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可能这么萌:秀色

1

大雨滂沱,从吴川一路到临州,我终于体力不支。倒地之前,我看到灯影幢幢,偌大的牌匾,上书“秀色”二字。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将我抱起,又给我喂了热汤。我的周身暖和起来,胃里也不打结了。松开绷得紧紧的弦,我安心地睡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夜里,雨已经停了。月色甚好,透过窗户纸,洒下一地清晖。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衣物,站起身来。面前放着一个暖炉,炭火已经烧完了,隐隐有余温。四周都是柴火和杂物,应该是有人将我安置在了柴房。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片刻,门被打开。

“咦,姐姐,你醒啦?”进来的是个半大的小子,言语间满是欣喜。

“你都睡了三天了,再不醒,我就要去求王妈妈带你去看大夫了。”

“谢谢。”我努力扯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

“不用客气的。姐姐,你家在哪儿呀?近的话,明日我送你回去啊。”

……家?现如今,我还有家吗?

这些日子,我的心像是被人放进了石磨里,一圈一圈慢慢地碾着,处处是压抑的疼。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不用怕的,秦生是好人。”

月光下秦生笑得温厚,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2

吴川有妖。

起初无人知晓,城中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两户人家消失,街坊邻居只当他们是去走了亲戚。后来消失的人家越来越多,传言开始在坊间流窜,说有一妖兽,长异瞳,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

有钱有余力的人家纷纷搬往附近的临州,没钱的人家通通夜不出户。平日里闲聊的话题也都从菜价八卦变成了去晦避妖,整个城中人心惶惶。

铺天盖地的嘶吼声骤然响起的时候,爹娘正带着我准备举家搬迁。彼时家中奴仆已全部遣散,爹娘把最后一口箱子搬上马车,我回房去拿落下的簪子。

嘶吼声越来越近,直灌入耳。我像个傻子,茫然不知所措。娘冲进院子,把我塞进地窖。

她说:“闭目凝神,切勿出声。”

这是巷口李道士教大家的避妖之法,价值纹银十两。这么荒唐的法子,人人深信不疑。

我从前总在心里嘲笑大家愚昧,那一刻才突然明白,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总要相信点什么,才能安下心来。

就像我娘,她愿意相信这句话能保住自己的女儿,她相信这句话一定能保住自己的女儿。

可是她呢?我爹呢?

我确实没睁眼。娘说完的瞬间,狂风四起,地窖里一阵飞沙走石,我被拍打到石壁上,没了知觉。

待我恢复意识,留给我的是一座空荡荡的吴川城。

我找不到市集上的商贩,找不到客栈的店家,找不到巷口的李道士,找不到马车的车夫,找不到我的爹娘……

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心里钝钝的疼。

3

柳州是个好地方,骁勇善战的王将军驻扎在此处,因而常年太平无祸事。

或许爹娘也来了呢。

“秀色?”我想起看到的招牌。

“嗯,秀色是大人们喝花酒的地方。”秦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续道,“但我是在厨房当帮工的。”

“我没有家了,无处可去,能否在此处逗留几日?”青楼人多口杂,定会有些消息。

“姑娘家待在这里不好,虽然姐姐长得不好看。”秦生倒是耿直。

我哂笑一声,秦生慌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要留下来也行,但要问过厨房的管事王妈妈。”

秦生一溜小跑去找王妈妈,半晌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秦生,你带我去见她吧。”我说。

目光精明的王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醒了也没比躺着好到哪里去。手上连半个茧都没有,没干过什么活儿吧,留下来让我们供着呀?”

我浅笑着拿出簪子,塞到王妈妈手里。

“这簪子,原先我戴着怎么看怎么别扭。今日见了王妈妈,总算找到了它的主人。”

王妈妈摸了摸簪子上的珍珠,会心一笑,清了清嗓子,道:“留下吧,跟着秦生,别乱跑。”

娘说我从小就嘴甜,到哪儿都不吃亏。我很想问一问娘,女儿用这簪子换来留下的机会算是值当吗?

若是能问到,值不值当其实都好。

4

秦生的日子过得很规律,清早劈柴,上午帮厨,下午扫院子,晚上可以得闲休息。我帮着秦生收拾收拾杂物,一转眼就过了大半个月。

“姐姐有没有觉得今日有什么不同?”秦生拿着扫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我自然是注意到了。

最近几天秀色都格外热闹,尤其今日,吹拉弹唱不绝于耳,就连后厨的饭食都比平日里精致了不少。

“有什么不同?”我假装不知,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秦生单纯,还是小孩子心性,每每助人或是有机会为人答疑解惑,都会开心不已。

“秀色今日选花魁呢,达官贵人都来了。”

“哦?那谁选中了呀?”我存心逗他。

秦生撇撇嘴,闷声说“不知道”。而后又拉着我出了后厨,来到一处院子,往不远处的走廊瞧。

“选中的花魁都会从这里经过,我们偷偷看一眼就知道了。”秦生得意地说。

我们等了一会儿,果然来了一拨人。走在当中的姑娘,梳了个凌虚髻,戴花冠,着红袍。厚重的红袍上大概是缝了许多金丝线,在阳光底下泛出光来。

秦生扯了扯我的袖子:“看!花魁,这个月的花魁是牡丹姑娘。”

我说:“秦生啊,我看她不像个花魁,倒像个花灯。”

“哈哈哈哈!”秦生忍不住放声大笑。

“哪里来的小子,如此无礼!”牡丹身边的丫鬟耳朵尖得很,我和秦生就这样被揪了出来。

丫鬟不由分说,上来就打了秦生一巴掌。力道还很大,秦生黝黑的皮肤上竟然隐约泛红。

牡丹皱着眉,冷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也不说走。

丫鬟立即会意,冲着秦生的脸又落下一巴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挡在秦生面前。秦生“扑通”一声朝着牡丹跪下了,又扯了扯我的衣角,央求我放手。

“小姐对不起,是秦生失礼了,秦生给您磕头。”

秦生一直在院子里磕了一百多个头,牡丹才娇滴滴地说了声“走”。我站在一旁怒目圆睁,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花魁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咬牙质问,问完又觉得可笑。人微言轻,只不过又给了对方一个羞辱我们的机会。

“不服气啊,有本事你也去当花魁啊。”果然,丫鬟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极尽嘲讽之意。

5

秦生的额头红肿,血迹斑斑,拿湿布擦拭的时候,疼得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内疚不已。

“对不起啊,秦生,我不该逗你的。”

“没事,秦生皮糙肉厚。再说我们做杂役的,早就习惯了。姐姐帮我去跟王妈妈讨点伤药就行。”

我忙跑去找王妈妈,不曾想王妈妈竟不肯给药。我脱下镯子塞给她,说尽好话,她仍旧不肯,只说牡丹姑娘要让秦生长个教训。

我不知道,一个小小的青楼,居然还有这样的阶级。

花魁有权,杂役无命。

秦生见我两手空空回来,反倒是笑了。

“姐姐,你有时候很像我的亲姐姐。”

“你有姐姐?”

“是啊,只是失踪了。有人说在秀色见过她,我就来了。”

“我姐姐叫秦月,跟你有点像,喜欢逗我,也爱为我出头。”

“不过,她长得可比你好看,还会跳水袖舞呢。我问了这里的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好想她,好想再看她跳水袖舞……”

秦生说到最后,嗓音呜咽。

我也找不到爹娘了,我也好想他们。我看着秦生,像是在看自己。

“不就是水袖舞吗,我也会!你先闭上眼睛。”

6

我扯下人皮面具,解开束胸,梳好发髻。然后喊:“秦生。”

秦生傻眼了。

月光下,我抬腕,甩袖,下腰,旋转。许久不跳,略略有些生疏。不说翩若惊鸿,但也行云流水。吴川城中,若论舞艺,我还从未服过谁。

“怎么样,像不像你姐姐?”我挑眉问秦生。

“像,不……不……你比她还好看,跳得也好看。可……你……”秦生指着我的脸,说话结结巴巴。

“我娘说,美好的皮相容易招惹祸端,所以出来时,乔装了一下。”

“啪啪啪……”暗处突然走出来一人,连番鼓掌。

是位年少的公子哥,锦衣华服,面貌俊美。只是一双促狭的双目微微眯起,看得人着实不舒服。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姑娘此等颜艺,委身后厨,岂非屈才?”来人一步步走近。

“是吗?那你觉得我该去做什么?”我迎上他不断打量的目光,同时警觉地把秦生护在身后。

“选花魁。”

“多谢抬举,没兴趣。”

“如果我说,我的手里捏着你身后这小子的命,你会不会有兴趣?”他定定地望向我,语气深情得仿佛在问,我备下了一桌酒菜,你有没有兴趣来。

7

一个月之后,我站到了选花魁的台子上。

台下那个阴鸷的公子哥坐在当中,我听到众人喊他王将军。传说中骁勇善战,保一方平安的王厉将军居然是这等模样。

秦生沉着脸,在角落杵着。这傻小子,方才在我上台之前,死死地拉住我,一言不发。

我说:“我并非为了你。我问过王妈妈,在秀色,花魁的地位很高。选上的女子不仅可以不再出卖皮肉,还能结识一众达官贵人。这样,我找爹娘会容易得多。”

秦生仍旧不松手,直到被老鸨遣人拖走。

秀色每月选一次花魁。考量的内容也不多,无非颜艺。

我随意跳了一支承天舞,当选了花魁。我知道,一定是王厉使了什么手段。否则前有声动梁尘的绿竹姑娘,后有妙笔生花的无双姑娘,我怎会赢得如此轻松?

我走到王厉的桌旁坐下,抢了他手中的酒壶,给自己酙了一杯酒,一口饮下,然后恨恨道:“如你所愿。”

他也不气恼,只自顾自地饮酒。

“为什么是我?”我按住他的酒杯。

他抬眼看我,目光从我的脸滑到我的胸、我的手、我的腰,然后缓缓道:“你不知道你的身段有多好。”

我觉得毛骨悚然。

8

王妈妈说得不错,花魁的地位确实很高。我从柴房搬进了上等厢房,有了数十个丫鬟和小厮。每天山珍海味,人参燕窝,照三餐送来。老鸨来探访时,态度也十分恭敬。我让秦生来我房中做事,他十分不愿,也不知在别扭些什么。

但我早就想好了,如若当了花魁,第一件事,便是帮秦生出气。我这人在意的东西不多,可一旦在意了,气量便很小。

“帮我请牡丹小姐过来一叙。”

“牡丹小姐……牡丹小姐前几日离开秀色了。据说……从了良。”身边的丫鬟吞吞吐吐地回答。

“找牡丹做什么?”王厉走了进来。

一个将军,随意出入青楼,无人阻拦,也无人宣扬,这帮人,真是训练有素。我在心里冷哼一声,这秀色,只怕是他王将军的后花园吧。

“没什么,只是有些旧物在她那儿放着,如今想要取回来。你可知她去了何处?”她夺了秦生那日的尊严,我要拿回来。

“老老实实做你的花魁,旧事莫要理会。”王厉淡淡开口,在我屋里坐下。视线落到桌上堆着的人参、燕窝上,他突然对着屋里伺候的丫鬟们厉声道:“为什么没有吃!”

“姑娘说,吃……吃不惯。”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答。

“这是理由吗?”王厉眯起眼睛,隐隐有股煞气。

丫鬟们纷纷跪下,抖如筛糠。

最看不惯别人动不动就跪下,什么破毛病。我将她们一一扶起,又拿起几盒燕窝塞到她们手中,说:“拿下去请厨房做几碗燕窝粥来,我饿了。”

丫鬟们如蒙特赦,麻利地退了下去。

“人美心善又聪明,我倒是有点舍不得了。”王厉低语。

“什么舍不得?”我问。

“你听错了。”王厉起身就走,跨过门槛,又说了句,“以后好好吃饭,否则这些丫鬟不会好过。”

我撇撇嘴,这人除了威胁人,还会点别的吗?

9

过了将近一个月,眼看又要选花魁了,我这花魁当得还没起到半点作用。这些日子,城中显贵见了不少,但我爹娘的消息、秦生姐姐的消息,未得分毫。

正在我苦闷之际,王厉又来了。这次他不是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那两人剑眉星目,孔武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

“又来干……”我的话还没问完,其中一人闪身向前,一掌劈向我的脖颈,我大概是又晕了。

潮湿的腥气不断往鼻子里涌,胃比人先醒,呕出些许酸水来。我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四周一片幽暗。

从冰凉的地面站起来,我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可以看清周遭的一切。

我的左手边是个巨大的桌案,上面立着一个个牌子。细细一看,我不寒而栗。灵位,全都是灵位,摆满了桌子,约莫有几百个。我看到最前方一排最外面的灵位上,赫然写着“牡丹”。

轰!我仿佛被雷击中,动弹不得。脑海里有个闪念,将将要抓住。

我速速地扫了一遍灵位,果然,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秦月,秦生的姐姐。那个同样会跳水袖舞的姑娘,原来在这里。

难道所有的花魁都葬身于此?我大惊失色。

再看向右手边,是王厉。他不知何时戴了个面具,正朝着前方跪地焚香。

前方暗得更厉害,看不见墙壁,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细细去听,好似有粗重的喘息声传来。一呼一吸,裹挟着先前闻到的腥气。

有活物。我暗道不好。

“敬爱的妖神,这次的姑娘比以往更鲜嫩,请您品尝。听闻吴川已被妖兽们毁了,感谢您对柳州的庇佑。”王厉边说边虔诚地对着前方的那片黑暗叩了个头。

这是一场祭祀,可怕的祭祀。所谓的选花魁,只是选祭品。秀色,秀色,原来说的是秀色可餐。

明白这些之后,我又变得慌乱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宵小之辈,不足为患。我在这里,它们不敢来。你……退……下。”这妖怪能言语,虽音调古怪,但思路清晰。它一开口,空气中的腥气又浓重了许多。

我心里的恶心感胜过了害怕,一把扯下了身边王厉的面具。成不成,就在此一搏了。

“妖神是吗,再美味的东西,吃久了也会腻吧。其实我们王将军也是俊俏得很呢,常年习武,想必肉质比我紧实。不知您是否有兴趣尝一下男人的滋味?”

“你你你……”王厉慌忙捡起面具戴上,然后拔出剑来,直指我的胸口。

可他没能杀了我。一阵满是腥气的强风瞬间袭来,灵位“哗啦啦”倒了一片。我转身捂住口鼻,只听王厉闷哼一声,再看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整个屋子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我害死了一个人,虽是为了自保,可我害死了一个人。我的呼吸急促,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复。

这时,古怪的声音再次从黑暗中传来。

“味道不错。”

“以后,你替他。”

10

屠龙的勇士终将变成恶龙。

我的脑海里闪过这句话,惶惶不安到了极点。在这个阴暗逼仄的空间里,我甚至在想,方才为什么要揭开王厉的面具,我是不是死了会更好?

我呆坐在地许久,不知该如何作为。绝望如藤蔓一般,缠上我的四肢。

“去吧,践行我们的契约。”随着潮湿的话音落地,黑暗中蓦然出现一丝光亮,看上去触手可及。

这点光亮并未燃起我的任何希望,反而让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起来。也许,我就应该留在这黑暗里。

要我替王厉,我怎么替王厉?

“我做不到……”我双手掩面,手心都是湿漉漉的泪水,原来我竟已哭成了这副模样。

“放过我……我真的做不到……”

我一直重复着“我做不到”,直到它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

“你以为你看见的王厉真的是王厉吗?”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它说的是什么意思,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我推至了光亮之中。瞬间,腥气全无,我从庭院里的石桌上抬起头来,鸟语花香,阳光甚好,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始终在我耳边回响。我百般思量,终不得解。

“你以为你看见的王厉真的是王厉吗?”

丫鬟来问我是否要用午膳的时候,我突然有点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丫鬟说:“将军,午膳已备好。”

我皱眉:“嗯?你说什么?”

丫鬟又重复道:“将军,午膳已备好。”

我的表情明显不悦,我说:“你叫我什么?”

丫鬟惊疑不定,哆哆嗦嗦地回:“将……军,王……将军。”

此刻她恭敬的样子更甚于前,并且这恭敬之中还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畏惧。

疯了,都疯了。

我要去找秦生。

这个时辰,秦生应该在等着收拾各个院子送往厨房的残羹冷炙。秀色虽是青楼,但在用膳的规矩上与一般的高门大院无异。主子用完,下人才能开始吃饭。轮到下人吃饭时,一般都已接近寅时。我刚来的时候不习惯,一到中午,就饥肠辘辘。有时候肚子会不受控制地发出一些声响,几回下来,秦生也看明白了。后来这小子会偷偷藏一些馒头给我。冷馒头很不合胃口,但我宁愿和秦生一起啃馒头,也不愿再吃燕窝了。

我按捺下心中猛然泛起的恶心感,疾步跑向厨房,一路上的姑娘、丫鬟、小厮、杂役远远地看到我便纷纷向我行礼。真的是疯了,我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秦生,秦生。”我喘着粗气跑进厨房,唤了两声。

秦生抬头看我,眼里瞬间积蓄起强烈的情绪。我怔了一下,随后看明白了,那分明是赤裸裸的嫌恶和恨意。

我的心里生出凉意,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秦生……也不认得我了吗?

11

“将军怎么屈尊来这种地方?”王妈妈忙来行礼,嘴里也不闲着,“秦生,还愣着做什么,快给将军备座呀。”

秦生恍若未闻。

王妈妈一把拉过秦生,按下他的身子,讪笑道:“看我这脑子,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还是应该先见个礼的。”

秦生在我面前弓着身子,低着头,和方才路上碰见的那些人一样。

我突然很想哭。

不久之前,秦生也是像这样卑躬屈膝,受人折辱。当时我挡在他前面,现在我站在他面前。这究竟是讽刺,还是荒唐?

我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一股大力钳制住。

王妈妈在一旁咋咋呼呼,急得直跳脚:“秦生!你个小崽子,犯什么浑呢,赶紧放手!”

我却是心下一喜,立刻回头。

“你把苏溪姐姐弄哪儿去了?”秦生哑着嗓子道。

我刚刚扬起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你把苏溪姐姐弄哪儿去了?!”秦生咬牙切齿,又问了一遍。

我看着秦生,不知该如何作答。我也想知道,我把自己弄哪儿去了。

王妈妈见势不妙,找了个由头,吆喝着下人们去了前厅。偌大的厨房,只剩下我和秦生沉默地对峙。

“秦生……”对视少顷,我泫然泪下。

“你哭什么?又想耍什么花招?”秦生松开手,一脸警惕地盯着我。

我逼迫自己静下心神,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烟火味钻进鼻腔。

厨房里支着五六口大锅,还有大大小小的炖盅、蒸笼、杯盘碟碗。我想起秦生在这里说过他的愿望,一是找到亲姐姐,二是当个满身烟火味的厨子。当时我还笑话他第二个愿望已经实现一半了,成天在厨房里待着还不满身烟火味嘛。

此时再回忆起这些事来,竟觉得十分遥远,像是前尘旧梦。一时之间,我有些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梦,什么是真。但无论如何,我得说出来。

“秦生,我是苏溪姐姐。”

秦生明显一惊,仍旧满脸防备。

我继续道:“不管你看到的我或者听到的我是什么模样,但我是苏溪,不是王将军。”

“你之前同我说过,除了想找到秦月,还想当个厨子,对不对?”

秦生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满目愤怒:“你竟派人监视我们,难不成一早就对姐姐有所企图?”

短短月余,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子突然变得精明果敢。我本应欣慰,可眼下这情况,着实欣慰不起来。

他不信我。

我心乱如麻,深知多说无益,于是没再开口。只最后凄凄惨惨地望了秦生一眼,便离开了厨房。我不知道的是,秦生在我背后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的尽头。

12

回到房中,我用冷水净了面。在冰凉的刺激中,我仔细思索着发生的种种异怪。那黑暗中的妖怪,大概是精通幻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提线木偶,它让所有人都认我作王将军。先前那个眼神阴鸷的公子哥,怕也不是真正的王将军。

幻术,幻术,如何才能破解幻术?

夏日多急雨,雷声“隆隆”响了两下,铺天盖地的大雨便倾盆而至。我起身关门,却见秦生立在院墙下,整个人都被打湿了。

我忙撑伞过去,想要拉他入走廊。谁料秦生刚着股劲儿,硬是不走。

“你不是说你是苏溪姐姐吗?那你跳一支水袖舞我看看。”秦生的面上挂着雨水,眼神十分认真。

我心头一热,既想哭,又想笑,这个傻子。

那我也傻一回吧。

我扔了伞,雨水浇灌下来,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没有衣袂翻飞,没有翩翩舞广袖,只剩下突兀的肢体动作。这怕是我这辈子跳得最难看的一支水袖舞了。

舞毕,我朝秦生望去。雨水把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我看不见秦生的神情,只见他猛地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他把头埋在我的脖颈间,低声呓语:“苏溪,苏溪。”

我回抱住秦生,并未注意到任何异常。此刻,被相信的喜悦已全然超乎了一切,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终于啊。

翌日,秦生一大早便来找我,还带了两个热乎乎的馒头。我接过馒头,会心一笑。外面天朗气清,心情和天气一样焕然一新。

秦生眼里有几缕血丝。昨日我将所知的一切都同他说了,这孩子估计是晚上没睡好。

我沏了杯茶递给秦生,秦生接过茶水之时,先是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才把茶盏拿走。

“没事的,秦生,我们会有办法的。”我只当他害怕,忙出言安慰。事实上,会不会有办法,我真是不知道。

“姐姐,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秦生话说得坚决,我知道他是想起了秦月。有些事来不及做,有些事还有转机。

我看着秦生,为他感觉为难。对着一个王厉模样的苏溪喊姐姐,一定非常别扭。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李道士曾到我家来兜售过鱼腥草,说鱼腥草味道古怪,能激人清醒,暂解癔症。长期服食,可保邪祟不近身。那日爹娘都不在家,我听他说完,便觉不靠谱,即使鱼腥草能解癔症,与能不能防邪祟又有何关联?我喊了人把他轰出去,李道士还不甘心地边走边喊:“鱼腥草确实能激人清醒啊,小姐不防妖,防得癔症也好啊。”你才得癔症呢!我没理会。

“我们厨房可有鱼腥草?”我回过神来问秦生。

秦生想了一会,摇摇头:“姐姐问这做什么?”

“或许,鱼腥草可破幻术。”

我招来丫鬟,命其立即去集市买些鱼腥草回来。

丫鬟跪在地上迟迟不起身:“将军,我们不能出秀色。您忘记了?”

“嗯?”我望向秦生,很是疑惑,“还有这个规矩?”

我在秀色两月有余,当中从没想过要出门,也就自然没出过门。可秦生不是从外面把我捡回来,还说要送我回家的吗?

“姐姐,鱼腥草无用,不必去买。”秦生说。

“死马当活马医吧,总要试一试啊。你不知道,当初李道士说……”

“姐姐你听我说。”秦生打断了我,“即使鱼腥草破了众人所中幻术,对我们又有何益?并不能增加我们对付那妖怪的筹码。反而没了将军的身份,我们行事还会多有不便。”

……对啊,破了幻术又有何用?我太急于找回自己的身份,反而乱了分寸。秦生这傻小子可以啊,难得聪明了一回。

“姐姐,我们应该去找无双姑娘。”

13

秦生说无双姑娘入秀色之前,是五毒教的弟子,精通各类蛊术和毒药。既然妖怪那么喜欢吃,那就请它吃点特别的东西吧。

“你是如何认识无双姑娘的?”秦生似乎越来越厉害了,一个厨房的帮工怎么会知道楼中姑娘的旧事?

“我不认识她,只是听厨房的人说起过她的事。你知道的,人多的地方一定嘴杂。”

嗯,也是。我按下疑虑,与秦生一同敲响了无双姑娘的门。

一个小丫鬟探头探脑地开了门,行了个礼,又慌慌张张地往房里跑。

“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无双有失远迎,请将军恕罪。”无双福了福身。

我伸手扶她起来,她如被烫着一般,闪电般地抽开手。我这才发现,无双姑娘当真是瘦得可以,就连手上的骨骼都非常硌人。

想起历任花魁的归宿,难道这无双姑娘是故意的?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听闻无双姑娘早年师从五毒教,王某眼拙,多有怠慢。”大小姐当了很多年,我说起客套话来还是很有经验的。

“将军想要什么,直说无妨。”无双姑娘蕙质兰心,一语道破。

“咳咳,”我咳了两声,以掩尴尬,“想求个厉害的毒物,不知你可有?”

“蚀筋散骨粉。”秦生补充。

我和无双同时看了眼秦生。无双沉吟了片刻,道:“这东西我有,但你们若想要,需给我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秦生沉声问。

“甄选花魁的名单里永远都不会再有我。”

“好。”秦生一口应允。

直到拿到了蚀筋散骨粉,从无双姑娘那里回到我的房间,我都没晃过神。面前有一堵墙,明明透出风来,但我看不出缝隙在哪里。

“无双姑娘也是个妙人,她定是觉察出了端倪,不想再蹚浑水。”秦生喝了杯茶,自顾自地说道。

我按下秦生的茶盏,盯着他的眼睛,望进一片幽深里。

“秦生,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有。”秦生反握住我的手,倾身至我眼前。半指之距,呼吸相闻,气氛旖旎,“我想要你,苏溪。”

我大惊失色,本能地往后退,可被椅子绊了下脚,没退得起来。倒是看见秦生好端端地在那儿坐着喝茶,望向我的眼神,满是莫名。

“怎么了?”秦生起身至我身侧,狐疑地看了看椅子。

我红着脸,自是说不出口。原本想问的话,也生生地咽了下去。近日遇事太多,未得好好休息,不想却生出幻觉来。

“没事,有些累了。”我不动声色地绕开秦生,远远地坐到卧榻之上。

此时已至正午,日头特别盛。秦生走到门口,逆光之中,他似乎是回头笑了一下。

“我先回去,姐姐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不知是否是心虚,总觉得最后的四个字他说得格外揶揄,我的脸更烧了。

14

一连几日,我都做了同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我,有秦生。

一开始是在大街上。我看中了一支纤巧别致的木头簪子,和卖簪子的摊贩讨价还价。我说十文,他说十一文,一文不让,态度十分坚决。一旁的秦生掏出一锭金子,像个纨绔子弟的做派,跟摊贩说:“全要了。”

摊贩喜笑颜开,连声说“好”。

我白了秦生一眼,嗔怪道:“就你有钱。”

秦生弯起唇角,笑得理所当然:“是啊,我是有钱。”

我作势要打他,他一手擒住我双手,一手往我的发髻里插簪子,插得我满头都是。我气得直跺脚,他还火上浇油,扶着我的脑袋,大声喊:“卖糖葫芦喽!便宜的糖葫芦!一文钱一串哟!”戏谑的尾音拖得老长,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的脸烧得像西沉的红日,头也不好意思抬起来。

直到行人车马不再喧嚣,我才抬起头来,发现周围场景变换,自己又置身于一个不知名的小酒馆里。

面前倒了杯酒,我的手放在杯盏之上,正准备拿起来喝。

秦生坐到我身侧,说:“你喝酒的方法不对。”

我茫然不明所以:“那要怎么喝?”

秦生拿走我的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抹了抹嘴,淡淡一笑:“姑娘家怎么喝都不对,这酒我替你喝了。”

我怔了怔,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又羞又恼:“你戏弄我!”

秦生无辜回应:“哪有,护妻而已。”

护妻?妻?我有点发蒙,口里却是不由自主地娇嗔道:“烦人~”

然后秦生便握住了我的手,目光温柔得似乎要溢出水来。

最后的场景是在山坡上。我站在风里,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开满了绮丽明艳的花。山坡外,屋檐迭起,目光穷尽之处仍不见边际。秦生自身后拥我入怀,对我贴脸耳语:“喜欢吗?不止是这片山坡,整个柳州城都是我送给你的。”

闻言,我的呼吸一滞,猛地惊醒过来,面颊与脖颈之间似乎还残存着莫名的温热。天还没亮,我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觉得异常愧赧。

梦里的秦生喜欢我,而我似乎也是喜欢秦生的。

我这是怎么了?

15

一晃一月之期又要到了,秦生前来与我商讨计划。

他今日穿了一件极其熨帖的袍子,衬得身形格外挺拔。从前隐在粗布麻衣下的宽肩窄腰眼下全都现了形,暗色的蝠纹腰带隐隐透出一股威严。

威严?我被自己的用词吓了一跳。

秦生见我目光有异,便自顾自地坐下,问:“姐姐怎么了?”

我指了指他的衣裳。

“今时不同往日,姐姐身份不同了,王妈妈见我与姐姐走得亲近,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我。如今不仅粗活儿不让我干了,衣裳也添置了不少。”秦生淡然一笑,漫不经心地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呗。”

我紧抿嘴唇,“嗯”了一声,心中暗自有了计较。今日的秦生很不一样,穿着打扮与我从前在吴川之时见过的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们大为相似,气度谈吐也不像是初遇时那个憨厚温和的小子。或许,并非是从今日开始,只是先前我的心绪紊乱,未能冷静自恃地看待周遭发生的一切。

是秦月的死讯以及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改变了秦生,还是我眼里看到的秦生其实并非是秦生?

八月份艳阳高照的天气,我竟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待我从思虑中晃过神来,发现秦生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目光晦涩不明,迷离得像是正月十五在湖面漂流的花灯,风一吹,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我转过脸,起身沏茶。

“明日……”秦生伸出两指,缓缓叩击桌面,不知在思忖什么,“……开始花魁大会吧。”

我闻言皱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还选花魁做什么?”

秦生点头,自然地接过我执着的壶,继续沏茶:“走个过场而已,并非真的送羊入虎口。”

壶里的茶水缓缓淌入杯盏,不断地在杯盏中心荡出微小的波澜。

我沉吟了片刻,笑道:“你说此次它要的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其实不重要,因为祭品本身不是关键。”秦生说得肯定,“它让你替代上一个王厉,并非因为你献了更合口味的祭品,而是因为它觉得你更新鲜更有趣。”

我认真地听着,不置可否。

秦生将沏好的茶递给我,我低头抿了一口,再抬起头来,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过场可以走,但姑娘就不用去了,到时候还是你陪我一道吧,若是旁人我怕影响计划。”

秦生淡然的面孔上浮起明朗的笑容,他说:“好啊,原本也是打算陪着姐姐的。”

我突然想起当初月光下冲我微笑的那个少年,想起他嘴角弯起的弧度,似乎与面前的这个人又合上了。

秦生又与我商定了全部细节之后方才离开,我望着他略显清癯的背影,紧紧咬住下唇,直至口中溢出一丝腥甜。我知道自己心里难受,可这难受我说不清楚。

16

花魁大选。

尽管通知下得仓促,秀色还是把花魁大选办得热闹非凡。就连鱼贯而入的客人们,似乎也不比前一次少。寒暄没完没了,我简直要精疲力竭,最后唯有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众人才讪讪走开。

参选的姑娘都是一脸兴奋的神色,连带着丫鬟都满脸喜庆。未参选的姑娘则难掩落寞,不是索性不出房门,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的盛装打扮,眼里满是艳羡,毫不掩饰。

唯独无双姑娘神色自若,仿佛这世上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穿着一身素净青衣独自坐在那里,望着大厅中央的台子若有所思。灼人的盛夏,好像只有她这一隅是清凉的。

无双待了一会儿,起身欲走,一回头便瞧见了正盯着她看的我。

我有些尴尬,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没话找话般地开口:“今日甚是热闹。”

无双走过来,与我面对面站着,不发一言,然后伸手抚上了我的脸,低语道:“我知道你是苏溪,上个月秀色选出的花魁。”

我瞪大了眼睛,抓着她的衣裳,急切地问道:“你怎知我不是王厉?你怎知?”

我压低的声音里仿佛有火焰喷薄而出,谜团重重,我太想要一个答案了。

无双垂下眼,往我手里塞了一件物事便匆匆离去。

“姐姐,快开始了,你还站着干吗?快过来坐。”秦生在台子正前方的座席处喊我,上一次我选花魁,王厉就坐在那里。我还记得他促狭的双目在我身上不断逡巡打量的样子,谁曾想,今日我竟与他处在同一个位置。

我把无双塞给我的物事迅速拢进袖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应了一声“来了”。

管弦丝竹,轻歌曼舞,周围不时地响起拍手叫好声。我惦记着袖子里的东西,无法集中精神,神情也是些许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秦生凑到我耳边,说:“姐姐,该选一个了。”

我回过神来,看了眼台上的花团锦簇,心里觉得累极,便摆摆手:“你选吧,我方才没注意看。”

秦生喊来老鸨,抬手一指:“那便是她吧。”

“嗯。”我循着秦生的手指望去,是个好看的姑娘,便随口问道,“有什么才艺?”

秦生声音愉悦:“笑起来像你,我喜欢。”

“嗯?”我转头,猝不及防地贴上了秦生突然凑近的脸。半指之距,呼吸相闻。

我尴尬地转过身,又被秦生强硬地掰了回来。他幽深的目光仿佛要把我吞没,眉宇之间尽是专注而深情的神色。他说:“我有一个提议,不如你嫁我为妻,我们一起离开秀色,可好?”

他温热的气息在我的脖颈盘桓,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像是最近几日梦里的场景。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喃喃自语:“难道又是梦?”

此时花魁大选已结束,老鸨领着姑娘和客人去庭院里饮酒看戏,听说是临州城里名头最响的戏班。只是不知上演的戏码,是否比这秀色更精彩。

大门敞开着,闷热的风吹进屋里,四周挂着的灯盏摇摇晃晃。旖旎的灯光打在秦生的侧脸上,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在灯光掩映之下,整个人的气质愈发捉摸不透。

我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迟疑地说:“是做梦吧。”

秦生陡然间哈哈大笑,言语之间皆是玩味:“原来姐姐经常梦见我啊,也是这般亲密吗?”

“没有经常,”我矢口否认,“只是最近几日……”

“最近几日梦见了?”

我耳根发烫,心里懊恼至极,唯有默默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平复了一下心绪,道:“明日来我房里,准备行动吧。”

秦生忍住笑,说:“好。”

17

回到房里,我拿出袖子里的物事,原来是个荷包,味道很奇怪,我回忆了一番,像是当年李道士前来兜售的鱼腥草。不知无双是何用意,我把荷包放在床头,便睡下了。

一夜无梦,醒来已是翌日清晨。我拿出荷包,细细思量,难道前几日的梦也是幻觉所致?可为何都与秦生有关?难道如我先前所疑,秦生也并非秦生?

未及思量出结果,秦生如约来到我的房里。按照计划,我得先把他化成女人的模样,替代昨日选出的花魁。

我抓起荷包放在鼻前,使劲吸了口气,再望向秦生,还是秦生的模样。

秦生不疑有异,自觉地坐在梳妆台前,冲我微微一笑:“还请姐姐手下留情。”

我松了口气,同时又为之前的决定感到自责,心神不宁地拿着上好的脂粉,在他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再让他抿了口红,最后松开他的发带,重新梳理,绑了个双平髻。

秦生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脸无奈:“你好像没有手下留情啊。”

我也望向镜中,一个清俊挺拔的少年被我化成了五大三粗的女子。

秦生委屈地说:“秀色的花魁,这姿色委实一言难尽。”

我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先前压抑着的神经也缓缓松懈下来。不管怎样,箭已在弦上,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何况,我们不一定会输。

秦生站起身来,把我按在梳妆台前坐下,坏笑一声:“姐姐居然取笑我,那么,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挣扎着起身,无奈他的力气大得可怕,单手就把我死死地按住了。我叹了口气,只能老实地坐着,任他折腾。顺便闭上了眼,面上是视死如归的坚毅。

秦生拔下我绾发的簪子,青丝如瀑而下,披散在肩头。木梳顺着发丝,一下接一下地慢慢滑动,微微贴着点头皮,感觉有些酥麻。也不知道他给我梳了个怎样难看的发髻,一时之间,我竟不愿睁眼。

“好了。”秦生说。

我睁开眼,望着铜镜里瞪大眼睛的姑娘,没什么不同啊,还是我原来的模样。因为嫌梳那些发髻麻烦,所以我只用了一支簪子松松地绾着头发。簪子?绾发的簪子换了。我原本的簪子是一支木质的单棍簪,现在变成了玉石质地的拈花簪。簪子的顶端绽放着四朵幽净的白花,花蕊和花瓣尖均用墨蓝点缀,素而不乏,甚是好看。

我的心头微微一颤,面上神色也跟着有些动容。我望了一眼秦生,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生抚了抚我的头发,说:“该行动了。”

它告诉我,庭院的第二座假山里有一个暗道,进献祭品就从此暗道进去。

我领着秦生走进暗道,暗道里阴森潮湿,地面长满青苔,走在上面,脚步湿滑。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感觉开阔起来,只是眼前依旧幽暗,腥气也渐渐起来了。

又往前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我停下了步子。这里的腥气最盛,往旁边摸去,便是摆立的牌位。是这里了,不能再往前去了。我拦住秦生,示意他放下食盒。食盒里装着我命人照着我娘的法子做的糕点,味道独一无二,如果不是掺了蚀筋散骨粉的话,我也很想尝一尝。

最好能设法让它吃下糕点,这是上策。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秦生握住我的手,在我手里写,“别怕”。我点点头,又想起这里黑咕隆咚的,他根本看不见。于是也在他手里写,“上策”。

我定了定心神道:“妖神大人,除了祭品之外,我还给您带了我家乡风味的糕点,请您赏脸品尝。”

前方黑暗之中,如死一般的沉寂。妖兽没有回应,连呼吸声似乎都隐匿了起来。

我壮着胆子,手里捏着一包蚀筋散骨粉,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正当我困惑之时,妖风平地而起,我和食盒一起摔倒在地。只听到一旁的秦生大喊了一句“下策!我来!”,我便失去了知觉,心里有一万句不可以没来得及喊出来。

18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秦生的睫毛上,他的整张脸都像发着光一样,轮廓如丘壑般起伏,十分美好。

秦生说:“上策是将蚀筋散骨粉放在吃食里,诱它服下。”

我说:“可以,我娘有个独门手艺,做糕点一流,兴许它会感兴趣,但此策机会也许渺茫。”

秦生说:“中策是由祭品带着蚀筋散骨粉,待它张口之时,洒进它的口里。”

我说:“还有下策?”

秦生说:“中策的时机把握得不好便是下策‘同归于尽’。”

说完下策,秦生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我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扑了个空。蝉鸣阵阵,我茫然地醒来,还是那个石台。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

我喊来丫鬟,让她把秦生找来。丫鬟去了后厨,回来会话的时候战战兢兢:“秦生两个时辰前跟您走了之后便没再回去。”

我大怒:“通知所有人,去找,到处找!”

秦生不会有事的。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假山里面,岂料暗道入口竟然不见了。我呆愣着,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绞住了,密密匝匝的疼,疼得无法呼吸。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一脸,走出假山之时,视线早已模糊。

我的自作聪明,害死了秦生。他那么年少,还没见识到世间的美好,就在黑暗里断送了性命。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不够疼,扬起手来打算继续扇,手却被人拉住了。

我恶狠狠地说:“放手!”

那人不但没放手,反将我一把搂入怀中。他大笑着说:“苏溪,你现在分明就是在为我难过。试一试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承认吧。”

我抹了把眼泪,仰头看见神采飞扬的秦生。我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片段,秦生说他来下策,秦生送我簪子,无双避开秦生给我鱼腥草,秦生带我找无双要蚀筋散骨粉,秦生看我起舞,秦生因我挨打,秦生救我回秀色。秦生像是个灵魂人物,贯穿这一切事件的始末。

“你究竟是谁?”事到如今,我已懒得猜度。

秦生邪魅一笑:“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我是秦生,也是秀色的主人,你我口中的妖兽。”

我气到无力:“所以我们在用性命,陪你玩着家家酒?”

秦生叹气:“你不知道,妖兽的寿命太长,那么多无趣的岁月,不找些乐趣,怎么活下去?”

他说得理直气壮,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听他继续说道:“说好的,柳州城,我送给你,以后你要同我一起。”

19

我闭上眼睛,觉得人生糟糕透了。摸索到袖袋里的蚀筋散骨粉,便低头服了下去。

秦生惊觉,吻上我的唇,用力吸吮。

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落,一切都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