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可能这么萌:王瞎子和李跛子

1

“小姐,您就听何伯一句劝吧。”

年逾五旬的何伯站在我的摊位前,苦口婆心地说了半炷香之久。他今日穿了一件暗褐色的袍子,正好与他此刻的脸色相得益彰。

我生平最见不得老人家愁苦,思量了许久,决定……收摊走人。

何伯在我身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姐,您要是不回去,何伯就不起了。”

我没有回头,自会有人扶他起来。

他不懂。他以为我回去是回了天堂,其实那天堂根本容不下我。

2

“心肠够硬啊,王瞎子。”

走到巷口时,有调侃的声音从我的头顶落下。

我抬头看见一人坐在房檐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神情戏谑。

我姓王,但不瞎。王瞎子是我给自己取的江湖艺名,毕竟一个算命的,叫王瞎子显得业务水平更高一些。

“你给我也算算呗!”他轻啐了一口,沾着口水的草慢悠悠地飘下来,眼见就要落到我头顶。

我暗道一声“无聊”,往旁边闪了一步。

有更多的东西落下来。

是铜钱,一把接一把的铜钱。这个疯子站起身来,给我下了一场铜钱雨。

“这些铜钱,买你一卦,够吗?”

神经,我并未理睬,抬脚就走。

他纵身一跃,挡在我面前,距离不过一指。我的下巴被他轻佻地抬起,视线猝不及防地投射进他的眼里。

“不要这么小气嘛,帮我算算欸。”他笑得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我的心旌微动,弯腰抓起一把铜钱。

“够了,够去桂花坊买酒喝。”

3

我其实不会算命。

我只是恰巧能看到人们的某些过往,然后顺着这些情绪说下去。大多数的人来算命,其实自己心里都有一个想要的答案。我要做的,就是给他这个答案。

疯子刚才笑得人畜无害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一身华服,泪眼蒙眬的样子。

他需要一壶酒,一醉解千愁。

我也需要一壶酒,因为我馋了。

桂花坊的酒,入口清冽香甜,后劲极大。喝一壶酒,再到廊下坐着,醉眼看风景,感觉人生完全可以如此荒废掉。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他仰头饮下一杯酒,开口问道。

“喝酒啊。”我笑眯眯地回答。

“故弄玄虚?”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出什么动机来,后又扯起嘴角,笑道,“我也会。信不信你父亲,也就是我们的王大学士,三日之内必定会来找你?”

我的笑僵在了脸上,他得意地结账离开。

“对了,还没告诉你,我叫李跛子,哈哈哈。”坊外传来他明朗的笑。

4

两日后,王大学士果然来了。

看得出来,是做了一番准备的。马车朴素不张扬,小厮们都是粗布麻衣。

头一次见人装穷装得如此认真。

马车的窗帘掀起一角,王大学士的视线从我的幡子上扫过,面色陡然一沉。

“好好一个女儿家,叫什么王瞎子!”

“你们王家难道不都是瞎子吗?”我漫不经心地回。

“这就是你跟父亲讲话的态度?!”王大学士的脸又沉了几分。

“不好意思,小女子自幼被赶出家门,娘亲又病逝得早,没得到教养。况且这大街小巷,谁知道你是我父亲?”我面不改色。

“整日耍嘴皮子糊弄人!”他像是气急了,顿了一顿,继续说,“如今连宫中都听到了风声,意欲传你进宫算上一卦,你能耐大了去了。”

噢,原来这就是他纡尊降贵,轻车简从来看望我这个不孝女的原因。先前让何伯过来唤我回家想必也是为此,可怜的何伯还当他真心想起流落在外的女儿了呢。好在我是断然不会信的。

“放心吧,我不会去的。给王家光宗耀祖的事情,我半点兴趣都没有。”

“愚蠢!给圣上算命,你真以为能光宗耀祖?!这两天赶紧消失,有多远走多远。祸从口出,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大风掀开了帘子,我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狠厉。

嗯,天开始凉了。

5

大学士府。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景致十分怡人。

“爹爹——爹爹——”

小女孩穿着月白的袄子,像个糯米团子一般,滚进男人的怀里。

穿着官服的男人一把抱起,笑容欣慰。

可惜天伦之乐未有多久,小女孩的眼神蓦地变得惊恐,挣扎不已,嘴巴嗫嚅着似乎要说什么。

我赶紧跑过去,想要捂住她的嘴。

别说,别说,祸从口出。

可我从他们的身上穿了过去,伸出的手也捂了个空,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们。

“血……花瓶……血……爹爹身上好多血……”小女孩从男人怀里挣脱开,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男人愣在原地,脸色大变。

向来自诩正直清高的王大学士,怎么能容忍自己酒后失德,砸死一个奴婢呢。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没办法抹去,那就抹去疑似知情者吧。

呵呵,多感人的逻辑。

6

我是被李跛子拿他的臭鞋熏醒的,这个现实似乎要比梦魇更值得逃避。

“天天往酒坊跑,啧啧啧!”李跛子一边摇头一边穿鞋。

我横了他一眼。

他瞬间堆起一副景仰的表情,道:“女中豪杰!”

此时正值午后,桂花坊没什么客人。

“找我有事?”

“我来毛遂自荐,陪你进宫去。”

这人说话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我说了我要进宫吗?”

“王大学士不让你去,你自然是要去的。像你这个年纪的丫头啊,都叛逆。”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那我为什么要带上你呢?”

“我武功高啊,若是你惹皇帝不开心了,他要赐你一死,我就带着你杀出宫门!”他的语气十分认真,说到最后还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点狠辣的表情,让我几乎信以为真。

我的身体倒是保有基本的判断力,鼻子里适时哼出气来,对他的言论表示不屑。

李跛子非要向我证明他所言非虚。

我其实想说,真不用,我们也没有很熟。入宫这件事,我自己来就好。

但我懒得开口。

他没有理解我的这种沉默,直接一把捞起我的腰,蹿上了对面的屋顶。然后身形轻巧地从这个屋顶跃到那个屋顶,再跳下来,又蹿上去。

我跟个包袱一样悬在他的身侧,双手死死地环住他。有生以来,我所至最高之处莫过于父亲的肩膀。今日,我可能要与天肩并肩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挑眉道:“怎么样?

我面如死灰,问:“过年的时候,你有没有放过窜天猴?”

他稍微一愣,随即笑弯了腰。许久,他直起身来,摸了摸的我脑袋,说:“窜天猴倒是真想窜一窜天。”

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不带任何伪装情绪的话,但我当时没有听懂。

7

我决定了,若是圣旨下来,就带着李跛子一同入宫去。

荒唐的事,需要有荒唐的人一起。

8

我很绝望。

李跛子在我的幡子上加上了他的名字,他说假扮师徒比较方便入宫。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不妥。

但现在,他跟住在巷尾的郑大娘绘声绘色地讲了约莫一个时辰,旨在说明他是如何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才拜师成功的。我在他的故事里像个吊诡的灭绝师太,这让我悔不当初。

“总之,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任劳任怨,那都是其次。您想让我师父收了您家小五啊,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这没问题啊,我家小五能吃苦的。”

郑大娘也是个执着的人,自打我给她算过一卦后,每个月至少光顾两次,来意都是让她儿子拜我为师。

“大娘,不是吃不吃苦的问题。”李跛子冲郑大娘钩钩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郑大娘凑近了,听李跛子说了句什么,接着退后几步,上下打量李跛子,又看了我一眼,神色古怪地走了。

“放心吧,以后她不会再来了。”李跛子冲我眨眨眼。

“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说,我师父喜欢俊俏的,像我这样。”

我的名声大概是毁了,但李跛子长得确实俊俏。

人靠衣装,马靠鞍,李跛子靠脸。

即便穿着粗布麻衣,成天没个正形,但只要他的脸往这儿一放,我的女客至少会多三成。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师傅,我要算一卦。”满目秋水的姑娘扭动腰肢,款款走来。

我拿起家伙什,正准备开工,只见姑娘玉手一指,冲着李跛子的方向,道:“我要你算。”

李跛子倒也机灵,依葫芦画瓢,摆足了架势。问:“姑娘想算什么?”

姑娘拿起丝帕,掩了半张脸,轻声说:“姻缘。”

“这个,李某观姑娘面相,是个旺夫益子的好命。且红鸾星动,不日便会遇上如意郎君。”

“真的吗?”姑娘激动地放下掩面的帕子,声音颤抖。

“李某怎敢在‘王瞎子’的招牌底下妄言,姑娘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谢大师,谢大师!”姑娘留下双倍的卦金,满心欢喜地走了。

我头一次知道,算命可以进行得如此草率。

李跛子凑到我面前,贱贱地说:“我可能要出师了。”

我虚伪地鼓了鼓掌,说:“真棒。”四目相对时,我俩同时哈哈大笑。

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笑过了,很久。

9

李跛子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终日沉迷于给姑娘们算命,不可自拔。

而我隐隐有些不安,因为圣旨迟迟没有下来。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进宫面圣的情景。也许我什么都没看出来,编出一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说辞,龙心大悦。也许我会看到一些不堪,没能神色平静地从坏中延展出好来,然后被打板子,或者砍头。也许皇帝并不相信我的任何说辞,但凡多说一句,就能触龙鳞,犯忌讳,没什么好结果。

我想过了我,想过了皇帝,却没想过要一起进宫的李跛子。

我的潜意识里把他当成一个荒唐的形象,而不是真实的人。可这些日子,渐渐地,这个形象变得立体起来。我开始觉得他是我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了。也许是在相视一笑的时候,也许是在收摊一起数钱的时候,也许是在他胡言乱语却给我解决了麻烦的时候。

来路不明的形象不会受伤害,真实存在的人会。

我想我应该告诉李跛子我不会算命。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要随我进宫,我都要告诉他此行凶险。

这时候没生意,李跛子在阳光底下打瞌睡。眼睛半眯着,脸上还挂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他望向我,便开口道:“我其实不会算命,我只是有时候能看到别人的过往。”

李跛子迷糊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神色难得地正经起来。顿了片刻,他说:“我知道的。你能看见过去,而我,能看见将来。”

10

我以为自己给李跛子扔了一个响亮的炮仗,结果他轻飘飘地接住了,反手扔给了我。

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父亲来之前,我便告诉过你他会来。”

“第一个找我算命的姑娘,我看到她和年轻的书生坐在一起喝茶。”

李跛子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我将信将疑,我是个异类,他也是吗?

“你不相信?那我说点你的事。”

“何伯每次偷偷来看你,你都装作不在乎,其实他走的时候,你不知道有多舍不得。”

“你爱喝酒,是因为你心里有结,自己打不开,就想着逃避。”

“你不爱吃鱼,却喜欢钓鱼,而且都是夜里去。这是因为……”

“够了。”仿佛被人扒去了外衣,露出难看的皮肉,我下意识地打断他。

“这些都是将来的你告诉我的。”李跛子看着我,坚定的眼神里似乎裹挟着一层薄雾。

“我怎么会告诉你这些?”这很值得怀疑,我并不是一个乐于掏心掏肺的人。

“因为……”李跛子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个宠溺得让我寒毛直立的微笑,然后缓缓道,“将来的你,是我的夫人。”

11

月朗星稀,我坐在芦苇丛中钓鱼。

偶尔有风吹来,水面泛起阵阵波光,芦苇秆相互摩挲着,发出“沙沙沙”的声响。钻到我的耳朵里,仿佛一直在重复白日里李跛子的那句话——将来的你,是我的夫人。

有鱼上钩了,我钓上来,又解开钩子,把它放走。

夜里的这条小河一直守护着我内心世界的平静。我在这里无数次地经历拥有和失去,得到和放弃。好像这样,就不那么介怀被父亲抛弃的事实了。

可是今天,我的心却被李跛子搅得满是波澜。

他说,他也是个异类。

他说,我会是他的夫人。

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黑暗里踽踽独行,突然有人举着烛火过来说,我们一起啊。

这火光好刺眼,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

12

再见到李跛子,我略略有些尴尬,毕竟便宜徒弟突然变成了未来夫君。但为了展现为人师表的气度,我还是假模假样地先开口寒暄:“今天来得挺晚的啊。”

“嗯,昨夜没睡好。”李跛子看着我,眼睛发亮。说话间,一步步把我逼到墙角。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我有些慌张。

“我在想,反正你会是我夫人,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对你做点事情?”李跛子笑得阴险。

“什……什么事情?”

“比如……”李跛子拖长了音,单手覆上我的眼睛,然后凑在我的耳边柔声道,“闭眼。”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的脑袋“轰”一声炸开了,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他的气息在我耳后游移,我浑身战栗,挪不动分毫。

“你的眼睛哭肿了,让为夫帮你揉一揉。哈哈哈哈。”

这句话又恢复到他一贯戏谑的语气,我顿时清醒了。

“李跛子!你给我走开!”

我满是羞愤,拿着幡子四处追打他。他也不还手,只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哀号:“别打别打,打伤了可没法陪我夫人入宫了。”

“谁是王瞎子?”一道尖细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

终于,圣旨到了。

13

皇宫比我想象中的要大。

下了马车,我们又跟着内侍穿过一道道的宫门,才得以停下。

皇帝比我想象中的要忙。

我们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屋子里等到宫女开始掌灯,也没有等到皇帝的召见。

我也比我想象中的要怂。

虽然面色平静地坐着,但心里居然有点慌。宫女给我续了两次茶水,可眼下杯子又见了底。

李跛子很奇怪,来时还说了一路,进了屋子便冷着脸,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诡异的安静逐渐平复了我略带紧张的心情,我在无聊的等待里几乎要睡着了。

“傅少爷?”一道疑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下意识应声望去。

李跛子反应比我还要快,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

来人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像是宫女打扮,但又跟先前掌灯、倒水的宫女穿着不太一样,似乎品级要高很多。

“嗯,是我。”李跛子嗓音深沉。

女子泪水瞬间盈满眼眶,我见犹怜。李跛子向着她的脸伸出手去,又局促地缩了回来,背手而立。

“傅少爷……”女子望着他,目光里波涛汹涌,像有千言万语要倾泻而出。可随后又紧咬嘴唇,垂下眼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几年的折子戏都爱说贵公子与俏丫鬟的二三事,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不用说,我都知道,”李跛子转过身来,胸口大幅起伏,似在压抑什么,半晌才问,“你怎么会还在这里?”

“菱儿不想去别处,陛下宽厚,许我留下照看这宫苑。”

二人旁若无人地叙旧,周身有我看不明朗的情愫在暗自涌动。

原本照我的心性,应该不会关心这事儿,可此时我却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这位姑娘是?”菱儿抹了把眼泪,注意到我。

“陛下请来的算命先生。”

李跛子是这样介绍我的,一个与他无关的身份。不是未来夫人,不是师父,甚至不是朋友。

我想,我应该一直坐在那里的。

菱儿说给我们收拾床褥,便恭敬地退下了。李跛子一席宽袍,站在廊下。他的肩胛骨格外突出,背影寂寥。从前竟没发现,他真真是瘦得厉害。

“菱儿是九公主的贴身丫鬟,九公主与我自小一起长大。”

噢,原来是少爷和公主的戏码。

“她总说自己的通天苑要比旁人的宫苑好,从前不得见,今日可算是见到了。不也就是几座假山,一方池塘,满院子花花草草吗?”

李跛子笑了,言语间皆是疼爱。

“你方才特意上前,看到什么了?”他转头问我。

高高的烛火在灯罩里跳跃,形状纠结,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我看到菱儿给一个穿着嫁衣的姑娘绾发,想必是你口中的九公主了。”

“还有呢?”

“没有了。”

……

我还看到她守着一副刻着凤纹的棺木恸哭,棺木里躺着九公主。

李跛子一脸平静,可眼里却闪着莹莹的光亮,泫然欲泣的模样。

“李跛子,你别哭。”我说。

“我不管你是谁的傅少爷,千万别哭,千万别在你未来夫人的面前为另一个女人哭。说实话,我还挺不大度的。”

李跛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是不是傻啊,你?你到这灯火下来站站,也会是满目荧光。”

14

御书房。

皇帝终于召见我们了。

皇帝四十多岁了,可看上去还是很年轻。他从书案前走下来,一股迫人的英气逼面而来,隐隐有种威压。

一旁的李跛子静静地站着,目光直视皇帝。

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心里也不慌了。当初的我没有选择躲避,不就是为了在天底下最有威严的人面前说一句,我是王大学士的女儿吗?

也是奇怪,虽然不愿意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但也不容许他不认我这个女儿。

没待我开口,皇帝说话了。

“王华浓,戊申年生人,幼时被家中驱逐,凭相命之术闻名坊间。其母因病故去,其父王元易,时任本朝大学士。不查不知道,王大学士还瞒下了你这么个邪性的女儿。太后她老人家信这相命之术,可朕是不信的。一国之运,岂是能算来的。今日叫你来,只是走个过场。”

皇帝轻松道出我的来历,这让我的来意显得十分可笑。也对,皇宫岂会容许身份不明的人随意进出,必定是要经过一番调查的。

从前心气高,仗着能窥得旁人过往,总觉得自己和芸芸众生不一样。可在这偌大的御书房里,我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渺小和无力。

那李跛子呢?或者说是傅少爷。

“子良,你可有话要问我?”皇帝走向李跛子,一改先前与我说话时的凌厉,变得温和起来,仿佛是家中老父在问孩子今日读了什么书。

“没有。”李跛子一脸淡漠。

“你来京城两月有余,甫一进京,便暗中拜访你父亲的昔日好友,寻求进宫机会。打探到朕要召王姑娘进宫的消息,你就开始在她身上下功夫。”

“她摆摊,你在房顶上看着。”

“她家仆人来看她,你就夜探大学士府。”

“她半夜睡醒,披衣垂钓,你都尾随而去。”

“你这般费尽心思,终于得以入宫,而现在你却没什么要说的?”

李跛子没有立即回应,整个御书房陷入一片沉静。

我有些懵。

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

所以,他并不是能看到将来?

所以,我也不是他未来的夫人?

我茫然地望向李跛子,他没有看我。只见他深吸了口气,嗤笑一声,缓缓道:“我曾经很想问为什么,在你把莫须有的罪名扣给我父亲,流放我们一家人的时候;在你把小九许给一个浪荡子的时候;在听闻小九郁郁而终的时候。可很多事情,过了那个当下,也就不想问了。无非平衡朝中势力,我们都是棋子,你想往哪里下就往哪里下。

“三个月前,父亲离世。他生前一直心心念念你们从前一起出征的日子,至死都没有说过你一句不好,我就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皇帝的眼里闪过一丝悲痛,但很快又覆上一层迷雾,让人看不分明。

“朕……朕过得怎么样?亲手斩断袍泽之义,舍弃父女之情,朕过得怎么样?哈哈哈哈,朕也不知道。”

一时之间,我竟无从知晓,这屋子里的三个人,谁更可怜一些。

15

皇帝赏了我们很多金银珠宝,对外宣称王瞎子相术高超,卜我国运,未来百年皆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我和李跛子坐着来时的马车,一路沉默。

方才在朝堂上,皇帝还命当朝大学士收我为义女,满朝文武的脸色精彩极了,尤其是当事人王大学士。

我想着他的表情,一遍遍地回味,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李跛子皱眉问。

“你管我呢,反正我又不真是你的未来夫人。”

我说这话,并非全然嗔怪,还有些如释重负。没了这个身份,我也不用那么计较了。他是他,我是我。他可以为他的九公主痛彻心扉,我可以继续独自前行。

欣喜过,失落过,够了,也罢了。

“你怎知不是?”他突然欺身过来,“将来的事,我看不到,但你也看不到。”

“我待九公主如亲妹妹。”他又加了一句。

“啊?”

16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回大学士府耀武扬威去!”

“我与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