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 (二)

对方话音落地,温舒唯因绝望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神这才开始重新聚焦。

她在黑暗中轻轻滚了下喉咙。

中国海军蛟龙突击队,营救任务。

这人是来救她的?

温舒唯皱眉,轻轻咬唇,怀疑又惊恐地盯着不远处那道黑影。不知该不该相信。

五官容貌全看不清。但从那模糊轮廓,能判断出这人的身形轮廓十分高大,背脊挺拔笔直,即使不说话,周身也自带一股教人不容忽视的强压气场。

就在她迟疑彷徨的几秒光景,对方再次开口,调子依旧平常而冷静,声音意外的好听。很低沉,也很年轻。

他冷不丁地说:“爬过树没?”

温舒唯愣了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黑暗中,沈寂没有吭声。他一只手拎着□□侧身半步,让出点儿位置,侧头看向那细胳膊细腿儿的纤细人影,动动下巴,示意那姑娘仰脖子往上瞧。

温舒唯茫然,一头雾水地顺着那人动作抬头一看。

是刚才那个被踹开的通风管道口。

温舒唯大概懂了。她深呼吸强迫自己的大脑重新运转,左右环顾一番后,支吾了下,道:“我身高不够,臂力也有限。你先上去吧,然后再拉我一把……”

她话还没说完,那黑影忽然大步朝她走过来。

温舒唯一怔。毕竟素昧蒙面,这人又身份未知,见他走近,她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后躲,想要逃离。可谁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还没付诸行动便让对方给制止——

“特殊时刻。见谅。”耳畔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贴得很近,从容冷静语调平淡。不掺杂丝毫邪念。随后两只有力的大手便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腰,一下劲儿,轻轻松松就把她整个儿半托着给举了起来。

温舒唯猛然双脚离地悬空,身子一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之前经历过一次殊死反抗,轻薄衣物早有破损,雪白的一段儿腰上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男人的手纯属无意,刚好放在那位置。

宽大有力,或许是常年拿枪的缘故,很粗糙,指腹掌心结着薄而硬的茧。

温舒唯浑身紧绷,被他触碰到的皮肤火烧一样。

鼻尖萦绕着一股气息。不同于整个货舱里的腐朽霉臭,不同于某些海产品的咸湿海腥。那是一种混杂了雨水、海水、皂荚粉,和雄性荷尔蒙的味道……一点也不难闻。

非常时期的非常接触,不得已而为之。

脸颊温度在不受控制地往上窜,她咬唇甩甩头,定神,用力举起两只胳膊。

姑娘腰身细细一把,沈寂两手几乎握不完。他将她举高至她双臂可以够到通风口并方便发力的位置,而后语速微快、没有语气地说:“先抓住管道口。”

温舒唯额头上全是汗,咬咬牙,十指收拢一把扣住上方的管口边沿,用尽全身力气往上爬。

努力两次,爬不上。

温舒唯一下子急了。她已经快九个小时没有进食,四肢虚软无力,根本没办法负担起整副身体的重量。

怎么办?已经耽误好些时间。再这么下去,万一被那些海盗发现,那……

“我、我上不去。”由于慌乱和恐惧,黑暗中,她的声音听起来夹杂了一丝颤音和微不可察的哭腔,绝望无助极了,“我好像没办法上去。”

“慌什么。”沈寂很冷静,“抓稳。”说完不等温舒唯有所反应,他弯下腰,原本握住姑娘腰肢的两手往下一滑,环住她的腿部,用力往上一托,速度极快,力道也极大,几乎是瞬间便将她半个身子都送进了管道口。

温舒唯没空愣神,咬紧牙关憋着一股劲儿,终于爬上去。她大汗淋漓地喘着气,来不及休息便下意识地将脑袋和右手从管道口伸下去,说:“来!抓住我的手,我拉你!”

“躲边儿上。”底下的人说。

温舒唯顿了下,只好收回脑袋和手臂。

沈寂把□□往背上一挎,举胳膊,十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住管道口,眯眼,试了试。裹在作战服里的臂肌猛然绷紧,发力一撑,人轻而易举就上去了。

目睹全程的温舒唯:“……”

沈寂进入通风管道,侧过脑袋看那姑娘一眼。管道里的可见度和底下仓库没什么两样,视野里都是黑魆魆一片。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根据她的轮廓和皮肤感应到的呼吸温度来判断两人之间的距离。

沈寂闻到了一股香味儿,像茉莉混合着草莓牛奶,甜甜的,温热的。

管道内空间逼仄而狭窄。

她近在咫尺。

短短几秒,窄小黑暗的管道内响起个声音,细柔微颤,分明害怕到骨子里,却强自装作镇定无畏的语气。她小声且十分谨慎地问:“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往左是出口,先去甲板。”沈寂答。

温舒唯闻言点点头,不再说话,默下来,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轻手轻脚匍匐前进。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沈寂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跟在她后边儿。

前行一小段距离后,管道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有人怒吼,有人叫骂,都说的索马里语。

海盗们发现船员们不知去向,一个个双眼赤红咆哮嘶吼,活像发了疯的夜叉。

货船被撕开了风平浪静的面具,一刹那间重回修罗场。

温舒唯听见外面的动静,动作一顿,提醒自己要冷静,身处险境,越慌越乱。但她全身仍无法控制地微微发着抖。

沈寂察觉,静了静,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任何事,跟紧我。”

温舒唯:“……”她怔然地回头望他。

只望见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个人道:“我会竭尽全力确保你的安全。”

有时候,一个人的一句话能杀死一个满心欢喜的人,一个人的一句话,也能拯救一个身处绝望的人。

温舒唯心尖微微一紧,无声地点了点头。半秒后,她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谢谢。”

话说完,没听见后面有什么反应。

“……”她抿抿唇,似是迟疑,接着才轻声一字一顿地认真说:“我相信你。”

*

甲板上有灯,通风管道的尽头已经能觑见一丝光。虽微弱不甚明亮,但让整个黑窟窿似的管道一衬,竟耀眼如旭日。

温舒唯蜷着身子趴在管道内,抬眸看见出口的和亮光的刹那,她心下一喜,下意识地就想回头跟身后的人说。

“前面……”

刚出口两个字,背后伸过来一只大手猛捂住了她的嘴,封死她喉咙里的所有声音。

“别出声。”沈寂嗓音压得又低又哑,一手堵了姑娘的嘴,一手握枪,神色冷峻面无表情,整个人处于高度警戒状态。

甲板区域的通风管道是主管道,空间比之前的几条副管稍宽敞些,但依然狭窄。这个动作使两人不得不紧贴在一起。

温舒唯心跳如雷,屏息凝神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

微光照入,刚好打亮男人的眼睛。他其余五官都在黑暗中,只一副眉眼从满目黑暗中突围出来——山根笔挺,剑眉的纹路清晰分明。眼睛长得非常特别,稍狭长,眼角下钩,眼尾轻扬。瞳色不似寻常人那样深黑,而是呈现出一种偏浅的浅棕色。

一双本该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让眸光中的森寒杀意冲得冷漠而残忍,嚣张乖戾,狠进骨子里。

温舒唯心突的一沉。

她联想到了荒野上嗜血为生的野兽,白日蛰伏不出,夜里大开杀戒。

而且,这双眼……

竟似有几分熟悉?

温舒唯一时竟有些走神。

就在她晃神的刹那,沈寂低头微微贴近姑娘的耳边,沉声,极低地对她说:“一会儿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记住了?”

男人微凉的呼吸扫过温舒唯的脸颊,夹杂着一丝清冽的烟草味。温舒唯来不及窘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极有可能是一场生死恶战。

他们要面对的是船上数十名穷凶极恶的武装暴徒。

“……”温舒唯用力咬唇,片刻,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沈寂松开她,匍匐前进无声无息地贴近出口。架枪,瞄准,满面森冷严霜,头也不回地沉声撂下一句:“躲我后边。”

温舒唯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好。”

*

雨越下越大。

亚丁湾海域,狂风暴雨黑浪滚滚,仿佛随时会有长着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怪兽破海而出。

除温舒唯外,“奇安号”上的其它船员均已在蛟龙突击队其它队员的护送下成功撤离。

回过神后的暴徒们怒不可遏,冲上甲板,迎风冒雨,端起枪对着黑漆漆的海面一通乱扫。

索马里海盗成疾,这伙人是以“吉拉尼”为核心的海上武装强盗,规模在海盗兵团中不算最大,但集团内部成员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心狠手辣穷凶极恶,势力在亚丁湾海域仍不容小觑。

这次劫持“奇安号”,吉拉尼集团早已策划多时。原以为成了笔大买卖,能好好敲诈勒索狠赚一笔,谁知……

“妈的!”

一个浑身肌肉纠结满是刺青的索马里壮汉恶狠狠地啐了口。他抄着枪骂骂咧咧地上前几步,抹了把被雨水冲得睁不开的眼睛,骂道:“这么大的雨!下海就是死路一条!那些该死的杂种究竟跑哪儿去了!今晚是谁在放哨?”

“是博格和大胡子。”一个矮小得跟瘦猴子似的男人应声,回他索马里语,“没见着人,估计早让人宰了!”

“没用的家伙!”

……

一群暴徒围在甲板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叫骂抱怨着,声响极大,清清楚楚传入通风管道内。温舒唯全身都被冷汗湿透,汗毛倒竖浑身发抖,只拿手用力捂住嘴,迫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其它人还好说,那个货舱里的娘儿们怎么逃出去的?”纹身男咬牙切齿,“见了鬼了。”

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从身后船舱由远及近。

众人闻声回过头,瞧见来人的刹那,一个个便都规矩下来,喊了声“头儿”,神色三分恭敬七分畏惧。

被称作“头儿”的是一个戴着玛瑙耳环的中年人。他实际年龄不到四十,但常年的海上风霜使得他的面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上好几岁,眼角和额头布满褶皱,个头中等,在一堆人高马大的壮汉里并不醒目。

左眼位置盖了只黑色眼罩,唯一的右眼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琥珀色,目光阴鸷冷酷。

“舱门关死了,人还被五花大绑,能逃出去就说明有帮手。”独眼男人开口,声音极其沙哑,难听得像是破旧走音的大提琴在哀鸣。

半秒后,吉拉尼不知想到了什么,眯了眯右眼,看着大雨倾盆狂风呼号的海面冷笑了声,慢条斯理道:“除了舱门,货舱应该还有个通风口。”

“可不!”一众海盗听完一愣,都一拍脑门满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还有个通风管道!”

吉拉尼微转头,余光阴恻恻地瞥向了不远处的管道。

暴徒们回过神,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端起枪,压轻步子缓慢朝管道口靠近过去。

甲板上瞬间安静,只余雨声风声涛浪声。

纹身男是吉拉尼集团的头马,自然打头阵走在最前边儿。他面容狰狞,站定后舔舔牙,低咒了句就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管道口,狞笑道:“先给你来顿好的。”

“……”温舒唯脸色霎时惨白一片,捂住嘴,几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纹身男即将扣下扳机的眨眼间,一粒子弹穿云破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了出来。

准确无误击中纹身海盗的腰腹。

壮汉始料未及,吃痛,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暴徒们全都愣住了,来不及反应,又一个东西从管道内投掷出来。骨碌碌滚到了之前的瘦猴脚边。

瘦猴定睛看了眼,鬼叫惊呼:“手榴弹!”

众人登时吓得往四处扑逃。

通风管道内,温舒唯又惊又慌不敢轻举妄动,忽然被一股大力扯过去给死死护到身下。

她全身都在发抖,微抬头,视野里漆黑模糊,男人目光凌厉满是嗜血杀意的眼睛成了唯一的光。

黑而亮,亮得逼人。

轰一声巨响炸碎海面。

温舒唯被得震头晕眼花双耳嗡嗡,胃都在翻滚,那人已瞬间从管道口举枪扫射纵身而出,身法干净利落,速度极快,她甚至都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

事发突然,海盗们阵脚大乱,沈寂落地瞬间已经解决三名敌人。

温舒唯咬紧牙关飞快爬到管道口,往外瞧,外头枪林弹雨正在恶战,甲板上一片狼藉,海盗们尸体横陈,有的被手榴弹炸得血肉模糊,有的被步枪扫成筛子,血流成河,让雨水一冲,流进浪涛汹涌的大海。

那个人呢……

温舒唯又慌又乱害怕极了,目光扫视一圈,终于在一个集装箱后面看见了道海蓝色的高大身影。着中国海军迷彩作战服,一身武装,右胸口暗红一片,明显是血迹。

他中枪了?

“……”温舒唯瞳孔收缩,抿唇咬咬牙,视线抬高。借着甲板上的光线,这才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真容。

肩很宽,背脊笔直挺拔如劲松。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是一副非常硬朗利落的侧颜轮廓线。短发漆黑,额头饱满,连亚丁湾的狂风暴雨灭顶黑暗都没能淹没那副深刻立体的五官。脸上沾着雨水和血污,但丝毫不影响整副五官的美感,眉与眼相融,再添一笔铁血狠戾,教人胆战心惊。

夜色暴雨下,他持枪,瞄准,眼神凌厉冷漠,狠戾入骨,没半点恻隐之心。

这张脸……

温舒唯难以置信,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突的,集装箱那头扔出来一枚烟雾弹,顷刻间,通风管道口附近便升起大片白雾,烟雾袅绕,视野可见度瞬间降到最低。

与此同时温舒唯听见一个声音用中文大喊:“出来!我掩护你!”

电光火石的零点几秒,她全身血液逆流心提在嗓子眼儿,不敢耽搁,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猛地从管道口扑出去。

甲板上人声嘈杂,暴徒们用索马里语大骂着,无差别无目标地朝烟雾位置开枪,流弹几乎擦着温舒唯的脸颊飞过去。

砰一声闷响,温舒唯摔落在地,瞬间被暴雨淋得湿透。

手腕手肘全都擦破了皮,她咬唇,忍住疼,手脚并用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就在这时,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腕子,没工夫等她磨蹭,直接拎小鸡仔似的一把将她拎起来扔到自个儿身后护好。

一管子弹打完。

沈寂垂眸,动作飞快地换弹夹,上膛,脸色冷漠得可怕。他头都没回,没什么语气地说:“我数到三。”

温舒唯没明白,“什么?”

“一。”

砰砰,又一个海盗中枪从船上跌落。沈寂左胸口的作战服已经完全被血浸湿,但他边开枪数数,眉毛都没动一下,没感觉似的。

温舒唯抹了把脸上的雨,皱眉追问:“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二。”

温舒唯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三。”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沈寂二话没有,直接把边儿上还一头雾水的姑娘拽过来拖到栏杆处。

暴雨肆虐,冲刷着整片亚丁湾,海面狂风呼啸海浪滔天。“奇安号”在风浪中颠簸如一叶浮萍。

温舒唯睫毛颤动了瞬,意识到这个男人要做什么,吓得血液倒流,再也忍不住,在暴雨中冲沈寂扯着嗓子喊:“会死的!我们会死在这里!不能……”

沈寂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信我。”

“……”

眼下的境况,跳海是唯一的生路,但这样凶险恶劣的天气,他又中了枪……

温舒唯脑子里一通天人交战,进退维谷濒临崩溃,终于绝望地哭出来。

烟雾弹的浓烟开始消散,海盗朝这方步步紧逼。流弹四射,咆哮连天。

没时间了。

沈寂神色冷峻,不等温舒唯回话,一把扣住姑娘的腕子往怀里一扯,转身从甲板上一跃而下……

哗啦一声巨响,海面激起巨大浪花。

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口鼻,温舒唯整个被卷入海浪,视线中瞬间只剩下一片混沌黑暗。

她只记得,在完全被海水吞噬之前,那人嗓音模糊遥远,在她耳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错觉般低柔的:“乖。别害怕,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