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武丁在玄鸟之祠里意外遇见了啬女。已经七年过去了,两人的相貌都改变了许多:武丁从一个下巴光光的乡下青年,变成了须长及腹、不怒自威的贵族(当时啬女还不知道,他竟然已经成为衣人的君主了!);啬女变得更加成熟,更加艳丽了,她能用柔媚的眼神去引诱所见到的每一个男子,而不再是只会腼腆扑到恋人怀中的少女……

啬女最终选择的并非武丁,而是邢麋。以邢麋的美貌来说,入选本是情理中事,许多贵族男子都把嫉妒、愤恨,然而又无可奈何的目光投向茫然不知所措的邢麋。邢麋虽然并未成婚,对于男女之事也并非懵懂无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陪伴和保护君主,而非幕天席地,去享受凭空得来的片刻欢愉。

武丁对此倒并不在意。是的,啬女几乎拥有整个玄鸟之祠最辉煌的美丽,但对于一个心中存想着久远的恋爱故事的男子来说,对于一个任何美色都可招之即来的君主来说,那也并非是无可放弃和替代的美丽。他微笑着轻拍邢麋的肩膀,然后转身打算再去别处转转。

然而邢麋却不能如此轻易接受君主的祝福。即便君主抱上了某个女子,钻进隐蔽的树丛里去,他也必须潜伏在不远处,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动静,更何况撇下君主,自己去享受欢愉呢?心思灵巧的他,早就从刚才武丁望向啬女的目光中,看出了君主对此女颇有欣赏之意,于是似乎是很自然地就把啬女伸过来的手,转而交到了武丁的手中。

武丁感到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接受了臣子的好意,啬女对此却大感惊怒。虽然就名义上来说,巫女作为侍奉上帝和众神的女性,有权力挑选自己喜爱的男子欢好,实际上也经常会有因金钱和权力的高低而把巫女抢来或推去的情况出现,但啬女近两年来已经很少遭遇过类似窘境了。这几乎是一种侮辱,即便不是对上帝和众神的侮辱,也是对巫女本身的侮辱,虽然啬女明确地认识到这个长须男子要比自己选中的人身份更为高贵。

面对仪态如此高贵的男子,作为巫女的本能,她不能拒绝邢麋的转赠,她只能报复性地希望利用言语来挫伤这男子的自尊心,从而为自己带来一些无意义的快|感。她很自然地首先询问武丁的姓名,然后就准备从记忆中搜索出曾经拥抱过自己的身份更高贵的男子,假装并无恶意地从各个角度来和对方相比。

武丁当然不能直承说:“余一人是衣人的君主。”敏锐的他看出了啬女目光中的愤怒和促刻,但也不能说:“上帝之下,诸神之下,祖先之下,那就是余一人了,更无凡人能比余一人高贵。”他事先没有完善的准备,没有为自己编造好假名,听到啬女的询问,他愣了好一会儿,只能笑笑说:“不管你是否期望我的拥抱,还是就此分手别往,问名字都没有意义啊。”

霎时间,一句熟悉的话语隐约在啬女脑海中想起——“不管将来能否回复我应有的地位,还是就老死在这穷乡僻壤中,要名字都没有意义啊。”她似乎又回到了淇水岸边那个贫瘠的小村庄中。当然,时光的流逝,相貌的改变,甚至因为三年不语而造成的声线的改变,啬女是不可能把眼前此人和自己思念的恋人立刻划上等号的,她只是因此而心中徒然翻起柔情的浪花,从而浇灭了惊怒愤恨的火苗。

两个人牵着手,随便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慢慢走到了睢水的岸边。这里远离人群,远离篝火,只偶尔在草丛中可以看到紧拥在一起的青年男女的身影,他们的肌肤在月下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有一段时间,两人沉默不语,全都沉浸到各自但也是统一的回忆中去了。也是这样仲春的夜晚,也是这样明亮的月光下,也是在缓缓流淌的河岸边,如此情景,淇水和睢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淇水和睢水有什么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的人已经不同了呀。两人几乎同时这样想着,然后从回忆的梦中醒来。他们发觉已经走到了一株柳树下面,四外空旷无人,只有隐约嘈杂的声音从远远的篝火边随风而来——当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隐藏着的邢麋警惕的目光。

啬女忽然想到,人生不就如同是一场梦吗?七年前,当自己还依偎在恋人的臂弯里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会有今晚,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屈辱在等待着自己?既然本就不过是一场梦,那么不如让这梦更美好一点,更贴近自己念兹在兹的往事。想到这里,她似乎是无意识地松开了武丁的手,她转到了柳树的后面,然后微微从另一侧探出头来,然后突然跳了出来……

武丁和想法和啬女仿佛相似,但就他本人来说,应该不会希望抛弃现在的权力和享受,回复到七年前的贫穷生活中去,即便那时身边有所爱的人,有柔美的嘴唇,有热情的吻。他只是暂时性地想做一场梦,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张开双臂,迎接本应该从柳树后跳出来的往日的恋人……

于是,他们互相看到了对方的动作,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表情,如此熟悉而又如此久远的表情,他们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才燃烧过的,此刻早已化作一缕青烟飘散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