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梦 流亡曲

今夜,多么静谧安详,窗外,连虫声都没有,月亮也隐进云层里去了。我听到了风声,它正在那儿翻山越岭地奔驰着。是的,翻山越岭……它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旅程,就和我们一样,在这条迂回的人生的路线上,大家熙攘着,奔驰着……于是,许多的遇合在这条路上不期而然地发生,许多的梦也在这条路上缓缓地展开……

民国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长乐镇上,这天来了一个仆仆风尘的五十余岁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白夏布的短衫,和黑色绑腿的裤子,虽然是一身道地的农村装束,却掩饰不住他的优雅的风度和仪表。他走进一家饭馆,叫了一碗面,坐下来慢慢地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紧锁着,满脸都是忧郁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钱的时候,他却用一口纯正的国语问那个酒保:

“你知道这儿的驻军驻扎在哪儿?”

“不知道。”酒保干脆地说,一面狐疑地望着这个操着外乡口音的农装老人。老人叹口气,提起他随身的一个小包衹,走出了饭馆的大门。在门外的阳光下,他略事迟疑,就撒开大步,向前面走去。

黄昏时分,他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黄土铺。

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他请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风淳朴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热烈的招待和欢迎。主人是个和老人年纪相若的老农,他像欢迎贵宾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热心地询问老人的一切,老人自报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从哪儿来?”老农问。

“长乐。”

“日本人打到哪里了?”

“衡阳早就失守了,我就是从衡阳逃出来的。”

“老先生不像衡阳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来找一个失踪的儿子,儿子没找到,倒碰上了战争。”

“你少爷?”

“从军了。”老人凄苦地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对儿女总不大在乎,年纪一大,不知道怎么,就是放不下。其实,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荒马乱的,军队又调动频繁,要找一个士兵,好像大海捞针。可是,两年前,我的朋友来信说在长沙碰到他,等我到长沙来,就变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叹口气,咽下许多无奈的凄苦,还有一个无法与外人道的故事。

老农也叹气了,半天才轻轻说:

“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在军队里。”

两个老人默然对坐,然后,老农问:

“你看黄土铺保险吗?”

王其俊摇头,说:

“逃。而且要快!敌人在节节迫进,各地驻军恐怕挡不了太久,湖南大概完了。”

“我不逃。”老农说,“我一个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王其俊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执,所谓湖南骡子,任你怎么劝,他们是不会改变他们所下的决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枪声惊醒,他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遍山遍野都是枪声。同时,老农也来打门。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币塞进了绑腿里。老农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王老先生,敌人打来了,你赶快逃吧,你是读书人,你的乡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碰到读书人就要杀的,你快逃吧,连夜穿出火线去!”

“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紧张地问。

“我没有关系,我是种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听着枪声,知道事不宜迟,他取了包袱,想塞点钱给那老农,但老农硬给塞了回来,嚷着说:

“一路上你会要钱用的,我没有关系,你快走!”

走出了老农的家,借着一点星光,王其俊连夜向广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对中国老百姓的办法,碰到经商的就抢,务农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读书人,是一概杀无赦!因为读书人全是抗日的中坚分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视,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这样,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现的时候,于是,他开始看清四面的环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军人,却并没有人来干涉他或检查他。他再一细看,才知道全是中国军队。这一下,他又惊又喜。在一棵树下略事休息,那些军队也陆续开拔,他拉住了一个军人,问:

“请问,长乐失守了吗?你们到哪里去?”

“撤退!”那军人不耐地说,“全面撤退!”

“为什么?”他狐疑地说,“放弃了吗?”

“不知道!”那军人没好气地说,“这是命令!”

“可是——”

“走开!走开!别挡住路!”后面的军人往前冲,他被一冲就冲到了路边。

站在路边,他愕然地望着各种不同单位的军队列队前进,队伍显得十分零乱,走得也无精打采,每人都背着沉重的背包、枪、水壶,还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直到后来他杂在军队中走了一段,突然敌机隆隆而近,所有的军人都就地一伏,于是,遍地都只见稻草,他才知道这稻草是用来做掩护工作的。他站在那儿,看着那走不完的军队,听着那些军人的吆喝咒骂,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湖南弃守!可怜的老百姓!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开始杂在军队中,也向前面进行,跟着自己的军队走,总比单独走来得保险得多。但是,这些军人在撤退中脾气都坏透了,而王其俊总不能和军人一般地步履矫捷,于是,他被军人们推前推后,咒骂之声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这些军人在长久的行军、撤退、作战和断绝接济的情况下,都早已失去本性,一个个都成了易爆的火药库。他只希望能赶快走到东安,或者东安还通车,就可以搭上湘桂铁路的难民火车。这样,他杂在军队里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后面有消息传来,敌军正在追击他们,于是,队伍撤退得更急,乱七八糟的消息纷至沓来:

“后面已经开火了!”

“敌人离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个部队全体牺牲了!”

这天,队伍连夜开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军人们蹭蹭蹬蹬地向西南方进行。王其俊也随着这些军队,在迷蒙的夜色中颠踬地走着。

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军队继续在前进。一阵“隆隆”的飞机声由远而近,所有的军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飞机往这面飞过来,听声音就知道又是重轰炸机。军人们在长官的一声令下,全体卧倒,用稻草掩护着,王其俊看了看那机翼上的太阳旗,仓促地向田野边跑,想找一个匿身的地方。飞机飞近了,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树下面,等待飞机过去。

飞机去远了,并没有投弹,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军人也纷纷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重新整队前进。他正要继续走,却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树下,有一个满面愁容的少妇,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正对他凝视着。

他看了那少妇一眼,她和一般普通的难民一样,剪得短短的头发,穿着一件宽宽大大,显然原来不属于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裤子。可是,这身村妇的妆束一点也掩不住她的清丽,那对脉脉含愁的大眼睛,和清秀的小脸庞看起来楚楚动人。一目了然,这也是个乔装的难民,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农妇,倒像大家闺秀。如果不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看起来绝不像个结过婚的女人。

“老先生,”那女人走过来了,文质彬彬地对他点了个头,怯生生地说,“您是一个人吗?”

“噢,是的。”王其俊惊异地说,一来惊异于这女人会来和他打招呼,二来也惊异于她的一口好国语。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嗫嚅着,似乎有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开口。

“你有什么事吗?”王其俊问。

“我——”那女人终于说了出来,“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经三天了,到处都是军人,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结个伴走,不知老先生肯不肯?”

“你预备到哪里去?”

“四川。”

“哦?”王其俊一惊,“这么远!”

“我有一点钱,可以去坐湘桂铁路的火车,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总会有车可通的。”

“好吧,我们是一路,你贵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军队开下来,人太多,难民也多,我抱着孩子在前面走,只一转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还有两个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后来听说日本人打来了,我只好走,到现在还一点影子都没有……”洪太太说着,眼眶里溢着泪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绍地说,“我们就一路走吧,一面走,一面寻访你的先生。”

于是,王其俊和洪太太就这样走到了一块儿。王其俊知道在这乱兵之中,一个单身女人可能会遭遇到的各种危险。走了一段,他们就彼此熟悉了起来,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个中学教员,她自己也在教书。然后,为了方便起见,王其俊提议他们乔装作父女,寻访着走散了的女婿,洪太太也认为这样比较妥当。于是,洪太太改口称呼王其俊为爹,王其俊也改口称呼洪太太的名字——可柔。

可柔,在其后一段漫长的共艰苦的日子里,王其俊才看出这纤弱的女人,有多坚强的毅力和不屈不挠的决心。她原是个娇柔的小妇人,王其俊始终不能了解,她那柔弱的腿,怎能支持每日四十里的行程,还抱着个孩子。

他们仍然杂在军队中向西南方走,也仍然处处在受军人的排斥。每次王其俊想帮可柔抱孩子,都被可柔担绝了。后来,她学习乡下人把孩子系在背上,减少了不少体力的消耗,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打听可柔的丈夫,但,那个丈夫始终没有寻获,而他们越走越艰苦,越走越瞒跚,逐渐和军队拉长了距离。王其俊说:

“无论如何,我们要追上军队,这样比较安全,也不会走错路线。”

可是,他们的速度,怎样也追不上行军的速度,何况他们夜里必须停下来休息,而军人却常常连夜开拔。这天清晨,他们又向前走,在一棵大树下,他们停下来休息。又有新的军队撤退下来,一队人马也找着了这树荫来休息。王其俊看到一个面目黝黑的青年军官,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这青年军官望了望可柔,又看看王其俊,用很温和的声音问:

“你们要到哪里?”

“四川。”王其俊说。

“四川!”那军官摇摇头,“你们这样走,永远走不到,敌人就在后面追,湘桂铁路的车通不通也成问题,四川!恐怕你们是没有办法走到的!”

“只好走着瞧!”王其俊说。

那军官再望望可柔,对王其俊说:

“那是你的——”

“女儿,”王其俊说,“我们和女婿走散了。”

军官沉吟地望了他们一会儿,牵着马想走开,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凝视着他们,说:

“你们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军队帮你们的忙,和军队一起走,队伍前进你们就前进,队伍停你们也停,让军队保护着你们。像你们这样,十之八九要落到敌人手里,你们如果落进敌人手里,一定活不了!你们——大概不是普通难民吧?教书的?”

“是的。”王其俊说。

“去找广西军队去!”军官坚定地说,站在那儿,像一座黝黑的铁塔,声音也同样的直率粗鲁。“广西军队撤退的路线和你们相同,而且对人也比较和气。”

“广西军队?”始终没说话的可柔插了进来,“那么多的军队,怎么知道哪一队是广西军队?又不能挨次去问。”

军官把帽子往后推,露出两道粗黑而带点野气的眉毛,直视着可柔的脸说:“我就是广西军队。”

可柔愣了一下,就调转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里含着一抹怀疑和询问的味道。王其俊也被军官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得呆了一呆,看着可柔那姣好的脸,他不能不对这军官起疑。军官看他们不说话,就拍拍马鞍说:

“你们如果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护送你们到四川去,你们想想吧!”说着,他牵着马就要走开。

“喂,”王其俊叫住他,“请问贵姓?”

“第二十九团辎重连连长刘彪。”军官爽声说。

“刘连长,”可柔不容王其俊考虑,就急急地说,“我们愿意接受您的保护,并且谢谢您。”

“好!”刘彪挑了一下浓眉说,立即大声喊:

“张排长!”

“有!”一个瘦瘦的军官应了一声,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刘彪指指可柔和王其俊说:

“王老先生和小姐从现在起由我们保护,去找两匹马来,一匹给老先生骑,一匹给小姐骑!”

“呃,”可柔一惊,“骑马!我,我可不会骑!”

“不会骑?”刘彪一面走开,一面头也不回地说,“学习!”

刘彪走开之后,王其俊低声对可柔说:

“你不觉得答应得太鲁莽吗?如果他安了什么坏心……”

“我想不会,”可柔说,接着凄然一笑,“万一是,也比落进日本人手里好些!”

张排长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可柔战战兢兢地看着这高大的动物,张排长扶着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马背,要她握牢缰绳。她全心都在保护背上的孩子,软软地抓着绳子,丝毫没有用力。马不惯被生人骑,突然一声狂嘶,前腿举起,直立了起来,可柔一声尖呼,连人带孩子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幸好地上草深,张排长又在她落地时拉了她一把,所以并未受伤。孩子却惊慌地大哭着。可柔心慌意乱地解下孩子,刘彪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一把从可柔手里抱过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说:

“放心,没有受伤。”

“哦,”可柔吐了口气,“这个马,我看算了,我宁愿走路。”

刘彪审视着手里的小孩,说:

“唔,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过孩子来,忍住笑说:

“本来就是个女娃娃嘛!”

“什么,我以为是男孩子呢!”刘彪说着,笑了起来,附近的几个士兵也纵声笑了。刘彪看看马,皱皱眉头,说:“现在不是训练骑马的时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举手,大声喊,“准备——开步走!”

队伍很快地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实上,这一连人一共只有六匹马,其中两匹还运着辎重。士兵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疲倦,但,都背着沉重的行囊,抬着机枪,一声不响地走着,步伐稳健而快速。

这是一阵急行军,可柔的汗已湿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地冒出来,沿着脖子流进衣领里。烈日酷热如焚地烧灼着,她的鼻尖已经在脱皮,面颊被晒得通红。背上的孩子又不住地挣扎哭叫。可柔时时轻声地安抚着:“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旧。

王其俊也疲倦极了,生平没有这样吃力地急行过,何况是在夏日的中午。这样走到中午十二点多钟,刘彪才下令休息。一声令下,士兵们个个放下沉重的东西,坐在草地上喘息,每人都是满脸的汗和尘土,军装都是从肩膀上一直湿到腰以下。立即,有些军人用砖头架成炉子,收集柴火,开始生火煮饭,当饭香扑鼻而来的时候,王其俊觉得这仿佛是他一生中首次闻到了饭香。

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里摇着、哄着。刘彪走了过来,把他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可柔,可柔看了刘彪一眼,就把水壶的嘴凑到孩子嘴上,许多水从孩子嘴边溢出来,可柔用小手帕接着,然后用湿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脸。孩子喝了几口水,不哭了。可柔把水壶递还给刘彪,刘彪说:

“你自己呢?”

可柔凑着壶嘴,喝了一口。刘彪又再把水壶递给王其俊,王其俊也只喝了一口。然后,饭煮好了,刘彪派人送了饭菜来,可柔喂孩子吃了一点干饭,大家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一个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马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

“报告连长,敌人离此只有十五里!”

“开拔!”刘彪大声下令,于是,一阵混乱,饭也无法再吃了,大家又匆匆整队,抬起辎重。刘彪一马当先,队伍又向前移动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晚餐。

可柔靠着一棵大树坐着,孩子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她看起来疲倦而颓丧,她脱掉了鞋子,脚底已经磨起了许多水泡,而且大部分的水泡都磨破了。她叹了口气,对王其俊说:

“爹,我实在无法这样走下去了,告诉刘连长,我们还是自己走吧,一切只好听天由命!”

刘彪已经走了过来,这几句话他全听见了。他站在他们面前,低头注视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低沉地说:

“王老先生,说实话,我们现在的地位很危险,敌人正在后面紧追,我们的方向是广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铁路走,只好绕小路。小路必须有识途的人带路,老实说,在今天一天中,好几次我们和敌人只差几里路。所以,我们像在和敌人捉迷藏,你们跟着我们,一切有保护,假如没有我们,你们现在大概已经在日本人手里了。”

可柔打了一个寒战。王其俊有些激愤地说: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轰轰烈烈,这样一个劲儿逃真不是滋味!”

“老先生,”刘彪嘴边浮起一丝苦笑,说,“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妈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几句粗话,看到了可柔,又咽了回去,说,“不过,我们军队得听命令,我们是辎重部队,没命令不能作战,上面叫撤退,我们只好撤!”他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老先生,我刘彪既然伸手管了你们的事,就决不半途抛下你们,请你们拿出勇气来走!吃一点苦不算什么!今天晚上可以到村庄里去投宿,那时候,你们可以好好睡一觉。”

休息不到十分钟,他们又开拔了。晚上,他们果然来到一个村落,刘彪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让农家的人招待王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脸,又给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来,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可柔直跳了起来,王其俊也变了脸色,农家的人更吓得战战兢兢。可柔说:

“一定是开火了,日本人来了!”

刘彪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摆摆手说:

“没事!你们休息你们的!”

“为什么放枪?”可柔狐疑地说。

“枪毙了一个士兵。”刘彪满不在乎地说。

可柔张大了眼睛和嘴。“啊,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他抢农人的甘蔗。”

可柔的嘴张得更大了。

“为了一根甘蔗,就枪毙一个人吗?”她有些不平地说,“一条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个更重?在你们军队里,生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呀!”

“哼!”刘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你是读书人,我总共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我只晓得,我的军人抢了老百姓一根针,我也照样枪毙他!你不枪毙他,以后所有的军人都会去抢老百姓,那么,考百姓用不着日本人来,先就被自己的军队抢光了!我不管什么轻呀重的,抢了老百姓,就是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眼光来说:

“这个人!有时好像很细致,有时又简直像个野人!”

“快点休息吧,”王其俊说,“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着的孩子放到一张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边,刚刚闭上眼睛,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传来: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敌人打来了!”

队伍又开动了。星光点点,夜雾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颠踬地向前移动。

可柔的脚溃烂了。

烈日仍然如焚地燃烧着,她的脸色在汗水的浸渍下越来越苍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对她似乎变得无比地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却时时担心着她会在下一分钟倒下去。好心的军人们想帮她抱孩子,她却坚持不肯。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来是更加委顿了。

刘彪骑着马过来了,他翻身下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地说:

“上马去!”可柔看看那匹马,对于上次骑马还心有余悸,她苦笑笑,默然地摇摇头。

“上去!”刘彪皱着眉大声说。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后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经凌空地上了马背。骑在马背上,她战战棘棘地抓着马鞍子,刘彪说你不用怕,这是我的马,几匹马里就是它最温驯,一定摔不着你!然后,他握住马缰,大声叫,“谢班长!”

一个兵士走了过来,刘彪把马缰递在他手里说:

“你帮她牵着马,保护她不要摔下来。”

说完,他大踏步领着队伍向前走,张排长要把马让给他,但他挥挥手拒绝了。对于这位连长,显然大家都有几分畏惧,谁也不敢对他多说什么。于是,在荆棘和杂草掩没的小径上,他们翻过了许多小山坡,又涉过了许多小急流,一程一程地走着。

这已经是第三个不眠不休的夜。

夜半时分,刘彪下令休息两小时。大家在草丛中坐了下去,辎重放下来了,人们喘息着,背对背地彼此靠着休息。可柔抱着孩子,轻轻地摇晃着她。孩子有一些发烧,哭闹得十分厉害。繁星在天空中闪烁,夜色清凉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湿透了他们的鞋子。天边有一弯月亮,皎洁明亮。世界是美丽的,人中却未见得美丽。

可柔摇着孩子,一面摇,一面轻轻地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软软的,温柔得如夜雾的声音在寒空中播散:

摇摇摇,

我的小宝宝,

睡在梦里微微地笑,

好好地闭上眼睛睡一觉,

睡着了,睡得好,

小小的篮儿摇摇摇,

小小的宝贝睡着了……

在这黯淡的星光下,在这杂草丛生的旷野里,在这生死存亡都未能预卜的时光中,可柔的歌声分外使人心里酸楚。“小小的篮儿摇摇摇,小小的宝贝睡着了。”这是母亲的歌,充满了爱和温柔的歌,响在这血腥的、战火绵延的时光里。王其俊觉得眼眶湿润,可柔的歌使他伤感,他想起他失踪多年的儿子,现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经做了炮火下的牺牲者?或者,他正满身血污地躺在旷野里?

小小的篮儿摇摇摇,

小小的宝贝睡着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着,反复地,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来,走到前面的一棵树下,在那儿,他看到一点香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地,是刘彪。他正倚在树上,静静地抽着烟。

“要抽烟吗?王老先生?”刘彪问。

“不,谢谢你。”

于是,两人就在黑暗里站着,谁也不想说什么。

可柔的歌声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地呜咽。可柔换了一种方式来哄孩子,她用平稳而低柔的声调,向那个还听不懂话的孩子絮絮地诉说着:

“你为什么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亮已经隐到云层里去了,星星也那么安静,连草里的小虫子都已入梦乡,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小霏霏?你听,夜那样美好,青蛙在低低地唱着歌,萤火虫在草丛里游戏,远远的那只鸟儿么?它在说着:睡吧!睡吧!睡吧!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小霏霏?……”

可柔的声音如诗如梦。孩子的呜咽渐渐停了,渐渐消失。可柔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终于听不见了。王其俊看到刘彪显然在倾听可柔的说话,他那带着几分野性的眼睛变得非常地温柔,温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温柔的后面,还隐藏着什么,王其俊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青年军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地为这个发现而感到不安。刘彪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已经到了。刘彪轻轻地向可柔那边走过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可柔的头仰靠在树干上,怀中紧紧地搂着小霏霏,两个人都正在熟睡着。在月光下,可柔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垂着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张开的嘴唇像个婴儿。

刘彪站立片刻,默默地走开了。

他们的休息时间延长到四小时,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现,刘彪才下令开拔。

又是一天的开始。

行行重行行,太阳已逐渐发挥威力了,在烈日下,每个人的脚步都越走越滞重。刘彪的脸色显得很坏,他不时停下来打量四周的环境,又派人骑马出去联络。王其俊走过去问:

“有什么不对吗?”

“我们已经和正规部队失去联络了,情形不大妙。”刘彪紧锁着眉说。

果然,没一会儿,他们就获得情报,他们已陷入四面包围的情况,四方都有日军,他们被困在核心中。

“他妈的!打他一个硬仗算了!”刘彪站在那儿发脾气。

张排长走过去,在一张地图上画路线,另一个姓魏的排长也在一边贡献意见,在那张图上勾了半天,想找敌军的漏洞。终于,他们决定翻越一个无人走过的山,料想敌方不会在这山上部署的。

队伍一刻不停地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无人迹的地区,大阳晒得人发昏。中午时分,他们停在那座山脚下。山上无路可通,纠结的藤蔓和两人高的杂草遍处滋长着,野生的林木与野草纠缠在一起,仿佛是堵天然的绿色屏障。刘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前,说:

“你能走路吗?脚怎么样?”

“我想可以走。”可柔说。

“那么,下马来,和你父亲跟在我的马后面,我骑马在前面开路!”

可柔下了马,刘彪跨上马去,招手叫张排长和魏排长也骑马在前面开路。王其俊和可柔紧跟在马后面,再后面就是士兵和辎重。刘彪一马当先,对杂草中冲去,马蹄所过之处,野草分别向两边偃倒。一条路在草的隙缝中露出。每每遇到与树枝纠缠的粗如儿臂的藤蔓,刘彪就必须停下来用军刀猛砍。后来他干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马缰,向前面进行。野草中荆棘遍布,马冲过去之后,刘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条条的血痕。这样,一来是草太深,二来又是上山的陡坡,三来烈日当空,进行的速度十分缓慢。这山原来并不高,可是,他们却足足走了三小时,才到达山顶。

在山顶上,他们在绿色植物的掩护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饥渴难当。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水源,士兵们的水壶早已空了,许多人还不住地用空水壶向嘴里倒,希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来。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极了,孩子也不住地啼哭。刘彪望了望可柔,解下自己的水壶来给她,里面居然是一满壶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费了这每一滴都太珍贵的甘泉,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对嘴地喂进孩子的嘴里。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刘彪拿回水壶,咕嘟地咽了两大口,还剩了大半壶的水壶顺手递给一个在他身边的士兵,简单地说:

“一人一口,传下去!”

水壶迅速地在士兵手中轮传下去,当水壶再回到刘彪手里时,已经空无滴水了。

他们开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许多,虽然很多时候是连滚带跌地向下落,但毕竟来得比上山时快。没一会儿,他们到了一块凸出的山岩上,从这儿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间,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儿,呆呆地凝望着前面。

大自然就是这样地神奇,没想到一山之隔,竟然划分了迥然不同的两个境界。山下的地区大概已属广西的边界,一片广阔的平原无边无际地伸展着,青色的草地,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地平线上。而平原上却耸立着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块光秃秃的嵯蛾巨石构成。一眼看去,这平原上的点点孤峰真像孩子们在下跳棋时所布的棋子,那样错综而又疏密有致。在这些山峰之间,一条像锦带似的河流蜿蜒曲折地穿梭而过。落日把天空染红了,把山峰也染红了,连那河水也反射着霞光万道。那轮正迅速下沉的红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个景致如虚如幻,像沃尔特·迪士尼的卡通电影中的背景。

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视着,然后,突然间,有一个士兵欢呼了一声,就对着山下冲了过去,接着,更多的士兵对山下冲去,队伍混乱了,大家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一条河上,有人高呼着:“水哦!河哟!”于是,纷纷往山下跑。刘彪牵着马站着,王其俊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是,却相反地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着他那些放纵的士兵,神情有些像个纵容孩子的父亲。

刘彪开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后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时陡峻,可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时马也是无用的。他们跌跌冲冲地向下走,忽然间,可柔颠踬了一下,孩子的重负和脚上尖锐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着就倒了下去,刘彪一把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带,使她不至于滚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惊魂甫定地喘着气,孩子又大哭了起来,她叹口气说: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来,王小姐!”刘彪用一贯的命令口吻说。

“哦,”可柔把头仆在掌心里。“我真的不能走了,我宁愿死!”

“站起来!”刘彪的声音里已带着几分严厉,“好不容易,已快到安全地带了,你泄什么气?站起来,继续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

可柔无可奈何地又站了起来,沮丧而吃力地向前挨着步子。刘彪始终靠在她身边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着她,这一段下山路,与其说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说是被刘彪“提”下去的。

终于到了山下。士兵们已经放下了辎重和背包,都冲进了那条河流里,他们在河水中打滚,叫着、笑着,彼此用水泼洒着,高兴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来,抱着孩子,寸步难移。王其俊弄了一盆水来给她和孩子洗洗手脸,她疲倦地笑笑,代替了谢意。刘彪走了过来,抛给她一盒油膏状的药,说:

“涂在脚上试试看。”

可柔脱下鞋子,她的脚溃烂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已经化脓。刘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脚来细看,她羞淫地挣扎着说:

“我自己来,别弄脏了你的手。”

“哼!”刘彪哼了一声说,“多难看的伤口我都见过了,还在乎你这点小伤!”说着,他出其不意地用一根竹签挑破了她脚上的几个脓泡,可柔痛彻心肺,不禁尖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忍着眼泪说:“你是什么医生嘛,痛死了!”

“忍耐点!”刘彪说,给她涂上药,一面说,“这算得了什么,关公一面刮骨,还一面下棋哩!”

“我又不是关公!”可柔噘着嘴说,咬住牙忍痛。刘彪给她上完药,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脏兮兮的布,给她包扎起来,可柔抽抽冷气说:

“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刘彪又哼了一声,“嫌脏吗?这儿没医院!”

收拾清楚,刘彪站起身来,转头就走,可柔不安地喊:

“喂喂,刘连长!”

“怎么,”刘彪站住了,不耐烦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没,没什么,”可柔吞吞吐吐地说,“只是,谢谢你,刘连长,十分谢谢你。”

“哼!”刘彪再度哼了一声,这是他不满意时的习惯。看也不看可柔,掉头就自顾自地走开了。可柔愣在那儿,当王其俊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才对着刘彪的背影说:“这是一个怪人,不是吗?”

他们在河边扎了营,按地图方位来说,他们已经安全了,最起码,他们已越过了敌人的火线。

吃过了晚餐,王其俊到河边去洗了脚,回到营地来,他听到可柔在和刘彪谈话。不想打扰他们,他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里乱飞乱穿的萤火虫。那些发亮的小虫子在石峰边闪烁,好像把石峰穿了许多透光的小孔。

第二天,他们到了东安城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骑着刘彪的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马上,看起来苍白得奇怪。刘彪走过去扶她下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着脸严肃地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什么?”可柔不解地问。

“你!”刘彪皱拢了两道浓眉,“你在发烧!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今天早上,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地说,仿佛她犯了一件莫大的过失。

“怎么会?昨天晚上不是好好的吗?”

“大……大概因为……因为我咋天夜里到河里去洗了个澡,没想到水那么冷,我实在不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刘彪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说,“你真爱干净,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个屁!你这个笨女人!一点脑筋都没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烦,自己找死!”

可柔被这顿臭骂骂得开不了口,刘彪把她弄下马来,推进一家农家的门里,要那个农妇招呼她,自己大步地走了。王其俊摸摸可柔的头,果真烧得很厉害。他叫可柔进屋去躺着,把小霏霏抱了过来。没两分钟,刘彪又折了回来,手里握着几片阿司匹灵药片,对可柔没好气地说:

“把药吃下去!你不死算你运气!这一带生了病就没办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会给我添麻烦。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账!”

可柔病得头昏脑涨,听到刘彪这一阵恶言恶语,不禁心灰意冷,她喘着气,挣扎地说:

“刘连长,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现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烦你了,我想就留在这里,生死由之。请你帮我父亲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刘彪又大怒了起来,“把你丢在这里,说得真简单!我刘彪没管你的事就罢了,已经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这里,你要我刘彪落得做个什么?他妈的全是废话!你给我吃下药,蒙起头来出一身汗,明天烧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样上路!”

说完这几句气冲冲的话,他就砰然一声带上房门走掉了。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边去,握住可柔的手。这么久患难相共,王其俊已经有一种感觉,好像可柔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拍拍可柔的手背,安慰地说:

“可柔,别灰心,你多半只是有点伤风,吃了药,蒙头睡一觉就会好的。刘连长这个人心软口硬,别听他嘴里骂得凶,他实际上是太关心你了。”

“爹,”可柔含着泪说,“我连累你,又拖累了刘连长,没有你们,我根本不可能逃出来。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经完了……”她忽然哭了起来,“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个书呆子,他只会念书,现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杀了。我知道,我知道……”

“可柔,别胡思乱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们到了四川,登报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会的,我知道不会的,”可柔摇着她的头,摇得泪珠纷坠。“他不会像我一样好运气,碰到像刘彪这样热心的人,他一定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他那个脾气,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是死!我知道,好几次我梦到他,他已经死了,死了……”

“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别再乱想。来,把药吃下去!”王其俊倒了杯开水,如同招呼自己的亲女儿一样,扶起可柔来吃药,可柔吃下了药,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王其俊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你有过女儿吗?”

“是的,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他们现在在哪儿?”

王其俊沉默地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摇摇头,惘然地说:“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一个死了,两个走了!”

“哦,爹!”可柔轻轻地叫,这声“爹”是从肺腑中挖出来的,叫得那样亲切温柔,王其俊心为之酸。

“睡吧,可柔。”他说,“别记挂孩子,我会带她。你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定会退烧。”

可是,第二天,可柔并没有退烧,非但没有退烧,而且烧得更厉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双颊如火,昏昏沉沉地躺着,就知道她病势不轻,看样子绝不是简单的感冒。刘彪走来看了看,就跺脚叹气说:

“要命!不管怎样,我们先到东安城再说。”

“刘连长,”王其俊沉吟地说,“可柔病得这样子,恐怕不便于再上路了,我想,你们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这儿,等一两天再说……”

“等一两天!等一两天日本鬼子就来砍你们的头了!”刘彪暴跳如雷地说,“走!如果她不能骑马,我叫人做个担架抬着她走!”

这时,可柔倒醒过来了,她睁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刘彪,挣扎着在枕上向刘彪点头,无力地说:

“刘连长,谢谢你的好心,谢谢你的救助,是我没有福气,走不到后方。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你带你的军队走吧,还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和你一样是我的恩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责备地喊,“可柔!我决不丢了你!这么久以来,你早已和我的女儿一样了!”

刘彪姥异地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没有时间让他来弄清楚这父女间的内幕。他只低头凝视着可柔,用一种一反平日那种暴躁的口气,变得十分诚恳而迫切地说:

“你要拿出勇气来,知道吗?我怎么样都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你不用多说了,不管前面还有多少困难,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

“刘连长,”可柔深深地望着刘彪:

“只怕我会辜负你这番好意了。”

“勇敢一点!”刘彪说,“一点小病不会折倒你的!”

他们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两个士兵用担架抬着走,小霏由王其俊抱着。中午,他们到了东安城。

未到东安城之前,王其俊满心地幻想,以为东安是广西和湖南交界处的大城,又没有沦陷敌手,一定很繁荣,也很安全的。可以买到药品给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车辆到后方。谁知一进东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样。城内的居民早已撤光,现在全城都是各单位撤退下来的军队,满街的地上都躺着呻吟不止的伤兵。城内的污秽、零乱,更是不堪想象,苍蝇围着伤兵们的伤口飞,那些缺乏医药和绷带的伤口,大部分都浓血一片地暴露在外,看起来令人作呕。空气里充满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刘彪带着队伍一进城,就有许多军人来探问消息,刘彪也无法肯定答复。他们在城内略略休息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快马跑来的军人,一面进城,一面叫:

“敌人离此二十里!赶快撤退!”

一句话一嚷,东安城立刻紧张起来,军官们调队,伤兵们呼救,响成一片。刘彪也立刻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来。大家前挤后拥地出了东安城,走过护城河的桥,有人开始准备拆桥以阻止敌兵。于是,他们又是一阵快速度的撤退。

黄昏时,他们停了下来。

可柔的热度依然没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来精神还不坏。王其俊给她吃了一些稀饭。刘彪也走过来看她,她躺在担架上,望着小霏在草地上爬着玩,微笑地说:

“还是做这么大的孩子好,不知道忧虑,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难。”

“小霏也够可怜了,这么点大每天吃干饭,亏她的消化力强!”王其俊说,“等到了四川,我这个做爷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买罐奶粉给她吃。”

可柔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惊,可柔的手又干又热,看样子病势并未减轻。但她在微笑着,笑得很美很甜。

“爹,”她柔声说,“我代替小霏给你磕头,你就算她是你亲生的孙女儿吧,将来到了四川,找得到她父亲便罢,找不到她父亲,就让她算王家的嫡孙女儿,好吗?”

“当然好,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孙女儿,我还有什么不好呢?”王其俊笑着说。

“那么,我代小霏谢谢爷爷。”可柔真的在担架上挣扎着,用头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说:

“你这是做什么?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只手伸给刘彪,笑着说:

“刘连长,你结过婚吗?有孩子吗?”

“没结婚,也没孩子。”刘彪说,突然地红了脸。

“你会升官,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爱的儿女。”可柔说,望着天边的彩霞,仿佛她在彩霞中找寻到刘彪未来的命运。“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老天会善待你,给你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和你一样好吗?”刘彪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显然并未经过考虑。说完之后,他那黝黑的脸就绯红了。可是,他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少有的热烈,凝视着可柔的脸。

“比我更好。”可柔轻轻地说,把眼光从彩霞上调回来,深深地注视着刘彪。

他们默默地彼此凝视着,每个人眼睛中都带着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刘彪的眼色里逐渐升起一层惨痛,可柔依然带着笑,却笑得凄凉。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远了,他站起身来,追上了小霏,把她抱到一边,让她去看在蒲公英花丛中飞绕的一对小蛱蝶。他想,该给那两个人一点说话的时间,因为,他们是没有多久可以说话了。虽然,他也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说什么,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属于言语之外的。

把小霏揽在怀里,他傍着蒲公英的花丛坐着。那对小蛱蝶上下翻飞,在夕阳的余光里卖弄地扑着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地沉进了地平线,天空由鲜艳绚丽的红色转成了暗紫,黑暗在悄悄地、慢慢地散布开来。王其俊注视着摇摆学步的小霏——他的孙女儿!多奇妙,在战乱和烽火中,他会突然冲动地从北国跑到遥远的南方来寻找失踪多年的儿子。儿子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一个孙女儿!隐隐中,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个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安排着人世的一切?

一个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头来,是刘彪。后者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他的浓眉紧蹙着,眉下那对野性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地扭曲着。

“如果能弄到几片消炎片!……”他愤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黄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片片下坠。

“消炎片恐怕也没用,你怎么知道她的病是什么?”

“肺炎。”刘彪简短地说,“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该去洗什么要命的澡!我们药品缺乏得太厉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

“桂林?还要走几天?”王其俊萌出一线希望。

“三天到四天。”

王其俊默然不语,刘彪也不说话,他们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过这三四天的。

“或者,我们可以走一条捷径,”刘彪在思索着,“我知道一个山,名叫大风坳,如果翻过大风坳,就可以很快地到桂林,不过……”

“这山很高吗?”

“一点也不高,只是很险,当地土人有两句话来形容这座山,说是‘上七下八横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蛴’。前一句是说山的高度和横绕一圈的里数,下一句是说山上有野生的猛兽,蛴是一种类似蚂蟥的虫子,据说会钻进入的皮肤,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内送命。”

“你走过这山吗?”

“没有,当地的人都忌讳这山,没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险吗?”

“可以缩短一天的行程。”

刘彪决定地站了起来,立即整队,下令连夜开拔,并宣布要翻越大风坳。王其俊傍着可柔的担架走,怀里抱着小霏,小霏的头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经睡着了。月光下,可柔的脸色很苍白,眼睛闭着,显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颊旁边,王其俊惊异地看到一朵黄色的小花,是一朵蒲公央,他记起了,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时竟放在可柔的头边了。可柔苍白的脸配着这黄色的花,看起来庄严而美丽,并且,有一种宁静动人的和平气氛。

一行人在月色里默默地向前移动。

可柔依然静卧着。王其俊凝视着那张太平静的脸,不禁心中一动,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颊,低声地对抬担架的士兵说: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进了。”

担架放下了,队伍停顿了下来。刘彪骑着马从前面绕了过来,一看到地下的担架,他就明白了。他翻身下马,走到担架前面,低头注视着可柔那宁静安评的脸。慢慢地,他取下了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闪烁,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动,脸上的肌肉绷紧而扭曲。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地摘下了帽子。夜,安静极了。

十分钟后,他们在路旁给可柔掘了一个坟墓。刘彪握着锄头,一语不发,只奋力地掘着那个坑,他掘得那么专心,那么用力,好像他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这个坑。从看到可柔的尸体,到坟墓掘成,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那黝黑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坑掘好之后,他们连担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人祈祷,没有人致哀,也没有人啼哭流泪。刘彪把泥土掀进坑里,掀在可柔那美好洁净的面庞上,泥土很快地盖过了她,坟墓迅速地被填平了。一条生命,在这战乱中,是那么渺小,那么微贱。像水面的一个小泡沫,一刹那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刘彪回过头来,望着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来十分疲倦。挥挥手说:

“不用翻越大风坳了,按照原定路线去桂林!准备,前进!”

一个士兵把刘彪的马拉了过来,恭敬地伺候刘彪上马,所有的士兵都在后面默默地拥着他前进。王其俊发现虽然刘彪脾气暴躁,对部下很严厉,但他的士兵们都了解他,而且崇拜他。刘彪跨在马上,略一迟疑,就一鞭马向前驰去,除了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整个埋葬过程中,小霏始终没有从熟睡中醒来。

三天后,他们到了桂林。

桂林,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满了战火的气息。在这儿,刘彪和上级重新取得了联络。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继续往南方走,桂林已经可以搭乘难民火车,但是,火车上挤满了人,连车顶上都已无一隙之地。刘彪力气大,硬给王其俊和小霏挤到一个座位。

倚着车窗,刘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别。自从可柔死后,刘彪就一次也没提起过可柔,这时,王其俊忍不住了,几天以来,刘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说,“你会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刘彪皱拢眉毛,摇了摇头,紧闭着嘴不说话。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真愚蠢,她和他之间,好像曾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许多时候,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暂的印象却永不磨灭,有些刹那就等于永恒。

车子蠕动了,王其俊拼命和刘彪挥手。刘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铁塔。车子开远了,刘彪直立的影子在王其俊的泪眼中变得模糊,那个萍水相逢的青年军官,没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却保护他到了安全地带。刘彪,一个小小的连长,在这大战争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尘。可是,王其俊却在越驰越远的视野中,看到刘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渐变得无比无比地高大。模模糊糊地,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里看出世界,

一朵野花里见天国,

在你掌里盛住无限,

一刹那间便是永恒!

两星期后,王其俊看到了报纸,才知道桂林终于失守了。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刘彪的消息。胜利后,王其俊带着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

第六个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