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Ⅱ:锁活尸

人生天地阴阳间,一阴一阳之谓道。欲念生恶人间事,阴阳鬼术何处解,晋城北街渡灵馆,渡灵者,张淼南歌是也。

1

晚八点,晋城夜市,人头攒动。

烟火里混着各样的叫卖声,食物的香气驱散了整座城市的疲惫。

人们晃悠悠挑选着自己喜欢的食物,甭管白天你属于哪里,什么身份,来到这儿,都是个欢乐的食客。

在众多摊贩中,有个小伙比较特别。

他的小吃车在夜市边上,一个人经营,只卖炸玉米。

他在这儿大概也得有两年了,两年,别的摊主都已经熟络得不行。唯有他,总是守着自己的小车,有生意忙生意,没生意就沉默。

起初还有几个摊主来找他搭话,但久了见他一直也没啥反应,就都没了耐心。

在日复一日的忙碌里,人们学会了忽视这么个人,他成了彻底的夜市小透明,不过这却让他觉得心安。

因为不在意,就不会注意。

就像今天,他八点一刻就收了摊,却并没有一个人来问他句为什么。

摊主们习惯了他的古怪,也深知问什么他都不会回应,他将那些人的好奇心磨了个精光,他们不会来自讨没趣。

然而他收摊后,并没有走多远。他只是转了个圈,然后将小吃车开进了一处废弃的大院里。

这大院本来一年前是要拆的,但中间好像出了什么纠纷,就一直没有拆成。

这是个好地方,没人来,没人往,车子放在这儿不会被发现,也绝不会丢。

他将车子停好,换下自己油腻腻的工作服。

在夜市工作久了,人身上都透着一股子油烟气,他讨厌这股子油烟气,但好在简并不在意。

简优雅又有涵养,是唯一一个能和他聊得来的人,但凡有其他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将她从名单里划去。

但无奈,他别无选择,他能做的,就是让简尽量完整干净地离去。

八点四十,他准时按响了简家的门铃。简今晚特地打扮了一番,整个人有着看得出的兴奋。

看着这样的她,他心里忽觉得有些不忍,但没办法,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一切在计划中行进,时间渐渐走过九点半,眼看着到了简要睡觉的时间,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他说:“你相信吗,一个人会在世上完全消失,不留痕迹。”

简本来正扶着头打瞌睡,听了这话勉强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然后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只是笑了笑,然后自言自语般接着道:“我以前也不信,直到25岁那年,我杀了一个人。后来他消失了,真的,全世界都把他给忘了。”

他说着眼底爬上一丝哀伤,但嘴上的话却没停:“我再也找不到半点他存在的痕迹,但是我知道他存在过。我……我想他,我想让他回来,所以对不起了,简。”

他说着站起身,没等椅子上的人做出反应,抓起毛巾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匕首的冷光一闪而过,只留下满地的鲜红。

2

冬日已去,天气回暖。

沉重的棉服已被卸去,但这份沉重的心情,依旧没什么不同。

杨杭背着手站在别墅门口,他的对面,站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女人是报案者,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她说自己是这家雇的保洁,每隔三天上门来打扫一次卫生。

而屋中的死者,正是这家的业主,一名74岁的独居老太,老太大名林灵芝,但她更喜欢别人称她为简。

女人说,今早八点,她像往常一样,准时按下了老太家的门铃。

老太睡得早起得早,平时也总待在家里,所以她每次来,都是先按门铃。大多数情况下,不到五分钟,老太慈祥带笑的脸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然而今天没有,她按下门铃,等了许久,就是不见有人开门。

在重复按了几遍门铃依旧毫无回应后,她找到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出人意料,老太家里被收拾得格外干净。

她进屋先是绕了一圈,然后便去老太卧室找,然而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却把她吓了个半死。

她看见老太穿着黑底红花的旗袍平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腹部,手里还握着一束满天星。

而随着她慢慢走近,她的情绪终于全面崩溃。她发现,老太的右脚大脚趾已被人平整切下,而且脚底还被刻上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符号是梵语里的六,杨杭对此再熟悉不过。

在老太之前,类似的案件已经发生了五起,凶手只挑年纪大的独居者下手。作案后,他会在死者脚底刻下一个数字,数字标示着死亡顺序。

然而奇怪的是,凶手只是杀人,然后带走死者的大脚趾,至于死者家里的钱财首饰,他一样也不取。

就好像他作案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乐子,带走一点战利品就足够了。

这连环案困了杨杭三个多月,凶手狡猾得很,不留半点痕迹。

而与此同时,同事老刘从别墅出来,他走到杨杭身边,皱了皱眉:“老太太被捅了七刀,伤口集中在腹部。第一现场在客厅,但与前几起案子不同的是,凶手这次不仅清理了现场,还清理了死者。他给死者梳了头发,给死者换了衣服,还……还把死者腹部的口子都给缝上了。”

“缝上了?!”杨杭有些吃惊。

老刘点点头:“没错,真他娘的越来越变态了,不过这次也算有些收获。看,我们在老太床边发现了这个,目前猜测,应该是凶手给老太梳头时从他口袋里滑出来的。”

听了他这话,杨杭才注意到,老刘手里一直拎着一只小证据袋。袋子里躺着一张符纸,符纸的大小仅有平常符纸的十分之一。

杨杭惊喜地瞪大了眼,举起手机咔咔从各角度给这符纸拍了几张照。

“去调监控,然后查一下老太手里的花,什么时候买的、谁买的、从哪家花店买的都查清楚。这里有其他线索的话,给我打电话。”

杨杭噼里啪啦地扔下这段话,最后一个字飘进老刘耳朵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警车旁。

老刘向前撵了两步,然后扯着嗓子喊:“你干啥去?”

杨杭钻进车里,那句“渡灵馆”砸到地面上,留给老刘的只有绝尘而去的潇洒背影。

3

杨杭踏进渡灵馆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

新年刚过去不久,人们浸在喜悦的气氛里,对渡灵馆这种做死人生意的地方,多少有些忌讳。

渡灵馆这几天生意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只有张淼和南歌两个人,但他俩非常享受这种状态。

而杨杭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两人头对着头坐着,张淼抱着胳膊一脸正经地望着南歌,眼底满是戏谑。

南歌则低头看着手机,手指不断在屏幕上滑过,满脸焦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两人听到门边铜铃声响,默契抬头,四道目光同时落到了杨杭的身上。

杨杭被盯得一愣,本来要说的话瞬间变成了脑中的一片空白。

倒是南歌看见他,跟抓住了什么救星似的。

她站起来,一把揪住杨杭的胳膊,然后莫名其妙地哼了一段歌。没有歌词,只有一个简单的旋律。

末了她问杨杭:“你听过吗?”

“听过。”杨杭点点头调侃,“你不才刚唱了。”

南歌丢给他一个白眼,说:“正经点,说真的,这段旋律你没听过?你想想,前两年是不是有个电视剧挺火。男主角,挺帅的,眼角有一颗痣,是吧,你想想,还有主题曲……”

“你别引导我。”杨杭伸手将她打住,笑道,“我,人民公仆,不看电视剧。”

南歌鼓着腮帮子剜了他两眼,活像一只生气的河豚。

她收起手机,又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门边铜铃发出“铛铛”两声脆响。

来人不急着往里走,只弓着身子看门边立着的牌子。

牌子是张淼前几天新置的,上面写着:“阴阳鬼事,进门往左,结缘成愿,进门向右。”

眼看着来人转身右行,南歌忙将手机揣回兜里小跑过去。

而张淼也站起来,招呼杨杭进了内室。

而杨杭刚坐下,张淼便说:“昨晚上有人被害了?”

这情况杨杭不是第一次见,但每次被直接道出来由,他都忍不住问上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张淼皱着眉笑了:“但凡你去过现场,身上就会沾染些死者的阴气,这阴气很新鲜,但并不活泛。死者是位年纪较大的女性,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十点左右,横死,死亡和利器有关。”他说着顿了顿,又道,“这死者的死还存在着一定的连续性。”

听到这儿杨杭来了劲头:“什么连续性?”

“连环杀手?”张淼摇摇头,他知道杨杭期待着他能说出点关于凶手的信息,但能从死者阴气中得到的,也就这些了。

杨杭也不强求,只将今早发生的事向他叙述一遍,然后将手机里符纸的照片调出来,问:“这种符纸,你认识吗?”

张淼看了两眼,不答反笑:“你知道我和南歌刚刚在讨论什么吗?”

4

在杨杭进门两个小时之前,今早八点半,张淼提前到了渡灵馆。

离南歌生日还有不到一周,他最近在做一个护身符,准备南歌生日当天送给她。

做护身符不是个简单的活计,就像今天,他为了让护身符上的那只貔貅更有活性,早早就来渡灵馆翻查资料。

南歌今天来得稍晚一些,她昨晚和朋友一起去了夜市,大吃一顿然后在朋友家住了一晚。

和以往一样,生日当天,她会在家里举行一个生日聚会。聚会上有一个选歌环节,在和朋友商量曲目的时候,两人出现了分歧。

南歌她清楚记得,大概在两年前,有一个电视剧大火,那时她和朋友一起刷了两遍,对主题曲更是倒背如流。

但朋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还笑话她分不清做梦和现实了。

为了证明自己,南歌就想把这歌给朋友重新哼一遍,但一张嘴,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说不出两人看了什么电视剧,也想不起主题曲的歌词,费劲巴拉抠了半天,也只从脑子里抠出一段旋律。

被朋友笑话了一晚上,她气不过,来张淼这儿讨个公道。

张淼平日里不怎么追剧,但他却确确实实记得,两年前冬天,有一部都市爱情剧大火。男主就像南歌描述的那样,长得帅气,左眼眼角有一颗痣。

不仅如此,他还记得男主剧外的名字,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那名字,他简直太熟悉了。

男主叫张恒,而张淼的小名,也叫张恒。

“张淼”是赤脚和尚赐的,“张恒”是父母后来取的,恒字寓意持久,父母希望这小名能吊住张淼捡来的命,长长久久。

张淼在网上搜索了这个名字,但意外地,并没有关于这个演员的半点信息。

他心中疑惑,却逗着南歌,说让她按着百家姓将网上的男演员都对上一遍,总会找到的。

南歌也是执着,当下坐在那儿便开始搜索。

在南歌搜索的同时,张淼辗转几个网站。最后他发现,不管是那个男演员,还是那部电视剧,都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了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他说到这儿便停了,杨杭听得入迷,看他又故意卖关子似的,忍不住催促:“然后呢,这男演员哪儿去了?”

“消失了。”张淼低吸了口气,说,“被送去了鬼界。”

“鬼界?”

“没错。鬼界与人界相邻,游荡的多是不愿投入阴间的幽魂。”张淼说着面色沉了下来,再开口语气也低了半分,他说,“有一种邪术,叫锁活尸,就是将人杀死后,丢到鬼界。鬼气浸润,被杀者的魂魄便会锁在那死去的身体里,身体和鬼魂都被强行留在鬼界,他在人间的信息,也会被全数抹去。但行这种术法,施术之人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杨杭点点头,但却又听不出这和早上的凶杀案有什么关系。

张淼看出他的疑惑,紧接着又说:“锁活尸能施,自然就可以解。要想解这术法,需要往鬼界送七个新鲜的魂。你说老人脚底刻着梵文,这是统一的标记,这不仅绑着他们前往鬼界,也让鬼界的鬼知道他们是为了救谁而来。那些被割去的脚趾,最后会为被救的活尸,铺成离开鬼界的路。你这照片上的符纸,主要用来保持被切下的脚趾不腐。”

“依着这说法,凶手还会再杀人?”杨杭有些激动地站起身。

张淼点点头:“站在锁活尸的角度,是的。”

杨杭双手撑着桌子,大脑飞速旋转,他还未完全将张淼的话消化,那边老刘又打来了电话。

5

老刘在电话里说,老太太手里握着的那束满天星,是她在被害当天下午自己去花店买的。

老太告诉花店老板,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十几年没过生日了,她老伴活着的时候,还会在生日那天去给她买一束满天星。但老伴去世了,俩儿子又常年在国外,所以她也没了给自己过生日的兴致。

但终于,有人要陪她过生日了。

是个她孙子辈的小伙,小伙子脾气很好,也不烦她唠叨。

而老刘搜出了老太的日记,日记里写着,那小伙子叫张恒,他两周前敲开了老太的门,称自己是某组织的爱心志愿者,会时不时来陪她聊聊天。

张恒出现的时间,一般在下午三点至五点左右,保洁没见过这人。

经调查,那某组织也并不存在。

不过有一点,倒还是挺有用的。老太在日记里写,这张恒不仅是个志愿者,他还是个厨师,因为他身上总飘着一股子油烟气。

而尸检科那里,在老太头发上提取到了一些粉末,那粉末是市场上比较廉价的甘梅粉,多见于夜市。

虽不能确定凶手就是在夜市工作,但好歹这也算是有了个方向。

杨杭听完也忙收起了手机,出渡灵馆之前,张淼告诉他,自己是借命续命之人,他记得张恒,很正常。而南歌天生阴命,能量又强,所以能记得些模糊的片段,也正常。

不正常的,是这个化名为张恒的嫌疑人。被锁了活尸的人会在世界上完全消失,但只有杀他的人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换句话说,可能杀了张恒的人,就是那连环杀手。

但不知为何,现在这凶手却想把张恒再从鬼界拉回来。

杨杭得了这些信息,便马不停蹄地又投入工作。

而南歌花了一下午时间,也没找出那首自己哼过的歌。

她想着兴许是自己真的记糊涂了,但看张淼一脸讳莫如深的小表情,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或许是心里一直挂记着这事儿,南歌当晚便做了个噩梦。

6

梦里她出现在一个老别墅里,别墅里有点冷,但里面的装修很有品位。

她推开了一间卧室的门,床上坐着个老太,老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黑底红花的旗袍。她侧对着南歌,弓着身子抱着自己的脚在那儿瞧。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LMIN)

南歌走到她跟前,还没凑过去看,老太却光着脚从床上跳了下去。

她捂着肚子,走路一颠一颠,右脚不敢使劲儿似的。

南歌跟在她身后,两人从别墅后门出去,然后绕了个圈,到了一处废弃的大院。

院里啥都没有,空气中飘着多种食物混在一起的香气。南歌顺着老太的视线瞧,就见不远处,有一个小车快速离去的背影。

但天太黑了,她根本看不太清。

老太没在大院里多做停留,她打着赤脚追着车走,一双脚实打实踩在石头路上,南歌看着都肉疼。

很快,她走进一条夜市,南歌认得这里,这是前天晚上她和朋友吃饭的地儿。

那晚她俩八点半到这儿,晃了一个多小时,拖拖拉拉,最后十点多才走,走的时候还打包了不少东西。

她记得朋友还抱怨,那夜市边上卖炸玉米的小哥哥没来。

但这梦境,却很良心地在夜市边上给她补了个炸玉米的。不知道是不是朋友口中的小哥哥,反正人确实挺年轻的。

而老太走过炸玉米的小车,忽然开始挣扎,她似乎想停下来,但前面却有股力量一直匀速地将她向前拽。她见停不下来,忽然回头,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南歌。

老太的头完全拧到了脖子后面,但两只脚还是不断向前抬。

南歌觉得这时候自己是该感到害怕的,但没来由的,她却觉得悲伤。

她跟着老太走过夜市,穿过一道门,然后见到了很多……鬼魂。

这些鬼魂面上泛青,大部分都保留着自己从肉身脱离时的状态,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掉了脑袋,一句话总结,都不怎么好看。

但话也不能都说得太死,跟着老太走了半天,南歌发现,其实有个男鬼,虽然腹部血肉模糊,但脸还是好看的。

白白净净,五官立体,眉眼间英气十足。

他的左眼眼角有颗小痣,这让南歌想到自己纠结了一天的电视剧,那男主眼角也有一颗痣,但她记不得在哪边了。

不过可惜了,就算自己找不出答案,人拍电视剧的明星肯定还活着。这鬼运气不太好,要是他还活着的话,也可以试着去娱乐圈闯一闯。

也就是在这里,她一转眼,老太没了踪迹。

她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但脑袋昏昏的,整个身子也提不起劲儿。

7

收拾完拖着满身疲惫挪到渡灵馆,南歌忍不住和张淼分享自己的惊魂一夜。

这分享她是带着一点小心思的,她觉着张淼听完,能深刻地反省他自己昨天什么都不说的态度,然后给她点关于那主题曲的提示。

她其实对那首歌也没有很强的执念,只是这种明明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实在太磨人。

但张淼听完她的话,却掏出手机给杨杭打了个电话。

张淼没想到,杨杭昨日带来的阴气如此薄弱,南歌却还能将其中的能量提取转化到自己身上。

昨夜她重构起了老太鬼魂前往鬼界的场景,她的灵魂被吸收的能量吊出体外,跟着老太走完了全程,且在鬼界见到了消失的张恒。

在南歌意识里,这就是一段梦境,但对杨杭来说,这里面全都是线索。

虽然南歌依旧分不清梦境与回溯场景之间的区别,但除了感知情绪外,她已经可以察觉温度与气味的变换。

杨杭在接到电话后飞速赶到了渡灵馆。

从昨天打这儿出去到现在再进来,期间二十多个小时,他是一刻也没合过眼。

晋城一共三个比较大的夜市,他挨个查,查到今早上八点,还剩下一个。

但听到张淼电话里给出的信息,他将手里的笔录塞给一同出警的同事,然后便赶忙来了这里。

南歌到底经历了什么,张淼在电话里都说了,所以杨杭一进屋,便直奔南歌身边。

“那个大……大院在哪儿?”他顾不得调整呼吸,喘着粗气抓住南歌一只胳膊。

南歌有些不明就里,她挠挠头:“你要不先喝口水?”

时间太短,张淼没来得及把这事给南歌解释清楚,看着南歌一脸的茫然,他提了包上前将杨杭的手从南歌手臂上拿开。

“先去老别墅吧。”他说着眼神又望向南歌,“在车上给你解释。”

8

警车停在老太别墅前的时候,南歌已经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

想到自己昨夜竟然是灵魂出窍去了鬼界,她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但毕竟有要紧事要做,她下了车,熟门熟路地摸到别墅的后门,沿记忆绕了个圈,然后成功地找到了那个废弃的大院。

大院前、大院里都是土石路,很幸运,这里不仅有几道清晰的车辙印,还有不少明显的脚印。

杨杭打电话通知了局里,然后南歌才又带着二人去了夜市。

这是杨杭尚未排查的最后一个夜市,南歌一进夜市,打眼就看到了那辆炸玉米的小吃车。

那炸玉米的小哥站在车后,低着头似在休息。

杨杭说,这夜市一般五六点开始准备,谁准备好了谁就开始营业,营业到凌晨一点左右结束。

这儿的人昨晚得了通知,今早上六点,又带自己的家伙什儿来这里集了个合。

现在排查完了,留下了十名摊贩,他们车上的调味料里,都有甘梅粉。但这十个摊主都表示,案发时间自己就在夜市,作证的话,也只能互相作证。

南歌皱着眉挠了挠头,她记得张淼刚才说老太是在十点左右死的,但十点左右她和朋友还在这儿。

她伸手指向卖炸玉米的小哥,说:“十点左右他应该是不在的。”

而杨杭接着转向另一名摊主,问:“十点左右卖炸玉米的在这儿吗?”

摊主被问得发愣,半晌才青着脸憋出两个字:“在……吧。”

“在吧?”杨杭提眉,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而摊主看杨杭这副表情,愁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他边摆手边小声辩解:“这哪能记这么清楚呢,来了是做生意的,又不是看人的。再说了,徐畅这孩子平时闷声不响的,来去都不打声招呼,我这,我这……”

“别‘我这’了。”杨杭斜他一眼,转身便去了那炸玉米的小吃车前。

他倚在小车边上,沉默半天,开口却喊了声张恒。

那徐畅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过了大概有一分钟,他才抬了抬头,有些茫然地问:“您叫我?”

“当然……不是,你不是,叫徐畅。”杨杭边说边打量小吃车的轮胎,轮胎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干净”。

简直太干净了,一个常年来夜市出摊的人,竟然还会这么仔细地清理自己的轮胎。

他心里觉得八九不离十了,正巧,老刘又给他来了电话,他看似不经意地向着徐畅走近了些,然后将电话接通。

老刘一五一十将车辙印和脚印的鉴定结果读给他听。而杨杭边听着,边将信息与徐畅和小吃车进行比对。

徐畅其实心里早就慌了,看着杨杭脸色越陷越深,他的心也越跳越快。

他还有没做完的事,他不能坐以待毙。想到这儿,他微微向外挪了两步,然后撒开了腿开始狂奔。

杨杭反应快,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人就弹了出去。

张淼也随即跟上。

不过徐畅这人,看着身子骨单薄,其实也是真的单薄。跑了不到百米,没等杨杭追上,他自己先绊了一跤擦着地滑了老远。

杨杭将拳头攥得咔吱咔吱响,刹了车正准备把徐畅从地上拎起来,万没想到这小子还随身带着刀。

9

徐畅从怀里掏出匕首,脱了鞘,用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古来提高音量喊话都是为了气势,到了徐畅这里,只听得出他满心的恐惧。

“你们站住,再过来我就死在这里!”他喊得眼圈都红了,夹着厚重的鼻音,听起来倒真的有一丝誓要同归于尽的绝望。

这场面唬不住杨杭,但却让他头疼。

他接受过专门的训练,遇到这种情况,都有一套固定的程序,这程序可以浓缩成八个字,就是:以劝为本,见机行事。

但他在劝人方面,实在是不在行。

倒是张淼,做了这么些年渡灵的生意,人和鬼都接触了那么多,在这方面可以说是非常游刃有余了。

但张淼这会儿也顾不上徐畅,打从刚才开始,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紫色指灵符就开始扑扑直跳,追到这里,躁动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指灵符有两张,一张在张淼这里,另一张紧跟着孙光耀的鬼魂。

而南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把抓住张淼的胳膊。

她说:“这儿离鬼界的大门不远了。”

张淼点头,他早该想到了,孙光耀走投无路,夹着尾巴逃进了鬼界。

这个距离,足够他将孙光耀的鬼魂从鬼界扯出来,但眼看杨杭这正对峙着,现在将他扯出来,只能是添乱。

也不差这一会儿,张淼想着,还是等杨杭解决了眼前的问题。

但不管杨杭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徐畅都丝毫不为所动,他低低抽着气,脸色晦暗不明。

杨杭说得嘴皮子都酸了,不仅嗓子冒火,心里也是蹭蹭冒火。

沉默几秒,他决定,不劝了。他盯着徐畅,叹了口气说:“听着,你为什么杀人,杀人是为了什么,我都知道。只有一个问题,你老实交代,我算你认罪态度良好。”

“张恒,你都把他杀了,又何必……”

“我没有!”杨杭还没说完,那边徐畅却意外地激动起来。

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指缝里汗涔涔的,阳光一照有些发亮。

他的眼睛里窜起一团雾气,过了一会儿,才似终于接受事实般垂下了肩膀,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那时的他就像是被刺伤了的野兽,除了满心的怒火,什么都不剩。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选择自杀。

10

2016年12月25日,圣诞节,M城。

窗外莹莹飘雪,室内温暖如春。

徐畅抱着薯片瘫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只脚自然地搭在张恒腿上。

电视里,男女主跨过苦难,终于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明亮的色彩兑着演员的笑,隔着屏幕都透出满满的喜气。男主与女主对视一眼,在人们的祝福声中,慢慢靠近。

看到这儿,徐畅带着笑踹了张恒一脚,挑眉道:“看,你要和别人接吻啦。”

“我接吻你没见过?大惊小怪的。”张恒瘪嘴斜了他一眼,将他的腿拍开然后起身去了厨房。

徐畅低低啧了一声,看屏幕上已经转了广告,便顺手拿起手机。

无聊地刷了几条动态,手机上方的小黄灯微微闪了闪,一条消息“叮咚”弹了出来。

是刚刚那部电视剧的编剧兼导演,她今年不到四十,也算得上是个才女。

但才女也有才尽时,为了给张恒争取这个角色,徐畅已经和她签了协议,以后徐畅写的每一部小说,作者栏都将是这位才女的名字。

他成了别人的影子写手,但他心甘情愿。

他见证了张恒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从大学认识张恒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以后张恒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他对演戏的渴望,他的努力,徐畅都看在眼里。

早些年间,张恒的演艺之路并不顺利,张恒急得不行,徐畅也跟着他急。但无论怎样,两个人也只是干着急。

徐畅一直觉着自己挺笨的,他不像张恒,人长得好,也懂得为人处世。他是个只会写字的闷疙瘩,除了写小说,他什么都不会做。

但好在他写的东西有人看,这让他也赚了点小钱。

不过这些钱转眼就全数投到了张恒身上,大学到毕业,五年,虽然张恒已经开始接一些能活过三集的角色,但他始终没有大火。

眼看着张恒日渐消沉,徐畅这里突然有了个小机会。

有人看中了他的作品,联系他见上一面。而那人,就是那不到四十的女导演。

这人在娱乐圈小有名气,因着张恒的缘故,徐畅认得她的脸。

她婉转提出,自己想高价买下徐畅的作品,然后作为己用。换作以前,徐畅是不会同意的,但这次他突然蹦出个想法,他不要钱,只要这人考虑,用张恒做她下一部戏的男主角。

女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接下来签约拍戏,一切进展得顺利。

张恒也终于凭借这部电视剧,一炮而红。

而为了张恒以后的发展,徐畅也趁热打铁,与那女导演签了十年协议。

钱拿多拿少他不在意,重要的是张恒以后的演艺之路,终于有了保障。

而此刻这女导演,却约他一起过圣诞节。搞什么啊,徐畅撇撇嘴,回了两个字:“在忙。”

对方很快回了消息,内容却是:“你和张恒在一起?”

徐畅打字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瞄了眼正在厨房忙活的背影,然后又回:“没有。”

那边的人似乎是很满意,回话也少了点斟酌,但她发来的消息,却生生刺痛了徐畅的眼。

“我就说嘛,张恒一定是和Kiki在一起,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是要和女朋友在一起过。”

Kiki是这部戏的女主角,但张恒说过,这女孩太聒噪了,挺招人烦。徐畅盯着这一串字看了半天,半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张恒没有女朋友。”

而这句话发出,过了好久那边都没有再回复。就在徐畅以为结束了的时候,手机发出了一连串的提示音。

照片和视频像潮水般一股脑涌进他的手机,他挨个打开,又挨个关闭。

视频里的张恒,在湛蓝的海边,和Kiki拥抱热吻,俨然一副热恋情侣的模样。

他看完,拿着手机进了厨房。张恒正背对他做菜,听他进来,翻了翻菜说:“一会儿公司有个活动,菜都做好了,你一会儿一个人吃点,就睡吧。”

“去见Kiki的活动吗?”徐畅打着战问。

张恒明显一僵,回头正想辩解两句,却看到徐畅手机里的画面。

锅里的菜发出呲啦啦的声响,噼啪着还溅起点点油光。张恒与徐畅对视许久,终于开了口。

他说:“徐畅,人都是要向前走的。”

没有解释的话,但就这么一句,已经足够明白。

徐畅不可置信望着他,望了许久,才哽着道:“这么多年,我把一切都投到了你身上,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我甚至……”

他说着停了下来,与张恒一起住了那么久,他完全读得懂他的表情。

张恒……他什么都知道,但即使知道这一切,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

人都是要向前走的,可是他徐畅已经没有了未来。

那一刻的徐畅,完全被气愤蒙住了眼,他挥了一拳,又踹了一脚,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混乱中徐畅摸到了桌上的刀……

11

徐畅杀了张恒后,守着他的尸体坐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他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自首。打开门,却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圆脸男人,说自己知道这房里发生了什么,而他有办法让张恒完全消失。

徐畅起初不同意,但最后被说通了。他与男人达成协议,男人让张恒永远消失,而徐畅自愿交出自己的灵魂,待他死后,男人会来取。

张恒消失了,没人再记得他,除了徐畅。

没有了张恒,自然也没有了徐畅与导演的约定,但徐畅决定再也不写字了。

徐畅辗转来到晋城,租了房子,买了辆小吃车,在夜市炸玉米。笨手笨脚的他,能做好这一件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四个月前,突然有名医生找到他,医生详细地说出了那个圣诞节的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徐畅发作之际,他扔给了徐畅一个能让张恒重新回来的法子。

考虑一晚,第二天,徐畅想办法搞了几张华春街区的住户信息。

他开始杀人,先踩点避开监控,再接触死者。满足死者的愿望后,将他们杀掉。

他已经杀了六个,还差一个,就差一个,再有一个他就能……

想到这儿,徐畅猛地回过神来,他想起那医生曾给过他半截黑线,说事成后,扯了线,就能满足他任意一个愿望。

徐畅将黑线接在了佩戴的项链上。

或许……这是个可以逃脱的方法!

他扔了匕首,迅速将手探向脖子,杨杭以为他要搞什么小动作,扑上前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

但徐畅还是摸到了那项链,他一个使劲,项链从黑线处断裂。

然后孙光耀的鬼魂就从鬼界被召唤到了现场。

孙光耀看着眼前的景象,一阵发愣。他当初给这小子唤魂绳的时候,是想着等他事成,将脚趾夺了,然后把那七只鬼魂从鬼界扯出来然后自己吸收掉。

可是他万没料到,自己会落魄到今天这种地步。

但他跑不了了,张淼卸下背包,手做困阵,默念口诀的同时,一直带在身上的指灵符腾空跃起。

两张紫色的符纸在空中对接,发出的光形成一金色的管道,从上至下将孙光耀罩了起来。

孙光耀倒在了地上,他的魂魄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他起初还有些挣扎,但最后见挣扎无望,也就在强光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而那边,徐畅扯了项链,许愿自己马上回家,但一切都没改变。

他被杨杭按在了地上,因为人长得瘦又没有力气,所以即使杨杭仅箍着他的两条胳膊,他也完全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已尘埃落定,杨杭揪着徐畅站起来,而张淼紧盯着孙光耀。

在这之前,张淼一直本着渡灵为先的原则,孙光耀是第一个他亲手打散的鬼魂,但这一切都是孙光耀罪有应得。

孙光耀的鬼魂散得很快,但到了最后,他却突然睁了眼。

“你觉得杀了我,这一切就结束了?”孙光耀吊着细若悬丝的气,有进无出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不等张淼回答,他突然看向南歌,然后慢慢扯开了嘴角。

金光下沉,孙光耀被吞了个干净,而那两张符纸也交缠在一起,嘣的一声炸成了碎渣。

南歌被这声吓了一跳,杨杭也手上一松。

就是这么一松,徐畅弯腰往下一坠,扑通趴在了地上。他匍匐向前爬了两下,又被杨杭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但拎起来的同时,徐畅也摸到了那把先前被他丢掉的匕首。

在不到十秒的时间里,徐畅抬手抹了脖子。

皮肉被割裂时是完全没声音的,他一刀滑过去,末了才有些后知后觉的疼。看着自己的血喷泉般喷洒而出,徐畅的心却愈发沉静。

前半生像走马灯般从他眼前闪过,世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现在看,确实是这样。

他是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而现在一曲终了,弦崩琴碎,大红幕布落下,都散了。

12

事发三日后,渡灵馆。

天气变得愈来愈暖,这几天客人渐渐多了,所以但凡得了点清闲,张淼就喜欢在窗子前站站。

这么站,一来是为了舒活舒活筋骨,二来是就想被温暖的阳光绕着。

南歌不忙的时候也会陪他一起站,就像今天,两人各自忙完了手头的事儿,一左一右闭着眼沐浴阳光。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俩人携手在时光隧道里走着。一不小心,就咣当坠入了老年,走路慢了,说话也慢了,日子好像缩得很短,又好像被拉得很长。

就这样站了半天,张淼突然揽住南歌的肩膀,将她一把带进了怀里。

“如果说未来还藏着诸多凶险,你害怕吗?”他回过头眯着眼眨了眨,带着笑。

自那天从夜市回来后,孙光耀的话就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孙光耀已经魂飞魄散,但前方豺狼虎豹,依旧吉凶莫测。

南歌没有睁眼,只张开臂圈住了他的腰,轻轻摇了摇头。

在张淼设坛将那六名死者的鬼魂送去阴间那晚,她被徐畅的能量带到了夜市,她看见了孙光耀死前那诡黠的眼神。

但那又怎么样呢?谁的人生不是在浪里行,一浪拍过一浪又来。

什么都不怕,只要有张淼在,她就无所畏惧!

编者注:本文为《怪谈Ⅱ》第六篇,欢迎点击阅读精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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