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魂兮归来(大结局)

人要走过多少风霜雨雪,才能到达极乐的彼岸?

蝉噪重重叠叠像是耳鸣,瓢虫窸窸窣窣爬过指尖,野葛藤蔓延过老槐树的树根,夏侯潋听见支棱棱的接骨草在耳边摇,草尖擦过耳畔,麻麻的痒。还有溪水的声音,哗啦哗啦,野鸭子在水里面嘎嘎乱叫。

他迷蒙地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前面有一条小溪,中间横着几颗圆圆的大石头,老槐树影影幢幢,清泠泠的月光从叶隙里漏下来,微微有些晃眼。月亮当空,穹隆是淡淡的青灰色,很远的地方有山的大黑影子,连绵在一起。

他记得这里,这里是老伽蓝。

那条小溪他走过,夏天的时候喜欢只穿一条裤衩在里面玩水,浑身上下晒得黑黑的,路过的人都喊他“大黑小子”。他记得第一次过河的时候他才五岁,他不敢过河,秋大哥牵着他,他的身后跟着家里养的小鸡,大家一起摇摇摆摆叽叽喳喳过了河。河边上那棵老槐树他也记得,他常常蹲在树杈上拿着弹弓瞄过路的刺客,谁在背后说过他娘坏话他就打谁,鸟屎弹射人家一身青青白白。

再往前走是刀冢,他在那里挖过刺客唐岚的坟。刀冢再向前,穿过一片林子是他家的小竹楼,秋师父家的小院子立在不远处,从他家可以看到秋家的茅屋顶,每次起山风的时候茅草乱飞,秋师父每年都要重新盖一下茅顶。从茅草屋边上的土坡上去再走几步就能看见伽蓝山阶,沿着山阶往上走是伽蓝破破烂烂的山寺,他曾经因为放鞭炮不小心烧了寺庙,那是弑心头一次对他生气,他被吊在山门吹了一夜的风。

他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追过猫撵过狗,拔过别人家小母鸡的鸡毛,直到二十岁那年,他杀了弑心,叛逃伽蓝。

这是在做梦么?他想,还是魂归故里?

夏侯潋踩上石头,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摇摇晃晃过小溪,湍急的水流里映出他稚嫩的面容,十二岁的孩子,眸子像星星,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渡过小溪,穿过刀冢,锈蚀的长刀密密麻麻,刺客们的墓碑静谧地沉睡在月光里。他走过小竹林,推开自家小竹楼的栅栏,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

这里深藏了他最残酷与激烈的岁月,他在这里长成、出发,一路走向属于他的墓碑。

月光下的小院是青白色的,萤火虫点点,像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栅栏边上长了一棵大槐树,树下是他娘亲的墓碑。一个身量高挑的黑衣女人站在墓碑对面,抱着手臂,肘弯里一把黑鞘长刀靠着肩膀。萤火虫围着她转,盘盘旋旋,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

夏侯潋泪如泉涌。

是梦吧,或者他已经死了,死了,所以才能和她团聚,

夏侯潋一边哭一边走过去,却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从泪水朦胧的视野里望她修长的背影。

她在树翳里转过身,依旧是那张秾丽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墨色的眉角锋利如刀,好像要划破这个漫漫长夜。

“干嘛不过来?”她问。

“我怕,”夏侯潋抽泣着说,“我怕我一过去,你就变成萤火虫飞走了。”

“我他娘的又不是神仙,还飞走。”夏侯霈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走过来,蹲在夏侯潋身前,点点他的额头,“没出息,哭成这怂样。”

那深藏在他心底的,令人窒息的悲伤终于抑制不住,像汹涌的潮水泛滥而出,夏侯潋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夏侯霈,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过往的惨痛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布满夕阳的街道上的断肢残骸,破碎的骨骼,无神的眼洞沉默地与他对视。骨灰倾进刀炉,飘扬的白灰染上火星,像萤火虫在飞舞。

“娘——”他痛哭着,涕泪糊了满脸,“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他是那个不曾握过刀剑的少年,是个无助的小孩。

“傻孩子,”夏侯霈摸摸夏侯潋的头顶,“你做得很好,一切都很好。”

夏侯霈牵着他走到山崖上,两个人盘腿坐下来望荒草瑟瑟,月下千山。

夏侯霈开了一壶酒,夏侯潋还在吸着鼻子,她一拳捶在他头顶,“别哭了,都是有媳妇儿的人了,还这么弱了吧唧的。再哭削你。”

“您都知道我有媳妇了?”夏侯潋捂着头,“我在我媳妇儿面前又不哭。”

“你俩都在我灵前磕过头了,我又不瞎。”夏侯霈咂了口酒,“算了,男人女人都一样,我也不指望你留后,你自己喜欢就好。小两口处得好不好,不吵嘴吧?”

“不吵,人贤惠着呢,我说东他不敢往西。”夏侯潋说,“可惜你去得早,要不然让他给你端茶送水,听你念婆婆经,你多舒坦。”

夏侯霈颇有些惊讶地瞧着他,“行啊你小子,我还以为你是个耙耳朵的料,没想到小看你了。”夏侯霈拍拍他肩膀,道,“贤惠就好,你也别窝里横,人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少爷,肯跟着你,你就偷着乐吧。”

夏侯潋连连点头,“娘你说的是。”

“宅子我给你备好了,你自个儿好好挣两个钱,雇几个仆役伺候人家。人家是少爷,不是干活儿的材料,别让人干粗活儿,让人家在家绣绣花儿,吟吟诗,就挺好。你自己也要多读点儿书,两口子过日子得有话说。别人家给你念几首诗,你在那愣里吧唧的听不懂。”

“他早就不怎么念诗了。”夏侯潋解释道,“您放心吧,我俩挺有话聊的,话头一开都收不住。”

夏侯霈点头,又道:“咱家挺亏欠人家的,你平时要多让着人家点儿,要是以后禁不住吵起来了,你出去溜溜弯儿自己平复平复也就得了,别跟人闹红脸。”

夏侯潋说知道了,“少爷脾气好着呢,又温柔又体贴,我俩从不闹红脸。”

“行,那我就放心了。”

山风在崖下拂过,草虫唧唧,长夜广阔无垠,万千星辰在他们头顶静谧地闪烁。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斜斜地伸下去,夏侯潋低头看着,这样的宁静,他已经暌违多年。

“娘,”夏侯潋望着自己的脚尖,“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不说了吧。”

夏侯潋一怔,扭头看夏侯霈,她的发丝被山风吹卷,夏侯潋看见她望过来,潋滟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唇畔带着一抹微笑。没有惯常的不怀好意,没有平日的玩世不恭,那是夏侯潋第一次见到她眼底的温柔。

她把手放在他的头顶,道:“你娘我曾经担心你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刀术稀松平平,怕是不能在伽蓝杀场中存活。你打小皮得能上天,专会狗仗人势,凭着你娘我有点儿能耐就胡天胡地。不过幸好,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你的刀杀了你想要杀的人,保护了你想要保护的人,从今以后,没有人再可以轻易地伤害你。所以小潋,你的一切选择,我都放心。”

“可是娘……”夏侯潋哑声道,“太晚了,你已经死了。”

“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还的债已经还了,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夏侯霈揉着他的头说,“宽恕你自己。”

夏侯潋流着泪望着她,她的脸上杀气尽敛,只剩下干净的笑意。

“好了,”夏侯霈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向远山,“时辰到了,我该走了。”

夏侯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猛地扑进夏侯霈怀里,“我舍不得你。”

夏侯霈拎他的衣领,头疼地说:“兔崽子,刚夸你几句就不行了。”

夏侯潋在她怀里抽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行了行了,梦总有个头。”夏侯霈把他推开。

“我们还会再见吗?”夏侯潋仰头问道。

夏侯霈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幺儿,为娘再给你上最后一课。这堂课的名字叫做……告别。”

她忽然抬腿一踹,夏侯潋被她踢下山崖,他的身子蓦地失去依凭,山风在他耳边鼓荡,身子不受控制地下落的时候,他看见夏侯霈拎着酒转过身走向漫漫长夜,一边走一边举起左臂挥了挥。

那是她最后的道别,一如当年。

“娘——”

身子急速下落,他仰头看天穹灿烂的星辰。过往的岁月浮现眼前,金陵谢府两个少年在雪地里拥抱取暖,皇宫红墙里静铁划破翻卷的槐叶,伽蓝山寺牵机丝斩杀弑心,沈府他和沈玦并肩看银河流淌……最后是雪山之巅刺客横尸荒野,血流成河。

风声呼啸,恍惚中他又听见故人的呼唤,哀魂呼喊着与他擦身而过。

“小潋——”

他闭上眼,流着泪道:

“再见。”

————

风铎叮叮当当,细碎的一长串,飘出去很远。他忘记过了多久,意识模模糊糊,好像沉在水里,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迷蒙地传过来。他有时候可以听见风摇着竹帘簌簌地响,窗外树枝摇曳沙沙的响,外间小孩儿嘻嘻哈哈追来跑去,还有时候可以听见遥远的狗吠,时不时传来野猫子的嚎叫。

更多时候他好像变成了万千的浮丝,飘荡在黑暗的水流里,凝不起来,只能随波逐流。还有的时候意识稍稍清明,他听见外面的人语,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熟悉的声音,期盼着它响起。他捕捉每一丝声响,只是为了等待那个人开口。

“前几天我见了一个佛郎机传教士,他说他们那里的医术与我们大岐迥异,我在想或许他们那会有法子。”

意识的丝凝起来了,他听见了沈玦的声音。

“去佛郎机要下西洋,海路艰险,夏侯兄弟行动不便,更是安危难测,我以为不妥。”一个女人的声音。

“嗯,你说的有道理,我再想想。”

“下个月我要去苗疆一趟,我有一个苗寨朋友说他曾经遇到过有人误食踯躅花侥幸不死,但常年昏迷不醒,你不如等我回来再做打算。”

声音渐渐远去,他又陷入难解的朦胧。落叶在耳边坠落,漫天都是纷飞的叶声,他感觉到有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还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静默不语,可他好像能够感觉到那个人悲哀的目光,默默地笼着他,一刻也不曾离。

岁月迢迢而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有了意识。微微的风拂着他的头发,外面的阳光照进来,手背上暖洋洋的。他觉得有些热了,微微动了动手指,眼皮一点点睁开,床帘没有合上,光肆无忌惮照进来,像刀割在眼皮上,他用手捂住了眼睛,慢慢适应了亮光,才撑着床坐起来。

刚刚醒,脑子还是糊涂的。他发了一会儿呆,才抬起眼来打量眼前。三蓝宝相花地毯,一张八仙桌几张小杌子,矮几上放了青瓷瓶,里面插了一株**花。鎏金熏炉里燃了香,烟气袅袅升出来。他赤着脚站起来,可是腿一软,从脚踏上摔了下去。他扶着杌子站起来,等缓过劲儿来才能挪步。掀开落地罩上的珠帘,外间搁了一张书案,四壁都是书架,满满当当塞了蓝皮典籍。他往书案上看,上面堆满了砖头似的书本,有的摊开有的合着。摊开的书上面字迹密密麻麻,还有许多朱砂批的小注,他凑过头看了一会儿,字儿都歪歪扭扭跟蚂蚁似的挤在一起,不知道写的什么玩意儿。

他翻了几页,翻到一个裸体女人,肚子开了一半,露出花花绿绿的肠子。

夏侯潋:“……”

沈玦看的什么东西,不会是邪教吧……

夏侯潋把书合起来。

他打开门,慢吞吞跨过门槛,眼前是一个小院子,空地上放了两个水缸,里面漂着几株菡萏。这院子很熟悉,可他脑子糊里糊涂,想不太起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在阶下骑着木马愣愣地望着他,鼻子里流出一串亮晶晶的鼻涕。

夏侯潋蹲下来冲他招招手,“小娃娃,来,叔叔问你……”

“娘!”那小孩儿大喊大叫地跑了出去,“夏侯叔叔醒了!他醒了!”

这孩子长得有点儿寒碜,肯定不是沈玦的种。夏侯潋默默地想。

那孩子没叫来大人,叫来两个小孩儿,一群人风风火火跑进院子,最大的那个也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嚎啕大哭地扑上来。

“夏侯叔叔!”

夏侯潋辨认了很久,犹豫地叫道:“妙祯?”

“还有我,我是司徒弄玉!夏侯叔叔,你记不记得我?”另一个女孩儿凑过来。

“记得记得,”夏侯潋摸她的头,“你娘好不好?去苗疆回来了么?”

“什么呀?”玉姐儿眨巴着眼睛道,“我娘去年的去的苗疆,早回来了。”

夏侯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敢情他听见的话儿是去年的事儿了。夏侯潋又问道:“督主呢?”

“督主?”玉姐儿和妙祯面面相觑,妙祯道:“督主人在京城呢。”

“咱们这是在哪儿,不在京城么?”

“不在呀!”玉姐儿说,“这里是金陵。”

夏侯潋有些失落,沈玦上京去了,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他了。

“啊!”妙祯忽然道,“莲香姨去买菜了,我忘记派人去告诉老爷夏侯叔醒了。”

玉姐儿叫道:“那快去啊!”

妙祯扭头就跑,夏侯潋望着伶仃的小院,那两缸菡萏在风里面摇摇曳曳,慢慢和记忆里的枯荷重叠。夏侯潋忽然想到什么,叫住妙祯,问道:“你说的老爷就是沈玦么?”

妙祯回过头道:“那是老爷从前的名儿了,老爷现在叫谢惊澜。”

“所以这里是……”夏侯潋摸着门柱,黑漆映着他的面庞,“金陵谢府。”

时光兜兜转转,好像画了一个老大的圈,又回到了原点。风吹过小院,他仿佛看见昔日素衣白裳的少年坐在廊下埋头苦读,另一个麻布衣裳的少年蹲在他的脚边斗蟋蟀玩蚂蚱。岁月在他们身侧无尽地流淌,迢遥远去。

夏侯潋心潮汹涌,眼眶微微有些湿,却又笑了出来。

“妙祯,老爷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好!”

妙祯和玉姐儿拉着夏侯潋从角门出去,巷子外面人声鼎沸,叫卖的号子一浪高过一浪。玉姐儿叽叽喳喳说着这几年的事情,距离雪山一战已经过了三年,吸食极乐果的官员统统撤职,朔北的踯躅花焚烧殆尽。沈玦带着昏迷不醒的夏侯潋回了谢家老宅,朝廷准许了他的请辞,他恢复了谢惊澜的本名。沈问行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小皇帝依旧玩物丧志,张昭的变法仍在推进,辽东的战役两年前结束,朝廷和土蛮达成协议,一切又步入正轨。

妙祯说谢惊澜昨儿刚刚校好了戴先生的书稿,拿去抱月楼和书肆老板商量付梓刊行。这会儿刚刚晌午,应该还在用膳。

他们蹲在抱月楼的牌坊边上等,妙祯掏钱买了三个烧饼,三个人一人一个。等了很久很久,谢惊澜也没有出来,大约是商议遇到了难题。晌午的阳光在牌坊的浮雕上腾挪,变成下午的阳光。夏侯潋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潮,眼皮上下打架,昏昏欲睡。

玉姐儿和妙祯靠在大理石座上睡着了,夏侯潋还撑着。后来又觉得口渴,回头看抱月楼的门口,还是没有谢惊澜的影子,夏侯潋去对街的一家铺子里讨了碗水喝。那老板人好,往里头加了薄荷叶子,味道沁人心脾。谢别之后出来,牌坊边上站了一个人,正和玉姐儿和妙祯说着什么。那个人穿了一身素,没有穿妆花织金的蟒袍,也没有玉石点缀的鸾带,仅仅是一身素色云锦,卸了满身的矜贵与孤寒,却依旧像天边走下来的人,像他梦里走出来的人。

玉姐儿指了指他,那个人回过头来,遥遥与他相望。

他看见谢惊澜眼里的惊讶,像晚风掠开薄冰,一池春波溶溶而过。

夏侯潋笨拙地躲避川流不息的车马和人潮,挤过举着冰糖葫芦串的商贩,又绕过抱着小孩儿的男男女女。谢惊澜站在牌坊底下望着他,阳光下他麦色脸庞上淌着汗,晶莹得几乎透明。那一刻所有的思念白蝶一般扑面而来,谢惊澜把书稿交给妙祯,迈步走过去。夏侯潋避开一个扛着扁担的小贩,转过身,忽然落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心跳在那一瞬间忽然就停了。

好像等待了一万年那么久,他终于和他再次相拥。

“夏侯潋,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这次还走吗?”

“不走了。”

一辈子都不走了。

阳光变得灿烂无比,时间在那一刻无限延长,人潮和车马在他们身边来来去去化为虚影,仿佛流淌而去的岁月。他们彼此相拥,苍茫的世界和无尽的时间在他们脚下延展开,只有他们,亘古不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