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男孩吓坏了。舞蛇温柔地抚摸他发烫的额头。在她身后,三个大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除了眼底流露的关心,视线不敢游移。他们对舞蛇的恐惧,与他们对独生子死亡的恐惧无异。帐篷内一室昏暗,灯笼里蓝色的奇异火苗也安定不了人心。

这孩子目光无神,视线朦胧,几乎看不见瞳孔,舞蛇不禁担心起他的安危。她轻抚他长长的头发发色很淡,发质干枯,末梢参差不齐地贴着头皮,和他黝黑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假如舞蛇几个月前就和这群人在一起,她早就会察觉到这孩子生病了。

“请把我的袋子拿过来。”舞蛇说。

孩子的父母们听到她轻柔的说话声,吓了一大跳。也许他们原本以为会听见一只鲜艳的松鸭尖声啼叫,或是一条光滑的蛇嘶嘶作响。这是舞蛇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说话。当这三个人远远地在一旁观察,窃窃私语,讨论着她的职业,且讶异她的年轻,她一直只用眼神审视;终于他们上前请求援助,她也仅是颔首聆听。也许他们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留着一头金发且年纪较轻的男子拿起她的皮革袋子。他的身体与袋子保持距离,当递袋子给她的时候,身体还在微微倾斜,鼻翼张开,微弱地呼吸着沙漠干燥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麝香味。像他如此不安的表现,舞蛇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舞蛇才伸出手,年轻人就猛然后退,丢下袋子。舞蛇往前冲,勉强接住,然后轻轻地把袋子放在地板的毛毡上。她责难地觑了他一眼,他的配偶赶紧上前安抚他,以减轻他的恐惧。“他曾被蛇咬过,差一点就丢了性命。”这名肤色较深的美丽女人说。她并非道歉的口吻,而是宣判的语气。

“我很抱歉,那是因为”年轻人朝她比着手势。他全身发抖,但看得出他极力在控制自己。舞蛇瞥向自己的肩膀,她一直隐隐约约感觉到那里微微的重量和活动。一条纤细如婴儿指头的小公蛇在她的颈间滑动,从她深黑色的短发鬈绺里露出它狭小的头。它三叉状的舌头探向空气中,随心所欲地上下吐舌,品味着各种气味。“它叫青草,不会伤你的。”舞蛇说。假如体型大一点,它可能会很吓人。它的身体是青绿色的,只有嘴巴四周泛着血红,宛如一头厮杀过后刚饱餐一顿的哺乳动物,事实上它的手法干净多了。

这个孩子在呜咽,但他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也许有人曾告诉他,舞蛇也很讨厌听到哭声。她只是很遗憾,他的族人竟然拒绝这么简单的克服恐惧的方法。她转身背对大人,惋惜他们对她的惧怕,但并不想浪费时间说服他们信任她。“不用怕,”她对那个小男孩说,“青草摸起来很光滑,柔软又干燥,而且只要我愿意让它守护你,就算是死神也不能侵入你床边。”青草溜进她纤细肮脏的手中,她把它摊直展示给那孩子看。“轻轻地。”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抚摸着光滑的鳞片。就算是这么简单的动作,舞蛇都能察觉出小男孩的吃力,然而他几乎展开笑靥。

“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快地看向他的父母亲,他们终于点头同意。

“史达宾。”他细声地说。他气若游丝,没有力气说话。

“史达宾,我是舞蛇。再过一会儿,天亮的时候,我会弄伤你,你可能会感到一阵剧痛,你的身体也会因此痛上好几天,但在那之后,一切就会好转的。”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虽然他明白也惧怕她即将做的事,但舞蛇看得出来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要是她不对他说实话,他会更恐慌。他的病症越来越明显,疼痛一定也剧烈增强,但大家似乎只能安抚他,然后祈求病痛消失,要不就是希望病魔尽速带走他。

舞蛇将青草放在男孩的枕头上,然后将她的袋子拉近。大人们对她仍存有恐惧,他们没有时间或理由去对她产生信任。那名女性年纪已大,无法再生育,除非他们再去寻找配偶。从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关切,舞蛇知道他们极爱这个小孩,他们别无他法,只有到这个地方来找她。

狂沙缓缓地从袋子内滑出,移动着它的头和舌,又闻又尝,探测着这些人的温度。

“这不是?”年纪最长者声音低沉睿智却惊恐万分,狂沙察觉出他的害怕。这条公蛇退回到引人注目的位置,轻轻地发出嘎嘎声。舞蛇的手轻敲地面,让震动分散它的注意力,然后把手一抬,伸出臂膀,这条菱纹背响尾蛇倏地松弛,一圈圈地缠绕在她的手腕上,仿佛一串黄黑褐色相间的手镯。

“不,”她说,“你的孩子太虚弱了,不能让狂沙帮他。我知道很困难,但请试着保持冷静。这对你们来说很可怕,但我只能这么做。”

她必须激怒白雾让它出来。舞蛇敲击袋子,最后还戳了这条母蛇两次。舞蛇察觉到鳞片的滑动,刹那间,一条白色眼镜蛇猛然扑进帐篷内。它的动作相当迅速,似乎不会终止。它身体往后一屈,突然高耸,呼吸急促地发出嘶嘶声。它一张开它宽阔的颈部,它身后的大人们霎时倒抽了口气,仿佛只因为瞧了一眼白雾颈背部的眼镜图案,身体就会遭受攻击。舞蛇并不理会这些人,径自对这条大蛇说话,让它专注于她的话语中。

“凶猛的生物啊,躺下来吧!现在是猎取晚餐的时候了。跟这个孩子说话,触摸他,他叫史达宾。”

慢慢地,白雾收起它的颈并允许舞蛇碰它。为了让它看史达宾,舞蛇牢牢地从它的背后紧抓住它的头。这条眼镜蛇银白色的眸子里耀动着灯火中的蓝色光芒。

“史达宾,白雾现在只会满足你的要求。我保证这次它会温柔地碰触你。”

当白雾碰到史达宾瘦小的胸膛,他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舞蛇并未松开这条蛇的头,但任由它的身体在男孩身上滑动。这条眼镜蛇长达史达宾身高的四倍。它全身缠卷成醒目的白色圆圈,横躺在他肿大的腹部上,头部极力伸展,努力从舞蛇的手中挣脱,想更接近男孩的脸。史达宾一直不曾合眼地注视着它,双眼满是惊恐。舞蛇允许它再靠近他一点。

白雾轻弹蛇信,欲品尝这孩子的滋味。

那位年轻人发出微弱的有些干扰的惊吓声响。史达宾因而退却,白雾也把头缩了回去,并张大嘴巴露出它的毒牙,喉咙里还不断挤出听得见的呼吸声。舞蛇蹲着,叹了一口气。在别处,病人的亲属偶尔可以在她工作的时候待在一旁。

“你们必须离开,白雾若受到惊吓会非常危险。”她温婉地说。

“我不会”

“抱歉,你们必须在外面等候。”

也许这位年轻的金发丈夫,甚至是史达宾的母亲本来都想顽强地反对,并提出一些她不得不答复的疑问,但那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制止了他们,并牵起他们的手离开室内。

“我需要一只小动物。”当他掀起帐幕时,舞蛇说话了,“毛要多,而且要是活的。”

“我这就去找。”他说,然后三个为人父母者便没入星光灿烂的夜色中。舞蛇还听得见外头他们行走在沙子上的脚步声。

舞蛇将白雾放在膝上安抚。这条母眼镜蛇缠绕在舞蛇的腰际取暖。饥饿使得这条眼镜蛇比平常更为紧绷,而现在的它跟舞蛇一样饥肠辘辘。横跨这块黑沙漠地,他们找到了足够的水源,但舞蛇布下的陷阱却收获甚微。此时正值酷暑,天气炙热,狂沙和白雾嗜食的珍馐美味都因躲避暑气不见了踪影。既然是舞蛇大老远将它们从家乡一块带来沙漠里,她也早就开始一同节食了。

她歉疚地看着现在愈加害怕的史达宾。“很抱歉赶走了你的父母亲,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她说。

他泪眼婆娑,但他拼命抑住泪水:“他们告诉我对你要百依百顺。”

“如果你想哭的话,你就哭吧。那并不是一件多糟糕的事。”舞蛇说。但史达宾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舞蛇也不逼他。她猜想他的族人为了对抗这块严酷的大地,一定训练自己不哭泣,不悲吟,更没有笑容。他们拒绝悲伤,几乎不容许自己感受快乐,而他们竟如此存活至今。

白雾一副死寂的平静。舞蛇将它从腰间拿开,然后把它放在史达宾旁边的木板床上。只要这条眼镜蛇一有动静,舞蛇就会引导它的头,她可以感觉到那肌肉下惊人的紧绷。“它会用它的舌头碰你,”舞蛇说,“你可能觉得痒,但绝不会痛。它的嗅觉是靠舌头,就像你用你的鼻子闻气味一样。”

“用她的舌头闻?”

舞蛇微笑着点头。白雾吐出蛇信舔舐史达宾的双颊,史达宾没有退缩。他专注地看,孩子获得新知的喜悦很快就取代了痛苦。当白雾长长的舌头掠过他的脸颊、眼睛和嘴巴时,他躺着一动也不动。“它在诊查你的病。”舞蛇说。白雾不再试图挣脱她的控制,并且缩回了头。舞蛇蹲了下来,放开这条眼镜蛇,它便沿着她的手臂盘旋而上,横搭在她的肩膀上。

“睡吧,史达宾。”舞蛇说,“请相信我,不要害怕早晨来临。”

史达宾凝视了她一会儿,想从舞蛇迷蒙的双眼中找到真相:“青草会在旁边看吗?”

她很讶异他会这么问,或者更确切地说,对隐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接纳之意,她感到很讶异。她将他额头上的头发轻轻拨开,露出笑容,心中却流着泪。“当然。”她拿起青草,对它说:“看顾这个孩子,守护他。”这条梦蛇静静地躺在她的手里,双眸黑得发亮。她轻轻地将它放在史达宾的枕头上。

“睡吧。”

史达宾闭上眼,仿佛失去了生命迹象。变化太大了,舞蛇不禁伸出手试探,发现他还有气息,呼吸浅薄缓慢。她拿毯子裹住他,然后起身。身体位置瞬间的变换一时让她头昏目眩,摇摇欲坠。她稳住自己,肩上的白雾也一阵紧绷。

舞蛇觉得她的双眼刺痛,视野异常清晰,她还恍惚听见有声音朝她飞奔而来。她强打起精神克服身体的疲惫与饥饿,慢慢弯下身拿起皮袋。白雾伸出舌尖轻触她的脸颊。

她将帐幕掀至一边,发现还是夜晚,松了一口气。她能忍受白天的高温,但太阳刺眼的光线却似熊熊烈火包围住她。现在一定是满月时分,虽然云层遮掩,什么都看不见,但背后透着月光,地平线上的天空一片灰蒙。帐篷远处的地面上,投射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阴影。在这个沙漠边陲之地,有足够的水分供给树丛生长,也让各式各样的生物有隐蔽之处,得以维生。白天黑色的沙砾在日光照射下炫目耀眼,到了晚上就仿佛化成一层柔软无比的煤炭。舞蛇步出帐篷,柔软的假象瞬间幻灭。她的靴子陷进锐利坚硬的颗粒堆里,脚下还传来嘎啦嘎啦的碎裂声。

史达宾的家人坐在黑暗的帐篷之间,紧靠在一起等待。帐篷群簇搭在一块沙地上,地面上的低矮树丛早已被劈断,燃成灰烬。他们静默不语地看着她,眼神透露出期望,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一位比史达宾的母亲年轻的女子坐在他们之中,她身着与他们相仿的沙漠宽松长袍,但她却是舞蛇在这群人当中唯一仅见戴着饰品的人。一个象征领袖的戒指穿过皮绳悬挂在她的颈间。她和史达宾年纪较大的父亲很明显是近亲,因为他们的长相很相似:棱角分明的脸庞,高耸的颧骨。男子的头发已经斑白,女子墨黑的发根开始变灰,他们深棕色的眼珠最适合在烈日下生存。就在他们脚边的地面上,一只黑色小动物不停在网子中扭动,偶尔还传来一阵微弱凄厉的哀鸣。

“史达宾睡了,”舞蛇说,“不要打扰他,除非他醒过来。”

史达宾的母亲和年纪较轻的丈夫起身入内,这名年长的丈夫却停到舞蛇面前。“你救得了他吗?”

“但愿如此。肿瘤虽然变大了,但似乎还很坚实,并未扩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声音清脆空洞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在说谎。“白雾会在早晨的时候准备妥当。”她觉得有必要再给他保证,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妹妹想跟你说话。”他话说完就让她们两个独处,没有相互介绍,也没有表明这个高大的女人就是团体中的领导者,好借机抬高他自己的身份地位。舞蛇回头看他,却见帐幕已经垂下。她觉得更加疲惫了,她第一次感到横搭在她肩头的白雾分量如此沉重。

“你还好吧?”

舞蛇转过身。那名女子以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姿态走向她,动作因为即将临盆显得有些笨拙。舞蛇必须抬起头才能迎视她的双眼。在她的眼角及嘴边有些许细微纹路,有时就像她在隐隐微笑。她的确笑了,但是带着关切之情。“你好像很累的样子。需要我叫人替你弄张床吗?”

“现在不行,”舞蛇说,“还不到时候。等这一切结束,我就会睡。”

这名领导者在舞蛇的脸上搜寻,舞蛇感觉到她们有些类似,因为她们此刻有共同的责任。

“我想我了解。有什么需要我们提供的吗?你的准备工作需要协助吗?”

舞蛇发现她竟然必须像在解决难解的烫手山芋一般处理着这些问题。她在她已精疲力竭的脑袋里反复思考,详细审查剖析,才终于抓住了这些问题的意义。“我的马需要食物和水”

“它已经有人照料了。”

“我还需要有人帮忙看着白雾,这个人体格要够强壮,重要的是不会害怕。”

这名领袖点头答允。“我很想帮忙,”她说,再次淡淡一笑,“不过最近的我笨重了点。我会另外找人的。”

“谢谢。”

这名年长的女性俯首,恢复肃穆神色,然后缓步移向一座帐篷。舞蛇看着她走路的模样,对她优雅的风范心生羡慕。相较之下,她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年幼无知又污秽肮脏。

狂沙一圈圈地从舞蛇的手腕上滑落,绷紧身体准备猎食。舞蛇在这条公蛇碰到地面之前抓住它。狂沙从她手中昂起上半身,轻弹蛇信,盯着那只小动物看,侦测着它的体温并品味它的恐惧。“我知道你饿了,”舞蛇说,“但那不是你的。”她把狂沙置入袋中,从她的肩膀将白雾拿下,任这条眼镜蛇在它专属的阴暗隔间里盘绕。

当舞蛇的身影笼罩住这只小动物,它再次凄厉地哀嚎和挣扎。她弯身捡起这个小家伙。它一连串的惊恐尖叫声不再急促,渐趋和缓,在她抚摸它时终至安静。它一动也不动,呼吸困难,疲惫不堪,黄澄澄的眼睛往上直瞪着她。它的后腿修长,有一对宽大竖立的耳朵,鼻子因为闻到毒蛇的气味而不停抖动,柔软的黑毛被网子的绳线明显地划分成一个个歪七扭八的方块。

“对不起,我必须要杀死你。”舞蛇对它说,“但是你很快就不用再害怕了,我也不会让你觉得痛苦。”她的手温柔地锁住这只动物,不停抚摸它,并抓住它头颅根部的脊椎骨。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仅仅一次就扯断了它的脊椎。一瞬间它似乎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就死了。它的身体抽搐着,两腿向上拉紧,爪子弯曲且仍在颤动。即使是现在,它仿佛还一直在瞪视着她。她从网中拿出尸体。

舞蛇从她皮带上的囊袋里挑出一个小药瓶。她费力撬开这只动物紧紧闭合的双颚,在它的嘴巴里滴入一滴药瓶内不透明的药剂。她迅速将袋子打开,召唤白雾出来。这条眼镜蛇缓缓地出现,颈背合闭,沿着袋子边缘潜进,滑入布满尖锐颗粒的沙地里,象牙白的鳞片泛着淡淡的光芒。它嗅了嗅这只动物,滑向它并用舌头触舔。有一刻舞蛇担心它会拒绝死尸,但这尸体还是温的,仍在抽搐,况且它饥肠辘辘。“你的佳肴,”舞蛇对这条眼镜蛇说话,这是长久离群索居形成的习惯,“刺激你的食欲。”白雾闻闻这只动物,头颈一缩猛然攻击,短小坚固的毒牙插入瘦小的身躯,它又咬了一次,并注入囤积已久的毒液。它松开毒牙,然后咬得更紧,双颚开始干活。这只小动物根本塞不满它的喉咙。当白雾正静悄悄地消化着这分量不足的一餐,舞蛇握着它,坐在一旁等待。

她听到沙地上传来脚步声。

“我被派来帮助你。”

虽然黑发里掺杂些许白色,这个男子仍很年轻。他比舞蛇高,算得上迷人,眼睛深邃,头发整个往后束起,棱角分明的脸庞因此显得很严肃。他神色漠然。

“你害怕吗?”舞蛇问道。

“我会尽我所能完成你吩咐的事。”

虽然他的身体被袍子遮住,但从他修长的双手看得出他很强壮。

“那么握住它的身体,不要让它吓到你。”白雾开始在抽搐了,舞蛇先前滴入小动物嘴里的药正在生效。这条眼镜蛇两眼无神地注视前方。

“要是它咬了”

“快点,抓住它!”

这名年轻男子伸出手,但他犹豫太久了。白雾不断扭动着,一连串的拍打动作正面向他袭来。他蹒跚后退,就像受了伤一样惊讶。舞蛇从双颚背后牢牢握住白雾,并奋力抓住它身体的其他部位。白雾虽然不比大蟒蛇,但行动灵活,迅猛有力。它不断摆动身体,吐着气息,发出长长的嘶嘶声。它本有可能咬伤它身边的任何东西。舞蛇一面跟它对抗,一面设法将最后一滴毒液从毒腺里挤干。毒液在白雾的毒牙尖上悬挂了一会儿,反射出宛如珠宝的光芒;蛇剧烈扭动,毒液远远地被抛进黑暗之中。舞蛇一度借助沙地和这条眼镜蛇搏斗,白雾在沙地上不占任何优势。舞蛇察觉那名年轻男子在她身后,试着攫住白雾的身体和尾巴。猎捕行动猝然结束,白雾无力地瘫在他们手里。

“对不起”

“抓着它,”舞蛇说,“我们还有一整晚的活要做。”

白雾第二次痉挛发作的时候,这名年轻男子牢牢地抓住了它,确实帮了一些忙。过后,舞蛇回答他被打断了的问题:“要是它正在分泌毒液时咬了你,你大概必死无疑。就算是现在,它仍能将你咬伤。但是,除非你做了一件蠢事,或是它真的想咬,它才会咬我。”

“假如你的生命有危险,你就救不了我表弟了。”

“你误会了,白雾杀不死我。”舞蛇伸出她的手,让他看她手上牙孔和鞭痕留下的无数个白花花的疤痕。他看着那些疤痕,再望进她的眼睛深处良久,然后看向别处。

云层间,那个光线散射四方的亮点在天空中渐渐西移。他们像抱着孩子般地抱着那条眼镜蛇。舞蛇几乎在打盹了,但白雾动了动它的头,笨拙地试图要摆脱控制,舞蛇因此猝然清醒。“我不能睡,”她对那名年轻男子说,“跟我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就像史达宾先前的反应,这名年轻男子迟疑着。他似乎很怕她,或是在害怕着什么。“我们的族人认为把自己的姓名告诉陌生人是不智的。”他说。

“如果你们认为我是女巫,你们就不应该来求我帮忙。我不懂巫术,我也不求任何回报。”

“这和迷信无关,”他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并不是害怕受蛊惑。”

“我不可能知道地球上所有族群的所有习俗,所以我保持我自己的习惯。我的习惯是告诉那些与我共事的人我的姓名。”舞蛇凝望着他,尝试在微光中辨识出他的表情。

“我们的家人知道我们的姓名,我们也和伴侣交换名字。”

舞蛇慎重考虑着这个习俗,但觉得她不可能会适应。“那其他人呢?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吗?”

“嗯你的朋友可能会知道你的名字。”

“啊,我懂了,”舞蛇说,“我仍是个陌生人,也许还是敌人。”

“‘朋友’会知道我的名字,”这名年轻人再次说明,“我无意冒犯,但你误会了。相识的人并不等于朋友。我们非常重视友谊。”

“在这种地方,人应该很快就能辨别谁才值得称作朋友。”

“我们很少挑选朋友。友谊是一种很重大的承诺。”

“听起来交朋友好像很可怕。”

他思考着这种可能。“也许我们害怕的是朋友的背叛,那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曾经有人背叛过你吗?”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仿佛她逾越了举止不当的界线。“不是,”他说,声音就像他的脸一样坚定,“我没有朋友。我还没有认识能称之为朋友的人。”

他的回答让舞蛇哑口无言。“那真的很悲哀。”她说完便沉默不语,试着理解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重压力,一面将她不得已的孤单与他们自由选择下的孤独做比较。“叫我舞蛇。”她终于说话,“如果你能说服自己说出口。说出我的名字并不能约束你什么。”

这名年轻男子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也许他认为他又冒犯了她,也可能他觉得应该再更进一步捍卫他的习俗。但白雾开始在他们的手中扭转,他们必须牢牢握住它,不让它伤到自己。以这条眼镜蛇的长度来说,它显得有些纤瘦,但力道却很强劲,而且这阵痉挛比以往它经历过的都还要剧烈。它在舞蛇的控制下猛烈摆动,几乎挣脱。它试图张开颈背,可是舞蛇紧紧抓着,它张开嘴发出嘶嘶声,毒牙里却没有流出一滴毒液。

它的尾巴缠在那名年轻男子的腰上,他开始拉着它并且转身,欲从缠绕中解脱。

“它不是蟒蛇,”舞蛇说,“它伤不了你,不要理”

但是太迟了。白雾突然松开他,那名年轻男子顿时失去重心。白雾拍打着挣开,沙地上鞭出了许多图案。舞蛇单独与它搏斗,那名年轻男子也试着抓住它,这条母蛇却缠到舞蛇身上,以此当作支点,开始将自己从舞蛇的手中拉出来。舞蛇将自己连同这条毒蛇一起往后扑向沙地里;白雾在她身上昂然耸立,血口大张,凶猛无比,嘶嘶声不断。那名年轻男子猛然前冲,不偏不倚地从颈背下牢牢抓住它。白雾攻向他,但舞蛇以某种莫名的方法制住了它。他们合力挣开白雾的卷绕,重新获得掌控权。舞蛇使劲起身,白雾却突然陷入死寂,几近僵直地躺在他们之间。他们汗水淋漓,那名年轻男子古铜的肤色下透着惨白,就连舞蛇也全身颤抖。

“我们仅能喘息片刻。”舞蛇说。她看着他,注意到他脸颊上有一道乌黑的线条,那是之前被白雾尾巴扫到的地方。她向前抚摸那条线,“你会有道瘀青,但不会留下疤痕。”她说。

“要是毒蛇真的用它们的尾巴螫人,你就必须同时控制住它们的毒牙和尾针,那我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今晚我需要有个人帮我保持清醒,无论他是否帮我抓住白雾。但是刚才我可能无法独力抓住它。”跟眼镜蛇奋战时产生的肾上腺素现在已经消退,疲倦和饥饿的感觉又再度回来,而且更加强烈。

“舞蛇……”

“嗯?”

他迅速露出微笑,满脸困窘:“我只是在练习发音。”

“这样就够了。”

“你花了多久的时间才横跨沙漠?”

“不是花很久的时间,是花了太久的时间了整整六天。我觉得我走的不是最快的路径。”

“你怎么生活的?”

“我们有水。晚上赶路,白天哪里有阴影就在哪里休息。”

“你带的食物够吗?”

“带了一些。”她耸肩,希望他不要再提到食物。

“沙漠的另一端是什么?”

“山岳、溪流,其他民族,还有我成长和接受训练的地方。再过去是另一块沙漠和另一座山,山中有一个城市。”

“总有一天我要去城市瞧一瞧。”

“我听说城市的人并不欢迎像你我之类的外来者,但山区里还有许多市镇,况且横越沙漠并非不可能。”

他一言不发,但舞蛇才离开家的记忆犹新,她能体会他的想法。

下一波的痉挛远比舞蛇预期来临得还要快。经由每次痉挛剧烈的程度,舞蛇评估着史达宾的病况,然后祈望早晨已经到来。要是到时她救不了这个孩子,她将坦然接受结果,然后掩面哀伤,但会试着忘掉这一切。若不是舞蛇和这名年轻男子抓着这条眼镜蛇,它老早就因重击沙地而碎成一摊烂泥了。突然间它全身僵硬,嘴巴紧紧闭合,分岔的蛇信露出在外,飘飘荡荡的。

它停止呼吸了。

“抓着它,”舞蛇说,“抓住它的头。快点,拿着!要是它逃脱了,就赶快跑开。拿着它!它现在不会攻击你,只可能意外扫到你。”

他仅犹疑了一会儿,就抓住了白雾的头后部。舞蛇从帐篷堆边缘疾跑狂奔,在深深的沙堆里滑行,跑到仍生长着灌木树丛的荒野外。她折断荆棘多刺的树枝,树枝在她已伤痕累累的双手划出一道道的伤口。她注意到灌木丛四周有许多丑陋无比的角蝮蛇在干枯的草木堆下栖息,它们对着她发出嘶嘶声,她不予理会。她找到一支细长中空的茎梗,然后将它带回去。鲜血从她双手深深的刮痕里汩汩流出。

她跪坐在白雾头部旁边,使劲打开这条眼镜蛇的嘴,并将这支茎梗做的吹管插进它的喉咙,深入至蛇信根部的气道。她俯身贴近蛇,将吹管放入自己的嘴里,然后轻轻吹气,将气息送进白雾的肺部。

她注意到这名年轻男子的双手依照她的指示,抓着这条眼镜蛇。起先他由于诧异倒抽了口气,他的呼吸变得不规律。她也注意到她俯身触地的手肘已被沙地刮伤。她还注意到从白雾毒牙渗出来的液体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她在头晕,她以为那是因为疲累的关系,强迫自己以不得不的意志力将其搁置一旁。

舞蛇吸气再吐气,然后停顿几秒再重复,一直反复动作,直到白雾抓到节奏,能够不需要协助,继续呼吸为止。

舞蛇往后盘腿而坐。“我想它应该没事了,”舞蛇说,“但愿它没事。”她的手背擦过额头,瞬间的接触引发剧烈的疼痛。她猛然抽回手,剧痛沿着她的骨头蔓延,爬上手臂,横越肩膀,穿透胸腔,包围住心脏。她摇摇欲坠,禁不住跌倒。她一面试图稳住自己,身体的动作却很迟缓,一面还要对抗头晕与恶心反胃的感觉。她几乎就快要克服了,直到地球的引力仿佛瞬间消失,她便陷入了没有任何力量支撑的黑暗里。

她感觉到之前刺痛她脸颊与掌心的沙子,但现在它们却软绵绵的。“舞蛇,我可以放手了吗?”她想这一定是在问其他人,然而同时她却很清楚不会有其他的人。没有别人能够回答这个属于她的问题。她感觉到身上那双温柔的手,她虽然想回应,但她实在太累了,她需要再多睡一会儿,于是她将它们推开。但那双手却托起她的头,将干涩的皮革放到她嘴边,把水倒进她的喉咙里。她被水呛到咳嗽不止,水都被吐了出来。

她用一只手肘支起身子。当视线清晰后,她发觉自己竟在颤抖。她的感觉和她第一次被蛇咬的感受相同,那时她的免疫力尚未发展完全。那名年轻男子跪坐在她身旁,手中拿着温水袋。白雾在他身后不远处,正朝向黑暗爬行,舞蛇不顾身体的悸痛,手往地面拍击。“白雾!”

那名年轻男子害怕地退缩,并转过身去。只见这条毒蛇昂然耸立,不断朝着他们摆动身躯,目光愤怒,颈背大张,准备攻击。它在黑夜中形成了一条摇曳不定的白线。舞蛇强迫自己站起来,感觉就像在笨拙地操控一具她不熟悉的身体。她差一点又要跌倒,但她牢牢地稳住自己,面对着这条眼镜蛇,他们的眼睛位于同一个水平面上。“你此刻断不能猎食,”她说,“你尚有任务。”尽管白雾有可能会攻击她,她仍将右手伸至一旁诱导它,她的手因痛楚而格外沉重。舞蛇并不害怕被咬伤,她害怕的是失去白雾毒囊里的毒液。“过来,”她说,“到这里来,不要愤怒。”她注意到鲜血从她的指间流出,她替史达宾感到更加忧心。“生灵啊,你不是已咬了我吗?”但是这次的痛楚不太对劲,毒液应该会让她麻痹,这个新的血清却仅让她感到疼痛……

“不是。”那名年轻男子从她身后轻声说。

白雾倏地攻击,舞蛇多年训练形成的反射动作掌控了全局。她移开右手,当白雾正要缩回头的一瞬间,她的左手猛然攫住了它。这条眼镜蛇扭转翻滚片刻就松懈了警戒。“不诚实的动物,”舞蛇说,“真羞人。”她转身,让白雾爬上手臂,仿佛一件隐形披风般搭在她的肩膀,尾巴下垂,恍如拖着下摆。

“不是它咬伤我的?”

“不是。”那名年轻男子出声,刻意压抑的声音透露了敬畏和感动。“你现在应该命在旦夕才对,你应该会痛苦得全身瑟缩,整条手臂也会肿大发紫。当你回来”他指向她的手,“你一定是被沙地蝮蛇咬了。”

舞蛇记起了树丛下那些盘绕成圈的爬虫类。她摸摸手上的血迹然后擦掉,在荆棘划开的伤口中,赫然出现了两个牙孔,伤口轻微肿胀。“伤口需要清理,”她说,“我竟然会受这种伤,真丢人。”疼痛一波波地在她的手臂上散开,但不再有灼热的感觉。她站着观看地表上景物的变化,疲倦的双眼尝试去克服月亮西沉与曙光假象的昏暗;当她看向那名年轻男子时,发现他也正在打量着她。“你勇敢地牢牢抓住了白雾。”她对那名年轻男子说,“谢谢你。”

他垂下目光,几乎是在向她鞠躬。他起身走向她,舞蛇将手放在白雾的颈部,以防惊动它。

“如果你愿意叫我亚瑞宾,”这名年轻男子说,“我会倍感荣幸。”

“我很乐意这么叫你。”

舞蛇跪下来,怀中抱着盘绕成乳白色圈圈的白雾,它正徐徐前行至袋子里。再过不久,等到白雾稳定后,他们就能在黎明之前去救史达宾。白雾乳白色的尾巴滑露了出来。舞蛇把袋子合好后本想起身,但她却无法站立。她还没有完全摆脱掉新毒液的影响。伤口四周的肌肉红肿疼痛,但已不再出血。她颓丧地坐在原地,看着她的手,心中思绪宛如蛇徐徐爬行,渐渐爬向一件她必须完成的事,但这一次是为了她自己。

“请让我来帮你。”

他扶着她的肩膀,协助她站起身。“对不起,”她说,“我太需要休息了……”

“让我来清洗你的手,”亚瑞宾说道,“然后你就可以去睡觉。告诉我什么时候叫醒你”

“我还不能睡,”她挺直腰杆,重振精神,将潮湿的发绺从额头上甩开,“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你还有水吗?”

亚瑞宾松开外袍,里面穿了一块缠腰布和一条皮带,皮带上面挂着几个皮革温水袋和囊包。他的体魄结实强壮,双腿修长,肌肉发达,肤色比被太阳晒黑的脸还要淡一些。他拿出温水袋,伸手去握住舞蛇。

“不行,亚瑞宾。要是毒液沾到了你身上任何一个小小的刮伤,你就会被感染。”

她坐下来用温水冲洗她的手,粉红色的水滴入地面就已消逝无踪,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潮湿。伤口虽然又渗出了一些血,但她现在仅感到疼痛,毒性几乎不再发作了。

“我不明白,”亚瑞宾说,“你居然没事。我妹妹是被沙地蝮蛇咬死的。”他无法像他希望的那般说得漫不经心,“我们束手无策,无法救她我们甚至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舞蛇把热水袋还给他,从囊袋中的小药瓶取出药膏,然后涂抹在已经开始愈合的牙孔上。“这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她说,“我们要跟很多种类的毒蛇一起工作,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对各个种类的毒蛇都具有免疫力。”她耸耸肩,“训练过程冗长乏味,而且有点痛苦。”她紧握拳头,记忆中的画面不断涌现,她的神情却不曾动摇。她倾身靠向亚瑞宾,再次抚摸他擦破皮的脸颊。“好了……”她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在他的伤口上,“这会帮助伤口愈合。”

“如果你不能睡,”亚瑞宾说,“你至少可以休息吧?”

“好,但只能休息片刻。”她说。

舞蛇坐着斜靠亚瑞宾身旁,他们看着太阳将云层渲染成金色,再染成火红及琥珀色。与另外一个人类单纯的肉体接触,为舞蛇带来欢愉的感受,虽然她觉得并不满足。若是在另一个时空环境下,她可能会再更进一步,但绝非此时此地。

当太阳下缘的光线在地平线上涂上一层玫瑰色,舞蛇起身诱哄白雾离开袋子。只见白雾慢慢地现身,虚弱无力地爬上舞蛇的肩膀。舞蛇拿起袋子,然后和亚瑞宾一起走回帐篷。

史达宾的父母亲一面站在帐篷外的入口处等着她,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沉默不语,防备地站成一个紧密的团体。有一瞬间舞蛇以为他们终究还是决定请她离开。她心中倏地涌起歉疚与恐惧,就像嘴巴里含了一块烧烫的铁条。她问他们史达宾是否已经死了。他们摇摇头,让她进入帐篷内。

史达宾仍像她离开之前那样躺着熟睡,大人们的视线则一直跟随着她。白雾察觉到恐惧的气氛而警戒倍增,它吐出蛇信轻轻拍弹。

“我知道你们很想待在这里,”舞蛇说,“我也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很愿意帮忙,但除了我之外,这里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请你们回到外面去吧。”

他们相互对看,然后又看看亚瑞宾。有一瞬间舞蛇以为他们会拒绝离开。“走吧,表哥,表姐,”亚瑞宾开口说,“一切都交付给她。”他打开帐幕,示意他们离开。舞蛇仅以目光对他表示谢意,他差一点流露出笑容。她转身,跪在史达宾身旁。“史达宾”她抚摸他的额头,非常的烫。轻柔的碰触唤醒了这个孩子。“时候到了。”舞蛇说。

史达宾眨眨眼睛,刚刚从某个童真的梦境中醒来。他看着她,慢慢认出了她。他看起来并不害怕,为此舞蛇感到很高兴。但另一方面,为了一个无法确认的理由,她却觉得不安。

“会痛吗?”

“你现在痛吗?”

他迟疑着,目光看向别处再转回来,说:“是的。”

“也许会比现在更痛一些。我希望不会。你准备好了吗?”

“青草能留下来吗?”

“当然可以。”她说。

“我马上就回来。”她的声音骤然改变,声调变得非常紧绷,她无法避免地吓到了他。她极力控制自己,缓慢而镇定地离开帐篷。帐篷外那些父母亲的表情告诉了她他们在害怕什么。

“青草在哪里?”亚瑞宾背对着她,听到她的语气,他吓了一跳。那名金发男子忧伤地微微出声,就再也不敢看她了。

“那时我们很害怕,”年长的丈夫说,“我们以为它会咬伤孩子。”

“是我以为它会咬他的。它那时爬过他的脸,我看见它的毒牙”那名妻子将手放在她年轻丈夫的肩膀上,他不再说下去。

“它在哪里?”她很想号啕大哭,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他们拿来一个打开的小箱子,舞蛇接过后,往里面看去。

青草奄奄一息地躺在里面,几乎被截成两段,翻成两段的身体之间不断渗露出内脏,她全身发颤地看着它,青草蠕动了一下并轻弹蛇信。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悲叹,声音低到根本不成哭叫。她希望它的反应只是反射动作,并尽可能温柔地拿起它。她俯身亲抚它的嘴巴,一直亲抚到它头后部平滑青绿的鳞片。她迅速地在它头颅根部狠狠地咬了一口,冰冷咸湿的鲜血汩汩流进她的嘴里。假如刚才它还一息尚存,那么现在也已被她杀死了。

她看着那群父母亲,然后再看向亚瑞宾。他们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但她丝毫不同情他们的恐惧,也不在乎彼此同样的伤心。“像这样一个弱小的生物,”她说,“像这样弱小的生物,它只会带来欢乐与美梦。”她注视了他们良久,便转身重回帐篷。

“等等”她听见身后年长的丈夫走向她。他轻碰她的肩膀,她却耸肩甩掉他的手。“你想要什么,我们都愿意给你,”他说,“只要你不碰这个孩子。”

她愤怒地转过身,面向他。“我应该为了你们的愚蠢而害死史达宾吗?”他似乎试图抓住她,她猛力用肩膀往他肚子上重重一击,迅速进入帐幕内。在帐篷里,她用力踢着袋子,猝然被惊醒激怒的狂沙爬了出来,将自己缠绕成螺旋状圈圈。一旦有人试图进入,狂沙便猛烈地发出嘶嘶声,并嘎嘎作响,舞蛇从未听过它的声音如此狂暴。她根本没有费心去注意她背后的情况。在史达宾发现以前,她低头擦拭泪水,然后跪到他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他听见了帐篷外的说话声和跑步声。

“没事,”舞蛇说,“史达宾,你知道我们是横越沙漠来到这里的吗?”

“不知道。”他语带诧异地回答。

“沙漠里天气非常热,我们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充饥。青草现在去猎食了,它肚子非常饿。你能谅解它不在,让我开始工作吗?我会时刻陪在你身边的。”

他似乎非常疲倦,表情很失望,但他没有力气去争辩。“好吧。”他说话的声音沙沙的,仿佛沙子滑过指间。

舞蛇从肩膀上移开白雾,然后拉开史达宾瘦小身体上的毯子。肿瘤从肋骨骨架里向上压迫,导致他的身体变形,挤压到他的维生器官,还从他体内吸取供给生长的养分,更排出废物荼毒着他。舞蛇抓着白雾的头部,让它一面在他身上滑行,一面碰触诊尝。她必须控制这条眼镜蛇以防止它攻击,它已被兴奋煽动。狂沙嘎嘎作响时引起的振动让它退缩了一下,舞蛇抚慰着它。调教与训练凌驾天生的本能,开始做出反应。白雾停止滑动,舌头轻轻舔着肿瘤上层的皮肤。舞蛇放开了它。

这条眼镜蛇扬起身体展开攻击,就像普通眼镜蛇那般撕咬。它先浅浅刺入毒牙然后松开,为了要咬得更紧,又迅速地再咬一口,并且维持着这个姿势开始咀嚼它的猎物。史达宾叫出了声,但在舞蛇双手的控制下动弹不得。

白雾将毒囊里全部的毒液注入这个孩子身体之后就松开了他。它耸立环视四周,合起颈背,宛如一条笔直的线滑过地板,爬向它幽暗密闭的隔室。

“好了,史达宾。”

“我现在会死吗?”

“不会,”舞蛇说,“你现在不会死,我希望你很多年以后也不会。”她从皮带上的囊袋里拿出一瓶装着粉状物的小药瓶。他顺从她,她将药粉洒在他的舌头上。“这会帮助止痛。”她没有把血擦掉,就在一连串牙孔造成的浅浅伤口上铺上了一块布垫。

她转身背对他。

“舞蛇?你要走了吗?”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不告而别。”

这个孩子躺了回去,闭上双眼,随着药粉的作用睡着了。

狂沙安静地蜷曲在深色毛毡上,舞蛇轻击地面唤醒它。它向她移动,纡尊降贵地转移阵地,爬进了袋包。舞蛇合上袋子并背起它,却仍觉得袋子内空荡荡的。她听见帐篷外的喧哗声。史达宾的父母亲和前来帮助他们的人扯开帐幕往内窥探,他们甚至还没看清楚,木棍就往帐篷内一阵猛戳。

舞蛇将皮袋放好:“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们进入帐篷内,亚瑞宾也和他们在一起,只有他手上没拿木棍。“舞蛇”他语调悲伤,遗憾又困惑地说,舞蛇无法判断他相信谁。他往后看,史达宾的母亲就站在他身后,他揽向她的肩膀,说:“要不是因为她,他早就死了。不论现在发生什么事,他都有可能会死。”

她甩开他的手:“他也许会活下来。现在连活下来的机会可能都没有了。我们”她无法再强忍泪水说话。

舞蛇察觉到人群在移动,并将她包围。亚瑞宾朝她踏了一步然后停住,她明白他要她替自己辩护。“你们当中有谁会哭泣呢?”她说,“会为了我和我的绝望哭泣,为了他们和他们的罪恶哭泣,或者为小生物和它们的痛苦哭泣?”她感觉泪水从她的双颊滑落。

他们不了解她在说什么,她的眼泪也冒犯了他们。他们往后退聚成一团,仍然怕着她。她不再需要摆出那一副用来蒙骗孩子的冷静态度了。“唉,你们这群傻瓜。”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尖锐,“史达宾”

入口处传来领袖的声音,他们一阵惊愕。“让我过去。”挡在舞蛇前面的人群分出一条路让他们的领袖过去。她在舞蛇面前停下来,不理会她的脚几乎快要碰到的袋子。“史达宾会活下来吗?”她的声音温和平静。

“我不能够确定。”舞蛇回答,“但我相信他会。”

“让我们两个独处。”人群在服从领袖的命令之前听懂了舞蛇说的话;他们互看对方,垂下武器,终于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帐篷。亚瑞宾留下来陪伴舞蛇。面对危险时产生的力量从她体内渐渐消逝,她的膝盖瘫软了下来,双手掩面,俯身向那个袋子。她还来不及注意并阻止,那名女士已在她面前屈膝跪坐。“谢谢你,我真的很抱歉……”她的手臂圈住舞蛇并将她拉近,亚瑞宾跪坐在他们身旁,他也拥抱着舞蛇。舞蛇又开始颤抖,当她哭泣时他们一直抱着她。

之后她独自一人在帐篷内陪着史达宾时,由于精疲力竭而睡着了,手还握着史达宾的手。人们捉了小动物给狂沙和白雾,并给了她食物和补给品,他们甚至还提供充足的水让她清洗身体,虽然他们一定因此汲干了水源。

她醒来时发现亚瑞宾就睡在她身旁,身上的袍子因天气炎热而掀开,散布在他胸膛与腹部间的汗水闪闪发亮。他熟睡时,脸上坚定的线条消失无踪,看起来既疲倦又脆弱。舞蛇本想要唤醒他,但顿时停住动作,摇了摇头,然后转向史达宾。

她触摸肿瘤的位置,发现白雾转化后的毒液已经发生效用,肿瘤开始萎缩变小,细胞正在死亡。悲伤之中舞蛇感到一丝丝喜悦,她将史达宾淡金色的头发轻轻地从脸上拨开。“小家伙,我不会再欺骗你,”她轻声地说,“但是我必须马上离开,我不能留在这里。”她需要睡上三天,才能不用再抵抗沙地蝮蛇的毒性,但她想在别的地方休息。“史达宾?”她叫出了声。

他慢慢地醒来,半睡半醒着说:“现在不会痛了。”

“我很高兴。”

“谢谢……”

“史达宾,再见了。待会儿你醒过来的时候,会记得我真的来说过再见吗?”

“再见,”他说,再度陷入昏沉状态,“再见,舞蛇。再见,青草。”

舞蛇拿起袋子,站着俯视亚瑞宾,他并未被惊动。她离开了帐篷,感激与歉疚两种感情充溢心间。

沙漠风暴长长而模糊不清的阴影正慢慢逼近,整个营地炙热焦灼,一片安静。她发现她的虎纹小马已被拴上绳索,还饲以食物与水。马鞍旁的地面上躺着几个全新的皮水袋,鼓鼓地装满了水,鞍座上还摆了几件沙漠长袍,虽然舞蛇早已拒绝了任何报酬。那匹虎纹小马朝她嘶鸣,她挠挠它条纹状的耳朵,替它置上马鞍,并将她的用品捆绑在马背上。她牵着它,准备向着东方她来的方向出发。

“舞蛇”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亚瑞宾。他背对着太阳,阳光形成深红的背景,描绘出他身形的轮廓,狂乱不羁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肩膀上,脸庞因此显得温柔和善。“你一定要离开吗?”

“是的。”

“我希望你不要离开,等到……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一段时间……还有别的家族和其他人需要你”

“假如情况不同,我也许会留下来。身为一个医生,自然有其责任。但是……”

“他们那时非常害怕”

“我已经告诉他们青草不会伤害人,他们看见了它的毒牙却不知道它只会带来美梦,驱除死亡。”

“你不能原谅他们吗?”

“我无法面对他们的罪恶。他们会做错事是我的过失,亚瑞宾,我太晚才了解他们的。”

“你自己说过,你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习俗与恐惧。”

“我现在就像一个瘸子一样,”她说,“没有了青草,要是我无法治人,我根本一点忙都帮不上。我们没有那么多梦蛇,我必须回家去告诉我的老师失去了一条梦蛇,祈求他们能够原谅我的愚蠢。他们很少赐予别人我所拥有的名字,但他们却赐给了我,他们一定失望透顶。”

“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多想这么做。但她犹豫不决,然后咒骂起自己的软弱。“他们也许会收回白雾与狂沙,将我驱逐。他们也会赶走你。亚瑞宾,留在这里。”

“无所谓。”

“不可能的,一段时间后我们就会憎恨彼此。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需要的是时间与冷静的心情来更加了解对方。”

他走向她,手臂圈住她,他们站着拥抱了彼此一会儿。他放开他的手,脸颊上泛着泪光。“请你一定要回来,”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请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试试看,”舞蛇说,“明年春天风暴停止的时候,来找我吧。后年春天如果我还是没回来,就把我忘掉。那时要是我还活着,不管我在何处,我都会把你忘记的。”

“我会去找你。”亚瑞宾说,不再说第二次。

舞蛇握起小马的缰绳,开始横越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