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礼拜日一早,唐竞实践承诺,将周子兮接出女中。

只是有一件事,他未曾算好。这一天,他也答应了苏锦玲,点她的名字出堂差。

于他意料之外,锦玲上回试戏成功,在明星公司一部新戏中得到一个小角色,演的便是一个妓|女出身的姨太太,也算是本色表演。为着拍戏,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她时常需要外出。唐竞送佛送到西,也就得继续担着这白日宣淫的虚名。

当然,若是还需拍夜场戏,便是夜以继日。

于是,这一天,唐竞在华懋饭店门口接下锦玲,打发走雪芳听差的时候,周子兮正坐在马路对面的汽车里看着他们。

锦玲认得唐竞的奥斯丁轿车,见车里有人看她,便朝那里福了一福,还是如平常一般淡淡笑着,并不介意旁人对她的眼色,是一种稍带卑微的宠辱不惊。

这一场遭遇不过一刻功夫,却叫唐竞感觉略微的不妥。他并不介意别人说他每日召妓,可叫周子兮撞见,却令他有种奇妙的负罪感,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去往江边的路上,他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两种女人是不应该见面的。

哪怕在周子兮出嫁之后的某个时刻,不得不面对一两位四马路出身的姨太太,以张颂尧以往的品行来看,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此时,她的世界应当非黑即白,无暇而透明。

“方才那个是谁?”周子兮打断他的思绪。

“家中佣人。”唐竞随口回答。

“呵,”周子兮揶揄,“你家佣人穿小凤仙领子短袄与绣花缎鞋。”

“那你说她是什么人?”唐竞冷哼一声,懒得再找理由,料定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没有脸面对一个男人说出那两个字来。

却不曾想到周子兮会凑过来在他耳畔道:“她是不是……?你们是不是……?”

结果轮到他没脸,方向盘一歪,差点撞到路边的黄包车。

“坐好,”唐竞骂了一句,“你从哪里听来这些?!”

“你当我什么都不懂?”周子兮嗤之以鼻。

“你懂什么?”唐竞愈加嗤之以鼻。

周子兮不服,放话出来:“你尽管考我。”

唐竞语塞,这可叫他怎么考?

车开到渡口,远远便看见宝莉与吴予培。

唐竞带着周子兮下车,不等举手招呼,那两人已经走过来。吴予培照旧全副西装打扮,宝莉却是轻便,衬衫,布裤,袖口挽起,好不帅气。

“还以为只我们两个。”身边的周子兮撇嘴说了一句。

唐竞看她一眼,倒是有些不懂她这话究竟是何意,但眼前是宝莉对他笑着,其余琐碎也就暂时搁下不管了。

“我说过你也可以,只要你愿意。”宝莉对他道。

唐竞却答:“我只是带孩子郊游,顺道遇见你们,同路一程。”

宝莉又笑,点头接受这说辞。

周子兮却冷嗤,大约是因为“孩子”两个字。

唐竞仍旧置之不理,大手一挥带着一行人去坐船。

彼时的黄浦江尚未有春江轮渡,民间摆渡多是坐手摇橹船。他们今日却有一支小汽轮,也是唐竞早就安排下的。

虽已是夏末,但那天太阳甚好,唐竞看吴予培的打扮,存心做坏,借口船舱内狭小,只让两位女士坐在里面,拉吴予培到外面甲板上站着看江景。

不多时,吴予培便热得脱掉外套,更抽出一方白手帕揩着额上的汗。

唐竞瞧着他好笑,也望宝莉捉到这狼狈模样,但往船舱里看去,却见两位女士正促膝交谈。周子兮似乎早已忘了方才的不悦,投契到认真的地步。

“在说什么?”他过去问。

周子兮抬头看他一眼,答:“才知道华莱士小姐是《大陆报》记者,我正问她对包办婚姻怎么看。”

果然,唐竞心想,这丫头确是能抓住一切机会。但就他对宝莉的了解,料定周子兮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那华莱士小姐如何回答?”他于是问。

周子兮看一眼宝莉,而后总结:“婚姻是父权社会的骗局一场。”神情似懂非懂,却又深以为然。

唐竞一笑置之,倒不担心。他与宝莉约会过几次,早知这女人根本就不相信结婚这回事,不管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也足以自立去实践。但如此观念对英美妇女来说尚且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周子兮。她这样的女孩子总得找人结婚,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哪怕抗争了这份婚约,还有一众周氏宗亲等着替她做主。

他索性背起法条,试图了了她的妄念:“清末完成的第一次民法草案中明确写着,‘结婚须由父母允许’,1925年第二次民法草案中也还是如此,‘家属为婚姻、立嗣或出嗣者,须得家长同意’。”

却不想吴予培热得受不住,也趁机凑过来,开口便是火上浇油:“但是自由婚姻的观念也已经有相当的影响,并且还有判例,比如1915年大理院在解释相关法律问题时提出,婚姻须得当事人的同意。1922年1009号判例中亦有这样一条解释——婚姻需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对于不同意的子女,不能强制履行。”

唐竞一时语塞,见周子兮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简直要吐血。

吴予培却还没完:“我认得一位郑姓女律师,是我在巴黎念书时的前辈,她专门替女性打离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学兼职授课,对包办婚姻颇有见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她的讲座。”说罢便拿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空白处写了郑瑜女士的姓名与法政大学的地址上去。

周子兮连忙称谢,一脸乖巧在旁看着吴予培写字,又似有若无瞟一眼唐竞。

唐竞只想冷笑,心想那郑瑜常以沪上第一女律师自居,却恰好是他眼中另一个假道学,果然他慧眼识人没有看错,这女假道学竟与吴予培系师出同门。

不多时,汽轮靠岸。

吴予培与宝莉走在前面,唐竞下了船,回身欲搀一把周子兮,却见她还在看那张名片。

“就那么好看?”他冷嘲。

周子兮不以为意,站在船上居高临下打量他一番,道:“同为律师,仿佛还是吴先生看起来更像样一点。”

唐竞气结,碍着吴予培就在前面不远,压低声音反问:“他比我像?是因为脸比我白,还是因为近视眼?”

周子兮瞧着他笑而不答,只是收起名片,伸一只手过来扶在他臂膀上,轻捷地跳下船舷。

待四人弃船登岸,谢力已在此处侯了多时,一张长脸在阳光下晒得绯红。此时的他已算是鲍德温事务所的雇员,替唐竞办事,每月领薪。

这回来华栈码头,是谢力在此地第一趟出差办事,倒是不负重望,安排得极其妥帖。

只是那菜市街同人会中尽是浦东十八间本地人,少有会讲官话的,就算会一点也带浓重口音,与谢力这个广东佬鸡同鸭讲,越说越不明白。反倒是巡捕房与华栈码头管事的英国人倒还好沟通一些。

谢力于是先将四人带到水巡捕房,青帮在沪上的老头子本就是租界华探长出身,这捕房里自然是帮派的天下,此处的值班巡长对锦枫里来的人也是另眼相看。

宝莉与吴予培来码头数次,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手的查问笔录。她拿出照相机想要拍照,身旁一名西捕看见,意欲阻止,唐竞已示意谢力塞钞票过去。西捕于是笑纳,转身出去抽烟,只作不知。

然而再看这份笔录,不过区区几行字,其中所述也都与检察厅的报告一致——“孙桂行窃被抓,畏罪逃亡,不慎自伤致死。”总之是轻描淡写,得过且过。

正觉失望,吴予培伸手指出“报案人”一项,竟是空缺。

唐竞已然会意,几步走出去,叫了那巡长进来,问:“你们当夜登船,是因为接接到晴空丸上的船员报案?”

“不是,”巡长摇头,见他们注意到笔录中的疏漏,也不着慌,只是随口解释,“那天夜里是栈房的岸巡报告,当时匆忙,不曾记下报案人。”

“报告的是何事由?”唐竞又问。

“说是晴空丸上私藏军火。”巡长似乎也觉得有些滑稽。

“军火?”吴予培意外。

“对,连藏在哪里都说得有模有样。”巡长说下去,倒像是起了兴致。

“说是藏在哪儿了?”唐竞便也跟着表示惊奇。

“火炉间,”巡长回答,“还说要防日本人湮灭证据抛入黄浦江,叫我们先调两只划子过去守在船头船尾,再派人上船搜查。”

“叙述得如此详细,那岸巡却不曾记下报案人吗?”吴予培蹙眉质疑。

巡长沉下脸摇头,觉得此人甚是不给面子,揪住一点错漏不放。

“都是小事,”唐竞赶紧解围,又看谢力一眼,示意给钱,“当日值班岸巡是哪一位?我们过去问一声就知道了。”

巡长挠头,还没想出个所以,身后已有人道:“753号,严五。”

声音细嫩,唐竞回头,果然见是周子兮探进头来。

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外面去看墙上贴着的排班表,案发那天夜里华栈码头的值班岸巡确是一个警号753名叫严五的华捕。

再看今日排班,那岸巡严五轮休,不在栈房。

唐竞便向巡长打听住址,也是巧,此人住在十八间菜市街上,恰好就是他们原定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