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恒河的日夜

在这个无梦的早晨醒来,要定一下神才知觉自己身处旷野,耳边是风声鸟语,眼前是满塘莲花,再一次觉得身在天堂。

一转头,看到光环中的大辛,我几乎有种晕旋的感觉。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已经在诵经了,面对莲塘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宛如神像——是我的守护神吧?

我静静地坐起身,抱着膝看他念经,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欢喜。自从父亲过世后,这十几年来,我好像从没有睡得这样香甜过,晨光清凉,凝脂般朝阳在天边冉冉升起,一切美得像个梦。

这情形如此亲切,让我有种错觉,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看他念经。好像这情景早已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封存了几千几百年,此时又重新展现在我的面前。在一泻如水的晨光下,他的侧面线条山棱起伏,波澜壮阔,从额头、眉骨、鼻子、到嘴唇的线条都十分优美,长而曲的睫毛又黑又密,如果他也有一头这样浓密鬈曲的长发,该多么帅气。

大辛在这时睁开眼睛,迎着我的注视展开了一个微笑,轻轻说:“早晨。”

那真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如果出家人也可以用美貌来形容的话,那他真是一个绝色的沙门。

我有些羞涩于自己刚才对他的打量,于是别转面孔,起身去湖边洗脸。

吃了点干粮,我们便上路了。两个人都很沉默,这于他可能是一种习惯,而对我来说,则感觉可以同一个近乎陌生的和尚说的话都说完了,再深细的语言,则出师无名,怕会触怒了他。

他待我是如此温和宽容,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有种莫名的敬畏,如对神明。

没有走出多久,我就搭到了一辆去瓦拉纳西的顺风车,遂与大辛告别。到了这时候,却突然失落起来,似乎巴不得永远拦不到车,可以就这样一直陪着他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如果餐风露宿就可以活的话,也许让我一辈子留在旷野的莲花塘边看他念经,也是愿意的。

我反转身子,从后车窗里贪婪地看着他英俊的脸,温和的神情,灰色袈裟在风中扑打扑打地像一只鸽的翅膀,坚毅跋涉的身影越来越远,并迅速消失在道路转弯处。此时天空地旷,本来路是黄的,田野是绿的,远山是蓝的,忽然不见了和尚,天地间寂灭如灰。

我想我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一幕,只觉好像失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样,闷闷不乐。那以后我每当想起大辛,第一个镜头就是他打着伞走在莲花池畔的身影,第二个便是我从汽车后窗里看到他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这出现与消失就好像灯的开关,一亮一暗,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后来的记忆中。

到了瓦拉纳西,我并没有去小辛替我预订的三星级酒店,而是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恒河左岸的背包客集居地,挑了一间每晚一百卢比的三流旅馆。屋内除了一床一几外别无所有,但幸好还算整洁。

经过荒滩夜宿,我的适应能力已经大大增长,只要可以洗浴便都能将就,况且行李箱丢失,许多日常用品都要重新添置,不得不节省开支。但为了礼貌起见,我还是给小辛的朋友杜比先生打了个电话,代致问候。

他相当热情,立刻便要来旅店与我会合。盛情难却,我只得说了地址,约好四点钟见。

安顿好一切后,我下楼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又在路边小店买了两套印度女孩常穿的衫裙长裤,挑了件宽松的土耳其袍子权充睡衣。因为一例甩甩荡荡的,便也无所谓合不合身。

三点钟刚过,门便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我主动伸出手来,用英语问候:“是杜比先生吗?”

“我听说你叫辛哈小辛,那你也会叫我小杜。”他用蹩脚的中文磕磕绊绊地说,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他看起来比小辛年纪略长,样子也还端正,但一双眼睛过于灵活,说不出哪里令人不安。

我用力抽出手来,也无意于纠正他的语法,只是笑笑说:“杜比先生,我们说英语好了。”

他倒也从善如流,立刻改了英文,但语气颇不甘心:“我很想练习我的中文。我比小辛早两年毕业,但没什么机会练习,现在生疏得多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小辛的学长,也是尼克鲁大学毕业的,这倒是失敬了。但想想我国的很多英语系毕业的大学生也同样说不好英文,便也释然。

“住在瓦拉纳西、结交圣人、用恒河水洗浴、敬奉湿婆神”,是印度教徒的人生四大乐趣。而这四件事中,有三件都是需要在瓦拉纳西才方便进行的。可想而知,这个城市有多么繁华、拥挤。

更何况,这里不仅是印度教的圣地,同时还是佛教的起源地,因此每日每时,都有成千上万的教徒或游客从世界各地拥往这里来。正如同经文里的那个词:恒河沙数。

杜比是骑摩托车来的。但这里离恒河很近,从窗户望出去,甚至可以看到一带河流的影子,因此我提议我们散步过去。

从旅馆往河边,沿街满是商铺货档,乍望过去琳琅满目,色彩如流,那些纱丽、首饰、鎏金神像、锦绣地毯,极尽富丽光华之能事。然而低下头,却可以看到满地牛粪、垃圾、腐烂的食品、和废弃的各式塑料袋。人与三轮车在争路,牛与野狗也跟着凑热闹。

我们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过去,杜比试图拉我的手,见我一再甩脱,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拖曳而行。

离我们不远处,一辆轿车与人力三轮交错,互相挡了路。轿车的司机下来,揪住三轮车夫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我原以为一场肉搏在所难免,却不料那三轮车夫竟然抱着头蹲在地上,连一句反抗或者分辩也不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警察就站在离他们不足百步处,非但不闻不问,还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我为之瞠目,忍不住叹道:“欺人太甚!”

杜比居然听懂了,用中文回复:“这就是阶级啊。”

“可是,你们的治安呢?你们的文明呢?”我不满地质问,“一句阶级,就可以放纵犯罪吗?”

“又不是杀人放火,怎么能算是犯罪?”杜比冷淡地说,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向前走。

此时恰好有一队三轮车夫拉着客人一路按着车铃驶过,一望可知是某个旅游团队。那几个警察立刻精神起来,一字排开,挥着棍棒大声地吆喝着,劈头盖脸地抽打在每个车夫身上。人均有份,无一落空。而那些无辜的车夫,只是低着头用力蹬三轮,无怨无悔地用肩背承受着凭空而降的棍棒,甚至连头都不会抬一下。似乎无缘无故地挨这一下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而经过警察面前不挨打才是不正常的事一样。

我已经失去评论的兴致,只沉默地随着杜比穿过人群,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更加令人瞠目,而无法继续沉默——就在往前不远的一个叉路口,又一队旅游团坐着三轮车队经过,却被警察拦截,说他们挡了道路,阻塞交通,要检查导游证件。那个导游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看样子是趁寒假出来打工的大学生,当然没有导游证——事实上印度大多数的导游都没有导游证,警察不过是在寻衅勒索罢了。没问上两句,警察不由分说便扬手给了导游一个嘴巴。导游不是车夫,当即捂着脸分辩了两句,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掌掴。

游客们惊叫起来,也都围上前七嘴八舌地帮着说话。我这才发现是中国团。有个年轻女孩显然是领队,拿出导游证来与警察交涉,然而那些警察根本不屑争辩,只挥着棍棒下令,要将整队十七人全部带去警局搜查。

我忙推杜比说:“你是本地人,能不能帮忙说说话,想办法帮帮他们吧。”杜比点点头,排开人群走过去,二话不说掏出一叠钞票便塞在警察手里,连人们的眼光也不避讳,就这样当街公开行起贿来。

然而,这一招真是管用,三两句话后,警察挥了挥手,十七人团被放行了。我几乎看得呆住,其实,贿赂枉法和仗势欺人在每个国家都是有的吧,然而像这样赤裸裸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发生还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尤其是警察随意打导游耳光,这在文明国家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吧?

走到安全地带后,女领队抓着我的手不住感谢,又问杜比花了多少钱。杜比说一千卢比。领队忙拿出二十美元来塞在他手中,又连声道谢。其实我和领队都很清楚,刚才杜比塞给警察的钱数最多只有几百卢比,但是我们也都知道如果不是杜比出面,真不知这一幕闹剧要如何收场,即便让他赚一点也是应该的。

领队的姓很特别,姓仇,来自广州。这是一个广东老年团,大多数人别说英语,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如果真是被带到警局去,后果不堪设想。印度警察的“黑”是出了名的,谁知他们会把人带到哪里去,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况且,即使真的只是带到警局公事公办,也足以让这团人的行程计划大打折扣的了。

为了表示感谢,也是觉得有个擅交际的本地人陪伴在侧会更让人放心,仇领队一再邀请我们同船游河。我本来觉得居功图报非君子所为,然而难得他乡遇同胞,况且也并不想同杜比单独相处,便欣然同意了。

没有人能说清瓦拉纳西的年龄,两千岁三千岁或是更多。或许,自从有恒河,有人类起,就有这座城了吧。

传说恒河是因为湿婆在天河里洗头,天河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人间而汇成的。印度教徒认为对着日出的方向用恒河水洗浴可以清洗罪孽,获得重生。

虽然此时已经是下午,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浸泡在河水中,大多是男人和老人,很少见到年轻女人,大概是躲在比较隐避的地方吧。他们并不像传说中那样赤身裸体,而大多在腰间围着点什么,三三两两,或坐或立,清洗着今生的罪孽,祈祷来世的轮回。

倒是岸边有三个僧人赤身裸体,在土筑的高台上做出种种朝拜动作,看起来更像是瑜珈表演。为首的是一位老者,形如枯柴,双目深眍,年纪不可辨,说他四十也行,八十也像,稀疏的长发编成无数细辫委垂于地,身上涂满白灰,一丝不挂,腰间物不知羞耻地搭拉着,令经过的人又想回避又忍不住要拍照留念——毕竟,这就是传说中苦修的圣人,难得一见的。

他的两个弟子在旁边击鼓助舞,其中有个僧人的长相真是令我毕生难忘,他只有左边半张脸是相对完整的,右边脸则完全挂下来,就像是溶化了的蜡那样一直低垂至颈部,眼睛嘴巴都只是依稀有个影子,但肯定是没有任何功能了,更像是一段腐烂的肉,就那样随着他的舞步甩搭甩搭地摆荡着,就好像泰戈尔诗里形容的“天狗的帮凶”。

我只看了一眼便发起抖来,这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可怖的面孔,那是超乎想象的一种丑陋,即使是做噩梦或者在最可怕的惊悚片里,我也不曾见过那样一张邪恶的脸。与他相比,《魔戒》里的魔鬼小矮人简直堪称是美丽的。

我无法接受那样一张脸会是个忠诚的信徒或者有德的僧侣。尽管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以貌取人是肤浅的,况且他长了一张那样的脸,除了出家之外也别无出路,但仍然不能对他同情。

仇领队也低低地惊叫一声,转头问杜比:“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可是哪怕只是想一下他的模样已经足以令我颤栗,更不要说谈论他了。

杜比却毫不在意地凝视着他说:“是麻疯病的后代吧。印度有很多麻疯病人,生下了孩子就会奇形怪状。在我们宗教里,他们的前世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今生会有这样的惩罚。”

仇领队又问:“那么这么多人在河里洗澡,不怕传染麻疯或其他疾病吗?”

杜比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会呢?圣河水可以治愈一切疾病。”

这时候那三僧侣之一走过来乞讨——幸亏不是最丑陋的那个——说是收取拍照的钱。我想说自己并没有拍照,但实在没有勇气同他争辩,便赶紧付了一张钞票打发他。这时候倒有点释然了,因为这证实了他们的种种怪异行为还是出于谋生目的,而并不是为了修行,那老者也算不得真正有德行的圣人。否则,才真叫人心里难受呢。

我想起大辛,他的苦修是不同的。

在佛教诞生之前,印度教徒的修行分为“梵行、家住、林栖、遁世”四个阶级。遁世的圣人,应当抛舍一切,剃发、守戒、乞食、穿破衣,梵我如一。

后来,这些规矩也成为了佛门弟子的戒律。2500年前,尼泊尔王子乔达摩悉达多为了解万众之苦,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吻别熟睡的妻儿,从迦毗罗卫国逾城而走,做的第一件事正是去华服、换袈裟、剃发为僧。他父王派出的随从在树下追上了他,决意随他出家,从此开始梵修之旅。

他们先后寻访了三位当时有名的圣人智者,师从他们学道,但终不能解答心中困惑。于是来到苦竹林苦修。

佛说“放下”,他的确有资格这样说,为了修行,他放弃的比所有人更多。包括王位,家室,享用不尽的财富和美食。在苦竹林中,他不住屋,不着一缕,栉风沐雨,每日只以一粒麦子为食,苦思冥想,梵我两忘,坚持了六年之久,消瘦得像一枚干枯的果核。但是这并不能让他去除烦恼,得到解脱。终于有一天,他昏倒在河边,有个牧羊女由此经过,用一碗羊奶救醒了他。

于是佛陀意识到苦修并不是得道的最好方法,寻求正果必须另觅蹊径。他来到尼连禅河里沐浴,洗去了六年的污垢,顿觉神清气爽。他的作为使得五位随从以为他放弃了修行,决意不再追随他。于是佛陀独自来到菩提迦耶,终于在一棵菩提树下顿悟得法,修成正果。

然而如今,从恒河岸边这些形如枯柴身涂白灰的僧侣来看,他们显然还是相信苦修才是成为圣人的最可行方法。既然是修行,那么乞讨也成为理所当然的功课,但是像这样赤条条地拦着游客讨要拍照费,怎么都不该是一位圣人所为吧?

尤其是我还看到有个僧人的生殖器上竟然横穿着一把锁,当游客给了足够的小费时,他便毫无羞耻地提起那把锁给游人看,任人拍摄他的私处。圣修至此,情何以堪?虽然智者无遮,但也不用如此以满足世俗猎奇心理来换取银钱吧?

一路挤过人群,终于来到著名的“出生石阶”——连接岸与河水的数百级台阶,此时挤满了朝圣的僧侣,疲惫的信徒,寒酸的乞丐,还有无处不在的牛粪。

我和仇小姐彼此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既怕滑倒,也怕踩到人,感觉就像穿梭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在这里,每天都有许多等死的教徒来自全国各地,带着最后的金钱与力量跋涉来此,住不起旅馆就直接睡在石阶上,晨浴暮祷,直至死去。公共火化场自然会为他们收尸,焚烧,而后将骨灰撒入恒河,满足一个教徒最后的修行,至高的愿望。

生与死在这里是这样的接近并频繁上演,想到恒河水里洒满了死者的骨灰,似乎有些毛骨悚然。但是真正身临其境,却只感受到一种肃穆与怆然。

曾有人说过:陵墓是一个城市文明的阴间缩写,是这个城市繁华度的标志,人们对死亡的敬畏在侧面反映了对生活的追求。而印度是没有陵墓的,虽然瓦拉纳西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城市,印度也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但他们却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

这使我想起在埃及瞻仰金字塔的情形,法老的陵墓、直耸入云的方尖碑、刻在石壁上的象形文字、图文并茂的《亡灵书》,这是埃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几件事。古老的埃及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经发明了为尸体防腐的方法,也发明了文字的重要载体——纸莎草纸。公元前2500年的“普利斯文献”,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文献。那纠缠了考古学家们近百年的“图坦卡蒙的诅咒”,正是文字刻在陵墓上的完美结合。

埃及对于陵墓与文字的崇拜正与印度截然相反,这让我不能不有些怀疑,印度人生前不留文字,死后不留陵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仇领队安排团友一一上船,然后招呼我们上了另一艘。我这才知道,虽然一艘船的载客数量是三轮车的十倍,但是收费却绝不均摊,也要比三轮高出十倍。问了杜比,才知道在印度人看来,蹬三轮是力夫,而船夫是技工,因为要持证上岗,所以身份高贵得多。

此时恒河上已经遍布游船,卖花灯和放生鱼的小贩游弋其间,还有卖鸟食的。我们入乡随俗地买了花灯,点燃后放进恒河。我学着印度人那样跪下来向恒河祈祷,却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祈祷什么。既然梦境指示我来到恒河,那么,就希望一切自然会有答案吧?

岸边的建筑宏伟壮美,不论是不是神塔,一概都建作宗庙的模样。据说其中有些是旅馆或者有钱人的住宅,但一眼望过去,感觉只是连绵不断的神庙群。有的庙宇已经倾颓,半埋在河水里,却也一例沐浴着金色阳光安然斜立,看上去就这样再斜几百年大概也是无碍的。难得的是印度人既不去修葺它,也不去推倒它,就由着它这样斜斜地浸泡着,成为恒河岸边独特一景。

恒河水沉静地流动,在阳光下金波粼粼。河水将两岸辟成两个世界,一边是连绵的出生石阶,林立的高塔,以及塔式的建筑,朝拜的教徒与僧侣,熙攘的游客,希望得到神明荫庇的乞丐,兜揽生意的小贩更是穿行于岸上与舟中,如履平地;另一边,却是荒凉无垠的苍白沙滩,沉默地裸露地承受着千古的寂寞——那一片不毛之地,据说是因为印度人相信左侧是不洁的。

小船顺流缓行。偶尔见到有女人洗浴,便有团友大惊小怪地喊叫“快拍快拍”。我们通常在宝莱坞电影中看到身穿单薄而鲜艳的纱丽浴日而拜的少女是凄艳而庄严的,然而现实中的印度女人却非胖则瘦,少见有身材匀称的。因此,她们淋湿的身体并不诱人,然而站在凝缓不透明的河水中,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和谐。

远处有白色烟雾冲天而起,于是我们知道,传说中的火葬浴场到了。

随着小船的接近,渐渐可以清楚看见岸边水湄堆满了高高的柴垛,旁边担架上是白布包裹的尸体,上面蒙着黄色覆盖物,周围散落些黄色香花。有工人在旁边忙碌地操作着,奇怪的是却看不到亲友。

杜比说,亲友们把尸体送到后,就要到一边茶座去歇凉了。接下来是焚烧工人的事,等他们烧完了,放凉了,才会叫亲友来捡骨。别小看了烧尸的工作,不仅人员的挑选十分严格,操作流程和规则都是很讲究的,比如这些柴垛的搭建,哪一层是粗枝哪一层是细枝都要严格归类,需要专人垒起,这样才可以保证烧得彻底、干净;通过木材的选用可以看出死者的身份,有钱人家会特别挑剔,选用贵重的檀木、樟木,就像中国人选棺材板一样,贫富有别;还有点燃薪垛的圣火要特地从神庙移来,而焚烧一具尸体需要整整三个小时。

看着那袅袅飞升的白烟,不禁想起一首中国老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宗教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但是又怎样呢?人类拥有不同的肤色,血却是一样的红色,生老病死的悲伤与无奈毫无二致。那白烟,那梵铃,那经声,那花环……历经过太多生离死别的我,面对这生死轮回之所,禁不住潸然欲泣。

天色渐渐黑下来,宝石般星星将天空点缀得无比繁华,我们掉转船头驶回岸边,却不急着登岸,而是继续留在船上看放河灯。

这是恒河边婆罗门僧每日必行的一个重要节目。此时岸边高台筑起,一盏盏灯依次点燃了。我梦中的梵歌响起来,仿佛从远古传入今天。每个高台上都立着一位祭司,手持灯烛一边唱经一边慢慢摆动双臂,唱给神明,也唱给亡灵。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致,如歌,如舞,如参拜,每做完一套动作,便换过另一种灯台再来舞过,前后变换了十几种花样。

杜比告诉我,他们都是世袭的婆罗门,惟一的工作就是修行,其俸享来自信徒的捐献。

“我也是婆罗门。”杜比自豪地说。

我惊讶,这还是我在印度遇到的第一个婆罗门种姓呢,于是问他:“那你也是有俸享的吗?”

“那倒没有。”杜比有些悻悻然,似乎生怕我因此而看轻他,赶紧认真地解释,“僧侣才会有俸享。看到那个主持仪式的人了吗?那就是庙长,也是世袭的。庙长的儿子只能是庙长,他们从小就要学习读梵经。”

原来,虽然在当今印度,种姓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四种姓间没有了高低贵贱的区分,并且通婚自由,鱼龙混杂。但是举行恒河祭礼的人仍然一定要是婆罗门而不能是其他的种姓。祭司的儿子只能做祭司,《吠陀经》的学习也仍然是童子功,是婆罗门僧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技艺,非但一个字都不可以错,而且连音调都必须完全一样。因此今天的经语念诵,是与两千年前完全一般无二的。

可见不管社会发明发展到哪一步,政府承不承认都好,世袭与种姓在印度是仍然存在的,至少服侍神的人仍然需要血统纯粹的婆罗门,他们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并学习有关宗教的一切礼仪、经文和念诵。他们的一切用度,也仍然来自信徒的捐赠,这就和他们口中念诵的经文一样,沿袭了整整两千年而一成不变,混在恒河水中,渗透了印度教徒的血液。

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然而这一刻,坐在船里看岸上,眼见灯光飞舞,耳听梵歌满天,却仿佛真的感受到某种神诏。那诵经声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完全再现了一个公元前的印度教盛世。印度教的神灵游于恒河之上,俯视我等芸芸众生。

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也许宣扬这些是无用的,然而,如果没有前世来生,今天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生命应该是一个圆而不只是一小截线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破空而来,无所凭依,不该是这样的。

河灯仪式的最后,是所有祭司一齐吹响法锣,将无数莲花灯放入恒河,渐行渐远,仿佛天上的星星落进了恒河,又漂漂荡荡,一直流向天边。

我闭上眼睛静听着婆罗门僧们吹响法锣,却难收心猿意马,脑中浮起的,竟是大辛坐在莲花池塘边念经的样子,还有我从汽车后窗里看到的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我此刻的疑问,也曾经在他的思考中驻留吗?

记得小辛说过,亲友们曾经为了大辛不是出身于婆罗门家庭而深表遗憾,说如果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祭司甚至庙长。

释迦牟尼也不是婆罗门,后来他出了家,提出“四姓平等”;大辛与释迦同属刹帝利种姓,亦追随佛陀成为释子,他的心中,也曾有过对种姓制度的不满吗?

佛教的初宗是为了反婆罗门教,但它也继承了婆罗门教的许多中心思想,比如“三世因果”,比如“六道轮回”,比如“四大和合”。只是,佛教虽然不否认印度教众神祗的存在,但却并不崇拜,只视为众生一般看待,认为即使神佛也不免经过轮回生死之苦。无论是创造世界的大神梵天,还是法力无边的破坏神湿婆,都不过是六道轮回中的天人道,将来也要堕入地狱,世事无常,并无永恒的神,亦无永恒之主。

但是佛陀却没有想到,当他涅磐之后,他的信徒们也一样为它造像拈香,视为永恒无上之神。如此,在佛教与印度教的战争中,究竟孰胜一筹?

放灯仪式将恒河岸边夜晚的繁华持续到很晚,上了岸,还觉得时间很充裕似的。小巷里甚至还有人在摆摊卖菜。我与旅行团的同胞一一告别,而后为了答谢杜比的陪伴,邀请他在河边饭店共进晚餐。他兴致很高,饭量很好,还自作主张地要了一瓶杜松子酒。结账时,他并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甚至在看到我付小费时还叮嘱了一声:“不用那么多,给零钞就好了。”

这还不算离谱,在旅馆楼下,当我向他告别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走的意思,反而问我:“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已经很晚了。”我暗示他自己很疲倦,需要早些休息。

他却笑嘻嘻地说:“我可以帮助你放松啊。”

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到他满眼的欲望时,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误会,不禁微微恼怒,却还是礼貌地说:“今天太累了,改日再见。”

他仍不放弃,再次争取说:“我的技术很好的。无论按摩还是床技都是一流。”

我终于怒了,冷冷地说:“我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需要早些休息。”说毕也不等他回话,转身便走。

早就听说印度男人好色,然而除了街上那些无所事事的混混之外,我真正接触的印度男人只有辛哈兄弟俩,偏偏一个圣洁如莲花,一个纯洁如水晶,都是那样的正直自持,竟然让我忘记了保持距离,只当小辛的朋友必然也如同小辛一样。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刚想到小辛,他的电话便来了,焦急地说:“我一直在MSN给你留言,怎么你一直没有回应?”

我抱歉地说:“我不方便上网,害你担心了。”

不等我说完,他已经打断说:“告诉我你的房间电话,我打给你。”

此时我的电话是国际长途加漫游,所费不菲。到底是小辛,永远这么体贴细心。我忙说:“等下打给你。”

于是来到楼下公用电话拨回去,简单地说了这两天的奇遇。听说我竟然遇见了他的大哥,小辛半天没有说话,我几乎以为线路出问题了,“喂喂”了两声,才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问:“他好吗?”

我也不禁鼻酸起来,忙说:“他很好。看起来非常健康,也很……充实。”

小辛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果你再看见他,请告诉他,我和妈妈,非常想念他。”

“好的,我一定转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好像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见到大辛一样。

然而在我心里,是真的相信我会再见到他。怎能想到,血脉相连的两兄弟多年未见,而我这个异乡客却竟在无意中成了他们的媒系。

因为害怕杜比纠缠,第二天一早我便退房了,搬到隔壁的小旅馆去。

订好房间,便去了河边看日出。去得略迟,太阳已经升起,将河水映照得一片金黄,让人忍不住想起“流金岁月”这样的词。

在印度教的传说里,太阳神乘坐的是七匹马拉的车,这与中国的太阳神御凤飞翔很不相同,但一样都是威风凛凛的。河水上漂着新放的莲花灯,载浮载沉,悠悠荡荡,那些都是放灯人的心愿,这样日复一日的虔诚,“恒河沙数”般的热望,供也供出了一个神圣的恒河。

出生石阶上仍然人满为患,没有下脚之地。昨天的三个僧侣又在敬业地拦路乞讨,不时有打扮成僧人模样的人走过来对我说“占卜”。我学着本地人那样在石阶上坐下来,抱膝看船来船往,人来人往。

晨浴的人已开始陆续返回,很多人都会提一只水罐,有的还两手各提一只大水壶。我猜他们大概是来自千里之外的信徒,这一壶恒河水,应该是他馈赠亲友的最佳礼品。印度人相信,即使不能每天早晨对着太阳在恒河里沐浴,但如果能在祈祷时洒上几滴恒河水,就一样能得到神的庇护。尽管,这河里日复一日,收纳了无数垂死之人的病菌和已死之人的骨灰,但是信徒们仍然毫不怀疑它的神通与圣洁,视如甘露。

我看到一个身披纱丽的女子湿淋淋地走上台阶,头上身上都在往下滴着水,忽然想到一天前自己从莲花池塘里爬上岸的情形,还有早晨在旷野中醒来看大辛念经的样子——这时候,想来大辛也该到鹿野苑了吧?

吃过早餐,我开始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逛。看了许多古庙,印度教的,佛教的,中古的,现代的。有一座可供所有印度人参拜的庙,叫作印度母庙。因为它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祗,而只是印度的地图。不管你信奉印度教也好,佛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基督教也好,耆那教也好……总之,你都是一个印度人,都可以来到这母庙里拜拜,并为了自己是一个印度人而自豪。真希望中国也有那样的一座庙,也许,便是长城?

色彩缤纷的纱丽店也像是一个景点,让人流连忘返。那些质地轻柔的纱丽托在手上,不由得心生迷恋,每一幅纱丽都藏着一个绮艳的女人梦,红的是娇贵公主在万众瞩目间提裙下台阶,粉的是黄昏时与情人并肩看晚霞,翠绿向柔蓝过渡又夹织金线的,是绿光森林中一弯湖水起涟漪,有孔雀在水边剔翎。而万紫千红排列在一起,便是后宫佳丽三千,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绝色,最受主人宠爱的美姬。

店主热心地教我缠裹纱丽,尽管我抱歉地表示并不想买,他还是笑咪咪地左一道右一道,三两下手势,已经裹绢人儿一般将我打扮成一个印度女人。

这其间有几个欧洲女人嘻嘻哈哈叽哩咕噜地走了进来,也都将各色纱丽纷纷往自己身上招呼。我这才明白,原来店主那样的盛情挽留,是为了让我做活体模特儿。想到自己居然有做模特的资质,倒也很开心,丝毫不介意被人利用了一回。

这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买,却尽兴地逛了一整日商铺,香料铺、披肩铺、鞋包店、丝绸店、金银店、箍桶铺……我对所有的商品都充满好奇,看到店门开着就长驱直入,还顺脚走进了一所大学,逛公园般游荡了一圈。

校园的建筑也像是一座古堡,里面还建有印度庙,教学楼前供奉着知识女神,就是那个令创造神失去臣民敬拜的绝色美女瓦拉硕帝。我和大学生们在草地上跳舞,又向他们讨教印度舞蹈的诀窍。

印度的舞蹈有很多种,但我只大概了解到其中三种,一是喀什尔邦舞,专门表现神话传说的,用于大型表演;一种是东北部的曼尼舍利舞,是男女共舞,讲述天神夫妻的故事,比如湿婆与巴拉瓦地就经常是舞蹈的男女主人公;还有一种阿萨姆邦舞,则是比较正常的舞蹈了,任何人都可以跳,表示欢娱而已。

接下来一连两天也仍是这样,我整日地在城中徜徉着,对河边的这一带巷道渐渐熟悉起来,很清楚走出旅馆后,下一个巷口会有哪些商铺,那些铺里又在卖些什么,甚至熟悉了许多小贩的兜售口吻和宰客技巧,远远地只要听到声音就已经可以记起那人的动作神情。浑身黝黑赤裸的小孩子蹲在街边大解,刚拉起裤子来,就有一条流浪狗走来舔食。旁边食档的小贩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边煎炸咖哩饺。蚊虫、热气、潮湿、水里混沌不清的漂浮物,鲜艳的沙丽,浓郁的咖哩,这里的一切都是热烈而激昂的,没有半点僧侣的内敛气质。

空气里飘散着焚香和咖哩的气味,最神圣的信仰与最基本的欲望纠缠不休,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祉,所有的商店、旅馆、甚至交通工具上,都供着神龛或贴着神像,印度的神是拥挤的,热闹的,世俗的。他们享受人间烟火,那经过咖哩过滤的香火。

我走过一个个石阶,看到女人打着赤脚站在水里,用力拎着床单或是衣物,在石条上用力摔打,洗好了就晾在台阶上,花花绿绿地好不鲜艳热闹。同一道河流,有人在洗衣,有人在烧尸,有人在沐浴,还有人弯腰掬起河中的水,虔诚地喝下去。

恒河水圣而不洁,极其缓慢雍滞地向前流淌着,沿途收下善男信女们的体味,汗垢,还有尸骨——坐在河边的出生石阶上,有时会不能自已地想到“洗尸水”这个词,却丝毫没有悚然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尸骨只在想象中,毕竟是不能看见的,而河面上不时漂下的花瓣却是真真实实,无比浪漫。

有时候我会找到一段无人的台阶在河边独自坐上一两个小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花瓣顺流而下。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这样子让自己身处偏僻无人之地,大概是会让我自己紧张的吧。但是在恒河边,这印度的神圣之地,我会盲目地觉得安全,相信再奸恶的暴徒也不会选择这种地方行凶。

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漂到我的脚下,我弯腰将它拾起来,拈在手上,但是忽然想起这可能是某位死者的殉葬,又赶紧丢入了水中。于是顺流而上,一直走,总会走到某个火葬台去。

正有亲友抬着尸体送来,从包裹的纱丽看来,可知是一具女尸。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尸体被纱丽横横竖竖严严实实地缠裹着,上面撒满黄色和白色的鲜花。工人层层堆起木柴,我不懂得分辨材料,但看起来应该挺高档的,因为锯解得很整齐,像个工艺品,被有规则地堆积起来,然后用神庙引来的火种点燃。担尸的架子放在柴堆最上层,在刚开始焚烧的时候,下面已经是熊熊烈火,上面却还是完整的尸体,裹在经恒河水浸湿的艳丽尸布里,连鲜花都依稀可辨,庄严而清洁,让人在观看的时候心中竟然没有恐惧。

我远远地站着看完了整个烧尸的过程,感觉被烧的人仿佛是自己,当人们把骨灰和鲜花一起撒入恒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顺水漂走了,一生就此完结。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就渴望对人生有个很好的告别,有个完整的葬礼。我总是担心自己死的时候无人知晓,但比无人知晓更可怕的是,有许多人袖手旁观却无人怜惜。我有时候会梦见自己死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甚至不是车祸,而只是一场猝死,心脏病发或脑溢血什么的,尽管我并没有那样的病症。当我尸横闹市的时候,人们匆匆从我身边经过,也有些人会停下来围观,议论纷纷,眼神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人流泪。他们就像观看一场猴戏那样看着我的死亡,说够看够就各回各家。

我不害怕死亡,却害怕死后没有人没为我焚烧或埋葬,没有人领取我的骨灰,再将它掩埋或者撒入大海。我有些羡慕眼前的这具女尸,不管她生前是什么身份,是否满意自己的人生,在她死后,可以如此隆重而坦然地葬入恒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在瓦拉纳西尤其是靠近恒河的地方很难睡懒觉,总是很早就会被街市上的喧哗声吵醒。不过好在我也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总觉得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走出门去,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方向。

日复一日,我不知道自己在延捱什么,但迟迟不愿意安排下一步行程。有人说过旅行最好的部分就是发呆,我非常赞成,但发呆只适合于国内南方的许多小镇,比如上海横塘、乌镇之类,还有厦门的鼓浪屿,在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整天都不会觉得平淡。

然而瓦拉纳西不同,这里颜色太鲜艳,气味太强烈,人群太拥挤,小偷和骗子也太猖獗,让大脑很不容易放空。我知道自己一直在若有所思,但不明晰到底想要什么。

仿佛在赴一场约会,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谁。

晚上,我站在房间里,透过窗户一角遥望星光点点的恒河水,模糊地想着生死的问题,想到苦行和静修,忽觉思念如潮涌。

我竟然在想念大辛,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和尚,曾在生死边缘对我施以援手。他说过我不是溺水,是自杀。但事实并不是那样,我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总觉得我们的谈话还没有完成。我一直这样地寻寻觅觅,就是期望再见他一面。

我终于明白,自己滞留在瓦拉纳西,是因为还有个地方没有去——大辛说过要去鹿野苑朝圣,如果我去到那里,会遇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