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壮阔

由于非常向往沙漠,而美国西部的照片(小片风滚草被风卷起,在草地上翻腾)和伟大沙漠的名字如美国加州的莫哈韦沙漠、非洲的卡拉哈里沙漠、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蒙古的戈壁又强烈地吸引了我,于是我搭乘包机前往以色列胜地埃拉特,准备到西奈沙漠漫游一番。在飞机上,我同邻座一名澳大利亚女子谈天,她正准备到埃拉特的希尔顿酒店当泳池救生员。在飞行途中,我阅读的是帕斯卡尔(Pascal, Blaise(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散文大师。——译者)的文章:

“当我想到……我占有的这个小小的空间正要被无垠的空间吞噬,然而对无垠的空间,我一无所知,连这空间也不知道我的存在,这个念头让我惊恐,我也惊讶于自己出现在此空间而非彼空间:我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此地而非彼地,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此时而非彼时?是谁让我置身于此?”

华兹华斯鼓励我们到各地旅游,以体验真情,滋润灵魂。我前往沙漠是为了让自己感悟到一种渺小。

阿尔伯特·比兹塔特:《落基山脉兰德斯峰》,1863年

就像被酒店的看门侍者轻视,或者被英雄的成就比下去一样,“渺小”通常不是一种让人愉快的感觉。不过,还有另外一种令人满足又能让自己感觉渺小的方式,那就是在以下画作面前观画:比兹塔特(Bierstadt, Albert(1830—1902),美国风景画家。——译者)的《落基山脉兰德斯峰》(1863年)、卢泰尔堡(Loutherbourg, Philip James de(1740—1812),早期浪漫主义画家。——译者)的《阿尔卑斯山雪崩》(1803年),或者弗里德里希(Friedrich, Caspar David(1774—1840),德国画家。——译者)的《吕根岛的白垩峭壁》(1818年)。画中这些荒芜、无垠的空间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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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奈之旅的第二天,我们一行12人来到一个毫无生机的山谷,这里没有树、没有草、没有水,也没有动物。沙岩地上满是巨石,它们仿佛被一个粗野的巨人踩过后,滚下周围的山坡。这些光秃秃、赤裸裸的山脉,显露出了通常被层层泥土和茂密松树林所遮掩的地貌。狭长的洼地和裂缝诉说着千万年来饱受的压力,而经历不同地质年代的演化,山脉间也出现了众多的横断面。地球的地壳构造板块之间的褶状花岗石,就像亚麻布一样。山脉在地平线上无止境地延伸,直到西奈山的高原逐渐变成铺满碎石的“砂砾烤盘”。贝都因人把它形容为“埃尔帝”(El Tih),或“流浪者的沙漠”。

菲利普·德·卢泰尔堡:《阿尔卑斯山雪崩》,1803年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吕根岛的白垩峭壁》,约18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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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因一些风景而引发的情思,很少能用三言两语就形容出来:好比在初秋的黄昏看着天色渐渐暗去,或者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看到一池静谧的湖水,我们往往要用一大堆拗口的词藻来描绘我们的情感。

不过,到了18世纪初,终于出现了一个词,它能够清晰地反映出我们对悬崖峭壁、山川冰河,以及辽阔夜空和巨石林立的沙漠的特别感受。这个词就是“壮阔”(sublime),在这些景观面前,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这样的感受,而且一提到“壮阔”,别人也可以理解是什么样的风景。

这个词源自公元200年左右,希腊作家隆吉努斯的一篇论文《论壮阔》。这篇文章后来被人遗忘,直到1712年重新翻译成英语,才重燃起评论家对它的强烈兴趣。虽然各家对这个词的分析不尽相同,但是基本共识非常明确,那就是把一系列似乎毫不相关的景致,依据它们的雄壮、空旷或险峻等特征,归纳成同一类,并指出这些景致能引起共鸣,让人产生一种美好而充满道德感的感受。景观的价值不再单纯依赖于正式的审美准则(比如颜色是否协调、线条是否匀称),也非基于经济或实用的考量,而是看它是否能引发壮阔的感觉。

约瑟·艾迪生(Addison, Joseph(1672—1719),英国散文家、诗人、剧作家。——译者)在《论想象的愉悦》一文中写道,面对“一片广阔郊野、广垠荒芜的大沙漠、悬崖峭壁和浩瀚江河”,总会感觉到一种“美好的宁静和惊异”。希尔德布兰·雅各布也在《壮阔之观如何提升心灵》一文中,列出了能够引发这种感受的景致,它们包括:大海(不论平静还是波涛汹涌)、落日、悬崖、洞窟和瑞士的高山。

旅人纷纷前去探密。1739年,诗人托马斯·格雷(Gray, Thomas(1716—1771),英国诗人,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驱。——译者)到阿尔卑斯山远足,他是几个有意识地追求壮阔景致的先锋之一。他写道:“在登上大夏特鲁兹修道院的短途上,无需走上十步,就有令人叹为观止之处。这里没有悬崖峭壁,没有惊涛骇浪,却处处孕育着神圣而充满诗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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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的西奈南部,给人的感觉是怎样的?4亿年前形成的幽谷、2300米高的花岗石山,以及陡峭谷壁上千年的侵蚀造就了它。人在这些壮阔景观面前,就像迟来的尘埃。与这般壮丽景致的交会,令人欣喜、陶醉,也让人在面对宇宙的力量、更迭和浩瀚时,深感人类的脆弱与渺小。

我的背包里有一把手电筒、一顶太阳帽和一部伯克(Burke, Edmund(1729—1797),英国政治家和政治思想家。——译者)的著作。伯克24岁时,放弃在伦敦的法律研究之后,就写了《关于壮阔和美丽理念之源的哲学探究》。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景致之壮阔和脆弱的感觉有关。很多景致是美丽的,例如:春天的草原、柔美的山谷、橡树和河畔小花(尤其是雏菊),不过这些景致并不壮阔。“壮阔和美丽常被人混淆,”他抱怨道,“两者所指相差很远,有时性质可说是南辕北辙。”对于那些从丘园瞭望泰晤士河,然后惊叹泰晤士河是何等壮阔的人,这位年轻的哲学家显露出了一丝的不耐烦。一种景致只有让人感受到力量,一种大过人类、甚至是威胁到人类的力量,才能称之为壮阔。壮阔之地具体表现了人类意志所不能左右的力量。他用耕牛和野牛作比较来说明这个道理:“耕牛力气很大,但是它是温驯的,任劳任怨,不构成任何威胁,因此耕牛并不会给人以雄伟的感觉。野牛的力气也很大,但是这种力气属于另外一种,往往是非常具有破坏性……因此野牛给人的感觉是雄伟无比的,壮阔的感觉也是如此。”

世界上有“耕牛般”的景致,没有杀伤力,“一点也不危险”,并顺从人类的意志。伯克年少时就曾经到过这么一个地方,也就是基尔代尔郡巴丽多村里的一所贵格会寄宿学校。这个地方位于都柏林西南30英里处,有大片的农田、果园、树篱、河流和花园。世界上也有一些“野牛般”的景致。伯克列举了这些景致的特征:庞大、空旷、晦暗,而且这些景致因具有一致而延绵不绝的特质,看起来无穷无尽。西奈沙漠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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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欣悦?为什么要追求这种渺小的感觉、甚至因此而感到高兴?为什么要离开埃拉特城的安逸,背起沉重的背包,跟随一组沙漠爱好者沿着亚喀巴湾的海滩行走数英里,来到一个只有岩石的沉寂之所?还必须像一个逃犯那样躲在少数几块巨大岩石的阴影之下,以躲避烈日的曝晒?为什么我们充满欢欣地期盼花岗石床、砂砾烤盘,以及那向远处伸展、山峰镶嵌在深蓝天空一角的凝固火山熔岩,而不感到沮丧呢?

有一种解释是,那些比我们强大威猛的东西不一定令我们感到憎恨。那些与我们意志相违的东西可能引起我们的愤怒和怨恨,然而它也可能让我们心生敬畏。而它们是否能引发我们的敬畏,则完全取决于它们貌似挑衅、恶劣和傲慢的同时,是否也具尊贵之风度。看门人的自大傲慢令人生怨,迷雾笼罩的高山奇险则使人心生尊崇之意。强大却卑劣之物让人有被羞辱之感,但强大且尊贵之物则使我们敬畏。让我们再次引申伯克关于动物的比喻:一头野牛或许能引起壮阔之感,但一条水虎鱼却不能。其关键似乎在于动机:我们视水虎鱼的力量为邪恶且具掠夺性的,却把野牛的力量视为坦率和正大光明的。

即使我们不在沙漠中,别人的行为及自己的缺点也会让我们感到渺小。羞辱感是人类永远的危机。我们的意志常被违抗,愿望也常被阻挠。崇高的景观不会因此而直接揭示我们的不足。它们的吸引力在于提供我们一个新颖和有效的方法,去面对我们原已熟悉的缺憾。壮阔的景致以宏伟的方式,重复着日常生活经常施予我们的教训:“宇宙 强而有力,而人类脆弱不堪;人的生命是脆弱和短暂的;我们除了接受加诸于意志之上的限制外,别无选择;许多的必然性不是我们可以对抗的,面对它们时,我们只能臣服。”

这便是写在沙漠岩石上和南北两极冰地上的教诲。因为书写得如此壮丽,我们在离开这些景点后不会有任何挫折之感,反倒为这些超越自身的东西所感动,并在回忆中归返这些我们精神生活所不可或缺的庄严壮美的景象。我们的敬畏之心也可能演化为崇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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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人们习惯于把比他强大的东西称为上帝,因此当人们开始思及西奈的神灵时,并不让人觉得奇怪。这里的山和山谷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个地球是由人类双手以外的东西建构的,他的力量比我们所有人力量的总和还要强大。早在我们出生前他便已存在,并且在我们死后仍会一直存续下去(路旁的花朵和快餐店就很难让人联想到这点)。

据说上帝在西奈花了很多时间,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事件是他用了两年的时间在中原地带照顾一群脾气暴躁、经常抱怨没有食物,并且容易受到异教神祇引诱的犹太人。摩西在临终前说道:“耶和华从西奈而来。”(《申命记》,33.2)“西奈山峰烟雾一片,因为上帝在火中降临于山上,于是烟雾如同从炉子中向上升起。整座山大力震动。”(《出埃及记》)这样形容。“众百姓见雷轰、闪电,角声、山上冒烟,就都发颤,远远地站立,摩西对百姓说:‘不要惧怕,因为神降临是要试验你们……’”

然而,《圣经》的记载只是加强了西奈游人必会体验的一个印象,那就是:肯定是某个存在(或力量)有意塑造了这般景观。他一定比人还要强大,并且拥有纯粹的“自然”所不可能有的智慧。在凡夫俗子眼中,“上帝”似乎可以为这股力量正名。我们或许以为自然的力量,而非超自然的力量,一样能造就美感和充满力量的印象。然而当我们站在一个沙岩山谷中,看着山谷向上延伸耸起,像是一个巨大的祭坛,而这祭坛之上,正悬着一弯新月……目睹此景,我们还能坚持是自然造就了美感和力感吗?

早期描写壮阔之物的作家常把壮阔的景致和宗教联系起来:

“1712年,艾迪生《论想象的乐趣》:”

““广阔的空间让我思考到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1739年,格雷《信札》:”

““有些景象能让无神论者心生敬畏,相信上帝的存在,这根本无需任何论证。””

“1835年,柯尔(Cole, Thomas(1801—1848),美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译者)《论美国之风光》:”

““这些孤绝之景不是出自自然之手,上帝才是它们真正的创造者——上帝。这是他完美无瑕之作,让人思考永恒之物。””

“1836年,埃默森《自然》:”

““自然界最崇高的职责,便是作为上帝创造之奇观出现。””

西方人为壮阔之景所吸引,正好发生在传统的上帝信仰式微之时。这并不是偶然的。这些景观仿佛使游人体验到一股超然之感,而这种体验是他们在城市和已开发的乡间无法获得的。这些自然景观让人们和超然的力量保持情感上的联系,同时他们也无需再苟同于圣经文本和宗教团体中越来越具体却越来越不可信的论点,因此他们获得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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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和壮阔景致的联系在圣经中的一章里写得最具体,其情境相当特别。一个正直但却沮丧万分的人质问,为什么他的生活中有那么多磨难。上帝的回答是,他应当去想想天地间的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观。在这里,壮阔的景观承担了如此迫切且沉重的问题,这的确是罕见的。

伯克把《约伯记》描绘为《旧约》中气象最壮阔的篇章。该篇章的开头说到有一个名为约伯的富人,他非常虔诚,住在乌斯这块土地上。他有7个儿子、3个女儿、7000只羊、3000只骆驼、500对牛和500头驴子。他本来事事顺心,德行也得到了回报。然而,有一天,灾难降临了。示巴人偷走了约伯的牛和驴子,他的羊被闪电击毙,而骆驼也被迦勒底人掠夺了。沙漠吹起了一阵飓风,将他长子的寓所给吹毁、同时夺走了大儿子和他弟妹们的生命。接着,约伯从脚掌到头顶全都长出了毒疮,他呆坐在被毁房子的灰烬中,用陶器碎片刮着自己的身体,并痛哭一场。

为什么约伯会遭受到磨难?他的朋友提供了答案:他一定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书亚人比勒达告诉约伯,如果他和孩子没做过坏事,上帝是不会杀死他的孩子的。比勒达说:“上帝不会遗弃正直的人。”拿玛人琐法则认为,上帝对约伯已经够好了,他说:“你必须知道,上帝给予你的惩罚,少于你的罪行所应得的果报。”

但约伯却不能接受这些解释。他称之为“灰烬的箴言”和“淤泥的堡垒”。他从不是个坏人,为什么会遭遇不幸?

在整部《旧约》中,这是上帝面临的最尖锐的一个问题。沙漠刮起了一阵旋风,而愤怒的上帝从中给予了约伯这样的回答:

“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

“你要如勇士束腰;”

“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

“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

“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

“光亮从何路分开?”

“东风从何路分散遍地?”

“谁为雨水分道?”

“谁为雷电开路?”

“冰出于谁的胎?”

“天上的霜是谁生的呢?”

“你知道天的定例吗?”

“能使地归在天的权下吗?”

“你能向云彩扬起声来,”

“使倾盆的雨遮盖你吗?”

“鹰雀飞翔,展开翅膀一直向南,”

“岂是藉你的智慧吗?”

“你有神那样的膀臂吗?”

“你能像他发雷声吗?”

“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吗?”

当上帝被问及为什么约伯没做坏事却遭受祸害时,他把约伯的注意力引向伟大的自然现象。不要因为事与愿违而感到惊讶,因为这个宇宙比你大得多。当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事与愿违的情况时不要惊讶,因为你根本不能彻底理解宇宙的逻辑。站在群山之前,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接受比自己伟大的事物,也接受自己不了解的道理。这个世界对约伯而言可能缺乏逻辑性,但是这不表示世界本身缺乏逻辑。我们不能用自己的人生去衡量一切,而应该通过壮阔的景致提醒我们人类的渺小和脆弱。

这里当然有非常清楚的宗教讯息。上帝向约伯保证,即使他不是所有事件的焦点人物,甚至命运多舛,上帝还是会把他放在心上。当神圣的智慧远离人们的理解力时,正直的人因为看到壮阔的自然景象而体会到自己的有限性,也就必须继续相信上帝为宇宙作出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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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约伯的疑问得到了宗教层面的解答,然而从其世俗的层面来看,也可以找到答案。壮阔景观的雄伟和力量有其象征意义。那就是:让我们无怨无悔地接受那些无法跨越的障碍,以及无法理解的事件。正如《旧约》中的上帝所知的那样,我们可以参照自然界中远超人类体积的景物,如高山、地球上的森林以及沙漠,用以对比人类的脆弱,进而使人坚强。

如果这个世界不公平,或让人无法理解,那么壮阔的景致会提示我们,世间本来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宇宙的力量可以移山倒海,而人类不过是小小的玩偶。从壮阔的山河中去了悟自身的局限是十分有效的,否则我们就有可能在日常生活的流变中感到焦虑和愤怒。不只是自然违抗我们,就连生活本身也是不堪忍受的重压。然而,自然界中广阔的空间却最充满善意和敬意地提示了我们所有超越我们的事物。如果我们用更长的时间与它们相伴,它们会帮助我们心服口服地接受那些无法理解而又令人苦恼的事情,并接受我们最终将化为尘土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