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沧海遗珠

吴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称“昊十九”。他自号壶隐道人,工诗善书,书法学元人赵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其薄胎瓷器既薄又轻,光鉴照人,滋润透影,制作工艺已达到纯乎见釉、不见胎骨的地步。尤其擅制流霞盏、卵幕杯。所谓流霞盏,系盏色呈五彩流霞色泽,或如朱砂。所谓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莹白,一件重仅半铢。

“坯干不裂更须车,刀削圆光不少差。”

“此是修身正心事,一毫欠阙损光华(坯拉成后,必俟阴干,用模子印拍,再加镟削,乃使泥坯周正匀结。)。”

“画坯上釉蘸兼吹,一体匀圆糁絮宜。”

“只有青花先画料(青花瓷器,先从坯上画料,画毕上釉,小器蘸,大件吹,统称档釉。),出新花样总逢时。”

忽听到院子外有人叫道:“王五,你起来了吗?码头有人说你烧出了一件上好的青花,是不是真的?”却是赶早挑着担子到镇上卖菜的乡农。

周时臣忙出来应道:“这里出了事……”

乡农见院门大开,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先看到了周时臣,愣了一愣,才道:“这不是周公子吗?你在这里……”

忽留意到门槛前王五狰狞的死状,“妈呀”一声,丢了担子,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高喊道:“杀人了!周公子杀人了!”

周时臣听到自己被错认成杀人凶手,不由得苦笑。他料想自己难脱嫌疑,但既已被乡农认出面目,若是就此离去,嫌疑更大,只得留在院子中,等官差到来。

过了一会儿,附近景德医馆大夫梁葛先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他到门口看到究竟后,既不离开,也不进来,只站在原处,上下打量着周时臣。

周时臣颇为难堪,双手一摊,道:“我只是来找王五,想问问瓷器的事。”

梁葛道:“王五一向起早,不过周公子这样的贵人这么早来这种地方,倒是奇怪。”

周时臣道:“我刚从徽州会馆过来,有许多人可以证明我昨晚在那里。而王五和那边那位老者昨夜就已经死了,不是我杀人。”

梁葛点头道:“老夫知道,周公子不是凶手。”

周时臣奇道:“梁大夫知道?”

梁葛道:“王五胸口那刀,看情状入刀极深。那里是血脉要害之处,一刀进去,会有大量鲜血喷出,凶手不光手上,身上也定会染满血迹。而周公子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不像是刚杀了人的模样。”

周时臣道:“那么……”

梁葛连连摇头道:“我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管闲事,不管闲事。”转身便要离去。

周时臣忙问道:“桂花树下的老者是谁?是王五的亲眷吗?”

梁葛道:“不是,是老夫医馆的患者,名叫田水月。”

周时臣道:“田水月?”

梁葛道:“奇怪吧,像个妇人的名字。他来老夫这里就医,租住在医馆客房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周时臣道:“那他如何会死在这里?”

梁葛道:“这位田老先生人很奇怪,老夫看他谈吐,似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但不知怎么对制瓷有兴趣。每日定时灸艾(灸艾:是以点燃的艾绒或艾条等在体表的某些经穴或患病部位进行烧灼、熏烤,借其药物和艾燃烧以后所产生的温热的刺激作用,达到防病治病目的的一种方法。在中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操作简便,易于实施,安全性好,价格低廉,正确使用,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清人吴亦鼎在《神灸经纶》中说:“夫灸取于火,以火性热而至速,体柔而用刚,能消阴翳,走而不守,善入脏腑。取艾之辛香作炷,能下二经,入三阴、理气血,以治百病,效如反掌。”中国民间用拔火罐的方法治疗风湿病时,以艾草作为燃料效果更佳。)后,他便会跑来王五这里观看,听说偶尔还指点王五娘子画料。”

周时臣心念一动,问道:“田老先生也懂画坯?”

梁葛嗤笑一声,道:“懂个屁。都知道他又老又糊涂,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要不是他又病又老,王五多半早将他当作偷师者打了出去。”

周时臣道:“既然田老先生住在医馆,昨晚如何会来了王五家里?”

梁葛道:“这老夫可不知道。田水月身上有腿,随时可以离开。”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是哪里人氏?可有亲眷在世?”

梁葛道:“这个,田水月从来没提过。周公子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借住在那边瓷庄的叔嫂俩。田水月是跟那两个人一起来的,药钱也是那位大嫂原姑代他付讫。不过老夫说句实话,就算田水月昨晚不被人杀死,他人也快要入土了。七十来岁的人了,看情形,生活也过得不好,油尽灯枯,又是病痛缠身,死了反而是解脱。”

他是大夫,早已见惯病痛生死,谈起人间疾苦来,竟是出奇的冷静。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原来是跟原姑叔嫂一起来的。正好我有事想问梁大夫,那处瓷庄仍然属于广东商人樊高名下吗?”

梁葛道:“是啊。樊高将宅子委托给老夫看管,我会叫侄子定期去打扫。不过樊高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景德镇。或许是跟老夫一样,年纪大了,心情萧索,不愿意再往外跑了。”

周时臣道:“梁大夫最后一次见到樊高,是什么时候?”

梁葛道:“十年前吧。有一天老夫出门采药,正好在门前遇到樊高,很是意外。他的样子颇为狼狈,说是在鄱阳湖遇到了湖盗,船只、仆从、财物被尽数劫走,只有他一人跳水逃脱。”

周时臣道:“可还记得具体是哪一年?”

梁葛道:“这个老夫倒是记得很清楚,就是都帮窑主崔国懋过世的那一年春天。樊高来到景德镇,并不是特意来买瓷器,而是崔国懋病重后写信给他,说想临死前见老朋友一面,有重要事情商议。樊高为此专门赶来。可惜运气不好,没见到活人。他人到的时候,崔国懋已经死了。樊高因而很难过,长吁短叹,一句话也不说,我从来没见到他那样过。后来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顿了顿,又问道:“咦,奇怪了,周公子一大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又问东问西,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时臣见院子外已聚集了不少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人,便拉着梁葛离开,途中说了樊高瓷庄掘出两颗人头之事。

梁葛听说徽窑窑主陈仲美妻子江若兰昨日遇害,连说了三声“可惜”,这才道:“世上当真有案中案这等事?瓷庄就在医馆隔壁,老夫竟然不知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

周时臣道:“何巡捕没有张扬,掘出了人头,就带着兵卒走了。”

梁葛咋舌道:“院子里挖出了人头,那对叔嫂居然还敢住在里面?啧啧,当真是不信邪的人。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周时臣道:“是梁大夫将樊高瓷庄租给年二叔嫂的吗?”

梁葛道:“是我那侄子梁郁自作的主张。原姑的病很重,不是一时半刻能治好的,需要定期施针,得在镇上住上好几个月。一般病患都是选住在医馆客房,虽然简陋些,可就医方便,价格又比客栈便宜得多。但年二叔嫂似是很有钱,不想住在客房大通间。嫂嫂说住客栈,小叔子不同意。他二人在外面悄悄商议,正好被我侄子听见,便做主将隔壁瓷庄租给了他们。等到年二叔嫂搬进去后,老夫才知道经过,也不好立即赶人出来,干脆就算了。还想着等樊高再来景德镇,将租金还给本尊便是了。”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阿葛。”

梁葛是本地人氏,在镇上行医多年,虽有些老顽童性格,却受人敬重。旁人平日均尊称他“梁大夫”,忽听到有人喊“阿葛”,似是长辈称呼小辈一般,颇为有趣。梁葛却是又惊又喜,忙回身迎上去道:“师傅,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梁葛师傅是名六旬僧人,灰色僧袍,白眉白须,看上去极为慈蔼。那老僧道:“这些日子在山上采了不少草药,都晒好了,心想你用得上,正好今日寺里有人来镇上,贫僧便搭船给你送来。”

梁葛忙接过老僧手中的大布袋,连连赔罪,又道:“有劳师傅了。”忽想到周时臣还在旁边,忙介绍道:“周公子,这位是教我学医的师傅……”

周时臣道:“宝积寺惠印大师。”忙上前见礼。

惠印道:“多日不见,周公子可还好?”周时臣道:“托大师福,还好。”

梁葛愕然道:“师傅认得周公子?”

惠印笑道:“周公子曾多次到宝积寺布施,贫僧当然认得。”

梁葛道:“我倒是不知道周公子是个善主。”

周时臣笑道:“我也不知道惠印大师是梁大夫的师傅。”

梁葛顾不上再理会周时臣,忙道:“师傅赶早下山,累了吧?快些请屋里走,徒儿给您沏一壶上好的茶。”自引着惠印进医馆去了。

周时臣见天已大亮,便径直来到樊高瓷庄。应声开门的正是有病的嫂嫂原姑。她见到周时臣独自到来,很是惊讶,问道:“只有周公子一人吗?何巡捕和他手下官差们呢?”又指着院角道,“奴家和叔叔遵照嘱咐,再也没有过去踏足一步。”

周时臣道:“我不是为昨晚那件事来的……”

一语未毕,年二急急提着裤子冲了出来,似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一脸不快,喝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那情形,仿佛是吃醋的丈夫在嫉妒妻子跟别的男子交谈。

周时臣暗道:“这原姑虽然年纪大了,却仍然美貌可人。大概丈夫不放心她,特意交代了兄弟看得紧些。”心想年二虽然反应大了些,毕竟还算是人之常情,也不以为意,忙解释道:“我是为隔壁医馆病患田水月田老先生来的。”

原姑登时一惊,问道:“田老先生怎么了?”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昨夜被人杀死在王五家中。我听梁大夫说,他和二位一道来到医馆求医,又是原姑娘子替田老先生付了药钱,料想你们必然熟悉,所以想来打听一下他的来历。”

年二警觉地问道:“公子既不认得田老汉,如何还要打听这些?”

周时臣一时答不出来,心道:“年二问的也是。我追查瓷庄樊高一事,是因为答应了黄云霄。田老先生跟我非亲非故,我甚至都没见过他活着的样子,为什么要伸手管他的闲事?难道我心中已经认定王五是因为那件‘青花见五色’被杀,田老先生不过是错误的时机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连带被灭了口。那件‘青花见五色’在周窑烧成,我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

他尚不及回应,倒是原姑先柔声替他圆转道:“周公子不是杂帮会首吗?田老先生既不是都昌人,又不是徽州人,那么便算是杂帮人了,既已客死他乡,周公子有责任料理后面的事。”

年二半信半疑,问道:“这是这里的规矩吗?”

周时臣心道:“原来这原姑对三帮之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便顺势说道:“算是吧。另外王五是我杂帮的人,他平白无故地死于非命,我当然要查个清楚明白,好给杂帮上下一个交代。田老先生受王五牵累被杀,当然也要一并查明真相。”

年二道:“原来是这样。那好,实话告诉公子,我们根本就不认识田老汉。”

周时臣愕然问道:“那么二位如何知道田老先生既不是都昌人,又不是徽州人?”

年二道:“我阿嫂那么说,不过是听田老汉口音像是绍兴一带人氏。阿嫂倒也问过他家乡在哪里,他绝口不提,是个大大的怪人。”

原来年二、原姑是在来景德镇就医途中遇到的田水月。当时他疾病发作,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原姑看不过眼,便好心救了他,携着他来到景德医馆。田水月身上只有几文钱,根本就无力支付医药费用。原姑见他孤苦无依,十分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干脆好人做到底,主动替他付了银子。

周时臣这才知道究竟,立时起了佩服之心,忙赔礼道:“原来贵叔嫂是仗义救人,济困扶危。倒是我不明究竟,冒昧寻上门来追问,失礼了。”拱手辞了出去。

刚走到巷口,巡检司巡捕何寻便率领兵卒包抄了过来。兵卒各自拔出兵器,团团围住周时臣。

何寻道:“周公子,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整条街都在传你杀了王五。”周时臣道:“我知道。”

何寻道:“有证人亲眼看到你从王五家中出来,说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是这样吗?”周时臣道:“是。”

何寻道:“那好,我先得罪了。来人,搜一下周公子身上,看有无凶器。”

两名兵卒上前往周时臣身上摸索了一番,禀报道:“没有发现凶器。”

何寻正色道:“我自然不相信周公子杀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周公子才从江若兰命案脱身,为何今日一早又卷入双尸命案?”

周时臣不答,只问道:“仵作到了吗?”

何寻道:“到了。他本来是预备赶早到瓷庄查勘,早些弄完后便动身返回浮梁县衙的,不想又出了两起命案。”

周时臣道:“我先随何巡捕去命案现场看看。”

到王五院中时,仵作已验完王五尸首,正在勘检桂花树下的田水月。

何寻已知周时臣昨夜在徽州会馆中,忙问道:“人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仵作道:“大概后半夜。”

何寻道:“不是今日早上吗?”

仵作道:“决计不是。这两个人都死了近两个时辰了。”

何寻道:“周公子,你有昨夜不在这里的人证吗?”

周时臣道:“有,徽州会馆许多人看见了我,都可以作证。我是今早离开的会馆,会馆的门子、半路遇到的打更师傅,也都可以作证。另外,我还在瓷器街一带遇到了何巡捕的手下。”

何寻道:“我会派人一一去验证。在证实周公子的话属实之前,你不能随意离开。”

周时臣道:“那是当然。”又将所打听到的樊高瓷庄一事说了。

何寻凝思许久,才问道:“周公子怎么看?那骷髅会是樊高本人吗?”

周时臣道:“我不能确定。这附近的人都知道瓷庄是外地商人的,平日没有人住,所以丁记的丁旺青才刻意将江若兰人头扔进了瓷庄院子。有人刻意选择瓷庄作为埋头之处,也是正常。未必就是樊高本人遇害,首级被割下埋在那里。”

何寻道:“那好,我这就请陈通判签发公文到广东佛山,查明樊高下落。”招手叫过一名书吏,吩咐了一番,令他速速回巡检司向通判陈奇可禀报。又问道:“周公子赶早来到王五家,是因为那件‘青花见五色’吗?”

周时臣道:“是。我见到院子中二人遇害后,心想王五这等忠厚之人不会与人结怨,莫名遭受无妄之灾,多半是因为烧出了‘青花见五色’,于是自行进屋寻找,果然没有找到那件青花。”

瓷都以瓷器为本,某窑烧出绝色精品,瞬间便能传遍全镇。自青花问世以来,迄今为止,公认以吴窑吴明官成就最高,其人已逝,儿子不成气候,弟子也未能完全习得秘技,“青花见三色”多半就此失传,这就是吴明官暴死后市上吴窑青花价格狂涨数倍的原因。当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传开,轰动全城。尽管那件瓷器本身算不上尽善尽美,但“五色”较之之前号称顶级青花的“三色”,已是质的飞跃。况且那件青花瓶上所作《骑驴图》本身就是一件杰作,堪比当代丹青圣手。吴窑青花既已称雄,王五又雄踞其上,俨然有至尊青花之相,其价值及意义可想而知。

或许有人听到消息后,起了贪心,前来索买“青花见五色”,王五不肯相让;又或者干脆有人想做梁上君子,预备暗中窃取,却被王五撞见。两者相争下,来人恼怒之下将王五杀死。凑巧田水月听到动静,赶来查探,却被凶手一并灭口。凶手连杀两人,终于如愿得到“青花见五色”,携其从容离去。

也就是说,找到“青花见五色”,就能找到凶手。只是景德镇十万人口,各色青花加起来至少也有数万件,要从十三里陶镇寻觅一件青花,堪比大海里捞绣花针了。

周时臣又说了田水月来历。何寻叹道:“可怜异乡客,仅仅因为时机不巧,进来王五家院子,便横遭了毒手。”

仵作刚好验完田水月尸首,闻言忙告道:“这位田老先生不是在这里被杀的。他是在别处遇害,被人搬来院子,丢在了这里的。”

周时臣闻言大吃一惊,忙问道:“那么王五呢?”

仵作道:“王五是在自家门口遇害。看情形,凶手从院门进来后,王五听到动静,出来查看,刚跨出门槛,便被凶手抢上前一刀杀死。他跌坐了下来,正好靠在门框下,所以尸身未能倒下,保持姿势未变。”

王五要害中刀,血如泉涌,伤口以下半身及所坐之处尽是浓稠的血渍。而田水月却只有身上有血,虽然他年老体弱,气血远远不及王五,但绝不至于所卧之处一点儿血迹都没有,所以基本可以断定,他是在别处遇害,死后被人搬运到王五院子的。

周时臣问道:“他二人谁先被杀,谁后被杀?”

仵作道:“这个很难分辨。但从尸身发僵程度来看,就算有先有后,时辰也大致差不多,不会超过一刻工夫。而且两名死者中刀部位完全相同,伤口、刃深及手法也是一模一样。可以断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周时臣道:“会不会是凶手先杀了王五,逃走时遇到田水月,被对方看到面貌,不得已杀了对方灭口,再将尸体搬进王五院子,防止及时被人发现?”

何寻闻言,亦觉得有理,忙派兵卒到附近搜寻血迹,路程限定在两刻功夫之内。他自己则引着仵作到樊高瓷庄去勘验挖出骷髅的现场。周时臣有意留下来,上前仔细观察田水月的右手——

这位田老先生看起来风霜满面,双手却保养得很好,白白净净,手指长而纤细,右手食指第一关节外侧有明显的厚茧,这是长期握笔的结果。恰如大夫梁葛所言,他应该是个读书人。他对制瓷一窍不通,却出言指点王五妻子画料,多半是因为他精于画工,当然看不上王五妻子这等只求在坯上画上图形的粗浅功夫,终于忍不住出声指点。而王五妻子等人毫不将他的话当回事,要么是他不懂绘画,要么他艺术水准太高,王五娘子等人根本就没有与他对话的可能。以他双手及手指上磨出的老茧来看,极可能是后一种情况。

那么田水月会不会就是画出“青花见五色”的神秘高人呢?果真如此的话,可谓十分可悲了,他无意中创造了一件青花精品,而又因意外被杀,导致“青花见五色”极可能变成旷古绝伦。手工匠人,最叹惋的莫过于此。

刚好何寻折返回来,见周时臣蹲在田水月尸体边一动不动,很是奇怪,问道:“周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周时臣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没有,我只是一时走了神而已。”

何寻道:“樊高瓷庄那边已经完事了,仵作没发现什么新线索,也不能确认那骷髅到底是不是樊高,目下只好等广东佛山那边收到公文后回话了。”又告道:“我适才遇到了魏希光魏家娘子,她听说魏家老屋出了事,很是诧异,想进去看一看,后来听说屋里还住有叔嫂二人,便转身走了。”

周时臣料想魏希光必是听到自己卷入凶杀命案,心中忧虑,遂赶来打听消息,大约又在院门外看到自己没事,便转身走了。心中默默感动,却又有一丝酸楚。两情相悦,本是人间最美好之事,然他二人非但不能在一起,连偶尔遇见也得装出生疏的样子,以免旁人闲话。对于有情男女,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此。

忽有兵卒进来禀报道:“在南门头南边半里地的将军槐下发现了血迹。”

何寻闻言,忙与周时臣往南而来。

出王五家巷子不远,便发现了星星点点的血滴,虽然间断不连续,仍有迹可寻,一路洒到了两棵老槐树下。这两棵槐树是唐人所种,因并列在南门头外,如同守卫南大门的将军,故名“将军槐”,又称“唐槐”。一棵槐树树干边上有大片血迹,看似凶手先将田水月推到树干上,再出刀将其捅死。从老槐树到王五家,距离正好有一刻工夫。

问题来了,凶手杀害王五、夺取“青花见五色”后,匆匆离开命案现场,往南而行,大约预备到河边乘船逃离景德镇。先不说田水月为何深更半夜跑到老槐树下,此处距离王五家已远,凶手为何在这里遇到一个手无寸铁的老者后,忽然杀机大起,对其下了毒手,已经是怪事一桩。更怪的是,这里距离昌江不远,凶手杀人后,为何不就近将尸体丢入昌江,而要不辞辛苦地扛回来,丢进王五家院子中呢?

第一桩,有可能是田水月认识凶手,或是他看到了凶手身上的血迹,或是他也知道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看到凶手手上拿着那件珍品,上前盘问,凶手不得已,才杀了他灭口。但是昨晚前半夜月色清朗,后半夜忽然变天,天色昏暗,并无半点光亮。田水月老迈之人,走路都是颤颤巍巍,又怎么可能看到这些招来杀身之祸的证据?

第二桩就更难解释了,凶手既是宁可多杀一人灭口,足见要极力掩藏面容、行迹。而他只要趁天黑多走出二三十步,便可将田水月尸体丢入昌江中。即便天亮有人发现浮尸,尸体已出景德镇,多半快流到下游的鄱阳了。凶手却铤而走险,将尸体重新搬回王五家中,令两具尸体同处一院,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他想造成二人同院被杀的假象?可稍有经验的仵作即能发现田水月是死后被移尸,而且凶手没有清理老槐树下的血迹,无论如何总会有人发现端倪。

周时臣道:“关于第一桩,或许凶手是特意来找田水月,正好在将军槐遇到了他。”

何寻道:“为什么?凶手为什么会特意来寻一名又老又病的老人?”

周时臣道:“我们都知道王家娘子不可能是画出‘青花见五色’的人,这人极可能是田水月。他既然能画出第一件,应该还能画出第二件。就算内中有偶然因素,但多次尝试后也不难做到。或许凶手从王五口中问出了‘青花见五色’是田水月所画,想让他自己夺得的那件瓷器成为世上唯一一件‘青花见五色’珍品,所以特意寻来杀了原版画料的绘者。”

何寻道:“但田水月不是住在景德医馆中吗?他是自己半夜溜出来的,医馆的人都不知道。凶手不进医馆,怎么可能知道田水月出门来了将军槐下?”

周时臣道:“不错,这解释不通。那么最可能是凶手杀人离开王五院子时,正好被田水月看见。他一时好奇跟了过来,到将军槐附近时被凶手发现,遂杀其灭口。”

这倒是合情合理多了。景德医馆就在王五家隔壁,或许田水月因为病痛难以入眠,半夜起床出来溜达,无意中听到动静或看到什么,跟着凶手一路到了将军槐。他看到不寻常的事后不大声呼救,反而自己独力跟踪凶手,尽管有些不合常理,但既然景德医馆上下都说他是个怪人,也许这就是他怪异之处。只是这套说辞还是不能解释为何凶手杀人后不将尸体丢入昌江,反而要舍近求远,不辞辛劳地将田水月搬回王五院中。

何寻道:“我想到一个可能,昨夜一定有船停在这附近,虽然天色昏黑,但凶手仍然不想冒险。”

周时臣道:“既然天色昏黑,凶手也不想冒险,他自己又准备乘船逃离景德镇,为何不任由田水月的尸体留在将军槐下,何须多此一举?”

何寻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忙道:“周公子反驳得极是,现下我完全糊涂了。”

周时臣道:“这两件案子太蹊跷。何巡捕不妨先派人去乡下接王五妻儿回来处理后事,也许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再安排一些人手到码头打听看看,也许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什么。”

何寻道:“也只能如此了。”又道:“还得劳烦周公子跟我回一趟巡检司,录一份口供。”

周时臣道:“这是当然。”

走出几步,何寻忽然自笑了起来,道:“昨日是江若兰命案,周公子被我当场撞见身穿带血衣衫站在绸缎铺前。今日又是王五、田水月命案,周公子更是被菜农控告杀人。周公子,你算是跟我们巡检司杠上了。”

周时臣笑笑道:“所以我觉得很幸运。”

何寻大为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寻常人两日内接连卷入血光命案,可是觉得晦气得很呢。”

周时臣道:“若不是何巡捕精明能干,陈判官明察秋毫,我早就被当作疑凶关入大狱了,哪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说话。”

何寻玩笑道:“那么周公子还算心怀感激啰?我可是要索取回报的,周公子得帮我们巡检司侦破这三件案子。”

周时臣道:“三件案子?江若兰命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何寻道:“还有江若兰首级连带出的那件骷髅案啊。”

周时臣道:“哈,我倒是忘记它了。这几件案子,多多少少我都沾点边,理该效劳。”

何寻道:“依周公子所见,这件骷髅案要如何查起?我现在可完全是一头雾水,头还比往日大了三倍。”

周时臣听他说得有趣,忍俊不禁地笑了,想了想,才道:“骷髅案年代久远,线索极少,查起来极难。那座瓷庄既归广东商人樊高所有,怕是跟他不无干系,只能沿此查下去。当年樊高来景德镇,并不是特意来买瓷器,而是收到了崔窑窑主崔国懋的病危信,这才紧急赶来相会。或许崔家人知道些什么,不妨先去找他们了解一下。”

何寻道:“崔窑目下由崔国懋之子崔无忌掌管,他以都帮会首身份回家乡参加葬礼了,大概要过几日才会回来。”

周时臣道:“那么只能先等崔无忌回来再说了。那骷髅等了十年才得重见天日,也不在乎多等个两三日。”

到巡司署门前,正好遇到景德镇另一名窑壶公窑窑主吴为引着一群人往官署行来。

吴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称“昊十九”(过去认为“昊十九”是“吴十九”之误。1973年,江西都昌县出土了明吴昊十瓷墓,墓志有云:“吴公讳邦振,行昊十。号近泉先生,浮之景德镇人也。”吴昊十应是吴昊十九的兄辈,由此可知“昊十”和“昊十九”都是以行第称呼的一种叫法。)。他自号壶隐道人,工诗善书,书法学元人赵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巧于仿造宣、永两窑器,精细工巧,能得其神,后因同做仿古青花的都帮崔窑常常从中作梗,便只专心做薄胎瓷器。

其器既薄又轻,光鉴照人,滋润透影,制作工艺已达到纯乎见釉、不见胎骨的地步,技鸣于世,妙绝人间,世号“壶公窑”(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吴为所造的娇黄小方盂,凸雕九龙,出入于旭日海水,甚为可爱。有铭文:“钧尔陶兮文尔质,龙函润珠耀东壁。万历年吴为制。”字大二分许。英人大维德盗买去的淡黄凸雕花鸟插屏,也是吴为的得意之作。)。尤其擅制流霞盏、卵幕杯。所谓流霞盏,系盏色呈五彩流霞色泽,或如朱砂。所谓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莹白,妙极人巧,一件重仅半铢。

除此之外,吴为还利用自己的诗书特长,在薄胎瓷器上作画,配以诗书。对着亮光时,可以从背面看到胎面上的诗文图画图案,仿若透云望月,隔雾观山,绰约多姿,风韵别致。

因具谦谦君子之风,吴为与士人名流交往较多。嘉兴名士李日华(李日华:字君实,号竹懒,又号九疑,嘉兴(今浙江嘉兴)人。名士陈继儒(其人事迹见同系列小说《柳如是》)、冯梦祯(即大才女冯小青公公,本为嘉兴人,后寓居杭州西湖孤山)弟子,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进士。恬淡和易,与人无忤,好书画古玩,精于鉴赏,世称“博物君子”。时王惟俭(曾删定《宋史》自成一书)与董其昌(其人事迹见同系列小说《柳如是》)齐名,李日华亚之。为明代有名的艺术批评家。所作笔记,内容多论书画,笔调清隽,颇有小品意致。)得其流霞盏,赠诗云:“为觅丹砂到市廛,松声云影自壶天。凭君点出流霞盏,去泛兰亭九曲泉。”另一名士樊玉衡(樊玉衡:字以齐,黄冈(今湖北黄冈)人。万历十一年(1583年)进士。任广信推官,掌勘刑狱。后调任御史,因事贬任无为县判官。不久,调任全椒知县。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四月,因上书请早册立皇嗣事触怒明神宗及贵妃,神宗拟加罪,赖大学士赵志皋等力救得免。后以事受株连,被判戍雷州府(今广东雷州半岛大部地区)。明光宗即位后起为南京刑部主事。曾上书陈述任贤者远奸佞等十事,为光宗所嘉许。官终太常少卿。其人卷入涉及“国本之争”的“妖书案”,事详见同系列小说《明宫奇案》。)亦寄他一首诗:“宣窑薄甚永窑厚,天下驰名昊十九。更有小诗清动人,匡庐山下重回首。”可见壶公的名声。

不过吴为虽然制瓷技艺高超,却并不爱好金钱,称“浊富不如清贫”,隐居在南山作陶,淡泊人生,所居席门瓮牖,只以制瓷为乐。如此才艺,又是如此人品,自然备受同行敬重。

周时臣一见之下,忙迎上前招呼,这才看清楚吴为身后还跟着两名外国人,虽也是一身儒服,却是黄发绿眼,极是扎眼,不禁愣住。

人群中一名三十出头的文士笑道:“怎么,周兄只顾招呼壶公,竟不认识我了?”却是嘉兴名士李日华。周时臣曾为其烧制瓷器,知道他已中进士,正在邻近的九江府任职,却不知如何来了景德镇,颇为惊异。

吴为与周时臣是忘年交,忙道:“是老道失礼。周公子,我来为你一一介绍。”指着人群中的主要人物道:“这位是九江推官李日华李相公。这位是饶州推官吴正志吴相公。”

吴氏正是紫砂圣祖供春的旧主。周时臣听到“吴正志”的名字,不由得想起尚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树瘿壶来。

吴正志拱了拱手,道:“久仰周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仪表风范不同凡响。”

周时臣道:“过奖,过奖。”又指着吴正志身边的男子道:“这位是……”

李日华忙道:“他姓冯,名云将,是我恩师冯梦祯冯公的独生爱子。”

周时臣点点头,算作招呼,目光又落在两名外国男子身上。

吴为忙道:“这两位都是西国人士。这位是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这位是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李玛诺,近年来一直在南昌传教。”

自元代以来,罗马教廷不断以使节名义向中国派遣传教士,传教活动取得了很大进展,信徒多为蒙古人、色目人。然随着大元王朝灰飞烟灭、蒙古势力退出中原,天主教亦如退潮一般消散了。

入明后,中国尚在君权制下踯躅不前,欧洲却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社会变革,先后建立了民主国家,封建制度解体,资本主义萌芽。西班牙和葡萄牙作为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大肆对外扩张。罗马教廷亦大力支持,利用开辟的新航路积极从事传教活动,东方再度被纳入传教范围。

西班牙籍教士方济各·沙勿略最先尝试进入中国传教,由于大明闭关锁国,禁止外人进入,沙勿略只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登上了靠近广东台山县的上川岛,并在四个月后病死于岛上。其人虽然没有真正踏上中国内陆,但其传教热情却感动了中外天主教徒,被奉之为“远东开教之元勋”。

葡萄牙人占领澳门(澳门:时称壕镜澳,在香山县南虎跳门外,指澳门整个港湾,包括浪白岛在内。明初,暹罗(泰国)、占城(今属越南)、爪哇(今属印度尼西亚)、琉球(1871年前有琉球国。1972年,美军将琉球群岛移交给日本托管)、渤泥(今属文莱)诸国互市,俱在广州,设市舶司职掌其事。正德时,市舶司移于高州电白县。嘉靖十四年(1535年),指挥黄庆纳贿,请移电白市舶司于壕境,岁输课银二万两。澳门逐渐成为福建、广东商人和暹罗、爪哇、葡萄牙(时称佛郎机)等国商人贸易中心。后以葡萄牙人为多,诸国人畏惧,澳门遂被葡萄牙侵据。又,彼时葡萄牙火炮(即中国史籍所称红夷大炮)领先于世界。早在嘉靖九年(1530年),右都御史汪鋐上奏,建议用缴获的葡萄牙炮加强海防。他说,“佛郎机炮小者二十斤,可射六百步,用于墩台,每墩用一炮,以三人防守;大至七十斤以上,射程五—六里,则用于城堡,每堡用三门,以十防守,五里一墩,十里一堡,大小相依,远近相应”,海防可固。但由于将士不善用,终未作为明军装备。)后,大量传教士随之涌入。起初西方传教士认为西方文化远远高于中国文化,中国天主教徒亦被迫学习葡萄牙语,取葡萄牙名字。后来耶稣会远东视察员范礼安逐渐了解到中国的悠久文化,主张传教士应入乡随俗,遂安排罗明坚、利玛窦等传教士到澳门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

万历八年(1580年),罗明坚随商人去广州,操一口流利汉语,兼之熟悉中国礼仪,其彬彬有礼的举止赢得了当地官员的极大好感,获准居住在专门接待暹罗贡使的驿馆中。天主教中国之行终于迈出关键的一步。

万历十一年(1583年),罗明坚与利玛窦来到广东肇庆,在西门外建造了一座欧式建筑作为传教教堂。利玛窦心思机敏,他将欧洲带来的地图加以翻译标注,取名《山海舆地全图》,张挂在客厅里面,并将许多天文仪器公开展示,吸引了大量人前来观看。

起初,教堂由当地知府王泮亲题“仙花寺”三字,利玛窦便穿上僧服,自称“西僧”。后来他发现儒家文化在中国文化中居主流地位,遂脱掉袈裟,改穿儒服,自称“西儒”,并在中国人瞿太素的帮助下学习儒学经典。当他与人交谈时,往往能引经据典,由此博得士大夫的好感与信任。其后,利玛窦开始在南京、南昌辗转传教,大肆结交权贵阶层。

虽然利玛窦已有一定的影响力,然彼时中国内地极少能见到外国人,天主教亦是新鲜事物,几乎无人听过。令人意外的是,周时臣居然知道利玛窦的名字,上前握住其双手,诚恳地道:“久仰‘西儒’大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利玛窦倒是刚听说周时臣的名字不久,更谈不上认识,大为惊讶,忙问对方如何能知道自己。

周时臣笑道:“西儒刻印出版了一份《山海舆地全图》,这可是令人大开眼界之举。”

利玛窦在肇庆传教时,曾出版了第一份中文世界地图。有商人时常来往于江西、广东之间,知道周时臣外祖父吴岫是有名的舆地志收藏大家,特意送了这份地图给他。周时臣惊叹之下,打听地图来历,由是知道了利玛窦的名字。

利玛窦听了很是开心,笑道:“我那里还有许多天文仪器,可以观测天象。改日周公子有空,不妨到南昌一观。”

周时臣道:“当然,有机会一定要去。”又问起吴为等人如何会来这里。

原来利玛窦因听说景德镇为江西第一大镇,富商云集、人口喧嚣、经济繁荣远胜省会南昌,便向江西布政使司请求去镇上传教。景德镇自古民风彪悍,自三帮形成,更是争斗不断。江西布政使虽对天主教不怎么感冒,但既然是以教化民众为目的,试试也无妨,说不定会有什么效果,因而点头同意,并责成饶州府派人陪同利玛窦前往景德镇。饶州推官吴正志因与通判陈奇可私交颇好,便主动请缨,陪同传教士前来。九江府推官李日华则是因为另一位大名士汤显祖(汤显祖:江西临川人。从小便饱读诗书,性格刚正不阿,十四岁考中秀才,二十一岁考中举人。万历五年(1577年)进京赶考,因不肯接受首辅张居正拉拢,结果两次落第。直到万历十一年(1583年),即张居正死后次年,汤显祖才考中进士,时年三十三岁。但因其人耿直,不肯趋附新任首辅申时行,故仅能在南京任虚职。在职期间,与东林党人交往甚密。万历十九年(1591年),他又写了《论辅臣科臣疏》,揭发时政积弊,抨击朝廷,弹劾大臣,因而触怒了明神宗皇帝。之后被谪迁广东徐闻典史,后又调任浙江遂昌知县,在任上时惩治地方恶霸项应祥之子,项应祥(为妖书《续忧危竑议》落款者,事见同系列小说《明宫奇案》)怀恨在心,利用官职之便打压汤显祖。汤显祖一气之下弃官回乡,从此致力于戏剧和文学创作活动,终其一生。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略晚于本书故事发生时间),浮梁知县周起元筹资重建双溪书院后,特邀汤显祖到浮梁讲学。汤显祖欣然应聘,曾作《浮梁新作讲堂赋》,特别称赞浮梁茶叶及景德镇瓷器,称“今夫浮梁之茗,闻于天下,惟清惟馨,系其揉者。浮梁之瓷,莹于水玉,亦系其钧火候是足”。)最近向吏部告了长假,不日要返回家乡临川,将会路过浮梁,特提前来此,等待与其相会,正好在途中与吴正志一行座船相遇,遂联袂前来。

百姓教化是地方行政长官职责,该归到浮梁知县名下。因景德镇地处浮梁县城下游,利玛窦一行逆水而上,先到景德镇,预备先拜访驻镇通判陈奇可后,再派人往浮梁县城知会知县杨延槐。不想过镇外渡口时,正好远远见到吴为立于山坡之上。利玛窦见其人白发白须,一身道袍,衣带飘飘,仙风道骨,惊为天人。李日华认出吴为,因与其熟识,便干脆引众人下船,过去与他厮见。吴为遂引众人入壶公窑就座。虽是山居寒舍,却摆满瓷器书画,利玛窦一见之下,便叹为观止。众人一时舍不得离开,竟在吴为家中滞留了一夜,今日一早方才由他引路,寻来巡司署。

周时臣闻言,忙招手叫过何寻,道:“这位巡检司何巡捕,是陈通判手下第一得力之人,正好引各位进去拜会陈通判。”

吴正志道:“甚好,我这里有布政使司公文,这就请何巡捕带路。”

何寻忙道:“周公子一天一夜没有回过家,不妨先回周窑料理一下。这边有了进展和消息,我再来周窑寻你。”

周时臣道:“甚好。”

吴为道:“老道就送各位到这里了。欢迎随时再来寒舍做客。”

利玛窦却依依不舍,执住周时臣双手道:“周公子,我与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等到我拜会过陈通判、将正事安排妥当,再专程到府上拜访。”

周时臣听其口音中有浓重的广东腔,心念一动,忙道:“西儒一定要来。”又叫道:“李相公、吴相公,也欢迎几位来周窑做客,我做东请各位吃咸水粑。”

李玛诺好奇问道:“咸水粑是什么东西?”周时臣道:“人间第一美味。”

李日华笑道:“周公子,你认为咸水粑是人间第一美味,旁人未必放在眼里。”

周时臣忙道:“我家里新借了一位名厨,包教各位满意就是。”目送利玛窦一行进去官署,又转身招呼道:“吴公,难得你大驾光临镇上,这就去寒舍坐上一坐吧。”

吴为摇头道:“多谢周公子盛情,老道还有事,就不去打扰了。”顿了顿,又道:“不瞒周公子,老道并不是专程陪李相公等人来镇上,而是听说南门头王五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想去观赏观赏。”

周时臣忙告道:“壶公来晚了,王五昨夜遇害,‘青花见五色’也被人窃走。”大致说了经过。

吴为不免扼腕叹息,深以为恨,又问道:“周公子可有见到那件‘青花见五色’?”周时臣道:“见到了。”

吴为道:“如何?”周时臣道:“就瓷而论,算不上绝器,然那瓶上图画,非独有五色青花,还有大家之风,笔墨疏简,而意境深邃,绝对是件珍品。说起来,以画配瓷,很有几分壶公你的风格呢。”

吴为摇了摇头,长吁短叹许久,才道:“凶手贪图瓷器珍贵,取走‘青花见五色’也就罢了,又何须杀人,多害一条性命?周公子,你是我杂帮会首,王五亦是杂帮帮众,希望你能找出真凶,还匠人一个公道。”

周时臣道:“壶公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吴为便拱了拱手,怅然转身,忽又停步问道:“周公子可知道吴窑目下状况如何?”这“吴窑”,自是指徽帮吴明官窑了。

周时臣道:“仍然处在停滞状态。”

吴为道:“可惜了。”似乎还想多问点什么,最终道:“老道还是自己去吴窑看看吧。”

周时臣道:“可要我陪您老人家前往?”

吴为道:“不必,周公子请自去忙,老道也只是随意逛逛。”

正好李日华又转身出来,听说吴为要去吴明官吴窑,忙道:“我受九江府同僚委托,带了一封家信给吴明官娘子,也要走一趟吴窑,正好与壶公一道前往。”又道:“周兄,我还要在浮梁滞留一段时日,你我回头再聊。”

周时臣道:“甚好,我在周窑随时恭候大驾。”

他一直目送吴为、李日华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转身,一路北行回来周窑。正要进门时,又想起了什么,微一迟疑,即过家门不入,继续北行,径直来到西河口的魏氏作坊。

景德镇的作坊外形上跟普通家居庭院没什么两样,独立朴素幽静。但内部却分作许多工房,与生产工艺紧密结合,布置紧凑,方便操作,构造巧妙,经济适用。

四五六七四个月是挛窑淡季,作坊佣工本少,又逢变工节假期,静悄悄不见一人。进来中院,才看到珠妹在院子中过滤米浆。珠妹即是当年被御窑厂买来祭窑的女子,后被魏希光救下。她恼恨父母竟为五两银子将她卖掉,不愿意再回家乡,遂留在魏希光身边作帮手。

珠妹转头见到周时臣进来,忙扬声叫道:“魏姊姊,周公子来啦!”不见人应,便道:“周公子,你自己进去吧。魏姊姊也是刚从外面进来不久,大约正歇口气,没听见我叫唤。”

周时臣道了声谢,自行进堂,正好遇到魏希光自内堂出来。她娇羞中颇见愠色,道:“你没事不回家好好待着,又来这里做什么?”周时臣道:“我来看看。”

魏希光道:“看什么?”

周时臣道:“看……”见珠妹赶进来斟茶,便改口道:“正好昨天刚烧完一窑瓷器,接下来预备歇上十天半月。想趁空档,请娘子去窑房看看,看有没有需要修补。”

魏希光也随口敷衍道:“这么点小事,随便叫人带个口信就行,还劳周公子亲自跑一趟吗?”

周时臣道:“前些日周窑一直在赶工,佣工们辛苦,除了吴祥瑞还在,其他人都放假了,没有跑腿的人。况且请娘子补窑是大事,还得我亲自来一趟。”

珠妹从旁听到,不无得意地道:“那倒是。魏姊姊身怀绝技,是魏氏唯一传人。镇上每有挛窑活计,都是窑主亲自前来相请呢。”

魏希光便吩咐道:“珠妹,你把过好的米浆拿去后面装坛密封,再收进地窖里。”珠妹应了一声。

魏希光等珠妹走远,这才问道:“你从南门头王五家回来,还没有回家吗?”周时臣道:“没有。”

魏希光道:“唉,周郎,你还是早些找个贤惠女子做妻子吧,不然我心中难安。”

周时臣正色道:“我们说好了的,如果我不愿意再等,便会自行娶妻生子,无须希娘催促。”

魏希光道:“可是我不能嫁给你,不仅不能嫁给周郎你,也不能嫁给世上任何男子。我曾当着家父,以亡母的名义立过重誓,周郎在我身上只会空耗岁月。”

周时臣道:“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顿了顿,又道:“况且也不是空耗岁月,我仍然时时能看到你。”

忽听到外面有女子声音叫道:“魏希光魏娘子是住这里吗?”

魏希光闻声便道:“我得出去迎客,周郎你也走吧,没事不要再来了。有人起了疑心,还问我是不是和你一道去宝积寺上过香,说是有人见到过。”

周时臣道:“是谁?”魏希光道:“驻厂巡检方何。”

周时臣道:“我就知道,自从我上次拒绝御窑厂派烧后,方何和他的顶头上司潘相一直想找我的茬儿。”

明初在景德镇设立御窑厂,专门烧造官窑器供宫廷使用。景德镇官窑一直拥有最好的资源,不但独占优质的瓷土和青料——凡上乘陶土,多被列“官土”,如景德镇东乡出产的“麻仓土”,质地细腻,成为御窑厂的专用瓷土,禁止民窑采用。进口青料苏泥勃青、回青等,均被朝廷垄断——占用最熟练的制瓷工匠,还以禁止民间烧制主流瓷器如青花等来限制、阻碍民窑的发展。由于故步自封,兼之官窑工匠没有生产积极性,到明代中后期,景德镇官窑已完全丧失资源优势,开始走向衰落,在技术上更远远不及有实力的民窑。

当时宫廷用瓷由工部掌管,每年通过工部向景德镇官窑颁布所需烧造瓷器的限定数额,称为“部限”。除此之外,还有宫廷因临时需要而加派的任务,称为“钦限”。嘉靖以后,朝廷下达的瓷器烧造数激增,加上御窑厂自身的危机,一般只能完成“部限”。为了上缴足够的御用瓷器,官窑不得不与民窑合作,将“钦限”成型后分派给民窑完成焙烧,即所谓“官搭民烧”,简称“派烧”,即史书所载“旧规本厂凡遇部限瓷器,照常烧造,不预散窑。惟钦限瓷器数多限逼,一时凑办不及,则分派散窑,择其堪用者凑解,固一时之权法也”。

本来御窑制度的建立,便是为了替朝廷垄断优质原料及优秀工匠,其技艺更秘不外传,甚至民间难得见到官窑所制瓷器。民窑发展之初,亦希望能学习官窑的经验技术,所谓“一切官窑等,诸秘色,上方珍品,宝贵甚至,自非近御侍从贵戚巨邸,不能袭受恩泽,赏资频仍。若被穷县酸儒,风尘骚客,虽或生逢并世,躬际圣明,阁观灵威,莫窥禁青”。然由于朝廷保密甚严,又采取种种措施限制民窑发展,民间匠人欲窥内府秘藏,亦是不大容易。“官搭民烧”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口,令民窑正大光明地有机会接触到宫廷用瓷,因而派烧初行时,是极受民窑欢迎的。甚至有民窑不择手段地谋取派烧机会,以获取官窑生产的技术及优质原料,提高自身烧造技术。

然弊端亦随之而来。官窑所付偿银偏低,往往不够烧造成本。“官搭民烧”之器通常“细腻脆薄,最为难成”,且承差民窑“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器”,否则由民窑赔偿。

不仅如此,派烧瓷器成器后,还要经过御窑厂的反复挑选。若民窑无法烧造或挑选者认为不合格,御窑厂就将它自己烧制的瓷器高价卖给民窑,让民窑用这些买来的高价瓷器充作成品,再上交给御器厂,即所谓“官匠因循,管厂之官,乃以散之民窑,历岁相仍。民窑赔赃,习以为常”。

“派烧”形成制度后,演变成对民窑的一种变相盘剥。被选中的民窑多消极对抗,常出现“乘限期紧,并多以歪斜浅淡瓷器塞责,厂官事逼,姑收凑解”,以至“钦限器皿屡至愆期”的情况。发展到后来,有实力的民窑干脆以各种借口婉言谢绝,知名窑主如都昌崔国懋、徽州吴明官均拒绝过派烧。

都昌崔国懋称雄瓷业时,御窑厂督陶官由地方官员兼任,崔氏一口拒绝,背后还有几万好强斗狠的都昌人,官窑也没法子。吴明官非但拒绝过地方督陶官,还当面推过矿税使太监潘相的派烧,前者倒也罢了,后者一度恼羞成怒,仗着有万历皇帝作靠山,预备报复。然众多徽商动用各种力量保护吴氏,朝中弹劾潘相的奏章前仆后继,万历皇帝便一概不理——既不理睬朝臣,亦不理睬潘相,事情这才勉强作罢。

吴明官拒绝派烧后不久,潘相又找上了周时臣。景德镇六大名窑中,崔窑、吴窑、周窑最有能力接受御窑厂派烧,既然崔国懋、吴明官先后拒绝过官窑,周时臣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周氏自知没有都帮、徽帮那般强大的后盾,但仍断然拒绝了潘相,不为别的,只为对不合体制的矿税监的抗议。潘相大怒,当着通判陈奇可的面扬言要拿周时臣开刀,好好整治民窑,被陈奇可不痛不痒地挡了回去。大概万历皇帝也不满意潘相迟迟监烧不出自己百年后所需要的龙缸,其人恩宠日微,这件事才暂时按下,没有续接下文。

魏希光既在御窑厂当差,对诸多内幕颇为清楚,叮嘱道:“潘相有皇命压着,心思只在龙缸上,可能一时顾不上对付周郎。不过那方何可不是好人,周郎你千万要小心。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听到外面又有人叫“魏家娘子”,忙应道:“来啦。”

出来一看,外庭院中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娴静美丽。

魏希光道:“我就是魏希光,娘子是……”

那妇人道:“奴家是……”忽一眼看到周时臣,愣了一愣,笑道:“周公子,你也在这里?”竟是那外地来浮梁就医的患者原姑。

周时臣亦讶然道:“娘子来这里做什么?”言外之意,这里是工坊,并不是售卖首饰、绸缎的商铺。

原姑道:“我听说魏娘子是御窑厂唯一一名女匠人,很是好奇,想来看看。周公子莫笑,我也是闲的,因为实在无事可做,在本地又不认识什么人。”

魏希光道:“这位娘子是……”

周时臣便大致说了原姑来历。魏希光忙道:“娘子原来身患疾病,倒是我怠慢了,快些请屋里坐。”

周时臣便就此告辞。魏希光道:“周公子的事我记下了。这几日得闲,我便和珠妹去看周窑情状,若需要修补,再安排日程。”

周时臣道:“是,多谢。”

出来作坊时,却见原姑的小叔子年二正在大门边徘徊,模样颇为局促。年二见到周时臣,先是一愣,随即又生出满脸警觉来,问道:“周公子在这里做什么?怎么到哪里都能遇到你?”

周时臣颇为不快,道:“我是窑主,这里是挛窑作坊,我来这里有什么奇怪?倒是你们叔嫂……”没有继续说完,摇摇头自去了。

景德镇既是瓷都,以陶瓷手工业著称,瓷业习俗已深深影响民众的日常生活。建筑亦具有独特的地域特色,大多跟瓷业有关,号称“陶舍重重”。周窑便是典型集生产、家居于一体的建筑,在构造、砌筑等方面有许多独特和巧妙之处。其外表跟魏氏作坊一样,也是普通的家居庭院,但却分为内中外三进独立的院子——

外院是坯房,由正间、廒间和泥房三座单体建筑组合而成。中院是窑房,是完成存坯、装匣、烧炼、开窑和拣选等工序的场所。后院则是窑主居处。中、后院之间,隔有一座小花园,以穿廊相连。另有窑炉,开在中院西首的向阳岭上。整座周窑呈葫芦形状,中院窑房最大,外院坯房次之,后院因是个人生活场所,相对较小。

回来周窑,徒弟吴祥瑞见周时臣回来,忙迎上来叫道:“窑主!”

周时臣道:“怎么还叫窑主?”

吴祥瑞大喜过望,忙改口道:“师傅!”

他按照习俗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周时臣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草鞋(瓷业分工明细化后,成规模的手工作坊一般是以“草鞋”计算人工数。据说名词之来源,系过去工人做副坯就要一双草鞋钱,故景德镇又称“草鞋码头”。一双草鞋的窑户,通常有装坯一人(兼二码头、三码头、打杂),做坯半人,利坯二人,雕削二人,徒弟一人,老板(俗称窑主)兼管事,二老板(老板的妻子)兼伙夫。这是资本最小者,只有装坯工一人穿草鞋。四双草鞋的窑户,有装坯一人,二码头一人,三码头一人,打杂二人,做坯一人,利坯六人,雕削四至五人,画坯若干人,伙夫一人,管事一人,徒弟五至六人。中等规模窑户,装坯、二码头、三码头、打杂四人穿草鞋。此外,徒弟也穿草鞋,但不顶岗。草鞋由老板供给,穿破一双,另换一双,不计数。凡穿草鞋者,统称“草鞋帮”,加上做坯、利坯,雕削、画坯四行,称作“五行头”。),吴祥瑞就此穿上,算是完成了正式拜师。

吴祥瑞又告道:“操公子和金公子刚刚到了,正在后堂书房等着师傅呢。”

周时臣便吩咐道:“你将昨日开窑的瓷器再清点一遍,将王五家的都挑出来,专门放在一边。”

吴祥瑞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王五真的被人杀死了吗?”

周时臣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吴祥瑞道:“适才听金、操二位公子提起,说是刚听到王五遇害,又有风传称师傅是杀人疑凶,所以赶来周窑打听究竟。”

周时臣道:“今早你出门去过南城吗?”吴祥瑞道:“没有啊。怎么了?”

周时臣道:“没什么。我一大早在瓷器街街口看到一个人,背影挺像你。”

吴祥瑞不好意思地道:“昨晚师傅没回来,虽然何巡捕说了不用担心,但徒儿仍然睡不着,鸡鸣时才迷糊过去。”

周时臣见其眼中充满血丝,果然是一夜未曾睡好的模样。他自己背井离乡,独自在景德镇谋生,日夜与工匠为伍,这些人等于他的家人一般,心中也颇为感动,道:“你先去休息,瓷器回头再清点不迟。”

进来书房时,操骥、金英正在桌案前窃窃私议着什么。

周时臣问道:“二位兄台在看什么?”金英道:“老周快来看。”

周时臣便走过去,却见案上摊着一张黑白水墨画——肥阔的荷叶正在凋零,一只螃蟹缓缓爬行,图中留有大片空白表现秋水。形状虽然夸张,笔墨纵横,貌似狂放不羁,却饶有笔情墨趣。

金英问道:“老周可有觉得眼熟?”

周时臣点点头,道:“这张画跟王五那只‘青花见五色’所绘的《骑驴图》是一路画风,应是同一人所绘。”

金英道:“你再看落款。”

却见画上有诗题道:“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诗意幽默。下署款“天池”,钤“徐渭私印”印。

周时臣一时惊住,失声道:“莫非这是徐渭徐青藤的手笔吗?”

金英道:“正是徐渭真迹。”

周时臣道:“这《螃蟹图》是从哪里得来的?”

操骥道:“这是我操家祖传之物,不过不叫《螃蟹图》,名为《黄甲图》。”

徐渭字文长,号青藤山人,浙江绍兴人氏,是民间大名鼎鼎的罕见天才兼传奇人物。有人总结他一生是: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十堪嗟叹——

他出生于官宦家庭,父亲徐鏓官至四川夔州府同知。徐妻童氏生长子徐淮、次子徐潞。童氏亡故后,徐鏓续娶苗氏,苗氏侍女生下了徐渭。不久徐鏓病死于绍兴,作为庶子的徐渭地位卑贱,极受家族轻视。所幸苗氏没有儿女,将徐渭收为嗣子,视为己出。然又将侍女赶出家门,给徐渭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徐渭少年时天才超逸,入徐氏私塾读书,“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书一授数百字,不再目,立诵师听”,十岁仿扬雄《解嘲》作了一篇《释毁》。时人称其神童,比之为刘晏、杨修。其人性格豪放,“指掌之间,万言可就”。二十岁时成为生员,与姚海樵、沈炼、诸大绶等越中名士相交往,号称“越中十子”。沈炼(沈炼:字纯甫,号青霞,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嘉靖十七年(1538年)进士。入为锦衣卫经历(锦衣卫文书出纳),长官陆炳与严嵩友好。其人刚直,嫉恶如仇,每饮酒辄箕踞笑傲。以“十罪疏”弹劾严嵩,被处以杖刑,谪发居庸关守边。沈炼在塞外,却仍以詈骂严嵩父子为乐,严嵩得知大怒。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严世蕃遣巡按御史路楷和宣大总督杨顺合计诛除沈炼。恰逢白莲教教徒阎浩等人被捕,招供多名嫌犯,于是列上沈炼的名字。终于被杀,两子同被害。隆庆初年,朝廷下诏,褒奖敢于言事者,特追赠沈炼光禄寺少卿,任用一子为官。天启初年,追谥忠湣。著有《青霞集》。)曾夸奖他说:“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

徐渭自小“天才超逸”,又恃才纵诞,向往功名事业,然在科举道路上却屡遭挫折,八次应试不中,可谓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三十七岁时,应浙闽总督胡宗宪(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徽州绩溪(今安徽绩溪)人。嘉靖十七年(1538年)进士。历任益都(今属山东)、余姚(今属浙江)知县,后为湖广道御史,御史巡按宣府、大同。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出任浙江巡按御史,严嵩党人赵文华指示胡宗宪疏劾抗倭名将张经“糜饷殃民,畏贼失机”,后张经被斩于西市,胡宗宪则连升三级。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擢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浙闽总督,多次出战,东南沿海倭寇患稍定。时倭寇为患南方沿岸,胡聘用徐渭以定计谋,主要拉拢倭寇头目,设计诱捕杀死徐海、陈东、麻叶等治罪。还招抚了汪直,但朝廷将汪直杀死,造成倭寇失控。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明世宗论擒获汪直之功,以“宗宪矢心为国,殚竭忠谋,劳绩殊常,宜加显擢,以示激励”,遂加擢其为太子太保、都察院左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如故,三月之后被擢升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嘉靖四十年(1561年)加少保之衔,兼制江西。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严嵩父子失势,陆凤仪趁机弹劾胡为严嵩党,明世宗慰曰“宗宪非嵩党,而释之”。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解官归里。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朝廷获得严嵩之子严世蕃给胡宗宪的亲笔书信,辩诬无望,胡宗宪被捕入狱,十一月三日,乃吟“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诗,引刃自尽,死于狱中,终年五十四岁。隆庆六年(1572年),明穆宗为胡宗宪平反,并录平倭功勋入国史。万历十七年(1589年),御赐归葬故里天马山,谥号襄懋。著有《筹海图编》十三卷,书中对浙江沿海的地形、防务、战具、战事描述甚详。)之邀作幕僚,入幕府掌文书,一切疏计,皆出其手,对军政之事多有谋略,曾出奇计大破汪直、徐海等倭寇。胡宗宪为巩固权势,巴结权相严嵩。徐渭亦代胡宗宪做文章,肉麻地吹捧严嵩。后严嵩倒台,胡宗宪以“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被捕,于狱中自杀。徐渭深受刺激,作《十白赋》哀之。朝廷严查胡宗宪案时,徐渭一度担心受到牵连,因此而发狂,作《自为墓志铭》,又多次自杀,“走拔壁柱钉可三寸许,贯左耳窍中,颠于地”,被游方郎中华氏救活。又“引巨锥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

在婚姻家庭上,徐渭亦十分不幸。他成为生员后入赘同县潘克敬家,妻子潘似时年十四岁,夫妻十分恩爱。然潘氏十九岁时即病故,徐渭既因入赘而未能分得徐氏家产,又因丧妻不得不从潘家迁出,勉强以教书糊口,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入胡宗宪幕府后,生活才稍有改善。于三十九岁时,再度入赘杭州王家,但仅两个月,即与王家断绝了关系。次年,在胡宗宪的撮合下,又聘娶第三任妻子张氏。胡宗宪死后,徐渭忧惧不已,精神出现了幻觉,怀疑继妻张氏不贞,仲秋之夜以钝器将其活活打死。徐渭由此被捕,被革去生员资格后,下狱待死。

然徐渭才子声名不坠,同乡好友诸大绶(诸大绶:字端甫,号南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曾侍明穆宗日讲,史载诸大绶“立朝不激不随,有公辅之望”。隆庆元年(1567年)升侍讲学士掌院事,隆庆四年(1570年)又升礼部侍郎。万历元年(1573年)营救徐渭出狱。同年卒,赠礼部尚书,谥文懿。)、张元汴(张元汴:字子荩,号阳和。隆庆五年(1571年)状元。明末名士张岱(其人事迹见同系列小说《柳如是》)曾祖父。)先后高中状元,积极奔走,着力营救。其中张元汴出力尤甚。万历元年(1573年)除夕,万历皇帝大赦天下,蹲了七年监狱的徐渭终于获赦,时年五十三岁。然其人愈发放诞潦倒,痛恨达官贵人,甚至与救命恩人张元汴交恶,老死不相往来不说,还写诗讥讽张氏。之后漂泊四方,以卖画为生。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多难孤苦的人生并未磨灭徐渭天生的艺术才华,他在诗文、戏剧、书画等各方面均取得了极大成就,其绘画独领风骚,以大写意画法见称,对画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操骥祖父名操时贤,与金英祖父金达同为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进士,当科状元即是徐渭至交好友诸大绶。徐渭时常随手作画,赠予朋友。某日徐渭与诸大绶等好友品尝螃蟹时,谈论奸相严嵩祸害朝政,便索来笔墨,随手画下一幅《黄甲图》。先为诸大绶收藏,后转送给操时贤,再后流传给操骥,即为眼前这张水墨艺术品杰作。

周时臣会意过来后,道:“难道那田水月竟是徐渭徐老先生?”

金英、操骥尚不知情由,忙问道:“田水月是谁?”

周时臣便大致说了究竟。操骥道:“一定就是了。青花《骑驴图》那等写意笔法,当今世上再无第二人绘得出。却不知老先生如何来了浮梁?”

金英道:“我听说徐老先生极爱吃螃蟹,或许是他听说鄱阳湖蟹风味最佳,慕名而来到江西。”

操骥道:“又或许是往徽州祭奠了胡宗宪胡总督后,顺道来了浮梁。可惜,一代大才子,竟在浮梁殒命。”

三人一番议论,均叹息不已。

金英、操骥见周时臣面有倦色,又听说他一天一夜未曾休息过,便欲告辞,好让他休息一会儿。

周时臣道:“关于田水月即是徐渭徐老先生一事,仍是猜测。操兄,这幅《黄甲图》可否多借我一日?正好嘉兴李日华来了浮梁,我想请他看上一看。”

操骥道:“是那博物君子李日华了?”

周时臣道:“正是。”说了大致缘由。

金英听说有西洋传教士来到浮梁,登时气愤不已,道:“景德镇民众的确需要教化,可什么时候轮到西洋人来教!江西布政使是不是脑子坏了,不推儒学,推什么天主教!”

周时臣道:“那利玛窦自称西儒,倒真有几分儒士风度。不过其人精明势利,很有些为了传教不择手段的意味。”

操骥亦是忧心忡忡,道:“瓷器占据了出口贸易的大宗,听说西洋人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我国瓷器的制作秘技。利玛窦会不会是西洋人派来的间谍(中国瓷器饮誉世界,在很长时间内价格都堪比黄金,自然会引来外国人对瓷器烧造技术的垂涎,尤其是茶道盛行的日本。宋代时,有日本人加藤四郎到福建建窑学习黑瓷烧造技术,并没有成功。明清时,欧洲对来自中国的薄胎器(即小说中吴为烧制的瓷器类型)爱不释手。有法国作家冒充内行,称中国瓷器是用蛋壳、贝壳制造。于是欧洲王公贵族发疯一般逼迫炼金术士用蛋壳、贝壳仿制中国瓷器,无一成功。直到十八世纪,法国还只能制造含有大量玻璃质的强度很低的软质瓷器。后来(时间晚于本小说故事)神父奥里专程派传教士昂特雷柯莱到中国景德镇盗取制瓷技术。昂特雷柯莱装成传教使者,整天出没在窑场中。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和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昂特雷柯莱通过两封长信,把景德镇制瓷原料高岭土和瓷石的使用情况及整个工艺过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给奥里,并且偷走了高岭土和瓷石的实样。1716年,法国人将昂特雷柯莱的第一封信发表在《科学》杂志上,引起全欧洲轰动。二十多年后,法国终于制造出真正的瓷器。)?”

周时臣亲眼见过利玛窦翻译的地图,对东西方交流持赞成态度,道:“只匆匆一面,我倒没有看出这一点来。”

金英还欲再说,操骥忙道:“周兄累了,让他早些歇息吧。”拱手辞去,又特意留下了那幅《黄甲图》。

送走金英、操骥,周时臣自进来内室,却不见贴身侍女秢稠,忙招手叫过老仆周祥问道:“秢稠人呢?”

老仆周祥道:“徽州会馆派人送来了两担咸水粑,秢稠知道公子最爱这口,又听说公子刚进了门,便亲自到厨下张罗了。”

周时臣闻言,便自进房和衣躺下。干巴巴地等了一会儿,果然闻见咸水粑香气,随即听到轻快的小碎步,精神登时大振,忙坐起身来。

过了一会儿,秢稠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咸水粑进来,板着脸,将盘子重重顿在小桌上。

周时臣道:“哎哟,姑奶奶,这盘子是我来景德镇后烧的第一件瓷器,可别砸坏了。”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块咸水粑,大大咬了一口,这才笑着问道:“谁得罪我们秢稠了?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剁他草鞋。”

秢稠是周母陪房丫头的女儿,自小便被周母指令跟在周时臣身边。她看起来像是真的生了气,劈手夺过咸水粑,道:“公子新从外面进来,洗手了吗?”

周时臣道:“没有。”

秢稠道:“那还胡乱抓东西吃?热水在窗下脸盆架上,都给公子预备好了。”

周时臣只得起身来洗手,一边问道:“谁得罪你了?是我吗?抱歉,是我不好,我昨晚没有回家,让你担心……”

秢稠道:“不是因为这个。”

周时臣愕然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秢稠道:“因为公子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还专门从徽州会馆请了掌厨来。”

周时臣道:“许衡已经来了?我还以为黄先生开玩笑呢。”忙解释道:“不是我请的许衡,是我答应了替黄先生办事,他答应送我咸水粑,还主动要将老许送给我用几天。”

秢稠气呼呼道:“那公子还不是答应了?分明是嫌我厨艺差。”

周时臣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你做的咸水粑,我一口气可以吃完一块。”

秢稠道:“这是乡人糍粑做得好,我只不过上笼蒸了一下。”又问道:“许衡当真是景德镇最好的厨子吗?”

周时臣道:“也许不是最好的,但至少是最好的之一。”

秢稠好奇道:“之一?另外还有谁?”

周时臣叹了口气,道:“许衡的前妻鱼量。”

这是一个久远的故事,早已被湮没在瓷都的喧嚣中。许衡、鱼量夫妇二人最早并不是厨师,而是住在昌江边,以水碓舂打粉碎瓷石为生。当时鱼量刚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许愿。其姊姊鱼莲在金家做奶娘,常常抱着同岁的金家小公子金英到姊夫家玩。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并排躺在一起,看起来煞是有趣。

某一天,发生了意外。当时鱼莲、鱼量分别抱着金英、许愿在碓房中玩,指给孩子看水碓转动。

水碓是以水的流势或落差的冲击作为动力,带动机械来粉碎原材料的一种装置。主要装置是一个装有若干板叶的巨大立式水轮。水轮转轴上装有拨板,用以拨动碓杆。碓杆则与碓头相连。每当流水冲击水轮转动时,拨板以碓杆带动碓头,令其不断上下捶打底下石臼中的瓷石。为了保护所碓之物不受日晒雨淋,又在水碓旁建有碓房。

由于水碓工作不分昼夜,“省人力十倍”,景德镇又有充分的河流资源,水碓自古就是用来加工瓷石的主要工具,且是昌江上的一大景观——“循洞壶窑里西南,合昌江大河数十里内,两岸水碓百余处,皆舂瓷不为业”。这一壮观景象,在不少文人笔下都有记录。有诗云:

“浮梁县西山渐平,浮梁县东水更清。”

“蒙蒙天气长如雨,卧听前湾水碓声。”

又有诗云:

“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里雷。”

“舂得泥稠米更凿,祁船未到镇船回。”

水轮带动碓头,声音又大又响,还间或有水花扬洒。两个孩子看得目不转睛,拍手笑个不停。

忽然有人来找许衡办事,鱼量因丈夫不在,又听不到对方在外面喊叫什么,便临时放下孩子出去应付。不想许愿身上的飘带被风一带,缠到了水碓叶轮上。水碓为昌江流动水力带动,力道极大,连衣带人将小许愿转到空中,又自高处落在石臼之中。可怜小许愿尚在襁褓之中,竟被碓头舂得粉身碎骨。鱼莲虽人在碓房中,却因手中抱着金英,竟来不及相救。

鱼量听到姊姊惊呼,奔进来看到眼前惨剧,当场昏死过去。许衡办事回来后,听说儿子出了意外,嚎嚎大哭,随即痛骂责打妻子不止。

次日,无法原谅妻子疏忽的许衡写下一纸休书,夫妻二人就此分手。二人均不愿意再沾染与陶瓷有关的任何东西,可生活还要继续,景德镇既号称瓷都,绝大部分行业都与瓷器有关,二人便各自进了小吃店、酒肆做工打杂。数年后,许衡被徽州会馆以重金聘为掌厨,鱼量则因厨艺高超成为都昌会馆的掌厨,颇有针锋相对的意味。

秢稠听了很是惊讶,道:“我听过许衡、鱼量的名字,可想不到二人之前竟是夫妻。”

周时臣道:“这件事,镇上没什么人知道,我也是偶然听金英说的,他奶娘鱼莲算是当事人,当时亲眼看到许愿被卷入水车,人都吓傻了。”

秢稠道:“那金公子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周时臣道:“他当时还在襁褓之中,连话都不会说,如何能记得当时的事?”

秢稠想了想,道:“许衡能从一个瓷工变身为名厨,一定吃了很多苦。他很了不起,我要好好跟他学习厨艺。”

周时臣揽过秢稠的纤腰,将她搂到边上坐下,笑道:“这就是我们秢稠最宝贵的地方,永远能看到别人身上的闪亮之处。”

秢稠嫣然一笑,闪身躲开,道:“公子身上又脏又臭,还尽往我身上凑。”取来干净衣衫,为周时臣换上,服侍他睡下。

等到周时臣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秢稠听到动静,忙进来告道:“公子快些起来,何巡捕来了。”

周时臣料想必是有了关于案情的线索,忙穿衣出来。

何寻径直道:“我意外从西洋传教士利玛窦那里得了一些关于樊高的线九_九_藏_书_网索,立即便赶来了。”

周时臣问道:“利玛窦那些人呢?”

何寻道:“陈通判将他们那些人尽数送去浮梁县城了。”

周时臣道:“不是说要在景德镇传教吗?”

何寻道:“目下镇子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哪敢让他们留下?陈通判将几起凶案如实告诉了吴正志吴推官,他亦赞同先去浮梁安顿。”

周时臣忙问道:“九江推官李日华人呢?他不是来办私事的吗?”

何寻道:“李推官也跟着利玛窦一行一道去了县城,说虽然是因私到此,礼仪上还是要先拜访地方父母官。”

李日华是当世书画鉴赏大家,往日与周时臣很是谈得来,周氏本想请他同赏徐渭那幅《黄甲图》真迹,闻言只得作罢。

何寻又道:“利玛窦原先在澳门、广东传教,跟那一带的商人极熟,竟然知道樊高的事。说是樊高在十年前突然抛下手中生意离家,说是要往浮梁一趟,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一两年,才有仆人自外地流落而归,说是樊高座船在鄱阳湖遇到了湖盗,连船带物被劫。湖盗丧心病狂,上船后见一个杀一个,樊高和仆人都被迫跳水逃生。但湖盗仍然乘小艇来回游弋,以箭射杀落水者。仆人后背中了一箭,昏死过去。后来不知怎么漂到一个芦苇荡子,为渔民所救,侥幸捡了一条命。他养了大半年伤,又打些零工,勉强筹集了路费,这才辗转返回广东。至于樊高,十之八九已被射死,或是溺死在鄱阳湖中。”

如此,樊高对医馆梁葛大夫所述与仆人所言便连接上了。那日鄱阳湖遇盗,樊高亦幸运逃得性命,他没有立即返回广东,而是继续赶来景德镇探访老友崔国懋。不想崔氏已然过世,他接连遭受打击,心情极为沉痛,此后便下落不明。

周时臣本来还一直期待樊高早已返回广东,闻言不无惋惜地道:“看来是真的了。”

何寻道:“周公子认为那骷髅就是樊高的首级吗?”

周时臣道:“如果不是樊高,他为何没有再回广东老家?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樊高是独身悄悄来到景德镇,只有崔氏一方知道,连与樊高交好的黄先生都不知道这件事。那一次,见过他的人也只有医馆的梁大夫,为何会有人突然对他下毒手?”

何寻道:“应该不会是为了财物。瓷庄只是个临时中转地点,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樊高虽然是大富商,但既然已在鄱阳湖遇盗,想来财物已失大半,身上也没剩下什么。”

周时臣道:“唯一的线索只有崔氏那边了。”又想到金英、操骥的发现,忙说了那老者田水月极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长。

何寻大吃了一惊,问道:“周公子能肯定吗?”

周时臣道:“字画跟瓷器一样,不同的人会有各自独特的风格。就我看来,那件‘青花见五色’的《骑驴图》和操骥手中的《黄甲图》风格完全一致,绝对是同一个人所绘。《黄甲图》既是徐渭真迹,那么《骑驴图》必然也是其作品。王五身边有机会往其青花上画料作画的人,看起来只能是田水月了。”

何寻道:“我也见过那件‘青花见五色’,那幅《黄甲图》还在周公子这里吗?可否容我一观?”

周时臣道:“当然可以。”引着何寻往内堂书房而来。然进书房后却没有找到图卷,忙叫进侍女秢稠,问道:“那幅图卷你收起来了吗?”

秢稠问道:“什么图卷?”周时臣道:“就是操公子带来的那幅《黄甲图》。”

秢稠道:“没有啊。架子上没有吗?”周时臣道:“没有。”

秢稠道:“周窑虽然人进人出,但后堂平日只有我们几个,谁会进来拿一幅旧画?”

周时臣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寻到,面色这才凝重起来,道:“或许是被人窃走了。”

秢稠吓了一跳,忙道:“被窃了?被谁?”

周时臣道:“你先别张扬,出去问问周祥,有没有见到陌生人进来过。”

秢稠道:“何巡捕算陌生人吗?”周时臣道:“不算。”

秢稠应了一声,自甩手出去。

何寻道:“那幅《黄甲图》既是徐渭真迹,想来应该是价值不菲了。”

周时臣点点头,道:“价值还在其次。何巡捕可有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何寻道:“不难想到,都跟徐渭有关。田水月……也就是徐渭本人被杀就不提了,王五因‘青花见五色’被杀,那上面的《骑驴图》是徐渭所绘。而今贵窑书房丢失一幅名画,又是徐渭真迹。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瞬间传遍全城,连隐居南山的壶公都被惊动了。景德镇一向藏龙卧虎,也许有人认出青花图画是徐渭手笔,倒也不足为奇。操家藏有《黄甲图》一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窃贼又如何知道操公子今日将此图携来了周窑呢?”

周时臣弄丢了好友的传家之宝,很是沮丧,道:“本来操兄要拿走那幅《黄甲图》的,是我恳请他多留一日,想不到竟为贼人所盗。也怪我自己疏忽大意,明知道那幅画是徐渭真迹,竟没有妥善保管。”颓然坐下,沉默不语,忽又闻到一阵熟悉的咸水粑香气,不由得惊异异常,却是秢稠端着酒菜走了进来。最吸引眼球的,自然是那盘炒粑了。

秢稠道:“公子,你还没吃午饭,我请许公给你做了饭菜。”将酒菜摆好,又道:“何巡捕,这是你的碗筷。你也别嫌弃我们平民百姓家饭食简陋,随便吃点。”

何寻颇为受宠若惊,忙道:“多谢小娘子。不过我已经吃过了午饭。”

秢稠闻言很是不满,道:“吃过了也再吃点。我家公子弄丢了操公子的传家宝,心情不好,何巡捕不能将就些吗?”

何寻似对她颇为畏惧,忙拿起筷子道:“那是当然,当然。”

秢稠这才道:“公子,我刚才赶回房中,你那件陶壶好好的还在呢,放心吧。”

她所称“陶壶”,便是世上第一只树瘿壶,价值连城。周时臣归还原主不成,因其价值重大,又是他人之物,便特意收藏在了卧室箱子中。听到侍女提及,这才想起来竟忘了查看树瘿壶安危,忙赞许道:“你考虑得很周到。”

秢稠又道:“我问过周公,他说没有见到陌生人。外堂的人我也问过,没见到什么可疑人进来。这几日窑里人少,若是真有陌生人进来,一定会有人留意到,所以我怀疑……”

周时臣忙斥道:“没有实证不要瞎猜疑。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秢稠很是委屈,道:“可操公子若是知道……”

周时臣道:“操公子那边,我自会去解释。你先出去,我还有事要跟何巡捕谈。”

等秢稠出去,何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秢稠小娘子适才是想说怀疑是内部人所为吗?周公子,你别嫌我多管闲事。我掌管治安捕盗,府上丢了贵重物品,我也有责任追回。秢稠小娘子的怀疑有道理,若不是窑内有人作眼线,窃贼如何能知道操公子将《黄甲图》留在了周窑后堂中?”

周时臣摇头道:“不,一定是外人所为。我不是有意偏袒周窑中人。何巡捕请看,这间书房书架上摆满古玩之器,一些是真品,一些是我亲自仿作的赝品。我不是说大话,我周时臣仿制的古玩,旁人明明知道是假,也愿意出大价钱买下。虽不敢与徐渭真迹比肩,但就价值而论,并不逊色多少。贼人偷溜进来,不取这些古玩,只取一卷图画,这是为什么?”

何寻道:“窃贼是个行家,他只想要那幅徐渭真迹。”

周时臣点点头,道:“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事先知道《黄甲图》在我这里。可操骥来我这里,旁人就算看见他手中图轴,也不知道那就是《黄甲图》,我自己也是进了书房才听操骥说起。就连秢稠是我心腹侍女,根本不知道操骥带来了一幅徐渭真迹。她是周窑中与我最亲近的人,她都不知道,旁人又如何能知道?”

何寻道:“或许是有人在书房外偷听到周公子和操公子的对话。”

周时臣摇头道:“后堂是个四方院子,带有天井,人站在外面走廊,等于是在亮处。我这里门窗都是半透的窗纱,有人站在门窗外,一目了然。”

何寻仔细一看,果然如此,这才信服周时臣的推测,忖道:“这么说,窃贼应该早就盯上了那幅《黄甲图》,他是跟着操公子来的?”

周时臣道:“不一定。操骥出身世家大族,平日不大出门,跟镇上人没什么来往。应该是有人在暗中监视你我的举动。”

何寻大奇,问道:“为什么会有人暗中监视我和周公子?”

周时臣道:“因为王五一案。何巡捕是负责王五案子的地方治安官员,而我则是杂帮会首,按理也该出面调查王五死因。最关注你我动向的,不是镇上好事者,甚至不是王五家眷,而是凶手本人或跟其相干之人,他们监视你我最正常不过。”

何寻道:“周公子认为凶手还在镇上吗?他既已取到‘青花见五色’,如何还会冒险滞留在这里?”

周时臣道:“我们之前推测凶手已然离开景德镇,是因为他到过将军槐下,那里距离河边及码头不远,是典型的逃离路线。但也有可能这人本身就住在镇子南面,将军槐只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何寻道:“那么凶手一定是景德镇镇民了。”

周时臣道:“先假设是这样。试想凶手还在镇上,先称呼这人某甲吧,某甲最担心我们追查到他身上,他暗中监视你我,为的是随时了解案情。而我之前因一早到过命案现场,被乡农指认为凶手,更是某甲关注的重点对象。或许他在周窑外监视时,发现操骥急匆匆地带着一幅图进来。某甲猜到操骥是在听到王五命案各种流言后才赶来周窑打探的,又发现他离开时没有将图带在身上,登时起了好奇之心,怀疑是跟案子有关的线索,便干脆趁周窑歇工人少时,溜进后堂察看。某甲或许不知道那幅图是徐渭真迹,但他看到了图轴的大致模样。我书房卷轴不多,他轻易就能找到,打开一看,发现图画跟那件‘青花见五色’风格一致,证实了他自己的猜测,确实是跟破案有关的线索,所以干脆将图盗走。”

顿了顿,又道:“再回头看另一种情况,假设凶手已然离开景德镇,又有谁会如此关注周窑,甚至留意到操骥手中的图轴呢?”

何寻听了,虽然觉得有些勉强,但总算能解释清楚经过。又道:“据我所知,关注周窑的人应该不少,譬如驻厂巡检方何,他就很‘留心’周窑和周公子的动向。但图轴这件事确实解释不通,恰如周公子所言,如果不是凶手本人,如何会对一幅卷轴如此紧张?只是这凶手未免有些太胆大了些。他本来可以躲在暗处,一时不会追查到他身上。万一在周窑被人撞见,岂不是立即引火烧身?”

周时臣道:“何巡捕提醒得极是,这个某甲一定是进来周窑而不会引人怀疑的人。”

何寻苦笑道:“那样一来,嫌犯可就太多太多了。周公子以瓷器扬名,这镇子上有九成人从事瓷业,好几万人都可以大摇大摆地以各种名目走进周窑,丝毫不会引起怀疑。甚至不相干者也可以随意走进来,说是来观摩大名鼎鼎的周窑。”

周时臣道:“瓷都嘛,从来都是名不虚传。只是王五这件案子很是奇怪,疑点极多。其实就动机而论,景德镇许多工匠,包括我自己,都有杀死王五的嫌疑,但前提是得到‘青花见五色’秘技之后。”

何寻闻言心念一动,道:“但之前仵作说过,王五是听到外面动静、出堂屋查看时被凶手当胸一刀杀死。此人连话都没有多问一句,直接对准王五要害来了一刀,足见他并不在意如何烧出‘青花见五色’。”

周时臣点头道:“所以凶手一定不是工匠。只要是从事瓷业的人,任谁听到‘青花见五色’五个字,都会怦然心动,绝不至于一句话都不问就杀死瓷器原主。”

何寻道:“会不会凶手已经从旁处知道了‘青花见五色’其实是徐渭之功,所以根本不在意王五生死?”

周时臣道:“那么凶手为何又要杀了化名田水月的徐渭?”

何寻一时答不上来,半晌才道:“果然疑点极多,且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

周时臣道:“凶手既身怀凶器,完全可以在不伤害王五的前提下取得‘青花见五色’,但他仍然不惜大开杀戒,除了想要灭口之外,还隐有令‘青花见五色’从此失传、以抬高他手中那件瓷器价值之意。”

何寻道:“我也认为凶手杀人夺货,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贪图钱财而已。杀死王五、徐渭,他手中的花瓶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青花见五色’,自然可以卖个大价钱。”

周时臣道:“若只是为钱财,他进来书房偷取《黄甲图》时,为何不顺手取走一两件古玩?这里任何一件瓷器,都足可令他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且比《黄甲图》容易脱手多了。”

何寻道:“那么可能是周公子想错了,并不是凶手盗走了《黄甲图》。”

可反过来一想,不是凶手,又会是谁呢?谁会那么密切关注着周窑,又放着书房满架古玩不拿,只取走了徐渭真迹?偏偏徐渭还是命案受害者之一。

二人又议论一番,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

何寻道:“陈通判下了严令,务必侦破王五、田水月命案。他若是知道那老者田水月便是徐渭,还不知道要如何忧惧呢。”

老仆周祥忽引着一名兵卒进来。那兵卒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报道:“何巡捕命小的监视都帮动静,都帮会首崔无忌已经回来了。”

何寻忙问道:“崔无忌人在哪里?”

兵卒道:“他下船后,便直接回了崔窑。”

周时臣忙匆匆吃了几口酒菜,跟随何寻出来,正好遇到掌厨许衡。他一眼瞟见桌上酒菜只吃了小半,狐疑问道:“怎么,我做的菜肴不合周公子口味?”

周时臣忙道:“不是,是我有急事赶着与何巡捕出门。”生怕惹得许衡不快,扬声叫道:“周祥,把书房饭菜给我留着,不要倒了,我晚上回来再吃。”

崔窑位于东面京山脚下,距离都昌会馆不远。实际上是都昌人崔国懋最先在这一带建窑烧瓷,成就大名。都帮崛起后,兴建会馆,特意选择了离崔窑不远的地方,且历代会首均由崔氏担任。都昌窑主也大多聚集在这一带,自成一区,号称“江南雄镇坊”。当地有歌谣云:“江南雄镇记陶阳,绝妙花瓷动四方。廿里长街半窑户,赢他随路唤都昌。”即指都昌人在景德镇之多,且集中在“江南雄镇”一带。

崔国懋是景德镇第一个享有盛名的青花民窑窑主,一度纵横于瓷器行业,即便后来徽州吴明官崛起,对崔窑形成强有力的挑战,但崔氏青花五彩瓷器仍是声名不坠。时至今日,瓷都百花齐放,崔窑瓷器仍然是青花五彩类中最有名的瓷器。

瓷器行业同大多手工艺业类似,多为家业世传。崔国懋死后,其子崔无忌继承了家业。他自小随父亲学艺,手艺不算差。只是在景德镇这样的地方,要烧出好瓷,除了技工,往往还需要灵气。自崔无忌接管崔窑以来,崔记瓷器便明显少了其父成品中的开创之气,崔窑风光不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到了崔窑大门前,崔氏大弟子崔信明见巡捕何寻与杂帮会首周时臣联袂到访,不敢怠慢,忙亲自引进堂去。

崔无忌年近中年,已微微发福。他看上去不大高兴,且有浓重的风尘倦色,听到弟子禀报后,仍然勉强起身,迎上来招呼道:“何巡捕、周公子,什么风把二位一起吹来崔窑?”

何寻本打算直接询问广东商人樊高之事,蓦然心念一动,便临时改口问道:“崔会首才刚刚回到景德镇吗,可有听说王五一事?”

崔无忌立即警觉起来,沉下脸道:“原来周公子是引官府来兴师问罪的,我都帮跟王五这件事一点干系也没有。”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你……”

何寻插口道:“这么说,崔会首已经知道王五被杀一事了?也知道目下都帮嫌疑最大?”

崔无忌冷笑道:“镇上每每出事,头一个被怀疑的,总是我都帮,可有过一次例外?王五是杂帮帮众,是周公子手下,他被人杀死在自家院内。周公子亲自引官府巡捕登门,还能是什么好事?”

何寻笑道:“其实我刚才是开个玩笑,有意试试崔会首。我知道都帮首脑人物均回了都昌,跟王五被杀没什么关系。”

崔无忌心中虽然恼怒,却也不敢当面得罪巡检司,不然后患无穷,遂勉强笑道:“人命关天,何巡捕还是少开这种玩笑的好。”

何寻道:“不过依崔会首看,谁嫌疑最大?”

崔无忌笑道:“这何巡捕可就是明知故问了。”

何寻道:“噢?我当真不知道。”

崔无忌道:“听说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可是比吴明官吴窑称雄的‘青花见三色’还多了两色,没有人比徽帮嫌疑更大了。”

周时臣与何寻相视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这倒是符合诸多推测,徽帮人既住在镇上,又有杀人动机,夺取“青花见五色”可能只是顺手所为,重要的是杀死再度有能力烧制出“五色”的王五和徐渭,便能保证吴窑“青花见三色”继续占据优势。

而之前何、周二人思虑一直单纯集中在案情及“青花见五色”的珍贵上,未联想到三帮之争。又因徽窑窑主吴明官已死,吴窑一蹶不振,周时臣还接受了吴明官妻子李新喜委托调查吴氏之死真相,竟丝毫没有怀疑到徽帮头上。

崔无忌又道:“周公子,你虽然年轻,到底也是瓷业宗师级的人物,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吧。你不去徽州会馆寻黄云霄,怎么反倒跑到我崔窑兴师问罪来了?”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你误会了。我和何巡捕这次专程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一件事请教。”当即提了十年前广东商人樊高接到崔父崔国懋书信,专程奔赴景德镇探访老友一事。

崔无忌满脸愕然,愣了半晌,才道:“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何寻大为惊讶,忙问道:“崔会首不认识樊高吗?”

崔无忌道:“不,樊高樊公我认得,他是先父生前好友,我见过他好多次。先父在世时,他每年都要来景德镇一趟。但我从来不知道先父病危时写过信给他,请他来见最后一面。”

周时臣道:“令尊崔公过世后,樊高也没到灵前祭拜吗?”

崔无忌道:“没有。事实上,自先父过世的前一年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樊公。”他也料想何寻与周时臣专程赶来询问樊高必是不同寻常,忙问道:“可是樊公出了什么事?”

何寻道:“我们在樊高瓷庄挖出了一颗已经变成骷髅的人头。”

崔无忌大吃一惊,颤声道:“那难道是……是樊公的人头?”

周时臣忙道:“目下还不能确定。只是景德医馆梁大夫曾遇到过樊高,听他提及是接信后专程来探访令尊的,只是很可惜,未能见到令尊最后一面。”

崔无忌双手一摊,道:“这可奇怪了,我从未听先父提起过。后来先父做丧下葬,也未曾见过樊公来灵前祭祀。”

景德医馆梁葛只是转述樊高的话,不会撒谎。试想樊高若不是接到崔国懋的亲笔信,如何能知道老友得了重病,以致千里迢迢、心急火燎地赶来?也许是崔国懋另有言语要跟老友私下密谈,所以没有将写信给樊高一事告知儿子。

奇怪的是樊高,他虽然未能如愿见到崔国懋最后一面,但其人既已到了镇上,却不到老友灵前祭奠,实在有些说不通了。或许他在门外看到崔窑丧灯高挂,心中伤痛,一时不忍进去,加上之前遭遇湖盗,失去所有财物、仆从,想先回瓷庄休息,缓上一缓,平复心情,结果意外遭了毒手。

何、周二人见崔无忌对当年之事一片茫然,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便起身辞了出来。

何寻叹道:“骷髅案是桩死案,完全没有任何线索,我们甚至不能肯定那骷髅就是广东商人樊高的人头。”又问道:“周公子素有智计,可还有办法可想?”

周时臣道:“没有。既然骷髅案无迹可寻,不如先放一边,我们这就走一趟吴窑吧。”

何寻道:“去吴窑做什么,是为了王五凶杀案吗?徽帮有嫌疑,也该找会首黄云霄才对。”

周时臣道:“黄先生人不在景德镇,况且他为人精明,找他也问不出什么。虽然吴窑未必卷入其中,但果真徽帮所为的话,吴窑总该听到了一点风声。”

二人便赶来镇东北的吴明官窑,以官府名义指名求见吴明官寡妻李新喜。仆人引进内堂时,正好遇到吴明官之子吴青峰怒气冲冲地出来,见到周时臣,竟是招呼都不打,扬长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新喜迎将出来,道:“何巡捕、周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周时臣见其眼角尚留有泪痕,忙问道:“娘子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李新喜道:“没有。难得见到周公子与何巡捕同时出现,二位有话不妨直说。”

何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直接责问这位失去丈夫的寡妇可否知情徽帮派人杀害王五吗?似乎不大合适。

还是周时臣道:“昨晚我在徽州会馆过的夜,听黄先生提及尊夫吴公和崔国懋崔公有一位共同的好友,名叫樊高,是名广东大商人,娘子可认得他?”

李新喜摇头道:“不认得。不过我记得先夫好多次提过他的名字。”

周时臣不过是要为问询王五一案预先铺垫、缓和气氛,并未抱什么期望,不想竟然令骷髅案出现了希望,忙问道:“都窑崔国懋崔公死后,吴公也有提过樊高?”

李新喜道:“我就是那之后才经常听到樊高的名字。崔国懋过世后没几日,樊高来过吴窑,还留下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