手掌贴在我的肚子上。

我体内已经有了新生命,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我有段时间害怕生育后代,但现在不一样。我相信孩子是希望,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都会坚强茁壮。

我们决定如果腹中的婴儿是男孩,那么便命名为瞬;若是女孩,就叫她真理亚。

自从十年前的事件结束,瞬再也没有出现,他一定沉睡在我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海中。但我知道,瞬随时随地在守护著我们。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深深坐进椅子,当我闭上眼睛,浮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光景。

护摩坛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摇摆,橘红色的火花飞舞,彷佛附和著从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每次我都想不透,为何又见到这幅景象?

之前总以为是通过仪式的催眠暗示太过强烈。但在这本记事写到尾声之后,我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火光必定是象徵著某种永恒不变,直达未来的事物。

按照原定计画,这本记事有正本与两份副本,一同放入时光胶囊中深埋地底,另外也考虑让拟蓑白扫描内容,千年之后才能公开。

我们是否已经改变?如果千年后的你读了这份记事,必定知道答案。

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二四五年十二月一日 渡边早季

最后有点画蛇添足,但我想记下全人班墙上贴的标语。

想像力能改变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