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积郁电车

这时间的电车内总是这幅光景,日复一日。

刚过晚上八点,这辆从都心驶往郊外的私铁(注:日本民营铁路局。)快车内颇拥挤,虽不至于挤到无法动弹,要摊开报纸来看是不太可能的。这天是非假日,乘客自然多是上班族。

河原宏面前坐着的乘客下车了,真走运,终于有了空位。他要前往的是位于郊外的某研究所,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才到站,得在这辆电车裏再待上一阵子。

(呼,得救了。带着这么重的东西,要是站上几十分钟,我可吃不消。)

他轻敲了敲膝上的公事包,裏面装的是今天必须送抵研究所的样品。为了完成这东西,河原连续熬夜了好几天,昨晚也只睡两个多小时。

电车晃动着,疲累的身躯感到格外舒适,他不禁开始打盹。

(呿,被抢走了。)冈本义雄心裏很不是滋味,近在眼前的空位竟然被身旁的上班族抢走。(才一个不留神,座位就被抢走了!谁料得到近在眼前的位子会空出来嘛。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有必要这么拚命抢位子吗?还真不客气,年轻人坐甚么坐!可恶,都没有空位了吗?刚才啤酒好像喝多了点,怎么有些站不稳……。去吃到饱的烧肉店吃着吃着便开始灌啤酒,算一算也没有多划算嘛。呼──,哪儿还有空位啊?)冈本义雄左右张望着,一边打了个大饱嗝。

和田弘美紧握吊环,抬头望着车厢内的悬挂海报,上头是昨天刚上市的女性週刊广告,其实她对这类讯息一点兴趣也没有。站在她右侧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出头,吐息中带着薰死人的大蒜臭味。这人应该刚吃了烧肉吧?任谁站在他身旁都会忍不住别开头,再加上这男人从刚刚就一直打饱嗝。和田弘美决定了,等电车一靠站,她就要闪得远远的。

(臭死了,你这个臭老头!)和田弘美一边看着“试试蔬菜减肥法,妳也瘦得下来!”的广告标语,内心一边咒骂身旁的大蒜男。(该死,你是没常识还是不知道自己呼出的气有多臭?蠢到没药医,去死啦!)

电车开始减速,和田弘美一个没站稳,高跟鞋鞋跟踩上了大蒜男的脚。她不是有意的。

“啊,抱歉。”她反射性地道了歉,“您还好吧?”

“嗯嗯,不要紧的。”大蒜男笑呵呵地回道。瞬间,混着蒜味和酒臭的气息朝和田弘美的脸袭来。

(下地狱吧!)她在心中嘶吼。

“这班车总是晃得很厉害呢。”大蒜男说。

“是啊。”和田弘美回他一个亲切的笑容,接着若无其事地再度望向那则女性週刊广告,内心正不断咒骂这个男人。

电车靠站,车门打开,一些人下了车,一些人进了车厢。上车的乘客当中有位老婆婆。

看到老婆婆上车,高须一夫只差没发出“啧”的一声。

他坐的是博爱座。这辆电车的博爱座设于各车厢两端,长椅宽度最多能容纳六个人。他迅速瞥了一眼身旁的乘客:左边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上班族;再过去是带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应该是刚採买完要返家;右边则是一名男学生,再过去是位老先生。

(很好!)高须一夫放心了。(最应该起来让座的就是那个学生吧?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可是那名学生只顾低头看漫画。要是学生不让座,那么老婆婆极可能将目标移至博爱座的其他人身上。为了防患未然,高须一夫盘起胳膊开始装睡。

田所梅一踏进车厢便奋力拨开人群朝车厢前方走去。她很清楚,在这个时段搭电车,若想坐下来,与其碰运气找空位,不如直接走到博爱座前方。她无视于周遭乘客面露的不快,兀自向前钻去,终于来到博爱座前。

然而长椅上已坐满了六名乘客。

(这些人也太没礼貌了吧?每个都装作没看到我!博爱座本来就是留给老年人坐的,年轻人坐甚么坐!政府为甚么不严格取缔呢?苦的都是我们这一辈,日本能有现在的成就,还不是多亏了我们!政府应该要好好教育年轻人甚么叫做敬老尊贤吧?)

阿梅婆婆的视线迅速扫过一遍之后,决定站到男学生面前。本来她是想站到最前方的小孩面前的,因为学校老师平常都会教导小孩子让座给老年人,有机会的话,小孩子通常很乐意身体力行,而且孩子的妈很可能会叫孩子让座。但是,要走到那个小孩前方还得继续往前钻,她光想就觉得累。何况那是男孩,不像女孩儿般机伶,可能没想到该让座;再仔细瞧瞧,身旁的妈妈也是一脸迟钝样,大概是採买累坏了,臭着一张脸。阿梅婆婆经过这一连串快速盘算之后,站到了学生面前。

然而这名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一逕盯着漫画誌,头都不抬一下。只要他不抬头,就不会发现老妇人的存在,更别说让座了。

阿梅婆婆刻意一个踉跄,腿顶了一下学生的膝盖。

(抬头吧!)她不断地默唸。(然后我就会说:“哎呀,不好意思,人老了站不稳呀。”这么一来,你也不得不让座了吧?)

但男学生依然不动如山,继续埋头看漫画。阿梅婆婆不禁撇着嘴。

(哼!明明知道面前就站着老年人,你也晓得一抬头就得让座,才会死命低头看漫画吧!脸皮真厚!)阿梅婆婆狠狠瞪了男学生那头微鬈的头髮一眼,接着视线移到旁边那颗头髮有些稀疏的头颅上。(没办法了,转攻这个人吧。)

高须一夫凭着老妇人些微的肢体动作,察觉出她的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当场坐稳身子,紧紧阖上眼皮。原来方才婆婆与学生的微妙互动,半眯着眼佯装睡觉的他都看在眼裏。

(休想要我让座给妳!)高须一夫暗自嘟囔着。(我可是辛苦工作一整天,累到快死人了。七早八早起牀,挤进比这班车不知拥挤几百倍的电车一路晃到公司,浑身虚脱还得写报告、向那些冥顽不灵的上司汇报、指示饭桶部下做事、讨客户欢心,连董事长杯高尔夫球赛的筹备都要我负责!做牛做马,每个月拿到的却只有那么点薪水,还要被东扣西扣,哪买得起市区的高级房子?搞到最后只能买乡下住宅,然后呢,住乡下就得搭电车通勤,累上加累,根本是恶性循环嘛!这一切都怪税扣太重了啦!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年金扣款了,缴了那么多钱,天晓得到我老了的时候拿不拿得回来。再说,我缴纳的年金都跑哪裏去了?还不都进了你们这些老太婆老头子的口袋。我对老人已经奉献得够多了,为甚么现在还要我让座?甚么博爱座嘛!通勤尖峰时间就不要分甚么一般座、博爱座!你们这些老人也不要挑这种时间到处闲晃,想坐电车,不会在大白天没人的时候坐啊?)

高须一夫刻意发出轻微鼾声,满腔的怒气也转移到隔壁的学生身上。他早看穿那学生根本没在看漫画,因为打从老婆婆靠过来到现在,学生完全没翻页,想也知道,学生是想假装看漫画看得太入迷以避开老婆婆的攻击。真是卑鄙。

一如田所梅与高须一夫所料,前田典男膝上的漫画只是拿来做做样子罢了,不过,他的目的并非迴避跟前的老婆婆。始终低着头的他,视线彼端是隔着走道的斜前方座位,那儿坐着一名年轻女子,看上去不像是OL,应该是大学生或是专科生吧,不过这不重要,前田典男在意的是她的下半身。女子穿着黑色紧身迷你裙,重点是她跷着腿,迷你裙更是往上滑,露出了一大截大腿,前田典男聚精会神盯着的,正是那双玉腿交叠的部份。

(坐这位子真是赚到了。)他窃笑着。(她会不会左腿跷酸了换跷右腿啊?那样说不定就看得到喽。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然而,他的幸福并不长久。一名乘客进来车厢,正巧站到他和女子之间,女子的下半身被那名乘客拎着的公事包挡个正着。

(啊,可恶,快走开啦!这位大叔,不然你的公事包挪开一些也好,快点啦!)

那名乘客当然不可能听见前田典男内心的吶喊,却不知怎的真的走了开来。前田典男雀跃不已,但很快便被泼了盆冷水,因为他发现在公事包挡住的那几秒之间,女子放下跷着的腿,双腿併拢,还将皮包放在膝上避免走光。前田典男不禁“啧”了一声。

中仓亚希美紧握膝上皮包的手环带,狠狠瞪向左斜前方一身灰色西装的男人,那人是四十来岁的上班族,正摊开经济时报在看。

(这种人居然是一流企业的职员!)

她早知道坐在右斜前方博爱座的学生假装看着漫画誌,其实不时偷瞄她的大腿。这种事她遇多了,她的态度是,要是一一在意这些视线,还穿甚么迷你裙。在这方面她算是开放的,有时还会故意变换双腿姿势,一边观察对方的眼神变化取乐。

但是坐在左斜前方的那个男人却令她感到厌恶不堪。那人一直装出一脸正经读着经济时报,视线却宛如细舔般一路从亚希美的脸、胸部、腰、双腿偷瞄下来,而且目光扫过她裸露的大腿时,还刻意放慢移动速度。他的眼神含有这年纪男人特有的下流,所有年轻女性在他们眼中都是洩慾的对象。

(哼,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你这个色老头!这么想看就来求我啊!有种就大声说“求求妳让我看看妳的裙内春光”、“请让我看妳的内裤”。哼,鬼才让你看咧!)

亚希美站了起来,从置物架拿下纸袋放到膝前。

瞥到那名年轻女子将纸袋放到腿前方,佐藤敏之暗自皱了皱眉。

(干嘛干嘛?放甚么纸袋啊?啊?还瞪我,甚么意思?我又没做甚么。)他大剌剌地翻到报纸下一页,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不过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报纸上。(现在是在怪我偷看妳的裙内春光吗?我、我、我才没干那种事呢!好啦,我承认我的确瞄了一眼,不过只是这样而已,大家都在瞄啊!像那边那个男的、那个男的、还有这个男的,大家一定都瞄了,既然如此,为甚么只瞪我一个?)沙沙沙……沙沙沙……(说到底,妳自己要穿那么短的迷你裙还怕被看,有没有搞错。妳们这些爱穿迷你裙的女人一定很想被男人看,根本就是暴露狂。既然这样,干嘛不大大方方地露出来呢?那、那样要露不露的算甚么,有种就直接把大腿露出来给大家看啊,反、反正我看妳早就破处了吧,肯定不是处女,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玩过了。看看妳那身体,那胸部、那腰、那臀,一定是搞男人搞到没日没夜啦!现在年轻女人都这样,随随便便就跟人上牀。呿,和我们年轻时差太多了。现在年轻人真好命,那样的女人两、三下就到手了。可恶,可恶!也让我搞一下年轻肉体吧……)沙沙沙……沙沙沙……

(烦死了,你这臭老头。)隔壁这位中年大叔频频翻报纸,惹得山本达三烦躁不已。失业中的他跑去赌自行车赛输得一塌糊涂,正在回家的路上。这种时候,身旁翻着经济时报的上班族的一举一动只是再再刺激着他。

(你是故意的吧?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精明能干的白领阶级吧?我早就看透了!反正在你们这些混帐的眼裏,我们看起来跟垃圾没两样吧!)

山本达三从裤子后口袋抽出报纸,那是他上车前从垃圾箱捡来的体育日报。他刻意哗啦哗啦地翻开娱乐版,想对邻座的男人还以颜色。

葛西幸子看到邻座的劳工男子翻开体育日报,不自觉紧蹙眉头。男子的视线停在一张年轻女子的彩色裸照上,那似乎是一篇关于风化场所的介绍报导,照片中的女子揉着胸部,露出一脸陶醉。

(下流!)葛西幸子移开视线,撇着嘴推了推眼镜。(这个社会就是太放任这样的男人,女性的地位才一直无法提升,职场上的性骚扰也丝毫没减少啊!每到年底就有厂商送裸女写真月曆来,而那些愚蠢的男职员也为此雀跃不已。公司付给那些蠢男人优渥的薪水,对我们女性却一个子儿也不肯加上去。我的工作能力明明比他们强多了,只因为身为女性就得受到这种不公平待遇。今天那个饭桶课长又提起我没结婚的事,讲得拐弯抹角的,根本是在暗指我没人要,还说甚么“女人是不是过了三十岁就会失去对结婚的憧憬啊”,当我是白癡啊?甚么憧憬,无聊!结婚只会妨碍我的工作!)

电车又靠站了,一些新的乘客上来。葛西幸子看到站过来面前的女人,内心不禁歎了口气,因为女人一身孕妇装。

(为甚么孕妇会在这种时间上车?用点脑袋想想就知道车上一定很挤吧!妳不知道这样会造成大家的不便吗?喔,我懂了。这位太太一定是每天待在家裏不愁吃穿、好吃好睡的,才会这么没常识。仰赖男人过日子就是这样啦,真讨厌。)

葛西幸子站了起来,对孕妇微微一笑说道:“请坐。”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您坐就好。”孕妇轻挥了挥手。

“别客气,我马上要下车了。”

“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孕妇点头致谢,坐到位子上。

(哼,居然一脸理所当然地坐下去了,好像怀孕多伟大似的,不过是做爱的结果吧,猪狗都办得到啊!)葛西幸子将视线从孕妇身上移开。

西田清美知道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并非全是善意的。

(我也是不得已的嘛!)她心想。(孕妇也有事情得处理,有时也不得不搭上这个时段的电车啊,我也不想挺着这么个大肚子出门,多累啊。幸好有人让座,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可是身负伟大的使命呢!有个新生命正在我的腹中孕育,我那崇高的精神,这位女士应该也感受到了吧?)西田清美微微挪了挪臀部。(不过这位子还真挤,怎么没人站起来让位置空一点,坐起来才舒适啊。真是不机伶,没看到我大腹便便的吗?大家应该多体恤孕妇吧?讨厌,怎么没人站出来说句话嘛。)

阿部菊惠和那名孕妇同样是方才抢着冲进车厢的乘客,却到现在还没找到位子。她抓着吊环,不停张望四下。

(唉,可恶,怎么都没位子啊?那个孕妇满厉害的,知道要站在有可能让座的女性面前。要是我,才不会让座给妳咧。妳看起来哪裏像孕妇?只是中年妇女的发褔吧。讨厌,东西好重喔,到底是甚么重成这样啊?对喔,今天买了米,有五公斤呢,还真重。要命,都没人要离座吗?啊,那个小男孩好像要下车了,是下一站吧?)

距离菊惠三公尺远的座位,一名像是刚补完习要回家的小学生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她一边以购物袋撞开周遭乘客,奋力朝目标前进。有人不快地“啧”了一声,但她毫不在意。终于抵达目的地了,小男生空出的位子空间仅有二十几公分宽,不过她不介意,现在最重要的是抢到座位。

而想当然耳,製造出这仅仅二十多公分空间的,就是两旁的乘客。一位是OL藤本就子,另一位则是上班族市原启介。这两人看到一名胖大婶来势汹汹地朝着身旁的空位冲来,不约而同盘算起同样的事──

(哇,她该不会想坐这裏吧?)

(救人喔,那个大屁股怎么可能坐得下啊?)

(别乱来啊!哇!来了,她真的想坐这裏啊!)

(看她满脸堆笑……。啊,屁股凑过来了。这屁股也太大了吧?不可能啦!绝对坐不下的!)

阿部菊惠的臀宽少说有五十公分,想塞进这二十公分宽的空间,势必得挤开三十公分的空间,于是菊惠的屁股就这么将两旁乘客各挤开了十五公分。市原启介的身旁还有别的乘客,多少能挪一下,惨的是坐在座席末端的藤本就子,这下她硬生生被挤在阿部菊惠的臀部和扶桿之间。藤本就子忍不住站了起来,低头瞪向这位大婶,还以为至少能听到一声“抱歉”,错啦,这位大婶只是乐得挪了挪臀部,将购物袋放上那仅剩的狭小空间裏。这人岂止毫无歉意,根本是厚颜无耻到极点。

(臭老太婆!)藤本就子瞪向阿部菊惠,露骨地撢了撢方才被大婶屁股压到的外套。(女人要是堕落成这样就完蛋了!脸皮厚得要命,完全没察觉自己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打扮又寒酸,头髮也是乱七八糟的阿嬷烫,化妆?不化妆还比较不吓人吧。最惨的是,怎么会发褔成这副德性啊?好讨厌,我以后上了年纪绝对不要变成她那样!)

阿部菊惠并不是没注意到藤本就子的视线。

(这女人是怎样?瞪甚么瞪啊?哼,你们年轻人根本不懂,女人一上了年纪,各方面都很辛苦的。既没有男人对自己献殷勤,做家事累得要命,口袋又没钱,上了电车哪还顾得了甚么面子一路站到底。哼,妳们不久就会明白了,反正妳最后还是会变成我这样的啦。)

(才不会!我绝对不会变成妳那样!)

(会的会的,没人逃得过的啦!妳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

两人之间迸发着看不见的火花,不过当然没人注意到。

“妈妈,我想坐下来啦──”褔岛保那幼童特有的高亢嗓音,让车内的紧绷气氛更是高涨。

“好好好,等一下喔,妈妈看看哪裏有空位呢……?哎呀呀,小保,好像都没有空位耶──”褔岛保的母亲洋子环视一圈后遗憾地说道。

这对母子是在前一站上车的,两人穿着胸口画有大象图案的同款运动上衣,同样穿着牛仔裤。

“不管啦,我要坐下来啦──”褔岛保重重踱着脚耍赖,接着蹲了下去。“我要坐啦──,妈妈,人家想坐下来嘛──”

“哎呀,小保,不可以这样,坐这裏屁屁会髒髒喔。哇,你看,看得到外面的风景耶!”洋子拉起儿子带到车门边,一边朝两旁座位上来回扫视寻找空位。

(没有人要站起来让座吗?这孩子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这么可爱的孩子说他想坐下来,为甚么没人愿意把位子让出来呢?让一下又不会怎样,真无情!)

“哇──”褔岛保放声大叫。“人家想坐下来啦──,我好累喔──”

“嘘嘘嘘──”洋子将食指立在唇前。“小声一点嘛。你看,大家都很安静呀,对吧?乖哦──”周遭的视线逼得她不得不唸了儿子一下做交代,不过她压根不觉得儿子的行为有何不妥。

(甚么嘛!干嘛啦!小朋友不过声音稍微大了点儿,有必要摆出那种脸色吗?他年纪还小,有甚么办法嘛?我们家小保可是很纤细的,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你们看看,他这脸蛋多可爱,看了这张脸,谁还气得起来嘛。下次我要帮他报名儿童模特儿的试镜,小保长得这么可爱,一定会入选的,然后迅速窜红成为知名童星,让每个人刮目相看!到时候谁还和你们搭这种烂电车啊。)

“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噫──”褔岛保开始怪叫。

(真想掐死这小鬼。)看着报告书的滨村精一抬起头,瞪向一旁大吵大闹的小孩。他会连搭电车的时间也埋头看资料,是因为他必须赶在明天会议前将手上这份报告彻底熟读才行。但这对笨母子上车后,他完全静不下心来,报告内容一个字也进不到脑子裏。

“小朋友,你想坐这裏吗?”滨村对褔岛保开口了。褔岛保看了看滨村,接着抬头看向母亲,扭扭捏捏的。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洋子边说边将小孩推向座位。“那我们就坐这儿喽。”她温柔地对着儿子说道。

滨村一站起来,褔岛保立刻像只猴子似地迅速爬上座位,面朝车窗跪在位子上。

“哎呀,不可以这样,把鞋子脱了吧。”洋子帮孩子脱下鞋子。

“妳儿子好可爱喔。”滨村语带讽刺地说道。(哪裏可爱啊?跟只猴子没两样。笨妈妈生笨儿子,手牵手去死吧!)

“哪裏哪裏。”褔岛洋子不由得沾沾自喜了起来。(对吧?很可爱吧?多称讚点啊!)

然而洋子的期待落空了。滨村没再吭声,转身便走开了。

藤本就子心想:“蠢透了,就是那种蠢女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像吹气球似地整个人胖得不像样,变得和这个不要脸的大婶一样,粗神经!迟钝!社会边缘人!”

阿部菊惠心想:“妳这女的,又在瞪我了!哼,尽量瞪吧,家庭主妇可是很辛苦的。妳看看那个年轻妈妈,才带一个小鬼就手忙脚乱。妳过不久就会懂的啦!”

西田清美心想:“真是看不下去,那个当妈妈的行不行啊?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子。还有那小鬼,哪裏可爱了!要是我生出那种小孩该怎么办?……不,绝对不可能的,这可是我和心爱男人的孩子啊。话说回来,这位子好挤喔,都没人想到礼让我一下吗?”

葛西幸子心想:“为甚么总是有这么多女的要扯自己人后腿呢?那个妈妈也好,这个孕妇也罢,妳们有没有想过『女性独立』这件事!唉,好讨厌,就是因为妳们这样,女人才会被男人瞧不起!啊,那个男的又在看体育报的下流报导了,这些男人的脑袋到底都装些甚么嘛!”

山本达三心想:“隔壁大叔又在哗啦哗啦地翻经济日报了,烦不烦啊!抹那甚么髮油,臭死了,稍微替别人想想好吗!”

佐藤敏之心想:“对面的小妞又在瞪我了。我做了甚么吗?我甚么都没做啊!我只是眼角余光稍微瞄到胸部一带、看了一眼那双峰罢了,这样很过分吗?妳自己还不是和一堆男人上……上、上、上牀,想怎样就怎样,只要有钱可赚就人尽可夫!我不过是在电车裏稍微瞄到一眼,哪裏犯着妳了?妳说啊!”

中仓亚希美心想:“色老头,你到底要盯着我到甚么时候?一副脑满肠肥的死样子,我都快吐了!啊,那个臭学生也还在看我,怎么这么下流啊?”

前田典男心想:“好想看……好想看喔。藏在那个大姊姊的迷你裙下的小裤裤,只要让我看一眼就好……”

高须一夫心想:“妳这个老太婆够了没?快移去别的地方啦!休想要我让座,我会一直坐到下车那一刻的。我可是卖力工作累到快瘫的,支撑现今日本的无名英雄在电车裏稍事休息,有甚么不对?上了年纪的米虫就乖乖待在家裏,不要出来妨碍前线的经济推手!”

田所梅心想:“这些家伙全是人渣!老人家就站在面前,居然没人想到让座。哼,要比耐力是吧,我绝对会站到你们让座为止!”

和田弘美心想:“啊──,我快受不了,好不容易大蒜老头走了,又来了个菸枪老头。你身上的菸臭味也太重了吧?早点得肺癌死掉算了!”

冈本义雄心想:“可恶!怎么完全没空位啊,搞甚么嘛!”

电车再度靠站,车内广播报出站名。

原本在打盹的河原宏,在车门即将关上的前一刻突地醒来奔下电车。真是好险。

“呼,安全上垒!”他正要往出口走去,发现公事包裏传来“咻──咻──”的声响。他吓了一跳,连忙打开公事包。裏面是两罐小型瓦斯,其中一罐的防漏活门不知何时鬆开,瓦斯都漏出来了。他暗呼不妙。

这是警察厅(注:日本职掌警察之整备、犯罪鉴识、犯罪统计等事务的指挥,监督各都道府县警察的行政机关。)委託他们公司製造的自白瓦斯,吸入瓦斯的人,都会忍不住把所思所想全说出来。

他看向手錶。吸入瓦斯后,得经过一段时间才会见效,他回想搭上电车的时间,算一算瓦斯的作用差不多要开始生效了。

(算了,反正电车内的乘客互不相识,况且大家心裏应该没甚么忍着没说的话吧?)

他望着铁轨的彼端。

方才他搭乘的那班电车已经看不见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