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天州地界时,天飘开了雪花。洪平安正指着天州路牌对罗成介绍,一个穿红棉袄的女孩骑着红色摩托车从后边追了过来。罗成疑惑了:“怎么又来一辆?”司机小李说:“还是早晨那辆,后来被我们超过去了。”女孩大声问:“这雪会下大吗?”小李摁下车窗回答:“难说。”女孩问:“你们是去天州吗?”洪平安和小李共同回答:“是。”女孩似乎放心了,拉下头盔,又急速开到前面去了。

小李说了一句:“下雪天一个姑娘家开这么快,真不要命。”

一进天州地界,洪平安就负起对罗成沿途介绍的责任。他指着两座巨人般对峙的大山说:“这就是天州山门。炎帝黄帝大战到这里,炎帝在山门里画了一条线,表示退到此为止。黄帝在山门外画了一条线,表示永远不许炎帝再出山门一步。”

罗成笑着跟了一句:“炎帝神农氏从此就闭关自守,专尝百草了。”

洪平安又指着这一段劈山修出来的高速公路说:“这是咱们天州的门面工程,还是龙书记当市长时修下的。”小李跟了一句:“龙书记给天州办了不少实事。”

罗成看着两边千沟万壑的山岭沉默不语。门面工程修得很气派。路两边陡峭的斜坡上,一个个用石块垒起的鱼鳞坑种着树,也颇装点地方官的政绩。当两边群山更加陡峭巉岩时,洪平安介绍说:“曹操曾经领兵作战到这里,他的《苦寒行》一诗‘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就是写这里。”罗成说:“史籍记载不是在山西壶关吗?”洪平安说:“另一种传说,就是在天州。”

听说路边山上就是有传说的神农村,罗成让停车。

车拐下高速公路,进了一条伸向沟谷的岔路。洪平安指着一旁上山的崎岖小路说:“往上走半个多小时,能到神农村。”又指着柏油岔路说:“沿路往前可以到神农乡。”罗成点点头四处张望。路下河滩里,一个老农驼着背走过来,后面一颠一颠跟着一头毛驴。毛驴停住,啃起路边一棵小树的树皮来。老农转身拉过毛驴的缰绳,用手中的树枝抽它,一边抽一边说:“你当你是谁,想吃啥就吃啥?”

罗成听了讽刺地一笑,走过去:“大爷,您这几下抽得好。”

老农抬眼看到了汽车旁站的这伙人,说道:“你们也是记者吧?”

罗成笑了笑:“您怎么知道?”老农说:“刚才有个记者姑娘家,骑的摩托坏了。”老农指了指掏出手机的洪平安:“打那电话,和你们联系来着。”罗成问:“女记者呢?”老农指了指旁边:“那不是,坏的摩托车停在这儿,她人上神农村去了。”罗成一伙人看到河滩低凹处一辆摔坏的红摩托车掩在树丛后。

罗成与左右相视了一下,又问老农村里乡里干部怎么样。

老农说:“养鸡为了下蛋,养牛为了犁田,养干部为了啥?说是为了致富,可我们没富。”罗成接过话说:“您的意思是,养干部没用。”老农说:“可不是没用。”说着,拉上毛驴往前走了。

罗成一指上山的路说:“走马看一片,不如下马看一点,咱们上山去神农村看看。”洪平安又一指岔路:“是不是连神农乡也一同看看?让车开到神农乡等着,我们连村带乡看完顶多两个多小时。”罗成点头。洪平安吩咐两个司机开车去乡镇等,又叮嘱:“先不要进镇,不要惊动,我们下了山,你们和我们一起进。”罗成对洪平安的妥当安排十分满意。这种“微服出行”,效果全在突来乍到。

沿着山路往上走了没一会儿,罗成就发现了什么。

高速公路两边山坡上的鱼鳞坑被石块垒着,还刷着白,里边种的树很好看。岔路山谷口两侧山坡上,从高速路一掠而过也能望见一些鱼鳞坑。但是,越高,离主路越远,鱼鳞坑就越不成样子。很快就变成在山坡上垒几块石头,刷一道白。远看是鱼鳞,近看没有坑。罗成指着说:“这是在山上画鱼鳞坑。这门面装点得好。”洪平安耸肩笑了笑:“官样文章到处都是。”跟在洪平安身后的秘书小张说了一句:“漫山遍野真的都搞鱼鳞坑,工程太浩大。”罗成瞪了眼:“要搞就不要嫌大,嫌大就不要搞。”

罗成一路黑着脸来到山上神农村,看到的是一村穷困。

几棵老槐树盘在村口,守着一些今人半信不信的神农传说。村里是一片破屋烂房。正是正月初五,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春联和倒福字,也有一些出村进村的走亲串友。但这点单薄的节日喜气遮不住各家各院的穷困。村里有所小学校。推开破篱笆门进去,一间教室一间办公室,也都四壁透风地冷清在那里。推门进教室,光线不足,里面很暗,桌椅板凳更是粗糙简陋。秘书小张扶了扶眼镜说:“现在正放寒假。”

罗成又瞪眼了:“我还不知道放寒假?”

罗成发现,一进入天州地界,他就进入了角色。

出了学校,他们看见有放羊娃赶羊出村,拦住问。

小放羊娃叫栓柱,今年十岁,放着家里七八只羊。问他上学没有,他说不上学。问为什么不上学,他说家里没钱,还要放羊。问他为什么家里没钱,栓柱裹了裹破棉袄,赶着羊低下头往村外走,说:“我刚才都说过了。”罗成问:“你刚才和谁说了?”而后俯身拍了拍栓柱瘦小的肩膀,“你家在哪儿?先领我们去看看。”

他们看到一幅穷困受欺的画面。

栓柱家的小院本来就很破旧,旁边一栋在村里扎眼豪富的二层小楼挤破他家的篱笆墙,直压在他家的小草房上。穷困受欺的故事全在这幅穷困受欺的画里藏着。用现在的术语说,这是一起宅基地纠纷。邻居家儿子叫张虎林,在乡里当过干部,后来开煤窑发了财,耀祖荣宗地给自家盖楼房,挤掉了栓柱家的宅基地。栓柱爹气不忿,告状三年,告得家里锅底朝天。一次半夜赶山路,摔瘫了下半身,现在眨着眼躺在炕上不得死活。栓柱娘是个瘦小的女人,听明白眼前站的是市里领导,一把鼻涕一把泪,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完了遭遇。她要养着这个瘫男人,还要接着上访告状,乡里县里跑了不知多少来回。男人在炕上挣扎着坐起来说:“人活一口气,总不能欺人太甚。”

他们就是在这个黑咕隆咚的穷家里,遇见了摔坏红摩托车的红袄女孩。

她确实是记者,很俊秀地一抖头发,递过一张名片来——是省报的,叫叶眉。她说怕雪下大,急着赶路,躲路上石头,把摩托车摔坏了。打了电话到省城搬救兵,估计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干脆先到神农村来,调查一下孩子上学的情况。

罗成说:“看来咱们思路不约而同。”

洪平安请示:“要不要把村干部叫来?”

罗成背着手站在院里看着楼房挤草房没说话。洪平安立刻跑去将村支书村长都叫来了。村支书皱着一张高颧骨脸问:“您是?”罗成说:“先别问我是谁了。这位是你们天州市政府的办公厅主任,”他指了指洪平安,“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说清楚。”情况不说也是清楚的:张虎林家是违法侵占他人宅基地。罗成问:“你们村干部怎么不管?”村支书搓着手说:“管不了。”罗成虎起脸:“管不了要你们干什么?”又问:“楼里的人呢?”回答说是下山走亲戚去了。

罗成挥了挥手:“守着神农这个名牌,不知道靠它发财致富,搞得老百姓这么穷,要你们这些干部真没用!”

罗成领着一群人下山,村支书村长紧跟着。

那个叫叶眉的女记者拉着放羊娃栓柱的手也跟在后面。

到了乡镇上,乡党委书记不在,回县城家里过年去了。乡长叫鲁万杰,胖头胖脑的,此时家里高朋满座。罗成看了看挺大的院子,挺有模样的二层小楼,又看到的是一八仙桌酒肉周围坐满的人。鲁乡长看见洪平安,赶紧擦净嘴上手上的油,上来双手握他。洪平安却立刻伸手示意,引他向罗成。“这位是?”鲁乡长伸出双手不知如何称呼。罗成说:“我叫罗成,过年打扰你们了。”洪平安这才介绍:“这是咱们天州市的新市长,今天刚从省里来上任。”鲁乡长忙不迭地说:“罗市长,早听说您要来天州了。”

罗成说:“我还没去市里报到,先在神农乡提前走马上任行不行?”

鲁乡长连说行行。罗成把小栓柱揽到身前:“神农村的小栓柱,你该知道吧?他爹瘫在炕上,他娘接着上访。”鲁乡长胖额头上滚满汗珠,连连说知道,又介绍慌窘站起来的一桌人,都是副乡长之类的乡干部。罗成说:“既然老百姓没过好年,我也就要打扰一下你们过年。要求很简单,你们乡村两级干部都在,十天内正月十五前,把张虎林家侵占邻居宅基地的那一截楼房拆掉。”鲁乡长显出为难来:“大过年的,是不是过了年再办?”罗成火了,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人家一家的年怎么过的?就是因为考虑过年,才给他十天期限,要不,三天就该拆掉。正月十五前拆掉,为的是让小栓柱一家过个年尾巴。”鲁乡长嗫嚅道:“盖楼不容易,要拆损失更大。我们设法调解一下,让张虎林家赔偿小栓柱家一些钱。”小栓柱立刻昂起头:“我们家不要。”

罗成指着鲁乡长:“你们打着调解的旗号拖了两三年,搞得人家几乎家破人亡。如果你们确实解决不了,市里县里大概只能考虑诸位挪挪位,换能解决的人来当乡长。明白我的意思吗?”鲁乡长连连点头:“我明白,一定解决。”

罗成说:“第一点,正月十五我可能再来,不想再看见挤进人家宅基地的楼房没缩回去。第二点,帮助栓柱家将原院墙修好,地平整好。第三,几年来搞得人家人残疾、家荡产、小孩失学,在经济上要做出合情合理的赔偿。”罗成问:“能做到吗?”鲁乡长回答:“能。”罗成说:“第四点,这一切都要求在正月十五前做好,过了正月十五,市里在神农乡开一个现场会推广你们的经验。”

鲁乡长立刻点头:“一定办到。”

罗成又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神农村辍学的小孩不止栓柱一个,他们的上学问题如何解决,也拜托你们了。过了正月十五学校就开学了,来你们这里开现场会,希望能够看到他们背上书包。”

离开神农乡时,省报记者叶眉也上了罗成的车,坐在他身旁。

她稍有些兴奋地说,几年前读大学时,就听说过罗成的事迹,最近也听说了他要到天州走马上任的消息。罗成问她这次来天州干什么?她说:“来调查一本违法出版物。”罗成问:“调查违法出版物,怎么又想到上山调查小学生失学?”叶眉笑了:“一个是被逼无奈,摩托车坏了,等援兵。还有,违法出版物和山村小孩失学有点联系。”罗成问:“什么联系?”叶眉说:“这本违法出版物冒充德育教材,经天州市文教系统正式下文,和小学生教科书一起发行。据说印了二十万册,全市小学生人手一册,定价28元。这在大城市无所谓,在穷山村里,农民就要杀猪卖羊了。”

罗成一下重视了,问洪平安听说没听说这件事。

洪平安回答有些闪烁:“不太听说。”

回到岔路口,天空还若有若无飘着小雪。

叶眉跳下车,从河滩树丛后推出了面目歪斜的红摩托车。罗成问,要不要连摩托带人拉上她?叶眉拿出手机说:“我叫的援兵可能马上也就到了。”这时手机响了,她看了看:“就是他到了。”眼见省城方向一辆豪华吉普飞驰而来,慢慢减速开下主路,在岔路口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很帅气的高个小伙子。

叶眉叫了声“夏飞”,推着摩托车迎过去。

洪平安双眼一亮,也迎了上去,并立刻转身对罗成介绍,这是省委书记夏光远的儿子:“我陪龙书记去过夏书记家几次,每次都碰见他了。”

罗成也在夏光远家里见过夏飞,他十分亲热地和夏飞握了手。

小伙子白净干练,是个高科技公司的总裁,带着一股时尚的CEO派。他对所有人都表现了礼貌的亲热后,照顾叶眉:“是连人带摩托给你送到天州去,还是连人带摩托给你拉回省城?或者我把摩托拉回去,你就搭他们的车去天州?”叶眉说:“我人当然要去天州了,摩托车我也想带到天州去,修了好用。我在天州还要长停呢,总不能天天腿儿着吧。”罗成笑了:“干脆我们连摩托带人把你带到天州吧,就不用夏飞来回千里了。”

当夏飞一边连说着拜托了,一边与众人把摩托车塞进可以后开门的大吉普车里时,天空中轰响着飞来一架直升飞机,在头顶盘旋。

洪平安仰望着说:“龙书记可能在上边呢。”

罗成奇怪了:“他坐直升飞机干什么?”

洪平安说:“龙书记春节期间要巡视一下各县山林的防护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