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麻烦精

隔天早上,当程立的目光第N次落在王小美旁边的空位时,他沉声问道:“小美,她人呢?”

“谁?”虽然终于等到老大发问,王小美还是表现出一脸蒙的表情。

“沈寻。”这两个字似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嗯?”小美还是茫然地看着他,“寻姐没跟你说她去哪里了吗?”

“没有。”黑漆漆的眼眸,山雨欲来。

“一般都是你亲自照看她,所以我以为她做什么都跟你报备来着,”小美惊愕地瞪大眼,继续火上浇油,“昨天从戒毒所回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啊。”

“张子宁。”程立的声音越发冷沉。

“到!”张子宁响亮地应声,“三哥,我听局里的司机小张说,寻姐管林局借了辆车,自己开出去了。”

“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从老大语气里感觉到了明显的压力,张子宁声音也弱了一些。

“去哪儿了?”

张子宁一脸委屈地看向王小美,以哀怨的眼神无声哭诉——为什么问我?他俩冷战,为什么问我?

“你赶紧问问小张。”王小美催促。

过了半分钟,张子宁收到了小张的微信:“他说,寻姐好像是去了玉河镇。”

程立面色一沉,站起身,顷刻间长腿一迈,人已经出了门。

“昨天你说,他喜欢摄影,有没有什么作品啊?”沈寻一边接过李娟递来的茶水,一边问。

“有是有,不过也谈不上什么作品,就是自己好玩拍了些照片,”李娟在她对面坐下,“贵平有个舅舅从前开照相馆,所以他也喜欢拍照,以前玩相机,现在手机方便了,有时候也用手机拍一些。”

“可以给我看看吗?”

“家里的相册也让警察拿走了,”李娟犹豫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是还有一本,他之前说让我去老砖厂看看,我找着一本藏着的相册,不过,不好意思拿给人看。”

见沈寻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她咬咬牙,站起身:“我去拿给你,不过,你不要跟别人说啊。”

沈寻打开笔记本大小的相册,只一眼,就知道了李娟的表情为什么那么羞涩。

入眼满目风情。

相册里的女子,或衣衫半解,或只着寸缕,或青涩,或妩媚,看得出,前前后后的照片,跨越了些年岁,伴随她的成长。

镜头下的她很美,大概是拍照的人心怀怜爱。

也是了,这样的东西,难怪她不好意思交给一群五大三粗的警察。

再翻到后面十几页,就是些风景、静物和陌生的人物照了,构图确实不错,大概都是冯贵平自己满意的作品。

“我可不可以拍几张?”沈寻征求意见,笑了笑,“不拍你的。”

李娟点头。

沈寻在最后几页里挑了几张照片,翻拍到自己手机里。有陌生女子饮茶,留水中倒影;有烟雨茶山,春色绵绵;有市井小摊,老人专心做竹蜻蜓。

“他其实很有才华。”沈寻将相册递给李娟,言语由衷。

“谢谢。”李娟眼眶微红。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叫骂声,接着,楼道里咚咚作响,是脚步声纷至沓来。

李娟脸色一白,站起身:“又是要债的,你快走吧。”

“走?往哪儿走?”出声的是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横肉的大汉,已经堵在门口,他身后跟了两个男人,和昨天的不是一拨人。

“水哥,她只是路过的,和我们家没关系。”李娟的声音在颤抖,像是格外惧怕这个男人,“你的钱我一定还,我已经打算卖掉房子。”

“这破房子值几个钱?你卖了想溜吗?今天要是没钱,人一个也别想走,除非……”水哥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她和沈寻,眼里渐渐染上淫色,“你们两个陪哥哥们好好玩一玩,欠的钱我可以打个折。”

他的话音刚落,后面两个男人也发出猥琐的笑声。

“水哥,人家死了老公,寂寞孤单,你这也算是助人为乐呀。”

“你们敢!”李娟瞪大眼,“救——”

未等她出声,其中一个男人就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死死地按在沙发上。

“她老公身上的案子还没了结,警察分分钟都可能上门,你们就不怕被撞上吗?”沈寻盯着眼前虎视眈眈的男人,力持镇静。

“小姑娘,想吓唬我?”水哥冷笑,捏起她下巴,“景清市局到这里两小时车程,镇派出所门口天天有我的人看着,等警察到了这儿,我早就把你玩爽了。”

“你要多少钱?”沈寻盯着他,心怦怦直跳,语气仍是异常冷静,“我现在就可以用手机银行转给你。”

“水哥,原来我们撞上了一个富婆啊,”沙发那头的男人一边出声,一边扬手给了挣扎的李娟一个耳光,“既然有钱,咱们玩起来也有底,有多爽就打多低的折扣呗,不听话,就喂她们点东西,保证说啥做啥。”

沈寻的背脊顿时起了凉意,这些人,不是单纯放高利贷的,还可能是无恶不作的瘾君子,跟他们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

她一边假装继续和他们谈钱,一边摸口袋里的手机——解锁,摸电话栏的位置,随便是谁的电话,只要能拨出去……

额上冒出冷汗,她在心中祈祷。但老天并没有怜惜她。

巨掌挟着狠毒的力量,重重甩上她的脸颊,她撞在桌上,半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跟我玩花样?”男人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往卧室里拖,“好啊,我陪你好好玩!”

娇小的身体被扔上了床,扯开的衬衫下,露出一截柔嫩的小腹,皮肤白得欺霜赛雪,高腰牛仔裤束着纤纤细腰,在挣扎中颤抖、摇晃,只看得男人血液沸腾。

“阿强,按住她的脚。”水哥一把捏住她的双手腕,兴奋的声音都变调。

暴露在眼前的白玉双腿,修长细致,令他又增加几分凌虐的冲动。

眯起淫邪的眼,水哥几乎要出声赞叹,今天真是捡到宝。

正当他勾起丝薄布料,兵临城下之际,一记重拳袭上他的下颚,接着腹部又是两下重击,他痛得眼前发黑,蜷在地上直不起身。

勉强抬起颤抖的眼皮,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只一双眼,仿佛暗夜寒星,带着嗜血的冷意。一时间,小小房间,仿佛戾气四起,宛如地狱。

那人翻飞的指间,是一片薄刃。

“信不信,你们再踏进这里一步,我就把你们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割下来?”冰冷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阿强的惨叫,他正握着流血的手背,哭爹喊娘。

待碍眼的人渣连滚带爬地离开视线,程立阴沉沉的目光落在床上。

原本伶牙俐齿、活蹦乱跳的家伙,此刻像个布偶玩具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该不是吓傻了吧?他冷面不语,胸口攒着一股恶气,上下翻腾。

真是个小麻烦精。瞪着眼前蜷缩在床上的小小人儿,他心里几乎骂尽平常习惯的所有脏话。

瞧她把自己搞成了什么鬼样子?一头长发凌乱不堪,苍白的脸上泪迹斑斑,嘴角红肿,挂着血丝。

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水汪汪,红彤彤,像只小白兔。

“把手里的东西给我。”他厉声命令,眼神如X光,扫视她周身,洞悉一切。

她乖乖摊开手,细嫩的掌心已经割破,里面躺着一块带血的茶杯碎瓷片。

“怎么,是打算自尽以保清白,还是来个自卫杀人?”他冷冷奚落,心里说不出地气。如果他晚来一步呢?

她只是看着他,眼泪摇摇欲坠,就是不说话。

他心里一烦:“逞强是吧?觉得自己是孤胆英雄?自身难保还逞能!”

他拿了李娟在一旁递来的毛巾,没好气地给她擦脸。

眼泪抹掉,嘴边的血渍也擦掉,恢复干净的眉眼,布偶娃娃五官归位,总算看得顺眼一些。

不对,他蹙起眉——还是不对,那肿起来的嘴角和脸颊,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还有衬衫下一双腿,原本雪白粉嫩两截长藕,现在满是青紫,简直难看死了。

毛巾一丢,他脱下外套,盖住她下半身,眼不见为净。

但心头的无名火却烧得更旺:“沈老师你可以啊,光采访别人不够,为了伟大新闻事业亲自上阵,要把自己也变成个大新闻,听听,美女记者勇斗歹徒,被先奸后杀,简直举国轰动——”

话音未落,娇小的身子突然扑到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嘤嘤咛咛,一团委屈。

“程立——”她埋在他胸口,拉长的哭音黏黏糊糊喊出的名字,几乎震荡了他心脏。

“要不是你不理我……我怎么会……怎么会自己过来……”胸口的抽泣一声高过一声,断断续续,字不成句,仿佛遭了天下奇冤。

罪魁祸首怎么就成了他?真当他是贴身保姆?他的工资是她开的吗?

委屈的哭声绵延不停。他低头瞪着她的头顶,双手垂在两侧,推也不是,抱也不是。

他原本冷面相对,存心要给她一个教训,谁知她来这一出,化身泪水娇娃。任他一腔冷嘲热讽,竟瞬间凝结于胸,再也冒不出丝毫。

真叫人添堵。他无语仰头,咬紧牙关,朝着天花板无奈地闭上眼。

谁来替他把胸口这一只捎回首都去,他一定从此日日朝北方遥遥鞠躬致谢。

再低头,却见她衬衫左臂染了一抹红,心里顿时一软:“好了,乖乖的,之前的伤口都弄裂了。”

堂堂铁面程大队,居然沦落到哄孩子。

待到饮泣声渐歇,他叹口气:“把自己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你,先去卫生院处理手上伤口,我们再回去。”

带上门,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娟:“这里不适合久留,早做离开的打算,找个地方开始新生活。这阵子我会让所里的民警多照顾。”

李娟感激地点点头,又有些歉疚地开口:“抱歉,连累了沈小姐。”

程立摆摆手。懒得提她,一提她就头疼。

五分钟后沈寻开门,衣服是穿整齐了,整个人仍是浩劫之后的凄惨样,仔细一看,双腿还在微微颤抖。

程立盯着她,目光如刀,仿佛严厉的家长。

她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大有无脸见人的自觉。

薄唇一抿,他一把横抱起她,大步下楼。

李娟倚在楼梯口,痴痴地望着。

高大的背影似山般挺拔,宽阔的胸膛挂着小小一团,他是她的天地,她的海洋,任她自在横行。偏偏身在画中之人不知其景之美。

多让人眼红啊,她苦涩地笑。女人最幸运,不就是能有个英雄时时庇护搭救。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得如此运气。

来两次玉河镇,两次都进卫生院。连医生也成了熟人,哭笑不得地替沈寻包扎:“怎么又是你?”

“她命中带煞。”程立冷哼。

“怎么会,算命的说我旺夫。”沈寻抬起头看着他,弱弱地争辩。

“旺不旺夫我不知道,”医生笑着插嘴,“但能看出来你是个好老公。”

程立表情一僵:“我不是她老公。”

“哦,还没结婚?”医生脑中戏份很足,“婚姻大事还是早点定,这年头,找到彼此看对眼的不容易。”

沈寻差点笑出声,秃头医生在她眼里,此刻格外和蔼迷人。

一抬眼,却看见某人被噎得面色发青,她连忙低下头,以最大的意志力将更大的笑容压制回去。

程立瞪着眼前晃荡着几根毛的光头顶,一口气堵在胸口——这医生哪只眼睛看出他和这个小麻烦精是一对了?简直庸医。

再转头,某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又似满血复活,笑得跟偷了油的老鼠似的。

他顿时又有了骂脏话的冲动。

忍无可忍,赶紧带上她回程。

车到半路加油,程立按下车窗递钱,却发现转身受制,侧首一看,人睡着了,纤细的手指却紧紧地捏着他衬衫一角,仿佛他会跑掉。

什么臭毛病,动不动就喜欢拽人衬衫。

他眉心紧蹙,瞪着那只手半晌,还是决定无视,缓缓启动了车子。

过了一会儿,是她自己突然惊醒:“啊,林局的车没开回来。”

“让他自己去开,”他没好气,“你有本事啊,让他轻易出手。他也不掂掂你几斤几两,居然借车给你独自乱闯,以为你是霸王花吗?小包一个。”

“谁是包?你这是人身攻击。”沈寻郁闷地抗议。

“攻击?你哪需要别人来攻击?分分钟可以进入自毁模式,”程立冷笑,“来这儿一星期,手掌手臂全挂彩,那天在客栈也是你稀里糊涂闯错门,要是我真是歹徒,你早就横尸野外了。没准还得浪费警力搜山。”

沈寻眨眨眼,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最毒的不过他那张嘴,白生得那么好看诱人。

叹了口气,她决定不和他计较。

此刻坐在他身旁,车厢里安安静静,她回想起他如天神般降临拯救她那一刻,嘴角忍不住上扬。

“笑什么?”他眼角余光扫过她可疑的笑容。

“怎么,警察还管人笑吗?”

娇柔的嗓音,白瓷般的皮肤上浮着一抹羞赧,一双璀璨星星眼,盈盈地望着他。他指间一松,车轮压了中间黄线,又迅速扳正,回了正道。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低声道。

他下意识就想回一句——没有担心你,却发现没有及时出口,只听见车外风声呼啸而过。

突然就想抽根烟。

他按下车窗,点了火,却听见她又出声:“这两天是我一直耽误你正事,如果我之前不受伤,你大概可以活捉那个人。”

她听说,他从竜林拖着白林的尸体出来,一身是血,仿佛来自地狱。想来他情绪一定差到极点,也难怪那晚对她言语刻薄。

他没有说话,径自抽烟。

“不怪你,”半晌,低沉的声音才响起,“有些事情是讲时运的,没有什么对错,只能尽力,不能强求。在当时的情形下,对我而言,救你是最重要的,我只是做了更合适的取舍。”

袅袅烟雾在风中散开,似他一腔无奈。

大概觉得彼此间的沉默有些尴尬,他关了窗,打开电台。

有老歌在唱:难道我就这样过我的一生,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我最爱的人。

凝视着他冷峻的侧颜,沈寻觉得心中酸楚:“程队,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沈寻,”他幽然叹息,“以你的条件,找一个为你痴狂的男人很容易。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但凡心甘情愿,都不算浪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天在客栈,你坐在黑暗里,看着我的第一眼。”

爱情,哪有什么道理,哪需要掐分算秒,盘点理由。

大概就是那时吧,想成为光,将暗处的他照亮。

车刹在路边。

“要怎样,你才会放弃?”他侧身,黑漆漆的眼锁着她,“沈寻,你只是猎奇,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你在这里会留多久?一个月?两个月?稿子总有写完的一天,我只不过是你出差途中一段艳遇。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有艳遇从不稀奇,区别只在于你想不想要。我说得对不对?”

“当然不对,只有发生了什么,才算是艳遇,”沈寻轻轻一笑,“我们到哪一步了?枪林弹雨都不怕的程队,竟害怕我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她欺近他,水眸中满是挑衅,“害怕被我诱惑,还是害怕一直以来的坚守被动摇?”

被逼到绝路。那挺翘鼻尖、弯弯眉眼、小巧下巴,都像在笑话、挑衅。

程立索性头一低,狠狠封住那喋喋不休的红唇,封住那些自以为是的话语。

那舌尖竟是甜的。是琼浆仙露,是燎原的星火。他忍无可忍,愤怒于这赤裸裸的引诱,于是扣住她的后脑,夹着他的气息反扑,尝尽她每一处唇腔,侵占她每一次呼吸。

电台里歌仍在唱:可以说走,一早已拼命退后。想过放手,但未能够。怪你过分美丽,如毒蛇狠狠箍紧彼此关系。仿佛心瘾无穷无底,终于花光心计……

有汽车路过,引擎声清晰又淡去,有飞鸟停驻车前,好奇张望,都不能惊扰车内这美丽梦境。

在她窒息之前,他发了慈悲,缓缓退开身,眸色深浓。

她胸口起伏,双眼迷离。

原本被掌掴过的嘴角与唇经过这一吻,越发红肿,是遭受他蹂躏的直接证据。

“一个吻算什么?我有什么怕的?”他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带着一丝嘲弄,“丫头,我活了三十多岁,交往过的、睡过的女人,不算很多,但应该也不算少。虽然不是酒色之徒,但绝对不是柳下惠。我不否认正常的欲念,但那是另一回事。”

心事未了,他并没有打算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所以呢?”

“你说呢?”他揉揉眉心,有些无奈。他不是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吗?

“既然已经吻过了,”她捉住他手臂,贴得更近,“那么,接下来呢,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他瞪着她,表情一言难尽:“沈寻,你病得不轻。”

她却认真地点点头:“我承认。”

没错啊,他就是药。

“还可以做什么?你想的是上床吗?”他叹了口气,“如果就像你跟你朋友微信里说的那样,你想睡我,那是一个能让你高兴的心愿,我是可以——”

在瞅见她眼睛一亮时,他及时泼冷水:“但是沈寻,我不管你思想多开放,你始终是女孩子,在我看来,这种事情始终是女孩子吃亏。所以抱歉,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占了你的便宜,还假装自己是在抚慰你。”

她看着他,水眸一眨也不眨,像冻住了一样。

他眉心微拧,伸手拍了拍她仍然滚烫的小脸:“怎么?失望成傻子了?”

她静静摇头,安安分分在自己位置上坐正,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程立放弃追究这小丫头的心思,发动车子,继续赶路。

他是真的猜不到,看似静坐的女孩,心里早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说,之前对他,是好奇、崇拜、依赖、好色……种种情绪交织出来的迷恋,这一刻,沈寻是真的确定,她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

那样炙热的吻,她明明看见了他眼里的情欲,她也给足了他进一步的机会,他却说,他不能。这样的男人啊……他禁毒,却不知道,他自己就是毒。那身清冷和深藏的温柔,比海洛因还毒,令人不知不觉就上了瘾。

那样安静的她,让他好不适应。

终是忍不住,程立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只见那张失魂落魄的小小面孔上,闪过种种情绪,开心、落寞、酸楚、激动。

再回到局里,已经是午后。停了车,程立看向仍在沉默中的人:“饿不饿?你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吃东西?”

“好啊。”嘴角弯起,沈寻瞅着他英俊的侧颜——来日方长,步步为营,抓住培养感情的任何时机!

下了车,刚一起走到宿舍楼前,沈寻的脚步就突然停住。

“寻寻。”楼梯口,棕发男子唤她的名字,眼里含笑,深蓝色真丝衬衫,灰色西裤,手工皮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

“许泽宁?”沈寻瞪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来找你啊,”许泽宁走到她面前,用手指敲了敲她脑袋,“怎么,我一个吻吓得你要一直躲在这个鬼地方吗?”

沈寻表情一僵:“你胡说八道什么?”

“有客人?”淡淡的声音自身旁响起,程立看着她,没什么表情,“那我就不奉陪了。”

许泽宁的目光落在程立身上:“您好。”

程立颔首致意,上了楼。

三层楼梯,他边爬边能听到下面的对话。

“我给你带了一箱衣服,你待这么长时间,估计这儿也没什么像样的衣服牌子。”

“我有换洗的就够了,你怎么拿到我衣服的?”

“找你家阿姨啊。”

“突然来怎么都不说一声?”

“想你需要打招呼吗?再说,明天是周六,就想陪你过个周末,也不会影响你工作吧?”

声音渐渐淡去,程立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房间,一切安静。

“你嘴巴怎么了?”许泽宁盯着她红肿嘴角,皱眉询问。

“和人亲得太热烈,伤着了。”沈寻看着他,语气淡淡的。

许泽宁眸色一沉:“寻寻,不要和我开玩笑。”

“采访时遇到点事故。”沈寻看着他紧绷的表情,放弃刺激他。

“怎么这么不小心,”许泽宁叹了口气,“刚才那人是陪你工作的警察吗?怎么没有好好保护你?”

沈寻摇头,不高兴从别人口中听到对程立的负面评价:“程队已经足够照顾我。”

“好了,去换身衣服,”许泽宁摸了摸她头顶,“去我住的酒店吃点东西。”

到了许泽宁住的度假酒店,沈寻才发现他自作主张地给她也订了房间。经过上午的险遇和赶路,她也有点累,懒得再拒绝,和他喝了点下午茶,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等被床头手机振动声惊醒,窗外已是暮色。

电话那头是王小美:“寻姐,今天周五,按惯例程队请我们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一声“好啊”刚到嘴边,就被她遗憾地吞了回去:“我有朋友来,没法和你们一起了。”

“哦,这样,那我们下次再聚。”

挂了电话,沈寻起身下床,走到阳台。

眼前树木葱郁,湖水倒映着金碧辉煌的酒店,一派奢靡的景致。可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全无兴趣。

到餐厅坐下,许泽宁已经点了一支黑皮诺,将菜单递过来:“牛排还是三文鱼?”

“随便,你替我选吧。”沈寻掂起酒杯,晃了晃,凝视那一片波光潋滟。

她哪样都不想吃。她想念老旧卫生院,他托张子宁买的那碗粥。今天他请客,请大家吃的是什么?是否会卸下平常冷冰冰的模样,也和大家一起嬉闹?应该会喝酒吧?他应该酒量很好。

心念一起,她拿起手机发微信:你说要带我吃饭,今天没吃上,这机会能不能留到下次?

“寻寻?”许泽宁唤她,“甜品给你点份巧克力舒芙蕾可好?不知道这边会做得怎样,可以试试。”

“都好,”沈寻耸耸肩,听服务生重复菜单,忍不住嘴角一扬,“到哪里都吃差不多的东西,你不觉得无聊啊,还不如坐街边吃一碗过桥米线。”

许泽宁一怔:“如果你想那样,可以啊,明天陪你吃路边摊。”

沈寻扫了一眼他那对精致袖扣,笑了:“我开玩笑。”

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一亮。她连忙拿起,程立的回复就一个字:能。

情不自禁,眉眼弯弯,像中了大奖。

许泽宁瞧着她突然间的笑容,眼眸微沉:“什么事,这么开心?”

“没什么。”沈寻摇摇头,但轻快的语气泄露了她雀跃的情绪。

许泽宁沉默凝视眼前人。DVF的V领裹身裙太适合她,胸口肌肤如莹莹白玉,珍珠吊坠下是隐隐的诱人沟壑……他的小女孩,早就已经长大。但是,彼此间的感觉,却渐渐陌生。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所以那天在他自己的生日聚会上,冲动地吻了她。

“寻寻,那天我酒喝多了,对不起。”他道歉,语气诚恳。他提醒自己,需要足够耐心,才能让她重新心甘情愿地依附。

“没事,还好我清醒。反正,也不是我初吻。”她话里有话,像只藏着利爪的小猫。

初吻是哪一年?哦,还是读大学的时候。那个金发大男生帅过贝克汉姆,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捧爆米花,你抓一口,我抓一口,突然间四目相对,于是侧首,小心翼翼地偷偷接吻,彼此面红耳赤。

那是每个人的人生必经课,有时新奇多过于真正的心动。

今天那人同她说,一个吻算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当他在她唇间流连,时间都停止了。

“听说附近的球场还不错,明天陪我一起打球?”许泽宁无视她的挑衅,换了话题。

沈寻本想拒绝,但看到他眼下有淡淡青色,想必百忙之中奔波而来也是辛苦,心里一软,便点头:“好。”

说到底也是多年情谊。那些苦闷的年少假期,也曾躲在许家花园度过。那时少年会摸摸她柔软的发,说,寻寻,我读小说给你听好不好。怎么会不依赖,他代替了部分她父母的角色。

她脑中存了一段永远不会更新的录音,是母亲最后一次给她读的那段——他用闪烁的航行灯,对农庄做出了回答。大地洒满了灯光的呼唤,每家每户都对着辽阔的星空,点亮了自己的星光。好像在大海上点亮了灯塔。所有隐藏着生命的地方,都有闪烁的亮光。

“寻寻。”许泽宁凝视她迷蒙的眸,表情无奈又隐忍。

她回神,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明明知道他无辜,但是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从前的岁月,让她想逃。

吃完晚饭回来,程立与江北他们在楼下抽烟。眼见王小美兴冲冲跑上楼,又跑下来,举了举手中刚买的水果:“这么新鲜,本来想拿给寻姐尝尝,她还没回来。”

程立正在看手机,目光不由得落在右上方一角,已经过了十点。

“你放到办公室冰箱吧,她今晚不一定回来,明天再拿给她吧。”他弹了弹烟灰,淡声道。

王小美一怔,应了一声,朝办公楼走去。

江北瞥了一眼程立沉静的表情,和张子宁对视了一下,后者朝他做了个鬼脸。

“小美,这么晚,你去哪儿啊?”夜风里,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程立抬眼,看见夜色里缓缓而来的身影,在路灯下渐渐清晰。

她穿着玫红印花的长裙,纤腰款摆,脚步轻快,翩若桃花精灵。行走间有风吹过,雪白的长腿昙花一现,却动人心魄。V领泄露了一片晶莹,但高度恰到好处,不刻意显山露水,却令人遐想。

“想不到寻姐身材这么有料。”张子宁压低了声音赞叹。

“子宁,你把昨天说的那电影拷给我吧,我今晚想看下。”江北揽住他的肩,未等他开口,就把他往宿舍楼拽。

那一边,小美把水果袋往沈寻手里一放,也一溜烟上了楼。

只剩下沈寻拎着袋子站在原地,眨了眨有些茫然的眼,静静望着他。

他瞅着她,摁灭了烟,不说话。

“我怎么感觉他们都怪怪的?”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缓缓走近他,眉眼灿如天上月牙。

“上楼,早点休息吧。”他伸手,替她拎水果袋,先迈上楼梯,宽肩长腿,背影高大。

沈寻愣了一下。是她的错觉吗?他转身的那一霎,俊颜上好像有隐隐的笑意?

翌日上午,沈寻准时赴约,陪许泽宁打高尔夫。

“有一阵子没打了吧,球技好像退步了。”许泽宁看着她微笑。

“岂止一阵子,很久没碰球杆了,我是新闻民工,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上一次陪人打球,还是为了做专访。”沈寻把球杆递给一旁球童,看了看日头,“不打了,回去歇会儿。”

下场打18洞,最要紧的是有相处舒适的球友,否则那么长时间,话不投机半句多,都是煎熬。

她仰头喝水,那一霎视野里却出现熟悉的身影,让她差点呛到。

是程立和江际恒,还有一位美女作陪。

避无可避,因为江际恒已认出她,朝这边打招呼:“沈寻,又见面了。”

“嗯,我朋友从北京过来,”她反应很快,同他握手,又看向程立,“你没跟我说今天要来这儿啊。”

言毕,她打量他身旁的女人,目光如炬。

“际恒临时和我约的。”程立看着她,嘴角微扬——不笨,还记得继续扮演她的角色,连醋意都演得很真。哦,不对,这丫头大概是真吃醋。

未再多言,沈寻同他们告别,先行离开。

许泽宁在一旁问:“那位是?昨天我们也碰到的……”

“你说程立?”沈寻语气平静,“禁毒大队队长,这阵子我归他管。”

“你们看起来关系不错。”

“不处好关系,我怎么做好工作啊,”她微笑,“午饭去哪儿吃?”

“不如就在这儿吧,我临时有个电话会,吃完可以去休息室,好不好?”许泽宁摘了墨镜,盯着她,笑容温和。

“三哥,你的小女友好像吃醋了。”江际恒瞅了一眼沈寻离开的方向,朝程立戏谑一笑。

“女友?我消息滞后了吗?”这家高尔夫会所的老板陆妍——也就是站在程立身旁的女人神情惊讶,“什么时候的事?难怪她刚才看我的眼神像看敌人。”

“小丫头一个,不用在意。”墨镜之下,程立嘴角轻扬。

“我看这姑娘不错,”江际恒瞅了他一眼,缓缓开口,“毕竟,叶雪离开也三年了。”

程立没说话,对准球,扬杆,姿势利落。

洗过澡,换了衣服,程立走到观景长廊抽烟。

一双纤臂自后方绕了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空气里飘起淡淡的香水味。

“想不想我?”陆妍笑,精心描绘的眼妆十分妩媚,刚换上的黑色蕾丝裙勾勒出惹火曲线,也尽显熟女风情。

“嗯。”程立拉下她的手,不露痕迹地退开身,叼着烟轻应了一声。

“有了小女友就忘了我了?”陆妍问。

“都说了,只是个小丫头。”

“你可是有段时间没来了啊。”陆妍不满地抱怨。

“忙,”他瞅着她,俊美笑容无懈可击,可惜了这张脸,要是去做电影明星,一定颠倒众生,“你知道,我一向把你这儿当疗养院,依赖得很,实在是没时间。”

“疗养院?疗什么呀?”女人娇媚的笑声充满诱惑,长指点了点她眼前的健壮胸膛。

“疗心疗脑。”程立低沉一笑。

“当我这里是精神病院啊,”陆妍轻啐了一声,“际恒也好一阵子没来了,上个月他不是去了趟缅甸嘛。”

“哦?没听他说。”黑眸一沉,程立的语气仍是漫不经心。

“说是看中了块地皮,想做开发。”

“嗯,江家在他手里风生水起,比从前风头更盛。”

“我去看看午餐备得怎么样了,今天都是你爱吃的菜,”陆妍退开身,却仍是依依不舍地开玩笑,“来,吻别一下?”

程立一笑,抽着烟不说话。

目送着陆妍的背影款款而去,他恢复了平静的表情,黑眸晦暗不明。

摁灭手中的烟,他走向一旁的阳光房,刚绕过墙,脚步却骤然止住。

两米开外,小小的人儿拿遮阳帽盖住脸,仰身躺在躺椅上。

沈寻将自己的脸藏在黑暗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在这世界藏住她这个人。她知道自己不该偷听,那样不礼貌,可是浑身像在这椅子上生了根,动不了。

他并不是因为叶雪排斥所有女人啊,而只是排斥她。

是了,大概她追他的姿态太难看。

她眼里泛酸,胸口也泛着苦涩。

是对她真的不来电吧。所以这些日子,无论她如何示好、骚扰,他都不动如山。

也许在他眼里,她只是个笑话吧。只是一个不知分寸、厚脸皮的小花痴,所以他说——只是个小丫头。

“你在做什么?”程立拿掉了她的帽子。

她满目是泪。

他一下子愣在那里。

“太阳晒得眼睛疼。”她迅速掩饰住自己的慌张,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背光的他,表情陷在阴影里,让她看不清。

她也不想看。

那张让她沉迷的脸庞,越看越心酸。

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站在那里看着她?

突然间,委屈如洪水决堤。她用手背挡住眼睛。

“你怎么了?”程立开口,嗓音微哑。

“没事。”

“没事为什么哭?”

“跟你说太阳晒的,”她努力想忍住泪水,忍得脸都涨红,“你不用管我。”

讨厌,他明明知道她为什么难过,却还要看她笑话。

“手上的伤都没好,为什么不乖乖歇着,出来打球?”他轻叹,声音难得温柔。

“我也没怎么打,”她睫毛上还挂着泪滴,语气像孩子般赌气,“是,早知道就不来了。”

不来就撞不到他和别人调情。

“嗯,是不该来。”他居高临下,将她别扭的表情尽收眼底。

“你快去吃你的午餐,都是你爱吃的菜。”她没好气地回嘴。

“好,再见。”他淡淡出声,转身迈步离开。

没走出几步,背后躺椅一响,细小手臂环住他的腰。

“程立,我喜欢你,”轻柔的声音,贴着他的后背传来,仿佛可以震动到他胸膛,“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

“你和她不一样,”他低头,俯视腰上那一双白嫩小手,纤指紧紧交扣,带着固执的力量,“我和她也没什么。”

她怎么会懂,这柔弱的怀抱,令他害怕。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知道——”

大掌握住她一只手,缓缓上移,到他胸口位置。

“沈寻,我没有心了,”低沉的声音缓缓扬起,“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刚结束电话会议,许泽宁拿着手机拉开私人休息室的门走到外间,抬头那瞬,却骤然止步。隔着明净的窗户,他看见一对静静依偎的身影,午后阳光下,美丽得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