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长相守

(不晓得过来多久,被感情完全阻挡在外的理智稍稍回魂,明明舍不得这温暖怀抱,却忍不住提醒符清泉:“我们该去医院了。”)

不晓得过来多久,被感情完全阻挡在外的理智稍稍回魂,明明舍不得这温暖怀抱,却忍不住提醒符清泉:“我们该去医院了。”

符清泉却如赖床的孩子般撒娇,“再抱一会儿。”

“符清泉。”

“嗯?”

南溪忍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偷笑着说:“原来你也会脸红啊。”

这句话说出口没多久南溪就后悔了,因为所谓男性尊严,就是说一个男人在你床上时时神圣 不可侵犯的。

无论何时何地何人,No Matter When Where Who。

他平时对你所有的千依百顺,都是为了换取这一时一刻你对他的百顺千依。

符清泉正准备给她点教训,门上忽然传来一声几乎叫两人魂飞天外的轻叩声。进门时只顾着一时欢愉,连反锁也顾不上,符清泉定定心神,问道:“谁啊?”

“清泉你回家了?是我啊。”回答的是杨嫂,让符清泉放下心来,“我儿子今天放假,太太说过节人多热闹,让我带他回来一起过中秋。你回来拿月饼吗?那待会儿一起去医院吧。”

“好。”

符清泉极简短地打发了杨嫂,其实心里还是紧张了一阵的,因为杨嫂平时来帮他打扫房间时,常常知会他一声后就自己开门了,反正杨嫂手脚干净,他也不在意。偏偏今天南溪未着寸缕地缩在他怀里,若杨嫂正想起来要帮他收拾什么,岂不糟糕至极?他火速起身捡起扔在床边的衣衫,手忙脚乱地帮南溪穿衣服,人心里总有一种奇怪地趋向,越不该做的事情越想做,越不该想的东西越要去想,比如现在他明知要赶紧平心静气,心里却更加留恋那不经意间触碰时的迤逦手感。

若像原来一味忍耐压抑下去,也许还没事,现下却刚尝过甜头,越要克制越无法忍耐,仿佛山洪暴发无可遏制,不晓得费了多少工夫,总算收拾停当,南溪和符清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像偷情男女险些被捉奸的刺激,确认并无任何不妥后符清泉打开门,搀着南溪下楼,仍有些不放心地问:“腿……还好吧?”

南溪猛点头,又努力镇定心神,下楼来看到杨嫂和她儿子小宇,招呼道:“小宇学校放几天假?”

小宇还未回答,喵呜一声,糖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往符清泉身上蹿,还伸爪子去抓他,大概是为了报复他先前的过河拆桥。符清泉被它冷不防吓了一跳,一脚踢开糖糖,“这猫怎么养都养不熟!”

小宇被他吓到,杨嫂便替儿子答道:“休两天,最后一天补课。”她转头教训小宇,“还不叫哥哥姐姐?”

杨嫂的丈夫早先在符爸做车间主任时便在他手下干活,经纪条件好一点后便把老婆孩子从乡下接了过来,想给老婆找个临时工作,再让儿子在城里读书,教育条件能好一点。谁知老婆孩子刚接出来他却意外车祸身亡,杨嫂一个人带着孩子,又没什么手艺,此时符爸已盘下工厂来经营,厂里忙起来正愁家里没人照顾,南妈看杨嫂带着孩子挺可怜的,便介绍她到符家帮佣。杨嫂的儿子小宇现在读高中,学习挺用功的,就是过于老实不太说话,被杨嫂训斥后更加紧张,老半天才憋出句“符大哥,南姐姐”便没了下文,愣愣地看着他们俩不再说话。

符清泉被他们母子俩瞪得尴尬,那只该死的猫还不屈不饶地和他作斗争,他很有些此地无银掩饰道:“我接南溪一起去医院,回来拿月饼。”话到此处发觉月饼还在房中,只得干笑两声,还在杨嫂似乎因为见到儿子太高兴,并未察觉什么,只说:“那你们再等我一会儿吧,我早上出门前做了一锅汤,准备带到医院去。”

她无形中替符清泉解了围,符清泉和南溪放下心来,坐到沙发上和小宇聊天。谎话是说顺了自己也会相信的,况且符清泉本就善于掩饰情绪,今天不过是被杨嫂打了个措手不及,稍有时间缓冲后立刻镇定下来,和小宇谈了十来分钟学习的事,给糖糖喂了点猫粮,杨嫂在厨房里也收拾好了,符清泉便开车带大家去医院。

手术后的符爸恢复得不错,监测各项指标也都正常,但进食仍有困难,只能喂些稀饭汤水。见符清泉和南溪过来,符爸情绪异乎寻常的好,言语艰难,却兴致高昂不停地说。符清泉心知父亲一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二喜老婆和儿子和好,这种“家和万事兴”的势头,令符爸大有一种脑溢血也值得的样子。大概人到老年,便对家宅平安有着比任何时候更甚的执念,就好比武则天到老年要李武两家子孙丹书铁券永世交好,却忘掉誓言发了就是用来破这一亘古不变的事实。符爸现在亦如此,符清泉肯开口叫一声妈,他便能一厢情愿地认为从此以后家庭都和合美满了。

这样的道理,符清泉自然也明白,然而看着正给父亲喂食的南妈,再看看不时偷瞟他的南溪,他便附和着父亲天马行空的言谈,陪着他聊不着边际的天。

记忆里,许多年未曾有这样一个中秋,如此宁静,他将此心拖与明月,而明月同时也照在他心田。

中秋过后符爸仍要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符清泉便几头忙,每天去医院点卯是必不可少的了,见了面符爸肯定又要问公司的事情如何了。符清泉心中虽明了什么人捣的鬼,却碍于种种关系,不能明说给父亲听,只能一意打哈哈地敷衍。公司那边也忙得跳脚,他一直以来就有把工厂往内地成本较低的地区转移的想法,终于可以放手干一场,但这样一来,他亲自去看地选址以及和地方政府联系是必不可少的了。若在往年他也忙习惯了,可如今刚和南溪有了质的突破,正如胶似漆着,怎么舍得离开?老骨科大夫的推拿颇有效,南溪的腿伤复原得比较快,也许就是因为复原得太快了,倒让他时时控制不住。尤其最近符爸住院,南妈为方便也搬到医院去照顾他,杨嫂自然对符清泉毫无约束力,他连不回家过夜的理由都用不着编了,直接大摇大摆地到南溪这边住下了。

南溪现在总算明白从前符清泉究竟有多克制了,自从那天她点了头,符清泉便表现得完全不知餍足。每次到后来南溪都快哭了,皱着一张脸问:“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要好好休息……”他倒很得意地说:“你知道什么叫永动机吗?哦……你物理不好,没关系,我教你,永动机的原理就是以输出地能量作为输入……”

学机械的人,物理基础确实相当不错,符清泉先教的是活塞运动,然后是杠杆原理、滑动摩擦力和静摩擦力的异同,还有受迫振动和共振……南溪呜呜地哭,说我知道自己物理不好,可是天呀教学也是有害的呀!只有这样符清泉才肯饶过她。不过话虽如此,南溪心里仍暖暖的,因为符清泉在几乎无法自抑的时候,仍保持着尽量不触碰到她伤腿的姿势。

最惬意的时光,莫过于在符清泉下班后去买几样小菜,回来一起洗手调羹汤。丁看护看他们要自己下厨,也乐得清闲。原来说好的薪水分毫不差,还少了做饭和晚上陪住,简直是白捡了个便宜。况且南溪的胃口早被符清泉和杨嫂养刁了,住研习社时吃食堂倒也罢了,住在家里吃菜却比谁都挑剔,轻易伺候不好。比如今天符清泉因往海外发的几集装箱货要亲审,没法按时回家,南溪吃着丁看护做的菜,怎么都觉得不是味儿,符清泉说晚上带宵夜给她吃,买的芝士蛋糕又不合她口味。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前几天追得极带劲的BBC历史剧,今天也看得意兴阑珊。符清泉无奈地问:“还饿?那到底想吃什么?”

南溪撑着下巴想了老半天终于想出一样,“双皮奶。”

好办,符清泉松了口气,现成有一家常去的粤菜馆,打外卖电话就是,刚摸出手机出来,南溪便凑过来一脸哀怨道:“我要吃你做的。”

符清泉为难道:“这个没做过。”

南溪一口咬定,“做过。”

“没有吧?”

“有!”

符清泉想破脑壳,难不成是原来他随便弄了样东西,忽悠过南溪是双皮奶?这种事他干得挺多的,年纪还小的时候,随便弄几样原料,做成像菜或点心的样子,找个电视里提到过的响亮的菜名安上去,天晓得他当时做了什么东西骗南溪说那叫双皮奶!他还没来得及找理由忽悠过去,南溪又凑过脑袋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充满着一种“前些天还千依百顺的,现在让你得了手立刻态度就变了,果然男人每一个好东西”的控诉。他脊背上不由得一凉,赶紧点头道:“想起来了,双皮奶是吧?马上就做!”

借口上卫生间,偷偷搜了一下菜谱,还好原料简单,牛奶蛋清白砂糖即可,冰箱里现成的都有。琢磨完菜谱确定可以做后,符清泉便神清气爽地从卫生间里出来,南溪踮着脚走过来帮他系围裙,活脱脱一个日式甜美小女仆的无辜可爱表情。符清泉默念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倒了一大碗牛奶到锅里煮,再去准备蛋清,因为心神不宁浪费了四只鸡蛋,最后终于分离出两只蛋清,加糖调匀。煮起奶皮的牛奶稍稍摊凉,刺破奶皮把牛奶倒出来,和蛋清搅匀后再倒回去,等奶皮浮起来,再放到锅里隔水蒸。一系列步骤完成后,符清泉大功告成地吐了口气,向南溪宣布,“Done!蒸十分钟就好了!”

南溪笑得眉眼弯弯的,符清泉立刻转身继续默念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料南溪却伸臂从他肋下搂住他。脸孔贴着他的脊线,轻声问:“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没有、没有、没有,”符清泉迅速否认,为示诚恳还特地转过身来望着她的眼睛保证道,“真的没有,只要你想吃,只要我会做!”

“真的?”

“真的!”

南溪对符清泉有杀伤力的小动作是极多的,有时候符清泉甚至怀疑南溪心里都知道,所以动辄丢出一招杀手锏。比如现在她就什么也不说只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符清泉心里立即涌起无数欲说还休千回百转的情绪,他想既然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那么色色应该就是空空……脑袋里的逻辑论证还没走完,身体早已代替大脑作出反应,犹如月圆之夜变身的狼人捉住南溪便啃下去。南溪蹙眉嗔怨说“你又这样”,符清泉心道明明是你又这样,同时顽强地和她进行另一种形式的斗嘴。他抱她坐在琉璃台上,心里忍不住夸赞阿粤当年买房子的时候装修做得好,琉璃台高度做得如此合适,跟量身定做似的!

乐极生悲,没得意三分钟。定时器就滴滴尖叫起来。符清泉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南溪怀里抬起头来,一脸纠结,却见南溪笑得幸灾乐祸,他恨恨地端出蒸好的双皮奶,甘香嫩滑,南溪喜滋滋地跟着他,窝回沙发上大勺大勺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便有狼爪从背后揽过来,狼头也搭到她肩膀上,“我也要吃。”

南溪舀了一勺喂给符清泉,他哧溜一口吸进去,笑得极奸险,“真不错,滑滑嫩嫩的,口感真好……唔,手感也不错。”

“符清泉,挪开你的爪子!”

“刚才谁嘲笑我来着?”

“有吗?有吗?在哪里?在哪里?”

“这里啊,还有这里啊,还有……”

正闹着的时候,符清泉的手机响起来。他眯着眼递给南溪一个“等会儿再收拾你”的眼神,掏出手机来才看了个名字,立刻站起身来往阳台上走。片刻后他接完电话回来,神色已转为凝重,南溪随口问:“公司有事吗?”

“啊!”符清泉无意识地点点头,旋又摇头道,“不不不,公司没事。”

南溪本随口一问,见符清泉回答得异常,好奇道:“到底怎么了?”

“想点事,”他伸手覆在眼睛上,靠在沙发另一头闭目静思。电话是纪晨阳的父亲打来的,说年末的机械重工进出口年会,想请他去做个主题报告;另外年末将至,许多关于企业的表彰嘉奖选拔在即,他预备提名符清泉为本省年度企业慈善之星,又有许多新的减税措施,通知他明年注意申请云云。

这是什么意思呢?

翻译一下就是说,打了你一棒子,自然要给两颗糖吃。

其实公司突然麻烦缠身时符清泉便想到了纪家,不过他感情上总不自觉地排斥这种可能,毕竟认识纪晨阳也有些年头,很难相信纪晨阳为了南溪的事,不惜动用其父的权力,做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情。

符清泉所受的直接经纪损失已不小,还不包括因此产生的各种信誉危机所带来的长远影响。但纪家又能从这里讨到什么好呢?机械重工这种产业不比其他,服饰外贸电子科技都是可以速成发展的,唯独重工实业不行,那要实实在在的工艺技术、稳扎稳打的信誉累积,倒掉一个符信重工容易,想再扶持一个符信重工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符信重工是本地重工业的一个龙头标志,本地政府也一直致力于提高重工业在经纪体系中所占比例。纪晨阳再愤怒失望,也不至于糊涂成这样吧?

偏偏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若真为这些表彰嘉奖之类,纪父打发秘书来通知一声足矣,何必亲自委婉示好?符清泉心情沉重,好消息是最近的难关暂告一段落,坏消息……他迎上南溪关切的眼神,心中暗暗叹息。

不自觉流过的,还有些酸酸的情绪,他目光又扫回南溪身上,没想到纪晨阳为了南溪,失意至此境地。

南溪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符清泉深吸口气,展臂揽她入怀里,不得不痛下决心道:“过几天要出差。”

“啊?”南溪脸上写满失望,“什么时候?去哪里?去多久?”

“后天。”符清泉为难道,“ 一周吧,考察在河南。陕西那一带建产业园的事情。”

“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符清泉愈加为难,其实考察定下来有些天了,唯一不确定的是他是否要亲自前去。被考察的目标地政府都相当重视,回复的接待规格也很高,于情于理符清泉都该亲自上阵,以保证今后的合作顺利。他犹豫不决的原因只在南溪,这就好比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刚刚娶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娇娘子,你却通知他要春宵时分去上战场,这不要人命么?

说起来他和南溪这么赖着也有这么些年头了,何必在乎这一朝一夕呢?可惜感情与理智并不是那么容易相容,他一边劝着自己,劝着南溪,一边心里又恨不得把南溪打个包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到第二天早上,临出门时他突然问:“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公司呢?”

南溪愣了愣,立即转怨为喜,“可以吗?”

“有什么问题!”

符清泉当即拍板,反正南溪的腿伤已基本复原,现在单剩下休养康复,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符信重工的主楼修得颇气派,在工业园一群灰不溜秋的楼房里,更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南溪虽在报纸上见过照片,等亲眼所见时仍被这透明式纯玻璃几何结构的高楼所震撼。符信重工的主楼建筑与背后的蔚蓝天空浑然一体,团团白云又在微蓝玻璃的映衬下,让人生出伸手可触的童话感觉。南溪驻足惊叫,符清泉微笑地拉着她往里走,一边介绍说:“也就这幢楼漂亮,工厂都不在这边,你要见了工厂,轰隆隆的全是机器,你又要尖叫了。”

南溪喜滋滋地跟着符清泉进去,公司里秩序井然,符清泉向她简略介绍在主楼办公的部门,行政营销设计市场等等之类。员工们见到符清泉,也不过点头笑笑,毫不影响正常工作。南溪对公司并无多大概念,从小到大,印象总停留在最早符爸南妈需要加班的机械加工厂上。现在陡然见到在符清泉手中发展壮大至今的符信重工,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自豪且骄傲的感觉,连同看向符清泉的目光,也充满着少女式的崇拜了。

等符清泉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南溪更尖叫着“你办公室真奢侈”。若不是符清泉拉住,她倒真想一路跑进去到沙发上玩两下蹦床。符清泉见南溪事事新鲜的模样,忍不住笑,其实他办公室布置得很简单,不过面积稍开阔些,几面书架,两张沙发,一条长办公桌,几张沙发椅而已。南溪所谓的奢侈,是冲他办公桌上的两台iMac和几台Macbook说的,女人嘛,见到漂亮的东西总忍不住两眼放光的,不管是钻石还是玻璃。南溪东瞧瞧西瞄瞄,最后目光锁定在一台轻薄得堪比菜刀的笔记本电脑上,“你偏心,看你自己用的笔记本多好,又轻!给我买的那台,黑不溜秋的,厚得可以当切菜的砧板了!”

符清泉哭笑不得,“这跟你原来用惯的电脑系统不一样,我这不是怕你用不习惯么!”南溪撇嘴道:“你给我买这种我自然会学!”符清泉摇摇头,开机查看今天的工作安排,一大早便有一场会,秘术进来把准备好的资料给他过目。南溪一心扑到新笔记本上,挥挥手道:“你去开会吧我自己玩。”连头也不抬一下。

玩了半小时后南溪便觉得无聊了,因为符清泉的笔记本电脑系统确实和她平时用的不一样。桌面上许多图标都是设计类软件,打开也没什么用处,也没有装什么小游戏,她只好放下电脑,开始去翻符清泉的书架。符清泉的书架就更呆板了,一色的技术类书籍,什么压路机的技术指标、高压力输送泵的研制,看得南溪云里雾里,最后在书架的一角发现厚厚一摞黑色笔记本。

挪开那一摞笔记本,书架最边角处,放着一块精致的刀片,还有一枚黄杨木印章。那回吵架时她挫坏印章后丢还给符清泉,没想到符清泉竟保留得好好的,再翻开那枚印章,挫伤的痕迹已被刀片铲平后打磨干净,又刻上崭新的“清泉小溪”四个字。

南溪攥着那枚印章笑起来,把玩片刻后想找个地方试试重刻的印章,便随意翻开一本笔记本,很常规的moleskine大开本日志,没想到符清泉有手写日志的习惯。日志写得很简略,每日至多不过三百字,主要记述今日发生的大事,比如通过什么环境管理体系认证,参加机械博览会,或与某重量级公司签约,言辞简略,并无任何修饰,重点会记录一些金额数字,或截止期限等等。

粗略翻过,南溪终于发觉到,原来符清泉平时的担子是很沉重的。符信重工当初交到符清泉手上时,其实还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机械加工厂外加符爸爸另外建起的一家焊接材料厂,到符清泉的手中才全面进入工程机械制造领域。几本工作日志上记录着符信重工每一步坚实的足迹,从占据国内挖掘起重等机械市场,到通过欧盟认证进军海外市场,这条路并非一帆风顺,相反,符清泉详细记录着所有失败的努力和谈判细节。只有在这些地方,符清泉留下了简短的几句感想,有灰心、丧气、烦闷,更多的是总结经验教训 。

原来符清泉还有另一个她完全不懂的世界。

南溪心绪复杂,骄傲或是自豪还是有的,她有这样优秀的哥哥;更多的却是迷惘和疑惑:她所有的一切,符清泉都如此懂得,而符清泉所承担的一切,她却从未关心过。

这么翻下去,忽见一页有折痕,最边角处处写着红色醒目的“给小溪买礼物”,那是她生日所在的月份。南溪心中一动,把一摞日志本都抱下来,果然在她生日的月份里都有关于她的记录。她又仔细一页一页地翻,果然她念大学的时候,凡寒暑假要回家,符清泉也有记录,寥寥数笔,比如“小溪今天回家”,或“小溪今天返校”。

那些页码上,笔迹凝重,除去简短数字,再无其他内容。

南溪微有点失望,她满以为会有更多内容的,偏偏符清泉惜墨如金。

翻到去年生日那天,终于看到有半页纸的内容,南溪心里乐开花,仔细看下去,却越来越傻眼:

今天去苏州,老康介绍苏州有一座戒幢律寺,据说法师佛学精深,能排忧解难。

庙里香火不错,许多人安静地烧香拜佛,我找了位法师聊天。法师问我:你说这些人为什么来烧香?

我说:有所求吧。

法师说:那他们求什么呢?

我说:有病的求医,没钱的求财。

法师问:那等他们病好了,有了钱,还会来吗?

我说应该不会来了吧,法师却问: 那你没病没灾也不穷,为什么也来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我很烦恼。

法师说:人会烦恼最根本的原因,既不是贫穷,也不是疾病,而是无知。

因为无知,所以执著;因为迷悟,所以钟情。

世间一切痛苦,皆源于此。

这一页的下方,符清泉又将最后这两行字,重复了一遍。

因为无知,所以执著;因为迷悟,所以钟情。

世间一切痛苦,皆源于此。

南溪端着日志本,定定地看着这一页,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符清泉会喜欢她,也是因为无知或迷悟吗?

她又往后翻了一页,内容更叫她诧异,这一页也没有任何关于工作的内容,而是列了一张表,由上至下写着七八个人名。南溪认识的只有纪晨阳一个,另外有几个听说过的名字,比如符清泉那位叫“阿粤”的朋友,后面标注的是“家庭太复杂”,然后名字上画了一个叉;一位叫“老康”的名字后面标的是“年纪稍微大了点”,也画了一个叉;其余的有些标着“爱玩”、“粗心”,只有纪晨阳的名字后,画了一个钩。

原来符清泉在她去年过生日前后,已经有过给她介绍男朋友的心思了。

从那时到他真正把纪晨阳介绍给她的那半年里,符清泉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那些日日夜夜里,符清泉想到她的时候,都是怎样的心情?

南溪鼻子酸酸的,又有些想笑,这个傻子。

她总算明白,符清泉当初那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尝试,我都已经做过很多次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这样挣扎过。

纸页上有许多戳得很深的墨点,大概是符清泉郁积到极点,落了笔又不知写些什么,才压成这些墨点的。

这个傻子。

“看什么呢?”南溪看得太入神,连符清泉进来都未曾察觉,他从身后搂住她,轻声问道。等看清南溪停留 的页码时,忍不住轻咳了两声,不着痕迹地揽过她,顺手阖上那本日志,捏捏南溪的小腮帮笑道:“啊哈,这么快就学会查岗了啊?要不要查手机啊,短信啊,email?”

南溪的眼泪掉得更加厉害,又忍不住笑,捶着他胸口嘟嚷,“讨厌死你了!”

“对我好一点啊,对我好一点,我连Email密码也告诉你!”

“符清泉!”

“Yes,Madam!”

南溪看他迅速转为严肃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符清泉温香软玉满怀,口上还不依不饶,“小心点,小心点,待会儿我还要出去见人呢,你看你这满脸眼泪鼻涕的……”

“符清泉,我讨厌你。”

“啊?”

“我的什么你都知道,你的什么我都不知道!”

符清泉举手投降,“娘子想知道什么?工资卡吗?从下个月我开始上交!”

“符清泉!”

“要不要去财务查查我的工资条,免得我攒私房钱?偷偷告诉你我的年薪是象征性的,只有一块钱,每年主要靠分红你要查清楚股票,一般人我不告诉她……”

“不要转移话题!”

符清泉放松怀抱,抽两张面巾纸来给她擦脸,问:“那你想知道什么?”

南溪撅着嘴,老半天后才问:“什么叫无知,什么叫迷悟?”

符清泉一愣,立即想起进来时南溪正在翻的日志本,好笑道:“意思就是说,我打小就认识你,所以看上你,完全是因为我没见过世面;因为我没见过世面,不晓得外面的世界还有那么多好姑娘,所以一门心思死心塌地地跟你走了……”

话音未落南溪便虎起脸来了,眉心拧做一团,狠狠地瞪着他。符清泉见好就收,立刻换了副口气,“我那会儿不是病急乱投医嘛,随手乱写的。”

“你还列了好长一张名单……”

“那我不是没舍得嘛!”符清泉轻声哄道,“别生气了啊!”

“我不是生气,”南溪抽抽鼻子,停顿半晌后闷声道,“万一是真的呢?”

“什么是真的?”

“你就没认识过几个女人……”

“呵!”符清泉不知该如何表情。这女人的心思也太难猜了点,“你要不要我马上认识几个?”

“不许!”南溪立刻从小哀怨变身河东狮吼,“有胆子你试试看?”

“这不就结了?”符清泉倾身下来攫住她的唇,点点吮吻进去,所谓熟能生巧,接下来一系列动作便如行云流水般自如了。等他一双手又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南溪才醒悟过来,“你办公室都是玻璃的!”

她急得差点又哭出来,符清泉掐住她下巴往外一扭,“看看,哪里能看到?”

南溪这才发觉这栋楼的材料很是独特,远望时那些玻璃都透明似的,像蓝天白云下的一个梦幻城堡;等进了办公室,近处再看过去,视觉上便像磨砂玻璃的效果,看不清墙壁另一侧的人究竟在做什么。她刚被这奇妙的建筑材料吸引住,符清泉又趁势攻占不少领地,南溪忍不住抱怨:“你最近怎么……还敢说以前没认识别的女人?”

这一个月来,南溪充分认识到吃长斋的人一旦破戒有多么可怕,相比比这些日子里符清泉所表现出来的狂热,中秋节那天的场面只能算小儿科。南溪有时偷偷地想,过去这几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住得只有一墙之隔,他又是这样的年纪……想起这些,南溪便不忍拒绝他,幸而他还有分寸,顾忌她的腿伤,也因为这样,南溪甚至不敢告诉他,其实自己已经能蹦能跳了。

她常常也故意无理取闹地审问他过去几年有没有认识什么女人政治类,符清泉素来只用行动回答。好在今天是在办公室,符清泉只除掉西装领带后开始吻她,手上虽也有些意图,却只是吓吓她。

电话铃声响起来,秘术转过来的前台内线,符清泉脸色很不爽,一接起来便听到前台接待焦急地声音:“符总,你在办公室吗?太太上来找你,我还没来得及电话上来,她已经冲上去了。”

“太太?”符清泉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太太?”

“就是,就是……就是您的继母。”

前台接待大概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南妈,符清泉还不及思考,又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吓到。平时没有人敢直接闯他的办公室,因此门没有反锁,被南妈直接闯进来。看到他只着一件衬衫,搂着衣衫微乱的南溪,南妈顿时脸色铁青,冲上了“啪啪”两耳光,愤怒地抽到他脸上,“你这个畜生!”

符清泉捂住脸,还未明白南妈为何会找到这里来,南妈已拉起南溪哭起来,“是妈妈对不起你,你放心,以后妈妈再也不会让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碰你一根寒毛!”符清泉料到南妈已有误会,连忙拦住南妈的去路,解释道:“阿姨,有话慢慢说……”

“还说什么?”南妈厉声道,“你那些花言巧语,都跟你爸说去!我警告你,你再动我女儿一根指头,我跟你拼命!”

她一边叱骂符清泉,一边抓住他的头发,拳打脚踢,南溪被母亲近乎疯狂的状态吓住,连忙拖住母亲,“妈,出什么事了?我们……我们别在这闹,回家再说好不好?”

门开了一条小口,并没有什么人围观,但可想而知伸头缩脑的人一定不少。南妈往外瞅瞅,又恨恨地瞪了符清泉一眼,拽住南溪一路疾步,走出工业园,上了车。司机问:“太太,回家吗?”

南妈点点头,又摇头道:“不,去……找家酒店吧。”

司机开车掉头,问:“凯悦?”

南妈嗯了一声,过两分钟又改主意,“先回家。”

再过两分钟,她又说:“不,还是去医院。”

南溪见母亲的情绪稍稍恢复,这才小心道:“妈妈,你,其实我,我和哥……我们俩已经在一起了,他,他对我很好……”她不知道该在母亲面前如何称呼符清泉,以前单说一个“他”字,现在又觉得她既已准备和符清泉在一起,总要征得母亲的同意。母亲今天如此发怒,一定是因为素来和符清泉关系不睦,又可能从什么蛛丝马迹发现她和符清泉……脑子里千头万绪,连话便都说得结结巴巴的,南妈却止住她的话头,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都是妈妈害了你,如果不是妈妈嫁给那个没良心的,你也不会跟着我受这种苦。你放心,妈妈这次跟他离定了,你不用怕他再拿妈妈来威胁你!这几年我也存了点钱,以后你要学什么,要去哪里,妈妈都养得起你。咱们不受他们这个气,啊?”

南溪惊得说不出话来,“妈,你说什么离婚呢?”

“我已经让律师准备好了离婚协议书,我们马上去医院,跟你爸爸——跟他离婚。”

南溪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所以再婚时南妈让她改口,她立刻改了,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如今听母亲提到离婚,她第一想到的便是符爸的病情,连忙道:“妈,爸爸做完手术还不到两个月呢,医生说他不能受刺激的。”

南妈听她这么一说,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南溪只觉几日不见,母亲好像陡然间老了十岁一般。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是很严厉的,动不动就要打屁股,后来嫁给符爸,在家里也常板起脸来教训她,要她好好孝顺符爸,不能给符清泉脸色看。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母亲严厉得过了头,教育她规行矩步,言行举止都要像个淑女,食不言寝不语,像个假人一般。现在呢,现在的母亲,陡然从强势的当家主妇变成凋谢萎缩的小老太太,捧着脸哭得不能自已,陌生得叫南溪害怕。

“我以为嫁给他,对你今后有好处,”南妈哭得稀里哗啦,“你说我们孤儿寡母的,受他这么多年照顾,就算他口上说不求回报,我总要知道感恩吧?我那份工作,养活你就算不错了,哪儿还有能力给你买衣服、报补课班,你要上高中,开销又大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总要找个靠山……我真没想到他养了这么个畜生儿子!都是妈妈没本事,我一个女人,在工农兵大学什么也没学到,挣不到钱……”

南妈妈说着又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南溪想起早年的光景,其实她对那时所谓的“艰难”的生活,已记不得多少。她印象里都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事情,符妈妈带她和符清泉上街买衣服,晚上她穿回来,南妈总要生气,叮嘱她以后不要随便收外人的礼物,她很奇怪地反问:“符爸爸符妈妈也是外人吗?”南妈听她这么说,往往就不说话了,第二天必定带着她上门道谢,逼着她背那些感谢词。现在南溪早想不起都说了些什么,只感觉那些话都很客气生分,总让她几天看到符妈妈和符清泉都觉得不好意思,好像母亲给自己丢了脸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南溪终于有些醒悟,原来母亲那时候,好像也真是很难受的。

一个是旧情人,一个是旧情人现在的妻子,拼了命地对自己女儿好。南溪这么想着,心里又有些纳闷,既然如此,符爸和妈妈当初在男未婚女未嫁时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非要等到双方都有了家庭,再……她不敢把这话问出口,只轻轻地拍着南妈的背,柔声安慰道:“妈,你错怪哥了,他真的对我很好,我跟他……是我愿意的。”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南妈哭得愈加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