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鱼肠剑的前世今生

距离胡客在巡抚大院里被贺捕头带走,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张明泉和朱圣听无时无刻不在担忧。

他俩是巡抚大院灭门案中仅剩的两个幸存者。虽然暂时保住了平安,但在亲身经历了这场人间惨剧后,两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张明泉还好,回来后的第三天,就硬着头皮去府衙办事了,毕竟王家那么多尸体,都摆在义庄里等着他去检验,好歹要拿出一个验尸结果来。人能等,尸体却不能等,再磨蹭下去,一具具的肉体就要腐烂生蛆了。朱圣听则不同,他怕到躲在家中,整日整夜闭门不出,生恐一迈出家门,就有灾祸落到头上来。

一直到平安度过二十天后,朱圣听才终于壮了壮胆子,第一次迈出了家门。他去了一趟张明泉的家,询问有关胡启立的事。在茶房里,他对张明泉说:“你好歹给个准信儿,胡铁匠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在接受查办灭门案的公差们的问询时,张明泉隐瞒了胡启立一家没死的事。他怕说出去后,那个在义庄威胁过他的蒙脸人会来兑现承诺。但面对共同在巡抚大院经历过生死的朱圣听,他就没有继续再隐瞒的必要了。

“那天接到任务后,我很快赶到义庄,验了四具被烧焦的尸体。尸体的鼻腔和喉道里没有灰,很显然四人是先被杀死,再被放火烧尸的。我原以为死的是胡铁匠一家,可是从骨架上看,四具尸体的盆骨一样,都是狭窄而高。”张明泉分开食中二指,比划了宽度和角度,然后用铁定的语气说,“胡铁匠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可四具尸体都是男性,所以我敢肯定,死的不是胡铁匠一家四口,而是另有其人!”

“这么说,死的应该是王幕安派去的四个人了。”朱圣听揣测道,“难怪啊,我们把衡州府各大县乡找通了,也找不到这四个人的踪迹,原来他们早已经死了。”

“是啊,验尸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估计打铁铺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目的就是想烧毁尸体,不让人辨出面目,造成是胡铁匠一家四口被杀的假象。当时我就想,必须赶紧回府衙,将事情禀报给知府老爷。可是我一转身,就看见一个蒙面人站在门口……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张明泉叹了声气,“朱师爷,你说这能怪我吗?换了是你,你能撑得住?”

朱圣听毫不犹豫地摇起了头:“你张老二胆子比我大,你硬撑不住,我这个连死人都不敢碰的人,拿什么来撑?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啊,胡启立一个小小的铁匠,怎么会扯出这么多篓子?你说,”朱圣听眉头一扬,“他当真是一个铁匠吗?”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的时候,张明泉的妻子推门而入,说外面有人拜访,在客厅里候着。

“谁?”张明泉问。

“我不认识。”

“男的女的?”

“男的,说是你的旧友。”

“旧友?”张明泉暗自疑惑。身为仵作,他的寻常工作便是验尸,尸体则被老百姓普遍视作阴晦之物,所以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决定了他在生活中没有多少朋友。

张明泉和朱圣听一起来到客厅,在这里,张明泉看见了所谓的“旧友”——胡客。

胡客没有戴脸谱,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所以朱圣听和张明泉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二十天前在暖阁内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脸谱人,只是瞧着身型有些眼熟。

“阁下是……”张明泉瞧了半晌,还是不认识,心里犯着嘀咕:“这是哪门子旧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胡客的脸色如同阴云密布,他说,用刀子般的目光直视着朱圣听:“朱师爷也在啊,很好,很好。”

朱圣听一下子就瘫了。这声音,这眼神,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张明泉也听了出来,嗓音打起了哆嗦:“是你……你……”

“如实地回答我。”胡客说。

“是,是……”两人忙不迭地应声,丝毫不敢违逆,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生人,而是来自地狱的罗刹鬼官。

胡客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义庄里威逼张明泉的蒙脸人有何特征。这个人既然逼迫张明泉承认死的是胡启立一家四口,那么胡启立一家人的失踪,十有八九与此人有关。

张明泉开动脑筋,紧锣密鼓地回想,一点一滴地描绘。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蒙脸人体型微胖,身高中等,没有留辫子头,长发齐肩,嗓音有点老,最重要的是,他的右手齐腕而断,没有手掌。

回答完后,张明泉紧张地看着胡客。

“这些天里,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你们?”

“有的……都是办案的公差。”

“除此之外呢?”

“那就没有了。”

“说一说胡启立的事。”

张明泉和朱圣听有些不明白,相互看了一眼,问:“说……说什么?”

“把这段时间里所有关于胡启立的事,无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胡客在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抬眼看着两人。

朱圣听和张明泉被胡客锥子般的目光盯住,如芒在背,惶恐不安。

“是,是……这就说,这就说……”朱圣听率先开了口,他哆嗦着嗓音,“那得从……得从王巡抚在上海被刺说起了……”

朱圣听口中的王巡抚,便是清泉县巡抚大院的主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

在广西任巡抚期间,王之春因预借法兵镇压革命党一事,激起国内轰轰烈烈的拒法运动,事情闹大后,朝廷为平息各界民众的不满情绪,只好委屈一下王之春,先将他解职,待罪京师,不久后迁寓上海。

正是在王之春闲居上海期间,轰动一时的“金谷香刺杀案”发生了。

光绪三十年冬月十九日,晚,天气浅寒。

王之春坐在轿子里,忍受着起伏不定的颠簸。此时的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的目的地——位于英租界四马路的金谷香西菜馆,有一场围绕他的暗杀计划,正在秘密地展开。

以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出身的王之春,能屹立官场三十余年而不倒,其嗅觉之敏锐,自然不言而喻。当他意识到餐厅的侍者有问题时,急忙借口推托,离席下楼,企图逃走。然而潜伏在楼下的革命党人万福华,在千钧一发的当口拦住了他,并掏出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王之春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动弹不得。如无意外,枪声一响,他的老命就将呜呼哀哉。这本是他任巡抚时镇压革命党而应得的下场。

然而意外却发生了。

王之春实在命不该绝,万福华屡扣扳机,枪却始终未响。

说来可笑,负责行刺的万福华、陈自新等人都携带了手枪,陈自新等人假扮成侍者潜伏在二楼上,万福华一个人埋伏于楼下,别人的手枪都是新购的,唯独万福华的手枪是借自友人张继之手。这把借来的手枪,撞针已经老坏,万福华事先并未试用,是以不知。

这戏剧化的一幕,令刺杀与被刺杀的双方都愣住了。

王之春最先反应过来,立即奔走躲避,同时大呼救命。

无巧不巧,馆外的街道上正好有一群英租界的巡捕经过。这群巡捕冲进餐厅,抓捕了万福华,其余革命党人均趁乱逃走,刺杀行动宣告失败。

该案牵连黄兴、章士钊等人被捕入狱,蔡元培、杨笃生、秋瑾等多位名士奔走营救,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案。

逃过一劫的王之春,情绪低落到了谷底。被朝廷暂时解职不说,还被革命党人视为非拔不可的眼中钉,这日子还怎么过?每时每刻,他都困顿在恐惧和彷徨的情绪里。这位时年六十二岁的老人,最终决定永远地退出政治舞台。他想回家乡清泉县静居,做一个不问世事的清乐翁,过几年舒坦日子。

返乡的途中,沿途地方官员们纷纷前来迎送,设宴为他送别。王之春深谙官场之道,不愿在退休之际得罪某人,于是一一赴宴,命三儿子王幕安,先行押运行李和财物返乡。

王幕安此次返乡,从水路换陆路,行程逾千里,一直是顺风顺水,平安无事,直到离清泉县仅剩下二十里地的沙子垅。

沙子垅是清泉县北官道上的必经之地。王幕安随父亲在外多年,是以不知早在两年前,沙子垅就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占山建寨,杀人越货,成为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土匪据点。

匪信子早就踩过货色,近百号匪崽子窝在沙子垅旁的阴龙沟里,等着“割稻”。

后面发生的事十分简单。

傍晚时分,王家的马队经过,土匪杀出,镖师不敌,王幕安及妻妾随从望风而逃,财物和行李全部被劫。

一口口的扣锁大箱被挂在扁担上,经流土坡、吊藤崖、悬木桥和桐树林,摇摇晃晃地抬进了山巅寨。

寨中高挂灯笼,张罗酒席,庆祝“丰收”。一张张酒桌首尾相连,摆成圆圈状,以讨个圆圆满满的彩头。

秦副寨主主持丰收宴,按照惯例,要先给关二爷拈上三炷香。

接着就是当众“开流”。所有的箱子被抬到圈子中央,秦副寨主一声令下,箱子一口接一口地打开。

毕竟是巡抚大员的家财,货色不菲,坝子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开到第十一口箱子时,锁撬掉了,箱子却怎么也打不开,仔细一检查,原来是被铁钉钉牢了。在得到秦副寨主的首肯后,撬锁的人一斧头斫下去,木箱子稀里哗啦地破了,露出一口黄澄澄的铜皮箱子来。

匪崽子们的眼睛立刻都绿了,不少人更是站了起来。

这木箱套铜箱,箱中藏箱,必定是宝物!

铜箱子是用鬼头锁扣住的,在鬼头的两边,分别有两个红色的字,左边是“二”,右边是“十”。

这鬼头锁材质奇特,结构精巧,撬了几次,丝毫不见动静,铜箱子又没法砸破,撬锁的人只好偏转了脑袋,向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求助。

这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是山巅寨的开锁行家。他卷起袖子,走到箱子前,先嗅了嗅鬼头锁两边的字迹,发现是用血写成的。所谓“血锁鬼头,趁早收手”,瘦子是个识相之人,立刻把卷高的袖子放下来,不敢开了。

秦副寨主却不信邪,命令打开,瘦子仍是不肯,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秦副寨主是个暴脾气,抓起一柄板斧,照准鬼头锁就是一斫。他臂粗力大,鬼头锁立刻断裂,啪地掉落在地。秦副寨主掀起铜箱盖,表情当场就凝固了。原来铜箱里既无凶险,也无宝物,却只有一封信,封壳子上写着五个字——“白老板亲启”。

白老板是山巅寨的正寨主,三天前去磅礴山接亲,按日程要明日正午才能返回。

这可奇了,明明是抢来的箱子,却用鬼头锁锁住,暗示不可打开,可里面偏又放了一封捎给白老板的信。秦副寨主也算见多识广,可如此自相矛盾的古怪事,他却从所未遇。

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妥,秦副寨主擅作主张就把信封给撕开了。摊平信纸,三个用松烟墨写成的大字出现在纸上:“三炷香”。

莫名其妙,实在是莫名其妙。

秦副寨主想了想,忽然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向匪崽子们问道:“谁他妈开的玩笑?还三炷香呢!这信纸倒是香得很。”说着把信纸凑到鼻前嗅了一下,“是哪位大妹子干的?”

寨子里的女人有十来个,但都不承认。肯上山当匪婆的女人,大都五大三粗,大字不识几个,即便识字的,也不会使用这么香的信纸。

秦副寨主认定是匪崽子开的玩笑,见没人承认,索性就不当回事,把信装回封壳子内,压在案桌上,等明天白老板回来定夺,接着命令匪崽子把剩下的箱子迅速开完,然后就是吃丰收宴。

秦副寨主站起来,端起大碗,说了一通畅快话。

“来,弟兄们,干了这一碗!”

一碗烈酒下肚,秦副寨主打了个饱嗝,脸色就青了,向前重重地扑倒在酒桌上,七窍里竟一丝丝地流出血来。

在他的身后,内堂关二爷画像前的三炷香,星子一灭,不早不晚,刚好燃尽。

“三炷香”,是用来敬奉死人的;信纸上宛如栀子花般的清香味,配上烈酒,恰好是致命的毒药。

要进入沙子垅的山巅寨,沿途须过四关,分别是流土坡、吊藤崖、悬木桥和桐树林。这四关依山势而建,“关关守得严,上下过春点”。“春点”就是“切口”的意思,意即对上切口才能放行。四关之中,数那悬木桥最难,建在两断崖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硬闯过去,根本没这可能。

凶手聪明至极,事先准备了一封信,把装信的箱子混在王幕安的马队里,借土匪的手抢上山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过了四关,而土匪“割稻”成功,势必要开宴庆祝,一开宴庆祝,势必就要喝酒,一旦闻过信纸上的香味,再饮下烈酒,即刻生成剧毒,如此便能杀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死的本该是白老板,想不到秦副寨主却做了替死鬼。

翌日正午,白老板迎亲回寨,一路敲锣打鼓上山,正撞上寨子里唢呐哭天,红白辉映,倒煞是有趣。

新娘子盖头还没揭,就被冷落在了一旁。头等大事,自然是追查凶手,给秦副寨主报仇。

一查,就查到马队的主人是清泉县的王幕安。白老板虽然生了一张儒雅脸,骨子里却匪气十足,对头虽说是巡抚大员的公子,可既然欺负到头上来了,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命令匪崽子们擦枪磨刀,准备即刻下山,前去踏平王家!

白老板气势汹汹地冲回房去换匪装,此行是去杀人放火,总不能穿着新郎官的衣服去吧。可他这一进房,就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来。

俗话说得好,溜得走初一,躲不过十五。有时候运气背到极致,别说十五,连一个完整的日头都过不去。

白老板被发现死在了挂红铺新的婚床上,梳着刀头辫的脑袋不见了,被人齐脖子割了去。想必他死时正在换匪装,所以赤裸着上身。在他的后背上,发现了两个血写的字:“十一”。

自从昨晚秦副寨主死后,沙子垅上下戒备森严,外人根本不可能混进寨子,匪崽子们当时都聚集在坝子上候命,没人有时间去谋杀白老板。

只有一个解释。

山巅寨中有一个上山的外人,只有一个,一个没有经任何盘查就上山的外人。

然而这个人已经逃跑了,留下了一袭艳红色的喜袍,和一扇在风中摇曳的窗户。

还好,只要过不了悬木桥,就没法下沙子垅,除非她选择跳崖。

龙三副手一声号令,上百号匪崽子一起行动,搜山!

“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挖出来!”

在白老板被杀的同时,朱圣听扶正了头上的瓜皮棉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巡抚大院。

怒气冲天的王幕安,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什么玩忽职守、失职懈怠,总之所有能想到的罪名,全都安在了朱圣听的头上。最后下达了任务:半个月内,必须剿灭沙子垅的土匪,荡平山巅寨,夺回被抢的行李和财物,少一件就提头来见!

朱圣听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暗暗叫冤,知府大人明知要挨骂,就以病推托,让他这个师爷来顶口水。再说了,沙子垅的白老板每月初一和十五按时给府衙送“份子”,比朝廷的俸禄还准时,这说剿就剿,不是断自己的财路吗?

驰报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倒是痛快:“剿!”土匪得罪得起,巡抚大人可得罪不起,虽说是退休的巡抚,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等到了规定的最后期限,朱圣听拿着兵符去新军营抽调了五百人,抄上家伙就奔沙子垅而去。途经巡抚大院门外,所有人一起摇旗呐喊。在王幕安的眼皮子底下,场面必须做足,而说到剿匪,倒不会真剿,只是去劝劝白老板,让他归还财物,然后搬家去别的山头而已。

然而令朱圣听没有想到的是,往日半里一门营的沙子垅,今日一连四个关卡竟全都无人把守。抬头仰望,山巅寨静悄悄的,似乎鬼影子都没一个。

山巅寨的夹板门大敞,朱圣听还在几百步外,就嗅到了风中飘来的血腥气,刺激得他胃脏倒腾,直欲作呕。

进入寨子,眼前的景象,令朱圣听和随行的五百名士兵心惊胆寒!

寨中三厅十二院,到处都是死人,上百号匪崽子,竟全部被灭口,或被割首,或被穿胸,或被腰斩,死状极其惨烈,每具尸体的脸上或手上,都发现了血写的数字,其中数字“十一”最多,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地上的血液尚未完全凝固,应该是一两个时辰之前刚发生的。只有关在牢房里的二十来个人还活着,这些人大都非老即弱,是遭匪崽子抢劫后,被抓上山来当苦力使的。据这些人讲述,事发当时,牢房外一片鬼哭神嚎,根本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朱圣听急忙派人搜查寨子,发现所有抢来的财物都在,这才松了口气。

朱圣听虽说是府衙的师爷,吃公家饭的,可骨子里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奉若圣旨的人生原则就是得过且过。眼前这等死上百人的非同小可之事,如果发生在太平年代,上面有人盯着,或许还要硬着头皮管一管,但眼下时局混乱,朝廷风雨飘摇不说,各地的衙门和军阀更是暗怀鬼胎,甚至可以说随时都有可能改朝换代。上头的官僚们个个忙着拉关系寻靠山留后路,谁会来管这鸟不拉屎的山头?朱圣听定了定神,决定此事就这么着,不往深了调查,反正死的都是一群可有可无的土匪,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不愿也不敢在这凶险之地久留,只求不招惹是非,能向王幕安交差就行。

朱圣听一把火烧了山巅寨,也算是处理了上百具尸体,以免发生瘟疫,顺着水源传播,接着把幸存的二十几个老弱苦力放了,押着财物下山,来到巡抚大院,对王幕安说已经剿灭了土匪。王幕安远远望见沙子垅方向浓烟冲霄,也就信了。王幕安要回了被抢的行李和财物,又格外相中了几件古董。朱圣听私留了几件珍品,又挑了几件上等货转送知府大人,剩下的,一部分分给手下的士兵,一部分上缴朝廷,也算是功劳一件。

只是山巅寨被灭口的景象,在往后的时间里,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在朱圣听的脑海里。

王幕安运气不错,不但追回了财物,还白捡了几件上等古货,算是小赚了一笔。

在这几件古货当中,有一件十分奇特,是一块径长五寸、厚约半寸的圆形木盘。木盘一面光滑,另一面刻有九个很奇怪的图案,每个图案似乎都不完整,给人一种支离破碎之感。

起初王幕安并没有在意,将这件古货扔在一边,过了几天又想起,找出来把玩,这才发现木盘上的九个图案可以推动,最终拼成一副完整的山水图。这时,咔的一声,木盘的上下层分离开来,原来这九个图案是开盘的机关。在木盘的夹层中,一块方形的铁块掉了出来。这铁块约半个手掌大小,只有一粒米那么厚,上面既无图案也无刻痕,打磨得十分光滑。

左看右看,铁块的六个面光滑平整,普通至极,实在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王幕安不禁大觉奇怪,这样一方平平无奇的铁块,为什么会被如此隐蔽地藏在木盘里?

过了几天,县里的铁匠胡启立,给巡抚大院送来新铸的铁器。既然是铁匠,对铁器懂得肯定多,王幕安就把胡启立叫到书房,拿出铁块,让他瞧瞧可有什么古怪。

胡启立拿着铁块一掂量,就说这东西不对劲。

王幕安问哪里不对劲。

胡启立说:“重了。”

按照胡启立多年和铁器打交道的经验,这么大小的一块铁,不会有这么重。

“这铁块里头还有东西,别的东西。”胡启立很肯定地说。他说这话时,额头上的疤痕,跟随岁月的皱纹一起起伏。

王幕安把铁块交给胡启立,要他拿回去切开,看看里面裹着什么东西。胡启立点点头,拿着铁块,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胡启立没来。

第三天,胡启立还是没来。

第四天,王幕安坐不住了,差人去打铁铺。胡启立不在铺子上,听说出去办事了,不过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家中。去的人在打铁铺守到傍晚,终于守到了骑马归来的胡启立,于是把胡启立“请”来了巡抚大院。

胡启立把切开成两半的铁块还给了王幕安。王幕安见铁块的内部有一个小小的扇形凹槽,就问里面的东西在哪里。

胡启立说里面是空的,根本没有东西。

“你当我是黄口小儿吗?”王幕安拍案而起,“少在我面前装蒜,里面如果没东西,应该更轻才是,你那天怎么会说它重了?”

面对王幕安的喝问,胡启立无话可说。

王幕安认定铁块里藏有宝物,保不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被胡启立私藏了,于是把胡启立截留在府上,威逼他交出来。胡启立一口咬定里面什么也没有,死也不改口。

胡启立和巡抚家的公子爷杠上,一夜未归家,这个消息好比蒲公英的种子,见风就跑,县城里一下子轰动了,如同炸开了锅,连邻县的人都沸腾了,好像胡启立是什么焦点人物似的。胡启立的老婆连夜赶来,哭着喊着要人,也被王幕安吩咐下人轰了回去。风遗尘整理制作。

第二天,朱圣听听到风声,心急火燎地赶来,好说歹劝,让王幕安最好把胡启立放了。

王幕安怒了:“我王某是什么人?他姓胡的又是什么东西?一个臭打铁的,难不成有玉皇大帝撑腰,要你来求情?”

朱圣听见王幕安不肯听劝,只好给他讲了辛丑年,也就是三年前,衡州府发生的五件命案。

衡州府的治安虽然不好,但也不算太差,这些年里发生的命案并不多。但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却长时间沸沸扬扬,闹得满城风雨。这五件命案发生在二月到腊月之间,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至今仍未告破。但这五件命案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共同处。首先,五个死者都与胡启立有关系,他们都曾得罪或者说是欺压过胡启立,尤其是其中一个叫何二娃子的烂痞子赌徒,是杀死胡启立小儿子的第一嫌疑人,只不过官府没有找到证据,再加上何二娃子在大牢里耍痞子性,死不承认,最终被释放出来;其次,五个死者的身边,都发现了一节沾有鲜血的竹筒。

至于凶手留下这节竹筒的含义,衡州府的男女老少都在猜测。有人说,竹筒多半代表凶手的身份,很可能凶手的名字里就有一个竹字,凶手这是杀人留名;也有人说,凶手是个自命清高之人,以竹自表;还有人说,凶手说不定是住在某处和竹有关的地方……总之各种猜测,林林总总,应有尽有,莫衷一是。

虽然不能确定凶手真正的身份,但毫无疑问,有一个人从始至终贯穿了五件命案——胡启立。

胡启立作为最大的嫌疑犯被抓进了府衙大牢,但无论如何审问,都得不出个所以然,再加上确实寻不到证据,最后只能将胡启立放了。死者的家属,以及四村八店的街坊邻居,纷纷跑来打铁铺,或威逼或哀求或询问,想从胡启立的嘴里问出点真材实料来,但通过多次接触,所有的人最终都判定,胡启立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他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所有人只能猜想,很可能是有人躲在暗中,为胡启立报仇雪恨,讨回了公道,至于是谁,连胡启立本人也不知晓。从此以后,衡州府所有的人,都变得知趣了,再没有人敢轻易去招惹胡启立一家人。

得知这五件命案后,王幕安也多少被吓到了。虽然是个我行我素的纨绔子弟,但对于危及性命的事,王幕安还是十分惧怕的。一个人越是富有,就越是怕死,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所以王幕安当场就拍胸口表态,不会再去找胡启立的麻烦,并当着朱圣听的面,把关了一晚上的胡启立给放了。朱圣听得到了王幕安的保证,松了口气,放心地走了。

但是王幕安不找胡启立的麻烦,并不代表他不找回铁块里的宝物。

当天晚上,他左思右想,还是不肯吞下这个哑巴亏,就派了四个手下去打铁铺,找胡启立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四个手下必须客客气气,不能硬来,即便实在要不回,那也罢了,回来从长计议就是。

去的四个手下,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天亮的时候,消息传来,胡启立一家四口惨遭灭门,打铁铺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王幕安当场就蒙了,急忙派人去找办事的四个手下,哪知却怎么也找不到。

张明泉验过四具焦尸,并受蒙面人的威胁而做了假证,说死的是胡启立一家四口,是被利器先杀死,然后被大火焚尸灭迹。

王幕安心想,派去办事的四个手下,一定和胡启立闹僵了,一时冲动动了手,结果不小心闹出了人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胡启立夫妇和一对子女一并杀死,然后放火烧毁现场,脚底抹油跑路,可是这个黑锅,却最终要扣在王幕安的头上。

果然,王幕安派人杀死胡启立全家的传闻,很快就在坊间传开,成为衡州府人人必备的谈资,走到哪里,被人问起,如果不知此事,那是要遭人笑话的。

朱圣听风风火火地再一次赶来,找王幕安问清楚了情况,回去禀报知府大人,随后派出大批公差,四处查找逃逸的四个手下,但一直杳无结果。

于是王幕安开始了日夜不停地担心,于是衡州府的每个人都挂怀起了这件事。人人都在想,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还会不会再一次上演。

到底是众望所归。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虽然迟到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王幕安和朱圣听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王幕安最宠爱的四太太,被发现死在了吊水阁的镂雕褶纹床上。

这位四太太死的时候,身上穿着云南滇缎做的水线花绒睡衣。在她的左胸偏右一寸三分的位置,睡衣被割开了一个大洞,乳房附近的皮肉一条条地向外翻裂,碗大的一块肉被挖去,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肉坑,很像一朵开放了的红莲。此外,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个血写的“九”字,不知何意。

朱圣听和张明泉听到这一凶杀消息后,马不停蹄地从府衙赶到了巡抚大院。张明泉第一时间验了尸。他从四太太左胸处形如红莲的肉坑中,发现了一节塞得很深的三寸长的竹筒。

当这节沾满血浆的竹筒被取出来时,王幕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他想起了朱圣听讲述的发生在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那五位死者的身边,也同样发现了竹筒。他强撑着想站住,可两腿哆嗦着不听使唤。终于,像泰山崩塌一般,他的身子软倒在了躺椅里。强烈的恐惧感,掏空了他的身子,让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洞悉命运后的绝望和悔恨……

眼见王幕安颓然地倒在躺椅里,朱圣听也是慌乱不已。

朱圣听与这件事没有多大关联,他甚至劝过王幕安别去找胡启立的麻烦。但死的毕竟是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的儿媳妇,而巡抚大院的地头又归衡州府管,如果王家出了什么事,尤其是王幕安出事的话,朝廷一旦追究下来,衡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落不得好,尤其是朱圣听。他从率兵剿山巅寨开始,巡抚大院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由他在负责。一旦出了事,首先就会拿他开刀。所以此刻朱圣听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丝毫不比始作俑者王幕安好多少。

过了良久,总算有些缓过了神,朱圣听忽然从椅子里直起了腰板:“王公子,或许有一个人,能够救你性命!”

王幕安像遇到了活命神仙一般,猛地从躺椅里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是谁。

“五塘铺的阎老头。”朱圣听说。

“阎老头?”王幕安没听说过这个人。

朱圣听告诉王幕安,在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发生后,关于凶手留下的竹筒有什么含义,一直热议不止。在纷纭的说法当中,他曾听到过一个最为奇特的说法,说竹子如果留在死者的身外,就代表该杀的人已经杀完,如果留在死者的体里,就代表该杀的人还没杀完,在第二种情况下,如果竹子是留在死者的胸腔内,则表示尚未被杀的人已是俎上之肉,必死无疑。这一点,很符合四太太的死状——胸中藏竹。

“我不知道可不可行。”朱圣听说,“但这个奇特的说法,就是出自阎老头的口。”

这种时候,哪怕只是一根细细的稻草,王幕安也要紧紧拽住。“走!”他说,“现在就去!”

阎老头的家是一座孤立在山脚道旁的土坯草房,离最近的五塘铺村子约有半里路。

王幕安和朱圣听抵达时,道旁的片地里有一个老头正在锄地。老头见了两人,把锄头支在地上,问:“二位可是来找阎老头的?”

朱圣听点了点头。

“二位总算来了,可让小老儿好等!”老头丢了锄头,一边擦着汗,一边朝阎老头的草房走去,“二位请进。”

王幕安和朱圣听对视一眼。朱圣听问:“你就是阎老头?”

老头摇摇头。他将两人引入草房。房内白布缟素,案上香烛齐备,供奉着一方灵牌。老头指着灵牌说:“这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阎氏子鹿山人之灵位。”

王幕安盯着灵牌一字字地读下来,绝望之感像一柄重锤,一锤锤地击打在他的胸口。一旁的朱圣听急忙问:“阎老头是……什么时候死的?”

“半个月前死的。阎老头没后,村子里就凑了份子替他料理了后事。”老头说,“他死之前,留下了一封信,说不出一个月,就会有衣着光鲜的贵人来找他,叫小老儿代为转交。小老儿在地里候了十多天,今儿个总算把二位贵客给等来了。”

绝望的王幕安如同看到了最后一缕曙光:“信呢?赶……赶紧拿来!”

老头拉开旁边的小柜子,取出一封蜡封的黄壳子信。王幕安急忙夺过来拆开,动作慌乱,连信纸都不小心被撕破了一道口子。

信上的字迹逶迤如蛇,笔画散乱,阎老头落笔时多半大限将至,有气无力,是以字迹并不清楚。

勉99lib•net强读来,前面四列是四句打油诗:

“请君骑马走一遭,来时风寒路迢迢。见不得面莫叹悔,我赠数言君听好。”

接下来是一段话:

“使君须知,鳞刺所及,无路上天,无门入地。唯守备妥善,其一击不达,必远遁千里,此外无法可表。”

按信中的意思,对付这位没有人性的对头,逃避是没有用的,唯一可以保命的法子,是尽可能多地聚集人手,将整个巡抚大院守备妥善,让凶手没有可趁之机。凶手一旦出手而没能实现必杀,就会主动退去。只是信中提到的“鳞刺”,究竟指的是什么,阎老头没有言明,王幕安和朱圣听自然也不知道。

阎老头虽然留了话,但是离开五塘铺很久后,朱圣听和王幕安仍然疑惑不解。他们实在想不通,阎老头为什么这么肯定,在他死后会有人来找他,而且是衣着光鲜的贵人。在疑惑不解的同时,两人也十分忐忑不安,尤其是王幕安。

“其一击不达,必远遁千里。”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真的会这样“客气”吗?

怀着满腹的疑窦,两人在傍晚时分赶回了巡抚大院。

四下里的农家野户都升腾起了袅袅炊烟,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光到来了。可是对于王幕安而言,却是最为提心吊胆的黑夜如期而至。王幕安根本顾不上吃饭,急忙安排人手,四处去雇青壮年来看家护院,同时让朱圣听连夜赶去新兵营,向管营大人借了一百兵丁,赶回巡抚大院来驻守。

眼看有将近两百人在看家护院,王幕安心神略定,这才招呼一家人吃饭。可一上饭桌,却发现有一张椅子空着。

少了一个人!

刚坐下的王幕安噌地就站了起来。

他无法不紧张。因为少的是他的独子,上个月才刚满九岁。

王幕安急忙派人四处去找,很快噩耗传来,说是在后门外的土路上,发现了小少爷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堂下。

面对儿子的尸体,王幕安呆立木然,家中的其他人,则嚎哭不止。

朱圣听的目光落在了小少爷苍白的脸蛋上,那里有一个血写的“八”。朱圣听忽然记起,在四太太的脸上,有一个血写的“九”,同时不禁想起围剿沙子垅山巅寨时的场景,上百号匪崽子被杀之后,脸上或手上都留下了血写的数字,难不成山巅寨也得罪了胡启立?而这些血写的数字,又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

在王家人悲痛地度过了一个夜晚后,沿途应邀参加各类宴会的王之春,在天亮之后终于到家了。

王之春因金谷香刺杀案而产生的种种负面情绪,随着一路把风赏景和回到故土而一扫而空。原本兴致不错的他,一跨入家门就迎来了丧孙的晴天霹雳。在得知了这段时间里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后,这位早已迈入花甲之年的老人,面对孙儿的半大棺材,如一个丢失了最喜爱玩物的孩童般,哭得老泪纵横。

老头子一哭,儿子媳妇就跟着哭,下人们也都做样子哭,一个个地嚎啕大哭,哭完了,把泪一收,所有人都巴巴地望着王之春,等这位一家之主拿主意。

王之春瘫软在藤椅里,脸上老纹抽动,良久良久,终于叹息着开了口:“看来……只有请他出山了。”

王之春从贴身的行李箱中找出了一方檀木盒,从檀木盒中取出了一个锦缎袋,又从锦缎袋中抽出了一块土黄色的四方布。这块四方布略有褪色之处,显然已是多年的旧物。王之春在四方布上着墨落笔,加盖了私人印章,封入信封,吩咐牛管家速去七十里外的雾寒山无涯观,找一个道号道权的秦姓老道士,将信件亲手转交,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下山。

王之春亲自把牛管家送到门口,千叮咛万嘱咐,牛管家一脸郑重,骑上马绝尘而去。

王幕安见了父亲这等架势,忍不住询问这个秦姓老道士的来头。王之春却不肯透露半分,只是说:“幕安啊,为父猜想,这个姓胡的铁匠,多半有刺客道的人在背后给他撑腰。如果不幸被刺客道的人盯上,别说你请来这些人看家护院,就算是躲进军营里,也是毫无用处。如今,只有这位秦道士能救我们王家了。只盼他看在二十多年前我曾救过他一命的分上,肯下山来这一趟。”

牛管家不辱使命,在傍晚来临之前,领着秦道士赶了回来。

王之春当即率领全家老小在前院里跪下,只求秦道士能帮王家除危解困。

秦道士扶起王之春,询问此间的情况。

在听完讲述后,秦道士神色变得凝重,在查看了四太太和小少爷的尸体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王之春满含希望地望着他,他却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内堂的门槛上,显得心事重重。王家人顿时心头一冷,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过了许久,秦道士才一边叹气一边站起来,拽着王之春的袖子到一边,压低声音说:“王大人,你当年曾救过我一命,我一直感念在心。可我没想到情况竟这么严重。眼下这事儿,我实在是不敢管啊。”

王之春立马急了,老脸上的皱纹一根根地全颤抖了起来。他用双手紧紧地抓住秦道士,像溺水之人拽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秦道士的脸上写满了无奈:“王大人,你知道这些血字代表什么吗?唉,我实在不敢插手。怨只怨你,都打算辞官归隐了,怎么还去招惹这些煞星?”

王之春心里也苦,哆嗦着嘴唇:“你好歹给我留下个法子吧……”

秦道士叹了声气,想了想说:“好吧,我勉力试上一试,看能不能与他们接上话。”

秦道士在正门外的空地上,竖起两块土砖,盖了一片琉璃瓦在上面,做成一个拱状,又在拱面上放置了六个大小相等的小木块。这些小木块是秦道士当场用木头削出来的,呈一字型摆开。做完这一切,秦道士呼了口气,招呼所有人退入巡抚大院内,关上了大门。

王之春问这是何意,秦道士不答,只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

王家人全都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着,尽管他们根本不知道要等待什么。一丝紧张的气息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游离。王之春不知为什么,双腿竟渐渐地发起抖来,需要儿子王幕安搀扶着才能站住。天空中有一道黑影掠过,一只乌羽鸟收起翅膀,落在了墙角光秃秃的树枝上。它并没有打算在此间停留,似乎只是为了喘上一两口气。它在霜冻的春寒里悲伤地啼叫了两声,扑扑地振翅飞走了。

忽然,大门外“哗啦”一响!

清脆而又响亮的声音!

王家人都惊得一抖,唯独秦道士一动不动。这位形貌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华发道士,脸上原有的一丝盼望神情,也在瞬息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他说,用一种耐人寻味的语气:“他们不买我的账,看来我这个黄童不中用了啊,我……”他摇摇头,“我实在是帮不了……王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话,他牵了坐骑,在王家人惊诧的注目中,拉开大门,一步步地远去,只留下大门外一地的琉璃瓦碎片和散落各处的小木块,任凭六十二岁高龄的王之春在背后咳嗽喘气地嘶喊和挽留。

秦道士走了,天也彻底黑了。

“爹,现在可如何是好?”王幕安焦急地问。

王之春想了想说:“唯有先照着阎老头的话做了。把家里的人都叫到暖阁吧,那里依池傍水,守起来容易,你吩咐找来的这些人,在暖阁周围守备妥善。等平安度过了今晚,明天天一亮,我们全家人就去府衙避难。”说完这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想来他心中也没有半点把握。

不管怎样,这是眼前能想到的最为稳妥的办法了。王幕安急忙按照父亲的话去办。

“唉!”讲到这里,朱圣听重叹了一声,“那天晚上,我什么响动都没有听到,可是一觉醒过来,却发现王巡抚他们……竟然全死了……只有我和张老二还活着。我俩吓得不行,缩在墙角不知所措,然后你就进来了……”

从午前到午后,几乎都是朱圣听一个人在说。他将事情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讲述了一通。讲述完后,他还在冥思苦想,生怕漏了什么。张家人好几次来催吃午饭,张明泉都一一屏退,并吩咐有要事商议,不要再来打扰。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胡客陷入了沉思。“那封信呢?”片刻后,胡客忽然问。

“爷,”朱圣听小心翼翼地询道,“您说的是阎老头的信吧?”

见胡客点了一下头,他忙说:“信不在我这里,一直是王幕安拿着。眼下巡抚大院被衙门封了,每天都有公差把守,不好进去,而且那地儿太大,怕不好找。”

“信里当真提到了鳞刺?”

“爷,我真不敢骗您。我记得很清楚,信上白纸黑字,写着鳞刺,是鳞片的鳞,鱼刺的刺。”

胡客闭上了眼睛,神情如汪洋大海般深邃。

胡客不说话,朱圣听和张明泉也不敢弄出声响。两人就那样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良久,胡客终于睁开眼睛:“带我去见姓阎的。”

朱圣听一愣:“可是……他已经死了……”

“死人也要见。”

“是,是。”朱圣听虽然听不太明白,但绝不敢再多言半句。他连忙备马,与张明泉一道,领着胡客前往五塘铺。

在马背上颠簸时,胡客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他想起六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练杀山的一处荒洞中,他第一次听到关于鳞刺的故事。如果不是今天朱圣听提及,他早就遗忘了这段尘封了六年的记忆。

“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鳞刺?”他暗暗地想。

鳞刺,在胡客不足六年的刺龄中,是他所知范围内,刺客道上最阴狠毒辣的杀器之一。在练杀山的那位带头人,曾面带敬畏地告诉他,鳞刺的前身,是“上古十剑”中的第八剑:鱼肠。

所谓“上古十剑”,是指:轩辕夏禹剑、湛泸、赤霄、泰阿、七星龙渊、干将、莫邪、鱼肠、纯钧、承影。

排在第八位的鱼肠,是春秋时期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得意作品。此剑用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聚天地精华,方淬炼而成,因满刃花纹毕露,宛若鱼肠,遂得名鱼肠剑。当时的天下第一相剑大师薛烛,在第一次见到此剑时,就发出了惊愕的感慨声:

“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时光回溯到公元前515年,四月丙子日,吴国公子光府。

吴王僚满面春风,大大方方地坐上了酒宴的首席。他之所以接受公子光的宴请,并非因为完全信任公子光。相反,他对公子光保留了应有的猜疑。他的儿子庆忌与手握兵权的母弟掩余、烛庸均征伐在外,公子光在这个时候宴请他,极可能另有所图。

但他还是去了,因为他的自信。

他派出的卫队,如长龙一般,从王宫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府上,宴厅的门户和台阶两旁,夹道而立着效忠于他的甲士。有了如此严密的防护措施,谅他公子光也不敢有何异举。王僚露出了信心满满的微笑。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渐然酒席过半,两人都有些微醺微醉。公子光忽然借口腿脚疼,身感不适,离开了宴席,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内堂。一入内堂,他的双腿立刻恢复了正常。他紧张地看看左右,见没人跟来,于是打开了一扇隐蔽的暗门,快步走入了阴暗的地下室。

王僚望着公子光离去的背影,脸上的酒意立刻消失了。他一点也不害怕,相反,竟有几分期待。他看了看四周手持长戟的甲士,心想:“公子光啊,尽管放马过来吧!只要你敢有所异举,我正好借此机会,一举铲除你这个心腹大患!”想到此,王僚仰头饮尽了杯中琼酿,朗声大笑,连呼:“好酒,好酒!”

事态的发展让王僚有些失望,因为公子光好半天没出来,倒是传菜的奴仆们来了。

把守大门的甲士仔细搜查了这些奴仆的全身,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于是放行。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了上来,摆放在王僚的面前。王僚原本还有警惕之心,但一连三个奴仆,都在献完菜后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王僚放心了,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

就在这时候,第四道菜端上来了。

一股诱人的菜香远远飘至,已经放松了警惕的王僚,情不自禁地提了提鼻子,向前欠了欠身。实在是太香了,他的眼中只剩下炙好的金黄色的鱼,却忽略了那高举菜盘、低眉下首的奴仆。

这奴仆正是专诸,为了这一刻,他已经隐忍了整整三个月。

他开始热情地向王僚介绍这道菜。他说,这道菜名叫“梅花凤鲚炙”,梅花是严冬腊月间采集的寒梅,凤鲚是只在太湖里才有的凤尾鲚鱼,用寒梅举火,慢慢烤炙鱼肉,炙足一个半时辰,再淋以秘传酱汁,方成此菜。

“大王,请让我为您分鱼吧。”

王僚已经垂涎欲滴了。他扭头看了看内堂的入口,不见任何动静。

公子光,谅你也不敢胆大妄为!他这样想着,放心地点了点头。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死亡离他只有咫尺之隔。

专诸开始认真地分鱼,一股浓郁的香气飘起,在空气中游离。周围的甲士们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喉咙,目光朝“梅花凤鲚炙”瞟去,心中暗暗羡慕能享此口福的君王。王僚情难自禁地闭上双眼,凑近,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嗅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菜香,以及隐藏在这股香气中的杀气!

王僚瞪大了眼睛,然而一切都晚了。

一股凛冽的杀气从鱼腹中激射而出,狻猊铠甲一层层被刺透的脆响,清晰无比地响在他的耳边!

当鱼肠剑刺透王僚的第三层狻猊铠甲时,伴随一记沉闷的脆响,剑身从中折断。剑断,然杀气未断。只余一半的鱼肠剑,仍然刺进了王僚的心脏,当场结束了这位吴国第二十三任君王的性命。

周围的甲士们这时才回过神来,像潮水一般扑上,一支支长戟搠向了专诸……

在内堂地下室里的公子光听到了喧哗声。他知道时机到了!他振臂一呼,率领埋伏的武士从地下室里杀出。王僚已死,众甲士群龙无首,斗志全无,象征性地抵抗了一阵便彻底崩溃了。公子光率部尽诛王僚的部下,随即自立为吴国君主,是为吴王阖闾。

因感念专诸杀身成仁的大义,阖闾即吴王位后,册封专诸之子专毅为上卿,厚葬专诸于泰伯皇坟之侧,并亲设“专诸塔”以祭奠其亡灵。阖闾将折为两段的鱼肠剑函封,藏于深宫,永不再用。

专诸隐太湖学治鱼三月,献“梅花凤鲚炙”,藏鱼肠剑于鱼腹,成功刺杀吴王僚,助公子光谋得王位。专诸用其生命,成就了这位后来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的一代霸主。

“专诸进炙,定吴篡位”,这次史诗般的刺杀,记载在《左传》、《史记》等传世文典当中,史称“专诸刺王僚”,又称“鱄设诸刺吴王僚”。经此一役,专诸成功跻身“春秋战国五大刺客”之列,这把“臣以杀君,子以杀父”的鱼肠剑,也自此千古扬名。

时光荏苒,千年一日,转眼到了唐代。继春秋时期的欧冶子、干将、莫邪之后,天下终于又出了一位铸剑大师。此人姓张,名鸦九,曾铸鸦九剑,与“上古十剑”齐名。

唐朝的大诗人白居易曾咏诗《鸦九剑》,有句云:

“欧冶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

“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

据传张鸦九曾得鱼肠二节,注入黑铁,熔而为一,铸成了鳞刺。

传言鳞刺通体墨黑,长三寸七分,重一斤四钱,闻风颤音,见血变色,从问世之日起,便被誉为天底下最阴狠毒辣的杀器之一。

胡客想起那位带头人神秘地讲完关于鳞刺的段子后,忽然朝火堆里扔了一截干柴,冲一脸惊诧的他笑了起来:“这些都是传言,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但彼时年少的他,却多么希望这些都是真的啊!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对鳞刺朝思暮想,满怀憧憬,如稚童对精美玩具的那种向往。然而,这些美好的愿望,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摧磨,在流逝的岁月长河中默然无声地散去。

六年后的今天,胡客脑海深处这段被尘封许久的记忆,终于再一次被唤醒。

就在胡客沉浸在回忆中时,朱圣听的喊声忽然响在耳畔:“爷,快看,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