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不禁想到吴予培,那个一腔热血的正人君子又该如何吞下这个结果。

等到电话挂断,唐竞去楼下找吴予培,发现此人也已经得知了消息,而宣泄情绪的途径不过就是摔了手里一支墨水笔,又团了几张纸罢了。

“明天可有什么要紧事?”他问吴予培。

“还有什么事?”吴予培摇头苦笑,“做与不做又有什么两样?”

唐竞知道这是气话,也懒得劝导,却莫名想起另一个热血青年周子兮来,也不知那丫头关在寄宿女中内有没有听说晴空丸案的进展,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略一思忖,对吴予培道:“要是无事,一同去散散心吧。”

“去哪儿?”吴予培不解。

“你放心,不会带你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唐竞扔下这么一句,说走就走了。

吴予培闻言,脸上反倒有些赭色,要是叫唐竞看见,必定又有联想,偏就是这种正人君子的脑子里最污。

向晚时分,唐竞离开哈同大楼,又去圣安穆做家长。恰好也是礼拜六了,他以为不妨再破例一次,接周子兮出来放放风。

然而,这一次却与从前不一样,将周子兮的名字报进去,并没见她出来,反倒是他自己又被请到了校监的写字间里。

唐竞心里好笑,不知这回又是哪一门功课不合格,他一时兴起,正好撞在枪口上。

校监看出他的疑问,开口解释:“周小姐犯了校规,正在思过。”

“她犯了什么错?”唐竞蹙眉。

或许是他这疑罪从无的态度叫校监女士有些不爽,板下面孔回答:“她违规进入教员阅览室……”

唐竞点头,并不意外。这事上一回来此地时周子兮就同他交代过,而且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这么一个流氓看来,也的确是小事情。

校监见他这样,愈加不悦,继续道:“而且……”

唐竞等着下文。

校监女士垂目,尽力控制着声音,平铺直述:“昨日检查宿舍,在她枕下发现淫秽读物,舍监便对她施以训诫……”

这事由倒是唐竞万没想到的,然而他捉住的却是另一个重点:“训诫?什么样的训诫?”

校监觉得他完全关注错了地方,不由加重了语气,试图拨乱反正:“那淫秽读物,周小姐不仅自己阅读,还在同学之间传阅。坦白说一句,我在此从教多年,罕见这样的女孩子……”

唐竞却打断她问道:“能否叫周小姐到这里,当面问清楚?”

“我已经说了,周小姐正在思过。”校监背脊挺直,有些动气,“唐先生,您要相信圣安穆责罚学生从来不会失了分寸。”

这话一出,唐竞更觉得此事蹊跷。他心里愈加坚持,语气反倒温和了几分:“今日恰好我来了,还是见一见吧。她若有违校纪,有些道理我也可当面对她讲。”

校监听他这么说,总算气顺了些许,顿了顿终于还点了头,叫人去带那受罚的女学生过来。

片刻功夫,校监室的门又被叩响,舍监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袭白裙的周子兮。唐竞见她脸上肃静,一双眼睛却很笃定,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再看整个人,仅仅两周未见,又好像长高了一点。他也是奇了,心想这年纪的女孩子大约都是如此,身心都似是站在一个奇异的分界线上,几日便是一变,一切稍纵即逝。

“周小姐这回受罚是因为……”舍监开口。

“她手上怎么了?”唐竞却捉住周子兮的手腕,夏日制服是半袖,一双手臂露在外面,右腕上此刻一片青肿。

舍监即刻解释:“按照校规只有教鞭打手掌与桨板打小腿两样,这是她自己不服训诫……”

教鞭与桨板?唐竞闻言蹙眉,大约眼神凌厉,一眼瞟过去,那舍监竟立时噤声。

“这便是圣安穆责罚学生的分寸吗?”他问校监。

“这是校规所定,由学生执行,教员在旁监督,是为强化行止教养,”校监丝毫不觉得有错,反倒看着周子兮道,“周小姐,你自己说,手上的伤如何而来?”

周子兮本来垂着双眼,此刻抬头,恰遇上唐竞的目光。

他是在对她说:你不用回答,只听着我问。

她竟也会意,又垂下眼去。

唐竞于是开口,亦对着周子兮道:“你不用怕,尽管说出来,手上的伤是哪位先生打的?还有那本书,是不是教员阅览室内所得?”

不等周子兮回答,校监已然气急,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绝无可能!”

于是,那一日便成了周子兮在圣安穆的最后一天。简单的衣物用品又被装起来,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待到两人上了车,唐竞才问她:“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消防斧。”周子兮回答。

“消防斧?”他意外,愈加不懂。

“舍监要宿舍长打我板子,我哪能叫她们得逞?”周子兮絮絮解释,“于是跑出去拿了走廊上的消防斧,哪知道有那么重!”

“所以其实是你自己扭伤?”唐竞冷笑,心里却并不后悔方才闹了那一场。

消防斧,认真的吗?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丫头胆子大到这地步。此地再待下去,怕是迟早要去巡捕房大牢里捞她。

而且,要不是最后诈了校监那一句,所谓传阅淫|书的罪名多半也得登上操行评语,在本城女中里传开来,叫他还怎么将这丫头塞进好学校里去?

但细想之下,又觉奇怪,他唐竞究竟是什么时候添了这看不得体罚的毛病?

自己读书分明也是被先生打着大的,或者更年幼的时候,跟在母亲身边,看见淳园新买来的女孩子受罚,那些又怎是区区教鞭可比?与女中里的千金们简直是两个世界里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

他有何必要去怜悯周子兮?又有什么资格去拯救她呢?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下,后悔也无益。

唐竞决定暂且放下不管,再看一眼身边的周子兮,竟也是一副悠然的神情,望着车窗外面的街景。

“那是本什么书?”他忽然问。

“什么什么书?”周子兮还是看外面,顾左右而言他。

“就是你藏在枕头下面那本。”唐竞冷笑,知她是回避,偏存心要她难堪。

不想她却是坦然回答:“劳伦斯的《彩虹》,也只有她们当是淫|书,简直就是大惊小怪。”

“这书在美国也遭禁,你究竟从哪里得的?”唐竞简直无语。

“在法国便不是,”周子兮回嘴,“而且编者按里分明写着,少女婚前必读,我不过就是自我学习。”

唐竞一时语塞,知她又拿那桩婚约说事,不屑再与她争辩,只随口揶揄一句:“那倒是巧了,明天见到吴律师,你可与他探讨,法国那些玩意儿他一定懂。”

“吴律师?”周子兮倒真来了兴致,“晴空丸案如今这样,他打算怎么办?”

方才与他讲话,她始终看着车窗外面,听见吴的名字,才整个人转过来。唐竞见她这样,心里竟有些悻悻。

“还能怎样?”他冷声反问,“事到如今,已不是一个律师可以左右,只看日本人怎么判了。”

周子兮还要再问,唐竞却不想再答,只兀自看路开车。周子兮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干脆也不理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她久不在上海,不识得路,直待车转过一个路口,已能看见麦德琳西点房的招牌,才知就快到家了。

“还要不要蛋糕?”唐竞忽然问。

她怔住,回头看着他,却发现他只是目视前方,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她再开口便也是全然不相干的话:“明天带我去哪里?”

唐竞瞟她一眼,本不想理睬,却也是没忍住。

“上回不是问我有没有枪吗?”他冷冷开口,话还没说完,已经看见周子兮眼中一亮。

一瞬间,竟似是照进心里去的一道光。

那感觉实在稀奇,连他自己都不禁怀疑,明日那一趟也许并不是为了给吴予培解闷,而是专为了眼前这丫头。

是夜,周子兮又睡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废了这样一番功夫才离开寄宿学校,麦德琳的菊芬却是再也不能来了。

她们可算是一起长大的,菊芬比她大着七八岁,与她一同读书才识了字,又靠着主人家给的一笔嫁妆,寻了个夫婿,开起这么一爿店来。的确,菊芬记着周家的情分,也愿意报答,但也不至于欠了那么多,以至于要把眼下好端端的日子搭进去。

方才经过西点房门口时,唐竞的那一问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已经都知道了。言语间的另一层意思便是警告——别难为他,连累了菊芬。

然而,周子兮关了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却是静静笑起来,口中喃喃自语:“你信不信?我其实不想逃。”

夜半,她又做梦,发现自己回到那片黑暗中,前方还是那一线灯光,人声与音乐声传来,渐渐丰富了细节。她又一次朝那里走去,静静地,屏息凝神,并非害怕叫门背后的人听到,而是不想惊扰已经久远的记忆。就像面对一片水镜,只有平静的时候才能映现出一些东西,直到再一次被一点细微的扰动掀起涟漪。

门后面有人在讲话:

“你可别取笑我了,颂尧……”

“怎么样?我给你出的主意好不好?”

她靠近,从门缝里看进去,却只见人影耸动。她抬起手,想要把门推开一点,门轴老旧,发出吱呀的一声。房里的男人闻声回头,一双眼睛对上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骤然惊醒,眼前还是熟悉的房间,淡淡月色隔窗照进来,洒落在地板上。

她起身,光着脚下床,轻轻转开房门。门外便是那条走廊,只是比梦中显得短小实在,尽头也无有灯光。

倒是楼下有电灯亮起来,一个娘姨探出头来问:“小姐要什么?”

“没有什么。”周子兮答,又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