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藤井树过世已经两年了。
三月三日是第三年祭日。在女儿节这天。神户下了一场罕见的雪,位在山坡上的公墓也被笼罩在大雪之中。黑色的丧服沾染了斑驳的白雪。
博子仰望天空,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无色透明的天空飘落,美得如此自然。丧生于雪山的他,在最后那一刻看到的天空恐怕也是这么美吧?
“这雪,好像是那孩子让天降下的。”
阿树的母亲安代这样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已经成了博子的婆婆。
轮到博子上香了。
在墓前双手合十。再次和他面对面的博子,对于自己不可思议的平静,感到惊讶。这就是所谓的岁月吗?想到这,博子心情有点複杂。
(对不起,我真是个寡情寡义的女人啊。)
博子插上的线香缓缓地升起轻烟。但马上被落下的雪花扫过,熄灭了。博子认为这好像是他的恶作剧。
他心头一紧。
因为是女儿节,所以在上香结束前的时间里,还要招待大家喝热甜酒。弔唁的人们顿时热闹起来,他们用酒杯喝着暖暖的甜酒,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着。他们大多都是阿树的亲戚,还有一些对阿树已没什么深刻印象的朋友──在他的墓前,几乎都谈着与他无关的事情。因为阿树平时不爱说话,算是很难相处的人。他们会这样对他,也是无可厚非。
年纪轻轻就走了啊──他对他们而言,他也就是这样一个再无其他话题的故人。
“我没办法喝甜的啊,没有辣的吗?辣的酒!”
“我也喜欢辣的。”
阿树的父亲精一接受了这些男人的任性要求,叫来安代:
“安代!把那个拿来,不是有菊正﹡什么的吗?”(﹡日本酒分甜口、辣口两种。菊正为一种清酒酿辣酒。)
“现在?一会儿之后不就可以尽情地喝了吗?”
“没关係,没关係啦!拿来!拿来!”
安代一脸不高兴地跑去拿菊正。
就这样,宴会早早在大雪之中拉开了序幕。一瓶菊正已经不够,又陆陆续续拿上来。一个个一公升装的酒并列在雪地里。
“博子小姐……”
突然开口喊博子的是和阿树一起登山的学弟们。博子早就注意到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一直尴尬地聚在角落。但那些阿树原本的伙伴,曾和他一起登山,最后不得不决定下山,弃他而去的队友,今天都没有出现。
“学长们今天在家闭门思过。”
“大家至今还有罪恶感呢。秋叶学长自从那件事之后再也没登过山。”
秋叶是阿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后那一次登山的领队。阿树掉下悬崖后,就是秋叶做出“放弃阿树”的决定。葬礼那天,阿树的亲戚们拒绝秋叶和队友们前来弔唁。当时,每个人都变得感情用事。
“登山的规矩只在山上才管用!”
当时有个亲戚这样骂过秋叶他们,博子至今记忆犹新。说这话的那个人,现在还记得这些吗?他此刻应该也在那群喝了酒胡闹的人群里吧。
“要是大家都能来就好了。”
“这个……”
学弟们支吾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悄悄地跟她说:
“实话告诉你吧,学长们好像打算今晚偷偷来扫墓呢。”
法事一结束,接下来就要到餐厅用餐了。因此,大家顿时丧失了在大雪中的忍耐力,突然都感觉到寒冷。急忙快步下山奔向停车场,博子也被邀请去用餐,不过她拒绝了。
才刚发动车子,精一便过来敲敲车窗。
“博子,真不好意思,顺路帮我把她送回家吧。”
博子一看,安代按着太阳穴,显得很痛苦。
“怎么了?”
“她突然觉得头痛。”
精一打开车门,把安代推到后座上。
“好疼,这么用力推,会疼啊!”
“你还说呢,接下来才是最忙的时候,真是没用的家伙。”
责备着安代的精一,不好意思地转头对博子微笑。这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亲戚正走到精一背后啰嗦着什么。
“治夫,你已经醉了!”
“没有。”男人摇着手,站都站不稳了。他一眼看见车里的博子,突然从车窗探进头来。酒气在车里瀰漫。
“哎,是博子小姐吗?”
“别闹了!”
精一慌忙把那个男人从车旁拉开。
被架走的男人口齿不清地唱起歌来:
“小姐呀,你听我说啊,不要爱上山里的男人啊……”
“笨蛋!”
精一敲打着那个男人的脑袋,一边低下头向博子道歉。
博子的车子在不熟悉的雪地缓缓地滑行,离开了公墓。
“爸爸也很辛苦啊。”
“才不是,那是装出来的。”
博子从后照镜里看看安代。她坐在那儿,根本看不出头痛的迹象。
“今天还要闹一个晚上,他其实很期待呢!只是他担心兴致太高了会不成体统,所以才装成很忙的样子罢了。他们都一样。那群人,说是来扫墓,不过是想喝酒罢了。”
“妈妈,还头疼吗?”
“什么?”
“是装病吗?”
博子透过后照镜露出笑容。
“什么呀!”
“没什么……”
“怎么了,博子?”
“我是说,大家都有很多诡计。”
“大家?谁啊?”
“秋叶他们。”
“秋叶他们怎么啦?”
“好像在打什么主意呢。”
“什么主意?”
博子用一个暧昧的微笑搪塞过去。
车开到了位于须磨的藤井家,安代硬把博子拉进家门。
※
室内显得很昏暗,似乎有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
起居室里有个还没有摆上女儿节装饰人偶的阶梯状陈列台﹡。
(﹡三月三日(日本五大节日之一的上巳节)在日本称之为女儿节,或雏祭典(Hina Matsuri),父母会为家里的女孩子设置阶梯状的陈列台,由上至下,摆放穿着日式和服的娃娃,这种娃娃在日本称为雏人形(Hina Ningyou)。)
原色木箱堆在一旁。打开盖子一看,天皇和皇后人偶的脸孔露了出来。
端茶过来的安代,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只做了一半而已,因为还得準备今天的仪式,所以就搁在一旁了。”
接着,两人便重新摆放人偶。比起博子所见过的人偶,这里的人偶看上去要大了许多,式样上也更古典。
“这些人偶真漂亮!”
“看起来很古老吧?据说从曾祖母那一代就有了。”
跟据安代的说法,这些人偶被当成嫁粧,一代传一代,一直传到她手里。它们和历代的新娘一起经历了无数岁月。那些新娘里,一定有些人已经和阿树一起长眠在那片墓地里了吧。博子一边想,一边用小梳子为人偶梳头髮。
“一年只能出来一次,这些人偶一定能活很久的。”
安代凝视着人偶的脸说着。
直到傍晚,雪依然下不停。
两人打开了阿树房间的门。
阿树原本在国中当美术老师,房间里到处都是油画的画布。
博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素描簿,摊开在桌上。每一页的画都充满回忆。而且,每幅画都散发着旧日时光的味道。
从前,博子喜欢在一旁看阿树画画。如今,看到这些已成为遗物的画,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再度甦醒了。此刻,她彷彿听见了铅笔游走在素描纸上的声音。
安代的声音唤醒了陷入回忆中的博子。
“你看这个。”
安代把从书架上找到的一本册子递给博子。
“啊,毕业纪念册!”
那是阿树国中时代的毕业纪念册。
……小樽市立色内中学。
“你们住过小樽吗?”
“对啊,小樽。之后搬到了横滨,接着是博多,然后是神户。”
“都是好地方呀。”
“住在哪里都一样。”
“不是说住惯了,哪儿都好吗?”
“是啊,住惯了哪儿都好。但小樽真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呀!”
“住在小樽的哪里呀?”
“哪里呢……不过,那里已经不见了,听说已经成了高速道路什么的了。”
“这样啊……啊,找到了!”
博子翻着翻着就找到了国中时代的他。班级的团体照里只有一个人被框了出来,很醒目,正是他。那样子和博子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
“毕业前转学了。”
“他可一点都没变啊!”
“是吗?”安代盯着毕业纪念册……
“现在看来,总觉得这照片不吉利。”
接着,两人开始对着照片中一个个国中生们,品头论足。安代都一把年纪了,还对着身穿学生制服的少年说“这孩子真可爱,我喜欢这个”之类的话。让博子都笑了。
“这里面还有他的初恋情人呢!”
安代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搜寻着女孩子们的脸,然后指着一个女孩。
“咦?这个女孩很像博子,不是吗?”
“什么?”
“说不定是他的初恋情人?”
“是这个女孩吗?”
“不是说男人会照初恋情人的相貌找女朋友吗?”
“是这样的吗?”
“是啊。”
博子把脸凑近毕业纪念册,凝目而视,却看不出哪里相似。
她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照片,就又翻过一页。
“阿树参加了什么社团活动?”
“田径队。”
博子翻找田径队的照片。
“有了,有了。”
这是一张短跑的照片,是在阿树绊倒的那一瞬间按下的快门。是张有点糗的照片。
“真是决定性的瞬间啊!”
照片下方还加上了注解,写着“藤井的Last Run!”,儘管觉得有点对不起阿树,博子还是不由得“噗哧”地笑了出来。
厨房传来了水烧开的水壶鸣叫声,安代站起来。
“要不要吃蛋糕?”
“啊,不用了……”
“是那家有名的店Comme Chinois的蛋糕喔。”
“那好吧。”
安代离开了房间,博子仍紧盯着毕业纪念册,一页一页认真地搜寻着不知会在何处出现的他,连最后一页的通讯录都不放过。博子用手指寻找着他的名字。
“藤井树……藤井树……”
就在指尖捕捉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博子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
博子从他的桌子上找了枝笔,伸出手掌,忽然转念,又捲起袖子,把住址抄在雪白的手臂上。
──小樽市钱函二丁目二十四番地。
安代端着点心和红茶走进来时,博子的左手臂已经又缩回羊毛衫的袖子里了。
“在打什么主意呢?”
安代的声音让博子吓了一大跳。
“什么?”
“秋叶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呢?”
“啊?……噢,他们说今天晚上要夜袭。”
“晚上要夜袭?”
“听说他们晚上要偷偷地去扫墓。”
“噢,是这样啊。”
安代看上去虽然很吃惊,但似乎也有些欣喜。
“这样一来,那孩子今晚也睡不成了。”
那天晚上,可能在秋叶他们开始行动时,博子写了一封信寄给阿树。寄信的地址就是之前抄在左手臂上的那个地址。
如果照安代所说,那里已经成为国道的路基,信是绝对寄不到的。这应该是一封哪儿都寄不到的信──正因为无法投递才有意义。因为,这封信是写给已经不在人世的他的。
※
藤井树君:
你好吗?我很好。
渡边博子
※
信的内容只有这样。想了又想,揉掉了很多张信纸,最后写好的信只有这几个字。博子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她却喜欢这封短信的简洁。
(他一定也会喜欢的。)
博子当晚就把这封信投进附近的邮筒。这封信宛如一盏水灯,滑落邮筒的底部,发出了微弱的“沙、沙”的声响后,悄然消失。
这是在藤井树的祭日当天,属于博子的纪念方式。
渐渐止息的雪,还零零落落地飞舞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