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共白头

烛影摇红,人声鼎沸。

浩然城一反肃穆静谧常态,处处张灯结彩,来往的人脸上都挂着情真意切的笑容,一派喜乐洋溢。

喧嚷的最中央是一座宅院,檐下挂满了火红的灯笼,门窗之上张贴着大大小小的喜字,里头挤满了恭贺道喜之人。

今日的浩然城热闹至此,是因为薛时济要与宋书烟成亲了。

宋书烟虽然是宋风清的养女,但一直以来都是被他当成宝贝明珠一样疼爱的,薛时济又是武林盟的红人,萧朗的好兄弟。这两人一成亲,别说浩然城,几乎半个江湖上的人都闻风赶过来了。

进出贺喜的人越来越多,年轻的新郎官穿着一身喜庆的喜服,站在外头笑得嘴都要裂了。

不停地有人欣赏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着恭贺的话。薛时济一个个道谢过去,不久后听得远方隐隐有礼乐声传来,顿时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他像只鹅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声响去探去,一旁的人笑道:“薛少侠莫要着急,新娘子很快就要到了。”

薛时济这会儿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脑袋里一片嗡嗡声,眼瞧着迎新娘的轿子已经近了,居然连手脚都失去控制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身后一人见他这副傻呆模样,笑着轻轻踹了一脚他的屁股,笑骂道:“呆瓜,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赶快去啊。”

薛时济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魂来,他甩了甩因为过度紧绷而隐隐发麻的手,连忙迎了上去。

宋书烟一身凤冠霞帔,因被盖头遮住了视线,走起来格外小心。她按照礼俗越过火盆,一路被牵着朝内中去了。

好在拜堂的过程中没出什么茬子,薛时济表现的还算正常,但萧朗还是眼尖地望见了他藏在袖中一直抖个不停的右手,心中暗暗好笑:也只有他知道这小子到底紧张成个什么样子了。

好不容易才将新娘送入新房,贺郎酒一开始,薛时济便成了众人围攻的对象。

大喜之日,哪怕是有人提着一壶上来要他喝下,恐怕他也会面不改色。

萧朗坐在一旁,望着这小子从一脸傻乐被人灌得满面通红,连走路都歪歪扭扭了起来,担心再这样下去会连洞房都入不了,才与宋风清交换了个眼神,轻笑着替他挡下来。

薛时济已经显露出醉意,连直立身体都困难。萧朗和穆云翳二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将人拉到了新房门前。

“也不知道挡一挡,喝成这副模样,书烟看见了还不得揪他耳朵。”萧朗操心地叹了口气,让穆云翳扶着,自己去旁边找了杯醒酒茶来,二话不说捏着他下巴灌了进去。

薛时济紧皱着眉,直呼难喝。

一杯下肚,他终于老实了些,整个人精神恍惚地盯着萧朗瞧。

萧朗好笑地拍拍他:“怎么,认不出我了?”

“萧大哥……”

薛时济喊了声,萧朗觉得他这一声的语气和喊爹似的,兜不住乐了,一弯眼正要说话,对面的傻子已经嗷一声嚎了开,一边大哭一边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连穆云翳都没能拦住。

“萧大哥我太开心了,我从来没想过,我竟然能成家。”喝醉的人不知道自己力气多大,薛时济将萧朗勒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眼泪汪汪地倾诉:“我没想到我会比你先成亲,萧大哥,多谢你,我真开心……”

萧朗被他的肩膀堵住了嘴,呜呜地叫了两声。穆云翳黑着一张脸强行将二人分开,薛时济挂在他手上,还不忘发自肺腑地替萧朗着想:“萧大哥,你也要抓紧,阿木笨死了,怎么还不求亲啊。”

萧朗连咳两声,捂住了他的嘴。

还好这附近没什么人,这小子怎么一喝醉就什么都敢往外抖?

两人都觉得此刻的薛时济是个烫手山芋,还是快快关起来为好,所以虽然觉得让宋书烟一个人去面对这个喝醉的傻子有些愧疚,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将人给送了进去。

回到座上,酒席已到了最热闹的时间,眼看着主角已经被灌醉送入了洞房,大伙儿自然就将目光移至了另一个人身上。

萧朗才重新落座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前前后后有不下十个人来劝酒。

不止这边,连远处几张桌上的客人也发觉了这儿的动静,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

一旁的几个姑娘掩着嘴窃窃私语起来,要知道,虽然薛少侠成亲了,可萧朗却是个比薛少侠还要抢手的香饽饽啊。之前也就见他和宋书烟走得近一些,现在人家成亲了,岂不是又给了他们一个希望?

面对着层出不穷的来劝酒的人,萧朗面上笑容不变,一杯一杯地接过喝下,又拉着前来劝酒的人交谈许久,借此拖延下一个人前来敬酒的步伐。

他酒量是不错,但也经不起这样的轮杯战,加上今日特殊,众人几杯下肚,说笑间脸上起了些热意,做起事情来便失了些分寸。

一旁的穆云翳早就停下了筷子,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劝萧朗喝酒,脸色已经渐渐不好看起来。

眼见又有人要来凑热闹,穆云翳站起身来,一只手抓住了萧朗正要去接酒的手。

萧朗微微一顿,回过头来看他,酒劲一上来,他双颊也不可避免地惹上浅浅一层粉。

穆云翳用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他腰间的穴道,萧朗对他不设防,立刻瘫软下来。穆云翳接住软倒下来的身躯,朝着那正要劝酒的人道:“萧盟主醉了。”

既然人已经喝醉了,他们自然不好再逼迫。

萧朗心里微微赞叹了一声聪明,一边配合着他演出一副醉态,迷蒙地睁开眸子,朝着人笑道:“你怎么出来了,时济。”

“萧盟主醉了,我不是薛少侠。”那人朝他一笑,就在萧朗和穆云翳以为他要识相离开的时候,手中酒杯一转,送至了穆云翳面前:“穆教主,来,我敬你一杯。”

穆云翳轻轻垂下眼,鲜少有人会主动向他劝酒,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当是江湖人向来的客套行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而那人就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对面,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也无,看他喝完,又摆出一张笑脸道:“穆教主与武林盟结盟也有两年了吧,算一算年纪也不小了,可有成家的打算?”

穆云翳:“……”

正在装醉的萧朗:“……”

两年时间内,一线飞红一直表现良好,渐渐也平息了一些武林正道对于他们从前胡作非为的不满。如今是有不少人不再畏惧穆云翳,见到人也会主动颔首,但二人从未想过,说亲竟然会来得如此之快。

萧朗历经过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的场面,所以倒不吃惊,穆云翳却是头一回遇上,因此愣了愣,道:“我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哦?”对方很吃惊,怎么一点儿风声也不曾听闻:“是哪家的姑娘?”

穆云翳淡淡笑了笑,含糊其辞地带过去了,那人见他已经心有所属,只好可惜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再留在席上,不知道还会有多少麻烦。热闹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穆云翳向众人知会了一声,便扶着摇摇晃晃的萧朗去了客房。

房门一关,萧朗软若稀泥的双腿立刻站直,吁出一口气,在客房的床边躺下。

他脸上的红骗不了人,穆云翳手一探,滚烫烫的,知道他刚才喝了那么多酒还是有些难受,便去替他打了盆水进来,浸湿布巾后轻轻替他擦拭着额头和颈侧。

灼热的感觉总算减轻了些,萧朗一只手遮住眼睛,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他移开手,见桌上的烛光轻轻跳跃,带得一旁的那张面庞也模糊起来,萧朗轻轻笑了笑,拉着他的手,低声道:“真好……”

穆云翳知道,他一向是拿薛时济当自己的亲弟弟看待的,现在见他能修得圆满,心中自然比谁都开心。

二人就这样无声地望着对方笑,萧朗发觉穆云翳的脸上好像也隐隐泛出一层红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照着一般。他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瞧,只见身下的被褥红的似火,枕头上还绣着锦绣鸳鸯。

萧朗:“……”

怎么回事,没听过成亲的人连客房也要布置得和新房一样的。

“咱没走错吧,这是客房?”

穆云翳的视线难得地飘开了,他轻轻咳了声,道:“没错,是时济他们特地布置成这样的。”

萧朗何其聪明,只一瞬便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心里好笑,好啊薛时济,现在学会背着我做事了。

不仅如此,一旁的桌上还整齐地放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萧朗嘴角一抽,下了床将一颗莲子剥进嘴里:“这个对咱们没用吧,怎么也放这了?”

穆云翳道:“时济说他也不太懂,就直接请喜娘照着新房一模一样地再布置了一间。”

萧朗轻笑了声,又拿起一颗莲子,三两下去了芯,正要喂给穆云翳,就见他一脸欲言又止地坐在床边,无声地望着自己。

“……”萧朗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那颗莲子半路又进了自己的嘴里,他鼓着一边腮帮子道:“做什么?”

穆云翳眼中漆光一闪,一只手伸进袖中,拉出一张火红的东西来。

看清那是什么,萧朗手里的莲子滴溜溜掉在了地上。

他瞠目结舌:“你……从书烟那儿偷来的?”

穆云翳面色一黑,沉声道:“这是她几日之前就给了我的。”

那是一张做工精美的红盖头,萧朗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红盖头:“看不出来,你原来还喜欢这个啊。”

穆云翳低声道:“我想象过……你披着这个的模样。”

萧朗也默默地红了脸,他望了眼四周的布置,觉得今日不止是薛时济的大喜日子,还是他萧朗掉入狼窝的日子。

他想起薛时济被推进洞房前说的那番话,故意为难穆云翳:“你想看我披,可你还没向我求亲呢。”

穆云翳一怔,没想到萧朗会这样把自己送上门来,不经思量便脱口而出:“那……你可愿嫁给我?”

萧朗也是一愣,马上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暗暗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

话一出口,穆云翳也觉得不妥,又换了句:“萧朗,你可愿……与我携手白头?”

萧朗面庞热了起来,穆云翳半蹲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半晌,萧朗才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道:“给我。”

穆云翳不解,萧朗伸手将他手中的红盖头抽走,一扬手便准确地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穆云翳心如擂鼓,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红影好一会儿,才拿起了桌上的玉如意,轻轻从侧边挑开了红帘。

红盖头轻轻飘落,萧朗微阖着眼,浓密的长睫如蝶翅一般颤动,穆云翳心里像是被什么蕴热的东西给紧紧裹住了一样,正要伸手去触碰他的脸,萧朗突然又张开了眼,兴奋道:“好了,轮到我了!”

穆云翳:“……”

萧朗看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笑道:“我也是曾经幻想过给自己的心上人揭盖头的嘛,来来来。”

他拉着人在床边坐下,给他蒙上红盖头,又颇为正式地拿着玉如意退到了房门处。

穆云翳静静地陪着他闹腾,萧朗清咳一声,步伐缓慢地一路走到他面前,俯**轻轻唤了句:“娘子。”

说完自己噗地笑岔了气,穆云翳无奈地叹了口气,眼前的昏暗被掀开大半,玉如意从一旁探进来,冰凉地贴在他的下颌。

穆云翳以为那红盖头很快便会从他的颈后滑落,但没有,从一旁的光亮处探进来一张笑盈盈的脸,萧朗维持着倾身下来的姿势,在这封闭又旖旎的一寸遮蔽内,与他接了个悠长又轻柔的吻。

离去的时候,红盖头也悠悠地落在了身侧。

……

他像是被卸去了浑身的力气,连再看一眼穆云翳都做不到了。

穆云翳亲了亲他的脸,将那些痕迹都擦了。萧朗疲惫地拿眼睛一瞥,好嘛,还是那条罪恶的红盖头。

“这个,千万不能被别人看见。”萧朗一出声,才发觉嗓子像是黏在了一块儿一样,但他还是坚持地将话说完了:“一定要,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把它给埋了。”

想了想,埋还不够解气,萧朗又道:“不对,给烧了。”

穆云翳得逞后嘴角一直挂着难以察觉的笑,听他这样咬牙切齿地要去对付一条红盖头,也十分配合地应着。

萧朗在心中将那红盖头和身后的人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倦意逐渐上涌,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正要翻身去洗一洗入睡,却发觉身后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了上来。

萧朗:“……”

他不怀好意地回头朝穆云翳笑了笑,用嘴型道:“活该。”

穆云翳哼笑了声,萧朗嘲笑完人转回去,又往前挪了挪。

穆云翳搂住他,轻声道:“别动,就这样陪我躺一会儿。”

萧朗面色古怪:“躺一会儿它就能自己消停了?”

要不还是自己帮帮他……这样一直忍着怪可怜的。

但萧朗又有些在意他刚才毫不留情地欺凌自己的事,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

穆云翳仿佛知道他在愁苦些什么,笑了声:“我待会儿出去洗个冷水澡就好了,你陪我躺会儿。”

萧朗闭上眼,道:“躺多久?我怕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穆云翳定定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之间没说话。

红纱帐摇曳,萧朗的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穆云翳以为他真睡着了,小心地挪动身子想要去打水来替他擦拭。

脚刚落地,身后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摆。

萧朗没睁眼,嘴角却挂着一抹淡笑。

“一直到白头……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