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体的感觉也许是连接精神与肉体的唯一锁链吧。感官负责接收外部的讯息,而处理这些讯息的过程则是在内部进行。神经系统将假想领域化作实体。其问的对应如果没有精准地连接,那么自己的心即使不再属于自己,也都无所谓了。

珂允目前同时承受着肉体与精神的疼痛。两者虽然性质不同,彼此没有任何关联,但同样部在折磨着他。它们并没有混合在一起,而是在他的内部形成了互相增长的两股阴郁的被动。

肉体的疼痛是因为昨天被乌鸦攻击的结果。他全身上下的伤口都还在发痛。至于另一种疼痛…

珂允想起弟弟的脸孔。

弟弟的名字叫做襾铃(襾铃:日文中,珂允(kain)和襾铃(aberu)这两个名字与圣经中该隐(Cain)舆亚伯(abd)两兄弟的名字读音相近。(两字中文读音同“讶”))。

襾铃只比他小一岁,脸颊此他稍稍瘦削。小时候亲戚和邻居常说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像是双胞眙一样。

珂允很讨厌听别人这么说。

基本上,他很讨厌这世界上有人长得跟他一样。他相信自己和任何人都不相同,在这世上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人。这样才有存在的意义——即使彼此之间的差异微乎其微。

但让他感到更讨厌的是,他们的外表虽然相似,性格却刚好相反。珂允从小喜欢一个人看书或画画,而襾铃却非常好动,也很爱撒娇。他们是典型的长子和次子的个性。曾经有一阵子流行过以名人来划分兄长型或弟弟型的个性。兄长型的人个性坚毅朴实,弟弟型的人个性则奔放自由。艺术家、运动员大多是当弟弟的。当珂允听到这种说法,不禁感叹原来每个家庭都是一样的情况。兄长型的人就是比较吃亏。

就某种层面来看,这种划分刚好让珂允确保了自己一直在冀求的独立性。但由于他们外表相同,别人更会拿他们的内在来做比较。这就像是百米赛跑的选手和马拉松选手处在同一个起跑点一样。内在明明不同,外表却一模一样。

那么如果内在也相同,他会感觉比较好过吗……?

但他也不希望如此。

而他更讨厌的是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矛盾的心态,并一直为此感到困扰。

他永远必须扮演哥哥的角色。

“你是哥哥,应该振作一点。”

母亲常常这么说。

“你是哥哥,应该要忍耐。”

兄弟吵架的时候,大人一定会这样告诫他。

他总觉得自己是吃亏的一方。

每当看到和自己相像的弟弟,他就无法摆脱近乎自卑的感受。

他老是觉得母亲对自己较为严苛,却放纵弟弟襾铃。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但当时他真的觉得母亲偏袒弟弟。

“哥哥必须负担家庭的重任,所以要好好念书才行。”

母亲和亲戚常常这样说。当时的他不了解“家庭”的意义,只觉得别人都把沉重无比的担子压在他身上。更糟糕的是,如果他的学业成绩不够好,他甚至没有资格承担这个任务。

珂允只好勉为其难地用功念书。

在期末的成绩单上,他得到“五”(日本成绩单以一至五标示成绩,五为最高。)的科目比弟弟多。然而得到称赞的却是弟弟。理由是因为弟弟的成绩比上次进步许多,因此相对而言,弟弟似乎比他下了更大的工夫。

但从头到尾都在努力的明明就是自己,怎么说都是自己更胜一筹才对。可是“男孩子不应该为了小事情计较。”

亲戚们完全不了解珂允的感受,只会不负责任地做这种评论。

去百货公司买东西的时候,襾铃只要在餐厅前面哭闹说“我要吃松饼”

,母亲即使感到困扰,口中说“真拿你没办法”,但最终还是会答应他的要求。可是如果是珂允提出同样的要求,母亲就会斥责他说:“你是哥哥,应该要懂得忍耐才行。”

圣诞节的时候,当母亲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很拘谨地提出符合模范生形象的愿望——他总觉得这是别人对他的期待——说他要恐龙图监。襾铃要的则是遥控汽车。而他们也都得到了各自要求的礼物。虽然这不是襾铃的错,但珂允却对襾铃感到不满。体贴的弟弟虽然有时候也会借他玩,但毕竟那台遥控汽车是属于弟弟的。

如果他们两人相差很多,珂允大概也会认命。但每当别人说“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他心中就会充满无法道出的不满。

最深刻的打击是在母亲节发生的。直到今日,他都清楚地记得当天的情景。珂允送了母亲一双凉鞋,而襾铃送的是在粗纸上潦草的写上“槌背券”

和“帮忙家事券”的一套票券。珂允的礼物是省下平日的零用钱买的,但母亲却对弟弟的礼物感到更高兴。

“礼物还是亲手制作的比较好,这样才能感受到真诚的心意。”

她不只对襾铃这么说,还很感动地把弟弟的礼物拿给珂允看。在那之后的一个月当中,母亲完全忘了珂允送的礼物,逢人便炫耀襾铃送给她的“槌背券&帮忙家事券”。

自己也许并不受母亲的喜爱……珂允内心逐渐感到不安。

过了十三岁之后,两人的外表突然产生了明显的差异。

两人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面孔——这原本是珂允一直企求的结果,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这样的差异对珂允而言却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有襾铃变得越来越像个男子汉——这就是珂允的感受。弟弟进了篮球社,从国二便加入了校队。相对地,珂允在国二的时候得了肺炎,体格也比较瘦弱。他因为喜欢星星,参加了天文社,但不到一年就倒社了。在那之后他便没有参加社团,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

“珂允都很少带朋友到家里玩。”母亲常常这么说。弟弟的房间则常常挤满了社团的朋友。母亲这番话也许没有特别的含意,但残酷的言语却深深伤了珂允的心。

他总觉得弟弟往正面发展,自己则往负面发展。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尝试改变,也不是只会默默地怨天尤人。进了高中以后,珂允奋发图强,加入了体育社团。

也因此,过了一阵子珂允的外表便越来越像一名运动员。即使不和国中时单薄的体型相较,也可以看出他已经变得相当魁梧。他在手球方面的表现也进步到可以加入校队的程度。

然而这回却发生了奇妙的逆转作用。襾铃放弃参加社团,开始专心于学业。珂允也不了解弟弟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不过襾铃似乎天生资质就很不错,学业成绩一下子就超越了珂允。每次考试成绩公布,襾铃所有科目都处在二十名以内。

相反地,专心于社团活动的珂允则因为无法兼顾学业,成绩一落千丈。

之前常常抱怨珂允是“书果子”的母亲现在则反过来怨叹:“参加社团不是坏事,可是你的成绩也未免太差了。”

……珂允究竟应该怎么做?

如果只是母亲就算了,但连老师们也都比较喜欢襾铃,而襾铃也更受女孩子欢迎。

也许高中和国中不同,学业成绩好的人九九藏书网会比较吃香。而且不论再怎么锻炼身体,天生的性格也是无法改变的。襾铃的魅力随着成绩的上升而形成某种吸引众人的特质。他甚至被推选为学生会的干部。

珂允班上的女同学曾经请他代为转交给襾铃的情书。他虽然不愿当襾铃的信差,但看到对方认真的眼神就无法狠下心来拒绝。然而事后他才知道大家都在说“想要接近襾铃,只要透过珂允就行了”。这时他觉得心里某个珍贵的东西被击碎了。

但也许天底下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这并不是襾铃的错。他当然也明白。就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感到更生气“推敲”这个词有一个典故:诗人曾再三思索月下的和尚到底应该“推”门还是“敲”门。然而如果没有这段故事,经过贾岛深思熟虑的这首诗本身是否真的具有留存的价值?行为本身是任何人都可以执行的,但要得到结果,就必须要有天生的才能。

珂允的愤怒无从宣泄。

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社团方面,最终他也只当上一名候补球员。

然而在那时候,他还能勉强安慰自己:弟弟是弟弟,自己是自己——虽然真的很勉强。

没错,直到和茅子相逢并结婚为止。

珂允走到了门外。门前有一条平缓的下坡路。被踏平的泥土道路像一条弯曲的河流,缓缓地通往较宽的街道。街道上有几栋稻草屋顶的民房。和这些房子相比,拥有豪华门面和瓦片屋顶的千本家明显地富裕许多。蝉子果然是个“千金小姐”。

眼前的风景如实地显示了这里既不是市区也不是乡镇,而是未开发的村落。到处都是田园和没有铺柏油的道路。路边杂草丛生,连一根电线杆也没有,当然也不可能会有地下缆线。珂允想起刚刚那间房间里也没有电灯。远处有一条河流,河流对岸是田地和山峦。这里的景色就这么简单。但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少弟弟应该是这么想的。

珂允慢慢地往前走。太阳还在头顶上。

他走下三十公尺左右的下坡路。在一家种了柿子树的农家院子里,一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妇人正在用大脸盆洗衣服。待洗的衣物似乎累积了数日,桶子里装着堆积如山的湿衣服。妇人显示出不放过一丁点污渍的气魄,很用力地仔细搓洗着衣服。她的一双手臂相当粗壮。

这名女性不经意地抬起头往珂允的方向望了一下。当她看到珂允,似乎显得有些惊讶,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接着又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将视线移回脸盆,继续冼她的衣服。

这里虽然是一处封闭的村落,但似乎并没有特别排外的倾向。当然,这点从千本家对他的态度也可以得知。

“珂允先生。”

有人在斜坡上方叫他。是蝉子。她穿着草鞋,挥着手跑下坡。

“蝉子,你不是在练琴吗?”

“不练了,我现在没,心情弹琴。”

她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呵呵地笑了几声。

“没关系吗?你妈妈不会骂你?”

“没关系。状况不好的时候如果还硬练,就会养成不好的弹琴习懦,反而没办法进步。”

她编了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抓起珂允的手往前走。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对了,你要去哪里?”

“也没有特别要去哪,只是想要在附近晃一晃。”

珂允想要先观察一下这座村庄。他对这个村子仍旧一无所知。

“晃一晃?”

“嗯,我想去散步。”

“你穿这样会很显眼。”

“没办法。”珂允耸耸肩。看样子,这座村庄的居民虽然还不至于像古人那样剃发,却都穿着像是在演时代剧的衣服。衬衫和牛仔裤这种西洋文化的产物,在这里的人眼中看来想必非常奇怪吧。

然而他也不打算入境随俗地穿上和服。他比较喜欢自己穿惯的衣服。更何况即使假扮成村民的样子,在这么小的村庄里只要看到陌生的面孔,马上就知道是外地人了。

“这么说,你应该需要个向导啰。我来当你的导游吧。”蝉子说完就带着珂允前进,甚至也不问一下他想去哪里。当然即使她问了,珂允也无从回答。

他默默地跟随蝉子,沿着街道往西走。他看到几座格局很小的棚舍。伴随着粪便臭味传来的是牛的叫声。

“你昨天好像就是倒在这附近。我听爸爸说的。”

珂允也觉得这一带的风景有些熟悉。不过当时是傍晚,所以他也不是记得很清楚,只能从片断的回忆猜测应该就是这里。他往前望去,看到地上有一个脸盆大小的坑洞。他一定就是在那里绊倒的。这么说,前方就是他满身鲜血摔倒的地方了。然而经过了一个晚上,路面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仿佛那件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爸爸说如果晚一步,就很危险了。”

蝉子把声音压低,回头对珂允说。接着她又提起,三个月前有个五岁的男孩成了乌鸦的牺牲品。那起事件发生在河对岸的聚落,因此她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只知道他的母亲直到现在仍旧为此悲恸欲绝。

“而且因为那些乌鸦,今年的稻米和农作收获似乎也不怎么好。”

蝉子补充一句。她的口吻似乎觉得这件事反倒比较严重。

“真是麻烦的鸟类。”

“可是乌鸦是神明的使者,所以不能伤害它们。”

“乌鸦是使者?”

“嗯。”她的表情相当严肃,仿佛在替全村的人代言。

“也就是说,你们不能随便拿枪把它们射下来,只能持续抱持着矛盾的态度?”

“嗯。”

“这样下去,卫生所难道都不管吗?”

“卫生所?”

蝉子重复了一次,仿佛从未听过这个名词。

“那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什么是卫生所?”

“嗯。”

看样子她说的应该是实话。她现在的表情和刚刚找借口不练琴的时候完全不同,显得相当天真无那,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地图上没有标示的村庄”……珂允脑中闪过这样的句子。

“蝉子,这座村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

蝉子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反问。

“你们似乎不太常跟外面的人交流。”

“是啊。很少有外地人会到这里。就我所知,你是第三个来到这里的外地人。”

“三个?这个数字未免太少了吧?”

看样子这座村庄与外界完全绝缘。

“那么你们也不出去吗?”

“我们也不出去。”蝉子的回答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村子里没有对外的道路。而且除了山人以外,其他人也不能上山。”

“不能上山?”

“嗯,这是大镜的禁令。”

“大镜?”

珂允反问。这时蝉子以有些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他膏然不知道什么是大镜。

“外面没有大镜吗?”

“我不太懂你说的大镜是什么。”

大镜是这里的领主之类的吗?——珂允这样问她,她却反过来问:“什么是领主?”

“就是村子里最伟大的人。”

蝉子想了一会儿,说道:

“说到最伟大,大镜的确是最伟大的。这座村庄就是大镜创建的。不过他不是人。”

“不是人?”

“嗯,他虽然是人,却又不是人。”

“你这么说,我更加糊涂了。”

珂允露出困惑的表情。蝉子把食指伸到眼前,仿佛是在教一个笨学生数学问题的小学老师一般,得意地说: “大家都称他为现入神(以人类姿态显现于世间的神祗。)。”

“原来如此。”珂允总算懂了。也就是说,大镜是他们宗教的神明,身份却是人类——大概就类似所谓的教主吧。

“这么说,是大镜叫你们不要上山的?”

“对呀。而且不是现任的大镜下的命令,而是从以前的大镜就这样吩咐的。”

“可是为什么不能上山呢?”

“因为上山就会带入污秽。山被玷污了,河流也会玷污,田地也会因为污秽而不堪使用。只有山人因为要捕捉山猪、鹿和鸟兽之类的,大镜才特别通融他们上山。”

蝉子的表情相当认真。看来她对这样的说法坚信不疑。

“被玷污……”

珂允偷偷地叹了一口气。一项禁令,在神的旨意下成为绝对不可侵犯的条文。这项禁令支配了整个村庄,使他们与外界隔绝。这种事虽然斋特,但也不能当作笑话来看。在珂允居住的世界,女人也被禁止登上相扑擂台。这是相似的道理。

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禁令出现呢?

“这么说,如果像我这样的外地人进了村庄呢?我们当然也是经由山路过来的,难道不会玷污了山吗?”

“这个嘛,”蝉子想了一下。“应该没关系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你们毕竟不是这里的人。”

“也对,大镜应该也管不到从外地迷路跑进来的人吧。对了,这位大镜住在哪里呢?”

“大镜的宫殿里。”

蝉子指着北方的山丘。在深绿色的山腰一带,可以看到小小的一栋很像神社的建筑。那座建筑看起来像是正统的古代风格神社。或许这个宗教是属于神道系统的?

神社的外观和这座村庄一样,显得相当质朴。看样子,这位大镜和最近流行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神明应该有所区别。

“不过我们是不可能到那里的。”

蝉子摇摇手,马上补充一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容许一般人任意晋见,神明未免也太没有尊严了。珂允姑且回答了一句“我想也是”,假装不再坚持。

“对了,你要不要去鹭之池?那里的风景很漂亮。”

“好啊,就交给你决定吧。”

听珂允这么回答,蝉子便很高兴地说:“好,那我就带你去。”接着她便回头往东走,刚好顺着原路回去。

“话说回来,这座村庄最伟大的人是谁?”珂允继续问道。

“嗯,应该是菅平家和藤之宫家吧。我们这边的长老是菅平,河对岸是藤之宫。”

“在他们之上就是大镜罗?”

“嗯……感觉不太一样,不过勉强可以这么说吧。”

根据蝉子的说法,这座村子以镜川为界,划分为东西两个部分。西边由菅平管理,东边则由藤之宫管理。蝉子一家居住的村于属于西村,河对岸则属于东村。菅平和藤之宫分别是这两个地区的掌权者。所谓的“长老”大概就是像村长那样的地位吧。

他们回到通往千本家的叉路,继续往前走,便来到开阔的T字路口。纵横两条街道在此交会。这处叉路被称做稹之叉路。他们原本走来的那条路在此终结。南北走向的街道上,并列着稻草屋顶的民房。沿着这条路往北走,可以通往位于山腰的大镜宫殿。

“这么说,你们家是在菅平长老的管理之下口罗。不过我觉得你们家也很大啊。”

“我们家是小长老,只有统辖二十一户而己,根本不算什么。菅平家比我们家大很多。从这里因为被森林挡住了看不到,不过他们家有一道很宏伟的石墙,一直延续到门口。”

蝉子眯起眼睛,以羡慕的口吻这么说。像千本家这种小长老等级的家族,光是在西村也有六户之多,加上东村就有十几户了。也因此蝉子才说“不算什么”。不过在这个封闭的村子里,他们应该也属于名符其实的上流阶级吧。珂允一路上也看到几个村民,但都没有像蝉子这样穿着漂亮的衣服悠闲散步的人。

鹭之池就如蝉子所推荐的,是一处风光明媚的地方。水面有如玻璃般清澈,池畔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墨绿色的树林包围着这处寂静的空间。

脚边平坦的草丛似乎没有被任何人践踏过,自然形成平整的高度,并随风摇曳。这里没有一般草坪人工的气息。由于夏日已经接近尾声,草地上没有开花。不过套用蝉子的说法,当“春天这里开满了紫萝兰”,看起来一定会“染成一片华丽的舞台”吧。

舞台的主角是鹭之池命名由来的数十只白鹭。这些白鹭会以滑行般的姿态降落到水面,展露优雅的白色肢体。在观众大饱眼福之后,再度展开翅膀飞离,只留下池面静静的波纹。

但是这回珂允和蝉子连一只门鹭都没看到,自然也无缘观赏这场舞台秀T。

“真奇怪。每年这时候应该都看得到白鹭才对。不过就算没有白鹭,这里还是很不错吧?”

“的确。”

珂允弯下腰,将手伸向池面。池水的触感相当冰凉。水这种东西,在不同的场所就会给人不同的感受。有的像油一般黏附在手上,有的则像砂砾一般粗糙。一般而言,自来水给人无情的印象,井水较为温润,海水则具有分量。这口池子也许是因为水温比预期的低,摸起来感觉像是光滑的触感。

珂允捞起池水,水单的碎屑留在他的手掌上。

“对了,珂允先生。”蝉子也同样弯下腰,对他开口。

“什么事?”

“你在外面是做什么工作‘你一直都是旅人吗’”

“在当旅人之前,我是诗人。”

这当然是谎言。不过他一直憧憬当一名诗人。他也不知道理由,只是幻想着诗人过着漂泊流浪的生活。硬要找理由的话,大概就是这一点吸引他吧。

“诗人啊。感觉好像很好玩。”

“是啊。”

“那你编一首诗吧。”

“这个嘛……山的寂静,是白色的花。”

他虽然憧憬当诗人,却不会写诗。他既没有文学素养,也没有尝试过写作。这首诗也不是他写的,是山头火(山头火(1882-1940),日本俳句作家。)的作品。更何况这不是诗,而是俳句(俳句为一种短诗文体,以五(字)·七·五的格式呈现,通常只有一句话。)珂允很喜欢这首俳句,也喜欢写出这首俳句的山头火。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珂允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这首俳句真正的意义。这些文字让他联想到某种视觉印象,而这就是他喜欢它的理由。

“你的诗真短。”蝉子显得有些失望。

“我不喜欢长诗。”

“是吗?”

“是呀。”

蝉子轻轻拍打着水面,接着又要求他再念一次。珂允又朗诵了一次。她闭起眼睛,喃喃地说:“感觉满不错的。”

“虽然有些清淡,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吸引人吧。”

她伸出手指在水面上比划。

“对了,我也想到一首。”

“什么?”

“池子的寂静,是白色的鸟。”

“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蝉子嘻嘻地笑了出来。微风穿过树林,在整座池面上掀起和缓的涟漪之后,又穿过对岸的树木间,逃逸得无影无踪。

“你为什么不当诗人了?”

“因为当旅人对我来说变得比较重要。”

一为了追寻我的弟弟——最后这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喃喃自语。

但真的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吗?当旅人难道不是他一直向往的吗?这一个月来,除了对弟弟的复杂思念及焦虑之外,他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解放感。

当他来到陌生的城镇,在陌生的旅馆房间独自喝日本酒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全身都沐浴在舒适的疲劳之下。之前他不论工作到多累,都不曾体验过如此舒适的感受。

“你刚刚说过,我是第三个到这个村子的外人,对不对?”

“对呀,怎么了?”

蝉子抬起头,她垂下的黑发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

“另外两个人是谁?”

“来到村庄的外人还有乙骨先生和庚大人……乙骨先生大概是五年前来的吧。他现在是做人偶的师傅。他是在到村子之后才跟着蓑绪屋老师学的。跟他一起学习的松虫姊姊也曾称赞过他。乙骨先生的手艺真的很好,老师也给他很高的评价。”

“原来你还有一个姊姊。我只听说你有哥哥。”

这时蝉子脸上的友情蒙上了一层阴影。接着她轻轻地说:“有是有,可是她在不久前就过世了。”

“……是吗?真抱歉,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珂允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没关系。”蝉子勉强露出微笑,像是要努力忘却这件事。“我已经不再感到寂寞了。”

“那就好。”

“嗯,不要紧的,对了,我们刚刚谈到外人的话题。乙骨先生现在还住在东村,不过庚大人半年前就离开了。”

半年前……刚好是弟弟回家的时刻。珂允耐住急躁的心情,若无其事地问:

“这位名叫庚的人是什么时候到这个村子里的?”

“大概是一年前吧。他住在东村藤之宫长老管辖的地方,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一年前出现,半年后又离去的人物。他的行动模式和弟弟的情况相当吻合。珂允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你刚刚称呼他为庚大人——他是很了下起的人物吗?”

“对呀,他是大镜的禁卫大人。”

根据蝉子的说法,大镜宫殿除了本尊大镜之外,还有一名称作持统院的“随侍”以及十几名的“禁卫”。“随侍”的工作是负责在宫殿举行的大镜祭典事宜,也是唯一能够接近大镜的人类,地位应该类似所谓的神官。禁卫则是在随侍的管辖之下,负责管理宫殿以及与村民协调,专司事务及连络的工作。禁卫和随侍不同,平常无法接近大镜,比较像是跑杂务的。

不过即使是管杂务的,在这个村子里,获选为圣地成员的禁卫仍旧是最高的荣耀——当然如果能被选为随侍更好,但是其难度就像是要寻找掉在青绿色池子里的琉璃玉般。有权势的家庭都争相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宫殿里。

不过禁卫的成员是由大镜挑选的,因此要达成愿望也不容易。有时即使是小农民的儿子也有可能获选。

“我家只有哥哥一个儿子,所以没办法当禁卫。他得继承千本家才行。”蝉子说。

“可是外地人怎么能够突然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住呢?”

珂允有些惊讶地问。这就像是刚归化为日本籍的外国人突然当上官房长官(官房长官:日本国务大臣之一。)一样。

“这似乎是特例。爸爸一开始好像也不太敢相信会有这种事。不过既然是大镜指名的,那就没办法了。而且庚大人原本就很得人心,所以也没有人公开表示反对。”

很得人心吗……这句话和珂允是完全无缘的。弟弟从以前就很得人心。

每个人都仰慕他、信赖他。从小到大,打电话到家里的也是以弟弟的朋友压倒性居多。

“怎么了?”蝉子看到珂允突然不说话,好奇地问。

“不,没事。对了,庚大人都当上禁卫了,为什么会在半年前突然离开村子呢?”

“我也不知道。”

蝉子虽然回答得很快,但她似乎隐藏了某些事,说话的口吻显得有些心虚。

某本上,位居高位者如果突然离去,应该会被认为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毕竟庚当上禁卫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这种行为原本应该受到责难才对。但蝉子似乎没有指责的意思。如果全村的人都在责难庚的行为,那么蝉子为了隐藏本意,至少在珂允面前也应该装作赞同村民意见的样子。这么简单的演技应该难不倒她。但她既然没有这样做,那么也许不仅是蝉子,连村里的人也都约略知道庚离开村子的原因。这个推论虽然武断,但珂允相信自己没有猜错。

而这个原因或许就和弟弟三个月前的死亡密切相关。

不过他也不敢进一步追问。他不希望引起丝毫的怀疑。即使蝉子不在意,这座村庄里仍可能有其他人不希望庚的哥哥——也就是自己——来访。

“这么说,现在还待在村里的外地人就只剩下那位乙骨先生了。”

蝉子微微点头。“还有珂允先生。”她补充了一句。

“对了,珂允先生,外面是什么样的地方?”

“你有兴趣?”

“有一点点。”

“你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出乎意料之外地,蝉子摇了摇头。

“我不想到外面的世界。我听说那里不是很好的地方。”

“嗯,没错。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

也许是因为珂允的语气很肯定,蝉子也没有继续追问。

“小姐。”

回程的路上,一名在路旁田地里工作的青年抬起头,叫住了蝉子。他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左右,身材并不高,但和头仪一样属于劳动者的体格。一张圆脸看起来稚气未脱,额头显现出健康的光泽。

“笃郎,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整理田地。昨天乌鸦又出现了。对了,这位就是老爷说的……”

被称作笃郎的这名青年摘下头上绑的毛巾,以狐疑的眼神盯着珂允。这是珂允首度在这座村庄碰到如此排外的表情。

“对呀。他叫做珂允,是一位旅人士,”蝉子天真地介绍。“这位是我们家的佣人,叫做笃郎上。”

“我是珂允。”

珂允微微点头打招呼。

“你被乌鸦攻击的时候受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

“还好,可以勉强像这样散步了。”

“是笃郎去请哲人医生的。”蝉子说明。

“是吗?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珂允向他道谢。笃郎客气地挥挥手,露出白色的牙齿。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和脸上的笑容形成强烈的对比。

“别客气,车好没什么大碍。既然这样的话,你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吧?”

“你在说什么,笃郎!他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好,还得再多待几天才行。”

蝉子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满,只点点头说“对呀”。这时笃郎仍旧以怀疑的眼神看着珂允。

“对了,小姐。古琴的练习时间已经结束了吗?”

“结、结束了。”

蝉子结结巴巴地撒了谎,但她的声音却不自然地拉高。笃郎似乎也察觉到她在说谎。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怎么也跟爸爸说同样的话!”

蝉子赌气地把头转向旁边。

“可是,小姐——”

“真讨厌!”她不耐地说完,便硬拉着珂允的手臂说:“珂允先生,我们走吧。再见,笃郎。”

笃郎以无可奈何的表情站在原地。

“再见。”

珂允口中虽然这么说,但笃郎的眼神却让他颇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