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朝朝意

(符清泉的笑容全僵在脸上,纪晨阳抱着一个装满书的小木书架,背着和他差不多等高的巨型Snoopy玩偶,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符清泉轻咳两声后干笑道:“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两个男人颇尴尬地对峙在门口。

符清泉的笑容全僵在脸上,纪晨阳抱着一个装满书的小木书架,背着和他差不多等高的巨型Snoopy玩偶,神思复杂地望着他。符清泉轻咳两声后干笑道:“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纪晨阳喉咙里咕哝两声,也清了清嗓子:“阿粤看我好久没回家,放我两天假。”

两人又陷入短暂的沉默,远处客厅里南溪抬高音调叫道:“符清泉,快回来给我讲故事!”

符清泉脸色阴沉地走进来,身后纪晨阳亦心情复杂,南溪只穿着睡衣,歪趴在沙发上,一颗脑袋还吊到沙发外面装死:“快点啦我要听八卦……”

南溪的声音亦在见到纪晨阳时嘎然而止。

符清泉看见南溪身上的睡衣,不自觉蹙蹙眉,因骨科医生说这几日不要见风,屋里不敢开空调,南溪便穿着夏天的睡衣,神态极慵懒。他常年见惯南溪穿着睡衣的模样,也不以为怪,如今纪晨阳跟在身后,他心里便忽然不是股滋味了。

再开口叫南溪进去换衣服肯定不合适,然而纪晨阳在身后虎视眈眈的让他更为不爽,好在南溪马上说:“有点冷,风大,你帮我拿件外套吧。”符清泉进房去给她找外套,留下纪晨阳在客厅,他望着南溪,抿抿唇没吭声,片刻后笑道:“我带了点礼物给你。”

纪晨阳的礼物实在不能用“点”来形容,他先将小书架搁到桌上,再把背后的巨型Snoopy玩偶卸到沙发旁:“你家里房间里好多Snoopy的玩偶,夏天你也有好几件T是Snoopy的,所以……”他脸上笑容极勉强,“路过专卖店,顺手买了一个。”

南溪接过玩偶,全英文的标签,可见不是顺手,应该也不是路过,茶几上堆着的是Snoopy纪念装的漫画,25册,附送小书架。

如无意外,这本该是纪晨阳为她精心准备的一个surprise。

符清泉捎了件外套出来,递给南溪披上,转头问纪晨阳:“收购的事谈得怎么样?”

纪晨阳这回出国替那位阿粤师兄去收购一家小的手机程序提供商,目的在于增强他们即将推出的手机品牌的竞争力。听符清泉这么一问,纪晨阳回过神来,笑容却仍微显僵硬:“比预期价格高了些,不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又问南溪,“你呢,中秋快到了,公演准备得怎么样?”

“公演啊?”南溪叹口气,低头看看小腿上肿胀似乎消了些,按按好像痛得没那么厉害了,心里稍微定了些,“应该没问题吧。”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上厕所摔到腿,正想找个别的摔伤理由,门铃又叮咚叮咚地想起来,这回是真的外卖到了,符清泉拎着两盅炖品,一盅递给南溪,另一盅推给纪晨阳:“你还没吃东西吧?先吃点,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叫。”

纪晨阳摇摇头,起身去洗手,这房子是两卫的,一个在南溪住的主卧里,一个在外面靠近大门,他用的是外面那个,刚压出点洗手液搓了两把,视线忽被洗漱台上的一套牙具吸引住。他环首四顾,整套的毛巾、洗浴用品,甚至……连电动剃须刀也有。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孔,忽然觉得陌生——像被人揍过似的,消沉无比。

从卫生间出来,纪晨阳又不自觉瞥了眼鞋架,一阵恶心夹杂着眩晕的感觉,直涌向头顶。他使劲掐掐太阳穴,转过身来,远远地看到符清泉正帮他和南溪摆碗筷,还俯着身子,似乎和南溪在说些什么。

那神态眼神,都如此熟悉。

像极了阿粤师兄醉酒后提起初恋女友的神情。

南溪仰着头,微微地笑着,那种憧憬、迷恋和依赖的目光,从不曾在与他说话时见到过。

这样的眼神,也曾出现在他自己的双眸里,在他遇到南溪的时候,在他以为时间和岁月的长河,都停驻在那一刻,等着他来遇见她的时候。

还有呢,还有呢,还在哪里见过?

纪晨阳满脑子搅得乱絮一般,恍惚迷离之间,似有电光石火闪过。

这样的眼神,他还在另一时候见过,那一天,南溪说:“我那时候……是愿意的。”

原来的种种疑窦,在顷刻间如溪流汇聚成海,人生就是这样奇妙的,许多事你想破脑壳也不明白的,还有许多事你压根没想过要明白的,居然能在同一时刻,齐齐挤到你面前来,抢破头一般的露脸给你看。然而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纪晨阳几乎都要被自己这种奇思异想惊骇到,他拼命地跟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最后却见自己如游丝般的声音,在空气中无力飘动:“符清泉,阿粤跟我说,你把这套房子从他手上买下来了。”

他看到南溪很疑惑地抬头,目光在他和符清泉之间徘徊,符清泉站起身来,似乎想解释什么,他又说:“你只告诉我,YES or NO。”

“是。”

“那阿粤忽然叫我过去,也是你们串通好,支开我的吗?”

符清泉沉默片刻,尔后轻声却肯定地答道:“阿粤不知道,我是故意的。”

纪晨阳一把揪过他衣领,定定看着他,也许他盼望着符清泉有所解释,然而符清泉双唇紧抿,以炯炯目光报之以沉默。纪晨阳点点头,不再问什么,忽然一拳直直砸上符清泉的鼻梁。符清泉并未还手,只一个趔趄,险些栽下去,他伸手扶住沙发角,朝纪晨阳笑笑:“我做好有一天会被你揍的准备了,所以你不用问我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种问题。”

“这就是你对待兄弟的方式,还是说你根本从来就没把我当兄弟看过?”纪晨阳怒不可遏,所有的信任和情意刹那间全转变成羞辱,他心中的怒火不可遏止地燃上来,“符清泉,你跟我玩阴的,我堂堂正正,”他抬起头来,朝正惊惶失措的南溪一字一句道,“就算今天揍他,我也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因为他该揍!”

说完纪晨阳两手将符清泉扯起来,一个翻身把他摔到地板上,膝盖抵住他胸口,攥着他衣领问:“我问你最后一句,你他妈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兄弟过?还是……”他神情有些灰败,目光也黯淡下去,“还是我……”他顿了顿,又嘲讽似的笑笑,“还是觉得我有些利用价值,所以肯带着我玩?”

符清泉被他摁住,喘了几声后自嘲地笑笑:“我说有你信不信?”

纪晨阳愣住,无意识地摇摇头。

南溪缓过神冲上前来,顾不得腿伤,拼命地把纪晨阳往起拉:“一直瞒着你的人是我,你现在打他算什么回事呢?”

纪晨阳猛转过身来:“你又把我当什么呢?不确定他的心意,和他耍花枪,拿我来当陪绑?现在我揍他了,你心疼了?那我被他玩来耍去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都很得意?”

“不是,”南溪急急解释,“我跟你说过的,我都跟你说过的,我只是没有跟你说那个人是符清泉而已!”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纪晨阳望着她老半天,最后竟一声一声地笑起来:“我原来跟自己定过一个原则,什么女人都可以追,唯独不能挖人墙角,可我怎么知道有一天……

符清泉原知对不起纪晨阳,尤其知道南溪心意后,更知迟早会和纪晨阳摊牌,只不过没想到先被他发现,索性不还手由他出气。听纪晨阳这样说,他亦不还口,只等纪晨阳笑声渐歇后才说:“南溪没有和我耍花枪,她也没有想要骗你。”

他刚开了口,纪晨阳更觉难堪,一扬手便把他扔回南溪身上:“你们俩能别在我面前展现这种兄妹情深么?”

符清泉直直地摔到南溪身上,还没来得及站稳,已听到南溪吃痛叫唤了一声,他脸色骤变,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南溪被符清泉撞到右小腿,一口气提不过来,只拽着符清泉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当你兄弟,你把我当猴耍;我以为你很单纯、很善良、很……”纪晨阳摇摇头,看着面前这对还郎情妾意着的“兄妹”,无法形容内心种种充溢上来的激荡情绪。他觉得这情形很可笑,明明是他被愚弄和欺骗着的,现在这阵势却好像他是什么强抢民女棒打鸳鸯的恶霸地主。到这种时候,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觉得她是柔软的、纯洁的、楚楚可怜的……是他无法用言语去伤害的。

他可以把符清泉揍一顿,却没有办法对南溪说两句重话。

不是没有过怀疑的,最初符清泉四处收集的据说是很难得珍贵的老一辈昆曲名家的视频和资料,托他转交给南溪。纪晨阳不晓得符清泉为何这样拐弯抹角,他解释说他们兄妹这些年来颇有些误会,南溪未必领他的情。那时他便怀疑过的,符清泉看南溪的眼神,总让他不安。然而他发自内心地抗拒这种可能,不断自我麻醉,说那不过是一种错觉,甚至于南溪告诉他说符清泉喜欢肖弦,他虽半信半疑,却忍不住向符清泉求证。

结果呢?

结果符清泉一边默认着,一边转头就来撬他的墙角……不对不对不对,是他先撬符清泉的墙角的。

也不对,是符清泉邀请他来撬自己的墙角的。

这世界上的事还能更扯淡一点吗?纪晨阳一句话也没有再说,离开的时候狠狠的摔上门,作为唯一可发泄的方式。

他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没说,却已给南溪造成最大的伤害。再送到医院急诊时,仍旧是昨天的值班医生,只伸手摸了两把便皱起眉:“跟你们说了要休息,休息,你们怎么搞的?至少静养两个月,什么表演都不能去!”

南溪听到“静养两个月”,老半天不敢相信,还没明白过来,已被符清泉拉到怀里:“没事没事,这次没了还有下次呢,不就一次公演么,没事啊,别哭,让他们再办一场就是了!”南溪整个人缩在符清泉怀里,连抽泣都发不出声来,断断续续的,直到从医院出来,才接受自己这回是真的绝对再无法参加公演的事实。

符清泉把她安顿在副驾上,一手开着车,一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什么都别想了,好好休养。”

回程时符清泉开得慢,不时侧目瞟瞟南溪的神情,看她情绪似乎安定下来,才稍稍放下心来。南溪抱着二度受伤的小腿,心情竟然不如昨天晚上那么惊恐。昨天还有些希望,所以战战兢兢,而今天呢?今天事已至此,不能更坏一些了。

半程中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来,雨刷左左右右地刷着,南溪摇开车窗,细细簌簌的声音,落地后便再无声响,仿佛某种沉静人心的力量。符清泉发现她开了窗,连忙道:“关上吧,雨吹进来不好。”南溪望望他,默默地又把窗户摇起来。符清泉见她老半天只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又发起慌,问:“怎么了?”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买了那套房子……”

符清泉攥住方向盘,车往路旁一拐,猛地刹住,他深吸两口气后问:“你一定要在路上问这种话吗?”

南溪抿紧双唇,良久后叹道:“好吧。”

剩下的路途上符清泉一直紧蹙着眉,有点气恼的模样,车开到地下车库停好后。南溪试图开门自己走下来,符清泉眉头更紧,一把扛起她,大步流星地冲往电梯间。南溪一时惊到,挣扎着想叫符清泉放下自己,稍稍一动,又痛得直抽气。进了电梯间后符清泉沉声道:“你安静一会儿成不成?”

南溪赌着气不再说话,等进了门,符清泉放她到沙发上,她依旧闷着头不理他。符清泉圆规似的杵在她身旁,胶着在她身上的视线,分分钟都要燃烧起来,许久后他终于出声:“要阿粤调开纪晨阳的人是我,买下这套房子的人也是我,这件事纪晨阳要怎么骂我我都毫无怨言,但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向你道歉的!”

符清泉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些话的,他脸上怒气隐现,像在和谁生着气似的。南溪不明白他为什么又一副臭脸冲着自己,现在是纪晨阳和他闹翻了,他朝自己发火算怎么回事呢?这人就是这样,好了没几天,一出事又拿她当出气筒,想到这里她忿忿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该跟纪晨阳去说才对!”

“跟纪晨阳去说?”符清泉脸色变得铁青,“你要怎么样才明白,我不可能再把你交给任何其他人?纪晨阳不行,他父母接纳你也不行,什么人都不行,比他再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都不行!”

南溪愕然抬头,符清泉目光炯炯,凛凛如岩下电:“因为我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南溪陡然间只觉得一切都乱了、变了。她想学着去接受纪晨阳,结果纪晨阳发现了她努力隐瞒着的那些真相;她花掉全副功夫准备公演,谁知刚有起色腿便意外受伤;她好容易逃脱有符清泉的那个家,却在这段时间和他的关系又越来越融洽,只要他不提那些让她为难的话;她试着说服自己用对待兄长的态度对待符清泉,现在他居然……南溪扶着额觉得连头都开始痛了,声音虚弱地说:“我困了,睡觉。”符清泉也不拦她,像很笃定她逃不出他手掌心似的,倾身扶她进房,看着她睡下,替她掖好被角,然后轻轻关上灯、带好门出去。

宁谧的夜里有风过树林的沙沙声,有月光倾泻下的一桌水银光,极遥远的地方,似乎还有江风飒飒,风动与幡动的声音。

许多的烦恼,这时候脑子里却只留一段沉寂与空白。

无端想起的,竟是许多年前她无意踩空阳台从二楼跌下去的事。符爸和南妈没结婚前,这件事被南妈不停提起,每次不外乎是“要听你清泉哥哥的话,他拉住了你,自己可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呢!”南妈和符爸结婚后反而少提这事,换作符爸在饭桌上开玩笑时说起了,现在想起来,那时符爸爸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别有暗示呢。

人的记忆是一样很奇怪的事,最初南妈耳提面命的时候,南溪却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等到某一天她不提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儿反而常常有意无意的从她脑子里跳出来,慢慢地还原出当时的景象。她会慢慢地记得,符清泉被她扯下去时也尖叫了一声,但后来去医院的路上却一直没哭过;她又慢慢地忆起,符清泉在医院打石膏时,很厌弃地瞪着她,不耐烦地问:“哭什么?现在是我腿断了!”

南溪忽然就觉得,自己小腿伤得这么突然,莫非是冥冥中要还符清泉的债?她习惯性地向右翻身,伤到的小腿被压到,不自觉咝了一声,又艰难地翻转回来。

月光仍在,那些树叶与江风的声音,却陡然间消失不见,空气中流动着静静的滴答声,化作笙鼓箫管,悠长婉转,又似夜雨霖铃,缠绵流动。

当那些不愿发生的已经发生的不愿面对的不得不面对的都从脑子里摘掉后,南溪终于不得不面对她如今最难接受的现实,这回的《长生殿》,她是真的无法参演了。

还有纪晨阳那边,他临走的时候大概真是被她伤透心,不止她这一份,还有符清泉。她摸到手机想给他发条短信道歉,又觉得这样太没诚意,况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道歉,该说些什么。

无奈放下手机,她伸手慢慢地往墙上摸索过去,用左腿支撑住身体,找到壁灯的开关,啪的一声,晕黄浮动的光温柔地披下来,将她整个人全盘笼在其中。

门上笃笃的两声,极轻极轻,轻到南溪以为是幻觉,但马上又是两声,这回南溪听得分明,确凿是叩门声了。她疑惑地问:“什么事?”门那边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开了,符清泉立在门口,一袭深蓝睡袍,满面倦色:“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话吧。”

南溪张大嘴,看符清泉这睡眼惺忪的,哪儿像睡不着的样子?况且这大半夜的,他跑到她房里来说自己睡不着,怎么看都像在梦游。偏偏他还很熟门熟路似的,径直走到床边,掀开半边被窝钻进来,看得南溪目瞪口呆,伸手去拍他赶他走。符清泉自顾自地躺下来,打着哈欠说:“随便说点什么都成,烦,睡不着。”

“你烦什么?”

“多了,你不懂。”

南溪不知道他到底在闹什么名堂,问他话,他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问他最近父母身体怎么样,他说老样子不用操心;问他公司如何,他说一切也正常;问他肖弦的封闭开发完了没,他说快了……说到最后南溪看他眼皮子不住打架的模样,终于明白过来,符清泉不是睡不着要找她说话,而是看她屋里的灯亮了,怕她睡不着,所以专门进来陪她说话。她试着慢慢静默下来,果然没两分钟后符清泉呼吸均匀绵长,显是已经睡着了。

南溪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符清泉,晕黄的壁灯,给符清泉的脸涂上一层浅淡的光芒。她细细地看过来,符清泉的五官眉目,并不算精致,分开来看大概也就那么回事,然而组合到这张脸上,粗犷中却显出几分韵味来。其实符清泉这个人也是这样,南溪心想,他算不得细心温柔的人,只是总在不经意之间,让你觉出几分妥贴温暖。

这样想着,先前那些千头万绪,也在这宁谧的气氛里,暂时收敛起来。南溪轻轻地躺下来,明明知道醒来后还有种种烦心的事要去解决,现在,此刻,当下,却不愿意去想什么。她刚刚躺下来,符清泉便好似生出心灵感应,展臂从她颈下穿过,变成依偎在一起的姿势,南溪小心翼翼的,只敢轻呼轻吸,生怕惊醒了他。

真好像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两人这样依偎在一处,是什么时候。大概是高中的时候一起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吧?从那往后,就再没有过了。

躺下没多久,南溪刚开始调匀呼吸,远远的有音乐声传来,她犹豫着该不该叫醒符清泉,他已惊醒过来,跳下床奔出去接电话,未几听到他很愤怒的声音:“我们怎么会被列进限电名单?我们从来都是365天人休机不休,限电这事也说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可能轮到我们头上?”

之后又听到他打了几个电话,好像问题还挺严重的,只看到他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南溪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便出声问道:“你出什么事了?”

她问了两遍,符清泉才醒悟过来似的,大步冲进房,眉头依然紧锁:“没什么,几个工厂停电了。”

南溪又问了几遍,符清泉终于肯说,原来最近到处都搞节能减排,省里有些部门为使成果显著,干脆对下面的工厂轮着实施限电。符清泉这两年有意把一些边缘生产加工移到内陆城市,但公司的高管们都觉得江浙一带容易招工,且能源运输都方便,并无必要把重心转向内地。钢铁和电能,那都是一天也断不得的,工人是三班倒的轮换制,但机器除了检修维护外,是一年到头都不停的,今天突然停电,显是十分不寻常的事情。

可惜现在还是周日凌晨,符清泉便有天大的事,也不可能在半夜去扰人清梦。工厂那边因有备用的发电机,暂时也能捱得过去,只能等天亮了相关负责的人都起床了再议了。符清泉给公司里相关的人交代好,极疲惫地伸了两个懒腰,又到厨房煮了杯黑咖,喝了两口搁在一旁。南溪伸手去端咖啡杯,准备喝两口解困,符清泉眼尖抢下来,责备道:“你不能喝,赶快睡觉!”

“我为什么不能喝?”

“大半夜的喝什么咖啡?再说对你嗓子也不好,不能乱喝东西。”

“反正这次公演也上不了,喝一点点也没关系。”

“胡闹,这次没了你就不唱了?没志气,还有下回呢,你看要是反响好,以后肯定还能再办嘛!”

南溪撇撇嘴,不服气却没反驳,符清泉皱着眉灌下一整杯咖啡,半晌后忽转过头朝她道:“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伤最要紧。”

“哦。”

“研习社那边,等白天了我给钟教授打个电话说说,家里那边……”符清泉沉吟半晌后说,“瞒肯定瞒不住,只能跟他们说不小心摔到了。”他看南溪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安慰似的笑笑,“家里和晨阳那里,你都别担心了,我会处理的。”

“纪晨阳昨天……我看他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原谅我们的。”

符清泉忽然笑起来,定定望着她,好像她说了一件很让他高兴的事似的,老半天后他敛起笑容:“做错事的是我,你不要想太多了。”

“这也不想那也不想那我干什么?”

“养伤。”

南溪垂着头,鼻头塞塞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她才闷闷说了句:“我有话想跟你说。”

符清泉好笑地叹口气:“好,你说。”

“不是开玩笑的,我是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哦?好好好,我们说正经话。”符清泉嘴上说说正经话,口吻却极宠溺,仍像哄小孩吃药似的,“怎么了?”

“我以前是喜欢你,这几年也讨厌你恨你,”南溪闷着头,不敢抬眼来看符清泉。她明知道不该在公司出事的时候说这些,然而她这番话憋在肚子里,不想再瞒他,也不想让他误以为两个人就是修好了,再这样毫无怨言地对她好下去。她鼓起勇气继续道,“那时候我一想起你,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撕心裂肺一样;回家能见到你,只要你不冲我发火,我就高兴得跟什么一样。你老跟我说对不起,现在我不恨你了,可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抬首偷瞥符清泉两眼,生怕他恼起火来又要乱发脾气。她看见符清泉一脸困顿,略显疲乏,只有一双晶亮的眸子里,现出如水般的沉澈,良久后他嗯了一声:“知道了。”

半晌后他又补充一句:“这些也不许想。”

“啊?”南溪声调顿时扬起来,十分不满,“我是很严肃的!”

“我也是很严肃的,”符清泉好笑道,“现在你除了好好养伤,什么别的都不许想。”

果然符清泉就帮她打包料理了一切,周日一整天符清泉都在处理公司的事,接着周一符爸南妈也亲自过来看望她的伤势。本以为父母肯定要她搬回家养伤的,不知道符清泉用了什么理由,符爸南妈劝了两劝,居然同意她继续住在这边。

钟教授和几个同事一起过来探望她,听说这伤要养两个多月,钟教授颇感可惜,跟她提到苏州那边有不少普及型公益演出,前些天刚打电话到研习社来,问他们是否有底子不错的演员可以推荐。南溪一听眼睛就亮了,随后又郁郁地问:“我怎么一受伤,就错过这么多东西?”

“不算错过,”钟教授笑道,“苏州那边长期缺人呢,他们的普及演出做得很不错,年头到年尾,几乎只要你想听,都能找到地方听。可惜演员储备不足,你要是愿意去,我把年尾那两个月的时间给你预留着。”

南溪颇感欣喜,因为苏州是昆曲的发源地,昆剧团比杭州来得多,演出也多,对锻炼舞台经验是相当有好处的。欣喜过后她又担心自己给研习社丢脸,钟教授好笑道:“你水平很不错了,就是上台唱得少,那边可是好机会。本来我就觉得昆曲的复兴要从回归折子戏做起,苏州那边做得比我们好太多了,这一点符总和我看法很一致,年初我和他谈起在杭州做普及演出的时候,他很赞成呢,还答应帮忙找场地,再赞助一些行头!”

南溪心道符清泉哪里懂什么昆曲,他答应你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把我捆在杭州,现在你若跟他说我要去苏州演出,他第一个要冲上门劈了你。钟教授生平最恨那些在位者把昆曲当做一样谋权谋利的道具,难得碰到一个不求名不为利又肯出钱来资助他把昆曲真正推向普罗大众的复兴计划的,平时无处倾诉,觉得南溪既然是这位大伯乐的妹妹,自然是懂得这些的,所以很详尽地把他的层层推进计划说给南溪听,中间夹杂无数对符清泉慧眼识英雄的赞叹。南溪越听越觉得钟教授口中的人和她认识的符清泉不是同一个人,忍不住打断他问:“你说的……真的是我哥吗?”

钟教授点点头,他说符清泉很懂行,从“听”的角度来说,绝对是位行家。南溪越听越沉默,想起先前符清泉无意中哼哼的两句,真像是花功夫了解过这一行的……等晚上符清泉回来,吃过饭后,南溪便正襟危坐,同他说自己想去苏州的事。

以为他会发脾气,没料到他只是摁摁太阳穴,沉默许久后才问:“你一定要离开我吗?”

南溪愣了愣,默认后又说:“这是两码事,我一直想去登台机会多一点的地方锻炼锻炼。你……我知道你事事都为我安排得很好,钟教授是你找来的,纪晨阳原来给我的资料也是你给他的吧?但如果我就这么……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什么事情都被你安排,也不甘心这么多年以后,我还要和你在一起——好像我不跟你在一起,我就活不了似的!”

说到最后她情绪都有些愤愤了,可不是么,兜来转去,二十多年,什么都是他!

符清泉站起身倒了杯水,她正说到口渴,接过来喝了两口,还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已被符清泉抚住后脑。她脸贴在他腰际,很坚实的腹肌,硬得像铁一样,伴着他的情绪,克制而忍耐地微微起伏。

许久后符清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喑哑低沉:“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你,你想做什么、想学什么都行,但你何必这么为难自己?我知道你不甘心,”他停顿了很久,又继续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尝试,我都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南溪好几天都无法正视符清泉的目光,丁看护有一回很媒婆地问她:“吵架了?女孩子稍微撒个娇就好了!”她跟丁看护强调过很多次他们不是情侣,奈何丁看护压根不信。过了两天她估摸着纪晨阳或许消消气了,试着给他打电话,结果都是关机。她也没想好若电话接通,能和纪晨阳说些什么,纪晨阳如今认定她和符清泉两人耍花枪,故意牵了他进来当猴耍,她固然可以解释她并没有和符清泉在一起,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她能坦然地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和符清泉有半点瓜葛,一心一意地喜欢纪晨阳么?

南溪如今确然明白,即使她的以后和符清泉没有半点瓜葛,她也不可能选择纪晨阳的。

无他,只因纪晨阳是符清泉的朋友。

到中秋前一日,研习社的《长生殿》正式开演,上座率超过预期,符清泉也陪着南溪去看。这两周符清泉不论多忙,总按时回来陪她吃晚餐,医生要求她有适度的活动,符清泉不放心她白天出去,所以每天晚上还要带她在小区里散步。他再不提那些让她为难的话,只把所有能挪出来的时间都挪出来陪她。

初时南溪也抗议过,她讨厌符清泉那种胸有成竹的态度,好像她不管怎么努力,最后总要回到他身边的那种态度。符清泉也不解释,或者说他没有时间解释太多,看样子是公司里事忙。演出的时间很长,头天就有整四个小时,符清泉看得颇认真,南溪细细观察,发觉符清泉果然是在这上头花过功夫的,再一想原来他阻止自己去外面昆剧团的事,大概也是希望她扎根在一处,从基础做起,不想她染上外头那些浮躁之气吧?

因南溪受伤没有参加公演,所以符爸和南妈都没有来看,原来符清泉订的票,也送给公司的员工们做福利了。初初留给纪晨阳的VIP座也空空如也,看完公演已过十点,避过退场的人流,他们刻意迟了一刻钟出来,是符清泉的司机开车来接他们的,车开着开着,似乎不像回去的路,南溪诧异起来,正欲开口相询,靠在她肩上浅眠的符清泉已开口道:“我租了条船。”

南溪嘟起嘴来,气符清泉又不和她商量就自作主张,但看他疲累不堪的模样,又不忍怪责他,想他大约最近公司里烦心的事太多,所以想去透透气吧。

入夜的西湖,人没有白天那么多,墨蓝天空里单悬一轮圆月,远处三两船只的灯火。南溪上了船便彻底抛下心里那些埋怨,因为实在惬意得很,这船看外观简朴得很,内里铺设的是榻榻米,舱壁上还有几笔峻秀飘逸的词,又开着纱窗,既可观景又能挡风,一时竟有不知身归何处的感觉。

船是从断桥附近开出的,船夫悠悠地划着船桨,幽远处传来阵阵入秋荷塘的残香,堤上有随风慢舞的柳条,近处是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不经意间,有一只鸟儿从船边轻轻滑过,在漆深的夜色里划开一道白影,南溪禁不住笑逐颜开,回头朝符清泉叫道:“还有鸟诶,现在还有鸟诶!”

符清泉双手枕在脑后,唇边挂着浅淡的笑,南溪这才发觉符清泉一直都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的。她脸上热了热,觉得符清泉今天不大对劲,忍不住问:“你今天有什么事吗?”符清泉摇摇头,南溪仍不放心,越想越觉得符清泉今天情绪反常,明明最近忙成那样,怎么还有心情来游船?她问之再三,一副生怕符清泉得了什么绝症时日无多的神态,符清泉忍不住笑道:“放心,我要是癌症晚期了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的,顺便让你帮我选好墓地买好花圈再把遗嘱受益人填上你的名字。”他心里又补了一句,然后你可以告诉你妈妈让她高兴高兴。

南溪还不相信,符清泉无奈道:“你就这么巴不得我出事呢?”

南溪这才收声,问符清泉今天为什么有兴致来深夜游湖,符清泉神在在地笑道:“我这船租了一整夜。”

看南溪眉毛倒挑的小模样,他忍不住吓她,凑上前低声问:“怕不怕月圆之夜我变身狼人?”

南溪果然吓得往后一缩,又见符清泉躺在榻榻米上笑得开怀,方知他又在闹着玩,很不服气扭头看窗外的景致。夜里的西湖水面镜平,倒影的是一轮圆月,黛墨的天上挂着的也是一轮圆月,南溪看得有些痴了,不知觉间竟生出愿望,希望这夜色永不明寐,这小舟也永远不要靠岸才好。

窗沿上忽然搁上另一颗脑袋,南溪动也不动,把自己一颗小脑袋也伸出舱外,符清泉扭头问她:“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

“现在啊。”

南溪想了想,不甘心却老实答道:“好。”

一个字便让符清泉老高兴似的,悠哉游哉地哼起歌来,南溪觉得调子熟,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只觉得那曲调婉转悠长,缠绵回旋。想了老久,记起来这是原来肖弦来家里玩时,和符清泉一起唱卡拉OK的保留曲目,再往下回忆,她慢慢记起几句歌词,大约是唱“谁令我当晚举止失常”,还有“谁令我仿似初恋再尝”、“谁令我朝晚苦苦思量”……歌名是叫《印象》,似乎是很老很老的粤语歌了,她记得符清泉每次和肖弦唱这首歌,都唱得老深情老深情了。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她会产生那样的错觉,以为符清泉一直是喜欢肖弦的?

她越想脸越热,尤其那熟悉的调子,现在就在耳边回旋,直往她心里扎根成长,像要长出参天大树来一样。她忍不住转头:“符清泉,你故意的!”

“嗯?”

“我说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她嘟着嘴忿然道,“故意对我这么好,让我舍不得!”

符清泉静默下来,定定望住她,窗子并不宽,她甚至能触到他呼出的热息,良久后他笑了笑,低声承认:“是啊,我故意的。”

“你胜之不武!”

符清泉笑出声来:“我又没和你打仗。”

“反正你不是好人!”

“是吗?”

“你对纪晨阳不地道,”南溪忽想起这茬,“害得我也对不起他!”

符清泉沉默半晌后认真道,“嗯,我是混蛋。”

“你——你以前对我也不好,别以为我原谅你就没事哦,我前些天原谅你了,现在想起来我又记仇了!”

“好,我回家跪搓衣板。”

“你——你老威胁我,说要把我扔西湖里喂鱼!”

“谁让你每次病了都不吃药?活该。”

“你还吓我要剃我光头让学校里的人都来看笑话!”

“你挑食。”

“每次符妈妈要你去打酱油你都逼我去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小卖部的人每次都多给你一个果冻。”

“你克扣我零花钱!”

“你想偷偷省早饭钱买H漫。”

“学校冬天课间操检查你故意罚我跑步!”

“不然你中考体育能及格?”

“!@#¥%……×()——+!”

南溪恼羞成怒地甩出一串无法用正常语法拆分的咕哝,肩上却已搭上一件外套,再一看,是符清泉脱下的西装。他给她披好外套,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偎在她耳边轻声叹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不管你想去哪里,想离开我多远,再想起我的时候,至少有一些美好的记忆。”

比如,此时此刻的明月光。

南溪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愣愣地任符清泉搂着她,没多久她觉察到符清泉抖了抖,大概是入了夜,天太凉。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关好纱窗,挪到榻榻米上躺下,画蛇添足地跟他说:“我困了,要睡觉。”符清泉笑笑,拉开条薄毯给她盖上,然后侧卧在她身旁,阖上眼浅眠。

舱外仍有哗哗的水声,那是船桨划开湖水的声音,在这静水流深里,南溪忽而想起那天符清泉跟她说的话来。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尝试,我都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所做的尝试,真的将如符清泉所说,无用而徒劳吗?

也是同一时刻,她开始觉得,如果这些尝试无用而徒劳,结果似乎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