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 稻香

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

回到那最初的美好

【1】

秋季的漫长时光像是忽然就站在了跳板上飞跃一般,一下子就滑翔过了天空。

凌晨六点的地平线,蛋清一样干净的暖白色。

偶尔也会在太阳升起之前拉扯出几道极色的弧光。

是光芒消散成碎钻,还是被更强大的光明给融化了呢?

【2】

花店里没有开暖气,却总有一股温热的暖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弥漫起来。

小优看着包围在自己身边绽放得茂盛的花朵,享受着一方天地间春暖花开的味道。

隔着一面玻璃,外面的世界渐渐被银白色所覆盖起来。

昨晚的新闻里就提到要下雪了,没想到一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铺天盖地的白色了,仿佛一夕之间就回归到了千万年前的冰川世纪。

“这个冬天的雪来得真早啊。

白色和绿色,冬天和春天。

其实只是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它们能够互相清晰地看到对方,就好像电影院里相邻的两张座位,感受着时间流动的脉搏。

当寒冷迈向温暖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跨越过了某些微小的痕迹。

窗外的路人们都已经换上了厚厚的冬装,把脸深深地埋进围巾和领子里,匆匆行走在雪花和暖光的缝隙间。

小优依旧微笑着看每一个窗外走过的人,就如同隔着屏幕看着走秀的模特。

她也依旧会为每一位进来小坐的客人泡上一杯咖啡,切一小块面包。

偶尔抬头望着天空,仿佛一伸手就能从空气里抓下满满一把的阳光。

假如时间能够被拉扯成一条没有尽头的射线。

奔向远方的时光里,小优一定能闻到稻香的味道。

【3】

门上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起。

“欢迎光……”小优笑着从花丛里站起来,手上还戴着沾满泥土的塑胶手套。

“临。”最后一个字,像是心脏突然跳漏了好多年的节拍。

冬日的暖光轻轻地流淌着,沿着白色的羽绒服一直滴落到地上,变成了明亮的光斑。

白色羽绒服的主人笑了笑,干净的微笑如同天空降下的雪花。

“嗨,小优。好久不见了,我回来了。”之前拉开的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原位,仿佛这么多年从不曾开启过。

小优看着站在门口的人抿了抿嘴,想笑,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当天使的口袋里满满的都是爱时,谁都没注意到她手心里的太阳从指缝间一直流淌着微光。

“是啊,好久不见,迟暮。”小优看着迟暮的脸终于笑了起来。

【4】

时间和光一样。

当光线飞快地消失在天空里的时候。

时间就悄悄地撕开墙纸躲了进去。

五年前,小优二十岁。那时候的她刚上大学,背着个粉色的双肩包,剪着齐肩的短发。喜欢在阳光里露出美好的笑容,喜欢在夏天的尾巴上穿上白色的裙子。

那个时候二十四岁的迟暮在学校里很有名,因为他从小优读的那所大学毕业后就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面包店。

因为长得帅气阳光,再加上做出来的面包美味绝伦,很快校园里的女生就给迟暮封了个“面包王子”的称号。

小优第一次去面包店是因为同寝室的学姐坚持要带她去看面包王子。

就是一个温暖如春的下午,小优在飘满香味的面包店里见到了迟暮。

学姐带着她推开玻璃门的时候小优就听到了像泉水般叮咚的脆响声,一抬头,门上面挂着一串淡绿色的琉璃风铃。迟暮正戴着一副厚厚的大手套,从烤箱里端出刚烤好的面包。

那个时候,小优不会忘记屋子里刹那间涌满的稻香。

学校里喜欢迟暮的女生很多,学姐就是其中一个,小优看到学姐总是不经意地把目光落在迟暮的身上。

只是迟暮对每个进店里的人都一样热情,干净利落的微笑,行云流水般爽快的动作,只要是进来小坐的人他都会泡上一杯咖啡,切一小块面包。

“尝尝这个,刚烤出来的。”迟暮把一个白色小瓷盘放在小优的面前,小优抬起头,目光就撞上了迟暮温暖的微笑。

当小优再抬起头的时候迟暮已经在招呼其他的客人了,只留下一个背影,让窗外涌进来的光流轻轻地趟过。

旁边的学姐用胳膊碰了碰小优笑嘻嘻地问道:“怎么样,迟暮是不是很棒呀?”

小优抿嘴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睛看着面前白色小瓷碟里像阳光般金黄色的面包。

“我最喜欢认真工作的男人了。”学姐望着迟暮的背影说道,然后扭头冲着小优学刚才迟暮的口气,“尝尝这个,刚烤出来的。”

“在说我吗?”迟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人面前问道。

“没……没什么啦,迟暮。”学姐连忙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指着小优说,“这是我的学妹,小优,她听说你之后坚持要我带她来尝你做的面包。”

小优一听,脸上没有表露什么,心里却气急败坏的,她用脚狠狠地在桌子底下踢了学姐一脚。

“是嘛,谢谢你啦。”迟暮淡淡地笑着说,手里还用一块白色的抹布擦着咖啡杯,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在咖啡杯上转着圈。

“……嗯……你好。”小优瞪了学姐一眼然后尴尬地冲迟暮笑了笑。“这个,好香哦。”小优指着吃了几口的面包问,“我觉得这个香味好特别哦。”

“这是稻香。”

“稻香?”

迟暮点点头说:“你是第一个分辨出稻香的人,你很特别。”

【5】

稻草的末梢,潺潺的河流,萤火虫飞舞的夏天。

深秋的落叶,碧绿的秋千,明信片里的稻草人。

是谁的回忆变成便签贴在风中;

是谁在上面写下最温暖的诗歌?

【6】

小优脱掉手上的手套,几粒黑色的泥土掉落在地上。

“不知不觉就经过了这里,没想到这里已经变成了花店。”迟暮四处看了看,然后指着一排花架说,“我记得以前这里是我用来摆面包的啊。”说完回头冲小优笑了笑。

小优看着迟暮的笑脸,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张老旧的底片,映射出了记忆里的容颜。

“我烤不好面包,没办法只能把你的面包店改成花店喽。”小优耸耸肩说。

“还有这里,我记得以前放着好多碟子和咖啡杯的。”

“这里也是,以前我记得这里贴的是蓝色的墙纸。”

“还有这里,这里好像以前没这张桌子的啊。”

“喂,怎么把杂货全摆这里啊?”

突然迟暮的声音断掉了,就像是时间洪流漫过人生巨大断层时的磅礴倾泻。

小优看到迟暮站在一排花卉前,伸手轻轻地拨开花枝间茂密的绿色,然后定定地望着那后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烤箱,那个时候迟暮把它做成了嵌合式,看起来就像是墙壁完美的一体。

小优第一次吃到的稻香面包就是这里烤出来的。

“没想到这个烤箱还没变啊。”迟暮转过脸来说道,浓密的光源之下,长长的刘海投下阴影遮挡住了他悲伤的面貌。

小优远远地望着迟暮,平静地说:“是啊,因为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再烤一次稻香的。”

平静安逸的午后时光里,窗外的雪花落在透明的玻璃上,悄悄观察着另一边的一对男女在流光漫步里渐渐地泪流满面。

有时候微微笑,我们就能够回到最初的美好。

【7】

那次之后小优就会经常去迟暮的面包店,有时候是和学姐一起去,有时候一个人也会去。

在午后昏黄懒散的阳光里拉开面包店的玻璃门,听着头顶上荡漾开的叮咚声。”

时间长了小优就和迟暮熟了,话也越来越多,只是每次唯一不变的就是迟暮会为她端上一杯咖啡和一小碟的稻香面包。

“喂,迟暮。”小优喝了口咖啡叫道。

迟暮正戴着透明的塑胶手套认真地做着一个精致的蛋糕,白色的奶油在空气里挥发出甜腻的气味。迟暮停下手来回头看了看,小优正歪着头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自己。“干吗?”

“你怎么那么小气啊!”

迟暮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奇怪地问:“我哪里小气了啊?”

小优故意板着脸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每次就只给这么一点点稻香面包,想问你买都不给!”

迟暮看着小优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做蛋糕,问道:“你很喜欢这种面包吗?”

小优点点头:“为什么你从来不把稻香面包摆出来卖呢?只有每个进你店的人才能够吃到一小块?”

迟暮露齿一笑,却没有回头,表情认真地描绘着蛋糕上面的花纹图案,阳光下他的手稳重而有力,就像是一个在明亮光线下作画的艺术家。

“卖的面包是用来给人填饱肚子,消除饥饿的。但是我做稻香面包只是想给人留下一点点快乐。”迟暮说着用嘴撇了撇身后巨大的透明玻璃窗继续说,“外面的世界像奔腾的江流,汹涌的时光所带起的快节奏生活让很多人都忘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我所能够做到的只是让他们在走进我的面包店时短暂地隔绝开时间,享受闲暇的瞬间。”

小优看到迟暮说话的时候脸上不时地露出像孩子般骄傲得意的笑容,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迟暮一毕业就开这家面包店了。

一扭头,小优看到外边的柜台上有一双小手,看不见孩子的脑袋,只有一双手在柜台上乱摸着。小优微微低头,看到柜台下面有一双穿着布鞋的小孩子的脚正拼命地踮着,想要努力地够到放在柜台上的面包。

“喂,迟暮。”小优小声喊道。

迟暮侧过头来问:“怎么了?”

小优没说话,只是扭头指了指那双在柜台上艰难摸索的小手。

迟暮扭头一看连忙丢下手里的工具低声说了一句:“该死!”然后就猫着腰快速地朝柜台冲了过去。

小优以为迟暮要抓那个想偷面包的小孩了,谁知道迟暮猫着腰来到柜台后面,竟然伸出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把那双小手够不到的面包往前推了推,直到那双小手能抓到那袋面包。

看着柜台上的面包被拿走,迟暮竟出了口气靠坐在柜台上回头冲小优狡黠地笑了起来。

小优放下手里的杯子拉开门一看,一个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怀里正抱着那袋面包匆匆地跑开。

小小的背影在午后的光线里拉扯出长长的金色影子。

当小优关上门的时候迟暮已经重新坐在那边做蛋糕了,脸上洋溢着愉快的微笑,微微翘起的嘴角呈现出温暖的弧线。

“刚才那个小孩在偷东西哎。”小优走过去说。

“那有什么关系啊。”迟暮一脸无所谓地回答。

“当然有关系啦,你这叫助纣为虐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迟暮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小优一脸平静地说:“他只是个孩子,干吗一定要用大人的世俗眼光去评判呢?”

小优顿时有些无语,只是记忆里却无比深刻地留下了那个时候迟暮仰着脸严肃的表情。

几天后小优再去面包店的时候迟暮告诉了她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情。

迟暮把一小块稻香面包端到小优面前,然后坐在了她的对面。

“上次你看到的那个孩子叫小易,就住在后面的那条街上。小易的爸爸半年前得癌症去世了,家里面的钱全部在治病的时候花掉了,还欠了很多钱。小易的妈妈在一家成衣厂给人家缝衣服,为了生计每天总是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地干活。小易今年六岁,明年就可以上学了。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小易妈妈对小易的照顾总是力不从心,不过我知道她努力了。”迟暮笑了笑说,“我知道她很努力地活下去,带着小易。”

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涂抹在稻香面包上的夕阳如同甜美温暖的蜂蜜。

“小易肚子饿的时候就会到我店里来拿面包。”迟暮抬头看着小优笑嘻嘻地说道,“记住哦,这是拿,不是偷。”

“哦。”小优没反应过来,只是木木地应了一声。

“从第一次我发现小易来拿面包之后,以后每天我都会做一些好吃的面包放在同样的位置等着他来拿,还放在他能够够到的地方。那天不知道被谁动了面包,小易才够不到的。”

“那小易的妈妈知不知道小易来拿面包啊。”

迟暮摇摇头:“小易妈妈当然不知道,而小易也不知道我其实一直知道他来拿面包,现在这已经成了我和小易之间的秘密了。”迟暮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袋面包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但是对小易来说却很重要。”迟暮扭头看着窗外开始渐渐落入地平线的夕阳,托着下巴愣愣地说,“其实根本不是我损失了什么,我应该感谢小易,是他让我得到了更多的东西。”

小优看着出神的迟暮,忽然觉得像是有股暖流从不知名的地方流进了她的心里。迟暮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光线,美好得像是生命里所有飞扬起来的镜头集结体。

小优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她相信假如有一天自己会死去,那一定是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微笑着闭上眼睛。

“迟暮。”

“怎么?”迟暮回头。

小优满脸笑容地说:“教我做面包吧。”

【8】

小优把一杯咖啡和一小块用白色瓷碟装的面包放在迟暮的面前,低声说道:“尝尝看味道怎么样,这些年我一直在学着烤稻香面包。”

迟暮低头闻了闻面包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像是突然闻到了几年前的夏天吹过鼻尖的微风。

“这两年,你快乐吗?”小优抿了抿单薄的嘴唇,她的眼睛有些酸涩,她知道那是因为有一股酸楚的暖流在心田里来回流淌着。

不过她真的已经不需要再哭泣了,因为在这过去的几年里,能够看到每一个来她花店的人最终都得到他们想要的快乐的真正意义,她已经非常满足了。即使现在把全世界都送给她她也不想要,因为她的口袋里满满的都是温暖。

只是她没想到最后的漫长的曙光中,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那曾经溢满稻香的面包还有小男孩满足的背影,都像是重新通上电流的黑白放映机,把漂浮在过去的细微温暖都扩大成了手心里发光的太阳。

迟暮笑了笑,抬头看看小优。五年的时光,抹去了他眼睛里属于明媚青春的光辉,增添了一丝忧郁沧桑的味道。迟暮勉强地笑了笑说:“还行吧。”

迟暮的肩上有外面落下来的雪花,在温和的气候里开始慢慢地融化,洇湿了白色的羽绒服。

小优记忆里昏黄色的悲伤光线浓浓地铺洒在他的肩上,像是回忆流下的眼泪。

【9】

走廊的深处传来乒乓的声音,几个白色的盘子掉在地上变成了一堆碎片。

“迟暮,你要死啊,又打碎盘子了。”从外屋跑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一脸怒气地大吼道。拉开厨房门的时候迟暮能够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像是要戳破他的耳膜一样。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这是这个月的第四次了。笨手笨脚的,还说以前在国内是开面包店的,你开什么玩笑啊。”胖老板操着一口半生半熟带着浓浓广东腔的普通话喋喋不休地骂道。

迟暮把满是油污的手在身上脏兮兮的围裙上擦了擦,然后面无表情地蹲下来去捡地上的碎片。

“打碎的这些东西从你这个月的工资里扣,不过我可警告你,要是再有下次你就直接给我滚蛋。”胖老板说完,腆着个大肚子出去招呼客人了。

厨房门再次拉开的时候,外面的空气伴随着操着各种语言的声音一起涌了进来。

迟暮的手一抖,一块锋利的碎片切开了他的手指,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已经变粗糙的皮肤流了下来。

迟暮看着那道血痕,木然地伸出另一只手抹去了鲜血,但是瞬间又有新的血液从伤口涌出来。

走出饭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隔着一个太平洋的遥远天空就像是浇灌过巧克力酱一样浓稠。迟暮的手里拿着一袋东西,是客人们都离开之后厨房里多出来的食物,姓陈的胖老板并不知道自己偷偷地拿食物回去,如果被他知道的话自己好不容易在这异国他乡找到的工作也就保不住了。

这里是美国东部的一座二流城市,这一片地方居住着很多华人,但大部分都是偷渡客,只能活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

路上偶尔会开过几辆打着灯的车子,路边的店铺里多半已经一片黑暗,和过去在电视报纸上看到的灯火通明的繁华纽约街头完全不同,这里是让希望破灭的绝望之地。

冬天已经快来了,风里夹杂着尚未成形的雪花,冷冷地刮过迟暮的脸。

手指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长时间被水和洗洁精泡肿的十指在风中一吹顿时隐隐作痛。

七拐八弯地转过几个街道,迟暮终于走进了逼仄的楼道里,上楼的时候陈旧的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声。

空气里裹着难闻的气味。

迟暮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门板上的油漆就剥落了大半。

过了很久,里面都悄无声息,迟暮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门开了,里面是一片让人难以忍受的黑暗。

“又不在,搞什么啊。”迟暮木然地嘟哝了一句,找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的屋子,迟暮把手里的食物放在桌上,仰起头看着只有几个平米的屋子,忽然就无法抑制地回忆起曾经在温暖明亮的面包店里闻着稻香的时光来。

迟暮把头深深地埋进手臂间,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埋葬掉。

凌晨一点的时候,迟暮被开门的声音吵醒了,灯亮起的瞬间光线几乎要把他的视网膜戳破。

迟暮蜷缩在床上,用手遮挡住浓密的光线,从手指的缝隙间看到的是叶玲醉醺醺的面容和深色的眼影。

叶玲晃晃悠悠地抬脚踢了踢迟暮,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迟暮转过脸去,闻到叶玲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酒味,迷蒙的睡意瞬间被激醒了。

迟暮从床上坐起来,推开狭小的窗户,呆呆地看着窗外夜色浓郁的天空。

记得小时候在自己的老家,门口有条清澈的小河,对岸种了许多稻子。

秋天的时候,微风一吹,浓浓的稻香就随着河流飘来。

【10】

我们还能不能回到最初的美好呢?

【11】

“既然你回来了,我现在可以把店还给你吗?”小优拎着水壶细心地浇着花问迟暮。

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边的迟暮摇摇头说:“没必要了,你经营得很好,再说我也不懂养花。”

“你今天刚回来,那你现在住哪儿啊?”小优放下水壶问。

“暂时还没找到住的地方呢。”迟暮马上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没关系,我先去找找朋友吧。”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小优喊道。

迟暮的手握在玻璃门的把手上,回过头来看着小优,勉强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优耸了耸肩膀说:“我雇你为我干活吧。”

“什么?”

小优歪着头想了想掰着手指说:“包吃,包住,每天烤一炉稻香面包,怎么样?”

看着小优认真的表情迟暮笑了起来,松开握住把手的手走到小优的面前咧嘴一笑道:“是,老板。”

“那你上岗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去烤一炉稻香面包。”小优假装严肃地说,“一定要烤好哦,这可是我们今天的晚饭。”

小优看到迟暮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就小声地问:“你不会是忘了怎么烤了吧?”

“小优,谢谢你。”

小优摇摇头,“没什么。”

“想知道我和叶玲在美国发生了什么吗?”迟暮问。

小优抬起头看着迟暮,天渐渐地暗下去,亮起的路灯下不断地飘落着银白色的雪花,地面渐渐地被白色覆盖起来。

像是一个天堂。

“不想。”小优淡淡地说道。

“为什么?”

“已经过去了,何必再回忆呢?又不是那些美好的时光。”

【12】

“小优,你把铁铲放哪儿了啊?”迟暮喊道。

“好像在里屋的门背后,你找找看吧。”蹲在花丛里修剪枝叶的小优说道。

这场不大的雪整整下了十四天,漫长的飘雪季节一点点地侵蚀掉所有的色彩,整个世界白得就像是铺满了云彩的天堂。

迟暮走到里屋,里屋有两间,原本一间用来放花盆的房间现在整理出来当作他的卧室,最里面的一间就是小优的房间。

迟暮推开门,过去这间房间就是属于自己的,现在才发现里面所有的摆设都没有动过,除了床上换成米黄色的被套外。

床头放着一只小闹钟,红色的闹钟指针还定格在早上六点,滴滴答答转动的秒针是在朝自己打招呼。过去的时光里,迟暮每天都会在这只闹钟的吵闹声中起床做面包,看着朝阳一点一点地漫过透明的玻璃。

“找到了吗?”外面的店铺里小优问道。

迟暮一回头,看到了靠在门背后的铁铲。“嗯,看到了。”

走过去时他看到墙上的一幅日历上在圣诞节的日子上用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看起来格外的刺眼。

迟暮拿着铁铲走出来,小优已经在准备早饭了。

“吃了早饭再去铲雪吧。”小优回头说。

迟暮摇摇头,“不了,趁现在路上人不多,把道路清理出了,要不然待会儿那个坐轮椅的小孩就不能上学去了。”

小优看着迟暮在微薄光线里展露出的笑容心中一暖,“等等。”

小优走到迟暮身边,踮起脚尖把自己的围巾围在迟暮的脖子上。“雪刚停,外面还很冷。”

“谢谢。”迟暮微微点点头,“你的脸色不太好,有点苍白。”迟暮柔声道。

“没关系,只是穿得有些少了。”小优抿嘴一笑,脸色就显得更加苍白了。

迟暮微微地低下头,在小优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看着小优泛起红晕的脸含笑说:“这样就好看了。”

迟暮拿起铲子拉开门,忽然回头问道:“对了,日历上圣诞节的那个大叉是什么意思啊?”

小优一愣,从门的缝隙间刮进来一阵冬季的寒风,小优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迟暮看到小优的脸色忽然变得越发的苍白,心中像是裂开了一个漆黑的大洞,所有的积雪都沦陷进了深渊。

【13】

“醒了?”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头顶的天花板上隐约透出潮湿的霉味。迟暮坐在桌子旁边撕扯着一块面包。

叶玲的身上还穿着昨天晚上回来时的衣服,脸上的妆睡了一夜后全都花了。

“你昨晚去哪儿了?”迟暮把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压抑着一夜的愤怒尽量平静地问道。

“一个同学生日,出去吃饭去了。”叶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一件件脱掉身上衣服,穿上拖鞋走进了狭小的卫生间。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治安不太好啊?干吗这么晚回来,还喝这么醉。”迟暮站起来走到卫生间门口冲里面说道。

叶玲不耐烦地说:“怕什么啊,我又没钱,最多就是被人家强奸了。”说完去拧淋浴器上的开关,但是却没有水出来。

“你现在怎么这么说话啊?”迟暮皱着眉问。

叶玲抓起淋浴器喷头狠狠地砸在地上回头说道:“我怎么说话了啊?你什么意思啊?”说完一把推开迟暮坐到床边抓起一件睡衣披在身上。

“我只是担心你啊。”迟暮走过来蹲在叶玲面前低声说道。

叶玲扭过头去冷哼了一声。“关心,关心我就让我住在这种地方啊?关心我连洗个澡都洗不成,这就是你的关心?”

“对不起。”

叶玲回头白了迟暮一眼,声音提高了八度。“你除了知道说对不起以外你还会做什么啊?住这样的破房子,吃这种难吃的东西,房间里连个像样的家电都没有。”

“就因为你是偷渡过来的,每次和你出门我都跟做贼一样,一看到警察就要逃。我们来美国这么久连一次像样的晚餐都没吃过。”

“你说够了没有?天天唠叨这些!”迟暮霍地站起来冷冷地问。

叶玲也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叫道:“没有,就这么几句远远不够!你说要给我幸福,你看看这就是你给的幸福?”

“你还想让我怎么样?你说要出国留学,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结果到最后没钱办签证我只能偷渡过来。要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我用得着每天在小饭店的厨房里洗盘子吗?我用得着天天躲着警察过日子吗?”迟暮愤怒地走到衣橱边猛地拉开衣橱的门,从里面扯出一大堆的衣服丢在地上。“你就没有错吗?你看看这些衣服,明知道我们没钱还买这么多衣服,你知不知道这些衣服是我每天洗盘子洗出来的啊!”

“你吼什么吼啊!你自己没用竟然还说我!”叶玲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

楼下一对华侨老夫妇听着从天花板上传下来的声音,老头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哎,这对小夫妻又开始吵架了。”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说:“年轻人啊真是何苦呢。”

【14】

小优躺在床上,手里翻着日本爱情小说《情书》。

叶玲在整理东西,笔记本、文具、衣服、书全部放进一个大的旅行箱里。

“学姐,你接下来会去哪儿啊?”小优放下书问。

低头叠衣服的叶玲撩了一下垂在脸上的长发笑着说:“我打算出国留学,迟暮到时候会和我一起去的。”

“是嘛……”小优低声咕哝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惆怅得像是天边拉扯起的弧光。

叶玲伸出手来,细长的手指上套着一个戒指。“这个戒指是昨天晚上迟暮给我的,他说他会给我最温暖的幸福。”叶玲说着甜蜜地笑了起来。

窗外是落叶纷飞的时节,再过不久天空里就会掉落下白色的雪花来,覆盖住整个世界。

小优推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刚走到阳台上就看到穿着白色外套的迟暮远远地走过来,一抬头就看到了阳台上的小优。

楼下的迟暮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挥挥手,喊道:“嗨,叶玲呢?”

“哦,学姐在里面理东西呢。”小优的话音刚落,叶玲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冲迟暮喊道:“你不用上来了,我一会儿就好了。”

迟暮点点头说了声好。

小优站在阳台上,低头看着楼下迟暮徘徊的白色背影,眼里忽然有些模糊,好像有什么东西涌出来遮挡住了视线。

迟暮不经意地一抬头,竟看到了头顶上的小优注视着自己,眼睛像是积蓄起光芒的湖水。

一片落叶划过两人的视线,空气里满是悲伤的钢琴音符。

迟暮从叶玲手里接过行李箱,叶玲伸手挽住了迟暮的手臂,然后朝站在身后的小优笑着挥挥手。

小优看着两个人依偎的离开的背影,金黄色的夕阳光线游荡在天地之间,仿佛随时都能把他们的身体如水中羽毛般托起,远离那些注定好的悲伤结局。

突然迟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叶玲放开手问。

迟暮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串钥匙。

迟暮走到小优的面前,拉住小优的手,把那串钥匙放在了小优的手里。

“这是?”小优看看手里的钥匙,又看看含笑不语的迟暮疑惑地问。

“是面包店的钥匙。”叶玲搂着迟暮说道,“迟暮跟我说想把面包店送给你,我答应了。”

小优吃惊地看着迟暮,看着他脸上挂着的温暖笑容和从头顶淋下来的金色夕阳。小优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不能要这个。”说着便把钥匙塞在迟暮怀里。

迟暮一反手抓住了小优的手,那串钥匙就握在两人的手间。“我本来想把店卖掉的,但是想想又觉得很不舍得。送给你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给别人用就行了。”迟暮眯起眼睛笑着说,“你也不希望哪天我回来无家可归沦落街头吧。”

“你们……还回来吗?”

叶玲哈哈笑着说:“废话,当然回来啦,我们打算回国就结婚。小优,到时候一定要给我当伴娘哦。”

小优的嘴角微微翘起,缩回手轻轻地把钥匙放进上衣口袋里。

“记得一定要回来啊。”望着叶玲和迟暮相互依偎着远去的背影,小优轻声地说。

【15】

迟暮愤怒地一挥手,把桌子上叶玲的包给打在了地上。包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都掉在了地上,撒了一地。

“你发神经啊!”叶玲骂道。

迟暮的眼光忽然就落到了地上的一样东西,从叶玲包里掉出来的是一个蓝色的首饰盒,他以前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东西?”迟暮蹲下来要去捡,叶玲神色紧张地一把扑过去抓起那个蓝色的盒子。

“给我。”迟暮冷冷地站起来朝叶玲伸出手。

叶玲紧紧地把盒子抓在胸口不说话。

迟暮上前两步一把抓过盒子,叶玲伸手要抢,迟暮用力一推把叶玲推倒在地上。

迟暮凝视着手里精致漂亮的蓝色首饰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铂金的手镯。

“这是哪来的?”迟暮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叶玲冷冷地问,眼神却像是要燃烧起火焰来。

叶玲拍掉身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说:“朋友送的。”

“朋友?”迟暮抓起手镯砸在叶玲的胸口,手镯掉到地板上咣当作响。“我看是情人吧。”

狭小的房间像是被看不见的混凝土浇灌过一样,比坟墓还死寂无声。

过了很久,空气像是都快腐烂一样,迟暮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是那个台湾人吗?你昨晚是和那个人在一起对吗?”

叶玲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在前面。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抬头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有权力选择幸福吧?”

迟暮仰起头,两行泪水滚过太阳穴。“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幸福啊?你说不想我再开面包店,我就把面包店给关了。你说想要出国留学,我就放弃一切跟你一起出来。为什么你出国之后就变了那么多,一天天地变得贪慕虚荣。难道你不记得我们曾经的美好时光了吗?”

叶玲摇摇头,“迟暮,别天真了。这个世界很残酷很现实,像你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是不可能给我快乐给我幸福的。对你来说能够每天呆在面包店里烤着面包看着阳光就满足了,但是我不可以,我要的更多。”

“这样不好吗?快乐才是人生的意义啊。”

“我不会陪你一起做梦的,我不要我的人生是这样的。”叶玲说着慢慢地蹲下来,捡起地上的铂金手镯戴在手上,然后抬起头对面前的迟暮平静地说:“迟暮,我们分手吧。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迟暮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你在开玩笑吧?”

叶玲没有回答,但是迟暮眼睛里所看到一切都是她的回答。他看着叶玲一点一点地整理属于她的东西,全都放进那只几年前的旅行箱里,从房间里每拿走一样东西都像是在他的记忆中删除属于她的那一部分文件。

好像一切又重新上演了,只是几年前叶玲是来到他身边,而现在却是离开他的世界。

“叶玲,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就在叶玲拉开门的时候迟暮一把抓住叶玲的手。

叶玲回过头来,“回国吧,有人在等着你呢。”

迟暮一愣,叶玲把手抽回来拎起旅行箱走出去,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当迟暮追出去的时候叶玲已经走到了街道的拐角处。

“叶玲。”迟暮大声喊道。

叶玲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但马上又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叶玲。”迟暮追上去继续大声喊道。

刚追到拐角处,就看到路边有两个巡逻的警察,迟暮习惯性地低下头转身就走,但是这样怪异的举动马上就引起了神经敏锐的警察的注意。

两个警察在背后用英语大声叫着让他站住,迟暮假装没听到,越走越快。

突然背后一个人扑上来,很快迟暮就被两个美国警察按倒在了地上。

背后的警察嘴里叽里咕噜地骂着什么,迟暮的脸紧紧地贴着地面,皮都磨破了。他颠覆的视界里看到的是叶玲最后一次的回头,但也只是一次回头,旅行箱和叶玲的背影一起消失在了记忆的尽头。

【16】

“我是作为偷渡客被遣送回来的。”迟暮抬头说。

坐在他对面的吃早点的小优“咦”了一声惊讶地抬起头,“偷渡客?怎……怎么回事啊?”

“你对叶玲家里的情况了解吗?”迟暮问。

小优摇摇头,她和叶玲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她上大一的时候叶玲已经大三了,只是因为住一个寝室又比较投缘。

“叶玲的亲生母亲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出车祸死了。后来上高一的时候她爸爸又娶了个老婆,后妈是离过婚的,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后妈对她并不好,而且还把她爸爸管得很严。所以上了大学之后她就不喜欢回家了,因为那个家里没有温暖,没有值得让她留恋的东西。她出国的事情她后妈并不同意,说家里面没钱给她出国,其实她知道爸爸的钱都让后妈给管着。”迟暮低着头说,那样子不像是说给小优听,倒像是他自己才是听众。

“然后你就把你的积蓄拿出来给她出国留学,然后你就做偷渡客去美国找她,然后你就在那儿天天洗盘子,然后你就……”

“那时候我爱她。”迟暮打断小优激动的声音抬头说,一抬头却看到坐在对面的小优眼睛通红,满脸泪痕。

“那现在呢?”小优看着迟暮问。

“她说得对,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现在活在我的世界里。”迟暮也看着小优认真地说。

小优的右手紧紧握住一只调羹,心底里的悲伤像是火山爆发般喷射而出,但却不能让迟暮看到一丁点。

——但我却无法活在你的世界里了。

迟暮移开目光,故作轻松地说:“还是这里好啊,有阳光,有路人,有回忆,有稻香。有一切一切最初的美好。”

“我吃饱了,你慢点吃,我先去给花松松土。”小优一推盘子站起来说,但是人刚站起来脸色就瞬间变得惨白,身子晃了晃,小优连忙扶住桌子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迟暮回头一看连忙问。

“没……没什么。”小优皱着眉说,“可能是昨晚睡觉着凉了,有些不舒服。”

“真的没什么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迟暮看着小优苍白的脸色,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真的不用,休息下就好了。”小优笑了笑然后指着外面说,“那个小孩儿来了。”

迟暮往窗外望出去,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孩儿正慢慢地摇着轮椅从远处过来。

“你别出去了,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迟暮蹲在小优面前对小优说。

“没关系,我可以去的,我答应过那个小孩当天气差的时候就送她上学的。”小优说着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今天别去了,可以吗?”

小优抿嘴笑了笑,然后坚决地摇摇头。

迟暮站起来,把之前铲雪时小优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拿下来重新围在了小优的脖子上,伸手握住了小优的手。

【17】

“姐姐,这位哥哥是谁啊?”坐在轮椅里的小女孩回头问小优,她的脖子上戴着红领巾,膝盖上放着书包,圆圆的小脸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红扑扑的。

迟暮推着轮椅,走在自己刚刚铲掉积雪的路上,小优走在他的身边笑着看了看迟暮,说:“这位叫稻香哥哥。”

“稻香哥哥?”小女孩奇怪地反问,“有人姓稻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当然有啦,稻是一个快乐的姓,只有真正明白快乐意义的人才能姓稻的。”小优微笑着对小女孩说。

“那我能不能也姓稻啊?”

“当然可以啦。既然我和你都姓稻的话,那以后你就是我小妹妹了。”迟暮笑着对小女孩说,“那以后哥哥就和姐姐每天都送你上学,好吗?”

“好啊,稻香哥哥。你是不是小优姐姐的男朋友啊?”

听到这句话小优和迟暮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同时尴尬地笑了笑。

小优一指前面说:“学校到了,你同学在门口等你呢。”

迟暮抬头一看,几十米开外是一所小学的校门,门口站着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正冲这边挥手。

轮椅上的小女孩看到她们也兴奋地朝她们挥舞着小手,那两个女孩子背着书包朝他们跑过来。

“稻香哥哥,小优姐姐。我同学来接我了,再见。”

迟暮和小优站在一起,看着两个女孩子推着那个小女孩有说有笑地消失在了校门里面。

“快看,是阳光哎。”小优忽然激动地抓住迟暮的手臂叫道。

迟暮抬起头,看到天空里积聚了多日的浓密云层间裂开一道缝隙,液体般的金色阳光倾泻下来。

“那个孩子一年前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出了车祸,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双脚却残疾了。每天早上看着那个渺小的身影独自摇着轮椅经过花店门口的时候,我总是感动得好想哭。就是这个小女孩告诉我要坚强地活下去,珍惜一切,就算没有拥有。”小优看着天空里倾泻下来的光芒,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是啊,就算没有拥有过,也要珍惜一切。”迟暮微微笑着感慨道。

一回头,却看到身边的小优软软地倒了下去,脸色如同覆盖满世界的大雪一样白。

那种浓烈的不祥感觉终于上升到了极点,戳破大气层,离开地球的表面漂流到了黑暗无边的宇宙里。

【18】

“医生,我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午后的冬日时光里,白色的医院安静得如同积雪覆盖的花园。

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都被漂洗成白色的长流。

漫天浮荡的白云,把天空当成海洋般激流勇进。

小优坐在主任医生办公桌的侧面,看着那个年迈的医生翻看着一份病历。

医生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摘下厚厚的眼镜看着小优语速缓慢地说:“我建议你最好能够马上住院治疗,或许……或许……”老医生重复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听到这样的结果小优竟忽然变得平静了许多,仿佛是终于能够迎接到安详的死亡了。

“谢谢医生,我知道了。”小优从医生手里接过病历放在包里,然后站起来向医生告辞。

既然早晚都要死,那何必把生命的最后一刻浪费在没有意义的生存上面呢?生存下去不是上帝赋予的权利,生存过才是最大的恩赐,既然已经活过,那就已经满足了。

“对了医生,如果不接受治疗的话我大概还能活多久?”小优语气平静地转身问。

老医生想了想,皱着眉说:“如果理想的话,大概一年吧。”

小优点点头笑了笑,“谢谢。”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空里竟开始慢慢地飘下雪花来,起初只是一两片白色的雪花掉下来,落在她的面前,然后更多的雪花就纷飞而来。

之前小优一直在想象,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又会怎么死?一想到这些心就忍不住地痛起来。然而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人反而变得无比平静,甚至还有些感谢死神的安排。

“喂,小优,真的被你说中了,圣诞节下雪了。”

“哈,小优,今晚一起出去唱歌吧,我们准备了火鸡哦。”

“小优啊,过完年我们一起去找工作吧,我们都大四要毕业了啊。”

“小优,一个人还好吗?圣诞快乐,妈妈想念你。”

“小优……”

“小优……”

手机里塞得满满的都是大家发来的信息,经过一家饭店的时候里面一个店员正在化装成圣诞老人,圣诞歌曲从柜台里面欢快地飘出来。

走着走着,路面上的积雪已经稀稀拉拉地铺了起来,一块一块像是掉落下来的云彩。

小优一抬头,看到身边是迟暮的面包店,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这里来。

里面的摆设依旧和迟暮离开的时候一样,只是玻璃上覆盖起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像是对往日记忆的积淀。

小优从包里翻出那串一直带在身边却从来没有用过的钥匙,打开了玻璃门。

开门的一瞬间她真希望能够再次闻到浓浓的稻香味,如同河流一样流淌。

一阵风刮来,夹带着雪花飞进了面包店。没想到这些年来第一批造访的客人竟会是它们这些天空里来的小精灵。

小优找出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擦玻璃,当抹去沉积了许久的灰尘后,冬日午后的温暖光线终于透了进来,赶在圣诞节结束之前。

也赶在生命熄灭之前,重新开启封印的羁绊。

擦玻璃,整理杂物,拖地,洗盘子,一个下午小优都在面包店里忙碌着,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决定。

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小优摘掉手上的脏手套从包里掏出了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小优,圣诞快乐!”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让小优高兴得差点哭出来,叶玲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大叫道。

“学姐,真的是你吗?”

“哈哈,美国这边现在是早晨。我和迟暮刚刚从一个通宵圣诞派对里出来,玩了一个晚上现在要回去睡觉啦。”叶玲嘻嘻哈哈地叫道,大概是有些酒意。

“哦,这样啊。”小优想问迟暮在哪儿,犹豫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勇气开口问。

“小优你现在怎么样啊?一切都还好吗?”

“嗯,我很好。”小优一低头,看到包里露出一角的病历。

“快毕业了吧,要找份好工作哦,然后嫁个好男人,千万不要出国留学,早点结婚生个小宝宝好啦,哈哈。”

简单而美好的未来,对自己而言已经遥不可及了。小优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想找工作,打算开一家花店。”

“那好啊,要是有哪个男人把整间花店的玫瑰花都买下来送给你,那你就记得嫁给他哦!”

小优抿嘴一笑,两行眼泪流淌过脸颊。

“哎呀,不跟你说了,迟暮从厕所出来了,我们回家啦,拜拜。”叶玲的声音像是在奔跑。

终于在小优还来不及说话的时候挂断了。

“拜拜。”小优握着手机说。

【19】

病床上的小优面色苍白,窗外的积雪已经开始渐渐融化。

当酥雪化尽时,就是又一年的春天。

病床边的心电仪表上黄色的线条微弱地跳动着,大大的氧气瓶就像一颗导弹。

迟暮放下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小优的手,跟着主任医生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医生,她怎么样?”

年老的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情况不太乐观,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了。”

迟暮顿时愣住了,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医生,真的没办法吗?”迟暮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哆嗦。

“其实我记得这个女孩子,两年前她就检查出了患有脑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当时我建议她入院治疗,不过她拒绝了。她还问我她能活多久,我告诉她一年,其实依照她的病情只能活半年,即使全力治疗也拖不了多久。”医生拍拍迟暮的肩膀说,“她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了,好好照顾她吧,可能过不了圣诞节了。”

迟暮一听,马上就想到房间里日历上的那个红色大叉了,原来小优她自己早就知道了。

回到病房里的时候小优已经醒过来了,大大的眼睛望着如同被积雪覆盖的天花板。迟暮强忍着眼泪走过去。

“我昏迷了几天?”小优的声音虚弱无力,但是在空旷寂寥的房间里听起来却近乎于毁灭世界的巨大爆炸声。

“三天。”迟暮握住小优的手,整个人慢慢地蹲下来,然后把头埋进双臂间无声地痛哭起来。

小优的表情很平静,只是白色的脸色和消瘦的脸庞看起来清幽无比,“再过三天就是圣诞节了。”

迟暮偷偷地抹掉眼泪,紧紧抓着小优冰冷的手站起来,通红的眼睛像是被寒风吹了一整夜的湖泊。

“我们回家吧,我不想死在医院里。”小优微微侧过脸来看着迟暮说。

迟暮哆嗦着嘴唇强忍着又要涌出来的眼泪笑着说道:“好的,我们回家。回去为你做稻香面包。”

【20】

“你说这个冬天还会再下雪吗?”小优靠在迟暮的怀里问。

“应该不会再下雪了吧。”迟暮看着玻璃窗外已经融化了大半的积雪,闻着小优近在咫尺的发香心却疼痛欲裂。

“好希望能够在离开之前再看到下一次雪啊。”小优弱弱的声音说。

“面包烤好了,现在想吃吗?”迟暮低头吻了一下小优日益冰冷的脸颊问。

“好啊。”

迟暮站起来,戴上厚厚的手套打开了烤箱。

顿时花店里充斥着浓浓的稻香,像是金秋十月微风轻舞时带来的味道。

【21】

路上的行人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小孩子的手里拿着用彩纸包装的小礼物欢呼跳跃。

有人装扮成圣诞老人,背上一个袋子甩着白色的大胡子在街上向行人说merry christmas。

冬季烂漫的时光末梢上,漂浮满了圣诞的温暖气息。

桌上摆着一杯咖啡和一块用小瓷碟装的面包,咖啡已经冷掉,面包散发出来的稻香却依旧浓烈。

迟暮搂着小优,看着窗外慢慢变暗的世界轻轻摇晃着,嘴里小声地哼着舒缓的节拍。

“这是什么歌呀?”小优细弱纹丝的声音问。

“不知道,只是一首童谣,小时候外婆经常给我唱。记得那个时候在老家的门前有条清澈的小河,夏天的时候我们会用芦苇折成杆子钓龙虾,冬天的时候穿着厚厚的大衣走在小河厚厚的冰面上。河的对岸是成片成片的庄稼地,春天的时候大人们会播种,然后等到秋天稻子成熟的时候,远远望去漫漫一大片金黄色的稻海。风一吹,浓浓的稻香就随着河流奔跑起来。小时候的我就喜欢窝在外婆的怀里吹着风慢慢睡着,那个时候外婆就会给我唱这首童谣。”

“还记得小易吗?”小优问。

迟暮点点头,“当然记得,我一直很怀念和那个孩子一起拥有秘密的时光,也不知道后来他怎么样了。”

“在你走之后大概半年,小易的妈妈就嫁人搬走了。听说小易的继父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因此很喜欢小易,对他们母子都很好。”

迟暮一听欣慰地笑了起来,“是嘛,那我就放心了。”

小优回过头来看着迟暮说:“就是那个时候,你告诉我关于小易的事情的时候,就是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你。”

“傻瓜,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迟暮的眼圈又开始发红。

小优摇摇头说:“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只要喜欢着你,能看到你就满足了。上天已经给了我们美好的生命,这就已经够了。对了,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脑子里有一个什么想法吗?”

“什么?”迟暮声音哽咽地问。

“那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相信假如有一天自己会死去,那一定会在你的怀抱里微笑着闭上眼睛的。”小优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连接天地的巨大支柱,在迟暮的心里轰然倒塌,从云层间穿刺下的巨大锁链,贯穿起世界为牢笼。

他的心里,世界末日般地下着悲伤的大雨。

“快看,下雪了。”小优忽然指着窗外说道。

玻璃窗的外面,点点白色的雪花轻柔地落下来,慢慢地重新覆盖起地面。

过不了多久,又是一个银装素裹的美丽世界了吧!

当新的积雪重新被融化的时候,嫩绿的小草会一点一点地长出来,穿破芬芳的泥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小优躺在迟暮的怀里看着轻柔飘落的雪花,身体里像是泛起一丝柔和的暖流。

微微笑,回到那最初的美好。

【22】

小优的嘴角挂着微笑,安详地闭着双目。

迟暮继续轻轻地哼着那首童谣的旋律,眼圈越来越红,喉咙里呜咽的声音打着颤。

童谣的旋律变得断断续续,迟暮的眼睛里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起初只是掉眼泪,到后来迟暮终于再也不能哼童谣,紧紧地抱住小优瘦弱的身体呜呜大哭起来。

窗外的雪停了。

被风一吹,满地白花花的雪片盘旋轻舞着。

其实根本就没有下雪,只是迟暮偷偷找了些人在房顶上撒泡沫碎屑。

温暖的阳光里,弥漫开稻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