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眉一路上坐在罗成身旁,一直有点兴奋。

她根本不审视自己为何兴奋,只把兴奋变为一连串有些挑战的话题。

她先是回答了罗成的问题。罗成问她:“和夏飞早认识?”她说早认识。因为夏光远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学读经济系时,曾是她父亲的学生。罗成问到她父亲是谁,她如实说了:“叶栋楠。”罗成惊讶这位知名的经济学老教授竟有这么个小女儿。她便说,她父亲快五十岁时,才有她这个老幺。她也是在北京大学读了经济系。问到为什么没留北京,她说,因为省报到北京招聘,她又想到外地闯一闯,就来了。

聊着聊着,她带刺的话题就出来了。她说:“栓柱一家人也太轴,受欺负可以上访告状,犯不着这样亏本投入。告得赢就告,告不赢缓缓。他们这么做,虽然令人同情,但也过于非理性。”罗成说:“山沟里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官司怎么打,冤怎么伸,各级衙门大门朝哪儿开,衙门里是什么名堂。”叶眉说:“那他们上下告了七八回,也该知道告不成,就该算了。何必搞得家破人残呢。这都是非理性,不算账。”罗成说:“什么叫理性?你的意思是,栓柱爹妈告状告不赢就算了,先把孩子供养上学,慢慢再发财致富,对吧?但是我问你,如果十个人站在你面前,一人往你脸上唾一口,然后一人给你一万元,你干吗?”叶眉说:“我不干。”罗成说:“几秒钟的尊严卖十万块,你都不干,你理性吗?你十万块可以出国留学,可以投资开公司,然后换来无限成功。但你不这样算账。”叶眉又说:“可以不让侵占栓柱家宅基地的邻居拆楼房,让他们赔更多的钱,帮栓柱家建新院盖新房,这样在资源利用上更合理。盖的房子拆掉总是浪费。”罗成说:“只有拆了,才能让老百姓觉得有法有理,政府才有品牌。政府的品牌是发展经济的重要资源。”

叶眉看到这个虎着黑脸、让人有些畏惧的铁腕人物认真地和她辩论起来,心中稍有些得意。好像小女孩的调皮游戏把大人蒙得上当一样。

当一路小雪快到天州市区时,她已经成了和罗成平等对话的老熟人了。

她毫不客气地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你来了,就能改变天州穷困落后的面貌?”罗成看到叶眉脸上掩藏着一股并不认真的笑意,一下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孩讲得太多了。他一指车窗外问:“是不是要进市区了?”

洪平安立刻从司机旁转过头来,开始对罗成介绍起两边情况。

罗成隔着小雪看起天州市区来。

天州他过去来过,这次感觉自然全不一样了。

这是个六十来万人的中小型城市,辖着周围二十个区县,共五百万人口。大半天来穿山越岭,现在是进入它的中心了。中国中小城市的平均繁华程度,或者还略低一些。英雄路、八一路、人民路、解放广场,听着洪平安的介绍,开过一条条街道,罗成说:“街道太脏。”洪平安说:“小雪一化,尤其脏。”一辆垃圾车从街道上驰过,车厢没有遮盖封闭,车上的塑料袋、纸片一路飞下来。罗成皱了眉,对洪平安说:“这辆垃圾车尾数是048,你们去查一下。”

又闻到一股恶臭,罗成问:“这是怎么回事?”

洪平安说:“是条污水河,还没治理好。”罗成说:“下车看看。”停车,看见一条干枯见底的黑河。罗成问:“治理了多长时间?”洪平安回答:“两年。”罗成问:“为什么还没治理好?”洪平安说:“资金问题。”罗成问:“这样的污水河还有几条,总长多少?”洪平安说,还有两三条,总长他可以去查问一下。

罗成又问:“城市吃水如何?”洪平安回答:“吃自来水。”罗成问:“水质有问题吗?”洪平安说:“三分之二的饮用水没问题,三分之一受污染。”罗成问:“这三分之一计划什么时候解决?”洪平安说:“两年内。”罗成问:“市委市政府吃水不在这三分之一内吧?”洪平安说:“是。”罗成说:“所以还不着急。”

污水河旁有一片房屋,灯笼彩带,显得很旺盛。房前停满了汽车。

罗成问:“那一片是什么?”洪平安说:“是歌厅。”罗成说:“大白天人气就这么旺,歌舞厅不都是夜晚营业吗?”洪平安说:“今天是正月初五,来玩的人多。”罗成说:“是红灯区吧?”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您过去看看吗?”

罗成挥了一下手:“今天先不看了。”

车开了,罗成虎起黑脸又进入他的角色了。他无暇顾及身边的女记者叶眉。

洪平安指着街道左边说:“市委市政府大院到了。”

罗成却发现街道右边冒起浓烟。洪平安摇下车窗看了看:“那是天州剧院,正在门口烧垃圾。”罗成挥手让停车。剧场门口的空场上正在展销景泰蓝瓷器,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有的还带着包装箱。众多摊贩正在指挥下往两边挪,让出中间宽阔的通道。七八个人正在清扫满场地的草席、碎纸,堆在中央放火烧。

罗成问:“剧场经理呢?”一个拿着扫帚的中年瘦男人说他就是。

罗成一指火堆:“这是干啥?”经理说:“今天晚上要开戏。”罗成说:“开戏就放火吗?”经理说:“市委龙书记晚上要陪首长来看戏。”洪平安对罗成说:“听说北京曹部长今天到天州。”罗成对经理说:“我不是问你谁来看戏,是问你为什么放火?”洪平安在一旁说道:“这是咱们新来的罗市长。”经理嗫嚅道:“这两天办展销,垃圾太多。”罗成火了:“我不是不让你扫垃圾。我是问你,为什么放火烧垃圾?”洪平安说:“赶紧灭了。”罗成接着说:“你怎么不在自家屋里放火烧垃圾?”说着夺过一人手中的铁锹,与众人一起把火拍灭。

众人又接连浇了几盆水,烟才全熄了。

罗成放下手中铁锹,对经理说:“没有首长来看戏,垃圾也要天天扫。再大的首长来看戏,也不能放火烧垃圾。明白吗?”而后接着说道,“写个检查,送到市政府来。看你们的检查,再做对你们的处罚决定。”

罗成走到两边垂手旁观的瓷器商贩面前:“你们是江西景德镇来的?货卖得怎么样?”商贩有的回答不怎么样,有的回答一般。罗成一指满地堆积的华丽大花瓶:“我看你们标价不便宜。卖不动,总不能再拉回去吧?不如降点价,都卖了。再在天州收购一些土特产,卖到景德镇去,省得跑空。我们可以帮助你们组织物美价廉的土特产,这样好不好?”商贩看明白眼前立的是天州市领导,凑合地说:“行吧。”

洪平安说:“上车吧。”

罗成一指街斜对面的市委市政府大院:“这两步路,走过去吧。”

罗成大步穿过马路,一行人跟在后面。

叶眉说:“随便放火污染大气,是因为大气没有产权。”

罗成说:“这就是经济学讲的‘外在性’了。”他转头对洪平安说:“一个人一个单位做事,本来应该自己承担成本。他放火烧垃圾,污染了空气,这个成本他不承担,让整个社会承担,就叫作成本的外在性。在家里烧垃圾,他要承担成本,他不烧。在这里烧垃圾,他不承担成本,他烧。所以要处罚他们。”洪平安说:“就是要他们付出成本。”罗成说:“对。对于一个企业,你的处罚到一定力度,他觉得再排放污染吃亏了,才会去治理污染。对于不负责任的官员,摘他们的乌纱帽,这是让他们承担的最大成本。”

罗成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口站住,看了看两边的围墙和贴墙临街而建的一些平房,有店铺,还有治安办事处。他皱了皱眉:“这些围墙和房子,以后最好拆掉。”又指了指大院里草坪,“拆墙透绿不好?”

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大院里大大小小十几栋楼,中间最高的一栋是市委市政府机关楼。罗成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市委市政府一直一个楼办公?”洪平安回答:“过去是分开的。龙书记当书记后,把市委市政府合到一个楼里。他说这样方便。”

进到一楼大厅,罗成扫视了一下吸着鼻子说:“这一进门,气味就不对呀。”寻味来到两间大办公室门口,牌子上写着“接待处”,屋里地上堆满了肮脏的被褥,桌上窗台上都是脸盆、碗筷、牙缸,还拉了很多绳子挂满了毛巾衣袜。罗成瞪起眼:“这是什么名堂?”洪平安说:“这是上访的人占住的。”罗成问:“人呢?”洪平安回答:“过年前发了他们一些钱,回去了。说是过了正月十五再来。”

罗成说:“真是岂有此理。”

洪平安说:“他们是太不像话了。”

罗成说:“一个政府,连个上访问题也解决不了,弄得门庭若收容站,真是岂有此理。”他转身走,“见面会在几层?”洪平安说:“不在这里开,在天州宾馆。宾馆就在大院旁边,您休息也安排在那里。”罗成说声走,便黑着脸上了车。

一群人小心跟随。叶眉也没话。

罗成凶狠地坐在车里。他知道自己脾气大。磨了十年,来天州前,也曾想过这次要含威不露。但是一进天州市,他发现自己的角色就这样一点点确定了。他大概只能雷厉风行。要是上下左右照顾和平,很可能一事无成。

天州这场博弈,一定要有最佳策略。

车在天州宾馆门前停下,叶眉说她告辞了。她要去省报驻天州记者站,还要去修摩托车。罗成让司机送她去。

当罗成踏着台阶走进宾馆大门时,他感到,他面对的最大难题其实是龙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