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最初和他的弟弟尼古拉一样在家里念书,后来才进了贵胄军官学校(贵胄军官学校是为贵族子弟开办的享有特权的中等军事学校。一七五九年在彼得堡创办。学员来自宫廷少年侍从。大多数人经培养后到近卫军中服役。)。他自小便以漂亮出名;而且他很有自信力,有点儿喜欢挖苦人,有时又爱发点儿不讨人厌的小脾气——因此他很能讨人欢喜。自从他获得军官官衔以后,到处都看得见他的影子。他处处受到欢迎,他尽情地放任自己,甚至流于放荡、荒唐,干出种种傻事,可是这些举动在他身上也增加了不少动人之处。女人为他着迷,男人称他为纨袴子弟,却又在暗中妒忌他。我们已经提过,他当时和他的兄弟同住在一处,他真心爱他的兄弟,虽然他们完全不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腿有点儿瘸,他那细小、和悦的面貌常带忧愁,他有一对不大的黑眼睛和一头稀疏的软发;他贪懒,但也喜欢读书,可是在交际场中却显得拘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一个夜晚在家;他的机灵和大胆出了名(他把体操介绍到一班贵族子弟中间,使它成为一种时髦的娱乐);他总共读过五六本法文书。他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上尉;一个光辉的前程在等待他。可是突然间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时期在彼得堡的交际场中偶尔可以看到一位P公爵夫人,她至今还没有让人忘记。她有一个教养高、有礼貌而略带愚蠢的丈夫,没有儿女。她忽而出国远游,忽而又回到俄国,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大家都说她轻佻,喜欢卖弄风情,她对每一种娱乐都热心得不得了,跳舞跳到精疲力尽快要倒下去,她喜欢跟年轻人一块儿尽情地笑闹,她通常总是在午饭时间以前在她的阴暗的客厅里(在彼得堡冬天下午三点钟天就黑了。)接待这些年轻客人;可是到了夜深,她便哭着,祷告着,一点儿也得不到安宁,常常痛苦地绞着双手在屋子里走到天明,或者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坐在那儿读赞美诗集。可是一到白天,她又变成一位华贵的夫人;她又出去拜客,随处谈笑,任何事情只要能使她稍稍解闷,她便投身到那里面去。她生得长短合度,一条金色的发辫像黄金那样沉沉地一直垂过膝。可是她并不能说是一个美人:在她的整个面貌中只有一对眼睛是好的,而且连这一对并不算大的灰色眼睛也不是恰好的,但她的目光却是敏速,深沉,而且随便到了大胆的程度,沉思到了悒郁的程度——这是一种谜样的眼光。即使她口里絮絮地谈着无聊的空话,她的眼中仍然闪着异样的光辉。她打扮得十分雅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一个舞会上遇到她,同她跳了一回玛组卡舞(当时流行的一种波兰交际舞。),虽然在跳舞的时候她没有讲过一句正经话,他却热烈地爱上了她。在爱情上他是常操胜算的,这一回他也是不久就达到了目的,可是他的轻易的成功并不曾减低他的热情。这反而把他更痛苦地,而且更牢地缚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这个女人就是在把整个身子交给他的时候,仍然有什么深藏着的、捉摸不到的东西保留着,那却是人所看不透的。她的灵魂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呢,那只有上帝知道!她似乎受着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神秘的力量的支配,它们好像在任意玩弄她;她的有限的智力还不能够控制它们那种反复无常的脾气。她的一切举动不过是一连串的矛盾。她的惟一可以引起她丈夫无端疑心的几封信却是写给一个跟她并不熟的男人的,她的爱情里面带得有一种悒郁的成分;遇到她自己挑选的情人,她跟他在一块儿并不笑,也不闹着玩,她只是带着困惑的神情望着他,听他讲话。有时候,往往是突然间,这种困惑变成了寒冷的恐怖;她的脸上现出一种疯狂的、死一样的表情;她把自己锁在寝室里面,她的女用人把耳朵贴在锁孔上偷听,还听得见她那忍住的哭声。不止一次,基尔萨诺夫在幽会之后走回家去,他心里感到一种伤心、痛苦的烦恼,那是只有在无可挽救的失败以后才能够发生的。“我还希望什么呢?”他这样问他自己道,他的心一直在痛。有一回他送给她一只戒指,宝石上面刻着一个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个狮身女面、有双翼的怪物,常常坐在路旁岩石上,拦住行人,要他们猜一个难解的谜,猜不中的人便会给她弄死。)。

“这是什么?”她问道,“斯芬克斯吗?”

“是的,”他答道,“这个斯芬克斯就是您。”

“我?”她问道,慢慢地抬起她那谜样的眼光望着他。“您知道这是大大的恭维吗?”她毫无用意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睛仍然闪着那奇异的光辉。

帕维架。

这桩事情发生在一八四八年年初,正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死了妻子来到彼得堡的时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从他弟弟搬到乡下去几乎没有看见过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婚的时间刚巧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同公爵夫人初认识的时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回来,去看他弟弟,他打算在他弟弟家里住两三个月,分享他弟弟的幸福,可是也只能勉强住了一个星期。这两兄弟的处境太不同了。在一八四八年,这种差异便减少了一些: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掉了他的妻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失掉了他的回忆,自从公爵夫人死去以后他就竭力不去想她了。可是在尼古拉,却有一种并不会虚度这一生的感觉,他眼看着儿子长大起来了;在帕维尔,跟这相反,他仍然是一个孤寂的独身者,如今正踏进了暗淡的黄昏时期,也就是那个追悔类似希望、希望类似追悔的时期,这个时候青春已经消逝,而老年还没有到来。

这个时期对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比对于任何别一个人更难过:他失掉了自己的过去,也就失去了一切。

“我现在不请你去马利因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天对他的哥哥说(他给他的庄园起了这个名字,来纪念他的妻子),“我妻子活着的时候,你还嫌那儿枯燥无味,现在我想你一定会无聊死了。”

“我那个时候又傻又忙忙乱乱,”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道,“从那以后,我即使没有变聪明一点儿,也该变得沉静一点儿。现在恰恰相反,要是你答应让我去,我倒真打算到你那儿久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用拥抱来回答他;可是在这次谈话后又过了一年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才下决心实行他的计划。不过他在乡下住了下来,就不曾离开过,就连那三个冬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到彼得堡去和儿子同住的时候,他也依然留在乡下。他开始读书,读的大半是英文书;他的生活大体上也摹仿英国的方式,很少去拜访邻居,只有在选举(指选举贵族长。)的时候他才出去参加,不过在会场上他也极少发言,只偶尔讲几句话,他那自由主义的言论就惹得那班旧式的地主又生气又害怕,可是他同年轻一代人的代表们却又并不接近。新旧两方面的人都给他加了一个“自高自大”的评语;不过两方面都尊敬他,为了他那优美的贵族风度;为了他那恋爱上胜利的传闻;为了他穿着考究而且总是住最好的旅馆,开最好的房间;为了他一向吃得很考究,而且有一次居然在路易·菲力浦(路易·菲力浦(1773—1850),一八三○至一八四八年间的法国国王。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被推翻,逃往英国。)的宫中与威灵顿(威灵顿(1769—1852),英国元帅,滑铁卢之役战败拿破仑的英军统帅。)同席;为了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都随身携带着一套真正银制的化装用具盒和一个旅行用的轻便澡盆;为了他的身上总有一种特别好的“高贵的”香水味;为了他打威斯特(四人成局的一种牌戏。纸牌五十二张,两人为一组。)打得极好,却没有一回不输钱;末了,他们尊敬他也是为了他的绝对的诚实。太太们觉得他是一个可爱的忧郁病患者,可是他却不肯同她们往来……

“你现在看出来了吧,叶夫盖尼,”阿尔卡季把故事讲完以后又说,“你刚才批评我伯父的话是怎样地不公平了。我还不必说他不止一次帮忙我父亲度过了难关,把他所有的钱都给了我父亲(也许你还不知道他们并没有分家);对不论什么人他都高兴帮忙,他还常常替农民讲话;固然他跟他们讲话的时候,总是皱眉头而且时常闻香水……”

“不用说,是神经过敏……”巴扎罗夫插嘴说。

“或许是,不过他的心是很好的。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傻。他给了我不少非常有益的劝告,尤其是……尤其是关于女人这方面的。”

“哈!哈!一个人让自己的牛奶烫伤了,看见别人的凉水也要吹两下。(俄谚:“给热牛奶烫了的人,见到冷水也要吹两下。”)我们都知道的!”

“总之,”阿尔卡季继续说,“他是个非常不幸的人,这是真话;轻视他是一桩罪过。”

“谁轻视他啦?”巴扎罗夫答道,“可是我应该说,一个人把他整个一生押在‘女人的爱’那一张牌上,那张牌输了,他就那样地灰心丧气,弄得自己什么事都不能做,这种人不算是一个男子汉,不过是一个雄的生物。你说他不幸,你自然知道得更清楚。可是他脑子里那些糊涂念头还没有完全去掉。我相信他倒认真地觉得自己很能干,只是因为他有时候看看那种无聊的《加里聂安尼报》,而且每一个月替农民讲一回情,让他少挨一顿鞭子。”

“可是你要记住他受的教育和他生活的时代。”阿尔卡季说。

“教育吗?”巴扎罗夫接着说,“每个人都应该教育自己,譬如就像我这样……至于时代呢,我为什么要依靠时代?还不如让时代来依靠我。不,老弟,那全是浅薄,空虚!而且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中间的神秘关系究竟是什么?我们生理学家知道这种关系是什么。你研究一下眼睛的解剖学:你刚才所说的谜一样的目光是从哪儿来的呢?那都是浪漫主义、荒唐无稽、腐败同做作。我们还是去看甲虫吧。”

这两个朋友便到巴扎罗夫的屋子里去了,这间屋子里已经弥漫着一种外科医药的气味,还夹杂了一些廉价烟草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