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杀心

这条冗长的甬道里,两人被首尾的黑暗拥堵在中间。

谢璋靠着那点微弱的光源来到景行身边,扶住人的间隙,碰到了他冰凉彻骨的手腕。

这不像是一个人正常应有的体温。

景行双目紧闭,额间的汗自鬓角滑落至衣领深处,在谢璋靠过来之时,顷刻间警惕地睁开眼,冷冷地盯住了他。

景行全身都在战栗着,仿佛是来自于某种不可控制的身体反应,但他犹如毒蛇一般的视线与谢璋对峙,还是让后者无端生了一股凉意。

谢璋皱着眉,左手伸进袖中握住了箭弩。

两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若丛林间狭路相逢的斗兽,羽翼怒张,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去将对手一击毙命。

直到密道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水滴落地之声。

谢璋才回过神来,识趣地放开他后退了几步,不远不近地唤道:“景大人?”

景行于是放松了些许,强忍着不适稳了稳气息,说道:“无事,走吧。”

即便景行说话间刻意放缓了语气,谢璋仍在他发抖的声音中听出了端倪。

他在害怕。

这个念头让谢璋心中泛起了微微波澜。

但这丝波澜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景行凌乱的脚步踩碎。他扶着墙走了几步,然而力气已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抽得干净,双腿一软便又要倾身摔倒。

谢璋已顾不得其他,再次将摇摇欲坠的景行接了个满怀。仓促间景行的下颚磕到了他的胸口,换来一阵沉闷的响声。

谢璋一言不吭,但景行却仍颤抖着手想要将谢璋推开。后者无奈间只能双手张开,虚空护在景行的身侧。

景行挣扎了两下,还是对抗不了天生的生理反应,四肢虚浮,只能喘着粗气靠在谢璋的身上。

万籁俱寂,谢璋只听得见景行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他才用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景大人,我们先出去,行吗?”

谢璋的语气舒缓而又温柔,还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

即便他此时此刻不知道景行是什么原因才导致现在这个状况,但他行为举止一如常人,不用讶异或者悲悯的目光看他,既不唐突,也无讥嘲。

景行静默不言。

谢璋缓缓伸出手,绕过后背扶住了景行的另一侧肩膀,见景行已无初时那般抗拒,便微微施力,让景行的半边身子都支撑过来。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时间缓缓流逝,黑暗渐渐被微亮吞噬,眼前的景象倏然之间由无际的黑暗,变成了人声鼎沸的街道。

灯火气息与人间嘈杂,重新回到了景行的五感之间。

仿佛有千年那么漫长。

出了那条冗长不知边界的密道,景行那苍白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

纪余严早早地等在密道之外,身边却没有贺函。他拥至谢璋身边,看见了与之到来的景行,终是放下了悬在喉头的心。

若景大人出点什么事,皇帝怕是第一个削的就是他纪余严。

谢璋轻轻看了一眼退到一边的景行,总觉得此时入眼的这个冷面阎王才是景行真正的模样。

于是谢璋将注意力转移到纪余严身上,张望道:“诶纪大人,怎么没看见贺大人?”

纪余严说:“贺函回太守府了,急匆匆的,说是有重要东西不能被叛民发现。”

景行冷眼看着谢璋,眼底的寒光几乎凝成了实质。本随身而伴的近侍此时已静悄悄来到了景行的身边,他朝景行点点头,后者才勉为其难地从谢璋身上移开了视线。

景行站在转角,又被屋檐下的暗色包裹其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缓缓垂下手,将手腕隐于广袖之下,只见袖下的手指轻点,一个精致小巧的剑弩就出现在了景行的掌心。

而这剑弩的主人,正背对着景行,与纪余严虚与委蛇。

景行面色淡淡,但手腕转动间,剑弩已毫不留情地对准了谢璋。

后者正站在阳光之下,笑得十分好看。不知纪余严说了什么,谢璋笑得眼都泛了泪,那双欲闭还休的桃花眼中,仿若藏着世间的万家灯火。

我可以杀了他。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小子,三番五次破坏自己的计划,身份不明阵营不明,委实是自己大计之中的一个骨中刺。

我本可以杀了他,景行想。

这是一个敌人,如果我射出这一箭,这颗绊脚石定会顷刻间化为尘粉,消散在这个穷乡僻壤般的彭城。如果他死在这里,与众多平民百姓葬身一处,我有把握让老皇帝不去追究。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一向杀伐决断的景行,为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箭。

就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刻钟前为什么会走下那条密道。

谢璋在景行举起剑弩的那一刻,就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杀气,他转过头去看时,却只看见了景行离去的背影。

纪余严本焦急地与谢璋商议着回京事宜,却见眼前这个少年人突然低下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顺着视线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见谢璋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摇头笑道:“走吧,去和贺大人会合。”

……

也不知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让这个胆小如鼠的太守能盯着叛民的威胁返回太守府,但不管是什么,此时此刻,谢璋已无从知晓。

因为谢璋与纪余严回到太守府的时候,见到的,只有贺函已冷却多时的尸体。

太守府一片狼藉,地上皆是被叛民打砸后余留下的残渣,谢璋最初还以为贺函找了个理由畏罪潜逃,直到他在卧室方位的棉被下,看到了被割喉放血的贺函。

鲜红的血液几乎浸湿了整张床榻,有一些在谢璋掀开棉被之后,还慢吞吞地流到了他的脚边。

半个多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人,半个时辰后就成了一具干尸。

纪余严已掩嘴扶着门框大口作呕,而谢璋,只是在最初见到鲜红之时表情扭曲了一瞬之外,便皱着眉上前去看贺函身上的伤口。

伤口只有一处,便是在他的喉间,似是剑伤,又似某种锋利但小巧的刀具,这平滑的伤口,基本可以确定是一击毙命。

谢璋回过头,看到吐成一脸菜色的纪余严,随即在心底否定了这个猜测。

那便只有此刻不在的景行了。

谢璋回想刚从密道出来之时,那个陡然出现在景行身边的近侍。

但无论死在此处的是谁,彭城之事一定已入了慕容燕的眼。

彭城叛民杀入官府,规模上千,彭城太守死于自己府内的消息传到京城,皇帝震怒,召谢璋纪余严景行三人回京。

回京途中,谢璋一直试图与景行搭话,想要套出点有用的信息,但自那日密道之事后,景行便一直不愿意搭理他。

三人一路无言,脚程比去时快了一半。待回了京,纪余严又被折腾地瘦了一大圈,没等缓口气,就被皇帝召进了御书房。

这个草莽出身的皇帝,见到纪余严的第一眼,就不顾太监的阻拦,一脚将纪余严踹倒在地。

“纪余严!你好大的狗胆!”

纪余严身体伏地,紧紧地贴在一处,一面战栗着,一面张口辩解:“皇上,臣忠心耿耿……”

然而半句话没说完,又生生挨了慕容燕一脚,只见皇帝冷冷地盯着纪余严,一字一句地说:“身兼重职却纵容手下之人私吞赈灾银两,事情败露后就杀人灭口,纪余严,你就是这样忠心耿耿的?!”

纪余严这才知道慕容燕为何只对自己发泄怒气,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向景行,却只见后者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目光看着他。

一瞬间,纪余严如坠冰窟。

他急忙以膝爬至慕容燕跟前,头磕得震天响:“皇上,臣冤枉啊!”

然而慕容燕已没了耐心在再分给纪余严,便高声唤了侍卫进来,将纪余严拖去了大理寺的牢狱。

纪余严鬼哭狼嚎的声音还在殿外,慕容雅已预备向谢璋发难,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谢璋已当机立断地跪了下来,请罪道:“臣失职,望皇上责罚。”

慕容燕未骂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他只好冷哼一声,说了一句“罚奉半年”便拂袖而去。

慕容燕对景行的信任已到了根深蒂固的境界,即便他站在一处,一句话未说,慕容燕也没有责骂他。

待慕容燕缓缓离去,谢璋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一面揉了揉太过用力磕到了膝盖,一面状似无意地对景行说道:“景大人好手段。”

暗杀贺函,又仗着皇帝的信任栽赃给纪余严,恐怕还在慕容燕那儿说了自己不少的坏话,要不是自己果断,怕是也被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慕容燕拉去大理寺牢狱了。

只是,他到底想做什么?一个纪余严在朝中还对他构不成威胁。

谢璋暗暗打量起景行,目光游离至他的嘴边,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密道中暧昧的喘息声中。

只见景行轻笑了一声,道:“彼此。”

言下之意就是指谢璋也搅了不少浑水了。

谢璋收回视线,耸了耸肩,便迈着步向殿外走去,只是与景行擦肩而过之时,声音如同喟叹,在景行耳边说道:“景大人,恐惧可不是一个太好的习惯。”

两人中若有若无的暧昧顷刻间被剑拔弩张代替,在景行还未说出话之前,谢璋已脚步轻快,离开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