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舞蛇将狂沙的毒液挤到一个血清瓶子里。每个人仅需少量的疫苗,所以她不让它替人注射。狂沙会咬得太深,分量会太多。她注射疫苗时会使用注射器。那是圆形的器具,尖端短小且如针般尖锐,施压时仅到皮层之下。她把响尾蛇放回装它的隔层,然后步出帐外。

营地内的居民开始聚集,有大人,也有小孩,每个家庭大都是三代或四代同堂。葛兰与围绕在她身边的众孙儿排在第一顺位。她总共有七个孙儿,从最年长的宝莉,到那个磨亮松鼠马鞍的六岁小女孩。他们并不全是葛兰的直系血亲,但她的家族组织须要仰赖成员更多的大家庭。她已故丈夫的兄弟姐妹的孩子、她姐妹的孩子、她姐夫妹婿的兄弟姐妹的孩子,她都将他们视为她的孙子。她那些未来将训练成商人的徒弟没跟她一起来。

“谁是第一个?”舞蛇鼓舞着。

“我,”葛兰说,“我说过我会是第一个,所以第一个人是我。”她看向那群退避在一旁、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拾荒者。“你好好看着,奥欧!”她朝着那个曾向舞蛇要破铜烂铁的人大喊,“你会看到我没死。”

“没有什么东西杀得了你,老皮囊。我等着瞧瞧其他人会怎样。”

“老皮囊?奥欧,你这个破布袋!”

“没关系的。”舞蛇说。她稍稍抬高音量:“我想告诉你们所有人两件事。第一,有些人会对疫苗敏感。注射处若有红肿、剧烈疼痛,或是皮肤感到灼热的人,请回到这里来,我会一直在这里待到傍晚。任何异状都会在傍晚以前发生,了解了吗?我会让过敏的人不再感觉不舒服。感觉比微疼还严重的人,务必到我这里来。不要勉强自己忍耐。”

每个人正点头同意,奥欧又在叫嚣:“也就是说,你可能会把人杀死。”

“如果你的脚断掉了,你会蠢到假装没事发生吗?”

奥欧嘲弄地哼了一声。

“那你还没蠢到会以为自己反应过度,然后假装没事,结果却让自己丧命。”舞蛇拉起她的长袍,卷起她上衣极短的袖子,“第二件事是,注射疫苗会留下像这样的小疤痕。”她走到人群中,让他们看她第一次注射抵抗毒液疫苗时留下的痕迹。“希望疤痕不要在太明显的地方的人,请当场告诉我。”

众人看着这道微小平凡的疤痕,全场竟鸦雀无声。即使奥欧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怀疑医生真的能够忍受任何毒液,他也随即闭上了嘴巴。

葛兰排在第一位,舞蛇很惊讶看到她脸色苍白。“葛兰,你还好吗?”

“是血的缘故。”葛兰说,“一定是因为这个,小舞蛇。我并不喜欢看到血。”

“你不会看到血的。让自己放轻松就好。”舞蛇用安抚的语气与葛兰交谈,并用碘酒擦拭着这名老妇人的手臂。毒蛇袋里装着药剂的隔层内,只剩下一瓶消毒药水,不过这已够今天使用,到达山腰镇后,她会在药剂师那里再多拿一点。舞蛇挤压着注射器里的一滴血清,将它注射到葛兰上臂的皮肤下。

葛兰在针头注入的瞬间退缩了一下,但神色并未改变。舞蛇将注射器放进碘酒里,再次擦拭葛兰的手臂。

“好了。”

葛兰惊讶地瞧着她,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肩膀。针头刺入的地方在发红,但并没有流血。“就这样?”

“就这样。”

葛兰微笑,然后面向奥欧:“你看到了吧,老坑洞,啥事也没发生。”

“我们等着瞧。”奥欧说。

一个上午的时光很顺利地就过去了。有些小孩哭了,大部分是因为酒精轻微刺痛的关系,而不是由于注射器留下的小针孔。舞蛇工作的时候,宝莉主动帮忙说些故事与笑话,逗弄那些小孩子。很多小孩,还有为数不少的大人,在舞蛇注射完之后,继续留下来听宝莉说故事。

显然奥欧和其他的拾荒人对注射疫苗已放下戒心,因为直到轮到他们的时候,都还没有一个人倒地而死。他们平静顺从地接受注射与酒精的刺痛感。

“不会再有破伤风?”奥欧又问了一遍。

“这大概能预防十年左右。在那之后,最好再接种一次疫苗比较保险。”

舞蛇将注射器推进奥欧的手臂,然后擦拭皮肤。在几分钟严肃且犹豫不决的神情后,奥欧第一次张咧着嘴,高兴地笑了:“我们很怕破伤风。可怕的疾病,缓慢又痛苦。”

“没错。”舞蛇说,“你知道它是由什么引起的吗?”

奥欧的食指抵着另一只手的手掌心,比出刺穿的手势。“我们很小心,但是……”

舞蛇点头。由于拾荒者的工作,舞蛇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严重的穿刺伤口比其他族群还多。奥欧却知道伤口与疾病之间的关联。长篇大论解释这个疾病只会让自己像在教训别人。

“我们以前从没见过医生,没在这一边的沙漠看到过,关于医生的传言都是从另一边的沙漠来的人告诉我们的。”

“嗯,我们生活在山区里。”舞蛇说,“我们不太了解沙漠,所以我们没有很多人来到这里。”这不全是真话,但这是最容易解释的方法。

“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来过,你是第一个。”

“也许吧。”

“为什么?”

“我很好奇,我想我能帮些忙。”

“你叫其他人也来啊,这里很安全。”奥欧因风吹日晒满布皱纹的脸上,表情倏地一暗,“是疯子的关系,没错,但是这里没有山里的多。疯子到处都是。”

“我知道。”

“有时候我们会找到他们。”

“奥欧,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

“任何事都愿意。”

“这个疯子什么东西也没拿,只拿走了我的地图和日志。如果他的心智还算正常,我想他会留着那些地图,然后使用它们。但是那本日志除了对我有价值以外,对其他人都毫无用处。也许他会把它丢掉,你的族人可能会找到它。”

“我们会帮你留着。”

“那正是我希望你帮忙的事。”她描述那本日志的样子,“我离开之前,会留一封信给你,那封信是要送到北边山区的医生之国的。这样就能确保传送信件和日志到那里的信差可以领到酬劳。”

“我们会找找看。我们捡到许多东西,但并不常常捡到书。”

“我明白,也许它就这样永远不见了。也许这个疯子会以为那是件什么值钱的物品,等到他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时,就把它给烧了。”

奥欧想到完好的纸张就这么被焚烧销毁,他的身子不禁缩了一下。“我们会很努力地找。”

“谢谢你。”

奥欧跟在其他拾荒人后头离去。

当宝莉正要结束蟾蜍与三只树蛙的故事时,舞蛇检查这些小孩的伤口,很高兴没有发现任何过敏引发的红肿反应。

“然后蟾蜍一点也不在意不能再爬到树上去。”宝莉说,“故事结束了,现在回家去吧,你们表现得非常棒。”

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开,一面叫嚷,一面还模仿着青蛙低沉的嘎嘎声。宝莉松了一口气。“但愿真正的青蛙不会以为求偶季节来的时机不对,那时可就会有满地的青蛙在营地活蹦乱跳啰。”

“艺术家就是会把握机会。”舞蛇说。

“艺术家!”宝莉笑出了声,开始卷起袖子。

“你跟所有我曾见过的吟游诗人一样厉害。”

“擅长说故事,嗯,也许吧。”宝莉说,“但绝不是吟游诗人。”

“为什么?”

“我是个音痴,我不会唱歌。”

“大多数我所见过的吟游诗人都不善于编造故事。你很有天分。”

舞蛇准备好注射器,将它抵住宝莉天鹅绒般柔软的肌肤。一滴药液悬在细小的针头上,闪闪发亮。

“你确定要让疤痕留在这里吗?”舞蛇突然说。

“对啊,不行吗?”

“你的皮肤很漂亮,我讨厌让它留下疤痕。”舞蛇让宝莉看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我想我有一点嫉妒你。”

宝莉拍拍舞蛇的手,触感就像葛兰一样温柔但更坚定,背后蕴含了更大的力量。“这些疤痕个个都是骄傲。你留给我的疤痕,我也会引以为豪。凡是看到这个疤痕的人都会知道我看过一位医生。”

虽然心里百般不愿意,舞蛇还是将针头刺入了宝莉的手臂。

舞蛇和营区的居民整个炎热的下午都在休息。她写完要托付给奥欧的信之后,就无事可做了。她无须打包,因为什么也不剩了。松鼠只需负载它的马鞍,因为鞍架还完好无缺,舞蛇认为仍然有用。除了马鞍和她身上穿的衣服,就只剩下毒蛇袋、白雾、狂沙,还有那条丑陋不堪的沙地蝮蛇。它现在放在原先属于青草的空间。

尽管热气腾腾,舞蛇还是垂下帐幕,打开袋内两个隔层。白雾仿佛流水般滑出来。它头部高耸,颈翼张开,蛇信不断轻弹,侦测着帐篷内陌生的气味。狂沙则一如往常,悠闲缓慢地徐徐爬行。舞蛇看着它们滑行在昏暗闷热的室内,只有鳞片上还反射着利用昆虫照明的灯笼内那闪烁不定的微弱光芒。舞蛇想象着若是那个疯子来盗掠的时候,她还待在营地里,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结果。要是那些毒蛇是放在袋子里的,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因为那时她正处于蝮蛇毒伤的恢复期当中,所以她一定睡得熟。那个疯子可能会重击她的头部,然后开始搜寻破坏。舞蛇仍不明白,为何一个疯子能够进行有计划的破坏行动,除非他是在搜寻着什么东西,若真是如此,那他根本就不可能是疯子。她的地图与大部分漠地居民携带的大同小异,她也很乐意让需要的人复印它们。地图是很重要,但是很容易取得。然而,那本日志只对舞蛇有意义。舞蛇几乎开始希望那个疯子在她还在营地的时候来袭击。如果他那时打开了毒蛇袋,他就不可能再去破坏其他人的营地了。舞蛇很不高兴自己在想象这种情况时,居然怀着一丝喜悦,但那却是她心底真正的感受。

狂沙爬上她的膝盖,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就像一条粗大的手镯。多年以前它还小,那时的它远比现在适合这个位置。不到几分钟,白雾就缠绕上舞蛇的腰际,并爬上她的肩膀。在一切都还很顺遂安逸的时候,青草会绕在她的颈间,宛如一条活生生的柔软翡翠项链。

“小舞蛇,我现在进去安全吗?”虽然有足够的缝隙可以瞥见室内,葛兰并没有掀起幕帘。

“现在没有危险,你不会害怕吧?需要我把它们放好吗?”

葛兰迟疑着:“嗯……不用了。”

她用肩膀推开帐幕,侧身入内。她的手拿着东西。她镇静地站着,等待眼睛适应室内的昏暗。

“不用担心,”舞蛇说,“它们现在都绕在我身上。”

葛兰眯着眼睛靠近。她将一件毛毯、一份皮制文件夹、一个皮制水袋,还有一个小汤锅,放在驮鞍旁边。“宝莉正在买一些日常用品,”她说,“当然这些不能够弥补发生过的事,但是”

“葛兰,我连寄养松鼠的钱都还没付给你呢!”

“你什么也不用付,”葛兰笑着说,“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你下错赌注了,那个赌局也花不到我一毛钱。”

“无妨。你春天的时候来探望我们,你就会看到你那匹小种马的条纹小兔崽子了。我有预感。”

“至少让我付这些新用具的钱。”

“不行,我们讨论过了,我们想把这些东西送给你。”她耸耸左边肩膀,肩膀上注射疫苗的地方现在大概还在微微酸痛,“为了表示对你的谢意。”

“我并不是想表现得不知感恩,”舞蛇说,“但是从没有一位医生因为注射疫苗,接受他人的报酬。这里没有人生病,我也没有为任何人治疗。”

“对,是没有人生病,但假使我们生病了,你一定会治疗我们。我说对了吗?”

“是没错,但是”

“有人付不出钱,你一样会帮他们治疗。我们怎能输给你呢?难道我们应该让你毫无装备就进入沙漠吗?”

“但是我付得起。”她袋子里装有金币与银币。

“舞蛇!”葛兰皱起眉头,她接着说话的口气却很和蔼可亲,显得很突兀,“漠地居民不偷不抢,他们也不会容许让他们的朋友遭遇这种事。我们却没能保护到你。留一点颜面给我们吧。”

舞蛇了解到葛兰根本没打算让她付钱。对她来说,舞蛇愿意收下这些礼物所代表的意义重大。

“对不起,葛兰。谢谢你们。”

马匹都已经装好马鞍准备要出发了。舞蛇把大部分的装备都放在旋风身上,这样松鼠就不用载太多的东西。虽然这匹母马的马鞍雕琢得极尽繁复,但却具备很高的效能,配在这匹马身上,显得非常合身舒适。它的做工如此精良,再加上华丽精美的装饰,舞蛇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

葛兰和宝莉前来为她送行。没有人对注射疫苗有不适的反应,所以舞蛇可以放心离开。她轻轻拥抱这两名妇人。葛兰亲吻她的脸颊,她温暖柔软的嘴唇非常干燥。

“再见。”当舞蛇爬上了那匹母马,葛兰轻声地说。“再见!”她大声叫喊。

“再见!”舞蛇渐行渐远,她在马鞍上转身挥手。

“风暴来袭的时候,”葛兰大喊,“躲到洞穴里。不要忘记明显的地标,你会更快到达山腰地区。”

舞蛇泛着笑意,骑着马穿过绿洲树林,她仍能听到葛兰还在不断谆谆叮咛:绿洲、水源、沙丘的位置,风向,商队在沙漠中保持方位的方法,还有分隔东西沙漠的中央山脉山区里的路线及旅店。松鼠飞奔在舞蛇的身旁,没有装蹄铁的前脚健壮有力。

经过休息调养,这匹母马已经可以快步疾奔,但舞蛇让它慢步前进。他们还有一大段路程要走。

旋风喷着鼻息,舞蛇猝然惊醒,她的头差一点碰到突出的岩块。此刻正是寂寥萧条的正午时分,她在睡梦中不断往唯一剩余的阴影里蜷缩。

“是谁?”

没有人回答。不可能有人在附近。从葛兰的绿洲到下一个位于山区前的绿洲,距离有两个晚上的路程。舞蛇当天在岩石矗立的荒郊野地上扎营,这里没有任何植物、粮食或水源。

“我是个医生。”她大喊,觉得愚蠢至极,“你小心点,我把毒蛇都放出来啰。说话,或是打个讯号,让我看到你,我就会把它们移开。”

还是没有人回答。

那是因为没有人在附近,舞蛇这么想。看在老天的分上,没有人在跟踪你。疯子不会跟踪别人,他们只是……疯了。

她再次躺下,试图入睡,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惊醒。一直到薄暮降临,她才觉得舒坦。她整装拔营,然后朝着东方前进。

攀登山区崎岖颠簸的石子路使得马匹行进的速度变慢,松鼠的前脚又有些虚弱无力。她也一跛一跛地走着,因为高度与温度的变化,舞蛇右膝盖上的老毛病又犯了。屏障着山腰镇的山谷就在眼前,只需再走一小时的路程。刚进入山区时的山路陡峭险峻,但他们现在已登上隘口,很快他们就会越过中央山脉东面的山脊。为了让旋风喘息,舞蛇下马徒步行进。

松鼠轻轻咬着舞蛇的口袋,她挠挠它的额头,并回头俯瞰沙漠。一层薄薄的尘雾漂浮在天际线上,横躺在近处的黑色沙丘反射着火红的太阳光线,白花花的光芒闪烁不定。热气腾腾上升,形成沙丘在移动的幻觉。有一回舞蛇的老师向她描述海洋的模样,这就是舞蛇想象中的大海。

她很高兴终于离开了沙漠。空气变得凉爽,草原和灌木丛林牢牢攀附在富含火山灰成分的山壁裂缝里。从山腰两侧灌入的强风刮走了低处所有的沙土尘埃。在这种高度,生命力强韧的植物在隐庇处生长,但却没有丰沛的水源滋养它们。

舞蛇转身,不再看着沙漠。她领着那匹母马与虎纹小马继续往山巅攀登,走在因强风刮蚀而变得光秃的岩石上,她的靴子抓地着实困难。在山区里穿着沙漠长袍会妨碍行动,所以她脱下袍子,将它绑在马鞍后面。她穿在袍下的宽松长裤和短袖上衣随风起舞,拍打着她的双腿和身体。舞蛇越靠近山脊,风势就越强劲,山岩切割成一个狭窄的甬道,任何微弱的风一经过都会瞬间增强。再过几个小时,温度就会变得寒冷。寒冷她几乎没想到还有这项款待。

舞蛇抵达了山顶,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她眺望这片翠绿的山谷,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远离沙漠里的所有不幸。松鼠与旋风都抬起头,大口喘气,喷着鼻息,嗅着鲜嫩草原、流水和其他动物的气味。

城镇沿着主要道路向两侧扩展,一栋栋石砌的房屋嵌在山壁上,形成一片灰沉沉的阶梯层层堆叠的景观。一条耀眼的河流将山谷地表冲刷成冲积平原,金黄和翠绿相间的农田遍布其上。远方的山谷为一片山野森林,地势比舞蛇现在所在的位置更为陡峭,那片森林正好就在西侧山脉岩石裸露的顶峰之下。

舞蛇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然后开始向下走。

山腰镇容貌俊美的居民从前就看过医生了。他们脸上显露出敬重与谨慎的神情,而非舞蛇在沙漠另一端所看见的恐惧。舞蛇对他们谨慎小心的态度已经很习以为常了;这很容易理解,因为除了对她以外,白雾与狂沙可能会对其他人造成危险。当舞蛇领着她的马穿过圆石子街道时,她微笑接受这些人尊敬的迎接。

商家已经打烊了,酒馆仍在营业。明天人群就会开始涌向舞蛇,寻求医治,但她希望今晚他们能让她在旅店舒适的客房里稍事安歇,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和美酒。沙漠之旅让她全身筋骨酸痛不已。若有人在这么晚的时刻打扰,一定是因为出现了严重的疾病。舞蛇祈祷今晚山腰镇里没有垂死的病患。

她将马匹停在一间仍未打烊的商家外头,进去买了一些新的长裤与衬衫。她大略比比身子,听从老板的建议,就选好了合适的衣服,因为她实在没力气试穿了。

“没关系,”老板说,“晚一点你可以拿来换。不喜欢的话,也可以退货。我会让医生换衣服。”

“这些衣服就很好了。”舞蛇说,“谢谢你。”她付了钱,离开商店。转角处有一间药铺,老板正好要关上门。

“对不起。”舞蛇说。

这名药剂师转身,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在她审视过舞蛇和她的用具后,她瞥见了毒蛇袋。微笑瞬间化成惊喜。

“医生!”她惊呼,“快进来。你需要什么吗?”

“阿司匹林,”舞蛇说。她只剩下几颗了,为了她自己,她不愿用光,“还有碘酒,如果你这里有的话。”

“当然有了。我的阿司匹林是自制的,我买回来的碘酒,我还会再精炼一次。我卖的货物绝对没有不良品。”她将舞蛇的药瓶装满。“离上次山腰镇有医生来,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每个人都知道你们的族人健康又美丽。”舞蛇说,这并不是假惺惺的恭维话。她环视店铺,“而且你的货色齐全。我想你几乎一手包办了所有的事情。”在某区的架子上药剂师摆放着镇痛剂,这种药的药性很强,不会增加病人的抵抗力,反而会使人身体虚弱。舞蛇不愿意买这种药,因为她不想这么快就承认她已失去青草。她将眼神避开。但如果山腰镇上有人生了重病,那她就必须要使用它。

“喔,因为我们和睦相处。”这名药师说,“你会待在哪里?我可以叫其他人去找你吗?”

“当然可以。”舞蛇说出那间葛兰推荐的旅店的名字,付了药品的钱,然后离开那家药铺,药店老板正往相反的方向转身。舞蛇独自一人步上街道。

一个穿着长袍的身影闪过舞蛇的视线。她迅速转身,蹲踞下来摆出防卫的姿势。旋风喷着鼻息,向侧边跨了一步。那个罩着长袍的身影踌躇着。

舞蛇尴尬地起身,那个正朝她走来的人根本没穿沙漠长袍,而是披着一件连着帽子的斗篷。她看不见斗篷阴影下的那张脸,但他绝不会是个疯子。

“医生,我能跟你说一下话吗?”他迟疑地说。

“当然好啊。”如果他没有注意到她反常的举动,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叫盖伯尔。我的父亲是这里的镇长。我是来邀请你到我们府上做客。”

“你们真是太好了。但我已经计划要到旅馆”

“那是一家很棒的旅馆,”盖伯尔说,“有你住在那里,老板一定会感到无上光荣。但若是我和我父亲不能让你在山腰镇上获得最好的招待,我们会让这个镇蒙羞。”

“谢谢你。”舞蛇说。虽然不见得很自在,但她开始觉得,至少要对这些人对待医生的慷慨与殷勤深表感激。“我接受你的邀请。不过,我得送个口信到那家旅馆去。那个药师说她会叫病人来找我。”

盖伯尔朝她看。她看不见帽子下的阴影,但她觉得他在微笑。

“医生,午夜以前,山谷里所有的人就都会知道你确切的住所了。”

盖伯尔带着她在沿着山势蜿蜒的街道与方形黑石筑成的幢幢房子之间不停穿梭。马匹、舞蛇及盖伯尔的脚步踏在圆石子路上,回响着清亮的足音。建筑物都消失了,街道变得宽阔,一条铺设好的路出现在眼前,路旁仅用一面厚实高耸的围墙隔开陡直垂下山底的峭壁。

“在一般的情况下,我父亲会亲自来迎接你。”盖伯尔说。他的口气里不只有道歉意味,还带有一丝的不确定,好像他有事想告诉她,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我不习惯有高官显要迎接我。”舞蛇说。

“我希望让你知道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会邀请你待在这里,即使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舞蛇说,“你的父亲生病了。”

“是的。”

“你不须犹豫是否要来请求我的协助,”舞蛇说,“毕竟这是我的职业。而且我还有一间免费的客房可住,这是意外的报酬。”

舞蛇仍看不到盖伯尔的脸,但他声音中的紧张消失了。“我只是不希望你认为我们是那种没有回报就不愿付出的人。”

他们继续默默地前进。不断弯曲绵延的道路突然在一个突出地表、挡住视野的岩块处转弯,这是舞蛇第一次看到镇长的住所。这栋广阔高大的建筑物抵着一面峭壁的缓坡兴建,平凡无奇的黑石在屋檐下方,在一条往东边和南边延伸的白色闪亮的太阳能板衬托之下,显得格外显眼。上层房间的窗户嵌着大块玻璃,为了能够搭配建筑物主体两侧的高塔,那些玻璃还切成弧形。窗内透出的明亮光线照亮了这栋完美无缺的建筑物。尽管那些巨大木门上镶着窗户与雕刻,但这栋宛如名胜的建筑物就像一座堡垒。一楼没有任何窗户,那些门看起来也相当坚实厚重。远方有另一块突出地面的岩石保护着这栋建筑物,庭院中铺设的道路在悬崖前终止。那个悬崖不像舞蛇现在站立的那样高耸陡峭。一条有灯火照明的山路一直延伸到了悬崖底部,那里还有马厩和牧场。

“很令人印象深刻。”舞蛇说。

“这是山腰镇的公产。不过从我出生以来,我父亲就一直住在这里。”

他们继续走在石子路上。

“告诉我你父亲的病情。”她相信应该不至于太严重,否则盖伯尔一定会表现得更加忧心忡忡。

“是打猎时发生的意外。他一个朋友的长矛刺伤了他。他不承认有感染的迹象,因为他害怕可能会截肢。”

“伤口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他不让我看到伤口。他甚至从昨天就不让我见他。”他声音中有种无奈的悲伤。

舞蛇担忧地看着他,他顽固的父亲若是因为害怕而一直忍着剧痛,他的腿可能已经严重感染,组织也许都坏死了。

“我讨厌截肢。”这是舞蛇的肺腑之言,“你可能不太相信我费多大的功夫避免去动这种手术。”

盖伯尔在这栋建筑物的入口朝内呼唤,这些厚重的门就打开了。他跟仆人打招呼,并示意仆人带松鼠和旋风到坡底的马厩里。

舞蛇和盖伯尔走进了门廊,声音在这间封闭的空间里嗡嗡回响,平滑光亮的黑石地板隐约反射着人群的活动和影像。这个密室里没有窗户,所以非常阴暗,但是有个仆人赶忙跟上来点亮煤气灯。盖伯尔将舞蛇的睡袋搁在地板上,放下帽子,将斗篷披在身后。他的脸反射在光可鉴人的墙壁上,出现稀奇古怪的影子。

“你的行李可以放在这里,有人会来看管。”

舞蛇听到他称她的睡袋为“行李”,不禁觉得好笑,好像她是一个富裕的商人,正准备远行去做买卖。

盖伯尔转身面向她,舞蛇倏地屏住气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长相。山腰镇的居民对他们不平凡的美貌很有自知之明,这位年轻人却全身包得密不透风出门,舞蛇还以为他可能长相平庸,甚至容貌畸形,满是疤痕。她比较希望结果是如她所想象的。事实却正好相反,盖伯尔是她所见过长得最漂亮的人。他体格强健,比例匀称,脸庞棱角分明,但并不全然像亚瑞宾的脸那样刚硬。他的脸显得比较脆弱,内心的情绪很容易反映在脸上。他靠近她的时候,她可以看到他分外湛蓝的眼珠,皮肤和头发是一模一样的深棕色。舞蛇说不出她会觉得他俊美非凡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五官端正,皮肤完美无瑕,也许是她还不熟悉他的个性,也许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但他的美貌确实令人惊艳。

盖伯尔看着舞蛇,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才恍然大悟他以为她也会把皮袋留在这里。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对她造成的震撼。

“我的毒蛇在袋子里,”她说,“我随时都带着它们。”

“喔对不起。”他开始脸红,红通通的颜色从喉咙爬上脸颊,“我应该知道”

“没关系,这无关紧要。我想最好尽快见到你的父亲。”

“当然。”

他们爬上角落里一个宽敞弯曲的阶梯,长时间的摩擦让转角的石块变得非常圆滑。

舞蛇从没见过一个像盖伯尔这般拥有俊美容貌的人,对别人的批评会如此敏感,尤其还是一句无心之言。通常外表引人注目的人,浑身都会散发着一种自豪的气息,信心满满的程度,有时候会令人觉得傲慢。相较之下,盖伯尔却异常脆弱,舞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的这种性格。

由于这栋山城中的建筑物建有厚实的石壁,室内的温度一直保持稳定。在沙漠中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舞蛇很高兴能感受到一些凉意。她知道赶了一整天的路,全身满是汗水与灰尘,但她现在却不感觉疲倦,也不觉得手中的皮袋是一种负担。她能接受简单的感染情况。除非情况严重到除了截肢外别无他法,但不太可能太复杂,更不可能会死。她很高兴她可能不会这么快又要面临失去病人的处境。

她跟着盖伯尔爬上一段螺旋状阶梯。盖伯尔到了楼梯顶端的时候,脚步也没有慢下来,但舞蛇却停下来环顾,这间宽敞无比的房间震慑心弦。从高耸的暗灰色窗户与塔尖弧形的玻璃望去,可以看到整个昏暗山谷壮观的视野。窗外的景象占据了整个房间,进来的每个人都可以很快理解这一点,因为除了那个宽广无色的轴座,没有任何的家具能让人从美景上分心。地板分成高低两个部分,较高的地板连着楼梯,紧贴墙壁呈半圆形,较低的环形地板比邻窗户,占据较宽敞的空间。

舞蛇听到一声怒吼,不到一会儿,一位老人从隔壁房间走出来,刚好撞到盖伯尔,他一时失去平衡。这名年轻男子试图恢复重心,抓住这位老人的手肘想要保持稳定,这名老者也因为同样的原因紧握住这位年轻人。他们神情严肃地看着对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姿势滑稽可笑。

“他情况如何?”盖伯尔问。

“更糟糕了。”这名男子说。他瞧了一眼舞蛇。“她是?”

“是的,我把医生带来了。”他转身将她介绍给这位老人,“布莱恩是我父亲的助理。除了他,没有人可以接近我父亲。”

“现在连我也不能靠近他了。”布莱恩说。他将额头上浓密的白发拨开。“他不让我看他的脚。他痛得很厉害,他在毯子下放了一个枕头,不让毯子碰到伤口。少爷,您的父亲非常固执。”

“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别在这里大吵大闹的!”盖伯尔的父亲咆哮道,“你们懂不懂礼貌啊?离开我的房间。”

盖伯尔挺直肩膀,看着布莱恩:“我们最好进去。”

“我可不行,少爷。”布莱恩说,“他命令我出来,还说除非他叫我,否则别再进去,如果他还会叫我的话。”这位老人看起来垂头丧气。

“不要在意。他是无心的,他无意伤害你。”

“少爷,你这么认为吗?他是无心的?”

“他绝对不会伤害你的。他很需要你。不像我。”

“盖伯尔”这位老人说,态度不再卑躬屈膝。

“别走远了,”盖伯尔轻描淡写地说,“我想他很快又会需要你帮忙。”他走进父亲的卧房。

舞蛇跟着他进去,她的眼睛慢慢适应室内的黑暗,窗帘遮住了这间宽大房间的窗户,灯并没有点亮。

“哈啰,爸爸。”盖伯尔说。

“出去。我说过不要来烦我。”

“我带医生来了。”

就像山腰镇的每个人一样,盖伯尔的父亲也有一副英俊的外貌。即使他强硬的脸上透露着不安,舞蛇仍能看得出来。他的肤色苍白,有双黑色的眼睛,头发因睡卧在床而蓬松凌乱。若他身体健朗,他必定是个极具威严的人物,期望能掌控他所参与的任何团体。他英挺的外表和盖伯尔的截然不同,舞蛇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却不觉得他迷人。

“我不需要医生。”他说,“走开。叫布莱恩过来。”

“爸爸,你吓到他了,而且你也伤了他的心。”

“叫他过来。”

“他会过来的。但是他帮不了你。医生可以帮助你。求求你”盖伯尔的声音渐渐透露出绝望。

“盖伯尔,请把灯点上。”舞蛇说。她走上前,站到镇长床边。

当盖伯尔点亮灯,他父亲马上转身背对灯光。他的眼皮浮肿,眼睛充满血丝。他只转开了他的头。

“伤口会继续恶化下去,”舞蛇轻轻地说,“直到你连动也不敢动。最后你会动弹不得,因为你伤口上的毒会让你更虚弱。然后你就会死。”

“你对毒倒挺了解嘛!”

“我叫舞蛇。我是医生。我不处理中毒的疾病。”

他对她含意深远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但盖伯尔却重新以尊重甚至是敬畏的眼光看着她。

“蛇!”镇长厉声大叫。

舞蛇并不打算浪费精力在争论或说服上。她走到床尾,拉开毛毯,想要看看镇长受伤的脚。他开始坐直身子,试着抗拒,但突然又躺了回去。他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泛着亮光。

盖伯尔走向舞蛇。

“你最好到床头陪着他。”舞蛇说。她可以闻到伤口感染后令人作呕的气味。

镇长的脚简直惨不忍睹。伤口里到处都是脓包,肌肉肿大发炎,红肿的现象已扩散到镇长的大腿上。再过几天,组织就会坏死,颜色变黑,到时候就只剩截肢一个办法了。

味道很浓,令人反胃。盖伯尔的脸色看起来比他父亲更加苍白。

“你不需要待在这里。”舞蛇说。

“我”他吞了下口水,才开口说,“我没事。”

舞蛇将毯子放回原位,小心不压到发肿的伤口。要治疗这位镇长并非难事,问题是要解决他坚决抗拒的决心。

“你能治疗吗?”盖伯尔问。

“我自己会开口问她!”镇长说。

盖伯尔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解。他的父亲视而不见,舞蛇却觉得那表情既无奈又悲伤,完全没有一丝愤怒。盖伯尔转过身,假装忙着准备点着油气灯。

舞蛇坐在床沿,摸摸镇长的额头。不出她的意料,他正发着高烧。

他转头:“不要看着我。”

“你可以不理我,”舞蛇说,“你甚至可以叫我离开。但是你不能不管你发炎的伤口,它不会因为你叫它停止,它就不继续恶化下去。”

“你不能锯断我的脚。”镇长一个字一个字,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我也不想。事实上也没这个必要。”

“我只要布莱恩清洗伤口。”

“他洗也洗不掉那些脓包!”舞蛇开始对这位镇长幼稚的表现感到生气。如果他是因为高烧不够清醒,她可以对他展现无限的耐心;如果他正濒临死亡,她能明白他不愿面对现实的心情。但他两种都不是。看起来他的生活太过顺心如意,面对厄运时却不会处理。

“爸爸,求求你遵从她的指示。”

“不要假惺惺地关心我,”盖伯尔的父亲说,“我死了,你才乐不可支。”

盖伯尔的脸色倏地刷白,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转身,离开房间。

舞蛇站起来:“说这种话实在太残酷了。你怎么说得出口?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希望你活下去,他爱你啊。”

“我不需要他爱我,也不用你治疗。你们都救不了我。”

舞蛇握紧拳头,在盖伯尔之后出去了。

这名年轻人面对窗户,靠着高低不一的地面形成的阶梯坐着。舞蛇坐在他身边。

“他不是有意的。”盖伯尔的声音很不自然,口气中觉得丢脸。“他真的”他俯身,双手覆着脸,开始发出阵阵啜泣。舞蛇的手环绕着他,试着安慰他,拍拍他强壮的肩膀,轻抚他柔软的头发。无论镇长的敌意从何而来,舞蛇能肯定那绝不是来自于盖伯尔的怨恨或嫉妒。

他用袖子擦干他的脸。“谢谢,”他说,“对不起,每次他这样”

“盖伯尔,你父亲过去曾有混乱不清过吗?”

盖伯尔一时间有些困惑。突然间他放声大笑,但笑中带着一丝苦味。

“你是说他的头脑吗?不可能,他神志相当正常。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私事。我想……”盖伯尔停顿一会儿,“有时候他一定非常希望我死掉,那样他就可以领养一个合适的长子,作为父亲抚养他。但他就是不愿再结婚。也许他说得没错,也许有时我也暗暗希望他早点死掉。”

“你相信吗?”

“我不愿相信。”

“我根本就不相信。”

他看着她,嘴角不确定地微微牵动,舞蛇以为他就要展开一个灿烂的笑靥。但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会怎样?”

“再过几天,他就会开始神志不清。到那个时候,剩下的选择就是违背他的意愿,锯掉他的腿,不然就等着看他死。”

“你不能不等他同意,现在就治疗他吗?”

她希望能给他一个他预期中的答复。“盖伯尔,这种事并不容易说出口,而且,若他在神志不清中,仍不愿让我治疗,我就必须撒手不管。你说过他是一个理性的人,我无权违背他的意愿,不管他的想法多愚蠢,多浪费生命。”

“但是你可以救他一命。”

“没错,但那是他自己的生命。”

盖伯尔用手背揉揉双眼,露出了疲态。“我会再跟他谈谈看。”

舞蛇跟着他走向他父亲的卧室,同意盖伯尔在他进去的时候她先在外面等待。这位年轻人非常勇敢。姑且不论他在他父亲眼中有什么缺点显然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他确实是勇气可嘉。然而另一方面,他却有些懦弱,否则他怎会孤立原地,任由自己遭受羞辱?舞蛇无法想象她能忍受同样的待遇。她曾认为她与其他医生的关系坚不可摧,但也许血缘关系强迫亲人必须紧密相连。

舞蛇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却一点也不觉得有罪恶感。

“爸爸,我希望你让她治疗你的脚。”

“没有人能治得了我。再也没有人了。”

“你才四十九岁。也许有一天会出现某个人,你会对她感到心动,就像看到妈妈那样。”

“闭上你的嘴,不准再说关于你妈妈的事。”

“我不会再说了。我从来没有看过她,但我身上却流着她一半的血液。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大声宣布不对再过几个月,就会有一个信差来通知你我已经死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镇长没有回应他。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说我很抱歉我没有早一点离开?好啦我就快要离开这里了。”

“你倒是从来不会说假话,”盖伯尔的父亲说,“虽然你固执又自大,但是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谎。”

他们沉默地僵持了好一阵子。当盖伯尔又再度开口说话,舞蛇差点就要走进去了。

“我本来怀抱希望能够弥补的想法。我以为只要我让自己更有用”

“我必须考虑到整个家族,”这位镇长说,“考虑到整个城镇。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长子,就算你不是我唯一的孩子。如果我不再在大庭广众下羞辱你,我就无法否定你。”

舞蛇很惊讶地在他冷峻的声音中听到一丝同情。

“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但你死了并不会有任何帮助。”

“你保证会履行你的计划?”

“我发誓。”盖伯尔说。

“好吧,让那位医生进来。”

若不是舞蛇曾经发过誓要救治受伤及生病的病患,她可能现在就会马上离开这座城堡。她从没听说病人竟会这样冷静理性地拒绝治病,而且还是经过父子之间的协议。

盖伯尔来到门口,舞蛇不发一语,进入卧房。

“我改变主意了。”这位镇长说。像是发现自己的声音听来太过傲慢,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仍愿意治疗我。”

“我愿意。”舞蛇简短地说,然后离开房间。

盖伯尔紧跟在她身后,担忧地说:“出了什么错吗?你该不会改变心意了吧?”

盖伯尔看起来很平静,并不伤心。舞蛇停下脚步:“我答应过会治疗他,我一定会履行诺言。我需要一间房间和几个小时的时间,之后我就会治疗他的脚。”

“我们一定会满足你所有需要。”

他带着她沿着宽敞的顶楼地板,一直走到南塔。塔内并不是仅容纳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而是分隔成几个小房间,没有像镇长的卧室那样气势逼人,但比较舒适。舞蛇的房间在高塔边缘部分,卧室内正中央摆着一张普通平凡的床,弧形的墙壁环绕在四周。

“就要吃晚餐了,”盖伯尔一边向她说明她的房间,一边问道,“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吃吗?”

“不了,谢谢你。下一次吧。”

“需要我拿点食物上来吗?”

“不用了。三个小时后再过来就好了。”她不太留神注意他,因为她无法一边猜测他的困境,一边计划着她父亲的手术。她精神恍惚,指示他在镇长卧室内要准备的物品。伤口感染得太严重了,手术过程中一定肮脏又臭气冲天。

她指示完后,他并未离开。

“他真的很痛苦,”盖伯尔说,“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止痛吗?”

“没有,”舞蛇说,“试着让他喝醉,不会有什么大碍。”

“喝醉?好吧,我试看看。但我认为没有用。我从没看过他因为酒醉而失去意识。”

“麻醉只是次要的助益,酒精能促进血液循环。”

“喔。”

盖伯尔离开后,舞蛇开始利用狂沙配药,制作脓包的抗毒血清。新的毒液会温和地局部麻醉原有的毒素,但舞蛇必须先排净镇长伤口的血水,让血液循环不至于严重堵塞,才能发挥较大的功效。她并不乐意破坏他的伤口,但她不会后悔,就像她从不后悔从前她必须在诊疗过程中伤害其他病患一样。

她脱去极需通风洗尘的漠地服装和靴子,将她新的长裤和衬衫跟睡袋捆绑在一起。把行李带上来的人把衣物都摊开了。重新穿上她惯常的衣服应该会让她心情愉悦,但要花上好一段时间,这些新衣才会像那些被疯子撕烂的衣服一样舒适。

这间卧室内已经点亮了一盏柔和的油气灯。大多数像这么大的建筑物都拥有自己的甲烷发电机。无论发电机是私人的或是公用财产,它们都会使用垃圾或废料当作受脢质,滋养细菌以产生燃料。这座城堡有发电机,屋顶上还有太阳能板,至少电力大概可以自给自足,甚至可能还有多余的能源可以运转一座空调器。如果夏天实在太热了,石块天然的隔热效果也抵挡不了暑气,这栋建筑物还是可以保持凉爽的温度。医生之域也有类似的设备,舞蛇很高兴能再见它。她进入装满热水的浴盆内,奢侈地洗了澡。即使是一块香皂就已经比黑沙漠地的生活好太多了,当她伸手拿毛巾,发现上面有薄荷的气味,她竟然傻傻地笑了。

三个小时缓慢地过去,药剂正在狂沙体内产生效力。舞蛇全身和衣,裸着双脚,意志清醒地躺在床上,此时盖伯尔敲了敲门。舞蛇坐起身子,从狂沙头部后面轻柔地抓住它,任它缠绕在她的腰际与手臂上,然后才让盖伯尔进来。

这位年轻人小心地看着狂沙,陶醉地看着,克服了显露于外的恐惧。

“我不会让它咬人。”舞蛇说。

“我只是很好奇它们摸起来的感觉像什么。”

舞蛇朝他伸直手臂,他伸出手抚摸狂沙平滑的布满图案的鳞片,他抽回手,没有下任何评论。

回到了镇长卧房的布莱恩看起来不再闷闷不乐,他感到心满意足,因为又能再次照顾他的主人。镇长醉醺醺的,满脸涕泪纵横。他发出富有韵律感的呻吟,舞蛇正要走近他,他竟号啕大哭起来,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当看到舞蛇时才停止哀嚎。她伫立在他的床畔,他胆怯地看着她。

“他喝了多少酒?”

“他想喝多少,我们就给他喝多少。”盖伯尔说。

“他醉到不省人事会比较好受点。”舞蛇说,有些同情他。

“我曾见过他跟议员喝到天亮,但我没见过他醉到那副德行。”

镇长视线模糊,眯着眼睛看他们。“不要白兰地了。”他说,“我不喝了。”虽然说的话有些含糊不清,但他说话的样子一样很有威严,“我醒着,你就不能锯断我的腿了。”

“这句话倒是没说错。”舞蛇说,“那么就保持清醒吧。”

他牢牢盯着狂沙,注视着这条响尾蛇不眨眼的目光,还有它不断拍弹的蛇信。他开始颤抖,“其他的办法,”他说,“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你这是在考验我的耐性。”舞蛇说。她知道只要再这样下去几分钟,她就会大发雷霆,更糟糕的是,她或许又会开始为洁西哭泣。她脑海中只记得当时自己多么希望能够救她的心情,而现在她却轻而易举就可以治愈这个男人。

镇长在床上躺好。舞蛇仍感觉得到他在发抖,但至少他不再说话。盖伯尔和布莱恩站在他的两侧。舞蛇从床尾拉开被单,让被单搁在镇长的膝盖上,形成一道布幕,挡住他的视线。

“我想看。”他轻声说。

他的脚浮肿发紫。“你不会想看的。”舞蛇说,“布莱恩,请打开窗户。”这名老仆连忙遵从,拉开窗帘,将玻璃窗向室外的夜色推开。新鲜冷冽的空气灌满整个卧室。

“狂沙咬你的时候,”舞蛇说,“你会感到剧烈的疼痛,它咬伤的周围就会开始麻痹,但只有伤口上方失去知觉。麻痹扩散的速度会很慢,因为你的血管几乎都堵住了。当它扩散的范围够大了,我就会排清伤口的血水。这些处理完之后,抗毒血清才会发挥较大的作用。”

镇长发红的脸颊霎时惨白。他不发一语,但是布莱恩将一个玻璃杯靠到他嘴唇边,镇长喝了一大口水。他的脸又恢复血色。

呃,舞蛇心想,有些人你该告诉他实情,有些人你就不应该对他说实话。

舞蛇丢给布莱恩一条干净的毛巾。“倒一些白兰地在上面,捂住他的鼻子跟嘴巴。如果你们想要,你和盖伯尔可以捂住自己的口鼻。这味道不好闻。还有,你们两个去喝杯酒灌个一大口然后再来轻轻地抓住他的肩膀,不要让他突然坐直,否则他会吓到那条响尾蛇。”

“好的,医生。”布莱恩说。

舞蛇清理镇长小腿肚上那深深的伤口上的皮肤。

他很幸运,没有感染上破伤风。她想起奥欧和那些拾荒人。医师偶尔会来到山腰镇,不过他们来的次数没有过去频繁。也许镇长注射过疫苗,所以他知道他不必一定要看到毒蛇。

舞蛇从手臂上拿开狂沙,从它鼓起的齿颚后面抓着它,任由它的蛇信舔着变色的皮肤。它盘卷在床上,等到它调整到舞蛇满意的位置,她松开它的头。

它猛然一咬。

镇长发出一声号叫。

狂沙仅仅迅速咬了一口,然后就回到它先前盘绕的姿态,它的速度之快,旁观者根本无法确定它曾经移动过。但是镇长再确定不过了。他再次剧烈地颤抖。黑色的污血和脓液从两个细小的口子里渗流出来。

剩余的工作虽然臭气冲天,肮脏难缠,但却是舞蛇的例行工作。她打开伤口,让血水和脓液流干。舞蛇希望盖伯尔晚餐没有吃太多,即使浸着白兰地的毛巾捂住了他的脸,他看起来好像要呕吐了。布莱恩冷静自持地站在他主人的身旁,安慰着他,让他保持镇定。

在舞蛇结束一切工作之前,镇长肿大的脚已经明显消肿许多。几周之内他就会康复。

“布莱恩,你愿意到这里来一下吗?”

这位老人犹豫了一下,才遵从她的指示。当他看到了她完成的事,他才松了一口气。“伤口看起来好多了,”他说,“比他上次让我看的时候还好。”

“很好,伤口会继续流出脓液和脏血,所以必须保持干净。”她教他如何包扎伤口,如何绑上绷带。他叫一个年轻的仆人拿走脏污的绷布,溃烂和死肉的恶臭味很快就散去了。盖伯尔坐在床边,擦拭他父亲的额头。浸着白兰地的毛巾从他脸上滑落到地板上,他并未费神去拾起它。他看起来不再毫无血色了。

舞蛇将狂沙卷起,抱起它,让它滑越她的肩膀。

“如果他又感到伤口剧烈疼痛,或是他的体温再度升高任何不像好转的症状叫我过来。若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我就早上再来看他。”

“谢谢你,医生。”布莱恩说。

舞蛇经过盖伯尔的时候踌躇了一会儿,但他并没有抬起头。他的父亲平静地躺着,呼吸沉重,近似熟睡。

舞蛇耸耸肩,离开了镇长的塔楼,回到她的房间,将狂沙放回它的隔层里,然后漫步走下阶梯,直到她找到厨房。镇长为数众多、无所不在的仆人为她做了顿晚餐,然后她就回房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