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须怜当下 生命本无常(三)

表舅出殡的那天我跟着走了很远的山路,爸妈也特意从家里赶来参加葬礼。哀乐响彻天际,悲伤始终重重的压在心头。

晚上我坐在床头随意翻着年代已经很久远的杂志,电视里又在重复播放着老古董,并美其名曰经典怀旧。老妈和外婆坐在不远处聊天,大约是讲表舅家的事,隐约听到几句:“阿娅这孩子也可怜,对象谈了几年说分就分了。”

日光灯照的房间亮如白昼,我觉得心烦意乱。放下杂志走到老妈面前,突然瞪大眼睛,用手去撩拨老妈的头发,说:“老妈,你有白头发了!我给你拔下来吧!”老妈拉下我的手,放在两只手之间轻轻拍了拍,老妈的手竟粗糙得很,磨得我手心直痒痒。老妈笑说,“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会没有一根两根白头发。”我没有说话,挤着坐到老妈和外婆中间,把头靠在老妈膝盖上不肯起来,“阿不,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在给你当妈了!”老妈说着却还轻轻拍着我的脑袋,像极了我宠溺的抱过乐乐拍着它的脑袋。老妈大约不懂,我已经开始在害怕她们慢慢变老了!

年关到了,爸妈没多做停留,第二天便回家打扫卫生、置办年货并接小叔一家了。外公外婆太久没见到我跟阿俟,外婆不让我们那么早回去,我们就多留了几天。

我们要回家那天早上,表姐特地来外婆家里看我。也许是年味渐重了,她的面色倒是没有前几天那么难看了,白嫩的脸颊还泛着红润的光,精神也好了很多。表姐依旧如从前那般软言细语的说话:“今天要回去了吗?前几天一直很忙,都没机会跟你叙叙旧了。不如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我一直很担心表姐的情况,跟外婆说了声跟着表姐出来。路上表姐只简单问了我几句在学校的情况,我一一答了,从表姐的声线里我没有听出什么情绪,不禁有些急了,冲口而出:“表姐,你还好吗?”表姐回头看看我便不回答,我满心后悔的低下头,真是不会说话,何故再去揭了人家的伤疤?

一路无言,到河边时,我们捡了一块大的岩石坐定,冬日的溪水总是比平常时候都来得清澈的,依稀可见颗颗滚圆的鹅软石,潺潺的溪水顺着河道跳跃,叮咚作响,折射的光线晃得人眼晕,苍白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表姐看着溪水终于慢慢的说:“我还好,只是这些天不断想起些旧事来,觉着很累。哥说过完年就接了我妈去s城住,妈这些天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哭,也不说不去s城,我们也知道她喜欢这里,但总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住。”表姐说着转过头来看着我,又说:“我们走了之后就更难见到你们了。我们是从小玩大的,我自然舍不得你。知道你今天要走,就来看看你。”“难道你连过年都不回来了吗?”我急急的问道。表姐轻轻笑起来:“傻丫头,我都已经是在工作的人了,很多事怎么由得了自己做主,再说一年两年的其实很快过,你看,当年那个爱跟着外婆到处要糖果的小姑娘不是都长大了吗?”

表姐顿了顿,又接着说:“阿不,有些话还想你听进去。你打小心眼就太实,太容易相信别人,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社会远没有那么单纯,你现在还在象牙塔里也许还感受不到,或许还觉得我世故了。不管怎么样,我只是希望你进入社会之后自己多悠着点,一个女孩子家的出门在外不容易,凡事多留点心。阿俟还小,你当姐姐的多照顾照顾他。碰到什么变故也别太自哀自怜,日子还是要照过的。成长的代价往往过于惨痛,但有些事来了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是经过一事能够学会一事就很好了。世上的事大约都是这样,等到觉悟已经为时已晚。前些年我还小,总是不满我爸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我看不到他的好意,只觉得他的想法太过时了,其实现在想起来我的想法才是最幼稚的。这世界上,能够真正掏心掏肺对你好的只有父母,他们看得到我们的成长,看得到我们的悲欢,看得到我们的错误,但也许我们还在埋怨他们不懂我们年少轻狂的心,我们是不是也该早点结束这叛逆的年龄了?”表姐停下来,对我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笑靥如花,眼角却是湿了一层的。

“还有啊,有空多来看你外公外婆,他们也是真的老了,我前几年假期回乡还能看到你们家后院整整齐齐的田畦,现在都荒废了。你舅舅又在外工作,两老人家也不容易,他们也是住不惯城市的,对这里都是有了感情的,哪里能说走就走?虽然你妈妈离这不算远,但毕竟你爸妈都忙,老人一年里有大部分时间都是自个儿守着老房子的,就盼着逢年过节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你跟阿俟是他们从小带大的,都说隔代亲,我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还是想提醒你在外要多记挂着点他们啊!遇到什么事别太意气用事,老人家年纪大了,你们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跟着着急,身体哪里吃得消?”表姐诚挚的说。

我忙点头,“嗯。表姐,我记住了。”

表姐看着我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拿了一串链子来,银质的项圈,项坠是一小串紫色薰衣草样式的紫玉,做工很精细,甚至连花茎的脉络都看得清晰,表姐解释说:“前一阵子跟同事去日本玩,我在店里看到这串薰衣草的链子就想起你,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薰衣草,就买了回来,也不是贵重的东西,送给你做个纪念。”虽然我从没关心过行情,但这样一串链子看上去,不但贵,而且重。我迟疑着不敢去接,表姐掰开我的手,将链子塞到我的手里。表姐站起身,拍拍尘土,向我伸出手来,说:“走吧,不早了,你不是还要赶车吗?”我点点头拉着表姐的手站起来。

我坐在车上朝着车窗外的外婆跟表姐挥手,一直到车子拐了弯看不见人影了才靠到中巴车的椅背上,偏过头看快速后退的山林,南方的冬天其实并不萧条,许是大片的常绿阔叶林造成的错觉,这样一片浓郁的绿色沉甸甸的融进了我的心里,我头一次觉得生命无常,朝生夕死也好,万年长青也罢,能够明白要珍惜拥有的就已是莫大的幸福了。

阿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姐,下车后陪我去逛街!”我转头用异样的眼光看阿俟,他皱起眉头,双手抱胸的靠在椅背上解释说:“情人节快到了,想给穆秋送样礼物,但是我怎么会选?虽然你眼光是差点,不过好歹也算是个女的,勉勉强强能给点意见。”

我撇过头,也不去研究阿俟话里的打趣,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句:“哦!”

阿俟很不满意我的反应,瞪了我一眼说:“拜托,要不要我请人给你做做回魂**啊!有个限度好不好,老爸老妈也是太宠你了,一天到晚苦着脸给谁看啊!不知道你们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情绪!”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假寐,表舅出殡当天他明明是一句话不说的,怎么现在反倒说教起我了?

下车后就被阿俟拉着去逛街,小镇上的商品本就大都过时的,仅有的三家精品店,里面的精品几乎都落了尘埃,老板看到有人进来,忙着向我们介绍,一面拿了一块方巾将柜子上明显的灰尘擦拭掉。我小心翼翼的拿起几样物件问阿俟,他一概一脸嫌恶的摇头说不要。

我哀叹着从店里跟着阿俟走出来,问:“大少爷,你到底要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们女生喜欢什么。”阿俟竟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闲闲的说。我实在没辙,于是说:“要不我帮你织条围巾?今年流行大红色款式的围巾,我找老妈教个新的花样织条好看的给你。”阿俟这才笑嘻嘻的转过头来,说:“你看,等你这句话有多难?”我自知又被他诓了,白了他一眼,轻叹一声,看来这两个星期我算是折进去了!